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节 谈情说案(三)
而山延此时很是羡慕张舆和雨轻的这种看似平淡简单实则浪漫的相处,如此雅致有情调的生活,正是他所向往的,可惜他的作画水平还不如季冬阳,更不会抚琴,相比光彩熠熠的洛阳四大公子之一的张舆,他所谓的闲情雅致就只有去登山看日出了。
张舆听到游廊上有些许脚步声朝这边而来,就负手走至门口,望见双穗疾步走来,他的身后貌似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张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双穗上前施礼道:“我是来向裴家小郎君回禀要事的。”
雨轻早已看到了双穗,便笑道:“今夜下着雨,你还特意跑过来一趟,定是找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快些进来吧。”
双穗把油纸伞放在廊下,然后脱去湿漉漉的草鞋,换上怜画给他拿过来的拖鞋,这是一种由棕编结鞋面的拖鞋,适用夏季穿着,还有那种丝帛做成的拖鞋,更高档一些,适合秋冬两季。
雨轻在洛阳彩虹街上开了一家专门卖鞋履的店子,除了贵族常穿的羊皮靴和鹿皮靴,还有各种材质的散屐,像是皮凉鞋、抱香履、朱漆屐、花绣屐等等,拖鞋是越轻越好,这样的拖鞋在士族子弟那里还是很受欢迎的。
双穗缓步走进去,颔首笑道:“纵使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也会赶来拜见小郎君的,更何况这雨已经停了。”
雨轻瞧见他的衣衫和裤腿上都溅着许多泥点子,便好奇的走至他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掉进山沟里了?可有用过晚饭啊?”
双穗摇摇头,苦笑道:“着急往这里赶,哪里顾得上吃饭。”
“正好我们在吃火锅,你也过来喝些热汤吧,还有几盘牛肉,你可以自己涮着吃。”
吕莘和楚颂之他们也站起身,双穗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怜画又往汤锅里放进去一些手打牛肉丸,偏头笑道:“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家小郎君好心让你坐下吃饭,你就赶快过来吃啊,做手打牛肉丸可是既费时又费体力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双穗微微点头,直接坐到吕莘的椅子上,涮了几片牛肉,大口吃起来,稍微垫了垫肚子,就开始说起他在葫芦村打听到的一些事情。
原来被葬在虞美人山坡附近的那个英莲就是葫芦村冷家的女儿,年仅十六岁,还未出嫁,就悬梁自尽了。
双穗问过冷翁,把英莲葬在山坡底下的男子叫做齐天翔,正是英莲青梅竹马的表哥,在英莲死后,齐天翔仍旧与英莲结为夫妇,并且亲手为亡妻刻下墓碑。
“英莲正当年轻,为何会悬梁自尽呢?难道是身患重疾,不想拖累家人,或者是遭遇了什么事,一时想不开?”
听到山延的这种疑问,双穗连忙摆摆手,“英莲的母亲告诉我,她的女儿身体很好,还生有一双巧手,晚上经常绣花和打络子,白天就进城摆摊卖这些绣品,赚些家用,她是个极为孝顺懂事的孩子,可是在有一天她进了城,晚上就没回来。
直到第二日她才回到家里,精神恍恍惚惚的,她只说自己昨晚去了好姐妹桂枝家里住了一宿,身上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着了凉,便回自己屋里休息去了,不成想当晚她就悬梁自尽了。”
雨轻却问道:“双穗,那个齐天翔如今住在哪里?”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对了,他家邻居就是在洒金街卖樱桃的大叔,之前他还帮过邻居大叔摆摊卖樱桃,可没干两天就走人了,自那以后就没回过家,那位大叔还说他多半是跑去外地谋生了,因为齐天翔会些拳脚功夫,很喜欢跟什么绿林好汉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投靠哪个山头干打家劫舍的营生去了。”
双穗一边说着,一边从锅里捞起涮好的牛肉,沾了许多蘸料,塞进口中,咀嚼两下,觉得这蘸料味道不错,“这里面应该放了芝麻酱、醋、韭菜花、糖、酱油、还有一种很新颖的是什么调料啊?”
怜画含笑解释道:“那是腐乳,在城内洒金街上新开的那家乐淘居就有卖的。”
双穗点点头,又把牛肉丸放进去沾了两下。
山延思忖了一会,开口道:“英莲不过就是个没见识的村姑,进城摆摊卖绣品,一夜未归,如果她对父母说了谎,那么这一晚上她又待在哪里,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让她选择自杀呢?”
楚颂之沉吟道:“对于未出嫁的女子而言,贞洁大于一切,如果贞洁被毁的话,那么会遭到父母的嫌弃,同时还要面对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更是嫁不出去了,因为受不了这些人言,大多都会选择自尽。”
楚颂之轻叹一声,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妻子程圆圆,身为士族女郎,更是把清白二字看得很重。
吕莘目光微闪,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并未急着发表个人看法,只是看向雨轻,没想到雨轻却在翻看一本册子,这册子上面所写的正是花姑和梧桐这些天收集而来的有关四大恶少的各种花边消息。
“真是稀奇,道儒不是回清河去了,怎么你们俩反倒跑来这里了?”
两名仆婢在前打着灯笼,卞壸和裴肃则大步走过来,站在廊下的覃思和踏月赶忙上前行礼。
覃思和踏月刚才听到雨轻他们在厅上讨论案情,就没有进去,只是安静的候在廊下。
雨轻听到卞壸说话的声音,便把册子放进袖中,快步走了出来,瞧了瞧覃思和踏月,问道:“悦哥哥也来了吗?”
覃思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卷湘妃竹笔帘,双手递给雨轻,含笑回道:“道儒小郎君有事不便前来,只是命我们过来送毛笔,这里面一共有十二支毛笔,其中有白玉,青玉,黄玉,碧玉,墨玉等玉笔管,还有翡翠管,象牙管和夜明管,笔头多是以关东辽毫和紫毫为主,道儒小郎君还着人做了兼毫,说雨轻小娘子作画时可以试一试这种毛笔。”
卞壸大步走到雨轻身前,笑道:“道儒还真是大方,夜明管毛笔我都没有用过。”
雨轻只是把那卷笔帘交给梧桐,略显怅然的负手走至庭院中,卞壸觉得奇怪,平时雨轻收到再小的礼物都会一脸开心满足,此刻的她却看起来愁眉不展。
第一百零四节 各怀心事
覃思还有些话想要告诉雨轻,便要走过去,却被裴肃叫住,“她定然是在想那件案子,你们就不要过去打搅她了,天色已晚,我让人收拾出一间空房,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我看那个姜县令对邬家的抢劫案都未必有雨轻这般上心。”
卞壸望见张舆走了过来,微笑道:“公安,明早我就要回洛阳了,今晚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也好,我正有些事想要问你。”张舆又转头看向梧桐,吩咐她道:“提醒那个小傻瓜早些回去休息,刚下了雨,院中很是潮湿,站在那里太久可不好。”
成皋葛氏是本地的望族,祖上曾是军阀袁绍的幕僚,跟荀彧兄长荀谌交情甚好,在昔年袁曹决战官渡之时,荀谌为袁绍谋主,后来不知所终。
随着袁氏集团的灭亡,成皋葛氏也渐渐淡出朝堂,到了葛旟父亲这一代,才重新出仕,效力齐献王司马攸,很可惜齐献王被排挤出朝,从此断送了继位的可能,年仅三十六岁就抱恨而亡,葛旟的父亲也随之病逝,葛旟早年就陪着世子司马冏读书,后来司马冏继嗣齐王爵位,对葛旟也是很优待的。
雨停了,月亮从淡淡的云层后露出了半张脸,在这个深邃而神秘的仲夏夜,一道人影轻盈地翻过花墙,在东厢房的窗子上轻轻叩了两下,房内的灯本来亮着突然一下又熄灭了,当重新亮起时,那人悄然而入。
这里正是葛长卿的一处私宅,这间卧室装潢极为朴素,葛长卿正坐在桌边独酌,瞟了一眼深夜造访之人,面色微沉的说道:“朱全,你给邬琏做看门狗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找到那批宝藏的下落,先是勾搭上了阎巧云,然后杀了邬琏,如今连邬启豪也死了,白骨案也被县衙的人翻出来了,你把事情办的这么漂亮,是不是来找我讨要奖赏的?”
来人正是朱全,他赶忙赔笑道:“主人,这两件案子马上就能了结了,该死的人也都死了,至于马家的宝藏到底埋在哪里,邬琏那个蠢货并不知晓,他原先的夫人马氏在痛失爱子之后,就暴病身亡,其实是邬琏逼问无果便狠心毒害了她。
临死前马氏对邬琏满眼都是恨意,口口声声说他入赘马家,就是为了图谋她的家产,这般欺骗于她,断言邬琏不得好死,到最后邬琏也没有从她口中得到宝藏的秘密。
这几年我已经着人掘开了马氏族人的墓穴,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更没看到什么藏宝图,至于马家的老宅子,我也到处翻找过了,连院子里的地也都挖过了,什么都找不到,马氏生前的一应物品,我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会不会是马家的宝藏只是谣传而已,并不是真的。”
葛长卿冷冷道:“邬家为何能短时间内在成皋县站稳脚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份投入,我总要收回成本的,马家的宝藏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你太蠢,这几年的时间都被你白白浪费掉了,要不是我专门找来一个人假冒邬琏,恐怕你早被谭采盯上了,小命也是保不住了。”
朱全讪讪一笑,“主人睿智,那个谭县丞哪里是您的对手呢?”
“谭采先前是司隶校尉许奇的属官,并不是泛泛之辈,而姜建在担任成皋县令之前可是与临淄太守郭茂来往甚密,我想他这么快就能得到升迁的机会,多半是贾谧和郭彰在暗中提携他,所以他才对潘家和蔡家的态度那般冷淡。
因为背后有靠山,做起事来也就比别人更有底气。只有宁傕这个县尉没什么背景,凭着一股子闯劲,想要往上爬一爬,或许可以利用一二。”
朱全蹙眉道:“现今除了宁县尉,还有张舆和裴家人也插手此案了,尤其是裴家的那位小郎君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总是问东问西的,还单独与邬启豪的夫人甘氏谈过话,裴家和王家不过是来这里避暑的,没想到他这么关心这两件案子,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或许这两件案子早就可以结案了。
谭县丞执意说抢劫案仍有疑点,还要整肃县衙内的属官小吏,不知他想做什么,吕莘和楚颂之也来了县衙听审,他们对濮家兄弟俩的证词颇有质疑,裴家小郎君没有出现,倒是派他们来县衙了,裴家人真是难缠。”
葛长卿阴阴一笑道,“朱全,你还真是眼拙,什么裴家小郎君,她叫做雨轻,就是左太妃的养女,裴校尉认养的孙女,习惯穿着男装四处闲逛,她没有去县衙,而是去了王司徒的别院,我还碰见了她,当年她和崔意在临淄就插手了不少的事情,如今又和张舆在成皋县多管闲事了。
你也不必担心,自然有人会想法子对付她,那年在铜驼街打斗之时她是侥幸逃脱,说起来也是刘绥处事不够狠绝,活该被人毒打,换一个人来谋划那件事,她肯定是必死无疑,不过她到底是裴家的人,想要动她可是要担很大风险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不过我听说她在山坡附近遇袭,真是有意思,难道已经有人按耐不住了?”
朱全苦笑道:“主人,我这人脑子不够灵光,要不我还是回葛家帮着重修祠堂吧,这邬家的事换别人来接管吧。”
葛长卿动容道:“怎么,嫌这烂摊子不好收拾,所以想撂挑子不干了?”
朱全摇了摇头,沉声道:“万一白骨案被他们查清楚了,把所有事情往假冒邬琏的人身上推就是了,抢劫案本来就与我无关,怎么结案都随姜县令的意,只是多年打听宝藏的下落,还是毫无头绪,我也是真没法子了。”
葛长卿神秘地一笑,“又不是你一个人在找马家的宝藏,当年邬琏不就是被呼啸山庄的庄主李成良派去马家的,做了上门女婿,后来邬琏和李成良反目,你设计在延津渡口杀了李成良,如今呼啸山庄的李如柏又成了抢劫案的嫌犯,呼啸山庄和邬家再次牵连在一起了,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
第一百零五节 一封迟到的书信(一)
“难道李如柏也在找寻马家的宝藏?”
“他如今身陷囹圄,自然无法找寻宝藏的下落,但是裴家的那个养女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两年她做的生意可是遍布各地,拥有的财富更是令人羡慕,各大门阀士族都是她的合伙人,可见她对钱财方面极其敏锐,说不定她已经在暗中找寻那批宝藏了,你只要密切关注她的动向,捡现成的岂不是更简单?”
朱全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展颜笑道:“主人,我懂了,我一定好好配合她。”
葛长卿微微一笑:“这件事齐王也是很关心的,你若是办得好了,也就不用再回去修祠堂了,齐王名下有许多产业,总是需要得力之人去打理的,到时我自然会向齐王举荐你的。”
朱全颔首笑道:“多谢主人。”
“雨轻,一根线真的可以绣出一幅画吗?这也太神奇了,我是拈不了绣花针的,不过我看你绣的香囊就很精致,还下那么大的功夫做鞋子,难怪你的爷爷和叔叔们那么喜欢你,你真的是他们的贴心小棉袄啊。”
“阿岩,我抽空给你也做一个香囊好了,绣上你喜欢的紫色朝颜花,你为什么喜欢朝颜花呢?”
“因为它平凡朴实,路边随处可见,不需要人特别照顾就会生长的很好,每日清晨盛开出漂亮的花朵,看着很亲切不是吗?我在山寨里种了很多朝颜花,夏季时它开的最为旺盛而艳丽,这么顽强的花朵,可比什么娇滴滴的兰草好养多了,像我这样的女山匪就喜欢路边不起眼的野花。”
雷岩穿着小衣躺在紫茭席上,而雨轻仍坐在一边绣着手帕,这是打算送给顺风的,绢上绣的是卡通版的美猴王孙悟空,不带紧箍咒的,因为顺风很喜欢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先前送给雷岩的手帕上绣的则是朝颜花。
“你让顺风偷偷潜入邬家,为的就是那架绢绣围屏,它真的有问题吗?”雷岩侧过身来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雨轻,想了想,笑问道:“难道你已经看出了那架围屏的玄奥?”
“没有,只是方才在花厅上听到公安哥哥的那番话,脑子里突然冒出许多想法,就让顺风去夜探邬家,看看那架围屏,绢绣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符号或者数字,刺绣高超的人确实可以用一根线绣出一幅画,就是不知马氏的母亲刺绣技艺如何了。”
雨轻放下针线,揉了揉肩膀,然后喝了一口放温了的羊奶,“你要不要喝一些?这是加了蜂蜜的,味道还算好。”
“这可是张舆特意让朗清送过来的,我怎么好意思喝呢?”雷岩促狭地笑起来,“在你进屋前,他有没有给你说晚安啊?”
“好像公安哥哥说了的,不过我当时在想事情,所以没听见。”
雨轻往雷岩那边靠靠,雷岩便往外挪了挪身子,不禁叹了口气:“你呀,就知道对着张舆谈论案情,可惜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想听这些。”
雨轻安静的坐在她身边,双手抱着膝盖,并不想说话,室内变得很是静谧,偶尔能听见水珠顺着房檐滴落下来的声响,雷岩这时闭上眼睛,她知道雨轻在想什么。
也许对雨轻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世间很多悲惨的人和事她是很难亲眼见到的,她身边的朋友全都是世家才俊,拥有着权势和财富,那种最为肮脏和阴暗的事情,他们根本不需要亲手去做,也许他们目睹过最肮脏的人性和最丑恶的嘴脸,只是他们绝不会同雨轻讲这些的。
方才雨轻和张舆他们在花厅中探讨案情,雷岩和顺风早已吃完了火锅,走到厅门外,他们的交谈,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雷岩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身份不同,圈子不同,感触就不一样。
张舆听到双穗的那番话后,只是轻轻一笑,便走去窗下看庭院夜景了,一个没见识的村姑悬梁自尽了,在张舆看来,死了就死了,根本没有任何同情,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对低贱之人的生死视若无睹,这就是张舆那个阶层里的人所持有的态度。
吕莘也是浑然不在意,只有山延和楚颂之略有些感触,因为他们生活的圈子离村姑更近一些,更有体会。
雨轻想了好久,终于小声问道:“阿岩,你说那个叫英莲的女孩子是不是被人——”
雷岩再次睁开双目,仰面望着蚊帐顶,沉吟道:“多半是遇上恶人被奸污了,我以前见过那种惨被玷污的女子投河自尽的,还有被凌辱后抛到荒野中,人也变得疯疯癫癫,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死掉,死在何处,她的家里人也是找不到她的,即便是找回来了,人已经疯了,关也关不住,也救不了,活着就是折磨,还不如死了。
有时候我碰到了,就会管一管,有些意志顽强的女人没了清白身子,不想再回家,亦或者担心被夫家嫌弃,但凡愿意跟着我走的,我便会把她们带回山寨,给她们一碗饭吃,让她们继续活下去。
对于那种疯了的女人,我是没有一点办法的,帮也帮不了,过去我杀了很多欺辱良家女的流氓山匪,采花贼,可是我一个人又能救下多少苦命的女子呢?”
微光之中,雨轻那双秋水般的明眸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快要流下泪来。在那本册子上记录着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上官胜曾让小厮把一个摊子上所有的绣品全都买下来,摆摊的正是一个小姑娘,当时她还开心不已,连连道谢。
如果今晚双穗没有过来回话,那么雨轻应该不会想起这件微小的事情,也许上官胜所买的绣品就是出自英莲之手,对于上官胜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而言,府里自然有善于刺绣的婢女,怎会跑去街上买地摊货,他哪里是看中了那些绣品,分明是看上了卖绣品的英莲。
“雨轻,你怎么了?”
雷岩看见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身子微微颤抖,便抚上她的肩头,雨轻缓缓抬起头,眸中的雾气终于凝聚成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她极力抑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岩,幸好我的父亲给我留下一本武功秘籍,虽然我练武不够刻苦,但是勉强可以自保,不会轻易被坏人欺负的,我一直很努力的活着,不想让别人担心,我一直......一直在找寻父亲一去不归的真相,找寻杀害母亲的幕后真凶,而现在也在追逐真相......”
第一百零六节 一封迟到的书信(二)
雨轻双手拿着那本武功秘籍,慢慢抚摸着书皮上的字迹,小声道:“我好想有一天可以站在父亲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骄傲的告诉他,我做到了,我没有让他失望,即便他留下的任务是这样的沉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理由。
因为这一世我是他的女儿,分散各地的联络头目和摸金校尉,认可我这个少主,哪怕随时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仍旧选择和我一起战斗,我决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雨轻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两行泪终于流淌下来,她翻开那本秘籍,从里面抽出一封信,这封信原本是藏在书皮里的,也是在去年她才发现了这封信。
这是雨轻的父亲亲手所写,每当雨轻心情难过时,她就会把这封信拿出来重新看一遍。
“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道你是女儿还是儿子,我给你起了两个名字,曹悦和曹惟,你会喜欢哪一个呢?悦是希望你的才能和品格令人心悦诚服,惟是独一无二,你是我最爱的唯一的孩子。
你能发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开始习武了,作为曹氏子弟,文武兼备是必须的,可如果你是女儿,大可不必太过勤练武艺,略学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就当锻炼身体,能够做到防身这种程度就可以了。
女儿的话就要像你母亲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即便你学不好这些,我也不会责怪你,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每天无忧无虑开心快乐就好,最好认识几个手帕交,有什么心事不愿对母亲讲的,就可以对着她们诉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会是个女儿,也许是因为你的母亲喜欢女孩,她还做了许多件小衣服,每件衣服上都有绣着她最喜爱的兰花,其实我在临行前亲手给你做了小竹床、小木马和竹子风铃,也许做工不算太精致,但是很结实耐用。
我还在书房里给你留了好多字帖,你可以时常拿来临摹练字,练习书法贵在持之以恒,其实做任何事情都要持之以恒,没有坚持,就没有可能成功,你要心怀梦想,然后将梦想付诸实际,坚信自己可以做到,那么有一天你就真的可以做到。
胭脂铺子的生意向来很好,有古掌柜打理着,你们的生活应该衣食无忧,虽然我不太想提你的那位外公,不过如果你们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去裴家找他的,他恨的人只是我而已,你是他的亲外孙,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一点我很确定。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即便学的不顺利,也没必要垂头丧气,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要生闷气不吃饭,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要学会承担责任,疼惜你的母亲,如果你是个女孩,更不要让你的母亲担心,她为了我被自己的父亲逐出家门,我亏欠她太多,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加倍的去爱她,拼尽全力去守护她。
孩子,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告诉你,想要看看你出生时的模样,想要抱抱你,想要和你一起生活,想要教你走路、读书识字、射箭骑马,想带着你去登翠云峰,如果能够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听母亲的话,别让她伤心,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将来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管那个人出身如何,只要能对你付出全部的真心,那么你就可以义无反顾的选择和那人携手一生,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寻找到那个最出色最适合自己的人。
在今后的路上,你或许会遭遇到许多心酸和痛苦,不要感到迷茫,要坚持自己的方向和道路,对自己有信心,虽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会一直爱着你。
我既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夫君,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感到不快乐,怀着憎恨活下去。
你要善良的活着,带着自己的梦想和希望活下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感谢你来到这个世上,可以陪伴着你的母亲,让她不再孤独,也感谢你打开这封信,听我讲这些啰嗦的话,孩子,你要好好的,不要难过,不要想太多,看完信之后就好好睡一觉,明天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雨轻把那封信重新夹进书皮里,脸上绽出坚强的笑容,伸手拨动一下挂在蚊帐上的竹子风铃。
雷岩鼻尖一酸,眼眶湿润,伸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雨轻,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伤感的话,你不是常说你的父亲就住在你的心里,这个竹子风铃也一直陪着你,而且你还有我,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父母。
其实我还不如你,至少你还有爷爷和叔伯们,那么多好哥哥护着你,每日锦衣玉食,而我只是来给你打工的。”
雨轻听见打工二字,不由得破涕为笑,“什么打工,你可是锄强扶弱的女侠客,别人可以漠视英莲的死,你却不会,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说着便把那本武功秘籍放到玉枕下面,然后平躺下来。
雷岩也躺了下来,略带埋怨道:“英莲要是可以跟你一样坚强,也就不会选择自尽了,至少应该想办法先杀掉那帮禽兽,怎么能死在他们前头呢?”
“我想已经有人在帮着她惩治这帮禽兽了。”
“你是说齐天翔,他确实很可疑,一定要尽快找到他,说不定就能解开抢劫案的谜团了。”
“嗯,希望他还活着,目前来看他是唯一的线索了。”
“雨轻,文澈在信上说已经把巨石砲悄悄运至郗遐的军营了,而郗遐把自己所带领的部分兵力和穆家庄园的私兵整合到一处,找到了张昌叛军藏匿的战船,并趁夜将它们凿毁,再加上数架巨石砲的威力,水陆夹击,把那些叛军打得措手不及,如今张昌已经撤兵退回云梦县了,不知道郗遐准备如何收复云梦县。”
“郗遐自然能想出办法来的。”雨轻想了一会,随后望着蚊帐喃喃自语道:“张昌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零七节 暗潮(一)
“张昌那伙贼人比水浒的梁山泊更有实力,还有兵甲,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山匪强盗了,若没有荆州本地士族的支持,根本是不可能发展到这种程度的,当然你之前说的那个新野县公司马歆也是有可能在背后捣鬼的,还有庐江太守陈敏,反正荆扬那边明里暗里都在争斗,发生叛乱也是迟早的事情,张昌不过就是带个头而已。”
雨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荆扬两地在晋灭吴后便一直存在着宿怨,尤其是那些江东旧族对于司马氏族的抵触和不满,这种宿怨是很难彻底消除的,江东地区并没有完全接受司马氏族的统治,当然司马氏族和北方各豪门对前来洛阳谋职的江东士族也不算友好,更不会太重用他们,而过去吴王和淮南王相继殒命,就是他们江东士族对晋室做出的一定程度的反抗。
如果说因不满而心生叛乱的江东旧族真的参与了此次叛乱,那么仅靠阿虎和郗遐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扭转局势,在荆扬两地有绝对话语权的非陆家莫属了。”
“这个难题还是丢给他们江东士族自己解决好了,我看你和那些江东士族子弟处的关系就很好,那个陆玩还经常给你写信,捎带着送些东西,前几日你不是说陆玩离开庐江郡了,他是打算回洛阳来吗?
他的书信真的很频繁,快马加鞭的马歇人不歇,这样八百里加急一般都是军队使用率高一些,你说的特快邮件专递跟这种一样吧,只要支付足够的银两就可以了,那个网络电子邮件又是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传到目的地,多半又是你的梦话了。”
“反正现在又实现不了,就当是我说梦话好了。”
雷岩伸出一只手在雨轻鼻头上刮了一下,雨轻笑着往里面靠了靠,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小声道:“任何烦恼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房里再次安静下来,雷岩伸出双手在空中做了个比心的手势,轻声问道:“雨轻,在这么多好哥哥里面,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呀?”
雷岩挨近她,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心道:这么快就睡着了,算了,估计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都被安排相亲了还是糊里糊涂的,我看你还是好好听爷爷和叔叔们的话吧,反正你是没法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不像我,没人理睬,没人疼,没人爱,单身无公害。
从荆州襄阳到宜城不过百余里之间,豪门望族纷纷在此修建庄园,一时间雕墙峻宇,阁阖添列,朱轩軿辉,华盖连延,掩饰映于太山庙下,道为冠盖里。
蒯家是荆州襄阳望族之一,昔年蒯越辅佐荆州牧刘表,被封为章陵太守,后来归降曹操,获封光禄勋,在朝堂上再没有什么显著的表现,他的后人也没有什么记载,多半是不受朝廷重用。
反观蒯越之兄蒯良,其后人过得还不错,蒯良之子蒯钧担任南阳太守,他的妻子正是魏国大臣王肃的女儿,伏波将军孙彦才之妻就是蒯氏,乃蒯钧之女,也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姨表妹。
如今的蒯家、庞家和蔡家等豪门望族早已经淡出朝堂,看起来他们也无心卷入什么党派纷争,族中子弟大都居住在此,过着富贵而悠闲的生活。
其实在陆玩给雨轻写那封信时,就已经离开了庐江郡,走水路赶至襄阳,他此番并非来访友的,况且庞敬和蔡攸哲也不在冠盖里,陆玩也没有去拜访荆州刺史周伯仁,而是直接去了菊下楼在襄阳的分店,上二楼走进一个雅间。
穿着青莲衫子藕荷裳的年轻女子递上一个薄薄的菜单本,陆玩伸手接过菜单时略微抬头瞧了她一眼,不禁笑问道:“怎么是你?”
原来这年轻女郎正是萍姑,她在荥阳开的食肆生意很好,酸菜牛肉米粉更堪称一绝,雨轻在荥阳一带开菊下楼时就想到了萍姑,与她合作,打造一个餐饮集团,供应旗下各家食肆所有食材,当然各家食肆仍旧由它们原先的掌柜负责经营,只不过会派过去一部分管理人员,协助原先的掌柜,逐步改进菜品质量和服务。
“之前雨轻小娘子在洛阳办了厨师培训班,我学到很多新颖的烹饪手法,这次我是来这里学习交流的,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荆州,不过这里的水产真的很丰富,江南风味的酸菜和北方的还是有区别的,当年我送给雨轻小娘子一坛酸菜,后来听她说又转送给小郎君了,不知小郎君吃着感觉可好?”
“你只要简单回答就好,不需要多问。”陆玩低头看着菜单,声音平淡的说道:“今日的主打菜品好像是贵妃出鱼和金银蹄,除了主打菜品,再来一碗鸡豆花好了。”
“黄花菜都凉了,这也是一道新品,听厨子说,这还是雨轻小娘子起的菜名。”
萍姑伸手指向那一小幅图,凡是特色菜品都配有插图,陆玩却合上了那个菜单本,没好气的说道:“如今连菜名也起得这么奇怪,像什么挨揍的茄子、藕然遇见你、会跳舞的蔬菜豆腐、浪迹江湖,她也是越来越离谱了,满口的市井俗语,我看她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萍姑看他的脸色冷下来,也不敢再给他介绍什么新式菜品了,只是讪笑着退了出来,站立在门外的两名小厮好心提醒她,还有两位客人没有到,先不用着急上菜。
萍姑微微点头,其实在上个月她刚来到冠盖里之时,入目皆是气派的亭台楼阁,路上车马冠盖纷现,俨然是极为富丽的风景长廊,私家庄园林立,豪门子弟大都聚集于此,萍姑觉得他们和洛阳那些名门子弟不同,对生活品质或者精神享受方面要求更高一些,也许是长居在这种安宁的环境下所造成的。
萍姑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就是小时候跟着哥哥学习认字,粗略看过《女诫》,也没有机会走出自己所住的那个村子,自然没多少见识,可是在她的哥哥遇害之后,她便和杨霄去了荥阳,开了一家食肆,逐渐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虽然杨霄常让韩虎和董苞过去帮她进一些食材,但是对于杨霄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和他在做的事,萍姑是不清楚的,当然她也从不多问,因为没有资格过问,凭着直觉她知道杨霄随时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第一百零八节 暗潮(二)
萍姑还记得那一晚,食肆马上就要打烊了,杨霄却意外的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对她说,“你这里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的?”
萍姑点点头,马上回厨房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米粉,当端到他面前时,发现他的右手腕上还缠着绷带,便轻声问道:“你的手......你是不是受伤了?”
其实杨霄的胸前和肩上都缠着绷带,只不过萍姑仅仅看到袖口手腕处缠绕着的绷带,杨霄摆摆手,拿起筷子就开始低头吃着牛肉米粉,还赞道:“萍姑,原来你做出来的米粉真的很好吃,难怪韩虎和董苞他们俩总是来你这里蹭饭吃。”
萍姑就坐在他对面,安静的看他吃饭,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在心里想着他的脸色很不好,明日应该做人参炖鸡给他补补身子,正好她那日从经过此地的商贾那里买了一棵野山参,价格很贵,但她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在杨霄吃完米粉后,萍姑又给杨霄端来一大碗牛肉汤,还说了白日里几个小士族子弟在食肆里嘲讽来自荆州的士族是貉奴,萍姑并不太理解他们同为士族为何还会相互歧视。
杨霄便耐心的对她解释说,北方士族对南方士族是存在严重鄙视的,甚至一度认为南方没有士族,只是一些暴发户而已,因为根据格局和历史发展情况来看,南方士族的最大目标充其量就是出将入相,而北方士族的目标却是位登九五。
南方士族最多就是割据一方,偏安一隅,在北方士族眼里他们根本不具备一个士族的底蕴和担当,在灭吴之战时,更是看出南方士族的软弱,好像离了陆抗,他们东吴军队就没有了任何战斗力。
南方士族中最为顶尖的吴郡四姓“陆顾朱张”,除了陆氏和朱氏,其余两家皆是文臣,他们在赤壁之战时就是主张投降的一派,可以说在东吴的存亡之际,想让他们坚决抵抗外敌估计是指望不上的,能够令北方士族真正敬重的也就是陆逊和陆抗父子俩了。
而荆州这些士族也是无心出仕,或者说出仕也没有什么前途,名士戴若思去了洛阳被赵王打发到沁水担任小小县令,就能说明荆扬两地名士想要在仕途上谋发展也是机会渺茫的,与其去洛阳坐冷板凳,还不如就待在自己的地盘上,恣意快活的享受生活。
他看着萍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又多说了几句,“生活的太安逸,很容易失去斗志,甚至会走向灭亡,吴国败亡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萍姑听得似懂非懂,但那一晚杨霄对她说了好些话,她了解到面前的男人行走各地,有着非凡的见识,也知道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再到后来萍姑开始同雨轻有了生意上的合作,她的眼界和思维才真正的被打开,不再拘泥于一家小小的食肆,生活态度也随之改变,还去了洛阳参加过圆桌会议,对顶级门阀士族子弟也有了一定的认识。
这些荆州豪门望族的子弟出入菊下楼,谈论的无外乎就是琴棋书画、品酒饮茶、诗文风月,而萍姑此时却觉得陆玩与那些子弟完全不是一路人,因为在他这里,看不到有什么生活意趣,面对有些严肃的他,萍姑只得闭口,再多说一句话,恐怕就会被他身后的护卫直接撵出来。
在陆玩这样的名门子弟面前,她只是个卑贱的村姑,也许在杨霄那里也是,身份悬殊是事实,可她决不会因此自轻自贱。
面子是要靠自己去挣得,而不是别人给的,想要争取到一个人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她正在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说不定哪一日他就愿意对着她倾吐心事,自己也可以帮他排忧解难,那样她就知足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两名男子走进这个雅间,陆玩并未起身相迎,只是注视着左边身穿深蓝绸袍的男子,笑问道:“蒯兄,你为何姗姗来迟啊?”
那名男子正是来自襄阳蒯氏,名叫蒯错,而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却是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孙洵,出身名门太原孙氏,孙洵也是在今日刚刚抵达的襄阳。
“在路上恰好遇到孙先生,便邀他同来,没想到士瑶兄你今日来得这么早,以往你总是最后才到的。”
蒯错和孙洵已然落座,陆玩搁下茶杯,缓缓说道:“今日不同往日,蛮族首领张昌及其徒众还未被彻底剿灭,荆州刺史也是忧心忡忡,不知孙先生赶赴襄阳,可是来向荆州刺史献策的吗?”
“我不善军事,哪里能想出什么良策?”孙洵摇头苦笑道:“昔日江陵侯陆逊最善用人用兵,不仅能战争沙场,还能治国安民,一生出将入相,之后领荆州牧的陆抗更是受到羊太傅的敬重,他们父子俩皆是吴国的中流砥柱,更是吴国最后的名将,在陆氏子弟面前,我就不妄谈用兵之道了。”
陆玩只是微微一笑,孙洵之父孙楚与同郡人王济友善,王济来自太原晋阳世家,司徒王浑次子,所谓“根正苗红”的北方官僚,又是皇室亲信,对陆机的轻蔑态度和言语上的嘲讽,所暗藏的就是北方豪族新贵与南方旧世家文人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孙洵方才所说的‘吴国最后的名将’,言下之意就是陆机和陆云根本算不上什么名将,就连称职的将领也不是,当然这也是北方豪门对他们兄弟俩的普遍看法。
孙洵此番赶来襄阳,陆玩并不感觉好奇,因为孙洵先前已经去了江夏拜访卫展,在卫玠围剿石岩山的紧要关头,他也没有带什么援军,显然不是过去帮忙的,而今来襄阳,多半是要去拜见荆州刺史周伯仁的。
孙楚早年投靠扶风王司马骏,担任征西参军,其子孙洵又做了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
在扶风王司马骏的众多儿子当中,只有司马畅和司马歆最为出色,如今顺阳王司马畅担任屯骑校尉,而他的弟弟司马歆却在前年返回到自己的封地。
陆玩轻摇竹丝扇,看向孙洵,笑道:“听闻新野县公自身谨慎,履行道义,因孝闻名,孙先生摒弃了漱石枕流,这两年常常出现在冠盖里,与襄阳名士来往很多,是要为新野县公招揽人才吗?”
第一百零九节 暗潮(三)
孙洵听到“漱石枕流”这个词,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孙楚年少时想隐居,当时王济担任并州大中正,他便对王济说要枕石漱流,却不小心说成了‘漱石枕流’。王济顿觉好笑,反问道:“流可枕,石可漱乎?”而孙楚很是机智的解释道:“之所以用流水为枕,是要洗耳;之所以用石头漱口,是要砥砺牙齿。”故而王济评定好友孙楚为‘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士瑶兄,现在讨论什么漱石枕流,还是先点菜吧。”
蒯错在他们刚才谈话之时,看桌上摆着几个小碟子,里面盛着米锅巴、五香小麻花、泡芦菔,还有一盘西瓜,他就随便吃了一些,不过这会确实感觉有些饿了。
于是他唤来小二,点了许多菜,还对身边的孙洵说道:“最近这里推出的新品菜肴像是网油八宝鸡腿、鱼糕、还有桔羹汤圆,味道都很好,在新野好像还没有开菊下楼,孙先生既然来襄阳了,就品尝一下美食好了。”
“蒯兄,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了。”陆玩说着就把竹丝扇放到桌上,笑道:“如今在洛阳彩虹街上的那家扇店生意很好,你们蒯家、庞家和蔡家都是那家扇店的合伙人,上回听庞兄说在圆桌会议上展示了本季新款的扇子,像葵形棉麻扇、漆边二节棉布扇,价格中等,比檀香扇和竹丝扇更受欢迎一些,庞兄还准备推出几个限量版,扇面画还是要有劳蒯兄亲手绘制了。”
蒯错略带不满道:“去年的限量版就是我一个人来画的,今年你们又想推给我,我又不是什么画匠,洛阳城里不是住着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找他画扇面好了。”
“任远如今任司隶校尉的佐官,公事繁忙,怎么会有空闲画什么扇面呢?而庞敬去了张司空府上任掾吏,蔡攸哲的作画水平实在太差,数来数去就只有蒯兄了,限量版自然要找名士来画了,某人还说要让你这位荆州名士在洛阳名声大振,达到‘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效果。”
蒯错连忙摆摆手,“不敢当,让她别费心了,我也算不上荆州名士,也不想去洛阳谋职,待在冠盖里,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悠闲度日,这样就挺好。”
“蒯兄,听闻你和黄离是好友,先前郗遐去江夏寻访贤才,黄离也是不愿出仕,跟你的想法如出一辙,就连面对如今蛮族首领张昌发生叛乱,哪怕看着云梦县和沙羡百姓惨遭屠戮,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并且没有任何支援阿虎围剿石岩山的想法。
穆家庄园为了抵抗张昌叛军,折损了好几千的私兵,而黄家却大门关紧,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不是等到张昌一众叛军打到安陆,黄家就直接归顺于他们呢?”
“呃......士瑶兄多虑了.....”蒯错脸色一僵,看到萍姑带着几名小二已然端着托盘走进来,又干笑道:“上菜了,我们先用饭吧。”
萍姑将精致的菜肴依次摆上桌,陆玩却端坐不动,微笑道:“我和孙先生都是远道而来,蒯兄自然是要略尽地主之谊的,我们也却之不恭了。”
蒯错摊手道:“士瑶兄,要想沾上你的光,真是很不容易,去年你路过荆州说要请客,结果就带我来了这菊下楼,可惜那时菊下楼还没开业,楼内正在装修,更没有准备什么食材,你就让厨子做了两碗什么阳春面,真是清淡无味,亏你想得出来大夏天吃面,我看吴郡陆氏子弟中最小气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吃汤饼也可以验证颜值,昔年魏明帝怀疑面白如玉的何晏是在脸上涂了脂粉,便在某个夏日传他入宫,赏赐其一碗汤饼,看着何晏大汗淋漓,取巾拭汗,面色皎然,才知何晏是真的肤白,并没有敷粉。”
陆玩拿起筷子夹起一白如雪花的凉拌藕片,淡笑道:“那日我才算是见到了蒯兄的素颜,原来蒯兄的肌肤是小麦色,依我看这样的肤色颇具古朴刚健之美,你又何必再往脸上涂脂抹粉呢?”
这雅间内放置着冰桶,上面盖着有孔的盖子,冰的寒气就会从那个孔里传出来,可以保持室内一天凉凉的。
不过蒯错还是脱去了外袍,眯眼笑问:“士瑶兄,你是不是伪装素颜,到底用的是什么高级底妆,夏日流汗都不怕,难道洛阳有卖这种可以防水的妆粉吗?”
陆玩却一脸肃然道:“我从不敷粉,追求阴柔之美与男宠行径何异?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种病态,需要治。”
“好吧,之前你就说服散不是潇洒而是病态,现在连敷粉熏香也成了病态美,我算是服了你,反正你天生面如美玉,说什么都行了,像我只能擦粉让自己变得白一些了,名士风气如此,我也不想做那个另类的人。”
陆玩不屑与他继续讨论这样的问题,开始品尝那小碗里的鸡豆花,而孙洵只是笑了笑,因为他今日也在脸上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面脂,担心天热流汗会脱妆。
其实他和蒯错一样,皮肤并不白皙,甚至他的脸上还有痘疤,都是小时候出水痘在脸上留下的疤痕,他只得敷厚厚的一层粉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了。
在菊下楼的对面摆了一个茶摊,是专门给赶路的人在路边提供歇息喝茶的地方,也会卖一些简单的熟食,比如土掉渣烧饼、五香小胡鸭还有各种卤菜。
此刻烈日高照,热浪袭人,知了叫个不停,让人很是心烦,三三两两的过路人进来这里坐下,就着卤菜吃烧饼,时不时喝一口放凉了的茶水,棚子最边上坐着一个青衣短发的小茶童,也许真是渴坏了,他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扶膝,咕噜咕噜的就把一碗茶灌进肚子里了。
其中有个男子手摇蒲扇,喝了一口茶,问小茶童道:“你家卖的都有什么茶?”
“乌龙茶和红茶,这乌龙茶放凉之后会有一股甜味,而红茶可以做成冰的,你要是想喝冰红茶,我可以去菊下楼给你端一碗出来,本来我们就是替菊下楼在路边卖茶的。”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说道:“菊下楼的冰红茶一定很贵,我可喝不起,就这碗乌龙茶,我还觉得贵呢,别人茶摊一碗茶只要一文钱,你们家却要三文钱,还有那么小的一个烧饼就要五个铜钱,我在你家茶摊想要填饱肚子就得花十几个铜钱,这未免也太坑人了。”
第一百一十节 暗潮(四)
“这乌龙茶可是上好的茶叶,自然比其他家的贵一些,而那烧饼上面都洒着肉末、孜然和小葱,你也是闻到那股窜鼻子的香气才进来的,我爹以前就是开烧饼铺子的,手艺可是这里数得着的,因为烧饼做的好吃所以卖的贵。”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茶童对他翻了个白眼,在冠盖里,富人聚居区,路边茶摊也是明显比别处的高档许多,更何况他家的烧饼确实是这里的特色小吃,本地附近的人都知道,不懂行情又嫌贵的人八成就是从外地来的,小茶童用衣袖擦了两把汗,然后自去给别的客人倒茶了。
坐在手拿蒲扇的男子身边的人貌似更年长些,他吃着卤菜,又瞅了一眼从菊下楼走出来的几个人,摇了摇头,轻笑道:“瞧你这人扣扣索索的,多花几个钱喝碗好茶,吃个香喷喷的烧饼,你就心里难受了,我真看不上你这窝囊样儿。”
“我们一路从庐江跟到襄阳,也没探出什么来,吃住倒是花费了不少,这大热天里咱们蹲在这儿,又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再把他跟丢了,咱们岂不是白跑来这一趟了。”
那人咬了一口烧饼,又拿手接着掉下来的饼屑,然后倒进嘴里,吧唧两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沉沉一笑,小声道:“别着急,这点盘缠又算啥,等咱们查出点什么来,陈太守那边自然会给咱们不少好处的,我估摸着那小子在襄阳会待上一段日子,只要耐下心,就能有所发现。”
另一人低头想了想,也拿起烧饼吃了起来,不再吱声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陆玩他们三人就走出菊下楼,各自乘坐牛车缓缓离开了。
陆家在襄阳、江陵等地都建有私人庄园,因陆家常年在荆州经营着许多生意,这几处庄园也由族中之人打理着,去年陆耽还命人把宜都郡夷陵县的园子重新修葺了。
在赤壁之战后荆州被曹刘孙三家所瓜分,曹操占据荆州以北,治所设在新野县,刘备占据荆州南部,治所为江陵。
夷陵是荆州的西大门,也是三峡的东出口,陆逊曾上书孙权言道:“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之后陆逊用火攻在夷陵击败刘备,并在此镇守,在陆逊死后,其子陆抗继续镇守夷陵。
陆氏父子两代人先后治理荆州,时至如今,陆氏在荆州仍有一定的军方背景,庐江太守陈敏猜测,陆家的那支秘密部队或许就藏匿在荆州的某个地堡暗道之中,也可能在山洞内,总之他派出的这两个人正是为了找寻陆家所隐藏起来的那支部队。
淮南王司马允乘船沿途经过荆州之时遇袭身亡,他身边的幕僚许广却安然无恙,在去年还被荆州刺史周伯仁征辟为主簿,陈敏对他也开始产生了怀疑。
“士瑶小郎君,孙先生好像并未直接去刺史府邸,而是跟着蒯家郎君去参加习家举办的诗会了。”
南絮放下车帘,笑道:“刚才孙先生还说要去习家临池赋诗,登亭赏芙蓉,说起来习家在城南的那座园子确实修的很别致,东汉末年襄阳侯习郁在宅前筑堤修池,很巧妙的引入白马泉的水建池养鱼,列植苍松古柏,背依青山,面迎碧水,风景清幽。
说不定曾经担任荆州刺史的石崇就是从习家园子中得到的灵感,回到洛阳后才修建的金谷园,不过途径襄阳的名士大都喜欢去习家池游玩,每次他家举办诗会也是最热闹的。”
陆玩不紧不慢的摇着竹丝扇,淡笑道:“习郁修建习家池,有意渲染鱼池与春秋末越国大夫范蠡的关系,习郁曾因侍奉光武帝刘秀而封侯襄阳,功成名就后心生了归隐山林,寄情山水之意,只是孙洵未必有飘洒于江湖之志,至于蒯错,貌似跟蔡攸哲一样不着调。”
南絮忍不住哂笑道:“士瑶小郎君没看到他还随身携带铜镜,佩戴紫罗香囊,动不动就往脸上搽粉,含香于口,简直比刘绥还爱美呢。”
“许广现住在何处?”
“丁香街,那里离刺史府邸不远,士瑶小郎君是打算去会一会他吗?”
“南阳总是出一些乱世奇才,就像昔日的许攸、娄圭,最后都是被曹操所杀,许广做了荆州刺史的主簿,而他的好友娄修则担任西曹书佐,相较许广先前跟随淮南王司马允,娄修却是跟着伯仁先生一起从洛阳来到的荆州。”
陆玩说到这里,用手中竹丝扇轻轻挑起车帘,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很是灼热,牛车已经驶进丁香街。
这条街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刺史的属官除了有的住在府衙提供的宿舍里,还有许多从外地而来的幕僚就住在刺史府邸,剩下一部分本地官吏就是居住在这里了。
其实有一些佐官比如别驾、从事,是官方职务,也就是有编制的,他们自然有朝廷俸禄,可还有很大一部分掾吏都是州郡长官直接征辟的,他们的薪水完全是由自己依附的长官来出了。
不过许广出身南阳许氏,在襄阳置办一处私宅也是很容易的事,而娄修乃娄圭之后,家富千金,在这里本来就有自家的园子,在许广刚来襄阳之时,就是暂住在娄家,只是后来他在丁香街购买了一处宅子,便从娄家搬了出来。
这处宅子在丁香街上算是中等,不那么显眼,邻近住着的就是贲别驾,贲昉与周伯仁是同乡人。
牛车停下,陆玩下车后就望见有一名小贩手敲铜碗冰盏,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口中吆喝着,“冰镇酸梅汤、蜜桃水、冰汁豆花,一碗下肚,暑气全消。”
当那穿着绀色葛衣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贲昉的宅邸时,有一只黄色的肥猫从角门处跑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俊俏小丫鬟也从里面疾步走出来,笑吟吟的朝那小贩招手道:“鸣珂,你今天怎么来晚了,我家两位小郎君都去参加习家的诗会了,今日就不买你的冷饮了。”
那小贩笑着把担子放下来,拿着草帽扇着风,黄色的肥猫就像是个毛线球一般爬到担子边,伸出爪子想要顺着担子往上爬。
小丫鬟赶忙走过去,蹲身一把将肥猫抱到怀里,又抬眸笑问:“不然我买一碗冰汁豆花好了,反正主人和娄西曹、许主簿在厅上叙话,等两位小郎君回来估计都要天黑了,我这会也没事做,今早二郎君吩咐我给阿黛小娘子送东西,正好她在给屋里的丫鬟分赏钱,就顺手抓了两把钱给我。”
第一百一十一节 暗潮(五)
她打开一个手帕,从里面数出七个铜钱,递给鸣珂,眯眼笑道:“五文钱一碗,剩下的两个铜钱算是给你的赏钱,我是不是很大方啊?”
“双儿,你是贲家的体面大丫鬟,月钱都有一吊钱,吃穿住又都是免费,你应该攒了不少钱才对。”
鸣珂把马扎放到街边阴凉处,然后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碗,给她盛了一碗冰汁豆花,递到她手里,又笑问:“那个阿黛小娘子是不是你家小郎君的表妹啊,住在贲家有好几年了吧?”
双儿坐在小马扎上,先吃了一口豆花,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笑道:“阿黛小娘子的父母在早几年都过世了,老夫人便派人把她接了过来,小郎君平日里就对她好,将来她准是要嫁给小郎君的。”
这时南絮也凑了过来,堆笑问道:“许主簿现今可是在你家做客?”
双儿点点头,照旧舀着豆花吃,也没看南絮,只是一只手时不时抚摸着趴在地上的肥猫。
南絮转身就走至贲家门房前,把名帖递了过去,陆玩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卖冷饮的小贩和吃豆花的小丫鬟,神情冷淡,缓步走入贲家。
外面烈日炎炎,厅上却甚是凉爽,除了装设以人手摇动的扇车,拂起清风丝丝,还放有盛冰的青铜冰槛,融化的冰水滴滴沥沥,散发着徐徐氤氲寒气。
贲昉身穿薄如蝉翼的黛色纱衣,一名侍女从青瓷冰酒器里取出一杯酒,含笑双手递给贲昉。
娄修无心饮酒,只是皱眉说道:“贲别驾,陶长史迟迟都未收复沙羡,今早还从那边传来消息,营中老将成到无故被陶长史下令重打一百军棍,众将士心中愤愤不平,势要为他讨回公道。”
许广放下酒杯,沉声道:“自陶长史率军赶赴沙羡,底下将领很多都不服从他的管制,若不按军纪惩处,加以约束,那么这场仗又该怎么打下去?”
娄修神色一凛,语气明显加重道:“陶侃出身寒门,不过就是作为参军跟随裴都督去益州平叛,立下军功,说实话他在军中资历尚浅,很难服众,对于他这个南蛮长史的统兵能力,将士们的质疑声也是越来越多,他容不下这样的声音,只会处罚这些将领,却不能尽快收复沙羡,如此拖延下去,是想要给张昌那伙叛军喘气的机会吗?”
“娄西曹,刺史大人既然派遣陶侃去攻打张昌,自然是看重陶侃颇懂谋略,张昌那贼甚是狡猾,不论是石岩山老巢,还是云梦县和沙羡,都是依山傍水易守难攻,需要水陆并进,仅靠强攻是行不通的。”
贲昉宽厚的笑笑道:“成到这件事还是等剿灭了张昌那伙蛮族叛军后再做处理吧,挨了军棍,想必他得在帐中休养几日了,我听说他有三个儿子,最疼爱的小儿子成元庆力大无穷,善使铁锤,不过他并未跟随父兄一起去沙羡,而是就待在襄阳家中,如果有人可以说服成元庆去军营探望受伤的父亲,我想陶侃和营中众将士的关系也许能够得到缓和。”
许广便开玩笑似的问道:“贲别驾,两位令郎可是也去参加习家的诗会了?他们今日定是要吟诗作赋一展才华了。”
“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的,顽愚的很,只会学些风流,不玩尽心也是懒得回府的。”
贲昉轻啜一口美酒,当望见陆玩大步走进来,不禁呵呵笑道:“士瑶,我以为你也跟着蒯卓去习家了,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呢?”
陆玩上前施礼道:“贲别驾,我不喜热闹,盛夏心情也容易烦躁,更做不出什么好诗了。”
“我这里刚好有冰镇的葡萄酒,不妨你也喝一杯,消消暑气。”贲昉笑着示意婢女给陆玩端过去一杯葡萄酒。
陆玩坐在许广身边,淡笑问道:“许兄,好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许广神秘的笑了笑,“道幼前一阵子来信说了一件趣事,是有关陆虎的,不知士瑶可知晓是何事?”
陆玩略怔住,祖涣和陆虎好像并不相熟,难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许广的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贲昉眯起眼睛,微笑道:“自然是好事,我已经派人过去给菊下楼的掌柜说了,晚上让他们送一桌好酒好菜过来,士瑶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贲别驾可是在菊下楼点外卖的常客,他家送餐的食盒真是做的别致,像各式漆盒、藤盒、竹盒和瓷盒,内有层数不等,打开后还可以抽出一个个小抽屉。
上回送外卖的小厮还主动拿出来一个小册子,向我讨要什么五星好评,我就问他这好评是做什么用的,他便告诉我这关系到他们的薪水,他家掌柜真会想办法,这样一来不用担心送外卖的小厮不够勤快干活了。”
貌似许广很认可菊下楼员工实行的这种好评制度,直接跟服务态度和质量挂钩,还对那本册子封面上所写的那句‘顾客就是上帝’的真实意义分析了一番,即便他并不明白上帝是何意。
娄修却不想继续陪同许广闲聊什么菊下楼的外卖问题,只是对贲昉说家中还有事,便先行告辞离开了。
待到他们坐在花厅用晚饭之时,贲昉就谈到周伯仁自担任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以来,每日也是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军营中自然不缺冲锋陷阵的悍将,只是想要真正能够统领这些将领还是很难的。
周伯仁无论从年龄、资历、声望还是功劳都无法跟杜预、王戎相比,甚至是他的父亲周浚因伐吴有功,遂代替王浑担任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在军中也是有些威望的。
这两年周伯仁试图拉拢荆州士人,效果也是有限,尤其是襄阳名门望族子弟大都不愿出仕,多番征辟他们,却都被他们婉拒了。
去年新任长沙太守韩表,手上握有朝廷的委任状,居然不敢上任,出身颍川的韩表竟然担心自己在赴任的途中,就会被某些豪族势力截杀,武陵太守也在今年初辞官挂印返回豫州老家了。
昔年荆州就是宗贼大盛,顾名思义即是以家族势力为根基,掌控地方政权,在刘表初入荆州之时,荆州就是由若干豪强势力控制的割据状态,刘表作为荆州刺史所采用的治理手段是以贼治贼。
重用襄阳蒯氏和蔡氏,还与他们家族联姻,刘表依靠荆襄地区豪门士族集团的势力,迅速坐稳了荆州牧的位置,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刘表只能继续迁就他们几家的利益,向外扩张没能成功,只有勉强守住荆州而已。
贲昉酒后说了许多,都是无奈和叹息,他和周伯仁是同乡人,很清楚周伯仁这个荆州刺史当得有多么不痛快,而今张昌带领徒众在江夏作乱,兵分三路,战局也不明朗,又如何让他能够安枕呢?
第一百一十二节 暗潮(六)
陆玩把这些话都听进了心里,朝廷这些年对江南之地的打压是显而易见的,江南名士更是难以得到重用,不论南北之间的矛盾有多大,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尽快剿灭张昌所带领的叛军,至少要让荆州地界恢复平静。
酒席散后,陆玩和许广就相继离开了贲府,月亮挂在树梢上,知了也不再鸣叫,到了夜里那种热气也逐渐消退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人透过那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贲昉正躺在藤椅上,手里还在转动着两个核桃,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微微睁开双目,挥手屏退侍候在侧的婢女。
“躲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跟个贼似的,你家主人当了盗贼,连你这小厮也想学着做贼吗?”
那人这才急忙走进来,顺手又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恭敬的施礼道:“贲先生,我家主人在成皋县含冤入狱,不知何时才能洗脱嫌疑,纵使我两胁生翅,飞去成皋县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来人正是鸣珂,他是李如柏的心腹护卫鸣岐的弟弟,在去年就来到襄阳,只为了探查一些事情。
贲昉又开始转动手中的核桃,轻轻一笑,问道:“你这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小贩,油嘴滑舌的,这又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贲先生,陆家小郎君好像被两个人盯梢了,要不要提醒一下他,或者把那两人捉来盘问一番?”
“不必,他自己能够应付得来,在荆州地界,没人敢动陆氏子弟的,哪怕是像蒯氏和蔡氏那样的豪强,在陆氏子弟面前也会礼让三分,昔年陆逊和陆抗父子俩都被拜为荆州牧,治理期间削弱了不少本地大小豪族,当然留在荆州的军方势力更是不可小觑的。”
“这么说陆家小郎君来的还真是时候,我看他定然可以帮到卫家小郎君和郗从事。”
鸣珂想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贲先生,那个娄西曹到底——”
贲昉脸色微微一变,手中转动的核桃顿时滞住:“娄修在来荆州之前是司隶校尉许奇的佐官,在洛阳不能直接动他,但如今到了荆州,江夏郡又有张昌叛乱,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过我们不需要亲自动手,我看娄修和习家人关系很不好,如果可以借用习家人之手除掉他,岂不是更好?”
贲昉早年和李如柏的亲生父亲是挚友,在李如柏全家被杀之后,贲昉就开始秘密调查此事,势要查出杀害挚友全家的真凶,经过数年,贲昉查到了娄修这个人身上,南阳娄氏豢养了一批剑客,当时血洗李如柏全家的正是这批剑客。
贲昉便开始接近娄修,这个曾经在齐王司马攸府上做过幕宾的人,后来又消失了很多年,再次出现就成为司隶校尉许奇的佐官。
娄修的祖上娄圭善用计谋,曾经跟随曹操平定冀州,南征刘表,击破马超,立有许多功劳,可惜因言语不当,被习授告发,曹操将其杀害。
而如今娄氏子弟出仕的并不多,除了娄修在荆州担任西曹书佐,还有一个叫娄秉的应该是去常山王司马乂那里做了幕僚。
贲昉沉思片刻,吩咐他道:“鸣珂,娄修好结交名士,你盯视着娄家的时候,要格外留意经常出入他家的士族子弟,尤其是襄阳本地望族,我想娄修在荆州应该还有其他的助力。”
鸣珂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娄修的仕途履历表就摆在明面上,相当于坐探,而在荆州地界定然还有不少司隶校尉的暗探,不排除有本地士族子弟的可能性,毕竟像南阳、襄阳等荆北地区一直被曹魏所占据,当地郡望很早就归顺了曹操,经历了曹魏,再到晋朝一统三国,有某些士族子弟成为晋惠帝司马衷的心腹也很正常。
“贲先生,我家主人那边又该怎么办呢?”
“令狐邕不是已经赶往成皋县去了,他好歹是退之(李如柏字)的亲舅舅,纵使再不喜欢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家主人可不敢奢望他施以援手,一晃数年也没见过他捎封书信或者去呼啸山庄看看我家主人,当初不就是直接把我家主人交给老庄主,像是急着甩包袱一样。”
贲昉把脸一沉,嗔怪道:“自李成良和李如松相继离世后,呼啸山庄的人就对李如柏俯首贴耳卑躬屈膝,致使他性格偏执,更加的不可一世,十分嚣张,在江湖上也有了响当当的名号,月判官,他是不是对此还引以为傲啊?
没想到跟在李成良身边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年我就不主张把他送到呼啸山庄,可惜我根本劝不动令狐邕,也罢,总归李如柏是平安的长大成人了。
你这厮少在我前面抱怨,李如柏身陷囹圄,还不是他自找的,非要掺和抢夺什么马家的宝藏,李成良留下的烂摊子,他倒是上赶着去收拾,他何时变得这么懂事了?
李如松的真实死因,他尚且都没调查清楚,这下被关进牢房里,令狐邕可没闲工夫管呼啸山庄的事,当然对李如柏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说不定令狐邕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
鸣珂小声嘀咕道:“我家主人才不稀罕跟他见面呢。”
贲昉手中的核桃转动速度轻快起来,泰然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鸣珂讪讪一笑,说道:“贲先生,那个线人费是不是给结算一下,我是无所谓的,可我手下那么多线人还等着买米下锅呢?”
贲昉睨视着他,没好气的问道:“你这厮要钱要到我的头上来了,怎么呼啸山庄穷到连线人费都拿不出来了吗?你小子又在我跟前弄鬼,上个月我刚让账房支给你一笔钱,你是不是全都自己花了,如今又敢来我这里要钱?”
鸣珂急忙含笑解释道:“马上就要到月底了,我手下的线人都嚷嚷着日子不太好过,无非就是想让我给他们多加点钱,这襄阳地界的物价也是太高了,如今正值盛夏,大家也都很容易疲乏,懒怠的动,总得好好犒劳一下他们,让他们沾沾荤腥,才能集中精神做事。”
贲昉摆摆手,“算了,等荆州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好了,你还是回呼啸山庄吧,你要是敢到李如柏跟前耍花招,看他怎么修理你。”
“等到我离开荆州的时候,能不能向贲先生讨要个人?”
“你还得寸进尺了。”
“这事以后再说好了,我这就去账房那边领些钱,手下的人都等着我回去发薪水呢。”
鸣珂笑得一脸狡猾,很快转身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三节 暗潮(七)
陆家在冠盖里的庄园紧挨着蒯家,这座庄园是在陆机和陆云赶赴洛阳之后,才开始派人在襄阳建造的,陆玩曾经来此住过一段时间,他的书房还在去年重新做过装修,简约一体式组合书桌书架,和在洛阳陆府的那间书房风格很相似。
陆玩正靠在藤编椅背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并未摊开来看,只是用竹简轻轻敲打着手掌心,思考着一些事情。
在陆玩去年底回到吴郡祖宅之后,就帮着陆玄把一些机密资料整理归档,这些资料存放了许多年,都有些陈旧了。
上面记录着在吴国灭亡后陆抗旧部归降西晋被分配到荆徐扬各处军营之中,他们的姓名、籍贯、出身、后代子嗣现今又效力于何人麾下,记录的很是详细,中间也多有删改,可能是某些人被调到别的军营里了,或是战死了,再或者因病去世了,资料上也是增增减减,看起来不是那么条理清晰。
陆玩是从雨轻那里学习到的如何把各种资料文件归档,根据他们所隶属的部队、调动升迁记录和军职高低,做了表格,进行了系统的分类,这些重要资料一直由陆氏家主保管,陆玄允许陆玩查阅并且做整理归档,也是因为张昌在江夏叛乱的缘故。
如今南蛮校尉的军营中有些将领确实是陆抗旧部,还有昔年跟随陆晏、陆景和陆玄抵抗晋军的将士,其中就包括成到。
成到就是个兵家子,在东吴与晋朝的那场战争中,陆晏和陆景先后为王濬别军所杀,当时王濬部下立功心切,欲要将牙门将陆玄所率领的那支部队全部歼灭,更是动用了连弩手,放出箭矢,陆玄能够逃脱,全都是成到替他作掩护,肩上连中两箭,仍旧苦苦抵挡。
主将王浑看到后觉得成到勇猛无比,更有意放过陆玄,便下令停止对陆玄那支军队的围攻,还招降了陆玄的部将,这支军队也被晋廷收编到镇守荆州的杜预的阵营中。
之后成到效力于南蛮校尉帐下,担任裨将,陆玄对成到一家人很是厚待,还特别允许他的小儿子成元庆来吴郡陆家私塾里陪着陆玩一起读书,因此成元庆和陆玩自幼相识,交情很好。
“士瑶,你都到襄阳了,怎么也不来找我,想要带你去吃烤田螺串还得我亲自跑过来一趟,你这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院中有人高声喊道:“还不快出来,这会看什么书啊,我们一起去溪边烤田螺串好了,我还特意抱了一坛青梅酒,就等着你来襄阳的时候开怀畅饮。”
陆玩疾步走出书房,看到成元庆拎着一竹篓,身边的小厮还抱着一坛酒,他便微笑问道:“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吃烧烤,也不怕夜里不消化?”
“待会吃完后我抡几下铁锤,也就全都消化了,你来了,我高兴,定要多喝几碗酒,不弄点下酒菜怎么行?”
成元庆从那个竹篓里抓出一个大田螺,拿给陆玩看,得意的笑道:“这都是我白天在溪边抓的,南絮过来告诉我说你今日到了襄阳,我赶忙就带着这一竹篓田螺来找你了,小时候我去吴郡陪着你读书,散学后就丢开书本,跑去河边抓田螺,你比我有耐心,都是由你把田螺肉一个个串起来,南絮还会抓鱼,不过我们总是把鱼烤糊........
可惜那时候我们太小不能喝酒,等到我能喝酒的时候,我却被父亲叫回襄阳了。如今可好了,一边吃着烤田螺肉,一边喝自家酿制的青梅酒,我们俩就是喝到天明也无妨。”
陆玩点点头,听他讲这些童年趣事,他的心情也畅快许多,庄园内有一条醉花溪穿过,他们二人很快走至溪边,南絮和几名小厮正在那里生火。
陆玩和成元庆面对面坐着,把竹篓里的田螺倒进小铜盆里,二人边说笑着边挑田螺肉,当全部挑出来之后,就用清水把田螺肉搓洗了几遍,然后做了简单的腌制,他们二人便开始把田螺肉串起来。
成元庆串好一串田螺肉后就把它搁在荷叶上面,转头笑问道:“士瑶,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意珊姑娘,她一个弱女子心甘情愿的待在河内野王县,这么多年她到底图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此时的陆玩早已脱下宽松衣长的外袍,只穿着薄纱中衣,简单随性的将袖口的部分往上翻折两次,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你就赶去野王县看她好了。”
“我打小起就喜欢她,可她根本不爱搭理我,有一次她主动写信给我,我收到信后别提有多高兴了,当我看过信后,才发现信上没有一句话是问候我的,全都是在问你过得好不好,还托我把她亲手缝制的衣袍转交给你,我心里难受的一宿都没睡着。”
“你和我身材差不多,那衣袍你穿着挺合适的。”
“士瑶,既然你不喜欢人家,就直接拒绝她好了,兴许她伤心一阵子就不再痴迷你了。”
成元庆看着陆玩投过来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竹签,那种眼神明明白白的告诉成元庆,其实他很早就拒绝过意珊了。
“当年她的父母皆在城破之日殉难,士衡先生见她很是年幼怪可怜的,就把她带回陆氏祖宅做了婢女,后来你们想要在河内野王县安插自己的线人,便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她却主动提出愿往河内做线人,其实她可以不用去的,你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但她仍旧愿意去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
说起来她还真是个傻丫头,还不如好生待在陆家祖宅做婢女,等年纪大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从此过安稳的日子,士瑶你是拒绝了她,可她却换了一种方式,哪怕是拼了命也想得到你的认可,难道她真的不够资格做你的妾室吗?”
陆玩好像并没认真听他絮叨这些陈年过往,只是继续串田螺肉,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成元庆哑然笑道:“我最不喜欢听我爹唠叨,如今我自己反而也开始唠叨起来了,说一堆不咸不淡没有痛痒的废话,只会招你烦,不过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得好。”
“那你就麻溜跑到野王县,死乞白赖的黏着她,陪着她吃饭,陪着她聊天,陪她时间久了,也许她就不会那么烦你了。”
第一百一十四节 暗潮(八)
“我......我真的行吗?”
陆玩轻咳一声,“现在还不行。”
成元庆当即被浇了一头冷水,敢情陆玩刚才是在拿他消遣,不过他确实也没什么勇气跑到意珊跟前,他只是个兵家子,念了几年书沾沾文墨气,他本人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除了力气大,他就没有别的优点了,以后还是得混军营,了不起就当个牙门将,意珊哪里会喜欢他这样的粗人呢?
“令尊被陶长史打了一百军棍,你心中可有怨气?”
陆玩把最后一串田螺肉串好后,就擦拭了双手,很随意的问他。
他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把一串串田螺肉摆到烤架上,苦笑道:“父亲多次对陶长史出言不逊,违反军纪,理应被处罚。”
“可令尊未必这么想,他挨军棍丢了面子,心中怨气可是难消的,当然营中其他将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成元庆略微皱眉道:“这事我也说不好,只是沙羡那边确实不太好打,听我父兄说张昌应该事先利用河道往老巢石岩山寨运送了大批的粮食,即便他们攻打不下穆家庄园,可云梦县和沙羡粮草充足再坚守半年也没什么问题,就这么跟他们耗下去明显于我军不利。”
“昔年赤壁之战时,黄盖向曹操投书诈降,只为保证没有武装的火船不被截击而能够顺利接近曹军水寨,曹操会选择相信黄盖的投降,也是考虑到黄盖曾经做过孙坚的部下,在军中比周瑜有资历,屈居周瑜之下,很有可能心有不甘。
如今陶侃处罚了军中老将,只要把这个消息传到占领沙羡的张放及其部将耳中,不就是现成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
成元庆目光微微闪动,沉吟道:“你想我的父兄向张放诈降,他们会轻易相信吗?”
陆玩时不时翻动两下田螺串,淡淡说道:“准确说是你们父子四人一起投诚,你明早就奔赴沙羡,大闹军营,为令尊鸣不平,公然叫嚣主将,陶侃必会对你军法处置,到时你们再连夜赶去投降,我料张放不得不信。
我的人马到时会水陆双面埋伏在沙羡城门附近,助你们父子一举歼灭张放等人,只要收回沙羡,我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郗遐就能收复云梦县,阿虎也可以成功剿灭石岩山寨,这场战役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成元庆看着田螺肉应该烤好了,就拿起了一串,笑道:“士瑶,你怎么不派兵支援那个卫玠和郗遐呢?难道你就对他们这么有信心?”
“他们既然敢跑来荆州混,那么自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的,郗遐这个治中从事肯定干不长的,也许等平叛了张昌这伙蛮贼,他就快马返回洛阳去了,毕竟他志不在此,也只有阿虎愿意留在这里。”
陆玩从他手里接过那串烤田螺,香味四溢,身边的成元庆直接吃起来,陆玩却突然想起了孙洵,这个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到底准备做什么,若是来做说客的,那么他接下来的目标大概就是周伯仁了。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扯旗叛乱的,要不是张昌他们私造了甲胄弓弩,就是官府中人暗地里与他们相互勾结,私造兵甲对那些蛮族来说难度太大,只能是后者了。”
成元庆连吃了三串田螺肉,然后又喝了半碗酒,陆玩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微风起,他披着外袍凝视着那清澈平静的溪面,月光温柔的笼罩着溪水,载着月光一层一层的流动,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这么静谧美好。
陆玩望见一对遍身洁白的鹭鸟正亭亭翘立在水边石矶上,凝然不动,昂首远眺,一抹柔淡的月光映在它们身上,很是幽雅。
忽然一只白鹤扑棱棱的飞了过来,白鹭惊起,一时间水面骤起涟漪。
陆玩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前年所作的那幅《池塘秋晚图》,当时雨轻就在他身边,还拿出一批新制的笺纸样本,种类分为素笺和花笺。
雨轻是模仿宋代花笺纸的制作技法,叫做砑花法,就是用雕板在纸上研压出凹凸纹饰,像什么碧云春树笺、团花笺、金花笺等,这样装饰的既低调又精致的花笺纸在铜驼街和彩虹街上都有售卖,各世家女郎也甚是喜欢这样滑如春冰密如茧的花笺纸。
而陆玩就是在雨轻特制的粉笺纸上来作画,这种笺纸光洁亮丽,其上印有卷草纹图案,很有格调,最后雨轻把那幅《池塘秋晚图》要走了,又送给陆玩好些这样的花笺纸,当做谢礼。
“在这水岸边画上红蓼与水蜡烛,接着画一只分开双足、立于水中的白鹭,作奋力迎风之姿,荷叶欹倾,水草顺成一向,既要画上绿意未退的荷叶,还要画上那种残破的枯荷,作到情态各异,然后再画上一对鸳鸯,一只展翅飞翔,一只悠然游水,水面上还要有片片落花,可以装点出萧索的秋色........”
雨轻在陆玩眼前走来走去,口里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构思,好像陆玩只是为她代笔作画而已。
“士瑶哥哥,我的构思是不是很好啊?”
“构思是很好,就是自己画不出来,所以每回都要过来烦我。”
“等我的作画水平提高了,肯定会亲自给你画一幅的。”
“恐怕那一天太遥远了,你还不如现在信手涂鸦作一幅,说不定还能值几文钱。”
“士瑶哥哥,我的画作怎么可能只卖几个铜钱,最少也值一两金。”
“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这可不是高估,而是最低价,因为每一幅粉笺画仅算纸张成本都价值一两金,所以我的画作当然要卖一两金了。”
陆玩听她这般狡辩,忍不住笑了笑,“笺纸虽然贵,但是在上面一旦画上你的大作,就会迅速贬值。”
雨轻小嘴撅的老高,故意走到他的身后,悄悄将一张写着傻瓜二字的纸条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就一脸高傲的走开了。
此时成元庆早已将那十几串田螺肉一扫而光,然后拍了拍陆玩的肩膀,笑问道:“士瑶,你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没什么。”
陆玩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在溪边踱了两步,心道:我是在担心一个小傻瓜,不知道她如今在成皋县过得如何?那边的案子貌似有些复杂,要是她不插手此事,也许就不会在山坡遇袭了,还有那个李如柏,他又是个什么人物呢?
第一百一十五节 但盼风雨来(一)
“宋仵作,这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在逍遥谷内,一众捕头正在四处探查,而在河岸边平躺着一具尸体,宁傕正在俯身询问仵作验尸的情况。
宋仵作缓缓说道:“他背后有一创口,深及两寸,溢出的血呈现暗红色,银针探其深处血色发黑,大概是毒箭之类的利器吧,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
雨轻和吕莘也站在一旁,只是此刻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这名死者正是齐天翔。
今日清晨有个渔夫跑去县衙报案,说是在逍遥谷内看到一具男尸,宁傕就带领捕头前去察看,而雨轻和吕莘正好在洒金街上的乐淘居吃早饭,望见宁傕和捕头急匆匆出城去,他们便跟着宁傕一起来到了逍遥谷。
“起风了,好像快要下雨了。”吕莘抬起头,望向从天边飘过来的那片乌云,脸上神情复杂。
天很快阴下来,宁傕立即命两名捕头先把尸体抬回县衙,然后他又去林子附近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几滴雨点却悄然飘落在他的脸上,他拿手随便抹了一下,还想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可不一会稀稀疏疏的雨点就纷纷落下来了,而且雨渐渐变大,宁傕只好作罢,和那些捕头速速离开了逍遥谷。
而雨轻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的单脚跨过地上的小水洼,身后的吕莘却伸手指向前面的纳凉亭,说道:“我们去那里避避雨吧,也许这雨一会就停了。”
雨轻把油纸伞微微抬高一些,望向那四方凉亭,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走进了这座亭子。
雨点有节奏的落在小河里,树叶上,花瓣上,还有地上一个个大小各异或深或浅的水洼里,雨水顺着亭檐斜斜落下,溅起朵朵水花,扩散出一圈圈粼粼的水纹,亭子外的枝头上有一只鸟儿鸣叫两声便展翅飞走了。
雨轻收起油纸伞,顺势甩了两下,甩出的雨水在不经意间溅到吕莘的衣袍上。雨轻略带歉意的笑了笑,然后就把雨伞放到一边,安静的坐下来。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茫与失望,聆听着山谷里的风声、水声和雨声,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旋律显得那么和谐,大自然的声音是如此美妙,春风化雨,自然无为。
如果不是刚刚目睹躺在河边的那具尸体,那么此时坐在亭中的她应该会很有心情去欣赏这雨中美景,虽然她对雨天无甚好感,但是这个亭子周围的景色确实很迷人。
吕莘云淡风轻的说道:“即便这里不下雨,风景依然很美。我认识一个人,他一开始并不喜欢雨天,可因为在雨天邂逅到自己喜欢的人,从此就喜欢上了雨天,闻着雨天的味道,期盼着那个人会回头看自己一眼,甚至还在这山谷里修建了一个凉亭,就是为了下雨天坐在亭中,听雨声赏雨景,纵使风雨不来,他亦会在此。”
雨轻对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邂逅故事不太感兴趣,或者说她刚才只是在静静的发呆,并没认真听他说话。
雨下得小了一些,微风吹过,一滴雨珠正落在亭檐下那张透明的蜘蛛网上,破了一个洞,蜘蛛也迅速爬走了。
雨轻却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粉笺画本和精致小巧的笔帘,摊开笔帘抽出一杆细毛笔,低首在粉笺画本上画着什么。
“齐天翔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吕莘轻叹一声,身边的小厮就从青铜壶里倒出一杯酒,他接过来,便把酒浇在地上,雨轻侧过头看他一眼,问道:“你是在以酒浇地祭奠齐天翔的亡魂吗?”
“不管齐天翔是被谁杀死的,他总归算是个痴情人,为了给亡妻英莲报仇,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今我也只能用一杯浊酒来祭奠他了。”
“没想到你也会为他这样的一介庶民而感伤?”
雨轻小声自语着,突然一只小蜘蛛顺着阑干爬到她的衣袖上,她伸手拂了拂,笔帘边上那把黄花梨木竹节手柄的小书刀却掉到了地上。
吕莘忙弯腰帮她捡起来,还给她时,笑问道:“这个小书刀造型很别致,还有那个湘妃竹笔帘甚是精巧,上面还系着一只竹制蝴蝶,这些都是在洛阳买的吗?”
“这不是我买的,而是在家门口捡的。”
“捡的?”
“嗯,如果哪一天它的主人回过头来找寻,我再还给他就是了,其实这一套文具我很喜欢,尤其是这只竹制蝴蝶,平日里我总是把它摆在书桌上面的,今日出来时想着写点东西,便带上了这笔帘,还特意把这只竹制蝴蝶系在了笔帘上。”
“我看这只蝴蝶既不像是常见的编织,也不是那种传统的雕刻,而是将竹子剖为竹片、竹篾或竹丝,再以各种手法组合而成的,真的是很精细,栩栩如生。”
吕莘仔细瞧了一会那只蝴蝶,然后轻轻放下,又伸头看了看那粉笺本上面画着的年轻女郎,不禁问道:“这是何人?”
“英莲,根据她父母所描述的,我大致画出了她的人像,想要查出那晚英莲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事,总要有一幅她的画像,才好让宁县尉派捕头四处去打听。”
雨轻瞟了他一眼,看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雨轻当即合上粉笺画本,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做的事很可笑?”
“不是,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吕莘连忙摆手笑道:“只是英莲的画像实在是有些......我想上官胜的审美不至于这么差吧。”
“上官胜他们顶多算是个富二代,不像吕兄出身士族,审美和品位自然高于他们了。”
雨轻讥诮一笑,扭过头去,暗自说道:英莲的死在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眼里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即便你们都已猜到她可能遭遇了什么,因为她不是你们那个圈子的人,她只是个村姑,她会怎么活着,活得痛苦还是快乐,活的时间长与短,都跟你们没关系。
反正那噩梦般的凌辱,已经将她对明日所有的憧憬都撕碎了,她也有爱慕的人,可惜这份情感再也无法传达,也不可能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伸张正义,仅仅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够把她杀死,你们很清楚这一切,可是你们对此却无动于衷。
方才你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以酒浇地祭奠齐天翔,那才是可笑,因为你并不是同情他,多半是在心里嘲讽他太过愚蠢,死得这么快,为断了线索而感到可惜,在你们的眼神里从来都看不到任何的怜悯,对于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你们才不会予以理睬,当然我也不奢望你们能挺身而出,因为那根本是不切合实际的。
第一百一十六节 但盼风雨来(二)
吕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惹恼了她,一脸尴尬的站起身,努力解释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也许上官胜他们会做出这种无耻的行径,但是李——”
“雨轻,宁县尉都带人回城去了,你怎么还待在逍遥谷?刚才雨下得有些紧,你有没有被雨淋到?”
张舆右手持油纸伞,左手还拿着绢丝质地外涂油脂的雨衣,站在凉亭外,望了一眼吕莘,又看到雨轻坐在亭中磨磨蹭蹭的卷那个笔帘,还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子来装竹制蝴蝶,他不禁敛容说道:“还不动作快些,这雨停一会,估计还会再下的,出来带什么纸笔,你何时这么认真练字了?”
雨轻把东西都收进衣袖里,然后撑起油纸伞,故意抢步走到吕莘的前面,慢慢走下略有积水的台阶,似笑非笑道:“本来昨日李如柏就可以出狱的,可惜有人告发他贩卖私盐,他还真是祸不单行,当然随后又有人向县衙揭发柴六郎卖铁器给匈奴人,还真是有趣呢。”
吕莘苦苦一笑,看着雨轻披上月白色雨衣,和张舆渐渐走远,他摇头叹气道:“退之兄,我可帮不了你了,这小丫头的心思真的太难猜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她完全没什么反应的,不过我看她很喜欢那个竹制蝴蝶,你这人送礼物还不留名的,人家只当是门口捡来的,压根是不会谢你的。
你这人到底是希望她知道你的存在,还是害怕她知道你来过,你还真是纠结,偏偏要在这逍遥谷里修建什么亭子,她住在洛阳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什么风景,好吧,如今总算是等到她来了,可你又被关进牢里了,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坐在亭中陪着她听雨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啊。
那个张舆也是很难甩掉的,明明让双穗带着他和楚颂之去你的避暑别院查看情况的,怎么这会又跑来逍遥谷了?我看他是紧张过度了,不过退之兄你的竞争对手可有好几个,以后你就慢慢和他们打交道吧,烦心的日子只怕还多着呢。”
在车上,雨轻还在想着杀害齐天翔之人会不会就是抢劫案的真正谋划者,因为谭采已经查出是一个叫曾顺的衙役被齐天翔收买,让他把堂上问案的经过和上官胜他们几人说的话通通告知他,所以那些捕头过去城南十里处的山洞内就找到了赃物,原来是齐天翔连夜提前埋下去的,让上官胜他们再难辩解,更加坐实他们的罪行。
之后宁傕就带领捕头们去往齐天翔家中,从他年迈的母亲那里得知齐天翔于前日回来过,给了她一袋金子,还说自己找到了靠山,准备去投奔,过个一年半载就会接她过去享福的。
正在宁傕派人四处找寻齐天翔的踪迹之时,没想到今早就有人在逍遥谷看到了齐天翔的尸体,很显然是有人在利用完齐天翔之后,便将他灭口。
张舆看她仍在沉思,便轻叹一声:“今天的天气真是糟糕,什么风才能吹走那片乌云呢?”
雨轻抬起明眸,说道:“这场雨仿佛是天空在痛哭,齐天翔的孤悲之旅算是结束了,不过公安哥哥的收网行动才刚刚开始。”
“齐天翔为亡妻英莲报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却是个不会思考的执行者,为他出谋划策的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制造了这起邬家抢劫案,齐天翔只是想要除掉成皋县四大恶少,而柴六郎和李如柏才是幕后真凶的目标,不过在我看来,那个柴六郎更像是个拉来垫背的,也许那个人的真正目标就是李如柏。”
雨轻想要撩起车帘的手抬起又放下,她对张舆这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并没有怀疑,因为这个办法确实简单有效,只是那个被射杀的假的齐天翔很无辜。
那人原是张舆身边的护卫,与齐天翔身高身材都很相似,便易了容假扮成齐天翔回家看望他的老母亲,又去英莲的坟前等候那个神秘女子的出现,可惜那女子并未现身,只是让一个砍柴人捎话给他,约他去逍遥谷见面。
这神秘女子叫做芙蕖,就是这起抢劫案的指使者和主导者,齐天翔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要投河自尽,齐天翔上前问她为何寻死,她声泪俱下,说自己被上官胜那个恶少玷污了身子,还被毁了容,已不愿再苟活于世。
当时的齐天翔早已安葬了英莲,并且从英莲留给他的新做的衣裳里找出一封血书,这才得知真相,原来那晚英莲被上官胜的家仆掳到了府上,四大恶少轮番侵犯她,做出这般禽兽之事,天理难容,齐天翔发誓要把这四大恶少碎尸万段,无奈自己势单力薄,想要除掉他们四人谈何容易,于是他和这女子很快就合谋制造出这起邬家抢劫案,意图让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
杀邬启豪本来就在齐天翔的计划之中,至于上官胜、梅源、南过他们三人后来与邬启豪反目,嫁祸给他们也变得容易许多。对于柴六郎和李如柏为什么也被牵涉进来,齐天翔并不清楚,那个女子也是神出鬼没的,每次都是她派人来联系自己,自己想要找她却是很难找到的。
齐天翔是在收到芙蕖写的密信后才去夜探李如柏的避暑别院,密信上写着在李如柏的别院书房内或有宝藏图,让他悄悄潜入房中找寻,可惜他还未进入那座别院,就被雨轻派去监视那里的陈浩之抓到,现今就关在裴家别院的一间密室中。
除了看守他的雷岩和陈浩之,只有雨轻和张舆进去审问过他,其他人都是不知晓此事的。
“顺风去了哪里,好像两天都没见到她的人影了。”
“我让她去河内办事了。”
张舆感觉她说话语气有些冷淡,还故意坐得离他远一些,便问道:“雨轻,你这是在生谁的气,是吕莘,还是我呢?”
雨轻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是生气,而是有些失望,可这种失望又是不能明言的,因为她如今所处的世道就是这样,人有贵贱之分,根本没有生来平等之说。
“其实我是骗你的,他并不是我的护卫,而是一名死囚,我给了他一个缓刑的机会,只要他这次执行任务成功,顺利找出幕后真凶,那么他就可以将功抵罪,减轻刑罚,可惜他失败了,凶手还是技高一筹。”
第一百一十七节 但盼风雨来(三)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我说死的只是个护卫,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很无情,以后也不想再理我了?”
雨轻再次低下了头,如果她此时对着张舆说不管是护卫,还是奴婢家仆,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不该随意剥夺他们活着的权力,那么张舆一定会认为她又在说什么疯话了。
当张舆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她才重新抬起头,张舆还是那个淡漠疏离却又细致温柔的少年,他微笑说道:“虽然你的想法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但我会试着去慢慢了解你所构想的那个美好世界,不过你的期望值不要太高,更不要在心里讨厌我。”
雨轻目光一闪,忽转话题,问道:“公安哥哥,那个告发李如柏贩卖私盐的人和在逍遥谷射杀齐天翔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伙人?”
“也许吧。”
如今是实行食盐专卖,盐务隶于度支尚书,设司盐都尉、司盐监丞管理盐政,规定不得私自煮盐,犯者四岁刑。左思在《蜀都赋》中赞扬蜀汉“家有盐泉之井”,足证蜀地盐井之多,该地的盐井仍旧延续官办和私办两种:官营者,归盐官直接管理;民营者其产品也一律由盐官统一调拨销售,所得盐利酌情分配。
一般私人经营的盐业都是世家豪门所有,普通的商贾或者平民百姓是无力问津的。其实设立盐官,就是为了防止豪门垄断生产,任意抬高盐价,牟取暴利。
雨轻安静的想了一会,不禁叹息道:“如果李如柏真的贩卖私盐,最轻也要被判四年徒刑,这次他怕是在劫难逃了。”
张舆随口问道:“他坐不坐牢与你有关系吗?”
雨轻眯起眼睛,摇了摇头,然后翻开粉笺本,指着那幅小像,问道:“这名叫芙蕖的女郎到底是什么人呢?”
原来雨轻刚才在凉亭中画的并不是英莲,而是齐天翔所说的那个叫芙蕖的神秘女子,她的脸上还留有烫伤之后的疤痕,故而吕莘在看到后开始质疑上官胜的审美。
张舆心不在焉的说道:“芙蕖应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不管事情会如何发展,倒霉的人都是李如柏,不过柴六郎贩卖铁器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柴六郎和他作伴,他在牢里也不会太孤单的。”
“反正我已经命人把英莲留下的血书交给谭采了,上官胜他们是没有抢劫,但是恶行累累,我手里还握有他们犯下的几条人命案子,就等楚兄将受害家属的诉状递到县衙,为成皋县铲除恶少,到那时楚兄就成了本地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了。”
雨轻把玩着竹制蝴蝶,喃喃自语道:“李如柏和柴六郎两个人只能继续待在大牢里了,他们俩还真成了患难狱友了,也不知他们到底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别人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张舆看她根本没有明白自己方才说的话的深意,只是一门心思的钻进案子里面去了,他略觉不快道:“捡的东西也拿来当成宝贝,你还嫌屋子里摆放的小玩意不够多吗?”
“我很喜欢这个,公安哥哥要是在哪里看到有卖这种竹制工艺品的,就帮我买一些回来,我会付钱给你的。”
雨轻掀起车帘朝后面一望,不禁疑道:“吕兄的牛车怎么朝东边驶去了,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的哥哥吕重好交友,有许多饭局,他多半是去作陪了。”
“哦,阿龙哥哥和山延今日去爬山了,爷爷和四叔也一块到王家别院赴宴去了,楚兄这会估计还在向受害家属了解具体的情况,我让覃思和踏月也跟去了,如今只剩下我和公安哥哥了,眼见这雨淅沥淅沥下个没完,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了。”
“前面官道上就有一家食肆,去那里——”
张舆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望见在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下了牛车,然后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向前面的那座宅院,只见那人身着黑色带暗银色花纹的外袍,搭配深蓝色的中衣,黑靴匆匆踏在水洼里,可那人对溅起的水花毫不在意,大步走了进去。
“公安哥哥,你在看什么?”雨轻也好奇的伸头朝窗外望了望,雨幕中除了深深浅浅的绿树,根本没有什么行人。
“没想到令狐邕也来到成皋县了,我前些天留意过这座宅院,大门还是锁着的,这老宅子估计空置了许久,如今倒是来人了,竟然还是他,真是让我颇感意外。”
“既然我们遇上了他,就去那里避避雨好了。”雨轻说着又扫视一遍车内,沮丧道:“公安哥哥今日出门没有带上剑啊。”
“你就这么喜欢看别人刀剑相搏吗?”张舆直接把雨衣递给她,笑道:“我看他的几名小厮正忙着把行李搬进府中,想必他也是刚到这里,我们就去他那里蹭顿饭好了。”
“嗯,虽然我不认识令狐先生,但是我听王润提过他,太原令狐氏是名门世族,与同郡王氏有着姻亲关系,王润对令狐先生也很是敬重,如今令狐先生在梁王府做幕僚,此番来成皋县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呢?”
雨轻一边说着,一边披上雨衣,张舆早已跳下牛车,撑起油纸伞,又主动伸过来一只手臂,雨轻扶着他的手臂缓缓下了车。
路面上积了很多水,这条官道是在去年重修过的,可是地面已经开始有坑洼破损了,看来制造出来的这种简易水泥质量还是不过关,可能与水泥砂浆比例不正确有关,水灰比控制不合理,水分过多或者过少把握不好,看来以后还得对有破损的水泥路面进行修补。
这时,朗清已经把名帖递给门房,张舆在前面撑着油纸伞,一转头发现雨轻还在盯着地上的小水洼看,便唤道:“雨轻,不要再傻傻的看地面了,我们该进去了。”
“哦,可是路面修复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雨轻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口中不停地说着有关水泥路面出现裂缝、变形等问题,久而久之就会造成大的坑洼,影响交通顺畅和路面的耐久性,缩短道路的使用寿命,因此需要及时修补维护。
当地的负责人应该定期检查路面的破损情况,发现路面破损严重的地段,就该立即上报给洛阳总部,对一般性磨损和局部损坏进行定期的维修工程也是很有必要的,下次开圆桌会议的时候要研究出一套路面维修的方案出来。
“雨轻,你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是自己能否在这里填饱肚子,万一这院子空空如也,你就只能回车上吃糕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