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节 夜空下的两个人
一个穿着淡天青色襦裙的少女坐在廊下,小白就蹲在一边,少女抬头仰望着这片没有星星的夜空,口中喃喃道:“阿岩好像已经睡着了,顺风也不在,连星星也好久没有出现了。”
“雨轻。”
“谌哥哥,我以为你回屋休息了。”
卢琛一撩袍子也坐了下来,眼中带着笑意道:“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的,那就不要想了。”
“白日里韩大叔来过一趟,他交给我一个烛台,告诉我说这个烛台是住持送与他的,当时住持让他把烛台拿回家中,但不要轻易将烛台点燃,等到哪一日有朝廷大员来到此地,并且在万山寺再次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就把这个烛台亲手交给朝廷大员。
我从烛台内发现住持临死前写的一封信,他是把这封信装在小铜管内藏于半截蜡烛中,然后把它插在这个烛台上,真难为住持能够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
卢琛听后皱了皱眉,问道:“住持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住持是在软禁中写下人生最后一封信,这并不是什么求救信,而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揭露慧法的罪行,慧法先是用花言巧语骗得本地富商柴翁捐钱重修寺庙,待香火变旺,就将住持软禁起来,后来他这个欺世盗名之徒又利用机关暗道杀人掠财,奸淫幼女,无恶不作,他的背后正是毓童,有一次住持听到了慧法和毓童的谈话,原来毓童想要派慧法去满水寺,伺机接近太子司马遹,因为司马遹经常会去满水寺祈福上香。”
雨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中微微露出伤感之色,继续说道:“慧法一开始把自己伪装成慈悲心善之人,济世救人,普渡众生,对住持甚是虔诚恭敬,只是因为住持和柴翁私交很好,重修寺庙还需要住持在中间牵线搭桥,劝说柴翁出资,事成后慧法就露出奸人嘴脸,把住持软禁了起来,在万山寺修缮期间,就准备寻个机会除掉他,住持这才偷偷写下一封信藏于这个烛台内,趁着慧法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烛台送与了韩大叔。”
卢琛沉声道:“雨轻,明日把这件事告诉谭县丞就可以了,他会秉公处理的。”
雨轻摇摇头,沉吟道:“仅凭这封信,还不足以定他的罪。”
“柳宗明自然不会承认的,你能抓到的只有毓童一个人而已。”
雨轻目光亮了起来,“如果再加上临淄的那几起案子,柳宗明就逃不掉了。”
卢琛默然片刻,神情凝重的看着她,“雨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外面的纷纷扰扰有很多,不管是如何发生的,发生过了就会消失的,不用太在意。”
“原来谌哥哥也开始参禅悟道了,我看谌哥哥最近都偏爱吃素食,是为了颐养性情吗?”
雨轻方才喝完蜂蜜羊奶后,就简单的洗了洗脸,脸上还略微带着湿润之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稚气童真,樱桃小嘴微微翕动着,她突然伸出右拳,笑道:“谌哥哥,你可以朝着它吹口气。”
卢琛略怔住,不过还是对着她的右手轻轻吹了一下,雨轻莞尔一笑,张开右手,一只用芦苇编的小蚱蜢惊艳的出现在卢琛眼前。
“谌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很神奇?这只小蚱蜢送给你了,就当做谢礼了。”
卢琛并没有伸手接过这只小蚱蜢,只是反问道:“谢我什么?”
“谌哥哥在万山寺救了我和阿飞、小智,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你的。”
“以前呢是拿什么许愿帖来打发郗遐,后来又送一盒甜点给道儒,现今你又想随便拿一只用芦苇编的蚱蜢来敷衍我,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傻瓜吗?”
“谌哥哥怎么会是傻瓜呢,这只小蚱蜢是不值什么钱,但是我亲手做的,其实我本来想用棕榈叶编个蜻蜓送给你的,可惜这里没有棕榈,平日里你都是赏竹、品茗、作画写诗,还有弹瑟,过着高雅的生活,自然看不上这只廉价的小蚱蜢了。”
卢琛只好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小蚱蜢,摇晃两下,责怪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还编什么小蚱蜢?”
“没事的,有小智和阿飞在旁帮忙,这算是我们三人共同完成的,对了,谌哥哥很喜欢玩智益游戏,我这次避暑带来了一个玉制九连环,改日我陪着谌哥哥一起玩吧。”
雨轻手边放着一个攒盒,里面分格盛放着各种果脯,她拈起一颗腌梅子放入口中,然后端起攒盒,笑问道:“谌哥哥,这里面有核桃和杏仁,你要不要吃一些啊?”
“我觉得你应该多吃一些,常喝核桃露或者杏仁露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可以补脑。”卢琛说话的声音很美好,“嗯,你虽然笨,但是很有毅力。”
雨轻生气的哼了一声,把攒盒放到一边,托着下巴仰望天空,卢琛的眼里都是无限的温柔,轻声自语道:“为什么你还是不懂?”
虽然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但是在卢琛眼中,雨轻就是这片夜空下最闪亮的星,他们并肩而坐,靠的很近,可是她似乎并不明白,其实此刻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也这么喜欢着她。
以前卢琛从来没有尝过妒忌、吃醋之类的感情,平常人都有的那种恋爱中的紧张和敏感,纠结和缠绵都不曾体会过,可是,自从雨轻走进他的生活中,一切都变了,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些感情占据了他,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知所措。
只有雨轻在他身边时,他才真的像他自己。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有琴棋书画和谈玄论道,还要面对波谲云诡的朝堂局势,错综复杂的门阀士族之间的利益相争,不出仕并不代表可以逃避什么,他是站在朝堂之外,可仍旧脱离不了这个圈子,不过如今的他只是想把自己最耀眼的一面呈现给她。
在雨轻的那个世界里,卢琛好像踏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他全然不懂,若是没有雨轻的讲解,他应该永远也不能够理解,而这些新奇的事情似乎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第一百六十四节 学霸与学渣(一)
“雨轻,我新作了一首曲子,就是由那首《梦灯笼》改编而成的,偶尔做做不习惯的事情也可以,道儒抚奏的那一曲《消愁》,我也是听过的,道儒抚琴向来追求的是轻微淡远的风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在那一曲《消愁》里我却听出了一些温情脉脉。”
雨轻慢慢迎上了他的目光,狡黠一笑:“悦哥哥是个清冷孤傲的人,琴性洁净恬淡,听着这样的琴声可以让人安睡,那么谌哥哥弹瑟又是什么风格呢,我很期待聆听妙音。”
卢琛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快点回去歇息,深夜无人抚琴才更安静。”
他很快站起身,又伸手扶起雨轻,唤来怜画和梧桐,望着她们搀扶雨轻走回屋内,他低声自语道:“道儒,你在洛阳时每晚都会抚琴,可以说她就是伴着你的琴声入眠的,你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的眼前,看来并州那边的事情应该很棘手,东赢公司马腾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司马腾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二弟,袭封为高密王的司马略是三弟,已经出任安北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与青州刺史裴宪闹得不可开交,陛下似乎对东海王司马越起了疑心,正想要削弱他的势力,必然会先从他的这两个弟弟身上下手。”
如今的崔意并没有住在清河郡东武城祖宅中,而是去了常山真定县,因为他刚命人在这里购置了一处别院,紧挨着真定县令张珲的宅邸,并且常和阳平馆陶人公师淑去自家在郊外的马场挑选良驹,不为狩猎,只为赛马。
公师淑的堂叔公师藩如今在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帐下将军,公师淑的母亲是清河崔氏的庶女,待字闺中时与崔意的母亲感情很好,可惜她性格软弱,常被妯娌欺负,婆婆强势,夫君又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养了许多姬妾,她略劝几句,就会被夫君打骂伺候,没过两年,好端端一个人就被折磨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公师淑。
公师淑的父亲很快就续娶了窦氏夫人,崔意的母亲担心无人细心照顾年幼的公师淑,便将此事禀告给崔家家主,然后就派人把公师淑接回崔家来抚养,就在公师淑六岁那年,他的父亲病逝了,自此公师淑就长住在崔家了。
在崔宇因杨骏之事受牵连入狱后,崔意的母亲就抑郁而亡,幼弟随后夭折,在崔意最艰难无助的时候,是公师淑一直陪着他,比起那些同族兄弟,他更加信任公师淑。
崔意八岁时出了水痘,当时崔温把他关在房间里隔离,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视,每日只有一名小厮过来送饭菜,在冰冷的冬夜,公师淑悄悄溜进他的院中,提着食盒推开那扇门,露出一个笑脸,“道儒,我给你带来一些好吃的。”
崔意半躺在榻上,讶然问道:“子诚(公师淑字),你是怎么进来的?”
公师淑忙放下食盒,蹲在炭盆边暖了暖身子,扭头笑道:“我给了负责看守的那几个老仆一坛子好酒,还有两串钱,让他们去赌钱了,这会他们才没空理睬我这个不怕被传染的人呢。”
“我又饿不死,你根本不用来。”
“我估摸着今晚会下雪,就赶着过来给你送点宵夜,你浑身都不舒服,自然也睡不着觉,我陪着你说会话,免得你太闷。”
“说什么,又说你将来想挣多大的家业,娶什么样的老婆,还得长得像西施,要么像王昭君,你见过西施长什么样吗?”
“我公师子诚一表人才,将来还要做冀州第一巨贾,没有娇妻美眷作伴怎么行?”
崔意很不屑的道:“你面长似驴,还懒惰至极,连《论语》都读不通,练武又觉得太辛苦,你每年在学业考核中都是垫底,还整日做春秋大梦,你在外面别说认识我。”
“你成绩第一,我成绩垫底,咱俩却是最互补的。”
公师淑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盘精致小菜,还有盛着冬瓜汤的小砂锅,他嘿嘿笑道:“又快到年底学业考核了,我这次一定得提升几个名次,总是倒数太丢人了。”
“真稀奇,到现在又想着奋发图强了,是不是太晚了?”
“道儒,你看一遍就记住了,可我背上十遍也难记住,就是背会了,也不理解,况且我也懒得去发奋读书,弄个小抄糊弄两下就得了。”
公师淑从衣袖里取出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抄本,拿着它得意的笑道:“西汉匡衡凿壁借光,如此发奋学习长大以后又怎么样了呢,到最后还不是被贬为庶民,连夫子都不愿提起,仕途太过凶险,我这人又资质平平,以燕雀的小身体,整天想着像鸿鹄一样翱翔天际,要么羡慕死,要么努力累到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何苦为难自己?”
道儒翻个白眼道:“不想上进还有那么多理由,我看你是没得救了。”
面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小少年收敛神色,眯起眼,挨近他,说道:“没关系,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我可是十分看好你的,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崔意终于笑了笑,这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因为阖府上下,只有公师淑敢来看望出水痘的他。
伴着窗外雨打竹叶的声音,崔意和公师淑正在四季轩内用早饭,公师淑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啃着驴肉火烧,笑问道:“道儒,昨日我和尚家、傅家、聂家等好几家的子弟赛马,设重金赌注,你也不过来看一看,你猜最后谁赢了?”
崔意轻声道:“这赛马的生意是你发展起来的,不管谁赢,你都亏不了。”
“那个聂大傻子都快要赔光了,他当时气急败坏的骂了房子县令的儿子一通,还要命人宰了那匹劣马,明明是他自己眼拙不会挑马,我最看不上输不起的人,以后聂大傻子也不用再来赛马了,反正他还欠着我一年的马场会员费,没钱就别想再跟着我们一起玩了。”
“去年我让你从并州带回来的那些胡人,你可把他们全都安置好了?”
公师淑点点头,“嗯,有一些分到各处庄子上做佃客了,还有的送到畜牧场那边去了。”
第一百六十五节 学霸与学渣(二)
他拿筷子夹起许多咸菜丝放入小米粥内,胡乱搅和两下,然后贴着碗沿吸溜了几口粥。
崔意皱了皱眉,敛容道:“你吃面喝汤发出声音我也就忍了,不过喝粥就不能安静些,又不是没有勺子,你还往粥里丢进去那么多咸菜丝,你不怕咸啊?”
公师淑又啃了一大口驴肉火烧,摸了摸鼻子笑道:“道儒,高雅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我这人不喜欢装,再说我的吃相最接地气了,能拉动一桌人的食欲,不像你,是个人看见你吃饭都变得不香了,因为光顾着欣赏你的绝美颜值了。”
崔意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庸俗不堪。”
公师淑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嘴,没好气的说道:“你突然从并州弄来这几千人,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这里又不缺劳动力,一下子还要养活这么多人,你不当家不管账,不知道这进进出出想要赚点钱多么不容易。”
这些年崔意这一房名下所有的产业基本上都是公师淑帮他打理,公师淑是个很会理财的人,如今在冀州地界上,公师淑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巨贾了。
崔意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继续用饭。
公师淑无奈的笑道:“是我见识短浅,跟你贫嘴实在没什么意思,那就说正经话好了,并州那么个穷苦之地,又年年闹灾荒,那些给当地豪族做佃客的胡人四处逃亡也纯属无奈,对他们来说,有饭有田能吃饱,他们就满足了。
可惜并州刺史司马腾对百姓丝毫不加体恤,百姓无法活命,胡人更是被驱往太行山一带卖为奴隶,我看朝廷近几年来拨给并州的赈灾粮大概全都被司马腾拿去养私兵了,多半就是屯兵在吕梁山区。”
“何以见得?”
“夔安、支雄、桃豹和逯明,这四个山匪头目已经被我派过去的家兵擒获了,他们这些群盗四处劫掠,手下有不少人就是来自吕梁山区,那里的山匪已经全被司马腾剿灭了,他还命山区百姓全都迁往西河郡介休县,所以说吕梁山那一带绝对有问题。”
崔意轻描淡写地道:“或许吧,不过要是那个茌平县令师懽连剩余的几个盗贼也抓不住,那就不是能力的问题了,而是他与那些群盗暗中勾结。”
“你本来的目的就不是让他逮捕什么盗贼,你只是想要试探师懽,那个叫什么匐勒的羯族人好像不在荏平,不知跑去哪里了,他之前被卖到师懽家做耕奴,师懽家靠近马牧地区,后来因他能相马便前往结交依附身为牧率的汲桑,并从荏平牧区带走马匹,招集桃豹、逯明等人结为群盗,这个匐勒并非泛泛之辈。”
崔意瞟了他一眼道:“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汲桑,我正想组建一支骑兵,汲桑作为牧人首领有些能力,可以收为己用,顺便盯视着他和荏平牧民,雨轻所说的什么牧苑羯族义军,是绝不能出现的。”
公师淑迟疑地道:“道儒,养骑兵可是相当烧钱的,先得买马,从小喂食战马专门的饲料,战马还得配战甲,还需要培训专门的骑兵,养骑兵就要训练很久,马可是比人更能吃,一个骑兵的成本比步兵贵几十倍,以我们目前的财力,养上八百骑兵就已经很吃力了。”
崔意淡然一笑,说道:“骑兵很贵,但是却很有用,烧钱也无所谓了。”
“看来我还得拼命的去做生意赚钱,实在不行就去并州挖煤矿好了,钟家和任家不是早就派人去并州开采煤矿了,我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好了,把开采出来的煤制成蜂窝煤,雨轻不是已经在洛阳开始推广用蜂窝煤作为生活燃料,煤业生产可以成为一个很大的生产行业,还说煤老板各个都是土豪。”
据记载三国时期曹操在修筑铜雀台时,在室井内储存煤以备打仗时燃用,只是在魏晋时期煤的开采和使用还不是很广泛,只有皇家贵族使用煤作为燃料,一旦蜂窝煤在民间开始通用,卖煤就是最赚钱的生意了。
“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崔意很快擦了擦手,站起身,很潇洒的穿上外袍,微笑道:“我准备去一趟甄家的别院,你要不要和我同往啊?”
“让我去给你当绿叶吗?在外面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公师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小米粥,咂咂嘴说道:“张珲这个真定县令就是一只披着兔皮的狐狸,刚到任就拿住巨鹿望族魏家人的错处,又拉拢赵郡李氏和中山甄氏做靠山,现如今就连常山内史程恢都没法太过为难他,听说他又和常山王的掾吏刘佑走得很近,他还有两下子,改日让他去马场,跟我赌一回,看谁输谁赢?”
崔意淡淡笑道:“吴郡张氏先前有出使蜀汉声名显赫的张温,还有后来官拜大鸿胪的张俨,出使于晋,吊祭晋文帝司马昭,在洛阳还与羊祜、何桢相结交,可见他们吴郡张氏很有出行外交的才能,相较他的父亲张季鹰为人处世随心所欲,他更有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魄力,待在洛阳时,听雨轻说张珲喜欢养些可爱的小动物,可是在真定县的府邸,他却什么也没养。”
崔意负手走出四季轩,望向邻近的那座宅院,唇畔掠过一丝复杂的笑容。
张珲刚刚侍弄了一番绿萼梅盆景,绿萼梅乃梅中极品,大都生长在长江以南,在北方很是少见,这株绿萼梅盆栽是从吴郡老家弄来的,还一并带来几袋子肥沃的园土,张珲每日都会精心养护它。
这时贴身小厮遥夜上前回禀道:“崔家小郎君的牛车已经停到府门外了。”
“他倒是很积极。”张珲浸湿毛巾,轻轻擦着脸道:“甄瑜因那年的太子遇袭事件从渤海调到昌黎任太守,可惜在前年忧惧而亡,他的独子甄理整日待在常山真定的别院中与一众好友饮酒作乐,崔意突然想去看望甄理,多半是向他打听一些事情,就是不知崔意有没有帮他醒酒的好办法?”
遥夜把檀香扇递给张珲,随口说道:“他要是有办法,就不会来找小郎君了。”
第一百六十六节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一)
“甄家郎君是在效仿阮籍借酒而遁,自他的父亲病逝后,他根本不屑再为晋廷卖命了,他又比不得羊曼,至少泰山羊氏在朝廷中还有一些门生故吏,甄理就只能醉酒佯狂度日了。”
张珲手中的折扇是以伽楠香雕刻为扇坠,折扇轻摇,香风阵阵,不但风雅,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他的腰间还系着浅蓝色刺绣驱蚊香囊,散发着淡淡清香。
书童初昼端来一杯茶,张珲喝了半杯,又提醒他道:“等燕子回来后再把帘子放下来,拿石狮子倚住,待会记得把那盆绿萼梅移至加湿器旁边,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干燥了。”说完就快步走到府门外。
崔意性子清冷,也没有下车寒暄,只是让小厮把张珲请到自己的车上,然后牛车就徐徐驶向甄理在城东的别院。
“志远兄,虽然常山郡的气候不算湿润,但也比辽东那苦寒之地强多了。”
张珲斜睨着他,笑问道:“道儒兄来真定县好几天了,怎么不去拜见常山王呢?”
崔意喝了一口桂花茶,淡淡说道:“常山内史程恢是程熙的从伯,还是赵王向陛下举荐他的,不知志远兄对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有何看法,他有没有处处刁难你,程恢的妻子就是出自巨鹿魏氏,你刚到任就针对他的老丈人,拿着一桩陈年疑案狠狠扇了巨鹿魏氏一个耳光,此案还牵连到房子县令尚震,你是故意翻出两年前的那桩疑案,为的就是先发制人。”
张珲从容地道:“真定县的户曹掾竟然无缘无故的死在衙门的一间吏舍内,前任真定县令却只把此案定为自杀,县衙内的官吏却都说这个叫钟离阅的户曹掾好赌成性,还欠了一屁股债无力偿还,一时想不开才选择自杀的。偏偏要死在衙门内,就是想要县衙给他的家属一些抚恤金,这种说辞真真好笑。
经过重新调查之后,我才知道钟离阅的真正死因,巨鹿魏胤不检自律横行霸道,仗着自己的哥哥担任冀州刺史,私自卖官,房子县令尚震更是无为影从,直成沆瀣之势,使得房子县百姓凄苦境况堪忧,而魏胤府上的管事竟敢公然在真定县衙门口命家仆持棍打死一名前来告状的老者,如此强凶残暴,简直是罪大恶极,可惜真定县令惧怕魏家的势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钟离阅心存良知,不愿与那些充当魏家走狗的县衙官吏为伍,甚至还想要托人带信给身处洛阳的张司空,揭发魏胤的罪行,最后却在户房被自己的同僚活活勒死,又把他的尸体拖到衙门夹院一间小小的吏舍中,做成自缢的样子,县丞和几名书吏都是帮凶,天真的钟离阅只能落到这么个可悲的下场。
如果我不是士族子弟,也不是真定县令,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将魏胤这个恶贼除掉,我真不知道,是非在这里算什么,县衙本是个主持公义的地方,到头来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不管怎样我已经将魏胤绳之以法,巨鹿魏氏也可以去洛阳上告,只是我早就派人给张司空和王司徒送去了加急奏表,此案证据确凿,任谁也无法给魏胤翻案。”
崔意不咸不淡地道:“志远兄,此事你应该也告知了常山王司马乂,他忠概迈俗,虚心下士,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魏胤确实该死,死了也没什么,还有赵郡李氏和中山甄氏给你撑腰,巨鹿魏氏又能奈你何?”
张珲道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道儒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个刚上任不久的真定县令有得罪清河崔氏的地方?”
一缕阳光正好透过车窗前飘动的轻纱帘幔洒进来,照耀在他的笑容上,他拿起白羽扇遮挡住那阳光,微眯起眼睛,淡笑说道:“如今真定百姓打从心里的称颂你这位新任县令,我对志远兄也是钦佩万分,冀州大族有很多,中山刘氏、平原华氏、安平冯氏、渤海高氏和欧阳氏等等,不过在洛阳的圆桌会议上,我看志远兄经常和赵郡李氏、中山甄氏子弟坐到一处,雨轻的投资眼光向来独特,志远兄能够迅速结交到冀州友人,想必她也是功不可没。”
张珲也轻啜了一口桂花茶,微笑道:“在圆桌会议上大家都是在谈合作,依我看郗遐和李叡关系更加要好,我初次来到真定县,人生地不熟,幸而甄理住在这里,我和他还算谈得来,只是他经常举办一些另类的宴席,恐怕道儒兄不会喜欢参加的。”
崔意轻蔑的笑道:“看来他和郑翰一样,除了不干正经事,每日都喜欢琢磨一些另类的玩法。”
在一个环形跑道上,十几名小厮每人身前都站有一只戴着保护口罩的赛犬,赛犬身上还穿着号码衣,当望见不远处那人挥动旗子,他们便一齐松开手,十几只赛犬犹如离弦之箭,疯狂向前奔跑着。
在跑道边上搭建了几个小凉棚,三三两两的公子哥们坐在里面纳凉,各个褒衣博带,潇洒风流,其中一个披散衣襟的男子伸手指向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穿着七号衣的黑色赛犬,大笑道:“冯子颖,你去哪里找来这么好的赛犬?”
冯子颖斜靠着玉枕,一个容貌俏丽的侍婢将剥好的红葡萄送进他的口中,他顺势舔了一下侍婢青葱般的手指,她微露羞涩,冯子颖却张开手臂,侍婢忸怩了一下,还是温顺地投到了他的怀抱。
冯子颖轻轻揽住她的纤腰,扭头对甄理说道:“灵缇是我从安息商人那里买来的,当然比那些土狗跑得快了。”
“我养的这只细犬爆发力很强,可不比你的灵缇差。”
甄理一挥手,在旁给他扇着羽扇的鲜卑女奴就识趣的退了出去,而坐在旁边凉棚里的那个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骂道:“该死的畜生,它竟然给我摔倒了,连输了好几场的比赛,待会就把它宰了,今日真是晦气!”
冯子颖一边调戏着怀里的侍婢,一边笑道:“欧阳于坚,不过就是赛狗比赛输了,你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又不是赛马,没有赌注,大家聚在这里无非是找个乐子,你这么较真,不是在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第一百六十七节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二)
“冯子颖,你和魏兄的宠妾勾勾搭搭,别以为大家不知道,甄理,你可要提防着点他,免得自己的女人也被他拐走了。”
甄理哈哈笑起来,说道:“即便冯子颖才疏学浅,但他长相英俊,可以和刘绥相提并论了。”
冯子颖凑过来提议道:“待会还是杂技搭配美食,有没有换什么新面孔啊?总是让杂技女郎趴在桌上托起五个盘子也太无趣了,不如换难度更高的动作,像是两人倒立用脚托起杯子,再不然做竿上杂技也比托菜盘子有看头,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凉棚内有人大声笑道:“七号赛犬赢了!”
“欧阳于坚,你的赛犬好像摔瘸了,不过它还坚持跑到最后,挺有毅力的,可惜腿坏了,要不找个兽医给它治一治,兴许还能再出场比赛呢?”
欧阳于坚瞪眼说道:“治个屁,赔钱的玩意!”
这时崔意和张珲并肩走过来,凉棚里的人顿觉诧异,好多人慌忙站起身,走出来与他们俩主动寒暄,崔意根本不理睬这些人,只是负手朝欧阳于坚走去,冷冷地问道:“这只狗你养了几年?”
“三年,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歹养了三年,它跟了你三年,摔伤了腿还继续比赛,也不是最后一名,可见它真的尽力了。”
欧阳于坚不悦的说道:“尽力有什么用?我是要它帮我争第一。”
崔意睨了他一眼,嘲讽道:“至少它比你有用,你这个主人才是一无是处。”
欧阳于坚拍桌而起,大怒道:“崔意,你敢羞辱我,他们怕你,我不怕,今日我带来十几名摔跤手,要不要让他们陪你练练臂力!”
崔意目中寒芒微闪,幽幽开口道:“他们没资格与我交手,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拔出你的剑,过来杀了我,那样在冀州地界就没人敢藐视你了。”
在场的人为之一震,不明白崔意想要干什么,可欧阳于坚已经被他激怒了,立刻拔剑出鞘,崔意大步走了过来:“很好,你还有拔剑的勇气,那就来杀我,别犹豫。”
欧阳于坚单手持剑,他也是自幼习武,有几分血性,可是眼前站着的人是崔意,他紧握剑柄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崔意的对手,拔剑只是一种冲动,虚张声势,片刻冷静后他就想要后退。
“你在犹豫什么,你出身渤海欧阳氏,世为冀方右族,欧阳建又是石崇的外甥,在金谷园和贾谧郭彰夜夜笙歌,你也是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在渤海你可是最嚣张的士族子弟,别人献殷勤还来不及,怎么敢直面羞辱你?
你方才说不怕我,那就立马杀了我,既然已经拔剑,无论对手有多么强大,就算对手是天下第一剑客,明知不敌,也要赌上性命,纵使失败也必须保住自己的尊严,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兴许你还真的能杀死我,来吧,还想什么,快动手啊!”
崔意步步走近他,手里没有任何兵器,盯视着他,一把抓住剑刃,对准自己的胸口,鲜血从崔意的指间滑落,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欧阳于坚迟疑地后退两步,几乎握不住剑,崔意另一只手猛然抓住他的右手腕,冷笑起来:“你不敢杀我,你的胆量也只有这么点了,就凭你确实杀不了我,但是你连出招都不敢,你若不是出身士族,再脱去这身衣服,估计还不如外面的贩夫走卒看得顺眼些,你也只配待在家里醉生梦死了,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崔意松开手,欧阳于坚怔住,佩剑欲要坠地的瞬间,崔意已然接住那把剑,手掌发力,剑直接飞出,砍向对面凉棚的一根木柱,凉棚轰然倾斜,待在里面的几人速速跑了出来。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崔意已经夺过护卫手中的长枪,疾冲过去,好像报复性的迅速摧毁了另外三个凉棚,帐篷倒塌,漫天木屑,纷飞的细微尘埃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杯碗盘碟全都被摔碎、水果点心凌乱的散落在地,葡萄酒如殷红的血液溅到他们的衣袍上,最后长枪直接劈开了冯子颖面前那张精致的紫檀酒桌。
“还有你们这些人,跟欧阳于坚一样。”
崔意随手把那杆长枪扔到地上,甄理和冯子颖面色甚是难看,他们俩所在的凉棚仅剩下四根光秃秃的木柱,还有一片狼藉,几名侍婢见状花容失色,纷纷躲开了。
甄理站起身,苦苦一笑:“道儒兄,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砸我的场子?”
“甄理,你如今都活成了这个鬼样子,我好好说话你就能听得懂吗?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跟阮籍一样走到穷途末路了,只能在醉酒和五石散中铸造自己的美梦,然后在清谈中发几声无力回天的哀鸣,无极甄氏是中山郡的仕宦望族,你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弃自己的志向,自甘堕落,我告诉你,不会有人同情你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会被某人狠狠踩上一脚,最后跌入泥坑里爬都爬不起来,到那时你的悲哀就只能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谈了。”
甄理神情低落,沉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辩解,他的眼中渐渐透出几分迷茫。
“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很委屈,心里还充满着怨恨,做不到原谅,也无法忘记,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们中山甄氏,昔年袁绍选择和甄氏联姻看中的是你们家族在河北的影响力,曹操亦是如此,甚至在曹操最爱的小儿子曹冲逝世时,曹操还聘了甄家的亡女与曹冲冥婚,之后魏明帝曹叡的女儿平原公主曹淑去世后,曹叡专门为其立庙,并将已经去世的晚辈甄黄和曹淑合葬,就连曹叡的养子曹芳的皇后也是出自甄氏,中山甄氏在曹魏朝廷中确实拥有顶级名门的荣耀。
最后甄皇后却被魏文帝赐死,魏朝开国之初竟然容不下一个妇人,中山甄氏族人自然心中生恨,不管是袁绍集团,还是曹魏集团,他们对甄氏都是利用完之后就丢弃,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崔意说话的声音带着勉强压抑着的愤怒,“给我抬起头来,回答我!”
第一百六十八节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三)
甄理慢慢抬头与他对视,犹豫了一下,答道:“因为他们不仁。”
崔意看向张珲,不禁笑问道:“志远兄你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张珲只是微微一笑,看来今日崔意是打算给这些冀州大族子弟当头一棒了,也只有清河崔氏能够用这种不留情面的方式让他们快速醒酒了。
“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人,还说了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利服人,哪位君主不是王霸兼用,相比曹操和刘备,东吴孙权才是那个最不讲仁义的。”
崔意说到这里便走到张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东吴大臣张温来自吴郡张氏,一心忠心辅佐孙权,曾经出使蜀国得以恢复两国的和平关系,可谓功不可没,但孙权忌恨张温,认为他与蜀汉交往甚密,恐怕名声显赫的他不为自己所用,就把他派去了豫章郡的军队。
恰好在这时发生了暨艳案,选曹尚书暨艳试图改革选官中一些弊端,却惹怒了世家豪门而被逼自杀,此人曾经是由张温举荐入仕,孙权就以此为由,将提拔并支持暨艳的张温罢黜禁锢,大臣骆统和陆瑁等人竭力为其辩解,可是孙权仍旧一意孤行,六年后,被发还家乡的张温因病逝世。
暨艳及选曹郎徐彪的激进改革,得罪了豪门权贵,严惩他们也就算了,可孙权就爱翻旧账,张温的两个弟弟张祗和张白也因此被牵连禁锢,连已经出嫁的三个姐姐也遭到了清算,恐怕在孙权的心里,就是想要借机敲打江东其他豪门。
孙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必然会用老班底淮泗集团压制、平衡势力庞大的江东世家,闲置张昭,杀张温,贬朱据,流放顾谭,逼死陆逊,以四大家族为首的豪强士族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孙权的打压,下手如此快准狠,贤时便用,不贤便黜,君主凉薄至此,让臣子不得不寒心,想来吴郡张氏子弟心中也有不少的怨恨。”
崔意用失望的眼神扫视了他们一遍,严肃的说道:“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志远兄被迫离开洛阳,来到常山郡真定县做县令,他可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和委屈?他这个真定县令自到任后可有半分懈怠?”
张珲无奈的笑了笑,“暨艳案只能说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陈寿所写的《三国志》,我有粗略读过,其中对我祖上的评价还算中肯,‘才藻俊茂,而智防未备,用致艰患’,不管是陈年旧事,还是悬而未解的疑案,逝去的过往,就别再回头望,人又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只有当下才是最真实的,道儒兄你觉得呢?”
崔意微微点头,淡然说道:“吴郡张氏子弟里的翘楚果然看得很通透。”说着目光转向甄理,“可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是他们不仁,是你们中山甄氏除了拥有皇亲国戚的高贵身份外,就没有出过任何一位可与荀令公或陈群能力相当的重臣宰辅,哪怕是钟会那样的人物,你们家族都没有,仅靠出过几位皇后,根本没有用,必须要在朝廷中枢站稳脚跟,就像颍川派那样,荀氏和陈氏经历了曹魏,到如今中书省仍旧是由他们两家人把持着。”
崔意稍微停顿了一下,躬身捡起地上那一卷摔坏了的竹简,徐徐说道:“颍川钟氏本来因钟会图谋据蜀自立一案被朝廷打压数十载,可钟雅跟着裴都督去益州平叛,得了军功返回洛阳后再次进入中书省,颍川钟氏底蕴犹存,加上钟雅能力出众,抓住机遇敢于去拼搏,自然可以翻身。
而高平郗氏自郗虑之后就已经沉寂下来,直到郗隆这一代稍有起色,可仍惨遭外放,郗鉴固执保守,但郗遐从出仕以来,就屡建政绩,张昌叛乱已近收尾,待他重返洛阳,自然可以升至郎官的位置上。
阿虎为了蜕变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巨大痛苦,可蜕变后的他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他也在江夏立了军功,河东卫氏也有了复起的希望。
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日以继夜的努力,可反观你们这些人,犹如蠹虫一般依附在自己家族身上,只会无尽的索取和享乐,却不能给家族带来任何荣耀,你们这样活着,形同废人,不如就去死好了。”
崔意将那卷竹简扔到甄理身上,满眼厌恶的看着他们,握紧受伤的那只手,渗出丝丝鲜血,痛惜道:“随着袁绍集团的覆灭,冀州士人像巨鹿田丰、广平沮授、魏郡审配等人死的都很悲壮,袁绍曾经问沮授何以匡济天下,沮授便说,‘拥一郡之卒,撮冀州之众,威陵河朔,名重天下。若举军东向,则黄巾可埽;还讨黑山,则张燕可灭;回师北首,则公孙必禽;震胁戎狄,则匈奴立定。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长安,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诛讨未服。以此争锋,谁能御之!’
沮授善于谋略,不输荀彧郭嘉等人,在他拒降身死之后,甚至连曹操都叹息道,‘孤早相得,天下不足虑也。’河北多名士,沮授更是我所敬佩之人,可是如今的冀州士人又在做什么,没有野心就没有进取心,你们就这么想当废柴吗?
这几年贾郭一党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平原华氏,连带着还在打压范阳卢氏,冀州派已经快要被踢出权力核心了,你们都感觉不出来吗?颍川派和太原派根基深厚,向来强势,地位很难撼动,可朝廷新贵琅琊王氏,他们家族在朝中的影响力正在迅速提升,而我们冀州士族子弟却在一天天的堕落颓废,待在自己的地盘上过的很快活是不是?”
“道儒兄,你今日何故如此,大家也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才聚在——”
崔意冷声截道:“冯子颖,你就这么喜欢玩乐吗?陈眕也喜欢去金谷园玩乐,可是你能跟他比吗?他的父亲陈准是中书令,他的叔叔陈征担任太子左卫率,领精兵万人,宿卫东宫,地位颇重,即便陈眕醉卧金谷园,风流成性,也可以轻松得到步兵校尉一职,你行吗?”
第一百六十九节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四)
冯子颖面容尴尬,他哪里比得上洛阳的那些名门豪族贵游子弟,步兵校尉秩比二千石,官居四品,就是欧阳建也才坐上尚书郎的位置而已。
“知道自己比不了,那就给我活出人样来!”
“道儒兄,即便我去洛阳谋职,也不过是被打发到哪个穷乡僻壤做县令,这样有何意义?”
“不必去洛阳,你先前不是和河间王司马颙的嗣子司马融关系要好,那就去关中效力河间王吧,房阳和沮亮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的,那个李斌不就是前两年去的关中,论家世,你比李斌还强许多。”
冯子颖想了想,摇头苦笑道:“我还以为道儒兄是想让我去并州或者凉州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关中一带还勉强凑活。”
在众人面面相觑时,有个身穿秋香色缎袍的年轻男子正准备悄悄溜走,不料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到后背上,他痛苦的扭头一看,却是半截桌子腿。
崔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问道:“崔醒,你是醒着呢,还是在这里梦游呢?”
崔醒乃博陵崔均之后,崔均为崔州平之兄,崔醒的父亲崔璇如今担任西河太守,崔临正是崔醒的从兄。
崔醒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背处,忍着痛说道:“你拿桌子腿砸我,就是没醒也被这一下砸醒了。”
“我让你跟着小叔叔一起去江夏,你怎么没去?”
“崔意,你凭什么命令我,江夏那里有张昌作乱,小叔叔被你骗到江夏,不知遭了多少罪,我才不会傻乎乎的去那里。”
“不凭什么,只因为这是我的决定。”
崔醒横了他一眼,“你欺负人还没完了是吧?都说巨鹿魏胤嚣张跋扈,我看他还比不上你呢,只会来这里找我们的茬,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去洛阳把金谷园也砸个稀巴烂好了,那样我就真的服了你。”
崔意用帕子将受伤的右手简单包扎起来,玩笑似的说道:“你就应该取名叫崔不醒,有个故事叫做睡美人,而你就是沉睡不醒的王子,既然你不愿去荆州,那就去并州好了,你的父亲出任西河太守,你不去他跟前孝顺,反而躲在真定县得过且过的混日子,你怎么不睡死在这里,没出息的家伙。”
崔醒剑眉一挑,埋怨道:“崔意,你自己四处游荡活得潇洒,让小叔叔去江夏帮着阿虎平叛张昌那伙贼众,如今又想撵我去并州,我去哪里还用不着你来管!”
崔意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他,不禁笑道:“看来你还没清醒,我为何要管你,连子扬兄(崔临字)都懒得教训你,要不是叔公在信上提到了你,我都快忘了博陵崔氏子弟里还有你这个睡不醒的家伙。”
崔醒讶然道:“叔公说我什么了?”
“让你去并州新兴郡,就是叔公的意思,当然你的父亲应该也收到书信了。”
“那里不就是塞下荒地,雁门关所在的陉岭以北地区早在曹魏时期就放弃了,叔公是想要我去那里开荒吗?”
“当初让你跟着小叔叔去江夏郡,你怕受罪不肯去,如今你只能去更偏远之地受罪了,还真是可怜。”
崔醒这会也忘记背上的痛了,忙走至崔意面前,轻声问:“道儒,我真的非去不可吗?”
崔意点点头,“叔公说的话,你敢不听吗?”
崔醒黯然道:“叔公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去塞下荒地,这和流放何异?”
“你不是一个人。”崔意瞟了一眼欧阳于坚,淡笑道:“叔公没那么狠心,欧阳于坚会陪着你,他武功还不错,你俩同去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
欧阳于坚双目光芒一闪,急急问道:“崔意,为何要我陪着他去那里开荒?”
“要怪就怪你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欺压百姓的事情你也做了不少,魏胤已经被关进大牢了,你想沦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吗?”
一时间,欧阳于坚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他才问道:“那么我和崔醒何时动身去新兴郡?”
“明早你们二人就启程赶赴并州,还有冯子颖,你也是明早出发,无人做伴,只身去关中。”
这时许多小厮陆续把十几张交椅搬到柳荫下,张珲上前安慰了崔醒几句,就对崔意笑道:“道儒兄,暑天炎炎最是容易上火的,我带来一些雪花酪,不如大家坐在一起边品尝边聊天。”
甄理正在暗自庆幸,只是被崔意数落一番,并不需要去偏远之地,可崔意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缓步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甄理,你现在应该很清醒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了,令尊之前犯的错与你无关,可中山甄氏子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现在重拾理想还来得及。”
成皋县的上空,乌云密布,苍翠的林木随着狂风胡乱摇摆着,地上的野花野草也浑身颤抖着,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滂泼大雨,雷声、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客栈中的喧闹声也渐渐弱下来。
这家客栈就邻近延津渡口,穿着浅蓝粗布碎花裙的年轻妇人正坐在一间中等的客房内,桌上摆着一碗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狂风卷着暴雨像鞭子般猛烈地抽打着窗子,突然一阵强风直接把窗子吹开了,雨水潲了进来,淋湿了桌上放着的胭脂盒和那盛着蔷薇露的玻璃瓶。
她赶忙起身走过去把窗子关好,然后又把青花烛台移至榻前,她坐在小马扎上,静静的看着这小小的烛火,蜡烛仿佛流着泪,在短短的灯台上燃烧着,烛光摇曳,快要燃尽了。
这时她听到三声有规律的敲门声,便很快走到门口,低声问道:“残剑,是你吗?”
门外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阿兕子,是我。”
她打开房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两根蜡烛还有火折子,关切的说道:“主人,我过来给你送蜡烛,这样屋里就能一直亮着了。”说着又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碗粥,皱了皱眉,“主人多少还是吃一些,这雨下的太大,我们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一晚了,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第一百七十节 雨中的暗杀者(一)
“残剑,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这位打扮得很普通的年轻妇人正是毓童,其实她是女儿身,在她十四岁时就做了柳宗明的侍妾,只是不管在柳府中,还是跟着柳宗明出行都是男子打扮,所以外界的人就以为柳宗明有断袖之癖,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除了柳宗明,就只有残剑。
残剑点点头,走进来摘了斗笠,脱下蓑衣,关上门后,便看着毓童一脸黯然的坐回小马扎上,他马上从衣袖里取出用油纸包着的胡饼,拿到毓童面前,含笑说道:“主人,我知道你喜欢吃新鲜出炉的胡饼,这就是我跑去附近的一家食肆给你买的,你看面脆油香,抓着还烫手呢。”
毓童摇摇头,沉声道:“我不饿。”
“成皋县的事情失败了并不怪主人,只能说李如柏也是个有背景的人,柳宗明之前没有摸清他的底细,要不是何虔非要在万山寺报复裴家的那个养女,连累到主人身上,我们也不必匆忙撤离,何虔被钟雅在宴席上警告一番,见势不妙,自己倒是溜得快,不过他这次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不管钟雅和张舆他们怎么彻查这件事,也顶多查到刘绥身上。”
“这次我让他失望了。”毓童叹了口气,“我没料到慧法那件事也被谭采揭发出来,他根本无法再包庇袒护我,或许他也从未想过为我做任何冒险的事,我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没那么重要。”
“阿兕子,等我们到了并州,还可以从头再来,我们可以寻求那些羯族人和鲜卑部落的支持,甚至可以去离石找刘渊,没有柳宗明,兴许我们还能少走许多冤枉路。”
雨声渐渐变小,毓童的面色却不乐观,淡淡道:“自曹魏以来,匈奴各部落瓦解,成为编户齐民,为了逃避徭役,很多人都跑到世家大族那里当佃客,还有的直接充当豪族的部曲,更甚者沦为被贩卖的奴隶,昔年陈泰出任并州刺史,洛阳的权贵们纷纷给他送去礼物,托他在边地购买一些奴婢,但是陈泰把这些礼物都原封退回了,作为司空陈群之子,他还算是正直之人。
可惜如今的东赢公司马腾却在大规模的贩卖并州人口,有的反复逃跑又被抓住,过的日子苦不堪言。
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觉得刘渊有利用价值,便上表推荐刘渊担任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现今刘渊在邺城任官,也是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他不是前两年把自己的儿子刘聪派到新兴郡太守郭颐那里做主簿,然后迁任右部都尉,河间王司马颙曾经还想要拉拢他,不过刘聪没得选择,只能效力成都王司马颖。
他们的现状都是各顾各的,指望他们叛乱要等到何年何月,我看他们还不如张昌有能力,只有依附北方世家大族和掌握军权的各地王爷,我们才能有胜算,河东柳氏自然比不上太原王氏、颍川荀氏、清河崔氏、河东裴氏这样的顶级豪门,当年若有机会认识到名门豪族贵游子弟,我也不会选择柳宗明了,即便是郗遐,都强过柳宗明百倍。”
毓童心里有恨,却又万般无奈,因为选择权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手中。
“阿兕子,你先吃些东西吧,这些事情留着以后慢慢想,胡饼都快凉了。”
残剑将胡饼递给她,毓童却抬眸望着他,眼神中竟透出温柔的光芒,说道:“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我怎么会离开你,离开你我又能去哪里呢?”残剑温和笑道:“快吃吧,明早我们只要能够安全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毓童微微点头,咬了一口胡饼,竟然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明明这胡饼已经凉了,一点也不酥脆。
在残剑轻轻帮她关上门后,就重新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去,他方才只是去附近探查情况,顺便去食肆买了胡饼,没想到张舆已经带着官兵去了官渡,之前汜水就在严查过往之人,所以他和毓童才绕路来到官渡,本想今日就乘船渡河北上,偏巧下了倾盆大雨,他们才选了这家客栈暂且住一晚。
可他感觉张舆定会派人拿着毓童的画像沿着官道上的客栈食肆挨个搜寻,今夜不会太平,他不能让毓童有事。
“宁县尉,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长得跟毓童有几分相似,或者臂膀上有纹身,就立刻将那个人逮捕。”
雨中撑伞的年轻男子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渡口,又转头吩咐骆日和余晖一些事,他们二人躬身领命,各自带一队官兵匆匆离开了。
宁傕满腹狐疑,近前问道:“公安小郎君是如何断定毓童不会南下逃亡而选择渡黄河北上呢?”
“毓童的目的还未达到,怎么会轻易选择南渡?”
张舆微微抬高竹制油纸伞,定定的看着他,淡笑道:“宁县尉,你是阳曲人,昨日我的小厮无意中看到你和太原邬人郭敬同去了梦月楼,看样子你们很是相熟。”
宁傕垂目答道:“只是偶有往来,梦月楼的池荷姑娘死在万山寺,想必她也是参与了邬家那桩抢劫案,我自是要派人继续调查的。”
“那就心无旁骛的好好查,你还算勤勤恳恳,楚颂之和你一样出身寒门,他马上要回洛阳担任洛阳令,那里的县尉也该换个人了。你的兄长宁驱和郭敬接济资助在并州受苦受难的胡人佃客,这本是善举,无须问责,但羯族人无缘无故的跑来成皋县,也许是嗅到了宝藏的味道,这样冒冒失失的参与进来,怕是不想要命了。”
宁傕听后一脸惶恐,刚想要开口解释,张舆却摇了摇头,剑眉紧蹙,沉声道:“我现在没心情听你的解释。”
忽然一名戴着斗笠身穿鸭卵青交领窄袖长衫的男子从官道旁边的树林中飞跃出来,宁傕急命百余官兵将他围住。
却见男子将斗笠往空中一掷,旋转飞行,迅如疾风,直奔张舆的头颈,站在他身侧的陈浩之反应极快,挥剑一砍,便把斗笠劈成两半,那支笠中箭却被张舆手中伞打落在地。
“不许放冷箭,我要活口。”
那男子正是残剑,他腰缠数把剑,几名官兵手持长枪逼近他时,一剑出鞘刺穿了一名官兵的腹部,然后他手持双剑,在他身体旋转间,剑锋疾掠,几名官兵接连毙命。
第一百七十一节 雨中的暗杀者(二)
残剑就像是一阵飞沙走石疯狂的龙卷风,横扫数人,双臂不曾有过停歇,从旋身再到半蹲身,挥剑攻击的部位开始下移,猛烈的砍向那些官兵的双腿,最后双剑同时落下正扎进一官兵的脚面。
“给我闪开,我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
残剑双手发力将剑折断,然后转身又刺中两名官兵,紧接着又是一片哀嚎惨叫,他再次抽出两把剑抵在两人的胸口处,厉声喝道:“不要再过来,给我让开!”
陈浩之直接踏步上前,拔剑而出,高声道:“你是毓童的手下,此刻拼死搏杀,只为毓童换来一线生机,念你好歹是忠仆,公安小郎君不会当场射杀你,我劝你还是老实跟我们回县衙吧。”
残剑咬牙切齿道:“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们带走她的。”
激烈的劈砍碰撞之声在官道上再次响彻而起,瞬息之间,只见残剑一个虚晃抓住陈浩之身法空挡,双脚突然跃空而起踢在了陈浩之身上,那浑厚的劲力直接便将陈浩之踢退数步,才堪堪得以稳住身形。
陈浩之作为绿林中人,经历过无数生死,在与他交过手的那些人里面,内力如此高深的倒是不多见,他稳了稳心神,再次持剑急刺而来,见此霸道攻势残剑毫无怯意,每每剑临之际,总能及时跃空闪避。
突然残剑猛地一剑挥出,使得正在疾攻的陈浩之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险之又险地被一剑划伤了右臂,与此同时闪电一脚击中陈浩之,竟直接将其硬生击退数丈远,内脏之处更是一阵晃动。
陈浩之这才意识到对面之人的武功高过自己许多,正被此力道震惊之余,威压再次逼近,残剑已然腾空砍来,陈浩之反应迅速,急忙横剑而挡,可下盘之处却是被残剑双脚再次踢中,将他击飞数丈倒地。
当残剑挥动双剑劈向他的面门之时,一把油纸伞破空而来,残剑鹞子翻身,刚刚站定,张舆已然单手托住伞柄,那把很是朴素的油纸伞在雨幕中轻轻旋转,雨珠滴落在地,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张舆冷眼斜睨着他,轻轻一笑:“你这人真是奇怪,非要自寻死路。”
“抓捕像我们这样的替罪羔羊,又何须公安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呢?”
“到底毓童是不是一只替罪羔羊,你我说了都不算,得带回衙门审讯过后才能知晓。”
“她没有犯任何过错,该抓的人应该是柳宗明。”
站在雨中的残剑满眼都是恨意,他握紧双剑,一字一顿道:“错的人不是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
张舆收起雨伞,一甩袍袖,雨点飞溅,他俊脸一沉道:“这世道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可以有吃人的本事,但吃了人不要轻易留下什么把柄,不然就很难逃掉了。”
“张舆,你的爷爷乃当朝司空,身居宰辅,尽忠匡扶社稷,我以为你与其他贵族子弟不同,持有干将剑就应该捍卫天下正义,故而我冒死前来,可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你跟柳宗明一样,藐视我等卑贱之人,恐怕就是在张司空面前,也不能申诉,普天之下,还有何处可容升斗小民申辩抒怀,还有哪位权贵子弟肯听贩夫走卒的款款心声,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张舆冷笑道:“你的话未免太多了,杀人凶手有何资格在此喊冤?”
残剑随手丢出的剑鞘斜斜插入泥地中,激起水花还未落下,他已然挥舞双剑朝张舆飞奔而来,张舆脱去外袍,单手甩出拍打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抽回转身,扭力成棍,挥动间水珠乱舞,剑刃直接被快速转动的布棍挡了出去。
在张舆将布棍重重击打在水面上,四散飞溅的水花犹如破碎的琉璃一般,纷纷砸向残剑。
抡起的布棍在茫茫雨幕中似蛟龙出江,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只能听到那霍霍的声音,强势的掩盖住风声和雨声。
就在这时张舆单手猛甩布棍,将残剑右手上的那把剑紧紧缠住,陡然抽拉,剑被折断,顺势棍尾击中残剑的前胸,以腰带腿迅疾转身,布棍在点点雨滴中划出一个绝美的圆弧,朝着残剑的脖颈平抡过去,这一刻众多小水珠汇集在一起,被那股凌厉的棍风肆意鞭打,全都猛烈的砸向残剑。
残剑快速闪避,然后右脚蹬地,身体向左转动,右腿直线出击,阻截住这威猛的攻势,最后以长剑支地,吐出一口鲜血。
残剑很清楚对方所使用布棍的优势和劣势,那就是布棍只有在被激发的那一瞬间威力凶猛,因为那时是甩动速度最快的,杀伤力最强的时刻,被击中至少也会断几根肋骨,从张舆的甩布速度和臂力来看,没有干将剑的他依然霸气十足。
刹那间张舆将那把雨伞飞掷出去,继续单手舞动布棍,身体却像炮弹般横扫一片,卷起已经裂开的地面上的碎石,纷纷射向残剑。
此时张舆在身体周围不停的舞动,就是为了给布棍蓄力增加速度,布棍一旦静止就如同一个搓成条的普通布,杀伤力几乎为零,技法跟软鞭很相似,长枪或许可以克制布棍。
当布棍再次朝他甩过来,他抓起地上的一杆长枪,腾空跃起,长枪向下一劈,借着布棍的那股力道,他在半空中向后翻转,想要顺势用枪头攻击张舆的后背,不料张舆猛地撑起油纸伞,挡住那一枪,迅速旋转伞柄,人随伞动,仿佛车轮碾过地面,荡起一片片水花,像初绽的朵朵白莲,在无形之中变成移动的透明雨墙,不管残剑怎么奋力劈砍,都无法击碎它。
在残剑挥剑抵挡之时,一匹白色骏马突然从林间飞奔过来,残剑双脚轻轻踩着水洼,速度极快,好似蜻蜓点水,并未激起多少水花,纵身跃到马背上,随着一声嘶鸣,马直接向张舆猛冲过来。
残剑一手抓着马鞍,身子倾斜而下,贴着马腹,右脚踩着马镫,挥剑如闪电,似雷霆,上前阻拦他的官兵毫无还手的能力,接连毙命,马上功夫娴熟的他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
张舆站在原地也不躲闪,当马迫近他仅有一尺的距离时,他倏尔旋身,一脚踢中马腿,马摔倒在血水中,残剑身子不稳,也滚落在地,张舆掠到他身前,手持一把残剑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这一次他再难站起身。
“雨轻的手和脚都受了伤,今天你又杀死这么多官兵,我现在废掉你的手和脚,也不算太过分。”
第一百七十二节 谁的陷阱(一)
官道上,血水、泥水和雨水混成一片,残剑趴在地上,捂住胸口,嘴角涌出殷红的鲜血,惨笑道:“你不仅臂力过人,腿功也是了得,即便不用暗器,雄不屈也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现在不杀你,但也绝不会就此放过你。”
张舆重新撑起油纸伞,雨水早已打湿了他清俊的脸庞,他平静的眼底渐渐涌起愤怒,“山坡遇袭那一次,她没有伤到分毫,也许那时候的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但在万山寺所发生的事,已经触碰到我的底线,她身上所受的伤,我定要你们加倍偿还,不管是毓童,还是柳宗明,或者其他什么人,只要参与了此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残剑苦笑道:“在这世上不止你这样的权贵子弟有想要保护的人,命贱如蝼蚁的我也有想要拼命去守护的人,为了她,我可以违背良心去害人杀人,做任何事情,甚至舍掉自己的生命。”
“等进了牢狱,你和毓童有大把的时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张舆直接转身,对宁傕道:“将他带回县衙,然后派人继续搜寻毓童,务必在明早天亮前抓到他。”
宁傕点头,即命捕头给残剑戴上枷锁,还没等捕头走近他,一支箭矢猛然间射中残剑的前额,残剑的眼中满是不甘和悔恨,他不害怕死亡,唯独害怕留毓童孤苦一人,最后他的眼角落下一行泪,瞬间又被雨水冲走,他喃喃自语道:“阿兕子,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张舆握紧油纸伞,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残剑,然后移目望向附近的林子,头发上的雨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脸上渐渐浮起鄙夷不屑的笑意,沉吟道:“只敢躲在暗处放冷箭,没胆量的家伙,你这次是逃不掉的。”
此刻的蔡家别院早已停了歌舞,厅上一片死气沉沉。
吕莘刚才告知蔡谟一个消息,柴六郎已于昨晚死在狱中,蔡谟倚枕半躺在玉簟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屋梁上方,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眼圈渐渐泛红,直到流淌下两行泪水,他才伏案痛哭起来,哭声甚是悲哀,哽咽道:“六郎,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管事赶紧上前劝慰道:“事已至此,请道明郎君节哀自重。”
“柴六郎好歹是他的亲表弟,现在人死了,要是道明兄不悲不哭,外面的人会怎么想呢?”
吕莘正坐在席间吃着甘菊冷淘,这是乐淘居新推出的一种夏日冷面,将甘菊苗捣汁和面,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然后伴香油冷藏,食用时再搭配时鲜蔬菜与作料调味,入口清新适人。
桌上还摆着酥山、琥珀糕,杏酪和什锦冰盘,这些全都是吕莘在乐淘居点的外卖,他瞥了一眼蔡谟,哭声渐渐止住,他便从盘中拿出一个红豆沙蒸糕,递给蔡谟。
蔡谟却摆手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吃东西。”
“就是因为没那个心情,所以才要吃。”
蔡谟微怔,接过那个红豆沙蒸糕,咬了一口,咀嚼两下,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下来。
吕莘无奈的放下筷子,皱眉问道:“道明兄,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这会伤心难过有用吗?你来成皋县之前可有占卜吉凶?”
蔡谟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幼安兄,你这是何意?”
“钟雅对柴六郎贩卖铁器这件事不是很关注,况且柴六郎如今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牵连到你的身上,钟雅此番来成皋县的目的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
吕莘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顿觉神清气爽,也拿起一个红豆沙蒸糕,神秘一笑道:“道明兄,那个白菡是毛髦送给你的吧?”
蔡谟愕然,手里的半个红豆沙蒸糕掉落在地,吕莘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沉声道:“毛髦先前去洛阳拜见过汝南亭侯和郁,当时钟雅就注意到了他,后来白菡回到自己老家陈留浚仪,钟雅在陈留郡开了许多酒肆,你也是知道的,想要找出一个人,对钟雅来说并不难。
白菡应该是先回谢家别院复命,然后又去找的毛髦,很巧的是那时候谢裒身边的护卫夕夕也在陈留,所以说白菡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谢裒,毛髦只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而已。”
“幼安兄,你是说琅琊王也参与进来了?”
“关于邬家宝藏的传闻也有好些年了,到现在邬家抢劫案还没结案,谢裒在你身边布一个闲棋也不算什么了,不过道明兄已经把白菡交给钟雅了,钟雅向来欺负人没商量,何虔在宴席上被他那么一吓唬连夜就离开成皋县了,想想就觉得好笑。”
吕莘说到此处突然抓住蔡谟的右手,低笑道:“你不必担心,柴六郎福大命大,死不了的,不过柳宗明就说不准了。”
蔡谟心领神会,匆匆吃完了那个红豆沙蒸糕后,就灌了一口凉茶。
“道明兄,阳平太守苟晞与东海王司马越交好,任远之前就弹劾他搜刮民财,可惜朝廷并未罢免他的官职,我听说他最近和东嬴公司马腾来往甚密,道明兄何不借此大做文章呢?”
蔡谟望着他道:“不知幼安兄可有什么良策?”
吕莘给他倒了一杯酒,悠悠道:“对东海王来说,少了柳宗明这么个幕僚,还可以再征辟其他的世家才俊,可苟晞是东海王结交的兄弟,东嬴公司马腾还是东海王的亲弟弟,若是这两个人犯了事,就等同于折了东海王的左膀右臂,说不定东海王也会跟着受牵连,和演派你来成皋县不就是为了找出东海王的把柄,只可惜柳宗明身边的毓童把事情办砸了,私自开采铁矿这项罪名是安不到东海王身上了。”
蔡谟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本来他昨日就派人去请卢琛过来叙话,可惜卢琛并未过来,没想到今日吕莘倒是突然而至,虽然吕莘没有言明来意,但是蔡谟大致已经猜到是卢琛让吕莘过来这一趟,帮他收拾残局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三节 谁的陷阱(二)
“近日传闻清河王世子司马覃所佩戴的金铃忽然隐约生出麻粟似的斑点,占卜者认为金是我朝即将兴盛的征兆,并且在司马覃初生时,有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更有人说清河王府上空有天子气,此传闻最早是在清河,又传到阳平郡,之后就在并州流传开来,帝王出生必伴有异象,可正统继承人东宫太子身在洛阳好好的,散播舆论者到底是何居心呢?”
蔡谟不解道:“阳平郡竟有这样的传闻,我怎么不知?邺城和阳平郡挨得又近,若真有这等传闻,成都王肯定会知晓的,那么也用不着我再来成皋县了。”
“我说他有就有,没有也有。”
吕莘从容一笑,“道明兄,这种舆论大都是有心者故意而为之,像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深夜篝火狐鸣,在鱼肚中藏帛书,就是为了得到百姓的支持,然后振臂一呼,让民众揭竿而起,而帝王出生时天降异象,无非是想证明他是上天选中的人,用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巩固统治,就连张昌那个妖贼还找来一个假的汉室宗亲刘尼当傀儡,一般造反初期很需要这种宣传,其实这就是一种骗局。”
蔡谟惊讶道:“啊?真是你编的?”
“不管是谁编造出来的,阳平太守苟晞和并州刺史司马腾都脱不了干系,你只要抓住时机,就能事半功倍。”
“你是让我捕风捉影。”蔡谟苦着脸道:“那总得有些影子吧,空口白牙别人也未必会信。”
吕莘笑了笑:“司马覃所佩戴的金铃就是东赢公司马腾送与他的,这件事是真的,当年清河王司马遐逮捕太保卫瓘,卫瓘故吏荣晦尽杀卫瓘子孙,司马遐却不加以阻止,河东卫氏和司马遐早就结下了梁子,你可与卫璪共同谋划此事,我想道儒兄也会暗中帮助你们,罗列一些罪名出来,到那时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都会因谋逆罪被终身圈禁在金墉城,而东海王司马越只能自求多福了。”
蔡谟点点头,东海王当年因参与诛杀杨骏受封五千户侯,崔意的父亲崔宇就是被东海王构陷入狱的,这笔旧账崔意迟早会想办法和东海王清算的。
“雨轻姐姐,我要吃那个小鹿的棒棒糖。”
“陈珠,小鹿的棒棒糖是我的。”
“阿飞,别理他,他总是过来黏着雨轻姐姐,跑到我们家里来抢东西吃,我看颍川陈家和荀家一样,都喜欢占人便宜,每天都要吃一碗肉末鸡蛋羹,还得炖的嫩嫩的,要求真是多。”
裴恬白了陈珠一眼,说道:“陈珠,既然你这么尊贵,就待在自己家里,别天天跑来这里,我们裴家可养不起你这头能吃的猪八戒。”
陈珠一脸委屈道:“昨天我就没吃到炖鸡蛋,你还说夏季炎热,鸡鸭都不下蛋了,鸡蛋少,得省着吃,十个钱一个都买不到,让我别再吃炖鸡蛋了,鸡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裴家连个鸡蛋都不舍得让客人吃吗?”
“别说鸡蛋了,就是草根子并州的灾民都未必吃得上,陈珠,你活得能不能别这么矫情,一顿不吃鸡蛋不吃肉又不会死,要是你实在想吃,干脆就从自己家里拎一篮子鸡蛋过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和阿飞是绝不会跟你抢的。”
三个小男孩排排坐,雨轻正准备给他们分发糖果,见小智和阿飞总是挤兑陈珠,便微笑道:“不管是圣诞小鹿棒棒糖,还是爱心棒棒糖,吃到嘴里味道都是一样的,你们又何必为这个而争执呢?明日全都做成小鹿棒棒糖,到时候你们也就不用再抢了。”
“雨轻姐姐,我只是逗他玩的,阿飞也不会真跟他抢小鹿棒棒糖的。”裴恬表现得很是大方,又将那个已经解开的孔明锁放到桌上,笑道:“我花了一夜的功夫才把它拆开的。”
“小智真聪明,待会我让人把玉制九连环拿给你,那个可是有点复杂的。”
雨轻摇着折扇,望见山延已然走过来,她便笑道:“读书会可以开始了,今日听完《城南旧事》后,还是照旧要写一篇读后感,写的最好的人有奖励。”
听着山延给三个孩子讲这个熟悉怀旧的故事,雨轻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电影里的某个场景,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孩问自己的父亲,“爸爸,贼为什么要偷人家的东西?”
“他要吃饭,可是又没钱。”
“他为什么没有钱?”
“呃,这个.......”中年男子抽着烟笑了笑,“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雨轻坐在轮椅上,阿勒在后面推着她,雨轻合上折扇,突然问道:“阿勒,你能分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吗?”
阿勒笑道:“那个叫英子的小女孩说人太多了,她看不懂,她没有见过海,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我和那个小女孩一样,也从未见过大海,但是我知道雨轻小娘子是好人,这样就够了。”
“做好人很容易被欺负,我只做自己。”
阿勒止步,轮椅停了下来,“雨轻小娘子想做的事,一定是对的。”
“阿勒,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我只是想从根源上解决一些问题,虽然这样做起来有些难度,但是总要努力试一试。”
雨轻扭头对阿勒神秘一笑,“其实我见过大海,却从未去过大草原,有机会我很想去看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景象,阿勒,你愿意陪着我一起去吗?”
阿勒坚定地点点头,“嗯,雨轻小娘子不要忘了还有迅雷和小白。”
雨轻沉吟道:“我答应过小白原先的主人一件事,姚戈仲如今已至弱冠,他又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卢琛走了过来,阿勒便安静的离开了。
“《城南旧事》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治愈人心,孩童的眼中,乱世如水,不分善恶。”
卢琛慢慢的在后面推着她朝荷花池那边走去,他刚才在陈眕的别院中略坐了坐,和周恢、陆机聊了些荆州的事情,然后就回到了裴家,正好听到山延在给三个孩子讲故事,这个故事他从未听过。
第一百七十四节 风中变奏曲(一)
“谌哥哥,其实《爱丽丝漫游奇境》也是个很好的故事,下次故事会我打算讲给小智他们听,以后可以再编排一场梦幻的舞台剧,到时候邀请知世她们一起来观看。”
不二手里提着一个紫檀茶壶桶,这就相当于保温瓶,在茶壶桶中放入一些棉絮和织物,将茶壶放入其中,便能减缓茶汤冷却的时间,不仅能给茶水保温,而且还能保护茶壶不受磕碰,方便搬运茶具。
“雨轻,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让人煮了红枣枸杞茶,你先喝一些吧。”
卢琛停下步子,不二很快就给雨轻倒了一碗红枣枸杞茶,卢琛先接了过来,感觉了一下温度,含笑道:“不算很烫,你喝着应该刚刚好。”
“谌哥哥,原来你也做了一个茶壶桶,我看谌哥哥真的很懂得养生,很少喝冷饮,只喝温水。”
卢琛淡淡一笑,他昨日无意中听到怜画和梧桐说要去煮什么红糖姜水,夜里下了雨,担心雨轻身上会不舒服,又要准备什么白纸制作月经带,还说如果有那种卫生巾就能方便许多了,卢琛读过一些医书,略懂医理,自然能够猜出雨轻来了月事。
在古代对女性来月事基本上都认为是污秽的,甚至是不祥的,这时候女人也通常待在房中不再外出。
雨轻也不例外,陪着三个孩子说笑一阵,就打算回屋休息了,张舆去了官渡抓捕毓童,钟雅今早出府去处理公事了,楚颂之带着程圆圆去郊游享受二人世界了,卢琛和吕莘也都出去了,雨轻身上有伤,如今连陪她逛园子的人都没有,她整个人也是怏怏的,想着只能去找雷岩说会话了。
想不到卢琛很快就回来了,雨轻喝着红枣枸杞茶,瞬间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卢琛弯腰把雨轻双腿上的薄毯子往上盖了盖,笑道:“你这里又是故事会,又是梦幻舞台剧的,难怪陈珠天天要过来裴家用饭,他的父亲刚才还说,直接让陈珠住在裴家好了,就是小智和阿飞合伙欺负陈珠,他也是不管的。”
雨轻细细端详了一会这只羊脂白玉碗,然后说道:“其实珠儿很懂事,昨日爷爷和四叔在院中谈及并州连年闹饥荒,当时珠儿和小智、阿飞就坐在旁边玩跳棋,没想到今早珠儿就抱着一对翡翠马跑来我这里,说要把它卖了再去买粮食,赈济并州灾民。
还对我说他房里有好些贵重的摆件,都可以拿去卖了,因为他太小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虽然有钱,又不由他随便使,但他很想出一份力。以前我一直觉得珠儿娇生惯养,有爷爷宠着,别人打不得骂不得,根本不懂人间疾苦,可是他却很善解人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珠这么喜欢你,自然会变好了。”
“四叔说回到洛阳后,珠儿会来裴家私塾读书,好像伯仁先生的长子周闵也会来,如今裴家比荀家更受欢迎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荷花池畔,小景早就在那里备好了点心水果,还搬来两把黄花梨卷口靠背卷草纹玫瑰椅,卢琛扶着雨轻坐到玫瑰椅上,然后他也坐下来,微笑问道:“昨日我看到覃思拿着一封书信去了你的书房,是不是道儒快要来成皋县了?”
“嗯,悦哥哥在信上说他已经处理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不日就会赶来这里。”
卢琛笑容恬淡,“雨轻,牧率汲桑手下确实有个叫匐勒的羯族人,他还招集了桃豹、逯明等为群盗,说他极其危险可怕,我倒是没发觉,在并州那一带有很多像他这样的盗匪,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剿灭这伙盗贼也并不费力,他还不如南蛮张昌有实力,不过听说郗遐已经擒获张昌,并将其斩首,这场叛乱终于平息了。”
“谌哥哥,杀一个匐勒确实很简单,可是杀了之后也许还会出现第二个匐勒,第三个匐勒,所以如今杀他意义不大,还不如把荏平牧区的汲桑和匐勒召集的群盗全部收编过来,对他们加以约束,说不定以后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关外之地一般都很寒冷,难以开荒种地,所以中原打败草原后很少占领,而且草原民族过得艰难就想抢掠,如果可以发展毛绒毛线等与羊毛有关的技术,那样中原人御寒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也就可以向关外发展了,草原民族也能够被驯化。
悦哥哥也很赞同我的这个想法,把胡人全都驱逐出关外也不太现实,靠杀也是治标不治本,要一手萝卜一手大棒,悦哥哥回到清河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了常山真定,这些日子他应该做了许多事情。”
在李如柏同雨轻讲到羯族人,然后钟雅又看到太原郭敬出现在这里,雨轻马上就想到了石勒,不过现在的石勒应该叫匐勒,还未改名。
郭敬年轻时与羯族石勒交好,宁傕又是阳曲人,他的从兄正是宁驱,在调查邬家抢劫案时,宁傕表现的太过积极,不免让张舆开始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经过祁斯的手下秘密调查后发现有名羯族人曾出现在宁傕的宅院附近,想来张舆已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宁傕了,不管是郑翰,还是匐勒,再或者白菡背后的主人谢裒,都应该对宝藏很感兴趣。
卢琛喝了半杯梨水,淡然一笑:“一般游牧部落都是用羊毛或驼毛制成布和毛毡,你却想到纺羊毛,织毛衣和羊绒衫,不过前提需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公安兄不是早两年就派人在渔阳牧养山羊,估计你现在又想要在新兴郡以北发展畜牧业了。”
“谌哥哥,送你一只小狮子。”
雨轻从袖中取出一个毛线编织的小玩偶,嫣然笑道:“谌哥哥,这只小狮子叫小可,是个守护神兽,它会一直保护你的。”
卢琛接过这只奇怪的小玩偶,它长得小小的豆豆眼,背上还有一对翅膀,卢琛疑惑道:“它看上去很像是小熊布偶,跟维尼熊长得差不多,它怎么会是狮子呢?”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眯眼笑道:“小可封印解除后的本体就是一只狮子,也可以说是狮虎兽,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萌萌的小可,谌哥哥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那你送给公安兄的会是一只黑猫警长还是龙猫呢?”
“你可以猜猜看。”
第一百七十五节 风中变奏曲(二)
“反正是很奇怪的东西,上次你讲得《哈尔的移动城堡》,什么空中漫步,简直匪夷所思,比武侠还要离谱。”
卢琛将只有巴掌大的小玩偶放进一个锦袋里,然后看向不二和小景,他们会意很快端过来二十七个琉璃杯,卢琛依次往琉璃杯里倒入不等量的清水,然后一手拿着一根筷子,开始敲击起来。
随着敲击音乐响起,纯真的少女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眼前的男子竟然准确无误的敲击出那首《永远同在》。
卢琛不止一次的听到过雨轻哼唱《千与千寻》的主题曲,就在小昭家里借宿的那一晚,他还隐约听到了这首曲子,雨轻曾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动画故事,所以卢琛便尝试着用敲击琉璃杯的方式演奏出这首曲子。
在他放下筷子后,便用湿润的手指摩擦盛有不等量水的琉璃杯边缘,继续演奏这首曲子。
这种手法是相当有难度的,因为不同量的水会产生不同的音高,故而调音会很耗时耗力,另外手指触碰琉璃的时长和力度也是很讲究的,犹如弹钢琴时手指触摸琴键一般,也许只有拥有绝对音感的他才能做到。
聆听着如此美妙的音乐,雨轻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卢琛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琉璃杯边缘处不停的摩擦着,唇畔噙着一抹从容的笑容,眸底深处尽是温柔,这一刻他的心变得简单而纯粹,他的世界里只有她。
当一曲奏毕,卢琛轻声道:“下一首《起风了》。”
干净的乐曲沁人心扉,好似一阵深情的风,吹起了少女对前世的怀念,她所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再次浮现在眼前,可惜他们的身影很快消散,在这里生活的她,好像早已习惯,她有亲人,还认识了许多朋友,她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可以一直好好活下去。
伴着动听的音乐,卢琛徐徐唱起歌来,他的嗓音干净而空灵,犹如被天使亲吻过一样,透着一点点少年的孤独感,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翻过岁月不同侧脸,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也曾指尖弹出盛夏,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逆着光行走,任风吹雨打.......”
卢琛再次睁开双眼,头戴缣巾的他绅士又从容,夏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乐曲停,他凝视着少女,微笑问道:“这是我第一次唱歌,你觉得好听吗?”
雨轻鼓掌赞道:“超级好听,谌哥哥的声音空灵又缥缈,自带一股仙气,再加上你的颜值和气质,完全可以挤进洛阳名门四大公子行列了,阿虎恐怕都要排在谌哥哥的后面了。”
卢琛摇了摇头,“你怎么总是喜欢弄一些无聊的排名,什么足球明星排行榜,洛阳四大花旦,我完全看不出这些有任何意义。”
“谌哥哥你是不懂,娱乐行业钱途无量。”
“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娱乐自己就好。”
这时覃思匆匆走了过来,躬身禀道:“雨轻小娘子,你的那个护卫提着刀去竹林找茂弘小郎君的麻烦了。”
卢琛的脸上露出事不关己的促狭笑容,而雨轻却有些生气的自语道:“肯定是苗烈,他怎么可以这么鲁莽?”
小竹林中,裴肃和王祷正在对弈品茗,苗烈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种闲适的氛围。
“姓王的,你以为自己随随便便送些昂贵补品,金银珠宝和绸缎,别人就会受宠若惊,像是得到什么赏赐一样对你感激不尽,雷岩不是可怜的灰姑娘,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看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要是没有雷岩,你早死在机关暗道里了。
她当时舍命救你,不为任何原因,也许人杀人需要理由,但是人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如今这样做分明就是瞧不起她,欺负她无父无母,出身草莽,不配与你平起平坐,更没有把她当作恩人看待。”
苗烈挥刀指向他,怒道:“我告诉你,她不是裴家花几个钱买来的丫鬟,也不是谁家豢养的死士,她是堂堂山寨之主,容不得你这样的士族子弟随便消遣她,此刻你还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你真当我手中的刀不利吗?”
站在不远处的卢琛眯眼望向他们,只见厉生已经带着一队护卫赶过来,王祷仍旧泰然坐在石凳上,裴肃明显坐不住了,站起身,敛容道:“你这厮真是太无礼了,茂弘兄特意过来探望雷岩,完全是出于关心,你这么顶撞客人,还不自去领罚。”
苗烈浑然不理会裴肃,甚至朝他们又走近了几步,正色道:“人可以卑微,但不能卑贱,王祷,你对她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该负什么责任就要负,不要占了人家的便宜就想跑,除非你跟上官胜一个德行,都该被人千刀万剐!”
卢琛双手扶着轮椅后背,忍不住笑道:“雨轻,这个苗烈说起话来还有几分道理,是不是你教他的?”
雨轻双手捧着白玉碗,小口喝着温度刚好的红枣枸杞茶,也不作答,卢琛打开折扇帮她挡住刺眼的阳光,附耳低语道:“茂弘兄就不该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就是错。”
雨轻沉声道:“谌哥哥,他来或者不来,对雷岩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自然会对她负责。”
王祷看了苗烈一眼,淡淡笑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责问我,你好像并不是雷岩的亲人,也许你们是朋友,不过我没必要听你讲这些,因为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解释的我也解释了,我会给雷岩考虑的时间。”
“考虑什么,让她给你做妾,我听说你的堂兄王敦把姬妾都打发到菜园里种芦菔了,说是不养闲人,琅琊王氏子弟对府中姬妾可有丝毫的怜悯心,你对她并无好感,纳她为妾不过是变相的敷衍,以后她待在王家就像是个不中用的摆设,说不定哪一日还会被你的嫡妻羞辱打骂,最后死的不明不白,高门大院里死个姬妾犹如碾死一只蚂蚁,到那时你会感到伤心吗?”
苗烈冷哼一声,“你不会,你是个聪明人,但也很自私,因为你是琅琊王氏子弟,你最看重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还有你今后的仕途,哪怕你深爱一个人,一旦发觉那个人可能会阻碍到你未来的发展,你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她,因为你没把握承担这一切,所以你做事喜欢提前规避风险,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感情用事的,想爱也不敢爱,你这样活着还不如谢裒,至少他是真心对自己的贴身丫鬟好。”
第一百七十六节 风中变奏曲(三)
裴肃见王祷的脸阴沉下来,立刻叫道:“来人,把苗烈带下去杖责一百。”
“二哥哥,他是我的护卫,在此胡言乱语,我待会就重重罚他。”
卢琛推着雨轻走过来,雨轻满脸歉意的说道:“阿龙哥哥,他只是个粗人,什么也不懂,你莫要听进心里去。”
王祷也站起身,看着雨轻,勉强笑了笑,却有几分落寞,“我今日只是来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并没其他的意思。”
“我知道,阿龙哥哥是好意,你对她不需要感到抱歉,也不要有负担,她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那件事她已经全都忘记了,你不必为她负责。”
“雨轻,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那件事就当从没有发生过,雷岩确实配不上阿龙哥哥,可她也不愿做你的妾室,你的好意她心领了,你送来的礼物我替雷岩收下了,我也该回屋练字了,你和二哥哥继续在这里下棋吧,不会再有人过来打扰你们了。”
雨轻又回头对卢琛调皮的笑道:“我突然来了灵感,准备写一首好诗,等下拿给陆先生看。”
卢琛对王祷略微笑了笑,就推着雨轻缓缓离去了,其实卢琛和王祷来往并不多,只是从崔意那里了解一些有关王祷的事情,不过苗烈所说的那番带有抨击性的话,应该不会是雨轻教给他的,也不是张舆,那么只有钟雅了。
在左太妃出事后,雨轻就只身离开洛阳,是王祷一路护送她安全抵达临淄,可以说王祷和雨轻缘分不浅,如果王祷真的有心靠近雨轻,那么他就不会只留下青奴,自己转身离开,也许在那时他就做出了取舍,他和雨轻之间的关系不会再进一步了。
而钟雅早已看明白了这一点,从苗烈的口中说出来,为的或许就是让雨轻听到,王祷可以做雨轻的知己,也只能是知己了。
卢琛轻轻一笑,“彦胄兄也会一心两用了,自己忙于公务,还不忘处理这些琐事。”
雨轻手里拿着一个铜木柄手摇风扇,这个手柄连接一体式的玩具小风扇比手掌略大些,用手捏动手柄,玳瑁材质的扇叶就会随之转动,这还是钟雅照着雨轻所画的设计图找来巧手匠人,做出的这件机械玩具小风扇。
雨轻一边感受着小风扇带来的舒爽,一边说道:“钟雅好像去拜访平原王(司马干)了,作为宣帝(司马懿)的嫡子,他比梁王和赵王尊贵多了,可是他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大臣想要见上他一面都很难,那些企图拉拢他入伙的人,更是没办法说动他的,原来平原王来成皋县已经好些日子了,我却从未见过他,要不是钟雅昨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平原王也来成皋县避暑了。”
“平原王懂得守拙,才能够在自己兄长司马炎当政期间过着既富贵又安全的生活,也不至于遭到他的忌惮和毒害,他的别院中也没有多少幕宾,可能他只想待在这里安静的避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见彦胄兄和令狐先生。”
雨轻点点头,小声自言自语道:“要是可以有那种多功能小风扇就好了,不仅可以喷雾加湿,还能当手电筒,可折叠,小巧方便携带,可惜没有电,晚上也不能逛街吃宵夜,城中大街上只有死寂沉沉的宁静,只能待在自己家里没事数星星了。”
在宋代以前有严格的宵禁制度,禁止人们在夜晚外出,应该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安全,当然还因为物质匮乏,商业和贸易不发达,也没有娱乐活动,百姓也没有什么出门的动机了,同时也是防止人们在晚上聚众闹事,为了维护统治而约束人们在夜晚的自由。
“雨轻,你又在说什么,还是快点回屋去吧,要么认真写诗,要么刻苦练字,若是感觉累了就睡一觉,山常侍来了,我要去前厅了。”
卢琛望见吕莘和山允的身影,便松开手,示意怜画和梧桐带雨轻回房休息,然后他就大步走开了。
“十张锅盔夹凉粉,一大碗牛肉汤饼丝,顺风你应该吃饱了吧?”
“算了,就这么着吧。”
“顺风,你提前回来了,我们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一桌好吃的,但肯定要让你吃饱的,要不再来一盘胡饼,把剩下那点熟肉都卷上。”
花姑在说话间已经帮雷岩更换了绷带,又笑问道:“顺风,你不会没吃早饭吧?”
“一个卧榻养伤,一个坐着轮椅,我才走了几天,你们怎么都变成伤员了?”
顺风摇了摇头,一口气灌下半碗凉茶,长长吐了一口气,“雷岩,其实这也没什么,雨轻不是说过,这世上连接生的男大夫都有,王祷碰了你的身子也是为了帮你上药,你把他当成大夫就好了,要是你真喜欢上了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花姑,顺风胃口大,你刚才就该拿个洗菜的盆给她装汤饼才对,省得她没吃饱坐在我这里说风凉话。”
雷岩白了她一眼,然后倚着靠枕,随意翻看着那本《荆襄名门绯闻录》。
花姑吃吃笑道:“顺风,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吃播,看你吃东西太下饭了。”
“顺风你回来了。”
怜画扶着雨轻走进屋内,顺风调侃笑道:“卢琛演奏出来的音乐就像微风拂面,温柔的难以捉摸,雨轻,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特别的好?”
“看到你平安回来,我的心情更好了。”
雨轻坐到玫瑰椅上,怜画就轻轻的关上门退了出去,和梧桐守在门外。
“朱全派去跟踪你们的人全都死了吗?”
“嗯,祁迟迟提前在马家附近的梅林中做了埋伏,然后故意把朱全派去的人引到那里,结果了他们之后,我和祁迟迟才去埋宝藏的那个地点,把那批宝藏转移到了别处。”
顺风夜探邬家,仔细观察那架绢绣围屏后,发现绢绣上马氏的母亲品茶、赏蝶、沉吟、阅读和听曲时目光注视的角度各有不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找出围屏背面所隐藏起来的五个线头,依次抽拉过后,围屏上面的图案瞬间就变成了一幅地图。
在顺风离开邬家之前,故意打翻了邬启豪寝室中的灯台,围屏便被烧毁大半。
“雨轻小娘子真乃神人也。”花姑赞叹道:“朱全待在邬家这么久都找不到宝藏埋藏地,你一出手立马就找到了,这样看来你才是宝藏的真正主人。”
第一百七十七节 比悲伤更悲伤的秘密(一)
雨轻淡淡说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人,有个叫达芬奇的画家创作过一幅神秘的画作,叫做《最后的晚餐》,画中每个人都展现出了不同的动作和神情,而画作所蕴含着的秘密就在其中,我并不确定那架绢绣围屏上是否暗藏玄机,但我十分确定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
绢绣围屏上最中间那幅画是马氏的母亲安静的坐在席上看书,而有个中年男子却在不远处伏案作画,他的目光正好落在她身上,这就是最美好的画面,你看书,我看你,也许马氏夫妇就过着像沈复和芸娘那样美好的生活。”
雷岩恍然笑道:“当时张舆说你观察不够仔细,原来你是在故意装糊涂。”
“也不是,我那时以为画中女子就是马氏,也没有太认真看绢绣落款处的那两行字,我只是想着邬启豪的寝室中会不会留有什么字迹,所以并没有把关注的重点放在绢绣围屏上。”
顺风拿起一块芸豆卷,说道:“雨轻,接下来只要谭县丞把朱全和假的邬琏绳之以法,邬家的白骨案就算是结束了。”
花姑坐在月牙凳上,托着腮笑道:“雨轻小娘子让厨房给彦胄小郎君做了芸豆卷,我看你来了,就先端出来一盘给你吃了。”
“顺风,晚上我们一起吃豚骨拉面和煎饺吧,我和雷岩都受了伤,没法去屋顶看星星了,但是我们可以在屋里打牌,把甜甜和苗湘湘她们一起叫过来,还有左媛,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或者行花签令都可以。”
花姑拍掌道:“好啊,再弄一坛好酒,我们今夜也不醉不归,我的青春由我做主,再让莺音唱一首《明天,你好》,给我们助助兴。”
雨轻把她们聚到一处热闹一番,就是为了帮雷岩排解心中的苦闷,爱和被爱都是自由的,一个女人最好的生活状态就是活出自我,不必去迎合世俗的眼光,打破束缚枷锁,不管路途再坎坷,最后结果如何,只要不被打倒,又何必对人诉说?
相比雨轻,雷岩更有资格活得潇洒,过得自在,雨轻相信,雷岩很快就能走出阴霾。
在成皋县衙大牢内,隐约听到从长长的廊道上传来铁链划过地面的响声,这里关押着许多女囚犯,当一名狱卒来回走动巡视时,有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突然从牢门里探出手抱住狱卒的小腿,哀声道:“求求你,救救我,帮我带一封信给谭县丞。”
狱卒冷笑道:“送信,行啊,拿钱来。”
那女子后背伤的鲜血淋淋,艰难支撑着身子,抬头望着他道:“我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好几天没吃饭了,哪.....哪来的钱?”
狱卒哼了一声,“没钱,阎王爷还不收穷鬼呢,谭县丞会理睬你这样谋杀亲夫的荡妇吗?”说着朝她身上踹了一脚,然后快步走开了。
那女子倒在地上低声哭诉道:“我没有与人私通,没有杀害我的夫君,我是冤枉的,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这时,一个年轻妇人带着枷锁,脚上拴着铁链,一步步走过来,瞥了一眼倒地痛哭的女子,笑道:“有什么好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行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指望牢头可怜你,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还真是个蠢女人。”
“毓童,进去吧,明早姜县令会亲自提审你的。”
狱曹正用一种别样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着,眼前的女子确实貌美,堪为尤物,凭着她的美色,大多数男人都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就连柳宗明也不例外,外人都以为毓童是男宠,谁能想到她竟是一个美人,可惜胆子太大,竟想在万山寺刺杀裴家、王家和卢家的子弟,如今方方面面都要她死,没人能救得了她,也不敢救她,但凡跟她沾上一点关系,都得倒霉。
毓童走进那间牢房,看着狱卒将牢门紧锁,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靠着土墙坐下来。
桌上摆着一盏油尽的枯灯,上面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牢里渐渐安静下来,毓童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等人。
抓住毓童的人正是李如柏,当时毓童带着十几名心腹随从准备离开那家客栈,可惜被李如柏堵住了去路,他轻笑道:“张舆并没有杀死他,杀死他的人是柳宗明,当然下一个就是你了,我怕你报错了仇恨错了人,所以过来提醒你一下。”
毓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流下一行泪,也没有做任何反抗,可以说是束手就擒,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明白了,她逃不走了,也不想再逃了。
“小郎君,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直接派人吩咐下官就是了。”
“宁县尉,我有些事想要问毓童。”
顺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雨轻,缓缓来到毓童的牢房门口,雨轻就望见毓童带着枷锁和铁链,便淡淡说道:“帮她去掉枷锁吧。”
狱曹点点头,赶忙命狱卒打开牢门,很快就拆下毓童身上的枷锁。
狱曹讪讪一笑道:“这牢里气味大,小郎君身份尊贵,还是——”
“我家小郎君要单独和毓童说话,你们可以出去了。”
花姑白了狱曹一眼,抱着鲁班枕直接就走进那间牢房,梧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也走了进去。
宁傕只好先带着狱曹和几名狱卒离开了大牢,毓童看到雨轻坐着轮椅,先是微愣,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花姑面有愠色,将鲁班枕重重放在地上,柳眉一挑,瞪视她道:“雨轻小娘子的脚会受伤,都是拜你所赐,你这女人竟然还好意思笑,真是个蛇蝎美人,心思歹毒,害人无数,死了也要下十九层地狱。”
毓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要是来骂我的,那就尽管骂好了,骂完了就可以走了。”
梧桐打开食盒,将饭食一一端出来,叹口气道:“花姑,你没看到关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她也是如此,笑并不代表开心,有时候笑比哭还难受。”
毓童轻轻一笑:“那边就有个快要哭死了的女人,不管是真冤还是假冤,总之听着很烦。”
“梧桐,花姑,你们俩过去看看,若是还有人陈述冤情,你们就记录下来。”
梧桐点点头,和花姑很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