第二百三十八节 夜审(一)
“这个符号是黑鸦帮的会徽,不过在十年前黑鸦帮已经被灭门了,所以说知道的人并不多。”
雨轻拿着那张画着符号的薄纸,怔怔的出神,郎蔚先轻咳一声,说道:“我答应你们的事已经完成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请回吧。”
郎蔚先刚端起茶杯,雷岩就抢了过来,问道:“郎先生,你这话说的也太不清不楚了,这黑鸦帮为何被灭门,是得罪了官府中人,还是被其他的帮派给灭门了,黑鸦帮在十年前势力如何,这两日我在云雀街上逛了逛,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也稍微打听了一下,根本就没听说过有黑鸦帮这么个帮派,你好歹是专门做收集信息和打探消息的买卖,不可能只查到这么点消息,你要是不想一口气全都告诉我们,那么我们只能天天跑过来烦你了。”
郎蔚先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问的不就是这个符号,我已经告诉你们答案了,至于十年前黑鸦帮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么多了,你们要是真想弄清楚当年的情形,只能去找黑鸦帮的人了。”
雨轻把那张纸重新折好塞入袖中,微笑道:“黑鸦帮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应该会有一些小喽啰幸存下来,也许投到别的帮派门下了,也许干别的营生去了,对于郎先生来说,找出他们不算什么难事吧?”
郎蔚先不解的问道:“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小郎君又何必追查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帮派的事情呢?”
雨轻从容一笑:“黑鸦帮或许不是什么大帮派,但是有人记得它的存在,说明它有存在的意义,卖消息的人也有自己的规矩,你不方便说的太多,害怕惹祸上身,我也可以理解,但是黑鸦帮很可能牵涉进一桩命案当中。一个在十年前就被灭门的帮派为何会再次卷进案子里来呢?我想定然是有人想要揭开黑鸦帮被灭门的真正原因。
郎先生被江湖人称紫绛仙人,行踪不定,善用易容术,不止那些商贾和绿林人士,就连士族子弟也愿意花重金从你这里购买情报,凭你收集情报的能力,你应该知道当年是何人灭掉黑鸦帮的。”
郎蔚先呵呵笑道:“小郎君也太高看老朽了,也罢,看在李如柏的面子上,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吧,当年黑鸦帮帮派内因分账不均出了内讧,帮主林啸天一家老小及其主要头目在一夜之间全都被杀害,听说是帮派内出了奸细,林啸天遭自己手下出卖,黑鸦帮被灭门后,云雀街上的几个大帮派迅速瓜分了黑鸦帮的地盘,当然他们也命令手下不许再提黑鸦帮的事。”
雨轻沉声问道:“那个奸细是何人?”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有两个人是早年跟随在林啸天身边的,到现在还活着,一个是天鹰帮的帮主霍耕,他原先就是林啸天的贴身护卫,另一个是林啸天的账房先生,叫做海子理,名义上负责管账,暗地里出谋划策,就是地下幕僚,至于他如今的去向我就不得而知了。”
郎蔚先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若是为了查案子的事,你们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喜欢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这次多谢郎先生了。”
雨轻含笑把一袋金子放到桌上,就和雷岩转身离开了。
天渐渐黑了,在洛阳县衙二堂内,楚颂之仍旧坐在那里翻阅案卷,阿福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把食盒放到一边,然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案上的一盏烛台。
楚颂之头也没抬的轻轻问了一句,“徐县丞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我看这个徐县丞也是个只会左右逢源,每日想着怎么多捞好处少干活的人,小郎君派他去金谷园查访,就他那个胆小怕事的样子,肯定是什么也查不到。”阿福说着就打开食盒,把菜肴一一端出来。
楚颂之放下案卷,揉了揉额头,说道:“在我之前的两任洛阳令,一个因夜袭事件被免官,另一个迁入尚书台任职,而这个徐有禄作为县丞已经在这个衙门里干了好些年了,论在洛阳城内的人脉关系,他比我厉害得多,有些事还是让他去做比较好。”
“可金谷园那种地方,贵游子弟云集,他一个小小的县丞在那里怎么敢多问?”
“只要是在案发前一日进入茂先楼二楼阅览室的人,都必须挨个询问做记录,不管他是谁,此案受害人是太子身边的内侍,若不能调查清楚,东宫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别说他这个县丞,就连我也得卷铺盖走人了,说到底我还算不上张司空的门生,束先生才是张司空看重之人,像我这样的寒门子弟能坐上洛阳令的位置已经是他们抬爱了,不过能不能干的长,还得靠我自己,公安兄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阿福一怔,听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很是消沉,便递上帕子,宽慰道:“小郎君,雨轻小娘子总会帮你的,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楚颂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沉吟道:“确实不一样,她是裴家的人,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裴校尉会护着她的,而在这里是没有人会保我的。”
在上次楚颂之进东宫时,司马遹并未见他,只是派归月传话与他,如果这件案子办得不好,他以后就不用再待在洛阳了。
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却重如千斤地压在楚颂之心头,可以说他今后的仕途路完全系在这件案子上了,所以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
正在这时,徐有禄缓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书吏,手里还提着食盒。
这名中年书吏正是丁旷,他堆笑道:“县尊,我知道您这两天为了查案甚是辛苦,就让衙门的厨房给您炖了人参鸡汤,鲜香味美,秋季就该多多进补才是。”
楚颂之看着丁旷把那砂锅鸡汤小心翼翼的端出来,便笑问道:“丁书吏,这一锅人参鸡汤需要花费不少钱吧,不知是用衙门里的公费,还是丁书吏花自己的钱呢?”
徐有禄赶忙回道:“这不过是丁书吏的一点心意,县尊刚刚到任没多久,又遇上这样棘手的案子,废寝忘食,属下也是担心县尊的身体。”
楚颂之不禁冷笑道:“徐有禄,你和丁旷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以为我这个新到任的洛阳令不知晓吗?前任洛阳令叶诚实心干事,但前提是需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故而对你们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勾当选择不予理会,但我与他不同,你们与其在我这里花这种心思浪费时间,还不如好好办事。”
第二百三十九节 夜审(二)
丁旷面色窘然,低下头去。
徐有禄却赔笑道:“县尊,这里是洛阳城,卑职这等微末小官什么也不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再说我贪墨的那些钱,还得补贴衙门开支,在这里可都是豪门权贵,行动就要花钱,仅凭朝廷那点俸禄,衙门开支根本不够用,朝廷国库亏空,不也是想法弥补,大家都是一样,别人都贪你不贪就上不了位,不上位就没有权柄,没有权柄就做不了大事,前任洛阳令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就有进入尚书台任职的机会。”
楚颂之坐回椅子上,慢慢望向徐有禄:“徐县丞,你不用对我诉说你所谓的难处,我现在只问你,今日你去金谷园可查到了什么线索?那六个人的府上你都去过了吗?”
徐有禄微微点头回道:“县尊,我都去过了,金谷园的管事告诉我,最近在金谷涧附近并无可疑之人出现过,内侍陌文也从未去过金谷园,至于在案发前一日进入那间阅览室借阅书籍的六个人,我只见到温家小郎君,其他五个人都不在府中,而是去了郊外狩猎,我就先回来禀告了。”说完递上询问的记录。
那六个人分别是温峤、胡元度、刘群、卢蕤、华陶和王润。
楚颂之大致看了一下那份记录,温峤和胡元度是一起去借书的,他当时因找不到书籍,还把狄咏叫了过来,原来是由蔡邕续写的十志残卷手抄本被借走了,那日正是还书的期限,借书的人却没有来还书。
温峤和胡元度是上午过去借书的,而刘群他们四人则是下午先后进入的阅览室,听门卫陈述案发前一日的情形,刘群和卢蕤先到的,不过只在阅览室待了一会就离开了,随后华陶和王润他们两人也过来了,待到茂先楼关门前才离开。
照温峤所说,那套十志残卷当时并不在书柜中,可到了第二天,那本书籍却放在书柜里,难道是凶手把书籍放进去的,借阅那本书的人到底是谁?
楚颂之想到此处,慌忙打开那本茂先楼借阅登记簿,仔细翻查,还书期限是一个月,可楚颂之翻到六月二十五日最后那一栏时只写着十志残卷已被借出,却没有登记借书人的名字。
楚颂之皱紧眉头,问道:“徐县丞,既然你知道他们五人去郊外狩猎了,为何不去狩猎场找他们当面询问?”
徐有禄忙解释道:“县尊,卑职就是个八品小官,正常情况下,连他们几家的大门都进不去,正因为此案牵涉的多是豪门权贵子弟,县尊才将此案奏报陛下,请旨才有资格询问他们,可他们也不会全都待在府中等着卑职上门去询问,能够见到他们的面已经很难了,那个狩猎场不是卑职不愿意去,而是根本进不去,他们直接打发小厮出来转告卑职,说今日没空,有事改天再问,卑职也没有办法。”
楚颂之合上登记簿,幽幽开口道:“既然没有办法,那你就等着被革职查办吧。”
徐有禄愕然道:“县......县尊呐,这话不对啊,这案子又不是卑职负责的,凭什么将我革职查办?”
楚颂之严肃的看着他,“在我赴任之前,洛阳令空缺,是由你这个县丞暂代洛阳令主事,崇文馆的案子怎么不由你负责,我是从你手里接过的这份案卷,陛下若是问罪,自然是先把你革职查办了,就是杀头也是先杀你的头。”
徐有禄苦着脸道:“县尊,这么大的案子你不能往卑职的头上压啊。”
楚颂之双手搭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桌面,从容道:“我现今是洛阳令,我到任之后的事,我自己顶,可在我来之前的事,必须你担,崇文馆的案子发生之后,例行询问案件相关人,并做好询问记录,这种最基本的事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东宫那边要是派人来问案情进展,我会据实禀报,到时候第一个拿你问罪。”
徐有禄摊了摊手,无奈说道:“县尊这不是在为难卑职吗?那几家人可都是朝廷大员,还沾着皇亲,卑职就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做询问记录?”
“不是我在为难你,而是你办事不力,我再给你两天的时间,你要是还没有一一询问过那几人,你就不用再来县衙了,赶快带着家人逃离洛阳吧。”楚颂之催促他道:“要么去询问他们,要么就赶紧逃走,别再我这里磨蹭了。”
“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徐有禄又望了望丁旷,他也是一脸茫然,不敢吱声。徐有禄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今晚我也不用睡了,干脆蹲在卢家门口守着,胡家、华家、刘家还有王家,哪家都不好得罪,这回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说着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丁旷见这情形不妙,献殷勤想讨好上司,不料这位新任的洛阳令不吃这一套,还真不好伺候。
“县尊若无其他的吩咐,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丁旷刚要抬步走开,阿福就拦住他,笑道:“丁书吏,别着急走,县尊还有话问你。”
金谷涧在邙山新安县和孟津县交界处,两水交汇处被称为人字河,去往河东的紫排沟村就需要渡船,夜幕降临之际,船家已经点上了灯笼,停靠在河边。
“船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收工回家啊?”
顺风提着灯笼朝船家招手,李如柏和苗烈快步走到岸边,船家是一个圆脸小伙,只见他正坐在船上边喝酒边吃肉,头也没回的说道:“早就收工了,要坐船的话,你们明早再来吧。”
顺风笑问道:“天已经这么晚了,船家还待在河边做什么?”
“夜里好捕鱼。”
“原来是为了捕鱼,那你的船上怎么连个渔网或者鱼篓都没有呢?”
“这不与你们相干,别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苗烈直接跳到他的船上,把一袋子钱丢给他,命令道:“带我们去丁谓之的水阁楼。”
他疑惑问道:“什么水阁楼,我在这一带撑船还从来没见过那种阁楼。”
苗烈紧紧的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最好不要在我们面前撒谎,小心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那人被他顶的眉头一皱,语气便也硬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这钱你们拿走,黑天半夜的跑来找茬,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李如柏站在岸上笑道:“这船不是他的,他只是替人守在这里而已。”
第二百四十节 夜审(三)
顺风走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船家?”
李如柏微笑道:“船夫都是赤脚裹腿,双脚常年要忍受夏天的滚烫,冬天彻骨的寒冷,尤其是天冷时草鞋和脚结冰冻在一起,只能用小铁锅烧水烫了才能脱下来,脚都冻烂了,如今的时节该是穿着草鞋才对,你看他脚上穿着布鞋,衣衫也是干干净净的,哪里像是船夫?”
顺风点点头,恍然明白,沉声道:“我们都被丁谓之那小子给骗了,他早就察觉出自己被人跟踪,出城后他所乘坐的牛车车轱辘就坏了,故意换了一辆,我们跟错了牛车,丁谓之现在应该已经赶去了水阁楼,如果春娘真的藏在那里,那么他一定会把春娘再转移到别处。”
苗烈假扮送酒的小二混入丁谓之的别院,并未发现春娘,花姑事先买通了他家的一名小厮,从他口里得知丁谓之在城外还有一座隐秘的水阁楼,具体位置不得而知,不过最近在傍晚时候丁谓之便会出城去,次日清晨才会回府。顺风和苗烈才守在丁谓之别院附近,一路跟踪到此。
苗烈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又问道:“船家跑去哪里了?”
“你不用再问他了,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李如柏也走上船,悠然坐下来,对那人笑道:“这只船就暂时借给我们用一下好了。”
那人伸手想要捡起那袋钱,顺风立马将钱袋子牢牢地踩在脚底下,俯身笑道:“你可以走了,我们可以自己撑船去水阁楼。”
李如柏望着那人灰溜溜的逃走了,不禁笑问道:“你们的人什么时候送消息过来?”
顺风拿出一根五香麻花,掰成两半,说道:“你不是也派人去跟着另一辆牛车了,就看谁先到了。”
此时的楚颂之已经来到县衙大堂,雨轻坐在一旁听审,雷岩把纪刚和纪莱兄弟二人带了过来。
方才在二堂内楚颂之夸奖丁旷教子有方,丁谓之勤学用功,必是文采飞扬,改日可以见见他,跟他探讨一下学问,若他真有大才,是不会被埋没的。
丁旷本就心虚,听楚颂之这样一说,尽管秋夜寒意浓,那汗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看这情形是要掌灯夜审,他紧张的手心也开始冒汗。
楚颂之正色道:“纪刚,据你先前在县衙内陈述案情时所讲,在案发前一日狄咏请假后便将茂先楼二楼阅览室的钥匙交给了你,那个时候正是阅览室关门之前,你也在那间阅览室内,是不是?”
纪刚颔首答道:“是的。”
“那么当时除了你和狄咏,还有谁在那间阅览室?”
“有华家小郎君和王家小郎君,他们二人还坐在里面看书,直到狄咏准备关门,他们才离开。”
“他们当时看的什么书?”
“应该是从紫檀木嵌螺钿书柜里拿出的十志残卷手抄本,我最后看见华家小郎君又把那套手抄本放回了书柜内。”
“这就奇怪了,徐县丞已经询问过温峤了,他是在案发前一日的上午进入的那间阅览室,当时那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并不在书柜内,借书的人还没有归还,怎么到了下午,这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又莫名的出现了,在当日借阅登记簿上也没有标记这套书已经归还,难道是你看错了?”
纪刚摇了摇头,细想了一下,回道:“我不会看错的,华家小郎君还对王家小郎君说准备借阅这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可是他的随行小厮跑过来回禀了一些事,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最后也没有借书就和王家小郎君离开了茂先楼。”
楚颂之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在书柜内看到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
“这《东观汉记》我倒是没有看到。”
楚颂之把目光投向雨轻,雨轻直接站起身,负手走至纪刚面前,问道:“一般来说,每日下午图书管理员在关闭阅览室前都要整理书籍,在华陶和王润走出阅览室之后,狄咏应该还会在阅览室待上一小段时间,那段时间你还待在阅览室吗?”
纪刚回道:“没有,我先回颍川书楼了。”
雨轻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我想狄咏是故意把你叫来这间阅览室的,为的就是让你看到《十志残卷》当时就放在书柜里,而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却不在书柜里,借阅登记簿上清楚的记录着陌文是在那日巳时前后过来归还的《东观汉记》,到下午时书籍就不见了,又没有再次被借出的记录,那么只能说明这套《东观汉记》是在案发前一日就丢失了。
而《十志残卷》在六月二十五日被借出,却没有登记借阅人的名字,案发前一日也没有归还记录,茂先楼出入登记表上也缺了一页,正是六月二十五日这一天的全部记录,可见是狄咏刻意把这个借阅人隐瞒起来了,借阅书籍时各家小郎君大都会亲自过来,但还书时只要带上借阅凭证和所借的书即可,他们派个书童或者随行小厮过来还书也就是了,若是不想续借或者另借其他的书籍,他们根本没必要亲自过来一趟。”
楚颂之点点头,说道:“我已命徐县丞去询问案发前一日进入阅览室的那六人,也许他们其中有人就看到了前来还书的那个人。”
雨轻走至大堂门口,望见宁县尉带着丁谓之和春娘大步朝这里走来,花姑和顺风则跟在他们身后。
雨轻转过身来,睨了丁旷一眼,淡笑道:“丁书吏,你的儿子和狄咏之妻春娘一起过来了,我觉得你应该向县尊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县尊,我儿冤枉啊!”丁旷跪了下去。
“看来你早就知道丁谓之与春娘私通。”楚颂之正颜说道:“要不是今晚宁县尉抓到他们,你也不会跪在本官面前喊冤了。”
丁旷抬头望着楚颂之,极力辩解道:“属下万不敢欺瞒县尊,可我儿的确是无辜的,我最清楚自己的儿子,虽然他平日里言语上比较轻浮,但是绝不敢与有夫之妇私通,还望县尊明察。”
“本官自然会明察。”
楚颂之一拍惊堂木,肃然问道:“纪刚,春娘是不是经常来崇文馆给狄咏送午饭?”
“回县尊的话,她隔三差五的便会过来送饭。”
丁谓之望了父亲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楚颂之又看向纪莱,说道:“纪莱,把你先前看到的再陈述一遍,不要像说书那样添油加醋,这里是县衙大堂,如果你胆敢说虚假不实的话,立刻杖刑伺候。”
第二百四十一节 夜审(四)
纪莱听后有些害怕,后悔不该在喝酒时口无遮拦同霍读说春娘的事,还被自己嫂嫂听到了,花姑和顺风暗访水泉村,花钱打听狄咏家的事情,纪刚的老婆便把纪莱的那番话告知了花姑,因此得了一串钱。
纪莱目光瞟向丁谓之,他貌似一脸镇定,多半是县衙的人还没有抓到他们私通的把柄。
纪莱想着毕竟丁旷在县衙里做书吏,此时情形不明,得罪了他可不好,说话便很小心,“回禀县尊,我当时只是望见春娘在街巷买胭脂水粉,丁谓之从摊前走过,顺手挑了一把梳子,还同春娘说了两句话,倒像是认识的,然后他们就各自走开了。”
丁谓之听他这样说,立时挺直了腰,“我也常去崇文馆借阅书籍,碰见过她两次,勉强算是认识,和她打声招呼,这不算犯法吧?”
楚颂之冷笑了一下:“丁谓之,傍晚时分你出城做什么去了?”
丁谓之故作轻松的答道:“我是去看望住在紫排沟村的叔叔了。”
“宁县尉,你是在哪里找到的春娘?”
“回县尊,卑职是在紫排沟村的林子里找到的她。”
“春娘,狄咏去了哪里,为何你深夜独自一人待在林子里?”
春娘双膝跪地,嘤嘤哭泣道:“民妇不知,他扔下一纸休书就离开了,民妇数日苦寻,都没能找到他,只得返回自己家中,经过紫排沟村的林子时迷了路,幸而遇到了宁县尉。”
楚颂之怔了一下,又问道:“你是说狄咏把你休了,那么休书何在?”
春娘从袖中取出休书,由宁傕递交给楚颂之,他仔细看过后,便让宁傕把休书拿给纪刚看,辨认是否为狄咏亲笔所写。
纪刚微微点头,“这确实是狄咏的笔迹。”
雨轻不禁拊掌称赞道:“丁谓之,你还真是有才,丁家世代为书吏,也有黑白通吃的好手段,你们父子俩应该做了不少颠倒是非的事情。”
丁谓之眸色一暗,阴阴笑道:“小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丁某可听不明白。”
“宁县尉现在可以检查一下丁谓之和春娘的身上是否沾有萤石粉。”雨轻说着又坐回座位上。
宁傕示意两名捕头过去检查,丁谓之立时慌了神,问道:“什么萤石粉?”
雨轻微笑道:“你不妨张开自己的双手,看看手上是不是沾染着萤石粉?”
捕头立马捉住丁谓之的双手,拿绢帕在他手心里擦了擦,花姑则上前开始检查春娘的衣裳,还有脸颊、脖颈和双手最易接触的部位,然后他们就把沾着少许萤石粉的绢帕一并呈给楚颂之。
雨轻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丁谓之,你也算是机关算尽,用心良苦啊,但终因双手沾染着的萤石粉使你精心设计的骗局功亏一篑,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成功甩掉了跟踪自己的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你冤不冤啊?”
丁谓之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想起出城前遇到的那位年轻的姑娘,她走路扭伤了脚,还被几名小混混欺负,丁谓之看她稍有几分姿色,便上前帮她解围,那位姑娘对他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因扭伤了脚走路不稳,跌入他的怀中。
若不是丁谓之记挂着藏在水阁楼的春娘,恐怕他就和那位姑娘好好风流一番了,可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雨轻设计好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姑娘把萤石粉抹到他的身上,只要他与春娘有肢体接触,春娘身上自然也会沾有萤石粉。
丁谓之干笑两声道:“小郎君,丁某佩服,在街上遇到的那名女子演的戏真是好,今日落在你的手上,我也无话可说。”
“承蒙夸奖,不必客气。”
丁谓之平定心绪后解释道:“丁某和春娘是有私情,但并未私通,春娘已经被狄咏休了,我和她真情相投,只因狄咏牵涉进崇文馆的命案当中,我怕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才把她暂时安置在城外的水阁楼。”
“也就是说狄咏去了何处,你和春娘并不知晓。”
楚颂之又对丁旷道,“丁书吏,本官不会胡乱判案,但是狄咏还未找到,仅凭这一纸休书,还不足以摆脱丁谓之霸占人妻之嫌,本官只能暂时把他和春娘收押大牢,等找到狄咏案子查清之后再将他们释放。”
丁旷满面羞愧,已抬不起头来,沉痛的说道:“我儿不修操德,败坏家风,全凭县尊发落。”
丁谓之知道他这个新任的洛阳令有些本事,在成皋县还整治了四大恶少,贿赂在他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只能找徐县丞暗中帮忙了。
雨轻不动声色地注视了他一会,然后说道:“若是狄咏死了,你就多了通奸害命这项罪名,所以说你最好祈祷狄咏平安无事。”
丁谓之掸了掸衣袖,无所谓的笑了笑,两名捕头就把他和春娘带了下去。
雨轻和楚颂之很快转回二堂,屏退衙役后,雨轻把从郎蔚先那里听到的有关黑鸦帮的事情告诉了楚颂之,并且还推测丁谓之应该没有杀害狄咏。
“雨轻,你是如何断定他没有杀害狄咏?”
“他回答你的问题时,除了回避你的视线,他的肩膀还不经意的动了动,这就表明他在说谎,他在逃避你的问题,因为他和春娘的确有染,但是当我说他涉嫌通奸害命时,他面对这么严重的罪名,竟然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真的杀了狄咏,他不应该有这样松弛的反应,所以我肯定他没有杀人,至于他与春娘到底有没有私通,只能派人继续调查了。”
楚颂之点点头,“我明日会单独审问春娘,有关狄咏的事情,她应该多少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楚兄,徐有禄作为县丞,在衙门里算是二老爷,想让他听话老老实实办事,同他讲道理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行,像他这样的底层官吏最大的软肋就是被所在的衙门开除,虽然官员的任免是由吏部决定,但是县丞有严重的违法行为,你这个洛阳令是有参奏和临机处置权的,可以将他停职或开除。”
“徐有禄还不敢给我捣乱。”
楚颂之呵呵一笑,亲自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雨轻,“我当过两年的沁水县令,哪个衙门里没有浊吏,各个精明又世故,这些微墨小吏,上下其手,营私舞弊,估计朝廷大员也对他们无可奈何,这也就是‘官之所短,吏之所长’,我看这个丁旷就是徐县丞的得力助手。”
雨轻微笑道:“如今你来了洛阳,我能帮你的肯定尽力帮你,不过楚兄莫要忘了,程熙也在洛阳,你还可以依靠东阿程家。”
第二百四十二节 太子宾友
夜色中,屋檐下挂着纱灯,一名少女坐在殿门外石阶上,正拿着毛笔在册子上认真写着什么,司马遹走了过来,含笑问她,“你在月光底下做什么呢?”
少女赧然笑道:“我记性不太好,如果不把每天学到的东西用笔记下来就会忘记。”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使用的毛笔太粗了吧。”他说完就开始从衣袖里翻找东西。
蒋俊好奇的问道:“你在找什么?”
他找了一通发现自己没带在身上,就微笑道:“我有一支小毛笔,很适合在你的小册子上面写字,本想借给你用,可是我今日换了一身衣服,忘记带上它了,明日我再给你好了。”
蒋俊害羞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轻声道:“上次殿下借给我的书,我已经誊抄好了,我能不能再跟您借一本书看看?”
“可以,我会另外再拿些书给你,不过明日我要陪同父皇出城狩猎,所以会离开几天。”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殿下。”
那时候的蒋俊刚刚被选入东宫,封为宝林,但司马遹并未临幸过她,她便在静夜里坐于殿门前的石阶上看星星,时不时会捧着书看,并且把自己喜欢的好诗好句摘抄下来,还会写一些读书日记,渐渐的司马遹注意到了她,她感觉自己很幸运,能够意外的得到太子司马遹的宠爱。
其实从一开始司马遹就留意她了,只是除去她这副容颜与某人相似之外,司马遹还想要更多了解她的内在。
近日来蒋俊总是会梦到自己与太子最初相遇的那些美好时光,今晚她换上浅蓝色的高腰襦裙,身后的宫婢端着新制的糕饼,她们缓步朝司马遹的寝殿走去。
殿门口站立着四名侍卫,望见蒋俊走过来,一名侍卫上前施礼道:“蒋美人,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见任何人。”
蒋俊心中稍有不快,脸上却淡淡一笑:“那你就把这盘糕饼送进去吧,帮我转告殿下,就说我来过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此时司马遹正在殿中与萧辙对弈,眉头微微蹙起,手里不停摩挲着两颗黑子,似有心事。
华恒在旁一边饮酒一边观棋,他早年被选为太子宾友,和司马遹交情很好,因两年前兄长华荟在河内任太守出了谎报灾情的纰漏,司马衷就命华荟和卢皓去济南修河道,华恒也辞去领军一职,如今只任散骑常侍。
萧辙把手里的白子放回黄玉棋奁里,淡笑道:“棋拙因心不专,既然殿下无心对弈,那就留着这个残局等明日再下吧。”
华恒放下酒杯,悠然笑道:“据说‘兰陵’二字是楚国大夫屈原所起,屈原尤喜兰花,兰陵县遍植兰草、兰花,芳香四溢,后来楚国的春申君邀请儒学大师荀子出任兰陵县令,东海兰陵多以文学致身通显,孟卿、孟喜、疏广等人皆是著名学者,子由(萧辙字)乃忠厚君子,不事张扬,温润谦恭,待人赤诚,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华常侍谬赞了。”
华恒又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新任洛阳令楚颂之刚刚入洛,你遇到了他,世家子弟对他都是不屑一顾,偶尔还会对他讥讽嘲笑,你却不介意他出身庶族,见他风尘仆仆,主动放低姿态请他吃饭,楚颂之对你的这份善意完全不领情,看起来是公私分明,不愿攀附权贵,实际上他是那种内心自卑,骨子里又清高的人,所以他能和张公安相处得来。”
萧辙谦恭的回道:“楚颂之是张司空的门生,自然是能力出众,我听说他最近住在县衙内,正忙于调查崇文馆的案子,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够破案了。”
华恒眸光微闪,看司马遹仍在沉思,他便稍稍收敛了笑容:“但愿张司空没有看错人。”
司马遹微微阖目,沉吟道:“子由,你先退下吧。”
萧辙点点头,起身施礼告退。
华恒继续喝酒,喝的越多越惆怅,也越清醒,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惨淡,司马遹却开始独自下棋,随口说道:“不想笑就别笑,笑成这样太难看了。”
“家兄今日在尚书台议事时又受了一肚子气。”
华恒有些无奈的饮尽杯中酒,又道:“五兵尚书庾珉向尚书令乐广进言说并州饥荒必然导致民变,新兴郡定要守住,东赢公司马腾虽然已经在押解回洛阳的路上,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还是要派人去收拾的,勉强靠着关中都督府军队来防卫西北地区根本是不行的,前两日他还向陛下启奏说河套地区甚为重要,必须派兵据守河套、吕梁山以及燕山,可是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无法供应军需,怎么和那些胡族人打仗?我看五兵尚书庾珉就只会高谈阔论,他的建议根本不切合实际。”
西晋司马炎时期平定凉州叛乱后,西北方向军事亏空,而在消灭东吴一统天下以后,还要保证吴地的稳定,更是无法再抽出多余的兵力去镇守河套地区,西晋军队想要控制河套地区已经没有可能了。
整个问题的根结就在于国库没钱,眼下度支尚书华混也弄不来这些钱,就算是主管盐政的司盐校尉,榨取盐利,再加上这些年的天灾人祸,收上来的赋税并不多,也只能维持朝廷里的花销,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供养边防军队了。
华恒苦笑道:“郭彰更是在御前当面责问家兄国库的钱都去了哪里,朝廷每一笔开支用度都是公开的,他不去追究其他部门是怎么花的,反而责问家兄度支部这个家是怎么当的,一股脑全都怪在我们平原华氏的头上,我看这个度支尚书也该让郭彰兼起来,那样我们平原华氏也能落个清净了。”
司马遹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禁笑道:“父皇知道华混这个度支尚书干的辛苦,田曹尚书和右民尚书同样也不轻松,人家都没说要撂挑子,你们华家倒是先忍不了了,华混在殿上与郭彰争论过了,你又跑来这里找我诉苦,我可不想听,父皇不是已经派陆云去豫州巡视了,你先忍耐些,陆云会想办法筹钱以供军需的,还有赈灾的事,他肩上的担子比华混重,而且也卸不掉。”
“家兄也只能等着陆士龙这次抄几个贪官的家上缴国库了,豫州之行顺顺利利,大家才能过个安稳的好年。”
“还没到冬天,你都想到过年的事情了,别在我这里埋怨了,王敦和贾游他们还在舍人值班房,我让归月给他们送去了宵夜,你再带一壶好酒过去吧。”
“煮酒论英雄,正好排解秋夜的寂寥。”华恒呵呵一笑,举步离开大殿。
第二百四十三节 秋夜话别(一)
殿内一片寂静,司马遹的手心里仍旧握着几颗棋子,内侍总管侯芳走上前轻声唤道:“殿下?”
一颗黑子落进玉碗里,司马遹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那两颗黑子随意掷到棋盘上,“侯芳,把龙骨球杆取来。”
侯芳便走至落地式玉檀木架前,取下龙骨球杆,双手呈给司马遹。
司马遹接过龙骨球杆,抚摸两下,幽幽问道:“白日里听归月说陌文的对食叫阿端,原先是母妃宫内的婢女,被打发到永巷当差,这件事你可知晓?”
侯芳颔首道:“奴婢并不清楚淑妃宫里的事。”
司马遹直接掀翻棋盘,手持球杆指向他,“侯芳,连你也敢欺瞒本宫?”
侯芳慌忙跪地,叩首回道:“殿下莫要气伤了身子,是奴婢无知,管了不该管的事,可怜陌文死的不明不白,奴婢只想保那宫婢一命,待在永巷或许就没人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司马遹似笑非笑道:“你过来。”
侯芳跪爬到司马遹身前,球杆抵上他的头顶,他不敢动一下。
“你也跟董猛一样,总是想方设法揣摩本宫的心思,这些年来你帮本宫除去不少母后和贾谧安插在这里的眼线,本宫知道你是忠心的,不过话要是说的太聪明了,只会适得其反,说实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侯芳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念在奴婢尽心伺候殿下这么多年的份上,恳求殿下派奴婢去给先帝守陵吧。”
“想要远离是非了?”司马遹收回马球杆,冷笑道:“侯芳,本宫迟早会打发你去守陵的,但不是现在,你先起来吧。”
侯芳慢慢起身,从眼角却流下一行泪来。
“你瞒着本宫做了这些好事,又装出委屈的样子给谁看?本宫最厌恶那些演戏的人,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别在这里东拉西扯。”
侯芳低首回道:“在案发的前两日,陌文去找过阿端,把他全部的积蓄都送给了阿端,当时阿端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以后不愿再与阿端做对食了,这些钱就当做补偿了。”
司马遹站起身,在空中挥动两下马球杆,沉声问道:“难道他没有去找你吗?”
侯芳摇头道:“没有,他是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个极明白的人,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会对阿端说那样狠心的话。”
“陌文已经不在了,找个由头放那名婢子出宫去吧。”司马遹将马球杆放回架子上,一甩袍袖走进蓝色琉璃门内。
青瓦上雨丝绵绵,雨轻换上齐腰广袖襦裙,白色的底色,配上浅蓝色的刺绣,肩头绣着云纹,袖口处还有两只仙鹤在月下起舞,姿态优美,这是左太妃生前给雨轻亲手缝制的衣裳。
雨轻临窗而坐,伏案练字,陆玩送给她的这种竹纸细腻柔韧,备受文人青睐,南方竹贱之国,盛产竹子的江浙一带和巴蜀等地就是竹纸的主要生产地,在洛阳城内多是以麻为材料制成的“蔡侯纸”和“左伯纸”,竹纸倒是很少见的。
梧桐在桌边研磨,并回禀从归月那里打听到的有关陌文的一些事情。
“陌文曾经写过信托人带去中牟,所以说他在中牟县应该还有亲人,而且陌文在案发前两日去淑妃宫中找过一名叫阿端的婢女,好像她是陌文的对食,奴婢又跟着东宫侍卫去永巷找到了阿端,她也不知晓陌文因何而死,不过她告诉奴婢,陌文本来姓苏,父亲曾做过立进县主簿,因立进县令犯了事,他的父亲被杀,母亲被卖为奴,陌文就成为了孤儿,后来因生活所迫净身做了内侍,侯公公见他生得聪明伶俐,就让他留在太子书房伺候笔墨。”
雨轻临摹钟繇的《答太子书》字帖练了两张字后,就停下笔,托腮凝思。
怜画走过来剪灯花,说道:“原来陌文的父亲当过县主簿,难怪以前惜书去前面铺子里递信时,总是说陌文识文断字的,做事很有头脑,也非常有计划,时间观念也很强,说好几点钟过来取信就会准时到。”
这时门外有人问道:“我能进来吗?”
雨轻示意怜画请他进屋来,那人正是杨霄,他在屋外换了一双拖鞋,轻轻拂了拂衣上的雨珠,然后缓步走进室内。
雨轻微笑道:“听澈哥哥说你明日准备离开洛阳,这样也好,你待在这里总是不安全的。”
怜画给杨霄倒了一杯茶,他慢慢坐下来,沉声问道:“你去了东宫,是吗?”
“是澈哥哥告诉你的吧,我只是跟着婶婶去看望太子妃,也见到了太子殿下。”
雨轻说话很坦诚,杨霄却冷冷一笑。
他深知这位东宫主人在外人眼中看似风光,其实和站在悬崖边差不多,从司马炎扶持外戚,到司马衷依靠贾后铲除异己,太子司马遹在接受培养治国理政之才的同时还要遭受来自司马衷和贾南风的防范、猜疑甚至打压,还有意图谋逆之人的暗算,到最后他是与皇位擦肩而过,还是成为顺利继承皇位的幸运儿,这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眼下的事倒像是针对东宫的。
雨轻望着窗外的雨,沉默一会,说道:“也许在你们弘农杨氏看来,司马氏族根本算不上什么顶级门阀,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也不过担任京兆尹,官职不大,占便宜的也就是司马防是曹操的老上司,司马家能在曹魏立住脚,但并不是豪门,真正的兴起也就是在司马懿养寇自重,屯兵西北,那个时候司马家族才算真正做大。
按照一般家族兴衰来说,一两代也就没落了,没想到司马炎直接篡位了,这种兴盛来得很快,手段也不光彩,你自然看不上司马氏族的底蕴,但是你们弘农杨氏没必要把仇恨加在太子殿下身上,你也不要用轻蔑的眼光看待他,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霄拿起茶杯笑了笑:“我从没想过杀他,靠近他很难,要杀他更难,我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雨轻很自然的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霄没有回答,反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件事?你出手救我的目的不就是想要知道遗诏的下落?”
雨轻淡淡说道:“如果你想要告诉我的话,我不问,你也会说,如果你不想说,我逼问你也得不到答案,而且通过你这些年的踪迹以及做的种种事情来看,你也未必知道那份遗诏的下落。”
杨霄不置可否的笑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我手上没有遗诏?”
第二百四十四节 秋夜话别(二)
“虽然我不确定你和杨太傅之间是什么关系,但你不惜一切代价在江夏郡发动叛乱,就说明你背负着重振杨氏一门的重任,可是你在早几年去邺城找过卢志,之后还想要拜见兖州刺史,你那时应该是打算借用传说中的遗诏,作为拉拢他们的筹码,可惜谌哥哥不相信你的话,原因只能是卢志并未亲眼见到遗诏。
而兖州刺史压根就没有见你,后来你设法抢了东海王私造的那批兵甲,又把张昌推出来做傀儡,貌似新野县公那边也没出多少力,只怕他跟卢志父子一样,也没见到那份遗诏,自然不肯全力以赴,你想要空手套白狼,可底牌不够,那些高门大族和藩王一个比一个精明,岂会轻易上当?”
杨霄目光变得温和,说道:“看来你的联络人分布各地,对我的行踪知道的如此清楚,你是个聪明人,也很有实力,和你结盟,我一定不会吃亏。”
雨轻戏谑笑道:“有你这样的盟友,我可是要吃亏的。”
“我明日就要离开洛阳了,有件事还是想要告诉你,不是遗诏的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遗诏的下落。”
杨霄放下茶杯,继续说道:“是有关左太妃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一直都在追查杀害左太妃的真正凶手,左太妃之所以被人盯上,是因为她为重病中的司马炎侍疾,或许她亲眼见过那份遗诏,贾南风将她赶出皇宫,自然是审问无果,又不能立马杀之,只好另寻机会,后来左太妃只身去汝南,四处找寻遗诏的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说她在汝南遇害也是一种必然。”
雨轻阖上双目,双手握着一杯热水,还是感觉心底凉凉的,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了。”
清脆的雨声时大时小,夹带着微寒的秋风,杨霄声音低沉,“我打算亲自去找那份遗诏,只有我手上握有遗诏,才能在那些世家大族中掌控主导权,拥有更多的胜算,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太傅府的情况,早年有一位幕宾深受家父的信任,他出身不高,也不是什么名士,家父和两位叔叔出事后,也不知他跑去哪里了,他平日里主要负责文书的工作,也许他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
“你是——”雨轻抬眸望着他,杨骏竟然是他的父亲。
“让黄离暂时跟着文澈吧,他很需要锻炼自己,文澈身上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东西。”杨霄站起身,微笑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认识你很高兴,还有谢谢你。”
“我会让古掌柜写封书信,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拿着书信找当地或者附近的联络头目,他们会帮你解决一些问题。”
杨霄点头道:“各州郡好像都有菊下楼的分店,我的伙食问题倒是很好解决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雨仍旧淅沥淅沥下着,怜画伸手准备关上窗子时,却望见文澈正站在廊檐底下,像是有事的样子,他怕打搅雨轻练字,也没让香草进屋回禀,只是安静的待在外面听雨声。
怜画忙请文澈进屋来,雨轻就把方才写好的书信与卡卡西玩偶一并交给他,让他明早就出发赶往中牟县。
郗遐在上回来信上说让雨轻挑一个玩偶给他,之前卢琛把宇智波止水拿走了,而任远选中的是宇智波带土,那么与郗遐最相像的就是卡卡西了。
卡卡西充满着正能量,面对世间的残酷与不公,他还能保持着健康的心态,用自己的力量和行动去做一些事,保护一些人,对战友卡卡西永远是那个最可靠,思维缜密,战力高强的人,郗遐和他一样。
文澈有些担心的问道:“雨轻,你没事吧?”
“我没事。”雨轻抚摸着白貂,沉吟道:“崇文馆发生的命案和中牟鬼宅诅咒这两件案子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澈哥哥这次去中牟县除了要寻找陌文的亲人下落,还要留意押解东赢公司马腾回洛阳的人马。
段正纯之前在来信上说,司马腾的心腹部下在上党郡冒险实施营救计划,却遭到参军梁遇的埋伏击杀大半,明押改为暗押,押解的部队也许会途径中牟县,有人想要拼死营救司马腾,估计也有人想要杀了司马腾灭口,朝廷定会严查与司马腾谋逆的那些党羽,一旦司马腾活着到了洛阳,有些人就该坐立难安了。”
“那么你是希望司马腾活着回到洛阳,还是让他在途中就变成死人?”
“司马腾的生死并不重要,那个上奏弹劾他的参军梁遇才是我感兴趣的,澈哥哥认为梁遇是谁的人呢?”
“既是张司空举荐他去并州的,那么他应该就是张司空的人了。”
雨轻微笑道:“这也未必,张爷爷向来惜才,不管是对张轨,还是对那些江东士族,他都是量才任用,也许其中有私心,但是我听谌哥哥说梁遇似乎跟令狐邕交情不浅,澈哥哥只要帮我注意着梁遇的动向就好了,反正调查陌文的案子才是最重要的事,而前提是中牟县一定不能乱。”
“我去了中牟后,你还是尽快回裴家去吧,那里更安全些。”文澈凝视她一会,又道:“李如柏买了那座宅子,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他这个人我看不透,但他不是那种可以深交推心置腹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雨轻却歪头一笑,“我知道了,那里原先是澈哥哥的家,现今却成了别人的新家,你心里肯定不自在,不过没关系,李如柏是个商人,不会长期住在那里的,等他离开了洛阳,你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澈笑着摇了摇头,叮嘱她早些休息,然后就走了出去。
雨轻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李如柏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中牟县蓝家是庶族地主,蓝芩这个县主簿管理钱粮,税征、户籍等诸务,自高勉上任以来,蓝芩更是代行县令之职,县衙属吏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蓝芩办公也算是勤勤恳恳,在官场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担负一点责任,高勉死后,蓝芩更是把自己先前所负责的事全都交给了祁县丞,他这个三老爷就每日跟在郗遐和江惇后面听候差遣。
“荥阳太守(荀组)派潘府丞(潘豹)过来协助小郎君侦办此案,卑职要不要去城外迎接潘府丞,还请小郎君示下。”
在庭院中,郗遐很舒适的仰坐在躺椅上,初秋的阳光柔和妩媚,到了午后,感觉暖洋洋、绵融融的,他微合双目,似乎有些睡意,也没答话。
蓝芩又走近两步,堆笑道:“小郎君,潘府丞马上就要到了,您看卑职——”
“潘府丞是潘伯武的三叔,你上赶着去孝敬他,是不是想着补个朝廷的缺再往上走一走?”
第二百四十五节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一)
蓝芩面露尴尬之色,“小郎君,按理说应该是祁县丞亲自过去迎接,可衙门内公事繁多他实在脱不开身,卑职身为主簿只好代劳了,礼敬潘府丞也是照规矩办事,怎么能说得上是孝敬呢?”
郗遐斜睨着他,笑道:“在高勉府上抱狗的丫鬟无故失踪了,连那只小福犬也不见了,你不抓紧去找寻,反而有闲工夫去招待潘府丞,潘伯武非官非吏,你却对他百般讨好,一笔笔的公款消费,全都被你拿来贽敬,不如把钱粮吏叫过来,让他帮我算算账,看你这几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手底下的那些胥吏更是只顾侵来肥己,买笑追欢,中牟县的百姓也就只能受苦了。”
蓝芩听后一脸惊慌,忙跪地回道:“小郎君,在这里潘家人发了话,县令也得听,卑职哪敢不顺从他们,可卑职绝对没有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难处说了小郎君也未必相信。”
郗遐坐起身来,望着他慢慢摇起了头:“你有难处,不过是升官的难处,不是为百姓的难处。”
蓝芩低下头好久说不出话来:“卑职惭愧。”
郗遐并不想太为难他,也没必要为难他,县衙内都是这么个状况,也许世上存在些许清廉官员,但却没有真正的清水衙门。
“算了,荥阳太守荀组才是你的上司,我只是临时过来查案的,还是说要紧事吧,蓝主簿,我吩咐你带着县衙的人看守高勉的宅邸,怎么还是有人不见了呢?”
“小郎君,那个抱狗的丫鬟叫小翠,是高县令专门买来伺候小妾卓氏的,在高县令和卓氏身亡后,小翠和福犬就被高县令的夫人潘莹关了起来,潘莹遭受丧夫之痛,把怨恨全都发泄到小翠身上,日日毒打她,她也是遍体鳞伤,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悄悄地逃走,我已经检查过她的房间,衣服少了好几件,应该是席卷而走了,可是宅邸前后的门都有官兵看守,她不可能逃得出去,我也想不通,所以围着那座宅邸转了一圈,意外发现一个狗洞,她身材娇小,正好可以钻出去。”
郗遐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沉默少顷,说道:“这个抱狗的丫鬟背后应该另有帮手,恐怕福犬跑进鬼宅也是她提前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高勉的死和鬼宅诅咒扯上关系。”
中牟县城西北有一座山岗,名牟山,那里是官渡之战时曹操所筑,旁边有一个草场村,曹操的草料场就设在此地,有几个布衣耕夫正站在山岗之上,俯视着远处官道上的那支运盐商队。
“当年就是张华推荐梁遇到并州刺史府做参军的,公爷因陈郡梁氏子弟在并州有些根基人脉,待他不薄,他竟然背后捅刀子,公爷被押解回洛阳,沿途我们派去营救公爷的人多数都被杀了,梁遇马上就会抵达中牟,不在这里宰了他,难解将士们心头之恨!”
说话之人叫濮阳泰,是司马腾心腹将领聂玄的部将,他身边站着容貌雄毅的高个大汉正是聂玄。
聂玄紧握双拳,目中杀气隐现:“我不会让效忠公爷的将士们白白流血牺牲,更不会让梁遇活着离开中牟县。”
濮阳泰急忙问道:“那我们何时动手?”
聂玄望见河南尹丞潘豹一行人进了城,不由得皱了皱眉,沉声道:“再等等,我估计岭南那边的人也该到了,为了调查中牟令高勉的死因,来了不少人,梁遇不会这么快离开中牟的。”
“我听说那个郗遐也在这里,他可是在江夏郡平定了张昌叛乱,要是他和梁遇联手,打乱了咱们的计划,又该如何?”
“先前郗隆拒绝了东海王的拉拢,而后郗遐婉拒了齐王的征辟,郗鉴在赵王府里做幕僚,高平郗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只能当面去问郗遐了,他要是还不识好歹,我就连他一块杀了。”
秋风瑟瑟,运盐队伍正从城门进去,为首的那人似乎认识城门守卫,笑着打了个招呼车队就徐徐进了城。
紧跟着一个年迈的挑夫挑着担子也准备进城,两个筐子里装的是刚捕捞上来的新鲜鱼,这挑夫应该是进城去贩鱼的,却被两名官兵拦住,很快从城里走出一名收税小吏。
他负手瞧了瞧那挑夫,冷哼一声,说道:“老头儿,前些天我多收了几筐渔税,几个臭打渔的就跑去县衙闹,说我是敲诈勒索百姓钱财,要找祁县丞主持公道,害的我被上官训斥,不过这是河南尹下达给本县的命令,我不得不照办,你们抗税我没有收取罚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今日你想进城去,你说这税该收多少啊?”
老者放下担子,跪求道:“官爷,草民实在是没有办法,家中生活艰难,求官爷高抬贵手,就放草民进去吧。”
“放你进城去也可以,这两筐鱼,你留下一筐。”
“官爷,这万万不行啊,草民指望着这鱼换些钱买粮食,家里好几口人都饿着肚子,官爷就当可怜可怜老朽吧。”
“我也不想看你们忍饥挨饿,可朝廷的税谁来交,国库亏空不找你们讨要找谁要去,都像你这老东西一样,拒不交税,难道要苦着陛下皇后和太子,藩王都有分封食邑,开支均由藩王自身扣除,撇开他们不说,各地的军队将士还要不要养活,朝廷百官的俸禄还要不要发放?我给你留下一筐鱼就是对你们鱼帮的关照了,你还敢在我跟前叫苦,惹得我不痛快,这两筐鱼全都抬走!”
老者一把抱住小吏的双腿,哀求道:“官爷,您不能把草民全家最后一点活命钱也抢走啊,草民求求您了。”
“臭卖鱼的,给我滚开!”
小吏抬脚就踹到老者的胸口上,然后示意守卫把两个筐子抬走,他却准备转身走开。
这时一辆犊车朝这里驶来,一袭锦袍的年轻男子撩起车帘,厉声斥道:“单仁安,你给我站住。”
单仁安回头望去,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迎上去,赔笑道:“小的见过江家小郎君。”
江惇盯视着他,冷声问道:“你准备把老人家的两筐鱼抬到县衙去吗?”
“小的掌收渔税,只是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办事,这些刁民实在难缠,小的也是——”
“你说的这个上面指的是谁,是已经亡故的高县令,还是荥阳太守荀组?”
单仁安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百四十六节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二)
“你随我回鬼宅,有些事我正要向潘府丞请教,想来郗遐已经派人把潘府丞请到鬼宅了。”
江惇放下了车帘,牛车驶进城,而小狼把老者搀扶起来,又送给他一些吃食和几串钱,老者只收下那些吃食,钱却分文不要,然后挑着担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此时的郗遐已经走进花厅,吩咐人端来一盆凉水,准备洗脸,和刚赶来的潘豹十分敷衍的寒暄了两句,而蓝芩就干站在那里,郗遐只顾着洗脸,把潘豹晾在一边,这会已经快至傍晚了,郗遐却自语说用冷水洗脸是为了提神醒脑。
潘豹觉得郗遐是在故意怠慢他,心中有些不快,但郗遐是负责调查高勉一案的主审官,他只是被荀组派来协助郗遐的,暂时作为郗遐的副手,尽力配合,不过在中牟地界,郗遐想要顺利破案还得仰仗潘家人,这一点他应该很清楚。
郗遐慢悠悠洗完脸后,就让阿九把王书办叫来,不一会王书办就走进来,郗遐说道:“你去把祁县丞和赵县尉带过来。”
王书办不解,问道:“小郎君不是让赵县尉去曾家询问曾顺了,祁县丞一大早就派人把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和柳桥街上那家小酒肆的雪雁姑娘都传唤到衙门去问话了,现在就把他们请过来吗?”
郗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直接开除了他。
王书办不甘心,又问:“小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您要开了小人的缺?”
郗遐脸色一沉道:“下属做的不好,是能力问题,但不去执行,就是态度问题,我只需要执行力强的下属,以后凡是我的命令,有胆敢反问的,当即开除,不再录用。”
郗遐看似谦和有礼,治下手段却很严苛,开除王书吏,就是做给旁边潘豹看的,因为王书吏就是潘家的走狗,在郗遐眼中,除了潘岳有才气之外,潘家其他人都是泛泛之辈,潘岳的哥哥潘释担任侍御史,也是贾郭的党羽。
如今来到中牟县,郗遐可不想处处被潘家人掣肘,自然要先立威,顺便给潘家人提个醒,最好收敛些,给中牟县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就算是给他们潘家多留一条退路了。
王书吏偷偷瞄了潘豹一眼,就垂首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梁遇就和江惇一起走进来,郗遐微笑道:“梁兄,上次一别已有三年了,今晚我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赵县尉是和步布一起去的曾家,曾宝已经搬去鬼宅,曾顺对赵县尉的突然造访略感诧然,当赵县尉问及长子曾元的事情,他都是据实回禀,不过话语间流露出悔恨之意,当初若是同意曾元纳怡红院的如月姑娘为妾,也许他就不会死在鬼宅了。
而后曾顺又带着赵县尉和步布去看曾顺的寝室,室内还有些简单的陈设,因长久不住人也未打扫,榻上、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曾顺还对他们说当年曾元为了个青楼女子忤逆他,他就把曾元这个逆子赶出了家门,至于衣物什么的,早已都扔了出去。
接着赵县尉又去了曾元的书房,而步布却让曾顺把管事詹长恭和曾元的乳娘王嬷嬷叫过来,步布在前厅问了他们一些事,然后就和赵县尉离开了曾家。
曾顺目送他们走远,又转头吩咐家仆,把备好的食盒给曾宝送过去。
天将黑时起了风,有个蓝衣商人从后门进入曾家,詹长恭直接带他走进偏厅,桌上早已摆放了美酒佳肴,曾顺见着他,便起身相迎,呵呵笑道:“士兄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我特意命厨子做了些岭南风味的菜肴,还有南海产的好酒,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士兄待会多饮几杯。”
这名商人名叫士通,是交州苍梧人,虽然他姿貌短小,不过神采奕奕,五官相貌也属中上,只是肤色偏黑,由于门牙比较大,在张嘴笑的时候,上门牙和牙龈整个都会露出来,笑起来有些难看。
曾顺恭敬的请士通入座,还亲自给他斟上美酒,将那盘蟹黄毕罗端到他手边。
每值秋冬之际,士通都会吃醉蟹和糖蟹,还有蟹羹,这蟹黄毕罗也是他平素喜欢吃的,它是蟹黄加上各种佐料之后,裹上面粉油煎而成,类似烧卖一类的美食。
士通一边品尝着佳肴,一边说道:“几年没见,你可清瘦多了,连自己儿子也管不好了,还卷进什么案子里头,被县衙的人盯上,你不是自找麻烦。”
曾顺苦苦一笑:“县衙那边要是真怀疑到我身上,大不了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就把我家后院那点破事全都告诉他们,鬼宅的案子本就与我无关,只是没法清净了。”
“你这老货,自己的小儿子都跑去郗遐那里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腿长在他身上,我绑也绑不住,随他胡乱折腾去吧,反正他是不愿去岭南,我也劝不动他。”
士通神色微变,放下酒杯,沉声道:“从并州过来的那些人现都聚集在草场村,上面让我们配合他们行动,这事你怎么看?”
曾顺思忖良久,回道:“士兄,此番定然是司隶校尉派去的人秘密押解东瀛公回洛阳,那个参军梁遇快马加鞭来到这里,立刻就去鬼宅找郗遐了,却没见到押解东瀛公的人马,也许是梁遇率先过来通知郗遐提前在县城内外做好部署,并州那些人想要在中牟县营救东瀛公,此举太过凶险,很可能全军覆没。”
“虽然有风险,但还是得救,这是上面的命令,不过必须弄清楚东瀛公现今到底在哪儿,广州刺史派遣属官带领一支百余车的商队赶来洛阳送贡品,我估摸着他们明日就会抵达中牟,郗遐自然得接待他们,这样就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已经把数十名死士安插在护送贡品的随行护卫中,到时见机行事,聂玄那边应该做好了准备,虽然途中营救东瀛公失败了,但那些士兵并非精锐,聂玄的手中还握有一支精锐部队,在此孤注一掷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曾顺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上面吩咐了即便救不出东瀛公,也必须在这里除掉梁遇。”士通握紧酒杯,一字一顿道:“不过他确实该死。”
第二百四十七节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三)
在另一边酒席已散,梁遇坐在正堂内神色不安,潘豹则自顾自的喝着茶,不太理会梁遇,陈郡梁氏本就算不上什么郡望,而今族中子弟更是寂寂无名,潘豹自然看不起他,何况他这个参军将司马腾蓄养私兵意图谋逆之事密报给朝廷,出卖自己的上司来换取升迁的机会,张华还真是会用人。
祁峥、蓝芩和赵用汲三个人坐在靠外面的位置,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是时不时望一眼正在翻看卷宗的郗遐。
梁遇目光扫视着他们,颇感为难,还是开口道:“郗兄,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郗遐端起莲子羹,喝了一口又放下,继续查看县衙卷宗,泰然说道:“若是为了押解东瀛公回洛阳的事,那就不能避开他们,中牟县的情况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赵县尉负责治安巡逻、搜捕盗贼,手下也有五百人,如果遇到了特殊情况,比如农民起义,规模小的他们可以自己镇压下去,规模比较大的则需要向荥阳太守求援,或者去最近的官渡军营调兵。梁兄觉得事情严重到需要调兵救援的程度吗?”
梁遇语气加重说道:“梁某死不足惜,只怕誓死追随东瀛公的那些将士会不顾一切代价袭取中牟,到撤退时必会裹挟着百姓用以掩护东赢公,中牟县的百姓过得如何,潘家人最是清楚不过得了,即便聂玄趁机煽动几万百姓造反也是有可能的。”
潘豹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冷哼一声,“梁参军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东瀛公藏匿的私兵都已经被朝廷收编了,逃走的那点残兵部队如何袭取中牟县,这里可是荥阳郡治下,离洛阳很近,不是像并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要是敢来,就将他们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梁遇眼底绽着寒芒,目视着他道:“潘府丞,东瀛公手下心腹将领聂玄从并州带走了一支精锐部队,少说也有三千兵,可中牟县根本没有任何兵力,如果聂玄的内应混入城中,控制住城门,精锐部队打进来,难道要靠县尉手上的治安队去迎战吗?驻守官渡的兵力并不多,勉强能借给你们一千兵,即便是派人去向荥阳太守求援或者调兵,来回最快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我不妨给你交个底,暗押东赢公的人马明日就会到达中牟,你觉得聂玄他们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郗遐剑眉微蹙,问道:“梁兄,你如何断定聂玄准备在中牟县营救东瀛公呢?”
梁遇正颜道:“沿途他们已经有过一次营救行动,失败后就再没有任何动静,可据我所知,聂玄手中还有乌骑和羯朱两支精锐,个个骁勇,那次营救时却没有出现,他们保存实力,多半是想用尽所有力量作最后一搏,在荥阳郡地界动手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们不得不早做防范。”
有一支二三十人组成的挑夫队伍于傍晚时也进了城,他们是从官渡那边过来的,在城内交割了货物,这些挑夫是小地方的镖队,东拼西凑的一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的是农户,有的是街头小混混,无非是为了多赚一份收入好过活。
他们中有几人得了工钱就找了一家小食肆,点了些最廉价的饭菜,凑钱喝酒,有的说明日出城前给家里人买些东西,有的说今晚在来福客栈睡大通铺,要看好自己的包袱,留心小偷,还有的说在城里逛一逛再走。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指了指蹲在对面酒肆门口啃干饼子的那人,摇头道:“走了这一路,我都没见他跟什么人说过话,手上有了钱他还啃那又硬又干的饼子,我刚才想要拉着他跟咱们一块吃饭,他竟说自己没钱。”
另一人就着一盘薤头吃蒸饼,也伸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吧唧两下嘴,说道:“虫儿,我看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就好像从小在狼窝里长大的,八成他以前是干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最好别招惹他这种人。”
酒肆早已打了烊,那男子啃完了饼子就抬头望着夜空发呆,被云层遮住的月亮偶尔露出一点光辉。
他就是石冰,云梦城破时,军师西门孜率领数百残兵战至最后,而他却命令石冰突出重围去找杨霄和杨虎他们,因为当时郗遐正在集中兵力对抗马武和黄林,包围网还没有形成,所以石冰能够从郗遐布防的空隙中冲出去,再加上城外道路也没有布置多少兵力拦截,这使得石冰能够成功突出重围。
西门孜为了掩护石冰逃出城去,不惜牺牲自己,为的不是让石岩山寨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爱惜石冰是难得的帅才,治军有方,懂得量才使用,还会培养新人,对待手下将领恩威并施,日后可以辅佐杨霄干一番事业,故而西门孜要拼命保住他。
从始至终西门孜只效忠杨霄一人而已,他选择与城共存亡,为了防止张昌把杨霄供出来,甚至还亲手杀了他,西门孜不会背叛杨霄,所以他没有退路。
张昌麾下五虎将只有两个人存活下来,除了石冰,就是归降朝廷的褚无涯,平息江夏叛乱后,郗遐就启程北上了,关于追捕叛军将领石冰的事情就交给荆州刺史周伯仁了,不过襄阳也发生了一些事,周伯仁还得先安抚民心,稳定荆南地区,石冰并未赶往襄阳,而是乔装混入流民队伍中,悄悄离开了荆州。
路过豫州时,石冰看到许多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灾民,有些好心的大户人家会施粥,不过更多的大户都是囤积粮食,逼得百姓最后不得不变卖自己的田地。
当石冰好不容易排队领到一碗稀粥时,就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饿得晕倒在地,他忙走过去,把那碗稀粥喂给她喝了,等小女孩苏醒过来,他就安静的离开了。
石冰身上没有什么盘缠,风餐露宿的,在他躲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妪,只见她弓着腰,只有三四尺高矮,一手撑着伞,一手挎着篮子慢慢走过来,从他身前经过,老妪发现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伸手接雨水喝,她便略停下步子,揭开篮子上盖着的那块布,从里面拿出一张饼子,递给他,呵呵笑道:“小伙子,雨下得紧,你怎么还不回家去?”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我的结拜大哥被砍了头,手下的兄弟也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傻孩子,在这世上总会有牵挂着你的人,你迟早会找到自己的归处。”
“不会有人思念我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杀掉那个人。”
老妪叹息一声,继续朝前面走,口里还念叨着:“可以杀坏人,但不能杀好人,坏人是杀不完的,许多时候好人也是救不了的,杀来杀去,就找不回原来的路了,思念你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宿,一个人要是没有归宿的话,这辈子会很可怜的。”
“归宿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到此刻石冰仍然这样认为,他重新带上斗笠,朝着与来福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要杀的人就是郗遐。
第二百四十八节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四)
正堂内有人沉不住气了,狠狠一拍桌子,问道:“郗遐,你现在让我们潘家上哪里去弄两千兵来?”
“没有的话,那就委屈潘府丞集合所有的家丁还有护卫去守城门了。”
“你欺人太甚,我们潘家凭什么听从你的调遣,除非荥阳太守亲口下发命令,不然——”
“潘府丞,不用搬出荥阳太守来压我,我是奉旨持节前来中牟县查案,可调动郡府军队及其周边驻军,镇压起兵叛乱者,要是涉及到官员贪腐,也可直接拿下。”
这时江惇从后堂走出来,双手捧着圣旨,轻轻往桌上一放。
潘豹看后微微怔住,不想郗遐执符节来此查案,只得按耐住怒火,呷了一口茶,态度立刻软化,说道:“潘家勉强能凑出一千部曲,再多也没有。”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集市,还讨价还价,潘家少说也养着三千私兵,再算上各处庄子上的佃农,你说拿不出两千兵,要是中牟县真的发生民变,你们潘家也休想撇清干系。”
郗遐不容潘豹争辩,转头看向祁峥他们,正色道:“明早祁县丞派人去城外的草场村和逐鹿村等村子巡视,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逮捕,赵县尉带人去巡查城中客栈及食肆酒肆,至于城外驿站那边的情况,就交给蓝主簿和洪督邮了。”
洪信是跟着潘豹一起来的中牟,督邮为郡属吏,从字面上来看就像个邮差一样巡视监督治下各县,相当于书掾或曹掾,虽然官不大,但能代表太守督察县乡,督送邮书,追捕盗贼,审理诉讼等,这种人专会狐假虎威,昔年刘备就怒打督邮二百大板,而今洪督邮在宴席散后,就以另有公事在身为由早早离开了鬼宅,先回驿馆去了。
驿馆也分为前后院落,前院主要是办理接待、通信、运输等事务的场所;后院才是宾客下榻之处,马厩安排在大门之旁,转运物资的仓库也设在马厩附近,院落为廊院式布局,有廊环绕整个驿馆,行走可蔽风雨,馆内有供驿丞住的邸,也有给使者和驿夫住的房舍,都很简陋。
而洪信所住的房间虽然陈设简单,但并不简陋,就连擦脸帕都是用岭南所产上等的棉布,因为他作为上差巡视郡县,待遇自然不同,驿丞还很是殷勤的送来了茶点。
只见一名青衣小吏凝神坐在那里,洪信却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停下来转头望着那名小吏,问道:“晁兄,你能不能再把话说的明白些?这里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晁敬宗微笑道:“洪信,你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粗人,荥阳太守派潘豹来中牟县可不只是为了协助郗遐调查鬼宅诅咒的,而是为了押解回洛阳的东赢公司马腾,要是东赢公真的在荥阳郡内被人救走了,朝廷查问下来,荥阳太守也可推卸责任。”
洪信愕然道:“难道东赢公的部下真的准备在这里动手?”
晁敬宗慢悠悠喝着茶,“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洪信也坐了下来,思忖半晌道:“中牟潘家可是不好惹的,潘岳在洛阳依附的可是贾侍中,依我看,郗遐如今奉旨来中牟查案,暂行县令之职,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郗遐也撇不清责任。”
晁敬宗眼神里透着冷漠和锐利,说道:“郗遐是裴侍中举荐过来调查高勉的案子,等案子查清之后就会返回洛阳,担任尚书郎,可梁遇来到了中牟,原本简单的事情演变成了复杂的局面,我想他为了全身而退,一定会把潘豹推到前面遮风挡雨,荀太守的背后是颍川集团,中牟县的事他不会管,也不想得罪朝中某些人,派潘豹来中牟是最合适的,让自己置身事外,而你可要当心了,郗遐是个厉害角色,别被他拿捏住了。”
洪信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可不是那个暗弱怕事的蓝芩,事事都得听命于郗遐,我只是荀太守派过来巡察县乡民情的。”
晁敬宗又对他笑了笑:“话我也已经带到了,这件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就是了。”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开。
“晁兄,这到底是枣常侍(枣嵩)的意思,还是博陵公(王浚)的意思?”
“我是从许昌来的。”
枣嵩任散骑常侍,早已从许昌返回洛阳去了,他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就是博陵公的意思了。”
“你只要把事情办好就行了,其他的没必要知道太多。”
洪信微微点头,目送他离开驿馆后,又开始思忖起来,晁敬宗现为镇守许昌的博陵公王浚的幕僚,他是颍川长社人,与枣腆枣嵩兄弟俩交情很好,而洪信就是由枣嵩引荐给荀组的,因为荀家和枣家同为颍川派系,又有着姻亲,洪信才得以任荥阳郡督邮一职,说到底他是枣家的人。
而如今枣嵩和博陵公王浚之女联姻,使得两家利益捆绑到一起,在洪信来中牟之前,就收到枣嵩的书信,让他密切关注押解东赢公司马腾的军队行踪,这也是晁敬宗交待他的事。那么博陵公又想要做什么,是救人还是杀人?
祁家宅邸坐落在城东余巷,邻近弄琴巷,居住在此的多是士族,县令高勉和主簿蓝芩的宅子都在这里。
冷冷夜色中,一道黑影掠过高墙石檐,身轻如燕,这是高勉的府邸,他很快翻窗进入一间书房,移开桌上的香炉,小心翼翼的从墙画后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长方形木匣子,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剑,他匆匆用黑布将剑包裹住,顺势把剑背在背上,欲要离开之时,一名护院推门而入,他躲在门后,迅疾拔出短刃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一刀划过他的脖颈,然后飞身就要逃走。
在庭院里,却站立着一个面庞清瘦的年轻男子,像是在等着他似的,挡住他的去路,说道:“你怎么知道思召剑藏在何处,看来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潜入这座宅邸了。”
那人当即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
年轻男子正是曾宝,今夜郗遐故意把负责看守的衙门官兵全都调走了,只留曾宝在高家宅邸,没想到真的有小贼大胆闯进来。
曾宝冷笑道:“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叫曾宝,我守在这里是为了找出杀害阿兄的真正凶手,所谓宝剑配英雄,你这个盗贼偷了宝剑又打算送给谁呢,高县令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第二百四十九节 少年傀儡师后篇(上)
“我万器只偷东西,不杀人。”万器拔刀疾冲过来,阴阴笑道:“但跟我抢东西的人,都得死。”
刀光一闪,正要迫近曾宝的咽喉,曾宝双脚蹬地跃起,踏树上冲,然后翻转而下,双脚夹住他的脖子,身体在空中飞速旋转,将他整个人甩飞的同时,顺势从他背后抽出了那把剑。
万器一个乌龙绞柱迅速起身,落地稳住身形,拔出弯刀,扑将上来,曾宝闪身避开锐利刀锋,也未拔剑,只是用剑鞘击中其肩部和腹部,万器退后几步,同时掷出一支飞剑,曾宝迅疾用剑挡开。
万器再次挥刀袭来,由上至下斜劈曾宝持剑手腕,动作犀利,来势凶猛,曾宝旋身闪躲,万器忽而刀锋一转,直接劈向曾宝的面门,他猝然爆起发出的全力一击竟被曾宝以剑鞘挡开,从开始到现在,曾宝都没有拔剑出鞘,万器也没能伤到他一分一毫。
万器自知敌不过他,虚晃几招,又连掷三枚枣核箭,就要跃上假山翻墙而逃,不料曾宝飞身上树,十指微动,两个穿着盔甲的悬丝傀儡就从假山里跳了出来,锁链刀直抡过来,万器以为他们是埋伏在这里的官兵,可是望见他们双脚离地,漂浮而来,万器不禁大惊失色,叫道:“你们是人是鬼?”
忽然曾宝纵身跃下,迫近他,左手抓住其持刀手臂腕部,这股强大的力道牢牢控制住他的持刀手臂,弯刀被迫坠地,曾宝身体猛然左转,右手成鹰爪状瞬间锁住其咽喉,拖着将他按到石桌上,拿剑鞘抵住他的后脖颈,说道:“万器,他们两个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么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呢?”
“小郎君,我们做贼的也是生活所迫,就顾不得报应了,小郎君要杀我易如反掌,不过我觉得小郎君是心地良善之人,不轻易杀人。”
“你的这些花言巧语还是留着跟牢头说吧。”
曾宝只管抓人,审问的事还得交给郗遐,当即招手叫来几名护卫。
“真是蠢材,连个傀儡都分辨不清,你偷取的这把思召剑是赝品,高家的思召剑岂是你这种小贼能轻易偷走的?”
步布负手走来,几名护卫早已将那贼人捆绑起来,步布眯起眼笑道:“你左眼上有一道刀疤,应该就是那个当年去鬼宅偷东西的小贼了,那时蒋瑞还活着,你去鬼宅偷了什么贵重东西?蒋瑞还专门去县衙报了案,可惜县衙的人办案不力,没能抓到你。”
万器是这一带有名的盗贼,郗遐在翻看县衙旧年卷宗时,发现蒋瑞曾因家中财物被盗告到县衙门,不过最后县衙也没能擒获盗贼,此案也不了了之,没过多久蒋瑞和宠妾就双双殉情。
万器诡异地笑道:“那次我什么也没偷到,蒋瑞却故意跑去县衙说自己家中被盗,这样栽赃我,害的我没法再待在中牟县,还是老天有眼,他很快就死在那座宅子里了,这算不算是报应?”
“你潜入高家偷取宝剑,被我们逮个正着,这次可没有人冤枉你了。”
步布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改日我会去大牢里看你的,这两天你待在牢里好好想一想有关蒋瑞的事情,如果你能提供给我有用的线索,我会考虑让祁县丞对你从轻发落。”
在万器被几名护卫带走后,步布又与曾宝说了些事,就先返回鬼宅了。
高勉的妻子潘莹已被潘伯武接回潘家祖宅调养身体了,后院内只剩下高勉的几名侍妾,倒是比前一阵子安静许多。
曾宝怅然的走进高家后院的那片桂树林,桂花静悄悄的开放了,夜风吹来阵阵馨香。
曾宝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林子深处,发现林子里还有一些奇石,他好奇的走到一块骏马奇石跟前,其表面附了一层碧绿色的青苔,月光透过林子照射在奇石上,更增添了几分灵气和神秘感。
石虽不言,幽人却自谙其深意,不过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兴致欣赏奇石,听步布方才话里的意思,中牟县马上要起风浪了,本来这里是一座安逸的小县城,可自从有了鬼宅诅咒,一切都变了,连人心也跟着变了。
他沿着小径漫无目的的走着,在一株长倾斜的桂树下,他停下脚步,纵身跃起,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双脚稳稳落地,倚着树干,把树叶含在嘴里,吹着哥哥曾经教给自己的曲子。
明明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被他吹出来却总透着淡淡的哀伤。
夜幕下,曲子戛然而止,曾宝望见一个黑影渐渐向他靠近,那人头戴斗笠,手握环首刀,厉声问道:“郗遐在哪里?”
曾宝打量着他,心想他是何时潜入的高家,不由得敛容问道:“你深夜无故闯入高府,意欲何为,难道你也是贼?”
“告诉我郗遐现在何处?”那人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冰冷。
曾宝把树叶攥在手心里,冷静的看着他,“你说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我刚才望见步布从这里离开了,他和郗遐是一伙的,那么你也是郗遐的同伴了,我可以先杀了你,再去找他们。”
“你想要杀郗遐?”
“他杀了我无数的兄弟,所以他该死,你带我去找他,我就会放你离开。”
曾宝张开手掌,被捏烂的那片树叶无声无息地落地,他幽幽道:“在查明兄长的真正死因之前,郗遐还不能死,你想要报仇的话,那就等他破解了鬼宅诅咒,抓到杀人凶手之后吧。”
“我没有耐心等。”
“那么你就动手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在这里被你杀死的,你也绝对不可能杀死郗遐,在我看来,他是个愿意做事的人,也是个好官,他不该死。”
那人微微抬头,眼神很黯淡,还充满戾气,他就是石冰,其实他并不想杀无辜的人,可曾宝说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他,在他眼中,郗遐就是欺压百姓的世家子弟,使奸计夺回云梦县,晋廷就没有好官,王公贵族子弟穷奢极欲,如同蛀虫,百姓的日子除了艰难还是艰难,高门子弟除了享乐还是享乐,郗遐和他们一样。
石冰纵身跃起,环首刀向下猛力一劈,轰的一声前面的两棵树皆被劈成两半,漫天木屑,忽然间半截树干直接砸向曾宝,曾宝一脚踢碎树干,拔出佩剑,迎上那凌厉的刀芒。
第二百五十节 少年傀儡师后篇(下)
石冰善用马槊,因他力大神勇,马上作战时常举马槊将敌将刺穿,然后高高地将死者举起,用以震慑敌军,除此之外,他在率军攻打穆家庄园时佯装败退,一手顿槊于地,引得官兵前来争抢,由于插入地面太深,根本无法拔出,石冰就趁他们拔马槊之际,张弓搭箭,一箭连射三人,当时穆廷玉领兵追击,误入埋伏,险些就成了他的箭下亡魂。
这杆马槊是张昌送与他的,他甚是爱惜,不过马槊长且重,只适合用来对付敌方全身披挂的重甲骑兵,他此番前来并未携带马槊,只带着平常练武所用的环首刀。
石冰整个身体仿佛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曾宝用眼睛根本无法捕捉到环首刀的挥动方向,他迅速将剑柄插入剑鞘,合成一把长矛,双手持矛提升速度的同时,还能扩大攻击范围,短时间内尚可抵御石冰这种狂风般的刀法。
剑与刀剧烈碰撞在一起,火花迸溅,像夜空里散落的星光,石冰手腕突然发力,把环首刀甩出,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渐渐转动到曾宝头顶上方,曾宝向后仰身,剑不由自主的随环首刀的转动而转动,锋利的刀刃朝他的双眼横扫而来,他侧空翻避开后,却发现环首刀已经再次回到石冰手上。
曾宝眼眸之中凌厉精芒闪现,剑锋如闪电般划过地面,荡起尘土如烟,遮蔽月光,林子间显得迷蒙黯淡,石冰微闭双目,曾宝却将另外的半截树干踢至空中,然后纵身挥剑狂劈,树干刹那间变成一支支利箭,齐刷刷射向石冰。
石冰身体移动好似龙卷风,飞箭还未触及到他的残影,就全部坠落。曾宝唇畔噙着一抹轻笑,双脚蹬地,飞身跃起的刹那,右手指间金丝微微闪着点光,他立于骏马奇石上,双手开始操控藏于暗处的悬丝傀儡,这五个傀儡是曾宝提前准备好的,他还在试验阶段,之前他最多同时操控三个傀儡,如果石冰今夜没有闯进这里,那么曾宝此刻或许正在练习操控这五个傀儡。
“我正愁找不到好的陪练,偏偏你就来了,那么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新玩法吧。”
曾宝张开双手,五个穿着铁甲衣的傀儡迅速将石冰包围住,石冰不知曾宝在玩什么把戏,但是他已经不想在这里耗时间了,准备横扫过他们就冲出去杀了那小子。
其中一个傀儡率先变身,脸部从中间裂开,左右两面都装有飞针发射筒,双臂伸出成银索鹰爪,正面攻其胸口,背后铁制蝎尾同时甩过来,腿上缠绕着金丝软鞭,飞速袭来。
这样的多重攻击,石冰从未遇到过,他挥刀挡开蝎尾后就闪避到一块像人头的怪石后面,这个接近圆形的石头上有一处像鼻子的凸起,他左手不经意间触到那个地方,在观察其他傀儡变身之时,竟有些紧张,手便用力抓住凸起的地方,却意外发觉它可以旋转。
猛然间听见地面崩裂的声音,曾宝也停止了操控傀儡,人头怪石开始慢慢移动,石冰飞身上树,朝怪石下面一望,竟是一条秘密通道。
曾宝一跃而下,思忖道:“高勉的府邸竟然也有密道,我倒很想知道这密道通往何处。”
石冰看此情形,也无心与他的傀儡继续打下去,在官兵赶来支援之前,他还是尽快撤离此处为好,从桂树上纵身跳下,环首刀柄上系着的红绳如意结却突然断开了,偏偏还掉落进那条密道里,这个如意结是李诗音亲手给他编的,从未离身。
曾宝打着灯笼就要进入密道,石冰赶紧跟过来,在他身后说道:“那件东西对我很重要,如果找不到了,我绝对会杀了你。”
曾宝头也没回的笑道:“好啊,待会你可以继续当我的陪练了。”
有个人影在林间晃动,在曾宝和石冰进入密道后,那个人影很快就消失了,一只夜行鸽在空中掠过,高府又恢复了平静。
祁斯的母亲出自中牟任氏,汉末任峻携宗族、宾客以及家丁百余人追随曹操,积极推广屯田制,在官渡之战时,任峻负责军备和粮草运输,屯田由枣祗提出,却是由任峻来完成,可谓劳苦功高,深受曹操器重。
相较历代显贵的乐安博昌任氏,中牟任氏在任峻之后就渐渐没落了,不过任氏一族到现今也还有几百部曲,与祁家的部曲合在一处,足有八百兵力,到时他们都会听从郗遐的调遣。
“鹊仙苑是个什么地方?”
文澈是傍晚才抵达的中牟,直接就来祁家了,祁斯想着他连日赶来这里,自是又累又饿,便让人去厨房把刚煮好的枸杞米酒端来一碗给他喝,顺便再拿几张馅饼和爽口小菜过来。
文澈问及的鹊仙苑是桑朓的一处私宅,桑朓是河南郡人,祖上桑馥在曹魏任乐师,官至太乐丞,桑家人精通音律,桑朓在府中豢养的歌姬舞娘在本地很是出名,除了用来招待贵宾,他也时常把这些歌姬舞娘送与洛阳那些豪门权贵。
“桑朓在今年初就搬离了鹊仙苑,那处私宅已经空置大半年无人住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文澈拿起馅饼略觉有些烫手,又放回盘中,笑道:“我在过来的时候望见有人走进鹊仙苑,难道是这个桑朓又回来了?”
祁斯摇摇头,“听潘伯武说桑朓好像去洛阳了,你看到的人应该不会是他。”
“那就是有人租住他家的宅子。”
祁斯无所谓的说道:“也许吧,反正我与桑朓也不是很熟,他那个人太势利,把那些家妓当作攀附权贵的工具,肆意转送他人,根本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小士族。”
“你说的那个会操控傀儡的病秧子守在高勉的府邸,他倒是成了郗遐的好帮手。”文澈喝了几口米酒,略想了一下,又问道:“高勉的这座宅邸是去年到任没多久购置的,那么这宅邸原先的主人是谁?”
“好像是一个商人,不过他四处做生意很少住在这里,高勉来到中牟后一眼就看上了这处宅子,马上命人找房牙子联系那个商人,很快买下来住了进去,其实前任县令都是住的官舍,高勉是世家子弟,享福享惯了,他自然不会住那种官府福利房了,更不会租房子住,自从他到任后,就没去过几次县衙,估计连县衙的属吏都认不全,依我说,他根本不是来当县令的,而是携姬妾到这里游玩的,没想到却死在了这里。”
第二百五十一节 即将开始的大乱斗(一)
“杀人总会有个理由,或为报仇,或是为民除害,不过想要刺杀一个县令也是有些难度的,高勉没有住在衙门内院,而是另购房产,府上的护院少说也有数十人,会在夜晚轮流值班,平头百姓潜入宅邸都很难,何况在杀人后不被发现全身而退,所以说杀高勉的真正凶手只能是两种人,他的同僚或者他府上的人,当然他们背后说不定各有势力,毕竟陈留高家也是不好招惹的。”
祁斯听后微微点头,“那个抱狗的丫鬟小翠已经从高府逃走了,郗遐正派人四处找寻,至于县衙其他属吏,短时间内也查不清,而且明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晓,郗遐这会恐怕也在和江惇、步布商议城中防御部署等事宜。”
文澈简单用罢饭后,就和祁斯来到书房,祁斯早已备好中牟县城防图,文澈掌灯细看,四座城门、衙署、粮仓、监狱及各街市里巷分布,都有详细标注。
中牟历代都是军事要冲之地,北部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渠水,其他细小河流大多是汇入渠水,剩下的则是注入圃田泽及萑苻泽,春秋时郑国的一次奴隶起义就是在萑苻泽。
中牟县东北有官渡,水塘遍布,百姓多已打鱼为生,县南则以种植为主,经常是南旱北涝,一旦庄稼收成不好,县衙小吏就会增加渔税找补。
文澈手指触在图上某一位置,剑眉微蹙,沉声道:“你傍晚前收到的消息,有个线人死在了萑苻泽附近,难道那些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祁斯的神情在明暗光线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无奈的苦笑,里面深藏着内疚和自责。
因为死的人就是窦构的儿子宗载,这个名字还是祁斯给他取的,宗载一直是祁斯的随行小厮,在窦构死后,宗载主动提出要去做线人,顺便追查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祁斯就把他安插到驿馆负责打探消息,他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娶妻生子,也没有来得及报杀父之仇,就这样惨死,祁斯感觉愧对窦构,没能保住他唯一的儿子。
祁斯此刻把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淡淡说道:“还是我太大意了,应该多派人手过去驿站那边的,他临死前在地上留下莫愁里三字,那些人很可能就藏匿在城南的莫愁里。”
文澈继续伏案看着城防图,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马上去找郗遐,现在城内还没有什么动静,他们要是早有预谋的话,也快该活动起来了,明日你只需把郗遐吩咐你的事办好,其他事我来做,宗载的死只是个开始,也许城中还会有人丧命的,不管是姚长林,窦构,还是宗载,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们白死。”
秋日的清晨微凉,薄雾氤氲,牟山下栽种着一片柿子树,树上缀满了一盏盏橙黄色的灯笼,秋风一吹,散发着甜甜的气息。
巳时左右,由千余官兵护送的贡品车队已经陆续行驶到中牟县城东郊四里的驿站,车上悬挂着旗帜,皆书进贡字,此番进献的贡品中除了有杂香细葛蕉布、明珠、大贝、玳瑁、孔雀和五色鹦鹉等珍奇,还有白鹿一只,贡马数百匹。
广州刺史滕并为了讨好司马衷,特意进献祥物白鹿,想要凭献宝之功入洛阳为官,重新得到朝廷重用,其父滕修仕吴为将,担任广州牧多年,后来投降西晋,职务不变,仍镇广州,不过滕并与父亲不同,不愿只做个偏远之地的封疆大吏,更想要入值枢机,这次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司矩是广州刺史滕并的属僚,负责护送贡品,这一路还算顺畅,只是北上途中下了几场大雨,像白鹿这样的祥瑞珍禽若是淋了雨生了病,倒是难办的很,随行的饲养员建议在此休息一日,蓝芩一大早就赶去驿站接待他们,额外添置的饭食草料自然又是公款消费,护送贡品的军队都暂时驻扎在东郊,而押解东瀛公的两千人马的军营则驻守在北城门外。
班甫担任兵曹从事,隶属于司隶校尉,是许奇的心腹,许奇派遣他带领两千人马押解东瀛公回洛阳,是他吩咐梁遇提前赶来中牟县通知当地官员早做防备。
班甫比司矩一行人早到中牟县,他已经把东瀛公暂时关押到城中一秘密宅邸中,这宅子的主人正是司隶校尉在中牟县安插的耳目赵用汲,并让梁遇亲自看守。
“班兵曹,一路辛劳了。”
潘豹含笑引着班甫走进衙门议事厅,郗遐刚才就在这里分派兵力去守四处城门,不过很快就和步布、祁斯离开了县衙,只留下潘豹在这里接待班甫。
“高勉死了,如今中牟县是由谁主事,潘府丞到这里只是协助郗遐查案的,这里的事你能承担得了吗?”
班甫出身于扶风班氏,儒学世家,虽然班氏家族没落,但是他对喜好追名逐利,趋炎附势,和石崇一起讨好权臣贾谧的那些人无甚好感,潘岳也在其中。
潘豹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神色微变,说道:“班兵曹,郗遐是奉旨持节到中牟县调查高县令一案,在这里谁都得听从他的差遣。”
班甫抬眼望向潘豹,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我来到县衙已等候多时,他为何避而不见?如此怠慢我等是何道理?”
潘豹干笑两声道:“班兵曹有所不知,他年纪虽轻,但态度傲慢,昨日就把一名书吏开除了,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别说我了,就连荀太守他也未必瞧在眼里,他能摆这么大的架子,还不是因为朝中有裴侍中在。”
班甫冷哼一声,“郗遐仗着平叛张昌有功,就这般目中无人,恐怕连他的叔公行事都不敢如此嚣张,快去把他找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若是迟些出了什么岔子,这责任全都由他一人来担!”
一般来说贡品车队经过,沿途官员都需迎护,确保贡品完好无损,不过眼下郗遐更关注的是营救东瀛公的人是否已经暗藏在城中,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势力搅和进来,朝中谋逆余党最不想看到东瀛公活着回到洛阳。
昨晚曾宝和石冰顺着密道就来到了鹊仙苑的一间闺房,房内落了许多灰尘,曾宝又把鹊仙苑各处搜寻了一遍,什么人也没发现,只在石阶上捡到一个花满春的木牌,这是一家城南的下等青楼,嫖客大多是小混混、脚夫伙计等草民,这个木牌多半是某人匆匆离开鹊仙苑时掉落在这里的。
第二百五十二节 即将开始的大乱斗(二)
石冰找到红绳编的如意结后,就速速离开了,曾宝也没有再拦阻他,而是直接回鬼宅把鹊仙苑的事情告知了郗遐。
莫愁里和花满春都在城南,郗遐一身布衣打扮,坐在路边茶摊剥着软软的柿子,一大早洪督邮就叫人送来一筐新摘的柿子,说这是荥阳地界的土产,柿子又软又甜。
可是郗遐不喜欢吃柿子,只是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六七岁女童正啃着糟糠窝头,便给她一个柿子,她咧嘴一笑,看得出她很开心,然后低头小口小口的吸溜着吃柿子,样子很是可爱,雨轻七岁时坐在郗遐身旁也是这样吃柿子的。
祁斯在这里有几名暗桩,很快就查出持有那木牌的人是个本地浪荡子,叫闾波,昨天看上了花满春新来的姑娘品香,便带她出去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老鸨也是不知晓的。
昨晚还有几个客人带花满春的姑娘到外面过夜了,其中有个从外地来的挑夫,叫虫儿,那人长的很是魁梧,并州口音,虽然是脚夫打扮,但说话间带着威势,花钱也大方,直接挑了三个姑娘带走了,倒是有些奇怪。
郗遐听后笑了笑,“只怕这个叫虫儿的挑夫已经死了。”
没过一会步布疾步走来,皱着眉说道:“昨晚有个挑夫死在了城南的谒舍附近,赵用汲在沿街巡查商铺和邸店过程中发现有一支两百余人组成的运盐商队今早突然消失不见了。”
郗遐没说什么,只是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走回牛车,步布急忙问道:“要不要把莫愁里的出口封锁起来,加派人手搜寻那些人?”
“杀了人以防暴露行踪,他们应该早就离开莫愁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岂不扰民,引起城内骚乱,对那些人反而是有利的,你不妨想想他们的目的都是什么,我可不会浪费兵力满城搜捕他们,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郗遐坐上牛车,对阿九淡淡说道:“回鬼宅。”
城西一处偏僻的货栈里,几个粗壮大汉正把东西从几辆牛车上搬下来,这是贡品车队里夹带的一批兵器,包括刀剑弓弩箭矢,还有号炮和火油,他们此次营救行动是由士通暗中提供给他们兵器和粮草。
前来货栈送物资的人叫做果行,是士通的手下,他走到正在检查兵器的男子身旁,恭敬的递上一盒黄皮果做成的蜜饯,堆笑道:“这是岭南黄皮,我家主人让小的拿来给康将军尝个鲜。”
“如此珍贵的蜜饯和凉果,都是作为贡品献给朝廷的,何况公爷还被关押着,我看你家主人心情不错,可是找到了公爷被关押的位置?”
说话的男子头戴包巾,面容威严,他叫做康芝,和濮阳泰同为聂玄的部下,这次就是由他带领二百余人潜入城中实行营救计划,聂玄和濮阳泰则各领一队人马在城外等候消息,若康芝行动失败,他们就会趁夜袭城。
康芝本来就对士通这样一个岭南商人没什么期待,他能够提供的帮助也只有这些了,康芝此刻说话的语气很是冷淡,难免还是有一丝失望。
果行近前回道:“盒内藏有一份中牟城防图,主人让我转告康将军,务必耐心等待,天黑之前他一定会设法打探出公爷的关押地点。”
康芝沉吟一会,便道:“你回去提醒士通,郗遐善于使诈,别中了他的圈套。”说完示意手下从果行手中把那盒蜜饯接过来。
果行匆匆离开后,康芝就在院中挥舞一对铁戟,笃定的眼神里透着悲壮之感,他接受了这项营救任务,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活着离开中牟的机会都很渺茫。
明知如此,他仍然选择这么做,那是因为濮阳泰曾经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他愿意替濮阳泰执行这项任务,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就当是还了救命之恩。
快到午时了,康芝把那对铁戟交给手下,然后瞥了一眼跪在廊檐下的副将,他就是昨晚去花满春的男人,已经跪在那里很长时间了。
他杀死虫儿是因为虫儿无意中看到了这家货栈店主,也就是曾顺的管事詹长恭,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他利用虫儿的身份去青楼,还带三个女人回来,在这紧要关头还惦记着玩女人,康芝惩罚他,也是怕他误了今日大事。
“我把那三个女人带回来也是为了给兄弟们泄泄火,玩过了就把她们顺手杀了,其实有个叫品香的姑娘长得很俊,还是个雏儿,我本想着把她带来伺候大哥的,可惜被一个有钱的小子抢走了,那人出手比我还阔绰,竟然也去下等青楼找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康芝试了试弓箭,一支羽箭直接射进树内,他不禁冷哼一声,“那人也在刻意隐藏身份,恐怕是冲着公爷来的。”
“早知道昨晚连着他一块杀了。”
“龚奴,不可轻率行事,大家如今都藏在暗处,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反倒得不偿失了。”
康芝听着树上的乌鸦叫越发心烦,抬了抬手说道:“你别跪着了,去把树上的乌鸦窝都给我拆了。”
龚奴这才站起身,看康芝仍旧阴沉着脸,他也没敢多问,赶紧爬上树拆乌鸦窝。
在鬼宅东院植有一片翠竹林,林间盖有二层小楼,灰瓦白墙,显得诗意万千,楼下空置,楼上则设有一间琴室。
郗遐静坐室内,临窗冥想,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朝窗外望去,却是林间三两只野雀从窗前掠过,风吹竹动,夕阳斜照,透出斑驳的光影。
既然有琴室,琴案和琴谱,却没有摆放古琴,这着实奇怪,曾宝告诉郗遐,他的兄长不会抚琴,这幢小楼原是蒋瑞命人修建的。
前两日冉起眼看着靠院墙的牛棚年久失修快要倒塌了,便临时起意叫来弓绩他们动手重新搭建一个牛棚,却意外的从地里挖出来一把古琴,步布还笑说牛棚藏琴,蒋瑞真是玷污了这把琴。
这把断了弦的古琴是由吴丝蜀桐所制,也算是上等古琴,郗遐便给它换了琴弦。
室内沉烟袅袅,郗遐轻抚吴丝,开始调试琴音,时而发出几声悦耳的琴音,他的脑海中再次想起那几句话来,‘小弟偶然得琴,无非仓储密室,岂比在君手,吟奏妙音,所谓良琴配知己,故将此琴相赠,望蒋兄笑纳。’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里面的几句话,信纸为高档竹纸,应该存放时间很久了,纸张已经泛黄,写这封信的人也许是蒋瑞的好友,那么他到底会是谁,这封书信夹在曾元手抄本《诗经》里面,而这本《诗经》却被压在漆琴案下面,或许曾元在这鬼宅里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
郗遐噙着笑自语道:“鬼宅诅咒之谜还未解开,各路人马倒是齐聚中牟了,今夜是个不眠夜,应该会死很多人,什么虾兵蟹将也敢来这里找我的麻烦,我会让他们付出最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