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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三节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一)

    中牟县城,柳桥街上有家卖首饰的店铺伙计已经摘下悬挂在店门前那块长方形幌子,掌柜还在门口与一位姓潘的商贾讨价还价。

    古代真正开始有招牌,是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宋代,而在宋以前,都是用布缀于竿头,悬在店门口,叫做幌子,也称为望子,就像杜牧诗中那句“水村山郭酒旗风”所描绘的那样,除了文字幌,还有实物幌,比如凉席店铺在门前立一卷席筒,因为在旧时,不识字的人占绝大多数,所以这样的店铺幌子更加方便。

    中牟县只是个小县城,街上大小店铺都是悬挂幌子,并未见什么店铺悬挂牌匾,除了几家高档的酒楼。

    “潘爷,我们家可是百年老店,您只给这么点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掌柜上前苦苦央求道:“潘爷,您就再加点吧,自从我家小主人身患重疾,老爷就到处寻访名医,为治好小主人的病,卖田卖地卖房产,都快花光了所有家产,如今只能卖掉裕源首饰店了,您可不能趁火打劫啊。”

    “这是你们曾家的事,与我无关,况且我已经让你三成了,你还得寸进尺啊,头两年曾顺的长子曾元死在那座鬼宅里,眼下连他的小儿子曾宝也快要病死了,我看这都是曾家祖上不积德,报应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了。”

    这个商贾叫潘善,是潘氏祖宅大管事的儿子,现今管着些生意,潘善仗着潘家势力故意压价买下了曾家的首饰店。

    潘善又对着那几个伙计道:“估计这回曾宝的命也是保不住了,你们几个有愿意留下来的,我潘某赏碗饭给你们吃,不愿意留的,就滚回曾家门前等着哭丧吧。”

    “你.......你怎么能诅咒我家小主人?”

    “谁让曾元那么胆大敢住在鬼宅,贪便宜却丢了小命,他的弟弟怕也是撞上鬼了,要我说还请什么大夫,赶快请道士驱妖捉鬼才是要紧的。”

    潘善冷哼一声,负手走回店内,掌柜被他的话气得捶胸跺脚,想要再与潘善争辩几句,却被潘善的小厮推推搡搡,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差点晕过去,好在伙计扶住了他,这一幕全被坐在对面酒肆二楼雅间内的两个年轻男子看在眼中。

    店家看他们两人都是布衣儒生打扮,便呵呵笑道:“两位客官应该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弄琴巷上有座鬼宅,你们瞧见的那个商人以前跟曾元有过节,如今曾家破落了,他自然要说些难听的话了。”

    头戴浅蓝色幅巾的俊秀男子正是郗遐,他单手支颐,看了一眼仍在反复用热水烫杯子筷子的步布,不由得笑道:“我们是游学至此,我的这位好友很喜欢听一些新鲜趣闻,店家不如讲来与我们听听,到底他们有什么过节?”

    阿九会意取出一串钱递给那位店家,店家把钱收入袖中,眉开眼笑的回道:“其实那个潘善和曾元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同时看上了怡红院的如月姑娘,当初潘善比曾元出的价钱还要高,按理说如月应该被卖给潘善,可是如月和曾元早已情投意合,怡红院的紫妈妈又特别疼惜如月,最后还是曾元替如月赎了身,后来曾元带着如月住进那座鬼宅里,没过一年他们俩就死了,要我说如月跟着潘善可能会活的更好些,至少能当个妾室,找个曾元那样的庶族子弟,不仅不能明媒正娶,而且还被养在外宅,最后又搭上了自己一条命,确实不值啊。”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郗遐笑道:“我们远道而来,饥肠辘辘,店家随便看着给弄几样小菜就行了。”

    “好,两位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就会端过来。”

    在店家转身走开后,郗遐吩咐了阿九一些事,阿九也很快下楼去了。

    步布皱眉问道:“季钰兄,为何不直接去曾家查访,反而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郗遐喝了一口温水,笑道:“元先兄(步布字),不必着急,你刚才也听到首饰店的掌柜说他家小主人身患重疾,久治不愈,快至午时了,估计我们这会去了曾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先坐在这里填饱肚子,思悛兄和祁县丞去找潘伯武了,他们吃的肯定是珍羞美味,而我们只能吃点凉拌野菜了。”

    “我是不介意吃野菜的,在云梦县时我和武音可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钱喝酒,那段日子简直就是噩梦,如今我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了,自然吃什么都觉得香。”

    步布无所谓的笑了笑,郗遐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季钰兄,在来的路上你为何突然提起了东汉末年吕布帐下中郎将高顺,还说高顺也可能出自陈留高氏,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郗遐淡淡一笑,“有人从陈留郡旧志上看到过有关高顺的一点记载,他应该不是和吕布、张辽那样出身于并州军,而是兖州陈留人,出自陈留高氏的可能性很大。你也知道陈留高氏在汉末三国出过两位名人,袁绍外甥并州刺史高干和曹魏时期的太尉高柔(高干从弟),陈留高氏和汝南袁氏有着姻亲关系,而高门大族之间的联姻很可能不局限于一两个人,还应该有其他的姻亲关系。

    高顺的事迹记载很少,但他的实力是可以跟曹魏的“五子良将”匹敌的,或许还高过他们,训练陷阵营这样一支精锐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所以说陷阵营很可能是高顺或者是陈留高氏的私兵,如果真是这样,高顺在族中的地位不会低于高干和高柔。

    高顺作为中郎将在吕布军中地位很高,就连张辽都是他的部下,如果说高顺真是吕布并州军嫡系的话,那么吕布知其忠心却不重用他就说不过去了,后来吕布手下将领郝萌勾结袁术叛乱,高顺带兵平叛,结果吕布非但没有嘉奖他,反而渐渐疏远了他,吕布更是夺去高顺的兵权,把陷阵营交给亲信魏续统领,当攻战之时才重新交由高顺指挥。

    高顺并非并州军嫡系,所以吕布才需要提防手握重兵的高顺,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了。高顺是一员猛将,直属手下就七百人,却被他训练成一支特种部队,他很有统兵能力,只是为人太耿直,没有归降曹操,而是被杀身亡,真是可惜可叹。”

    步布微微点头,“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高顺与中牟令高勉之死没什么关联吧,就算他们真是一家子,那么对解开鬼宅诅咒有什么帮助吗?”

第二百二十四节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二)

    郗遐似笑非笑的看着步布,“确实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对高顺这位拥有高洁忠义品格的将领很是钦佩,历史却将他遗漏,也为他感到惋惜。”

    因为雨轻在给郗遐的信中就提及过高顺这个人,也认真分析过他的出身来历,故而郗遐在关注高勉这件案子的同时,还想过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陈留高氏能人辈出,想要重新组建一个像陷阵营那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这也是陛下倚重高家人的原因,高家并不只是世代法家那么简单。除了高光和高裁,或许还有高家其他人是司马衷的心腹,只是那个人从未出现在朝堂视野之中,说不定那个人和高顺一样是难得的将才。

    这时,一名年轻女子端来了酒菜,堆笑道:“两位客官,这都是本店的特色小菜,尤其这盘凉拌茼蒿,茼蒿是我家园子里种的,现摘下来做的特别新鲜,吃起来清香爽脆,凡是来我家的客人都会点这道菜。”

    这年轻女子看着有三分姿色,娇媚作态,很是殷勤的给郗遐斟酒,她是店家花钱从怡红院买来的小妾,名叫雪雁,专门伺候二楼雅间的客人。

    郗遐微笑道:“你家酿的杏花酒不错,不瞒你说,我们就是闻着酒香寻过来的。”

    雪雁又转身给步布倒满一杯酒,笑道:“不是我夸口,在这柳桥街上我家酿的酒是最好的。”

    郗遐扫视四周,问道:“那么你这家店应该开了有些年了吧?”

    “开了十多年了,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

    “刚才我们进店时见到两个姑娘也来这里打酒,与你有说有笑的,她们可是你的好姐妹?”

    雪雁早就看出他们二人气质不俗,不是一般的儒生,见郗遐这么问,直接挨近他盈盈笑道:“你若是看上了她们,直接去怡红院找她们就是了,她们只是那里的三等姑娘,不像如月那般金贵,只卖艺不卖身,可惜福轻命薄。”

    郗遐听她这话里带着几分嫉妒,也许可以从眼前这名女子身上打听出一些如月的事情。

    “那位如月姑娘定然是貌美如花了,还找了个如意郎君,怎么偏偏住在那座鬼宅里,难道她不怕鬼吗?”

    “怕又能如何,那个姓曾的庶族子弟根本不敢把她领进家门,就连那座鬼宅都是如月拿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下来的,曾元懦弱无能,他的父亲为了逼他离开如月,就切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和如月住在鬼宅那一年基本上都是靠如月织布卖刺绣来维持生计,有时候还会变卖自己的金银首饰,那年秋天曾元得了一场风寒,如月还向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借过钱给他看病抓药,所以说如月赎身后跟着曾元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雪雁干脆挨着郗遐坐下来,邪魅一笑,“我没有如月长得好,也不会陪那些富家子弟和文人墨客聊诗词歌赋、音律书画的,我只是个二等姑娘,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些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哪一个真的把青楼里的姑娘讨回家做老婆,就算是有些姑娘幸运,遇上真心喜欢自己的男人,也赎了身,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被轰出家门,过着连在青楼生活都不如的日子。

    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月和曾元两个人根本就长久不了,就算是他们没有受到鬼宅的诅咒,曾元抵不住家里的反对,迟早都会狠心抛弃如月,照我看也就是两三年的功夫,老天让如月和曾元死在一块,也算是成全了他们这对有情人。”

    步布只顾吃菜喝酒,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她,也懒得听她坐在这里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步布也曾经和不少的青楼头牌姑娘厮混过,玩过了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青楼女子对恩客所谓的真心也是与金钱挂钩的,在步布看来,她们还不如自己府上的丫鬟。

    郗遐笑了笑,“这么看来你比如月姑娘聪明多了,记性应该也不差,对面是曾家开的首饰店铺,那么曾元有没有来这里喝过酒?”

    “从你们两位走进店里,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单纯来喝酒的。”雪雁用手帕轻轻地拭嘴角,瞥了他一眼,笑道:“我记不得了,这酒肆的客人迎来送往的,一年下来少说也有成百上千的,我哪能记得住这么多人呢?”

    郗遐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朝步布伸出一只手,步布不悦道:“做什么,又想找我要钱?明明没有什么钱还是要花钱大手大脚的,大概你这坏毛病是被你的叔叔和叔公惯出来的,不知道量入而出,刚才阿九甩手就给店家一串钱,真是好大方,可惜今日出门我没带几个钱,现在我也只付得起这顿饭钱了。”

    “元先兄,我记得你的那个锦袋上好像还有一颗珠子吧。”

    “我就知道你又在打它的主意,算了,给了你吧,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当初这锦袋是没被马武夺去,没想到却被你盯上了。”

    步布很无奈的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把上面镶着的最后一颗珍珠揪下来,本来这个锦袋以金丝线镶满了珠宝,如今却变成光秃秃的一个布袋子了,原来在北上途径水患重灾区汝阴郡时,郗遐发现当地无良商人囤积居奇,故意抬高粮价,很多受灾百姓食不果腹,离家流亡,郗遐便用自己的钱购买了一些高价粮食送与灾民,这样下来郗遐所带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最后住店吃饭全由步布一人来付账。

    当发现步布的钱袋子上镶着许多珠宝时,郗遐更是调侃说有了这些珠宝,肯定能支撑到洛阳,现在还没到洛阳,这些珠宝就全都被郗遐变相夺走了。

    郗遐把那颗珍珠放到雪雁手心里,轻声说道:“你可要小心收好,别回头被店家发现再抢了去,攒点私房钱,以后万一没了依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雪雁甚觉感动,把珍珠收起来,又站起身,低首道:“多谢二位客官。”

    原来郗遐在雪雁挨近他时,不经意间发现雪雁的手腕上竟有一道道伤痕,脖颈处也隐约有些伤痕,大概是那位店家时常蹂躏她,从青楼买来当小妾,哪一日也能再把她卖了。

第二百二十五节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三)

    郗遐对她略有怜悯之心,并不是同情她的遭遇,而是因为她的名字,雨轻身边有个二等丫鬟也叫雪雁,平日里只是在院子里负责打水、烧茶、浇花之类的,自惜书嫁给季冬阳后,雨轻就把雪雁挑上来做些细活儿,月钱跟怜画和梧桐她们一样。

    雪雁收起笑容,恭敬的回道:“其实我只见过曾元两次,一次是在他给如月赎身之前,和几位友人来这里开怀畅饮,另一次是在他风寒痊愈后,独自过来喝闷酒,我记得他当时神情很怪异,双手好像还有些发颤,酒喝了一半就匆匆离开了,连酒钱都没付,还是对面首饰店铺掌柜把酒钱送过来的。”

    郗遐微微点头,看步布差不多都吃饱了,便笑道:“元先兄,我们走吧。”

    步布一怔,“可是你还没怎么吃呢?”

    “我吃不惯这种野菜,不如找个地方打一顿秋风好了。”郗遐又对雪雁说道:“雪雁姑娘,如果你又想起什么的话,可以来鬼宅找我们。”

    雪雁一脸震惊,“鬼宅?你们怎么住在那里?”

    阿九刚才下楼去附近转了转,看到一个豆腐店铺,店里将炸豆腐、豆腐圆子和夹肉的油豆腐现炸现卖,他就买了一些,正好遇到祁斯,担任中牟县丞的祁峥是他的堂叔,昨日祁斯就跟着祁峥去过鬼宅。

    其实祁斯自收到雨轻的书信,就快马加鞭从河内怀县赶回中牟,这两年祁斯并不在中牟,通过堂叔知道一些鬼宅的事情。

    高县令之死,他的堂叔为了避免嫌疑,不便插手太多,祁斯只能试图接近郗遐,暗中协助,段正纯先前已经与郗遐打过交道,得知郗遐为人潇洒不羁,不像那些世家权贵子弟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

    段正纯和郗遐在江夏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感受颇多,郗遐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但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奢与傲,他有着优雅不俗的谈吐,言行里却能透露出浩然之气;风流潇洒的外表下暗藏着虎虎生威,这就是门阀士族那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来自其家族丰厚的文化底蕴。

    世家大族有道高高的门槛,不是轻易人等都能踏进,远远望去有种清高的距离感,可是郗遐活得相对坦荡,不拘一格,不管是对庶族还是商贾亦或者草莽,没有明显的蔑视和排斥,只要对方有吸引他的才干和能力,他都能与之交谈,转而为自己所用。

    祁斯已经从段正纯那里了解到了郗遐的手段和能力,只不过步布也意外的出现在这里,祁斯对步布这个人完全是陌生的,但愿接下来他们能好好相处。

    “郗兄,步兄,真是巧遇。”

    祁斯望见郗遐和步布迎面走过来,便含笑打了个招呼,郗遐笑道:“祁兄,我和元先兄正准备去一趟曾家,可是我们对这里还不熟悉,不知祁兄能否与我们同往?”

    祁斯微笑回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正打算去三桂巷的曾家摘些羊桃,他家离柳桥街很近的,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郗遐从阿九手中接过来用油纸包着的炸豆腐,边走边吃,很随意的问祁斯一些事,就比如中牟县有哪些特色小吃,本地士族子弟有没有举办什么诗会,又问他与潘氏子弟交情如何,还有哪家青楼的姑娘漂亮,哪家的弹唱的好,他常光顾哪家青楼,有没有花钱为哪位花魁赎身,再购置一套宅院作外宅,跟曾元一样金屋藏娇。

    祁斯开始很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当郗遐问那些风月场中的事,他就冷下脸来,只说了一句他从来不逛青楼,郗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斯比郗遐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清秀俊朗气质偏柔弱的少年,眼睛明亮有神,牙齿尖尖小小,自带小巧的萌感,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严肃古板,由于嘴角肉比较多,还有一种倔强的感觉。

    “是真名士自风流,那种流连青楼贪图美色的假名士,根本谈不上什么风度和风流。”祁斯丢下这句话就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步布悄悄附耳对郗遐道:“这个祁斯就是太正经了,又小家子气,一个小士族子弟而已,我看他还不如那个段正纯呢。”

    郗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吃着炸豆腐。

    在郗遐看来,段正纯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这个祁斯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祁县丞不会阿谀奉承,不贪赃枉法,也不欺压百姓,视名节比生命还重要,也正因为如此,他为汲县令时得罪了当地豪族,在去年被贬回中牟担任县丞,以后也难有升迁的机会了,所以说高县令之死应该与他无关,至于县衙内的其他属吏,就不好说了。

    蒋瑞、曾元和高县令都是先后死于鬼宅的诅咒,蒋瑞和宠妾死于三年前,曾元和如月则是在蒋瑞死后半年住进这座鬼宅,没过一年他们俩也死在了鬼宅,当时的中牟令和县丞都被调往了偏远之地,高勉也是在去年底才出任的中牟令,所以他和祁县丞对鬼宅的案子都不甚了解。

    蒋瑞在中牟县并无亲人,根本毫无线索可查,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曾元是本地人士,从曾家入手,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一旦解开鬼宅之谜,大概就能查出高勉的真正死因了。

    在郗遐他们来到曾家门口,就望见他家正在变卖家具,郗遐走至青灰色院墙下,发现曾家是用秦砖砌院墙,上面还有祥鹭和仙鹤纹饰,图纹甚是精妙。

    步布不禁叹道:“这曾家祖上想必是有钱人家,而今却沦落到变卖家产了,可见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祁斯淡淡说道:“听说曾家祖上就是汉代镇南将军曾万,受命讨伐南夷,开拓南康之境,封南康逸士,后来族人多迁徙到岭南地区,曾元这一支本就是旁支,世居于此,虽为庶族,但曾家的门风家教,一向是严整缜密的,所以说曾元的父母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放纵私欲,与青楼女子纠缠不清的。”

    步布冷笑一声,“严苛太过也未必是好事,估计曾元就是受不了父母的严厉管束,才决意跟青楼女子住在鬼宅的,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的父母也许肠子都快悔青了。”

    祁斯对步布这种只会说风凉话的世家子弟不屑一顾,直接让随行小厮给曾家门房递上名帖,然后就和郗遐径自走了进去。

    步布在后面笑道:“季钰兄,我想在曾家这园子里好好逛一逛,就不陪着你们去看望曾宝了。”

第二百二十六节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四)

    在来曾家的路上,祁斯告诉郗遐他和曾宝在两年前陈县令举办的诗会上碰过面,当时他们有过一些交流,祁斯对他这个庶族子弟印象还算好,虽然曾宝表面上看起来文采一般,但是情商不低。

    那年来参加诗会的多是士族子弟,潘伯武也在其中,当时是以荷花为题来作诗,潘伯武为最后两句而苦恼着,反复修改仍觉不好,曾宝看见了就悄悄的帮潘伯武改了两个字,让潘伯武心悦诚服,在其他士族子弟过来跟潘伯武笑谈时,曾宝马上就识趣地走开了,而他自己却没有作诗,其作弊也是点到为止,不露半点痕迹,可见他是有意藏拙。

    不成想没过多久他的兄长曾元就死在鬼宅,而他也随之患了重疾,这一病竟然病了两年之久,曾家也从此闭门谢客。

    曾家栽种的羊桃很好,以前常命家仆拿出去贩卖,祁斯就很喜欢吃他家的羊桃,眼见着到了羊桃成熟的时节,祁斯前几日就派小厮来曾家看了看,并告诉曾宝今日他会亲自过来探望,顺便采摘一些羊桃,照常付钱。

    郗遐和祁斯刚走进曾宝所住的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望见丫鬟们忙忙碌碌的穿梭在游廊上。

    曾宝的书童芸儿经常去祁家药铺买药,见过祁斯,便上前施礼道:“原来是祁家小郎君来了,昨日我家老爷又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换了个药方,今日正准备给少主人重新配药。”

    “曾兄今日可用过饭了?”

    “少主人刚才勉强喝了几勺粥,还未睡下,小郎君这会进去估计可以和少主人说上两句话。”

    郗遐心中暗想,这个曾宝病的不轻,吃得这么少,全凭汤药吊着精神,郗遐倒是越发好奇,曾宝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郗遐很快跟着祁斯进入曾宝的寝室内,就望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斜靠在榻上,微微阖目,当祁斯走至榻前,他才慢慢睁开双眼,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祁兄,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摘些你家的羊桃。”

    曾宝又把目光投向郗遐,还没等他开口问,郗遐就主动说道:“高平郗遐,字季钰,现今住在鬼宅。”

    祁斯见曾宝一脸惊惶之色,便含笑解释道:“朝廷派郗兄来中牟调查高县令一案,为了寻找线索,他直接住进了那座鬼宅。”

    曾宝轻咬下唇,“原来是这样,我常年缠绵病榻,请恕我无法起身相迎。”

    “无妨,你且安躺着吧。”

    郗遐在房内来回走动着,房内布置简洁朴素,家具材质较为普通,都是楸木,榻前很干净,一个桌子,一个小柜子,两个方凳,居室正中还有一架木雕屏风,整个房间显得很素雅。

    曾宝又开始连连咳嗽,祁斯不由得皱眉道:“你这病总也不好,昨日那个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曾宝苦苦笑道:“还能怎么说,我的病只怕是好不了了。”

    书童芸儿近前回道:“大夫说我家少主人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少主人自幼身子弱,每到秋冬两季就很容易染上风寒,再加上发生了那件事,少主人就常常自责内疚,我们在旁劝也——”

    曾宝突然截住他的话,嗔怪道:“芸儿,休要多嘴。”

    祁斯宽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这样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一身病,让你的父母如何是好?”

    “如果当年我能够劝说哥哥早日回家,那么他就不会惨死在那座宅子里了。”

    曾宝眼眶含泪,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这个家,难道那个青楼女子真的比家人还重要,我去那里找过他好多次,他总是沉默的转身走开,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总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们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郗遐负手踱着步子,很随意的笑道:“为什么他非要对你说,也许他觉得你只是在多管闲事,说不定他早已厌烦你们那些说教了。”

    祁斯敛容问道:“郗兄,你在说什么?”

    一行眼泪从曾宝眼角落下,他哽咽道:“也对,说起来我这个人总是招他讨厌,惹他生气,小时候每当我做错了事,哥哥都会跟我一块被罚,他就会说我真是太烦了,以后长大了要离我远远的,可是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如果他离开了这个家,就能过的更舒心,那么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是我太无能了,没能把哥哥带回来。”

    郗遐拿起一个四肢可以活动的小木偶,端详一会,又放回高几上,转身望向他,徐徐说道:“我已经看过了曾元一案的卷宗,根据当年县衙捕头现场勘验,以及仵作的验尸报告,县丞和县尉都判定你的兄长是殉情自杀,我想知道你的兄长在自杀前有没有回来过,你最后一次去找他又是什么时候?”

    曾宝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回道:“哥哥他自从和怡红院的如月姑娘住进那座鬼宅,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是听说他得了风寒,就过去看他,本想劝他回家休养,却被他撵了出来,他还说自己宁愿病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回家,让我以后不要再去烦他,之后我就没有去找他了。”

    “那么你的兄长在外面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仇结怨,他以前有没有对你提及过有关鬼宅的事情?”

    “你为何要这么问?”曾宝猛然抬头,双手交握摩挲着,沉声道:“哥哥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交恶,只是认识了那个如月后,性情有了些变化,对我和父母也越发冷淡。”

    曾宝说到此处再次落泪,又开始咳嗽起来,有气无力的倚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芸儿赶紧递过来一杯水。

    郗遐慢慢走到榻前,注视了他一会,淡淡说道:“幸亏我没有你这样爱哭的弟弟,不然我也会感觉很心烦的,正好我今日出门带了一些枇杷糖果,对咳嗽润肺很有好处,曾兄不妨尝一尝,这种枇杷糖果还是我的一位朋友送与我的,是用云霄枇杷和川贝熬制而成的,此枇杷可是果中珍品,时令贡品,洛阳城内也是没有卖的。”

    没过多久,阿九就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个雕花铜制小圆盒,郗遐轻轻打开盖子,然后就拿到曾宝跟前,笑道:“这种橙色的枇杷糖微甜不腻,里面还含有薄荷,清凉润喉,最适合干燥的秋季了。”

第二百二十七节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五)

    曾宝伸手拿出一颗裹着薄薄一层糖霜的糖块,直接放入口中。

    郗遐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又笑了笑,扭头示意祁斯也尝一尝,然后他自己也吃了一颗,把那个铜制小圆盒放到桌上,“要是你觉得这糖果好,晚些时候我就让小厮再给你送几盒过来,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蔗糖和银耳,也让他们一并送过来。”

    曾宝面露为难之色,沉吟道:“平白无故的我岂能要你的东西,况且我吃了也不会见好的,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也是浪费,还不如送与其他人。”

    郗遐抚上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没什么,帮你暂时缓解一下咳嗽也是好的。”

    “东西虽小,难为郗兄如此费心。”

    “对了,我看你这淡黄色的手帕好像是江南地区的丝绸所制,不知可否给我一观?”

    曾宝手边放着黄橙两块旧手帕,他直接拿起橙色手帕递给郗遐,祁斯顿觉疑惑。

    郗遐微笑点头说道:“嗯,这确实是上等的丝绸,我们打扰你多时了,你也该歇息了,改日我们再来看你。”说完就和祁斯告辞离开了。

    在牛车上,步布正坐在一边剥羊桃,而郗遐目光严肃,手指毫无规律的敲打着一卷竹简,他正试图将在酒肆和曾家所听到和看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尽快找出对破案有用的线索。

    祁斯忍不住问道:“郗兄,你是怎么断定曾宝在撒谎的?”

    郗遐淡淡一笑,倚着靠枕说道:“曾宝应该患有红绿色盲,很难分辨清楚像橙色和淡黄色这类复杂的颜色,在我提醒他橙色的是枇杷糖果时,他拿的却是淡黄色的柠檬糖,那种糖偏酸,有咳嗽的病人不能服用酸食,容易引起咳嗽症状加重。

    我想他或许从没吃过柠檬(里木)和枇杷做成的糖果,他吃后却没有明显的加重咳嗽,看样子他很喜欢吃酸的东西,所以说他多半是在装病,为了再次确定他是否有色盲,我让他把淡黄色的手帕拿给我,他给我的却是橙色手帕,那时你也应该察觉出来了吧。”

    祁斯微微点头,皱眉道:“嗯,那么他为何要故意装病呢?还有我听他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很真诚,不像是在对我们撒谎。”

    郗遐脸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容,展开竹简,说道:“我跟一个朋友学过微表情读心术,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可能透露当事人的内心隐秘,看懂微表情对断案有一定的帮助。在你询问曾宝病情时,他便将一只手看似轻松的搭在另一只手臂上,这是内心自我防御的表现,而曾宝在含泪谈及兄长曾元时身体缩作一团,说明他对自己说的话有所保留。

    当我注视着他时,他总是刻意避开我的视线,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脖颈,人的下巴以下,喉咙以上,有很多神经末梢,摸摸这里可以降低血压,减慢心跳,令人平静一些,当一个人感到紧张不安和压力时,就会摸摸这里安抚自己的情绪,所以我猜他一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

    以“病”为借口不失为让藏于暗处的人放松警惕的最有效方法,曾家只是庶族,曾元又死的不明不白,曾宝如果真的知道些什么,那么他装病多半是为了保命,我猜测他也想效仿公子小白装死逃脱,使用金蝉脱壳之计,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也是说不定的,只是我不会让他轻易消失的,他可是本案最重要的线索了。”

    祁斯这才恍然大悟,能够从人的一言一行洞察其内心的真实想法,郗遐确实很厉害,不过他的那位好友定是雨轻无疑了,那么雨轻的读心能力应该比郗遐还要强才对。

    “元先兄,你逛园子有没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啊?”

    步布吃完了一个羊桃,擦了擦手,眯眼笑道:“自然是有收获的,那个曾顺就有问题。”

    祁斯诧然问道:“曾宝的父亲能有什么问题?”

    “我方才在园子里瞧见曾顺正命人掌掴一名嬷嬷,她是曾元的乳娘王嬷嬷,就因为她不舍得扔掉曾元生前的衣物,私自藏了几件,被曾顺发现,狠狠的斥责了她,并让管事把她打发出去,警告府中所有人,往后谁都不得再提起曾元那个孽障。”

    祁斯不以为然的说道:“曾元和青楼女子同居在鬼宅,玷污门楣,曾顺恼怒他也可以理解。”

    “即便对自己的儿子再恼怒,也不至于把他的衣物全部扔出去,毕竟他已经死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应该留几件儿子的旧物做念想吗?何至于如此狠心,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那些旧物,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郗遐轻抚额头,“看样子这曾家还有故事。”

    步布却笑问道:“季钰兄,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郗遐目光瞥向祁斯,“祁兄,我看曾宝寝室内还悬挂着一把佩剑,不知他是否练过武?”

    “这个我倒是听别人提起过,曾宝从小身体就不好,他的父亲便给他请了一位师傅教他习武,强身健体,至于他的剑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祁斯在中牟县自己的地盘上自然有很多线人,曾家的事他大致了解一些,曾宝自幼习武也是祁斯手下的线人从曾家最近被发卖的仆人那里打听到的。

    郗遐邪魅一笑,“这样就好办多了。”

    夜色深沉,秋风渐微凉,清瘦少年走进一间屋子内,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房,早已变得空空荡荡了,他的眼神中略带着淡淡的忧伤,这里是曾元的书房,听管事说马上要把这间屋子改成厢房,从始安郡远道而来的客商不日就会住进来。

    他用手轻轻拂过仅剩下的那张陈旧的几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就走出这屋子,抬目望天,喃喃道:“始安郡,那不就是岭南地区,父亲怎么会与那边有生意往来呢?”

    园子里竹叶簌簌作响,地面竹影婆娑,忽然听到一声声雁鸣,曾宝衣袍摆动,心里有些疑惑,径自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看来士兄那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是不知道并州的那队人马是否真的会经过中牟,冒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就是听从上面的安排,尽一些绵薄之力了。”

    曾顺看过信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就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毁了。

    老管事近前禀道:“老爷,今日郗遐和步布来咱们府上看望少主人,多半是为了调查鬼宅的那几件案子。”

第二百二十八节 前奏篇:少年傀儡师

    曾顺冷冷一笑,“让他们尽管去查好了,我不喜欢太安静,在这个世上,看热闹的永远比真心帮你的人多,中牟这么个小县城本来并不起眼,要不是高勉莫名其妙的死了,这里还热闹不起来。

    那个郗遐胆子真够大的,不惧怕鬼宅的诅咒,高平郗家跟陈留高光家族一样,深受法家的影响,都是真正意义上“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无神论者,不过那座鬼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也是很好奇的,但愿郗遐不要跟那个人一样惨死在鬼宅之中。”

    老管事詹长恭脸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可是少主人他——”

    曾顺放下茶杯,沉声道:“阿宝是个乖孩子,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对他讲明,但以后他会慢慢明白的,过几日你就亲自护送他南下,那里更安全些。”

    詹长恭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老爷,我昨日去找那个叫宋之问的房牙子,可他却不见人影了。”

    曾顺摆摆手道:“跑了就跑了,他不过就是个卖房子的,有什么要紧的,不管那件事是谁做的,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了,至于其他的事与我们曾家无关。”

    “可当初就是宋之问把蒋瑞的宅子低价卖给怡红院的如月姑娘的,死了人的宅子确实不太好卖,淮阴蒋氏又是士族,自然也不缺钱,可是那宅子的价格也太便宜了,宋之问在中间根本赚不到什么佣金的,他那样市侩的人怎么会如此好心呢?”

    这时听到敲门声,詹长恭赶紧闭口,却见曾宝缓步走进来,施礼道:“父亲,您还没有歇息啊。”

    曾顺温和笑道:“阿宝,晚饭时我让人给你炖了人参鸡汤,你怎么没喝呢?”

    曾宝有些犹豫,轻声说道:“父亲,孩儿昨晚又梦见兄长了。”

    曾顺听后脸色微变,“阿宝,你怎么又开始提他了,是不是白日里那几个人向你打听他的事,他们不过是例行询问,你不必放在心上。”

    曾宝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紧锁眉头,问道:“可.....可父亲当年为何执意要把兄长赶出家门,只是因为兄长喜欢上一名青楼女子吗?”

    “他忤逆不孝,不听劝阻,我只当没他这个儿子。”

    曾宝摇摇头,目光中带着迷茫和痛楚,“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得出来,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我去找哥哥,他什么也不对我说,而父亲也是这样,故意瞒着我,为什么,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看哥哥的眼神里充满着深深的恨意,我们可是一家人啊,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曾顺冷哼一声,“阿宝,他那种庶子根本不配当你的哥哥,你只要把他忘记就可以了,就当做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这个人。”

    曾宝心里很难过,对父亲更有些失望,幽幽说道:“父亲,虽然哥哥的生母是秦姨娘,但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我自幼由秦姨娘抚养长大,她对我疼爱有加,我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母亲,哥哥也对我很好,您以前从未因他是庶子而轻视他,可自从几年前秦姨娘病逝后,您就突然对他变得很冷漠,这到底是为什么?”

    曾顺没有那么多耐心听他讲这些,也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只是说道:“阿宝,不要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已经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可是父亲——”

    “詹管事,带阿宝回屋休息。”

    “是。”

    詹长恭转头堆笑说道:“少主人,老爷也忙了一天了,有些累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问吧。”

    曾宝只得施礼告退,也不等詹长恭,疾步就跑回了自己的寝房,重重的把门关上,芸儿愣了一会,然后识趣的转身走开了。

    夜很静,一道人影轻盈的翻过曾家的院墙,掠过假山,飞檐走壁,犹如轻羽般落地无声,转眼间就来到曾宝的寝室外,这间寝室的窗子上糊的并非是涂了桐油的藤纸,也不是绵茧或桑皮造的绵纸,而是用极薄的松绿色软烟罗做窗纱。

    东吴孙权之妻赵夫人,人称“三绝”,东晋王嘉所著《拾遗记》中有吴主赵夫人的记载,织为罗,累月而成,裁为幔,内外视之,飘飘如烟气轻动,而房内自凉,可见在魏晋时期吴地所产的罗堪称绝品。

    郗遐在白日探视曾宝时已经注意到了这种比蝉翼轻赛寒烟的罗縠做的窗纱,不过今晚前来夜探曾家的冉起哪里懂这些,直接用短刀刺破这层薄薄的窗纱,往里面看去,见曾宝已经解衣睡下,冉起便如狸猫般轻巧的翻窗而入。

    还没等冉起拔剑出鞘,两把带锁链的单刀同时朝他飞来,冉起快速避开,然后脚踩那架屏风,拔剑劈向榻上之人,不想那人忽而从榻上跳下来,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那人瞬间点亮一盏小小的烛台,冉起定睛细看,他只是个长相跟曾宝一样的傀儡木偶,行动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只见他手握链子刀,腾空而起,刀头带着一根细铁链飞射而出,直接缠住冉起手中的剑,用力回拉,冉起顺势腾空正踢,紧接转身后踢,利用这股强大的力道,挣断那根细铁链,那个木偶瞬间右臂挥出,变化成一个挂满尖刀利刃的铁索甩动飞快,再次朝冉起袭来。

    冉起一脚将榻前的柜子踢飞,尖刀直接刺穿过去,木屑横飞,那根铁索犹如毒蛇一般,在空中旋转越来越快,欲要把冉起紧紧勾缚住,冉起在闪展腾挪之间,脑海中突然想起郗遐提醒过他的那番话。

    傀儡都是操控者通过手指的动作,来操控傀儡的动作,曾宝房内摆着一个精致的木偶,也许是他们突然到访,曾宝还没来得及把木偶收起来,不过那个大概是悬丝傀儡,因为木偶身上还系着几条纤细的悬丝,那么这个傀儡的操控者必是曾宝,他到底躲在哪里呢?

    冉起可不想待在这里陪着他玩木偶的把戏,找准时机,跃至木偶上方,旋身向下挥剑,连带着把木偶的右臂砍了下来。

    刹那间有人从房梁上纵身一跃,寒光一闪,剑尖刺向冉起的脖颈。

    冉起连连后退,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说道:“季钰小郎君猜得不错,你小子果然是在装病,而且还会操纵木偶,我本来想跟你过过招,可要是弄出太大动静,恐怕令尊今夜也是睡不着了,想来县衙的人已经在曾家门外候着了,你是想被带去县衙审问,还是随我去鬼宅坐坐呢?”

第二百二十九节 真诚换真诚

    曾宝诧然问道:“郗兄怎么会知道?”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只能当面去问季钰小郎君了。”

    冉起听到从走廊上传来一些脚步声,便笑道:“季钰小郎君吩咐我此行不要惊扰到曾家其他人,只要把你一个人带回鬼宅,你也不想此事声张出去,对吧?”

    曾宝无奈的把剑放下来,当芸儿带着护院赶至门外询问他是否有事时,他只简单的说无事,便让他们都回去休息,然后他速速穿上外衣,跟着冉起安静的离开了。

    此刻郗遐正与江惇坐在厅上吃蘑菇火锅,江家在中牟县的别院里种着一些小青菜,都是江惇自己栽种的,郗遐看到后就让阿九采摘了许多,江惇埋怨他摘得太多根本吃不完,很是浪费,郗遐却说要用这些嫩嫩的青菜配着肉馅包包子、饺子、馄饨之类的,这些只怕还不够,江惇就说既然这样,直接去潘家采摘菜蔬好了,潘家种的菜多,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郗遐一边从火锅里捞米粉,一边说道:“潘岳所写的《闲居赋》中有言,‘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是亦拙者之为政也。’好像有个人以此给自家园子取名为‘拙政园’,不知思悛兄有没有听过呢?”

    江惇用勺子从火锅里舀出来几个鹌鹑蛋和鱼丸,笑道:“什么拙政园,肯定又是你的杜撰,不过步兄去了哪里,难道他真的和潘伯武去怡红院风流快活了?”

    郗遐喝了一口热汤,淡笑道:“元先兄以前倒是和流落青楼的女子有些风流往事,不过和她们好上几日就丢开了,如今的他对那些青楼女子早就看腻了,步家就豢养着许多侍姬,不管多么美艳的女郎,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又怎么会去怡红院那样的青楼找什么叫如烟还是如是的姑娘,不过是我让他去调查一件事情,他今晚是不会在青楼夜不归宿的,顶多看上哪位姑娘把她带回来服侍自己两日而已。”

    江惇又往火锅里放进几个油豆腐,说道:“我听闻潘岳最多时蓄养家妓达到百位,在闲暇之时,他会让这些家妓笙歌夜舞,的确很会享受生活,如果不懂音律,也就没有豢养家妓的必要了,高家人向来家风严谨,在洛阳好像就没有蓄妓。

    而高勉出任中牟令,他的身边也就跟着六个小妾,五个都是从洛阳带过来的,最爱的凌氏是去年在这里新纳的小妾,唤作阿卿,生的很是妩媚,其他五个小妾分别叫整整、琪琪、天天、阿钱和阿樱,整整和琪琪善于笔札,常代高勉写回信,天天善歌舞,阿钱和阿樱她们两人也能识文断字,替高勉处理日常事务,她们就像雨轻所说的秘书那样。”

    郗遐微微点头:“凌氏已经死了,想要了解高勉府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只能询问剩下的五个小妾和那些仆婢了,当然还有县衙那边的小吏,明日思悛兄陪着我一起去县衙吧。”

    这时,阿九走进来回禀道:“季钰小郎君,冉起把曾宝带来了。”

    郗遐一脸坏笑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须臾,冉起大步走进来,曾宝跟在他身后,面色甚是难看。

    “阿九,再添一副碗筷,还有拿一小碟泡菜和醋过来,曾兄比较喜欢吃酸味的食物。”

    小狼早已给曾宝搬来一张椅子,江惇仔细打量一下曾宝,然后微笑道:“曾兄,请坐吧。”

    “多谢。”曾宝慢慢坐下,双手紧张的握在一起。

    冉起、弓绩和赵鸿飞围坐在旁边的矮桌上也吃着鸡汤菌菇火锅,弓绩大口吃着青菜,赵鸿飞发现冉起左手上还有擦伤,便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和那个病秧子切磋了一下武艺,去了那么久,看来病秧子也不好对付啊,早知道我和弓绩跟你一块去曾家了。”

    “曾宝那小子操纵傀儡跟我打,还是很有意思的。”

    冉起从火锅里捞出几个肉丸,里面都是汁,上回他吃丸子就没注意,那个汁很烫,嘴角就被烫到了,这次他就没那么心急吃热丸子了,而是侧耳倾听郗遐他们的对话。

    郗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淡笑道:“曾兄,这里不是县衙,你也不是嫌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请你过来吃个宵夜,你不要把事情想复杂了。”

    “郗兄,其实我并不想欺骗你,只是——”

    郗遐见曾宝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便很自然的说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如果我是你的话,大概也会这么做的,我有许多的堂兄弟,说起来我和他们关系不算亲近,我的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从小就跟着叔公和叔叔一起生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叔公整天忙于公事,根本没时间关心我,而叔叔为人清正,即便是他的妻子儿女犯了过错,也会不留任何情面的惩罚他们。

    小时候堂兄们常常欺负我,打骂我,不过我从来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流眼泪,也不会跑去叔叔婶婶那里告状,因为那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糟糕,时间长了,他们看我从来都不会哭,就换了一种方式,想尽办法做各种坏事,然后就往我身上推,就像故意摔碎什么瓷瓶、撕坏画作,在家塾里捣乱,捉弄教书先生,我也懒得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和他们据理力争,被栽赃受罚也觉得无所谓。

    公直先生曾对我说,什么都容不下喜欢斤斤计较的男人是最没出息的,只有出于维护重大利益时,才需要站出来据理力争,做个谦谦君子也很好。

    到如今我更是不屑与族中那些庸碌无为的子弟一般见识,就是见面了也没什么话好说,偶尔动手教训几个族中子弟,打到不只是让他们哭的程度,出点血甚至伤筋动骨也是有的,小时候他们是当面骂我,长大后他们只会躲在背地里骂我,我和堂兄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了,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和自己的兄长感情应该很好。”

    曾宝略感诧异,没想到郗遐会跟他这个庶族子弟讲自己儿时的事情,郗遐在他面前已经表现出足够的真诚和坦率,曾宝也渐渐放下了戒备心,拿起了筷子,开始吃火锅。

    弓绩喝完了一碗汤,抹了两下嘴,凑近冉起耳边说道:“原来世家子弟活着也这么憋屈,我还以为他们只会仗势欺人,可听他说那番话,还挺心酸的。”

    冉起继续吃着丸子,心道: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表面光鲜,内心里的痛苦不比寻常百姓少,估计洛阳的那些名门子弟在金谷园饮酒唱酬,实际上真心朋友也没有几个。

第二百三十节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一)

    “我和哥哥并非一母所生,但却感情深厚,在我的母亲病逝后,父亲就把秦姨娘扶正,对待我和哥哥都是一视同仁,秦姨娘是哥哥的生母,原本也是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才给家父做了妾室,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贤淑,待下人也很宽厚,可在几年前她得了一场风寒就去世了,哥哥悲伤难过许久,在那段时间里不知为何哥哥和父亲的关系变得很冷漠,之后哥哥就流连青楼,认识了怡红院的如月姑娘,还决然的搬了出去,我留不住他,也无法劝他回来。”

    曾宝这次没有再落泪,反而抬起头,迎上郗遐的目光,苦涩的笑了笑,继续说道:“郗兄,白天我对你撒了谎,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就是在他殉情自杀的一个月前,当时我在柳桥街上遇到如月,她正提着包袱准备去一户人家送缝制好的衣裳,她替别人做衣裳也是为了赚些生活费,我本打算给她一些钱,她却笑着拒绝了,并告诉我说她马上就要跟着我的哥哥回秦家生活了,那座宅子也打算找房牙子卖掉了。

    在汜水镇的秦家就是哥哥生母的娘家,他是打算带着如月离开中牟县投奔秦家人,既然有这个想法,他们又怎么会在一个月后双双自杀殉情呢?”

    郗遐将那一小碟泡菜移到曾宝手边,温和说道:“吃火锅搭配泡芦菔味道更好,脆爽解腻。”

    江惇忍不住笑了笑,曾宝正很认真的同他讲那件案子的疑点,郗遐却对他推荐火锅配菜,这样真是让人有些火大。

    曾宝剑眉紧皱,眼中明显压抑着愠怒,提高声音说道:“难道郗兄只关注高县令的案子,我哥哥的死在你这里不值一提,你也跟他们一样无视庶族子弟的存在,如果高县令出身寒门,想必你根本不会来中牟县。”

    郗遐轻叹一声,“你不必这么激动,我并不是朝廷派来的,只是返回洛阳途中恰好经过此地,还进到鬼宅里转了转,怎料高县令突然死了,高裁作为廷尉正无法抽身前来,其他官员估计也都不愿意领这趟差,裴侍中干脆就让我留在这里调查这件案子。

    其实我旅途劳累,也想歇息一阵子,可是总有麻烦事找上我,我又能怎么办,而且查案子急不得,仅靠一些零散的线索是很难破解悬案的,我已经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曾元和如月不是自杀殉情,而是被人谋杀,这只是你的个人臆测,能确定真相的只有足够强的直接证据,不论被害人是士族子弟还是寒门子弟,我都会尽我所能查出真相,因为我这人喜欢探寻真相。”

    曾宝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自觉方才有些失言,略带歉意的说道:“是我太心急了,还望郗兄莫怪。”

    郗遐并不在意他的口不择言,真正在意的是他对此案的关心程度。

    郗遐喝了一口清凉的梨汁,悠然道:“我想你装病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估计曾元出事后,你也悄悄来过鬼宅,想要寻找曾元遇害的真相,你是个谨慎小心之人,知道凶手还逍遥法外,自己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所以你就假装生病闭门不出了,如今就连高县令都因受到鬼宅诅咒而身亡,你们父子俩感觉出此事不妙,或许已经想到假死脱身,令尊应该是想要让你南下吧,你们曾家族人都迁居到岭南一带了,你去那里才更安全。”

    曾宝斩钉截铁的说道:“在没有抓到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中牟县的。”

    “曾宝,你能这么深明大义,我很欣慰,此案要想抓到真正的凶手,恐怕还要靠你多多帮忙啊。”

    “只要能缉拿真凶,就算让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郗遐微笑道:“那查案期间你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对悬丝傀儡很感兴趣,也想和你好好聊聊。”

    西晋时期在沿袭两汉三国时期的“东宫三卿制”的基础上,又增设了相并立的“三师三少”,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六类官员,皆是太子身边的亲近之人。

    随着东宫官制的发展,太子已经逐渐成为皇权延续的重中之重,让学识渊博的名臣雅士培养太子,选世家大族的年轻才俊作为太子陪读,虽然东宫太子的官员地位不高,不直接参与朝堂之事,但却手握实权,所做之事都或多或少影响到朝廷大事。

    其中太子詹事负责掌管太子的家务事,有太子率更令、太子家令,太子仆等属官,太子二傅负责太子谕教,属官有太子门大夫、庶子、洗马、舍人、侍讲以及东宫摘句郎、太子文学诸职,这些东宫侍从官均由士族子弟出任,较为清显。

    在太子诸卿中,太子卫率品秩上升,为五品,与太子率更令、太子家令,太子仆并立,东宫武官地位随之上升,晋初分中卫率为左右卫率,各领一军,掌东宫护卫,之后裴頠又上奏增置前后卫率,共计四卫率,除一般宿卫之外,四卫率还是太子专属的亲兵,随太子出行,切实担当警卫职责。

    裴頠和张华等重臣在贾后诛杀杨骏发动宫廷政变之后,就试图增加东宫武装力量,从而维护太子一系的皇位继承权。

    今日鲁郡公夫人王景风和裴术之妻王嘉风结伴进东宫看望太子妃,雨轻跟着她们一同进宫来。

    这是雨轻第一次进宫,面对着这庄严宏大的宫城殿宇,她不由得心生敬畏,望着这高高的宫墙,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在这座皇宫里寂寥度日许多年,还有历史上软弱无能的晋惠帝司马衷和恶名昭著的贾南风,以及与自己通信长达十年的笔友太子司马遹,当她从宫门走进去的瞬间,她的脑海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个已经灭亡的曹魏王朝。

    昔日曹操西征归来,令重修洛阳城,在大城北部夏门内立北宫并开始修造建始殿,到曹丕时废掉献帝,代汉称帝,国号魏,洛阳城的修建也有了许多进展,大治洛阳宫,起太极、昭阳诸殿,筑总章观,并且还在大城的西门角修建了百尺楼和金镛城。

    太极殿本是曹魏皇宫的正殿,却在泰始元年,文武百官,匈奴南单于,四夷使者等数万人于洛阳南郊列席而坐,举行了魏晋禅让仪式,晋武帝司马炎入洛阳宫,登太极殿,之后他也在这里接见了亡国之君孙皓。

    至于金镛城更演变成像宗人府一样的存在,魏文帝曹丕建造金镛城的初衷并非是关押高级犯人,但讽刺的是曹叡选定的下一代曹魏君主曹芳,却被关进了金墉城。晋武帝司马炎废掉魏主曹奂建立晋朝,曹奂同样被关在这里,没想到曹家建造的金镛城却成为了关押曹氏宗室的监狱。

    更为讽刺的是司马氏族不仅把金墉城当成关押曹氏宗室的监狱,而且还把它当成关押司马氏族内部失败者的监狱,贾南风在司马炎时期也险些被关进金镛城,西晋末的八王之乱,金镛城更是迎来送往,各个藩王轮流囚禁于此,级别低的根本进不来。

    不过眼下东赢公司马腾因谋逆罪将被关押在金镛城这座阴暗的城堡里,想必押解他的军队也已经在路上了。

第二百三十一节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二)

    太子宫设于洛阳宫城东北面,殿堂雕饰得甚为精巧绮丽,宫内栽列修竹,去年太子还命人修建了荷花池,当时太子中舍人杜锡曾对司马遹直言,设计之人不通园艺之术,不谙景致之学,更兼胸中无半点文墨,缺少雅趣,此莲塘建成,破坏了庭院格局,实为不伦不类,还有那个新造的东田小苑,看着奢华却显俗气。杜锡的那番话其实是在暗讽蒋美人,更是在劝诫太子不该如此铺张浪费。

    雨轻略停下步子,朝那边望过去,入秋之后荷花开始慢慢凋谢,池上被众多莲蓬包围的最后一支荷花,虽花瓣稀落,但荷枝仍然坚强的挺立着,有的花瓣被风吹落在荷叶上,有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还有的花瓣即将凋谢摇摇欲坠。

    残荷也有残荷的美,在花瓣凋零之后,清如水的莲子留存下来,凋谢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为了重生。

    “雨轻,宫里不比其他地方,待会说话可要谨慎些,东宫宿卫森严,更不是你可以随意走动的,你要是在这里闯了什么祸,就连太子妃和鲁公夫人也护不了你的。”

    王嘉风再次叮嘱雨轻,虽然太子妃王晋贤(字惠风)是她的二姐,又有身为鲁公夫人的长姐陪同,但是雨轻初次进宫,恐怕她出什么错,失了裴家的颜面,到时候让宫里的人看笑话就不好了。

    雨轻拉了拉王嘉风的衣袖,小声道:“婶婶这样说,我又开始紧张了。”

    “三妹,你何必吓唬她,若说其他官员女眷进入东宫需要看脸色行事,但你我姐妹可是不用的。”

    王景风面上露出盈盈一笑,发上的六瓣花形黄金垂珠步摇亦微微晃动,今日她未着盛装,只是以长姐的身份前来探望自己的妹妹,她前些天命工匠用孔雀毛织出三件翠毛裘,色彩炫丽,十分珍奇,她自己留了一件,其余两件就送给了王惠风和王嘉风。

    王景风在姐妹三人中容貌最出众,也颇有手腕和智慧,深受父亲王衍的影响,处事八面玲珑,丈夫贾谧时常在金谷园聚会,她也会不定期的在府上宴请洛阳的这些豪门贵妇,她在贵妇圈子里也算是领军人物了,不过她活得很清醒,也很理智,相较两个妹妹,她霸气好强,为的不是琅琊王氏,而是她的夫家平阳贾氏,这就是她要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这时迎面走来一名宦官,他堆笑道:“奴婢见过鲁公夫人,裴夫人,这位是裴家小郎君吧,奴婢看着有些眼熟,上回宫宴上可是来过?”

    王景风笑道:“侯公公,你哪里会见过她,她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

    侯芳担任寺人监,在太子宫侍奉,位七品,是东宫内侍总管,在司马衷为太子时,就命侯芳伺候司马遹的日常起居,得亲信于贾后被封为武安侯的董猛行事阴鸷狠辣,而侯芳在宦官中属于温和派,不会轻易得罪人,陌文也算是侯芳一手调教出来的,侯芳谨小慎微,凡是在东宫出现的陌生脸孔他都会格外留心。

    雨轻冲着他浅浅一笑,然后就偷偷把一颗腌梅子放入口中,边吃边尽情欣赏着内院景致,还抬头望向不远处探出的檐角,询问鲁公夫人那是哪座宫,宫里住着什么人,当宫娥们低头经过时,她又好奇的打量着她们,还对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小内侍开玩笑的说你的钱袋掉在地上了,结果那个小内侍还真的回头看了看地面,雨轻见此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侯公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随意洒脱的世家女郎,没有半点紧张,他也不由得笑了笑,脸上皱纹挤做一堆,说道:“太子殿下近日身体不适,正在静养,太子妃在芳华殿,老奴这就领各位过去吧。”

    “大哥哥,我把你之前要的《尔雅注》带过来了。”

    雨轻望见贾游正朝这里走来,便含笑招了招手,任远听说雨轻今日会进宫来,他便请贾游照看一二,因为雨轻少不了会在东宫打听陌文的一些事,有贾游陪同在她身边,会方便许多。

    “那就多谢你了。”

    贾游慢步走来,又对王景风和王嘉风施了一礼。

    雨轻身后还跟着四名婢子,她们手里都提着食盒,雨轻微笑道:“我最近在读《礼记·曲礼》,对‘毋不敬’不甚理解,还想请教贾兄。”

    王嘉风疑道:“雨轻,你怎么现在想起谈论儒学了?”

    “你不是还给彦将(贾游字)带了午饭,那你就跟着他去吧,反正在东宫四处转一转也不要紧的,至于别处你就不要想着去了。”王景风又看向贾游,笑道:“彦将,帮我看好她,还有晚些时候陪我一起去显阳殿拜见皇后。”

    贾游微微点头,王嘉风也知道雨轻在殿内是坐不住的,有贾游看着她倒也好,毕竟鲁郡公贾谧是贾游的从兄,贾游在宫里面行走自如,而且他也很懂得分寸,雨轻在他眼皮底下是做不出什么奇怪事的,便放心的和王景风走开了。

    雨轻抬眸笑问道:“大哥哥,你办公的地方在哪里啊?和太子舍人王敦他们是在一处吗?侍读萧辙和陈匡、王秀也在吗?东宫内有没有设公厨,专门为官员提供工作餐,这里应该有类似于机关食堂的地方才对,不过食堂的饭好像都不好吃的,大哥哥平时中午都是怎么吃饭的,是让府里的人送饭还是和同僚们出去用饭呢?”

    贾游微微皱眉:“雨轻,你的问题还真是多,大哥哥这个称呼也是不妥的。”

    雨轻紧跟着他的脚步,“可是这样叫着亲切些,况且你还这么年轻。”

    贾游年纪和雨轻的九叔裴浚相仿,而且贾游之妻王嫤出自太原王氏,是裴浚妻王婉之胞妹,所以说贾游和裴浚是连襟,照理说雨轻也应该叫他叔叔,或者尊称他为先生,可是雨轻偏偏叫他大哥哥。

    一开始雨轻也学着任远那样称呼他为彦将兄,被裴术听到后就训斥她不懂长幼尊卑,结果雨轻直接叫他大哥哥,理由就是怕把他叫老了,贾游也是哭笑不得。

    在选择太子侍读或侍讲的时候,一般都是挑选知名学者和高门大族才俊,大多比太子年长一些,侍从讲读之人不仅讲授经学,而且有劝诫之责,虽然侍读和侍讲只是一种称呼,并非为官职,但因侍读、侍讲者常年陪伴在太子身边,故而很受重视。贾游除了侍讲东宫,还担任员外散骑侍郎。

    “陈匡和萧辙今日都没进宫来,殿下对《五经通论》上有些地方不甚理解,故而命人请来了博士束皙,太子少傅(谢衡)让中舍人杜锡、洗马潘滔、舍人王敦共同撰写《孝经义疏》,我也在旁协助,所以这两日倒是有些忙。”

第二百三十二节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三)

    雨轻点点头,原来谢衡已经由国子祭酒擢升为太子少傅,与太傅司马伦同领东宫属官。

    雨轻跟着贾游朝东偏殿走去,他边走边向雨轻介绍东宫的一些情况,“东宫正殿为崇正殿,是举行元会、加冠、讲学和宴会的主要场所,崇正殿两侧设有东西偏殿,太子殿下和属官们议事都是在东偏殿,那里重门叠户,划分诸多区域,也是东宫重要内官的办公之所。”

    雨轻疑道:“原来东宫也分有内官和外官,那么东宫是不是也有办理文书的小吏,像什么主事就是低等内官,令史和书令史就是低等外官?”

    贾游点点头,耐心的对她解释道:“你说的这些青吏主要负责日常运行中的文书事务和各类杂务,他们也有内外之分,不过多数的末等小吏都倾向于琐屑厮役,不入流的,在朝廷中像是著作郎、太子舍人、秘书丞、中书郎等职,这些都属于内官,太子中舍人和太子舍人又称为“宫职”即东宫僚属,内官的朝值任务较重,也就是说比起其他朝官,要更多地待在宫中值班,当然东宫也分有文官和武官,文官中也分有辅弼和家臣。

    至于东宫官署大都聚集在宫门南边,东宫门南面正中为承华门,向南直走,路东设有太傅府,次东左詹事府,又次东左率府;少傅府坐落于路西,次西右詹事府,又次西右率府,东面正中是安阳门,西面正中为则天门,西直对台城东华门,东率更寺,西家令寺,次西太仆寺,更西有典客省,他们也都是东宫外官了。”

    贾游略停了一下,看着雨轻淡笑道:“太子现今在偏殿和束皙谈话,我和中舍人他们则在邻近东偏殿的书房内撰写《孝经义疏》,方才听闻《竹书纪年》已经修撰完成,不日束皙就要复迁为尚书郎了,你也算是他的学生了,心里应该很替老师高兴吧。”

    “嗯,这是自然的,我正想着请束先生去菊下楼吃饭,大哥哥也一块去好了。”

    贾游笑着摇了摇头,“他自然要先跟自己的同僚吃饭,你这个学生只能往后排了,还有待会进去后不要说那么多话,这里是办公的地方,我们手上都有许多事要做。”

    “大哥哥,再忙也要吃饭的,借着吃饭的时间一起交流一下也挺好的。”

    贾游无奈的看了看那几名提着食盒的小婢,摆手道:“既然你特意带来了饭菜,那就送进去大家一起品尝吧。”说着就负手走进书房内。

    雨轻赶紧跟进去,只见室内坐着五个人,除去中舍人杜锡、洗马潘滔和舍人王敦,还有两人,当雨轻走近他们,他们略怔了一下。

    “这位是尚书温羡次子温允,字敬咸,任太子舍人。”贾游含笑介绍道:“那位是中舍人傅宣,字世弘,是世道(傅畅字)的兄长,你们应该见过面的。”

    雨轻对他们略施礼,能够担任太子中舍人和太子舍人的确实都是来自高门权贵或功勋之后,此二职已经变成士族门阀趋之若鹜的清望官了。

    雨轻和屋内这几人只是见过面,并不相熟,所以笑了笑也不多言,坐在贾游身边,看着怜画和梧桐等小婢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向窗外。

    在温允和傅宣他们品尝鱼汤时,一名小内侍就跟着顺风走了进来,雨轻不禁笑道:“原来你就是归月,和陌文一样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书童。”

    归月就是方才在游廊上听雨轻说钱袋掉了扭头看地面的小内侍,其实雨轻是故意那么说的,楚颂之早已亲自来东宫询问过有关陌文的事情,还把陌文所住寝室内的物品全都带回了县衙。

    归月和陌文就是住在同一间寝室,楚颂之也问过归月了,不过陌文在遇害的前两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归月对陌文家乡的事也不甚了解,因为陌文很少提及,大抵都是穷苦出生,也没什么好讲得。

    归月躬身施礼道:“不知贾侍讲找奴婢何事?”

    雨轻直接站起身,说道:“不是大哥哥找你,而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小郎君想要问奴婢什么?”

    “陌文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嗜好,比如喝酒或者赌钱?”

    归月怯声怯气的反问道:“小郎君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知道你们这些内侍在诺大的皇宫里时刻要谨言慎行,不但要小心翼翼的伺候陛下、皇后、太子殿下以及各宫妃嫔们,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伺候内侍总管,而你们的感受没人会在意,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终日待在宫里,也没有任何的乐趣,喝酒赌博能让你们得到短暂的放松和快乐,找点消遣的活动也很正常,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陌文的日常生活习惯和爱好,你照实说就好。”

    归月慢慢抬起头,雨轻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那是对他的尊重,因为雨轻把他看作一个人,而非一个身份低贱的内侍,听了雨轻刚才那番话,更让他觉得有些感动。

    王敦在旁很有兴趣的听着,傅宣却悄悄问贾游,“雨轻怎么也调查起陌文的那件案子了,她不会是专门来东宫查案的吧?”

    贾游微笑不答,继续吃着熏鱼,而杜锡、温允和潘滔不太关心这样的案子,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展开竹简看,完全是潜心钻研学问的人。

    归月徐徐说道:“晚上得空时会聚在一起赌钱,有时候出宫去办事也会悄悄去赌坊赌钱,不过陌文这人比较安静,他一直都是在太子殿下的书房伺候笔墨,也识些字,所以没事时他喜欢看书,偶尔会陪着我们玩两把,但是他从不去赌坊的,也不爱喝酒。”

    雨轻点点头,又问道:“陌文生前在宫中可有与什么人发生过冲突,哪怕是那种微不足道的拌嘴争执,还有他在宫内与谁最为要好?”

    归月摇摇头,回道:“陌文从不与人争执,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占别人的便宜,他在宫里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雨轻看他神色微变,话语间稍显犹豫,便笑了笑:“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可以出去做事了。”

    归月颔首就要退出去,雨轻却又叫住他,笑道:“我刚才倒是忘记了,我带了一件礼物打算送给太子妃的,不如你带我的婢女过去吧。”说完递了个眼色给梧桐。

    梧桐会意,和归月一起走出书房。

第二百三十三节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四)

    雨轻重新坐回贾游身旁,双手托着下巴,想起任远对她说东海王司马越只是被削减一个县,东海王司马越封国为六县,而东海国所在地东海郡原辖十二县,另外六县划为兰陵郡追封给卫瓘。

    徐州官员密报司隶校尉,并未查出东海王司马越有谋逆之举,也没有找到他与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暗中来往的证据,故而司马衷也没有把司马越召回洛阳,只是近日东海内史弹劾东海王司马越侵占民田一事,朝廷便削减司马越一个县以示惩处。

    雨轻主动给贾游舀了一碗汤,说道:“大哥哥,上回我去陆府学习书法,见到了缪先生(缪徵),他跟陆先生常去金谷园,听陆先生说东海缪氏子弟中名望最高的是缪播与缪胤,我还从未见过他们。”

    贾游微笑道:“东海缪胤是安平献王(司马孚)的外孙,如今担任五兵侍郎,而缪播早些年任司空祭酒,现今为太子中庶子,跟随少傅去太极殿西堂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们来了,难道你又有什么儒学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他们?”

    雨轻托腮思考着东海王司马越的事情时,突然想到东海缪氏,东海王与缪氏子弟自然是有来往的。

    西晋挚虞的《文章志》中称缪袭之孙“绍、播、徵、胤等,并皆显达”,但史籍中对缪绍的记载并不多,缪徵的记载略多,大概因他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缘故。

    而缪播与缪胤兄弟俩在八王之乱中的行迹很多,缪播更是周旋于河间王司马颙及东海王司马越之间,在长安与洛阳间往返,最后在怀帝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对抗中,缪播及其从弟缪胤等人皆被司马越所杀。在西晋末年缪氏家族地位起起伏伏,缪播与缪胤二人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

    司马越在朝中定有自己的党羽,东海缪氏子弟中很可能有人投靠了司马越的阵营,此番司马越没有因其弟司马腾谋逆一事受到牵连,多半是朝中有人察觉到什么风声提前通知了司马越,司马越很早就切断了与东赢公司马腾那边的联系,并且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柳宗明,私自开采铁矿以及在临淄发生的案子全都推在柳宗明身上,东海王府幕僚众多,柳宗明也不是那个首席谋士,牺牲掉他,对司马越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雨轻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大哥哥,侍读萧辙也是东海郡兰陵人,他能侍奉东宫,说不定就是中庶子引荐的,他们是同郡人,朝廷官员之间除了师生关系之外,还比较看重的就是这种同乡之谊了,大家相互扶持,相互帮衬,这样的地域利益集团也很常见,有时也会出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情况。”

    王敦听后呵呵一笑,“你小小年纪对官场中事还能有自己的一番理解,每次在圆桌会议上你的发言也很独特,观念新颖,如今又对发生在崇文馆的那件杀人案这么上心,却是为何?”

    雨轻淡然答道:“因为崇文馆是我命人建造的,只要案件不侦破,崇文馆就不能正常开馆,士子们也无法借阅书籍,我自然有责任协助洛阳令尽快破案。”

    王敦已经吃完了饭,擦了擦手,点头笑道:“你还挺有责任心的,不过你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雨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无奈的摊手道:“这个案子跟中牟县的鬼宅诅咒一样诡异。”

    王敦略笑了笑,然后就吩咐两名小吏把桌上的文件送去太子殿下那边,他和杜锡则走去另一边准备继续撰写《孝经义疏》。

    贾游微笑说道:“在洛阳的东海缪氏兄弟四人中也就缪绍最好说话了,他恬淡脱俗、意在山林的闲适性格倒是很让人羡慕,你若是想要请教学问,不如去寻他,他和阎缵经常来往。”

    潘滔眯起眼睛,开玩笑似的说道:“彦将兄,我看分明是你与缪胤、缪播关系不好才这么说的,缪绍一心当隐士,别人想找到他都很难。”

    杜锡敛容道:“阳仲(潘滔字),不要说这些无用的了,赶紧撰写《孝经义疏》才是正事。”说着又瞥向雨轻,“还有你,既然是跟着鲁公夫人一起过来的,那就赶快回到她身边去。”

    “哦,我知道了。”

    “不要到处乱跑,这里可是——”

    “大哥哥,我知道了,回头见喽。”

    雨轻走到门口,又转身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太子寝宫装修极为考究,后殿内以隔断分成小室数间,琉璃门亦真亦幻,妙不可言,犹如梦境。

    一身素服的司马遹轻轻推开一扇蓝色琉璃门,里面盛放着许多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玉檀木架最中间一层就摆着雨轻送给他的小王子玩偶。

    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朝他靠近,他轻轻一笑,把小王子玩偶放入袖中,然后转过身来,琉璃门外之人突然停下脚步。

    那扇琉璃门可以旋转,司马遹伸出的手又收回来,沉声道:“在我这里是不能四处闲逛的,刚才贾侍讲也同你说过了吧。”

    “早在进宫前爷爷、叔叔和婶婶就叮嘱过我了,不能乱看不能乱走,也不要多说话,幸而有大哥哥在,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太子宫,可是这里的官职庞大繁多,我也没记住。”

    雨轻是被司马遹的贴身侍卫带来这里的,司马遹故意把内侍和宫娥全都支走了,还命几名贴身侍卫守在殿门外,不许其他人靠近这里,他只想安静的和雨轻说会话,不想任何人过来打扰。

    这时司马遹从蓝色旋转门里走出来,注视她一会,然后问道:“你是和贾侍讲他们一起用的午饭吗?”

    “我在进宫前已经吃过了。”

    “那不能算是中饭吧,我让人准备了一些你爱吃的。”

    司马遹缓步走至玉檀方桌前,然后撩袍坐下,说道:“还不快过来。”

    “哦,其实我不是很饿。”

    “你脚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吧?”

    “没有,即便是脚上留下伤疤也没什么关系的,反正别人也看不到。”

    雨轻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盘精致菜肴,早就听司马遹说过宫里请来了江南的厨子,果然是细腻丰润,就一点不客气的动筷吃起来,其实雨轻和司马遹在菊下楼一起吃过饭,私下里不分尊卑,她跟司马遹就像朋友一样相处。

第二百三十四节 东宫的主人(一)

    司马遹把那碗猫耳朵移至雨轻手边,说道:“你尝尝这碗羹,味道不比菊下楼的差。”

    司马遹知道雨轻喜欢吃猫耳朵,这碗猫耳朵是用榛鸡汤做的汤料,加入虾仁、鸡脯肉、野生榛蘑、干贝、青豆而做成,用勺子兜起来的时候,有汤可料,一起送入口中,吃起来又鲜又糯,相较菊下楼用的是普通鸡汤和大棚里种植的香蕈,这碗猫耳朵味道更加鲜美。

    雨轻一边吃着猫耳朵,一边说道:“本来今日我想请束先生去菊下楼吃饭的,可大哥哥方才对我说束先生复迁尚书郎,必然是要先与自己诸位同僚小聚,叙叙私谊,束先生的上司是五兵尚书庾珉,江先生(江统)也迁为尚书郎,估计他们都会去聚餐的,说不定就是选在菊下楼。”

    司马遹淡淡说道:“我刚才听束先生说他以后打算返回原籍,开馆授徒,德育桑梓,他的志向就是用自己的才学做点切实的贡献,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了。”

    束皙对政局洞若观火,在朝为官没什么权势野心,一旦朝局不明,他就会选择抽身退出,绝不卷入权利核心的争端,如今复迁尚书郎,也并非他所愿。

    庾珉是庾敳的兄长,知世的大伯,他也是由侍郎刚刚擢升为尚书,前任五兵尚书是卢皓,后出任兖州刺史。

    颍川庾氏在西晋时期还算不上顶级门阀士族,不过是与豪门世族联姻,力保门户不失,颍川荀氏、南阳乐氏都和庾氏有着姻亲关系,庾珉能够担任五兵尚书很大程度上是几大利益集团妥协的结果,能不能坐得稳很难说。

    雨轻吃着甜润绵软的髓饼,抬眸环视着这间宫殿,司马遹只是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神情很淡然。

    “我正在调查崇文馆的那件案子,方才也问过归月了,他说陌文是个很安静的人。”

    “他的确很安静,那晚他没有回宫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贾侍讲进宫告诉我,他死在茂先楼二楼的阅览室内,最近总是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司马遹勉强笑了笑,笑容当中掩不住落寞。

    雨轻慢慢放下髓饼,眼前之人贵为当朝太子,他理应活得高傲而典雅,然而在此刻,雨轻从他的身上没有看到一个帝国太子应该拥有的骄傲和风采,不知道为什么,雨轻感觉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会突然承受不住而失声痛哭。

    “沙门,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仅仅因为陌文,可是你现在的样子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在我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原先住的宫殿在哪里,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恐怕早就有新的嫔妃住进去了,我跟着婶婶来东宫,只是想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看看你,陪你说说话,写信总不如见面好。”

    “我的母亲不在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这些年来我和她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也从未感受过什么母爱,可当得知她薨逝了,我的心里却很疼,明明她在的时候,也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但她住在那座宫殿里,我就会感觉心安,只要她在就可以了,我要的并不多,可她还是丢下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清楚她在宫里过得并不快乐,能够早早的离开这里,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我没有为她流泪,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雨轻凝视着他,轻声说道:“沙门,不管她在哪里,都会一直爱着你的,因为她是你的母亲,感觉不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也许你的母亲不善于表达,只知道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来爱着你。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陌文去胭脂铺子送信,顺便还给你带了一根棒冰,其实那是淑妃听陌文说宫外有卖双棍棒冰的,她就命陌文悄悄去买来,然后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分给了你,陌文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所以你当时并不知道,在东周街上卖棒冰的店铺是惜书开的,后来惜书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想是淑妃不让陌文告诉你的,她知道你吃糖水棒冰很开心,她就很满足了。”

    司马遹苦苦一笑,原来陌文在骗他,那根棒冰根本不是雨轻送给他的,而是他的母亲买给他的。

    他眼眶微红湿润,显得有些许的茫然无措,慢慢低下了头。

    雨轻给他斟了一杯茶,递给他,继续说道:“沙门,也许太子宫的这些属官都常常在旁劝诫你,因为你与别人不同,你是当朝太子,时时刻刻都要符合一个高尚尊贵之人的规范,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作为你的朋友,我只想说爱自己,认可自己,才是最好的生活态度,我看得出你被某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活得很心累。可即便这样,你也不要失去勇气和自信,你是东宫的主人,不管经历再多的伤痛,你都不要把沮丧的一面暴露在大家面前,更不要让东宫属官们失望。”

    雨轻心里很清楚司马遹身处在怎样的环境里,也理解他的痛苦和孤独,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司马遹都明白。

    司马遹的童年只能待在皇宫里,不能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以前总是在信里问雨轻,宫外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他也想玩竹蜻蜓,骑小竹马,放纸鸢,抓蟋蟀,追蝴蝶,他也渴望像普通孩子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玩耍。

    从他出生以来,就没有亲生母亲的陪伴,他的学习和生活都要被别人严加看管,而且需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他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样的生活过得确实很累。

    可外面的人只看到他是享受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的太子,却没有看到他因为自己是太子背后所承受的心酸与无奈,他拥有着其他人所无法企及的地位,却也失去了普通人平凡的快乐。

    其实那些世家子弟跟他差不多,有荣光,也有孤独和无奈,他们同样过着严苛的生活,也感受不到太多的童年快乐,因为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各自家族的责任。

    雨轻眼眸澄澈,当暖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露出最纯真的笑容,“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了我的母亲,我告诉她在成皋县发生的事,她对我说我做的很好,也变得越来越坚强了,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淑妃虽然不在了,但她也永远活在你的心里对吗?”

    司马遹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第二百三十五节 东宫的主人(二)

    雨轻小声问道:“沙门,我是不是话说多了?”

    司马遹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没有休息好,所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雨轻想让他赶快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便转移了话题,“沙门,等举行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时,你会不会来观看啊?”

    “我会去看的。”

    司马遹慢慢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努力平复心情,然后转身望着她,温和说道:“雨轻,谢谢你能来看我。”

    “这有什么好谢的,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结交朋友的方法应该是给他人好处,而不是向他人索取,这种友谊才最为可靠,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啊。”

    司马遹微微点头,清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把毕方小队中的猿飞和地庐派给你,协助你调查陌文的案子,他们能够自由出入皇宫以及洛阳城内的各个官署,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猿飞和地庐都是东宫十二士的成员,东宫十二士是负责保护司马遹的十二名精英侍卫,并不隶属于太子卫率,而是司马遹的私人独立直属部队,他们每次行动都是三人一组小队,按照小队武力值高低来排名,四队分别为白泽、腾蛇、毕方和重明,其中猿飞是毕方队的队长。

    每组成员中都有善于追踪侦查的人,两年前在足球比赛上替司马遹挡刀身亡的侍卫正是重明队的成员倚星,他就擅长追踪之术,之后司马遹从卫率军中挑出一名轻功极好的青年侍卫,叫做快斗,他就作为新成员加入了重明队。

    司马遹又同雨轻简短说了些陌文的事情,他不可以让雨轻待在这里太长时间,若是被宫里有心人看到,对雨轻倒是不好的,他便让猿飞护送雨轻回到鲁公夫人身边。

    望着雨轻渐渐远去,司马遹目光里夹杂着不舍,不知从何时起,有她在,他就感觉心安。

    穿柳巷,居住在这里的人也算是家境殷实的富户,季冬阳的宅邸就坐落于此,邻居正是苗湘湘一家人。

    雷岩本来是要去郎蔚先家里问消息,偏偏他家管事说主人出去了,恐怕到天黑才会回来,雷岩便在苗家坐了坐,和苗湘湘一起吃午饭时,花姑就赶了过来,看到苗湘湘做了葱花烙饼,她就先吃了一张饼,然后喝了半碗米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问道:“雨轻小娘子什么时候过来啊?”

    雷岩笑道:“她今日进东宫去了,不会这么早过来的,你可是发现狄咏的踪迹了?”

    花姑夹起一筷子炒咸菜丝,均匀的放在葱花烙饼上,又说道:“我真的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不是关于狄咏的,而是他的老婆春娘,我估摸着春娘现今就在洛阳城附近,要么被藏在穿柳巷的一处宅院内,要么就待在城外的某个地方。”

    雷岩一脸愕然道:“这怎么可能,狄咏不是带着他的老婆一起逃走了?”

    花姑眯眼笑道:“县衙里有个叫丁旷的书吏,他的儿子丁谓之前不久就在穿柳巷购置了一处小宅院,离这里不远,我听县衙里的人说丁谓之远离尘嚣,深居简出,每日在家中专心攻读,孜孜不倦,还写的一手好字,这多半是丁旷在同僚们面前故意吹嘘自己的儿子。

    不过雨轻小娘子昨晚说过,丁旷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勤奋好学,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做刀笔小吏,若是有机会能给丁谓之捐个县丞、县令之类的末流小官,只怕花再多钱他也愿意。”

    雨轻昨晚同文澈、杨霄和黄离闲谈时,花姑和雷岩也在旁聆听着,雨轻重新剖析了司马炎时期的两个重大案子,一是鬲县令袁毅行贿案,二是李憙弹劾山涛等侵占官稻田案。

    东汉末年汉灵帝卖官鬻爵都能明码标价,而到了魏晋时期货赂为官现象更是十分常见,晋武帝司马炎曾问刘毅自己与汉代哪位皇帝相当,刘毅直言可方桓灵,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可见西晋奢侈腐败之风也是日趋严重。

    鬲县令袁毅经常以钱物贿赂朝中各公卿要员,以求虚誉,曾用百斤丝贿赂山涛,山涛因时下贪墨成风,就收下了这份贿赂,把它藏于家中阁楼之上,若干年后袁毅犯了事交与廷尉,此案牵连甚广,成为大案,袁毅行贿的对象很多都是当朝大员,其中还包括王恺,袁毅曾搜罗来名马送给他。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能够这般大胆,四处行贿,还能够搭上这些高官,原因很简单,袁毅是曹魏时期名臣卢毓的女婿,他不仅与名门望族范阳卢氏联着姻,还与时任光禄大夫的华廙是连襟,华廙出身平原华氏,他的祖父正是曹魏太尉华歆,因袁毅货赂案,他也被免职削爵。

    这件行贿大案背后恐怕是晋廷的党派之争,因为此案矛头直指何遵、何劭两兄弟,他们是晋朝开国元勋太傅何曾的儿子,二何可谓是司马家的老班底,司马炎最后还是听从了中书监荀勖的建议,让光禄大夫华廙作了替罪羊,这也就说明那时候的颍川派在刻意打压冀州派,司马炎也在有意削弱冀州老牌士族的势力。

    至于司隶校尉李憙上疏弹劾县令刘友、前任尚书山涛、中山王司马睦等侵占公家三更稻田一事,其中山涛是亲信大臣,中山王是宗室兄弟,司马炎并没有将他们治罪,只是严惩了刘友,司马炎后来还毫不避讳的表示,以后只对六品以下的官吏犯法给予惩罚。

    这种避贵就贱、刑赏不明的行为也许是司马炎的无奈之举,他也想要打击贪污受贿、整顿吏治,可能他跟刘表一样,都陷入了士族的掣肘之中,司马炎每一次的妥协,不过是士族与君主较量过程中的无奈罢了。

    君主如何处理与门阀士族的关系,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司马炎,而且被遗留下来继续困扰着司马衷。

    花姑吃完卷饼后,就笑道:“丁谓之不常去酒肆喝酒,有家酒肆的小二就每月按日给丁府送去几坛子酒,今日那家小二就准备来穿柳巷送酒,那家酒肆先前就是蒲喈开的,雨轻小娘子已经把那家酒肆转让给了薛昀,所以苗烈就扮成送酒的店小二去丁谓之的新宅院查访了,李如柏也跟去了。”

    雷岩似乎明白了花姑话里的意思,丁谓之和狄咏老婆春娘可能有私通,只是苗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冒然闯进他的金屋藏娇之地,恐怕会打草惊蛇,还有那个李如柏跟过去做什么,难道是知道郎蔚先还未回来,就在穿柳巷随便闲逛。

    苗湘湘虽然听不太懂,但她知道花姑四处打听很辛苦,便又给她添了一碗粥,外加一个卤鸡蛋。

    花姑看雷岩面带忧色,便笑道:“雷岩,你不必担心,李如柏只是去丁谓之那里看书的。”

    “看什么书?”

    花姑神秘的一笑,“貌似李如柏很喜欢看风月小说,云雀街上有一家书坊,丁谓之就常去那里买小说手抄本,听说他家里收藏了好多本,李如柏这回也可以一饱眼福了。”

    雷岩撇撇嘴,“之前他在黑森赌坊里一看到那个叫红鲤的女人就移不开眼睛,现今又跑去看低俗的风月小说,他这人真是个好色之徒。”

第二百三十六节 书楼谈心(一)

    束皙与江统、缪胤等人是在菊下楼用的午饭,尚书都令史桓协也有作陪,他们都隶属于五兵尚书,缪胤这个五兵侍郎正是桓协的顶头上司。

    缪胤习惯于脱身事外,不屑于亲主文案,作为他的助手事多繁杂,迟到早退或者稍有出错,还会被他训斥一番,就连家中有事请假都得思之再三,凡是缪胤黑着脸批准时顺带着也没有什么好话,回头累积起来的工作量也足以让人欲哭无泪了,对此桓协也很不适应,至于其他令史、书令史等下属更是叫苦连天。

    这次江统和束皙一起被擢升为尚书郎,只不过江统是左民尚书山允的属官。

    在饭桌上缪胤提及和郁迁为光禄勋,金谷友人都去和府赴宴了,就连庾敳(庾珉弟)也去了,缪胤不禁感慨汝南和颍川多奇士,他脸上保持着微笑,心内却有些不满。

    自从前任五兵尚书卢皓离京去治理河道,就是由尚书右仆射崔随领五兵事务,缪胤和庾珉同为侍郎,论才干和能力,缪胤高过庾珉许多,可是到最后却是庾珉接任尚书一职,缪胤心中不忿,庾珉只不过是颍川派推出来的一个人而已,估计冀州派也有诸多不满,出任兖州刺史的卢皓定然也是想要返回洛阳的。

    缪胤知道束皙曾是张华和王戎的故吏,他此次迁为尚书郎,也是司马衷有意提拔他,相比新任的五兵尚书庾珉,司马衷应该更看重束皙。

    束皙在今日聚餐上并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当缪胤询问他太子的近况时,他才简单说了几句,待饭局散后,束皙就乘坐牛车直接来到张华府上。

    此时张华头戴纶巾,身着广袖宽袍,正站于藏书楼二楼,俯视着楼下那一排排的书架,张舆徘徊在书架之间,像是在找什么书籍。

    当望见管事老者带着束皙进入楼内,张舆便上前施礼道:“束先生,你来了。”

    束皙笑着点点头,然后就径自上了二楼,走进一间书房,张华笑呵呵道:“广微,你跟着左思他们也去了成皋县,不知可有作得一篇好赋?”

    束皙摇头苦笑道:“学生原是去那里看看山水的,不想遇见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倒是没什么兴致吟诗作赋了。”

    “广微,你因兄长休妻之事仕途受到压制,那些年你心里的感受我多少能够了解,但是你也因此有机会接触乡下百姓,体察他们的疾苦,昔年郡内大旱,你还亲自为乡人求雨,三天而得甘霖,你能这么为百姓着想,我感到很欣慰,只是为官不可太清,也不可太浊,为官不仅为道义和百姓,而且还要为朝廷和陛下,我活到如今才算是弄明白一些。”

    张华话到此处,目光中多了几分忧郁和沉重,“有时候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你,就像昔日太宰贾充、司徒荀勖和太傅杨骏,谁又能说得清他们到底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做错了,在我看来,不做错的事比做对的事更重要,哪怕是什么事也没做,也是好的,在朝堂上,何为忠,何为奸,也是无法分辨的,我已经老了,可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做到,恐怕也是做不到了。”

    听到张华的这番话,束皙颇感意外,不由问道:“恩师为何要说这些,难道是——”

    束皙没有再说下去,深深注视着眼前的老者,也许他感到心累了,也有致仕退隐之心了。

    张华无奈的笑了笑:“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就是想退也退不下来了。”

    张华对束皙有知遇之恩,而张华最初是得到同郡卢钦和刘放的赏识,同时拥有抓住机遇的能力,寒素出身的他才开始了自己的仕途之路。

    他回想自己过去的几十年,在仕途之中的起起落落,沧桑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几分无奈和伤感。

    雨轻陪着张华下象棋时,说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下象棋时弃车保帅是常事,而张华在朝堂上也常做这样的事,错的事比对的事还要多,高处不胜寒,身居高处的人,或许也有真情,只是他们经历了太多风雨,都会把真情小心的收起来,在朝堂漩涡里能活成如今的样子,虽不完美,但也足以让人敬佩了。

    历朝历代开国时期的党争更多背后都有皇帝在插手,他是在试图收回一些权力,铲除一些功臣,而在西晋初年的三次党争,全都有张华的身影。

    在任恺所代表的名士集团与以贾充为首的功臣集团引发的第一次党争中,张华和山涛就是站在任恺的阵营中,结果是以任恺集团的惨败而告终,贾充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实际上算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第二次就是以羊祜、杜预和张华等少数人主张伐吴与贾充、荀勖大多数不伐吴之间的争斗,杜预从羊祜那里接过了伐吴的这杆大旗,以及张华的力劝,司马炎才最终决定伐吴,不过伐吴胜利之后,有功之臣张华和杜预却被隔离在朝廷中枢之外,外戚杨骏成了获利者,贾充和荀勖等人的地位依旧没有撼动。

    第三次则是立储之争,一方是以和峤、张华等人为首的齐王党,另一方是以荀勖、杨骏等人为首,两方围绕着继承人的位置进行党争,最终是齐王党惨败,张华也受到了司马炎的有意疏远。

    但在这次党争之后,功臣集团大都病逝或被闲置,以杨骏为首的新兴势力外戚集团接管了朝廷中枢,待司马衷继位后,贾南风为了夺回执政权,不顾后果发动了宫廷政变,诛杀杨骏后,开始重用张华,依靠他总摄朝政。

    张华知道自己已经很难抽身了,现今想要隐退,司马衷和贾南风不会准许,一旦退出朝堂,失去权力后,自己也可能会遭到政敌的清算,落得粉身碎骨,所以他根本没有退路,只能努力维持晋廷的稳定,即便明知是个烂摊子,明知危险将至,依然只能选择顶风而上,站好最后一班岗,做好裱糊匠,他所剩的力量也就能做到修修补补了。

第二百三十七节 书楼谈心(二)

    束皙正容道:“恩师,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要懂得思变,可依靠,不可依附,不持其不来,持吾有以待也,不持其不攻,持吾有所不可攻也。我一直都牢记在心。可是我对如今的时局和风气感到失望,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事。

    我朝开国不久,宗室大臣就争权夺位,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许多士人都是随波逐流,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辗转依附,寻求立身之地,而那些世家豪门内心深处又在想些什么,您应该都猜得到,只是我朝已经结束了三国鼎立,统一了天下,但是民心依旧没有实现统一,满朝皆是北方一流高门,吴地和蜀地的士人根本没有太多入洛为官的机会。

    陆机入洛后先是投奔到太傅杨骏门下,出任祭酒,可好景不长,贾后发动政变,诛杀了杨骏,陆机又转投“权势愈盛,宾客盈门”的贾谧,连吴郡陆氏子弟尚且都如此,其他北上而来的士人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更不要说那些寒门庶族子弟了,连出仕的机会都没有,依我看进入尚书台任职,还不如待在秘书监修书。”

    张华轻叹一声,微微闭目,室内陷入沉寂。

    这时,张舆命朗清把刚沏好的茶端进去,他也随之走了进来,微微笑道:“束先生这么说倒有些意气用事了,让尚书台的那些同僚们听后恐怕会心中不快,而且修书也是不能独善其身的,卫玠的父亲卫恒当年担任秘书丞,潜心修订古书,可惜卫瓘因卷入纷争被杀,他自己在避难的时候,也惨遭杀害,束先生这才接替他继续古书修订的工作。

    如今的朝局就是如此,只要有治世之能,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是否道德高尚、清廉正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清流未必都是循吏,但循吏都是清流,王司徒选任官员要的就是能够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人,人品或多或少有点瑕疵的官员占了大多数,人有所欲就有所求,即有所求就可以控制,真正无欲无求类的官员,也没人敢用,所以束先生没必要看不惯他们的那些行径。

    至于朝堂之上的那些争斗绝大多数都为了自身的家族利益而争斗,不可避免,陛下所持有的态度就是既想让他们争又不想让他们争的太过分,借用一方势力来压制另一方势力,党争是巩固皇权的一种政治需要,以维持朝廷的正常运作,先帝也是这么做的。”

    束皙眉头紧皱,摇摇头说道:“可这些手段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有效的解决问题,启用改革派山允和李重,也未必会有什么成效。”

    张舆淡淡问道:“陛下不是已经派陆云去巡视豫州了,束先生可知道陛下为什么会选中陆云呢?”

    束皙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望向张华,他微闭着眼坐在紫檀圈椅上,脸上也无任何表情。

    束皙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吏部郎陆云能力出众,又是出身吴郡陆氏,此番去豫州巡视,大概是陛下想要对颍川集团动手了,削弱其力量,在陆云出发之前,豫州派有两人就得到了升迁,庾珉担任五兵尚书,和郁升迁为光禄勋,这应该是陆云事先与豫州颍川派商量后给予他们的一些利益,若是不与他们提前打个招呼,就贸然前去豫州,恐怕阻力会更大。”

    张华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伸手拿起桌上那卷竹简,展开来看,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张舆却笑道:“束先生也看得很明白,颍川集团无论是在三国曹魏还是如今,都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想要打压他们确实有些困难,当然朝堂上还有外戚贾郭一党,兖州派,冀州派,江东派,其实在陆云去泰山赈灾之后,陛下就有意提拔他,顺带着拉拢江南士人,借用南方士族的力量来抗衡北方士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昔年曹魏阵营内部派系按照地位高低大致分有曹氏、夏侯氏、谯沛系、颍川系、兖州系、冀州系,曹氏和夏侯氏有着姻亲自不必说,谯沛是曹操的同乡,除去宗室和外戚之外,他们是最受倚重的集团,大都执掌军权,而颍川系就是曹操的智囊谋主集团,颍川钟繇被派去关中,荀攸随驾划策,荀彧镇守后方,后来颍川陈群又成为了魏文帝曹丕的心腹,创立九品中正制,自此颍川派就长期占据着朝廷中枢。”

    张舆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兖州系和冀州系在曹操时期就是备受猜忌的,对兖州系既用且防,而对冀州系直接是以打压为主,兖州系毛阶与冀州系崔琰,同为因言获罪,崔琰被诛杀,毛阶则被免职,究其原因就是他们这两大派系都是投诚派,而且冀州系多为袁绍旧臣,只不过兖州系归降时间更早,在地位上还是比冀州系高一些。

    到现今曹氏夏侯氏和谯沛系早已没落,兖州派和冀州派仍旧是无法跟颍川派相比,至于太原王氏、平阳贾氏、闻喜裴氏、河东卫氏等高门豪族多是开国功臣,又是另当别论了,还有一些朝廷新贵,比如东海王氏、琅琊王氏、兰陵缪氏,总之冀州派在朝中的势力没多大改变,只有那么几家比较显赫,仍是外尊而内抑,清河崔氏作为冀州士族的代表应该最有体会。

    所以说冀州派在朝堂上与其他派系争夺利益也是很正常的,陛下也不希望冀州派一直太安静,至于最晚归顺的蜀地和吴地,地位自然是最低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陛下重用某些人,都是带有明确目的的。”

    束皙微微点头,张舆把朝堂上的几大派系分析了一遍,因为束皙进入尚书台,以后与这些派系的人打交道的地方很多,还是应该做到心中有数。

    张华这才开口道:“缪休祖(缪胤字)这个人很精明,也很有远见,你初到尚书台,做事情做决定都要互相商量,尚书右仆射崔随处事还算是公允的,庾珉也是朝中清流派,误国的事是不会干的,你心里念着受苦的百姓,要做的事就是尽量让他们不要误民。”

    束皙点头道:“多谢恩师提醒,学生记住了。”

    张舆又走回爷爷身前,淡笑道:“爷爷,我看不如让山延做尚书都令史,束先生身边也需要有几个助手,山延好像跟季冬阳关系很要好,让季冬阳做个正令史也可以,跟山延和桓协一起共事,进尚书台任职也可以锻炼他们的能力。”

    张华合上竹简,看向束皙道:“嗯,听起来这倒像是雨轻的主意,公安刚才对我说,雨轻今日跟着鲁公夫人进东宫看望太子妃了,你不是也去了东宫,可有看到她?”

    束皙笑道:“她仍是穿着男装,还问了贾游好些个奇怪的问题,倒是把贾游弄得哭笑不得。”

    张华捋须一笑,说道:“广微,快至傍晚了,你就留下来陪着我吃个便饭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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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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