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节 成皋的清晨(一)
杜綝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他见到你之后就会感到郁闷,你们任家的球员在场上丝毫不给谢家留情面,狂进了八个球,最后任家以八比零胜出,谢家这次输的实在是太惨了,那些球迷直接在场外嘲笑谢家的球员一点汗都没出,就是走完全场的,一群踢球不动脑子的废材,还是趁早滚回陈郡老家去吧,别在洛阳丢人现眼了,当时谢裒就坐在看台上,你说他的心情能好的起来吗?”
“既然球迷们花钱买票了,他们就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对那些表现不好的球员嘴上嘲讽两句也可以理解,赌球输了钱的球迷行为更疯狂,我就是好心提醒幼儒兄,让他家的球员和教练小心那些足球流氓,他们可是很暴戾的。”
“子初兄,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幸灾乐祸呢?对了,明日要开圆桌会议了,今年第一季度的业绩情况早已汇报给各位合伙人了,会议地点就定在城郊的桂林公园,雨轻和茂弘兄他们都去避暑了,这次是由逸少先生作为裴家代表,王敦和陈眕到时也会出席的。”
这时牛车停了下来,杜綝便下了牛车,径自回府去了。
原来雨轻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迅速拓展了生意范围,打造了一个商业帝国,所经营的包括洛阳菊下楼以及各地分店、修建公路、出售茶砖、蒸馏酒、家具、玻璃、大棚里种植的蔬菜瓜果、彩虹街上大大小小的商铺,足球联赛和延伸盈利方式赌球,以及即将开展的房地产业,每个季度都会召开圆桌会议,合伙人聚集在一处,对发展现状和未来的规划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参加圆桌会议的人多是来自北方和南方的高门望族,他们是最早的合伙人,也就是股东,当然也有一些中小士族,他们算是企业高管,还有少数商贾,他们直接参与经营,分工明确,召开圆桌会议就是秉持着平等交流观念,没有士庶,议事不议人,在会议上不一定非要做出什么决策,只是一次次深度谈话,以此加强彼此之间的合作。
“子初小郎君,那个毓童好像并不在洛阳城内。”墨白低声回禀道。
“成皋县内有司隶校尉的属官,如今就在县衙担任要职,今早传过来消息,张舆他们在山坡遇袭,刺客均已身亡,他们大概来自辽东塞外,看来在成皋县所发生的那起抢劫案,似乎并不简单。”
司隶校尉的属官不仅可以在京城监察百官,还可以在地方郡县进行监察,甚至有的属官还演变成为了地方一级官职。
任远放下酒杯,淡淡说道:“毓童自是被柳宗明派出去办事了,当年庄头李槐以及他的妻子,死的不明不白,或许就是毓童替柳宗明处理的。
柳宗明自以为聪明,可惜陛下想要撤掉柳瑁的尚书一职,即便柳宗明没有犯错,司隶校尉也能派人捏造罪证诬陷他,更何况柳宗明的双手并不干净,至于他的下场会不会比俞伟光好一些,就看天意了。”
“只要找到毓童,直接抓来拷问他岂不更加简单?”
“说不定毓童正在做一件自以为了不起的事,要么说得看天意,也许他们自己就会捅出来什么篓子,所以说静观其变更省心,也不费力。”
任远稍稍闭上眼睛:“快点回府好了,我还要给她写回信,顺便再把那幅《水墨葡萄图》画完,不过我看她画的那幅画上还有一位渔夫,难道她和那位渔夫在逍遥谷比赛钓鱼了吗?”
次日天明,在成皋县衙所在的清风街上有一座府邸,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庭院中的松树下练剑,他身着宽大雪白的绸袍,一招一式慢悠悠的,很有晨练太极剑的感觉。
成皋县丞谭采今年三十多岁,起得很早,春秋鼎盛的他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有时候晨练是打五禽戏,有时候就舞剑,甚至还会偶尔与护院们踢足球。
“主人,早饭已经摆在花厅了。”
一名管事走上前堆笑道:“上官家和柴家的人今早应该不会再过来打扰主人您用饭了。”
谭采收了剑,无奈的笑道:“他们这样病急乱投医也没什么用,姜县令自会秉公断案的,至于我除了要协助县令处理公文,还要和各乡各族的人打交道,如果县衙和这些人关系搞僵了,再大的命令下去,也没人听,我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只希望姜县令能尽快破案。”
“主人,裴家小郎君和吕家小郎君前来拜访。”
一小厮急冲冲地跑过来,回禀道:“他们也不进府来,就候在府门外,还说要请主人出去用早饭。”
“裴家和吕家,哪阵风把他们两家的人吹来我这里了?”谭采不由得皱了皱眉,还剑入鞘,交给侍立在侧的小厮。
“主人,邬家的案子好像与他们两家毫无关系,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管事疑道。
谭采一边走着,一边似笑非笑道:“那个裴家小郎君不是在跟着宁傕调查这桩抢劫案,他不去找宁傕商议,反而跑来找我,还真是稀奇。”说着径自返回自己的寝室,更换了衣服,然后就快步走出府去。
“谭县丞,真是好久不见。”
吕莘迎上去含笑道:“我发现洒金街上新开了一家食肆,里面卖各种新式早点,不如谭县丞陪着我们一起去那里用早饭吧。”
“幼安小郎君,你怎么想起来本县了呢?”
谭采眯眼呵呵一笑,然后就坐上了牛车,跟在吕莘的牛车后面,往洒金街徐徐驶去。
这家早餐店名叫乐淘居,是在前两天刚刚开张的,里面的早餐多种多样,油条豆浆、煎饼果子、豆腐脑、面窝、小笼包、热干面、牛肉粉、馄钝还有广式早茶等等,包含了南北各色早餐,而且新开业的这几天做活动,点一份食物送一个茶叶蛋,消费满二十铜钱就送代金券,前来这里吃早餐的客人络绎不绝。
在两辆牛车停在店门前,雨轻先下了车,扭头对谭采笑道:“这家店开业的第一天,我就和公安哥哥光顾这里了,早饭味道极好的。”说完就带着吕莘和谭采走进乐淘居,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子坐下。
第八十九节 成皋的清晨(二)
见有客人来了,穿着蓝布对襟上衣的伙计便走过来,堆笑问道:“不知三位想要点些什么?”手上却很麻利的将蓝底白花桌布上的三只倒扣着的茶碗依次翻过来,用热水涮过后就手握精致的瓷茶壶为他们三人斟上了清香的绿茶。
“给我来一份春卷饭团,还要一碗豆浆山药粥。”
雨轻将桌上的菜单拿给旁边的谭采,然后又热心的给他推荐了几款特色早餐,谭采含笑点点头,反正这些早饭他都没有尝过,便随便点了一份生煎包还有一碗小馄饨,而吕莘要了面窝和牛肉粉。
在伙计离开后,雨轻便笑道:“谭县丞,这家店里的茶水是不要钱的,喝完还可以再续上一壶。”
谭采微微一笑,“裴家小郎君应该不止是请我吃早饭这么简单吧,裴家人和王家人来到本县,自然是贵客,我本想着和姜县令一起给王司徒和裴校尉接风洗尘,可惜县内突然发生了抢劫案,若是影响了你们在此避暑的心情,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谭县丞言重了,爷爷昨日还说要是因为我们在此避暑,而妨碍到姜县令审理案件,那么我们只能早些返回洛阳了。”
雨轻捧着茶碗,不时轻啜一口,吕莘却开始与谭采聊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我记得那年祖约担任成皋县令时,命县衙伙房的人精心准备了一砂锅甲鱼汤,并让人送到谭县丞这里来,想着你初到此地,彼此关照,偏巧那时的谭县丞心里正窝着火,衙役担心甲鱼汤一凉就腥了,便很是殷勤的给你端过去。
当时你把县衙的卷宗摔在桌子上,发怒说这是什么狗屁账,案情十有八九案由不明,有的滞狱数月甚至三五年未能结案,县内刑狱混乱不堪,这还是在洛阳附近,王法就成了破网漏壶,若是出了司州范围,那些郡县的治理恐怕更是糟糕了。
谭县丞一肚子气,直接叫衙役把那锅汤扔出去,衙役很是为难,还说这是祖县令派他过来送汤的,谭县丞便嘲讽说这个祖县令就是个二世祖,刑狱之事乱到这个份儿上,他还有闲心让人熬什么王八汤,这么关心县衙伙食问题,直接当厨子不就完了吗?还当什么县令管什么人命案子啊,不如赶快返回洛阳继续吃喝玩乐好了。
谭县丞说完后,那名衙役一声不吭的就走人了,不过祖县令没过多久就来到你这里,对你冷嘲热讽,还说以后县衙伙房不会提供给你饭食,让你自去别处用饭,初来乍到就敢跟他叫板,你不让他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当即命你尽快梳理和侦破这些陈年旧案,对于那天的争执,县衙的旧吏还记忆犹新,想必谭县丞也没忘记吧?”
谭采微微点头,笑道:“祖士少(祖约字)在成皋县还没待上半年就回洛阳了,他又吃不惯县衙伙房的饭食,哪里肯在这里久待呢?”
“谭县丞一看那满桌的陈年囚账,就知道祖县令的官德人品了,不但是弄虚作假,还好大喜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既然担任成皋县令,就该好好治理本县,尽职尽责,为官只想自己的仕途前程,不以民命为重,为了粉刷政绩而弄虚作假,甚至草菅人命,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官。”
吕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然后就凑近谭采,眯眼笑问道:“那么如今的姜县令又是个什么样的父母官呢?”
“谭县丞,这邬家的白骨案中还藏有冤情,而那桩抢劫案更是疑点重重,尤其是能够找回那批赃物颇为蹊跷,南过就是个纨绔子弟,哪里经得住大刑伺候,匆匆招认,或许是临时胡编出来的窝藏赃物的地点,其余几人压根不知道在城郊有什么山洞,我想谭县丞对此也是心存疑惑,只怕在县衙里有——”
雨轻欲言又止,看到小二端着早饭缓步走来,她便笑道:“今日姜县令会开堂审案,不如让吕兄陪着谭县丞一起去县衙好了,。”
“不知裴家小郎君为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谭采看着小二把那盘生煎包端到自己面前,不觉笑道:“这个需要搭配什么蘸料吗?”
“蘸醋吃味道更好。”
雨轻用勺子搅动一下豆浆山药粥,轻轻一笑道:“本来我只是陪着爷爷过来这里避暑的,可是在郊外野餐时却遇到了刺客,幸而那日没有邀请王司徒跟我们一起出来,不然这件事可就闹大了,姜县令也会感到惶恐不安,保不齐那批刺客就与抢劫邬家的那伙贼人有关联,我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呢?”
“对本案宁县尉也是越查疑点越多,越查线索越乱,这定然是有其他原因,上官胜他们才涉嫌此案的,如果只因为上官胜他们几人有恶少之名,就不顾事实,草草结案,确实也不妥。”
吕莘把那碟醋递给谭采,说道:“照我看,恐怕是上官胜他们得罪了什么人,有人牵在其中,才引发此案的,祸来如潮涌,墙倒众人推,想要查清此案可不容易,自是需要谭县丞多多相助的。”
谭采点点头,“好吧,我自会同姜县令商榷此案的。”
雨轻和吕莘对视一笑,相比宁傕为了抓捕盗贼连日劳累,难得歇息,甚至看起来还有些一根筋,无非就是想要做出成绩,以便日后得到升迁的机会,谭采却显得很是轻松,照旧每日处理着县衙里的公文,似乎对抢劫案的进展不太关注。
反倒是上官胜他们的家里人天天往谭采府里去,因为姜县令那边闭门谢客,所以他们只能一股脑的全都来找谭采了。
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衙门,县令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衙门里的小吏没有多少升职机会,在衙门里干上半辈子也很正常,如果县衙内当真有奸细的话,谭采这位县丞自然能帮雨轻把人给查出来。
而且雨轻对谭采的出身也很好奇,在路上吕莘告知了她有关谭采的一些情况,谭采并不像宁傕那样是由州郡长官任命的,而是司隶校尉许奇派出的属官,也就是说谭采是司隶校尉安插在成皋县的耳目。
待他们用过早饭后,吕莘便和谭采先去了衙门,而雨轻很快来到梦月楼附近的一家赌坊门外,就见朗清把两名男子从里面推了出来,那两名男子口里还不停的嚷嚷着,“你是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第九十节 成皋的清晨(三)
“带你们去衙门,到了那里你们可以当着姜县令的面继续叫嚣!”
这时几名捕头朝这里赶了过来,朗清便把那两名男子交给了他们,然后走回牛车旁,回禀道:“公安小郎君,他们就是濮郎中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濮保芝,一个叫濮保葵。”
张舆掀起车帘,微微笑道:“雨轻,你来得倒是刚刚好。”
“公安哥哥你看,我还给你打包了一份早餐。”雨轻从怜画手里接过那个食盒,就坐进张舆的牛车里。
在车上,雨轻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粢饭团,递给张舆,又端出几碟精致小菜,然后拿起竹筒倒出一杯蜂蜜柠檬水,笑问道:“公安哥哥是怎么找到的濮家兄弟俩?”
张舆笑而不答,吃了一口粢饭团,发现里面还夹着肉松、泡芦菔和油条,便点头说道:“这种饭团吃起来挺不错的,洛阳彩虹街上是不是还没有推出这款早餐啊?”
“嗯,这是夏季新品,再过几日彩虹街上的门店里也会卖这款早餐的。”
雨轻把那杯蜂蜜柠檬水端给他,抬眸笑道:“那个谭县丞今早连吃了八个生煎包,还有一碗小馄饨,他的胃口真是好。”
张舆不屑的说道:“谭采和宁傕都是不入流的末等小官,有事就直接吩咐他们去做,你还和他们聊起天来了,茂弘兄告诉我说你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姜建在府中备下酒席想要给你的爷爷和王司徒接风洗尘,还亲自过来邀请,结果王司徒就让小厮出来回绝了他,姜建连王司徒的面都没见上,像姜建这样的小士族子弟,如果没有出众的才华,想要拜见王司徒可是很难的。”
“我知道公安哥哥不愿和谭县丞打交道,因为有失身份,所以我便跟吕兄一起去的,其实谭县丞之前是司隶校尉的属官,应该是有些能力的。”
雨轻看着张舆吃粢饭团,浅浅一笑,“公安哥哥,你说谭县丞是不是在隔岸观火,他早就看出来这起抢劫案绝不会是单孑孤立,一定还有下文。”
张舆喝了一口蜂蜜柠檬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雨轻便把马家宝藏的来龙去脉慢慢讲给他听,又对黄巾起义军的爆发和结束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还联系到在荆州南蛮首领张昌发动叛乱的那件事情上,认为他们所领导的起义背后都有推手,也许就是来自地方豪强,利用了一批狂热的信徒,若起义能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影响不到藏于幕后的那些士族。
“陈年白骨案还未调查清楚,你又关心起江夏郡那边的事情了,要不要再谈论一下辽东慕容氏年年侵扰昌黎郡,还有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上表推荐刘渊担任宁朔将军,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是他们有些私交,还是暗中贿赂呢?”
“公安哥哥,会不会是成都王甚是欣赏刘渊的能力,毕竟他早年作为人质住在洛阳,文武全才,深受北方名士的厚待,后来回到匈奴后,接手父众,治理严明,吸引幽州和冀州的儒生前去游历,看来他也会招揽人才,可惜自汉灭亡后,他们不再拥有一尺土地的基业,从王侯慢慢下降到同平民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单于名号,说不定他们心里还想着复兴祖业呢?”
张舆擦了擦手,然后笑道:“好了,你真是越扯越远了,谁会无聊到揣摩刘渊的心思,他远在匈奴,这两年还是很安分守己的,什么复兴祖业,他要是有那个胆子割据自立,成都王自然不会放过他,要说有野心,当属慕容氏了,不过有幽州刺史许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慕容氏除了在昌黎郡边境抢掠一些物资,想要再做出点大动作也是不可能的。”
“公安哥哥说的很对,我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雨轻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等司马氏亲骨肉间相互残杀,天下一片动荡之时,他们都会争相割据自立的。
“濮友松在本地开设医馆悬壶济世,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经常免费给贫苦人家看诊,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在他去世时还送上了匾额,柴翁还手书一副挽联来悼念他,可惜他养了两个不孝子。
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不务正业,就是典型的败家子,这几年卖宅子卖田地,最后跑回乡下老家去住了,他们上面还有个姐姐嫁给了附近的乡绅人家,估计私底下没少给自己这两个没出息的弟弟生活费。
最近他们俩好像手头宽裕了,便又跑来城里吃喝玩乐,我就让人在洒金街的青楼和赌坊挨个找寻,今早总算找出了他们兄弟俩,朗清说他们俩刚才在赌坊里胡吹海吹,什么就是连输一百金,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过都是些小钱,他们如今又没有什么谋生手段,完全是依靠姐姐过活,怎么还能这般豪赌呢?”
雨轻不禁玩笑道,“说不定是从天上掉下钱来砸到他们兄弟俩头上了。”
“天上掉钱可不容易碰到,不过讹人钱财倒是很多见的。”张舆弦外有音地道:“邬家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这白骨案姜县令是不得不继续查下去了。”
“楚兄和宁县尉应该已经把邬琏夫妇和朱管事带到衙门问话了,就是不知待会他们见到濮家兄弟俩会是什么反应,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邬家管事先前说不知悉此事,而濮家人也躲到乡下去了,难道说是他们心里有鬼,不敢报官不成?”
雨轻目光微闪,问道:“公安哥哥,你说这段公案姜县令能否断的清楚呢?”
张舆手摇折扇,云淡风轻地道:“姜建好歹也是士族子弟,要是连个案子都断不清楚,那他还是趁早打消去洛阳任职的想法,我要去茂弘兄那里喝茶了,至于你是打算赶去县衙呢,还是到王司徒那里继续讲鬼怪故事呢?”
“上回我给王爷爷讲得是荷花三娘子的故事,三娘子是一个只会助人不会害人的花仙,之所以选择早早离开,也许是因为看破了其中的是非因果,我今日准备给王爷爷讲牡丹仙子葛巾的故事,县衙那边就不去了,反正有楚兄和吕兄在,有什么进展他们回来后自然会告知我们的。
今早听四叔说,王爷爷的一位好友也来到了这里,现今就住在王爷爷的别院内,那人定然也是名士了,公安哥哥可知道他是何人?是我认识的人吗?”
第九十一节 客从何处来(一)
张舆悠然的摇着折扇,“就是前任司州大中正山允,早年王司徒任尚书左仆射时,兼管吏部,厉行改革,整顿吏治,在官吏选拔上实行甲午制,当时的山允担任吏部郎,后来这一改革以失败而告终,山允也因此引咎辞职,过了几年后朝廷才重新任命他为司州大中正,如今他只任散骑常侍,这次他是专门过来看望王司徒的。”
“公安哥哥,我听六叔提及过甲午制,这种选官制度最初目的是想要变革官员只重清谈不务实事的风气,可惜矫枉过正,整个官场也被搅动了,官员们争先恐后地要求外放到地方去,刚进衙门,还未等板凳坐热乎,就想方设法地再往京师调。
昔日司隶校尉傅咸上奏指责王爷爷所说,官员在任不满一年而吏部就奏请他们回朝,既没有确定他们的能力优劣,而且送旧官迎新官,新旧道路相望,大家只是忙于符合吏部定下的形式,忙于升官发财,却依然没人关心百姓的疾苦,更不会好好治理地方了。
王爷爷被司隶校尉傅咸弹劾,因他和贾家有姻亲关系,才没有被免官,不过致力推行甲午制的吏部郎山允面对各方的压力,只能无奈辞官了,改革是失败了,但是其反对纯粹清谈的用心,重视实际民生问题的动机,却是让人不得不钦佩的。”
“雨轻,这样的官吏改革自然是流于形式,空忙了一场,劳民伤财,可一无成效,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触及了所有世族的利益,在世族势力的一致反对下,这样的改革只能宣告失败,王司徒也失去了进取的锐气,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把公务全都交给手下其他人去处理。
王司徒如今为官的原则就是不说任何深涉朝堂的话,不做任何深涉朝堂的事,以道家的态度做人,无论哪一派都不得罪,朝堂之上的争斗与他不相干,看起来有些无动于衷,琅琊王氏在朝廷中也就只有王衍和王骏亲力亲为了。”
雨轻淡笑道:“有个叫郁达夫的人曾写过一首诗,‘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怜他阮籍猖狂甚,来对荒坟作醉谈。’就王爷爷在险恶环境中的保身之术来看,他确实不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了当朝的好多人。
而那次改革也是他人生中的闪光点,王爷爷既是竹林明星组合的成员,又是一位官场达人,难道公安哥哥不这么认为吗?”
“明星组合,官场达人,你之前还问王司徒在竹林之游中要不要出聚餐会费,可是轮流做东,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了,王司徒疼爱你,你问什么幼稚的问题,他也不会责怪你。
不过摆在王司徒居室内的那架竹丝镶嵌的兰石屏风,是他在治理荆州之时,当地友人送与他的,他很是喜欢这架屏风,你也不用再问东问西的了,王司徒是欣赏雅致的物件,不过具体的制作方法他也是不知晓的,你还不如直接去问篾匠呢?”
“公安哥哥,你还记得上次在姜县令升堂问案时拿出的那一尺竹简吗?”
雨轻浅浅笑道:“从春秋时期开始,书信材料多是选用木牍、竹简或者白色丝帛,到了汉末就制造出了左伯纸,如今的士族子弟多是用纸来写信,可是李如柏却还在用古朴的竹简,他这个人还真是喜欢装文雅。”
张舆把目光转向车帘之外,很随意的笑道:“李如柏可是富商巨贾之子,还是绿林中人公认的月判官,实在是了不起,呼啸山庄还有个任劳任怨的副庄主颜清尘,帮他守着这份家业,他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结交友人附庸风雅了。”
“我已经问过双穗了,李如柏平常有在竹简上书写的习惯,不过李如柏并不常住在这处别院,只在夏季为了避暑会过来住上一段日子,其他时候这处别院都是闲置不住人的,不勤于打理,就连书房内堆放的许多竹简都发霉了、虫蛀断了线,只能扔掉了。”
雨轻眼眸微闪,笑道:“公安哥哥,也许那片竹简上就暗藏玄机。”
“能在竹简上做手脚的话,应该是一位很厉害的手艺人了。”
张舆微微一笑,“雨轻,我们到了,辨别竹简真假的问题还是交给子修兄好了,他对竹简木牍很有研究的,以前还亲手制作过竹简,若那片竹简果真有问题,他应该可以找出其中奥秘的。”
待牛车停下,张舆和雨轻便下了车,朗清上前递了名帖,他们就徐步走进王家的这座别院。
这别院临水而建,靠山而落,幽静悠然,西院内栽种着许多花草,几名仆婢正手提木桶一勺一勺地浇灌着花草。
一些鲜卑女奴还在后院中排练歌舞,配以琵琶、羯鼓等强劲的音乐,不停的跳跃和旋转,一位中年美妇正坐在凉亭中斜倚着阑干聆听悠扬的琴声,一派绮丽春色。
这美妇人正是王戎的妾室沈御婵,姿容娇艳,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由于保养的好,看上去就像是个青春动人的妙龄女郎。
沈御婵来自扬州,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昔年任建威将军的王戎率军伐吴,她的父亲主动献城投降,王戎并未太过为难她的家人,只是她的家人担心在东吴败亡后,恐再无立锥之地,便直接将她献给了王戎做妾。
她还算是幸运的,得到王戎的怜惜,不过她有个两岁的堂妹当时就住在丹杨,因她的堂叔负隅顽抗,惨遭杀害,而府中女眷仆婢都被发卖了,从此她的表妹也就没了音讯,不知是生是死。
年仅两岁的女童若是遇到一户好人家收养,或可存活,万一被歹人抢了去,养上几年再卖到青楼妓馆,那么她真是生不如死了。不过她当时还那么小,根本不记事,恐怕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记不得了。
只要她还活着,说不定哪一日就有见面的机会,沈御婵总是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沈姨,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雨轻信步走进亭内,合上折扇,随手拈起一颗樱桃,微笑问道:“怎么不见馥儿,难道沈姨又在让她学习做女红?”
沈御婵育有一对儿女,子慕是哥哥,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如今正在国子学读书,并未一起过来避暑,而妹妹馥儿比他小两岁,是王戎最小的女儿,女红做的不好,总是被沈御婵数落。
第九十二节 客从何处来(二)
“雨轻,你来了。”沈御婵含笑道:“馥儿那孩子太笨了,连个香囊都绣不好,老爷前些天还说准备给她议亲了,她这么笨手笨脚的,哪户人家会要她?”
“沈姨,馥儿才不笨呢,她很聪明,连阿龙哥哥都夸她做的饭菜和糕点很好吃,厨艺好也是很加分的,而且馥儿长相甜美,她在相亲中可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雨轻,你真会说话,老爷刚才说要和山常侍他们一起泛舟河上,你猜今日还有谁来了?”
雨轻纳闷的问道:“除了山常侍,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在黄色蔷薇花架下,三名年轻男子正坐在竹椅上,品着茶聊着天。
“王司徒的这园子打理的真是精致,尤其是这蔷薇拱形花架,美轮美奂,改日我也让人在庭院中搭建一个这样的花园廊架好了。”
说话之人正是卞壸,他几个月前和叔叔卞瑄返回济阴老家处理了一些事情,顺便还去了一趟荥阳。
“望之兄,齐王府从事中郎葛旟(字长卿)此番前来拜见王司徒,不知为了何事?”张舆喝着茶淡笑问道。
卞壸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徐徐道:“我也是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他的,听我叔叔谈及过葛旟,他就是成皋县人,祖上曾为袁绍的幕僚,他的父亲早年担任过成皋县令,后来又得到州郡长官的提携,给齐献王(司马攸)做了长史,之后跟随齐献王去了封国,不过很早就病逝了。
在如今的齐王府内,幕僚很多,葛长卿却是个话不多的人,一问三不知,其他谋士都在背地里嘲讽他只会待在齐王府内混饭吃,这次他来成皋县好像是为了修缮祖坟,重修宗祠。
在路上还说什么常年客居他乡,因族中人口凋零,自家祠堂年久失修,门可罗雀,思之潸然之类的话,说到伤心处险些声泪俱下,我只得宽慰他几句了。”
“我看他过来时还带着礼物,多半是齐王特意命他来送礼的。”王祷摇着白羽扇,笑了笑,“望之兄可要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我带着你欣赏一下好山好水。”
卞壸忙摆了摆手,苦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在这里歇上一晚,明早我就要启程回洛阳了。”
“何必走的这么急?你又不出仕,就连子修兄还在这里避暑呢,吕兄和山兄也在,正好你也来了,我正想着明日大家一起去逍遥谷饮酒唱酬,你却偏偏赶着要走,真是扫兴。”
张舆看到雨轻已然走过来,便放下羽扇,准备切甜瓜,又半开玩笑道:“望之兄,麻烦精过来找你了。”
“小姨夫,既然你要来就该提前告诉我一声,你怎么能悄悄的躲到王爷爷的园子里,待会你就跟我回去好了,爷爷和四叔在前些天还说起过你们卞家的球队虽败犹荣,全队球员拼搏到最后一刻,精神可嘉。”
雨轻抬步走来,卞壸摇了摇头,无奈笑道:“雨轻,我为何做了你的小姨夫啊?多鹤已经让我一个头两个大了,再加上你,我就是回趟祖宅,你还给我安排了这么多的任务,我真是压力山大。”
“开在济阴郡的菊下楼分店,我可全权交给卞家来负责了,小姨夫身无官职,偶尔过问一下分店的经营状况,能占用你多少宝贵的时间呢?”
雨轻直接坐到卞壸身边,笑眼弯弯似月牙,单手支颐,说道:“兖州地界是齐鲁咽喉,是个很值得大力开发的市场,泰山和陈留两地的剧院和茶楼也快要完工了,兖州一带的官道在去年就修的差不多了,谌哥哥都没有压力山大,小姨夫刚见到我就开始埋怨,也不知道关心我一下,我和公安哥哥在郊外野餐时遇到了一伙刺客,差点我就要命丧此地了。”
“你说的还真是夸张,不过就是一些塞北流寇,公安兄哪里会把他们看在眼里,况且你也分毫未伤,不过你口中的谌哥哥又是哪一位啊?”卞壸看向张舆,故意笑问道:“公安兄,你认识他吗?”
张舆已经切好了甜瓜,把最小的那一块给了雨轻,冷笑道:“子谅兄的小名叫谌儿,多久都没人叫的名字如今还拿出来告诉别人,他这人真是无聊。”
卞壸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看出张舆明显有些吃醋了,不过雨轻却在旁边认真的吃瓜,还不时问着王祷一些事情。
“阿龙哥哥,如今的济阴太守是王盛,就是博陵公王浚的从弟,好像王盛之前做过齐王府的曹掾,郑沐在返回洛阳之前还向兖州刺史举荐了他,想必郑沐和王盛交情不错。”
“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就读于太学,算是同窗好友,自然会相互提携的。”王祷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问道:“雨轻,你到底是对济阴郡那个地方感兴趣,还是对荥阳郑氏比较感兴趣呢?”
雨轻笑道:“上次在圆桌会议上,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可以对济阴郡离狐县进行合理开发,比如种植枣树林,做一些皮草生意,黄鼠狼尾和狐狸尾毫还可以做毛笔,许多产业都能应运而生,离狐县很多土地荒废实在可惜,官府可以把当地山匪收编过来,给他们合法的经营权,只要大家都有得赚,谁还会想着继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你还真会想办法,就连离狐县那种盗匪猖獗的地方,你都想要去开发,下一步岂不是要开拓塞北市场了?”
卞壸早已吃完了那块甜瓜,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对了,荥阳那边不是有少贤兄,为何还要我专门跑过去一趟呢?”
“郑翰如今抱恙,你不该去探望一下他吗?”雨轻狡黠的一笑,“荥阳郑氏祖宅暗藏机关,你有没有被困在里面啊?”
“机关我倒是没瞧见,不过郑翰那家伙根本不出来见人的,我待了好多天,都没见到过他的人影,问过少贤兄才知道,他已经有数月没有走出屋子了,除了每日给他送饭食的小厮,其他人都是见不着他的面的。”
“他只是没从屋门走出来而已,可他本人未必就待在屋内。”雨轻微笑着又跟了一句。
卞壸没听太明白,又看向王祷,他却是一脸平静的喝着茶。
第九十三节 客从何处来(三)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那一朵朵黄色的蔷薇花,风儿吹过,花瓣颤动,阵阵花香飘来。
“王司徒和山常侍想必已经去河边了,我们也过去吧。”
张舆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就站起身,迎着蔷薇枝叶间洒下的斑驳阳光,踏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缓步走出花架。
雨轻跟在他身后,开始齐步走,然后转换成铿锵有力的正步,张舆马上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盯视着她,没好气的问道:“你在做什么?”
雨轻立即做敬礼手势,故作严肃道:“给长官敬礼。”
“什么敬礼?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张舆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前面走去。
“公安哥哥,这个叫做走正步,要是一个方队整齐的走正步看上去会很英姿飒爽的,下次足球联赛开赛前就可以办一个这样的仪式,比武大会也可以办个开幕仪式,而且我觉得自己做的敬礼手势已经很标准了。”
雨轻赶上前去,又开始和他说起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筹备事宜,还说要提前找好司仪团队之类的,又说起勇敢者的运动拳击比赛,也是很精彩的,如果能造出细长的弹性钢剑,还可以开展击剑运动。
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比赛项目,张舆只是微笑不语,既不会像任远那样无条件的支持鼓励她,也不会像陆玩板着一张脸劝诫她。
孤傲的崔意是不屑于关注和了解这些所谓的赛事,而卢琛总是习惯待在一个角落里静观其变,至于郗遐在出仕后对雨轻举办的各种活动已经帮不上太多忙了。
张舆一直很安静的陪伴在雨轻身边,只有当雨轻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他才会出面替雨轻想办法,这就是他的处事态度,不会随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留三分,不会让人抓住任何把柄且有能意有所指。
他自幼跟在爷爷身边,很早就知道承受能力不强者在洛阳城内根本混不下去,说话处世只是为官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
纵使张舆对雨轻万般宠爱,也是有限度的,他很清楚什么可以给予,而什么不能给予,可以包容雨轻到什么程度,如果日后他的付出超过其所能够承受的范围,那么他心中的一切美好都会变成碎片与残渣。
当然张舆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因为他相信自己有驾驭雨轻的能力。
只要他得到了裴家长辈的认可,那么雨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夏日的阳光照在他如玉的面庞上,眼角的那颗泪痣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他和雨轻就这样一起并肩漫步走在前面。
“茂弘兄,你说人的心情变好了,连眼角的泪痣都能慢慢消失,还真是神奇呢?”卞壸低声道。
王祷轻笑一声,“那是因为几个难缠的家伙全都不在这里,等他们来了,这里就变成一锅粥了。”
“反正我明日就要回洛阳了,茂弘兄就继续留在这里看山看水好了,也许他们几人再过些日子就赶过来打擂台了。”
当雨轻他们走到河畔,便望见王戎和山允已然坐进画舫里了,雨轻迈着轻盈的步子很快走上这艘画舫,张舆和王祷、卞壸还在后面闲聊着,他们似乎并不急于上船。
“雨轻见过王爷爷。”她盈盈一笑,又对山允略施礼,然后就挨着王戎坐下。
“季真(山允字),你不认识她,她很是淘气。”王戎呵呵一笑。
山允淡笑道:“那年去周府吊唁时,我见过这孩子,逸民很是疼爱她的。”
“我最近都有在用功读书,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先生,不知可否?”雨轻很是恭敬的说道。
王戎端起白瓷莲瓣纹盖碗,拿盖子轻轻刮了刮浮起来的茶叶,慢慢喝了一口茶,沈御婵在旁给他摇着团扇,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知雨轻接下来要问什么问题。
“但说无妨。”山允神情寡淡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饮茶。
雨轻想了一下,合上折扇握在手中,浅浅一笑:“先生,荀子《劝学》中有言,‘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出身寒微之学子,发愤勤学数载,即便只能做个微末小官,也好过那些标榜与世无争、自命不凡的隐士,整日寄情山林之间,追求万物之美,表面上一副潇洒旷达,实际内心深处却藏着无限的悲凉。
卑贱之人尚且都有奋发之心,而那些所谓的名士只会归隐寻求自保,除了借酒感慨感伤,什么也不敢去做,更不愿出仕,与故作姿态、沽名钓誉之人何异?”
此话一出,沈御婵面露惊愕之色,觉得雨轻的这番言辞太过尖锐了,而此时张舆他们三人已经走过来,张舆观察着山允的表情,他并无明显的不悦,只是把盖碗放回桌上,也不作答。
雨轻却继续说道:“先生,自汉末天下大乱,诸侯纷争,三国鼎立,长久的动荡使百姓很难安身立命,使读书人不愿入世卷入纷争,可是被迫归隐也是无用。
嵇中散拒绝出仕为官,到最后仍是惨遭杀害,而阮步兵一生都活在挣扎和矛盾之中,他遗传了父亲的才气和清高,却没有学到父亲的处世之道,除了无奈的穷途之哭,他还做过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不如向秀活得明白,对于他们的这种悲剧,我只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觉得眼前黑暗一片,就该努力去寻找光明,而不是做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话锋如此犀利,这些可都是逸民教给你的?”山允冷哼一声,盯视着她。
“六叔平日公务繁忙,自是没有空闲教诲我的,况且我又不是自幼在裴家长大,只有一些粗鄙见识,若是先生认为我理解有误,请不吝赐教。”
山允脸色肃然道:“你先前在鲁郡公府侃侃而谈,我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一见,果然谈吐不凡,难怪张司空和陆士衡都把你当做小友了,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立场,不论对错,人没有预知将来的能力,只能活在当下。
有人会保全自己不顾他人,有人会以死明志,还有人为了活着装醉装糊涂,有志向的士人变得消沉,那是因为不公的人才选拔制度,让他们在朝廷中很难有所作为,当他们深知无论自己有多么大的才能,都不可能在朝堂当中达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时,他们对仕途也就渐渐失去了希望,更何况入仕的坎坷艰辛也不是你能够了解的。”
第九十四节 客从何处来(四)
这时王祷在旁打圆场笑道:“雨轻,是不是公安兄又欺负你了,看你一脸受了气似的,可是来这里找人诉苦的?山常侍难得来这里欣赏山水,你莫要败坏了别人的兴致。”
雨轻低哼了一声,挨近王戎,贴耳小声说着什么,王戎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捏了捏她的粉颊,“你这个鬼机灵,尽变着法子从我这里诓骗好东西。”
山允又瞥向坐在卞壸身边的山延,皱眉问道:“士宣(山延字),你怎么也在这里?”
刚才张舆他们在岸边说话,就望见山延姗姗赶来,原来他今早天没亮就去爬山了,只为了看日出。
山延以前在给山朗做小厮时,除了在夜里刻苦读书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去登山看日出,因为每当看着太阳从云层缓缓升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重燃希望,并且告诉自己,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心里受过的伤也就不会感觉那么痛了。
当然今日他还遇到了苗湘湘,他们一起爬上山顶看日出,说了好些话,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苗湘湘还笑着对他说下次再爬山前得准备一些吃食,问他喜欢吃什么,山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关心,当时他说话竟变得语无伦次。
山延略怔了怔,然后轻咳一声,含笑回道:“叔叔,我是和幼安兄(吕莘字)结伴来这里避暑的,等天气转凉后,我们就准备去北海郡游学。”
“也好,幼安那孩子行事稳重,你的两个哥哥总是那么不成器,前一阵子又跑去荥阳说要探望郑翰,我看是他们待在祖宅感觉太闷了,想要溜出去就随便扯个理由,在外头还不是一点正事也不做。”
山允摇了摇头,其实在他担任司州大中正时,最令他难堪的事就是山朗只勉强定了五品,以他的浅陋学问,定个九品也是抬举了他,中正官也是碍于怀县山氏的家族颜面,本想把山朗擢为三品,山允却严厉斥责了怀县的那名小中正官,觉得他曲从拍马有些过了。
九品官人制建立以来,一般来说世家子弟的最低得品为五品,而寒门子弟最高只能得品为六品。
山颇和山朗少不经学,乃凡庸之辈,被擢为五品全是因为他们是山氏子弟,只有山旦的庶子山延,依靠自己的才学,列为三品,总算给山氏子弟找回了一些颜面。
这时,沈御婵把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盒递给雨轻,雨轻拿在手里,依偎在王戎身旁,扬起笑脸,“王爷爷,总是我给您讲故事也很无趣,不如今日您也讲个故事给大家听好了,先前您在荆州之时,肯定遇到过一些奇闻异事,我从来都没有去过荆州,不知道那里的风土人情,听说那里有个洞庭湖,会不会有洞庭湖主呢?”
听雨轻这么一问,王戎顿时笑了起来,也来了兴致,便开始讲起昔日在荆州发生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此刻姜建已经退了堂,五名嫌犯仍旧被关回牢里,而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在挨了一顿板子之后才道出了实情。
“那具白骨原来是邬家的一名马奴,因他犯了错,邬启豪便命人把他打杀了,然后丢进了濮家的莲塘里,打杀家仆后不都是直接扔进乱坟岗里,邬启豪为何偏偏让人沉尸池塘呢?”
柴六郎盘腿坐在紫茭席上,喝了一碗茶,又瞅了瞅正在吃莲子的李如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邬启豪已经死了,谁又能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再说濮家兄弟当时已经把自家宅子和莲塘都卖给了邬家,邬琏看在过去濮郎中为百姓义诊的面子上,才允许濮家兄弟继续住在那宅子里,他们俩在夜里也是看的不清不楚的,邬琏夫妇对此事全然不知,而邬家管事朱全在堂上回话时也是犹犹豫豫的,可见邬家宅子里隐藏的腌臜事太多了,濮家兄弟就是讹点钱花花,其中内情他们哪里会知道?”
李如柏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向对面十几人的大牢房,商光彦在前两日就被放出去了。
没过多久,顺风提着食盒很快走过来,玩笑似的说道:“你盼望的那个人没有出现,是不是很失望?”
李如柏照旧吃着莲子,完全不理睬她,因为方才吕莘已经来过并且告诉他了,雨轻和张舆一起去了王司徒那里,她今日大概不会来县衙了。
顺风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几盘精致的菜肴,又笑道:“这里有三鲜笋炸鹌鹑,鱼丸汤,喉口包,芋头糕,都是她亲手做的,你要是不想吃,这些就全都归我了。”
“她会这么好心亲手给我做饭菜?”李如柏一脸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走过来瞧了瞧。
顺风打开鲁班枕,直接坐到牢门口,目光又扫向邻近那一间牢房,看上官胜和南过他们也在用饭,她便轻轻一笑,“按理说她和你并不算相熟,你的事她也没必要管,只是她对怀县那边的事情比较感兴趣,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想要打听怀县的事,怎么也得她亲自来问我,或者等我出了这牢狱,她再登门拜访,这样才算诚意十足啊。”
李如柏拿筷子夹起一个喉口包,觉得这包子实在是小巧,一口一个刚刚好。
“你放心,她有时间自然会过来探望你的,只不过裴家规矩很多,她每次外出也不能随心所欲,今日我过来只是帮她带个话而已。”
顺风靠近他,压低声音问道:“邬启豪的父亲邬琏是不是早几年就死了,莫非那具白骨就是他?他先前就住在怀县,你们是认识的,你也一定知道邬家的宝藏,对不对?”
李如柏已经连吃了两个喉口包,然后又喝了一口鱼丸汤,点头笑道:“她的厨艺不错,希望明日我还可以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
“你就不要做梦了,她才不会免费给你做饭呢。”顺风撇了撇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饭菜吃到你的肚子里纯属浪费。”
李如柏沉声道:“你也不必故意试探我,甘泉那日可是全都听到了,不管是邬家的,还是马家的,谁先找到就是谁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她都不明白吗?”
顺风愣住,李如柏继续吃饭,随口说道:“对此感兴趣的人可不少,让她多留点心,这案子本来是不复杂的,只是掺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才变得看起来很复杂,归根到底还是人的欲望在作祟。”
第九十五节 绛月笛(一)
“我会转告她的。”
顺风听到他随口如告诫般的话,顿觉眼前之人并没有那么像骗子了,而且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其实那首歌你就是唱给她听的,不过她好像真的不认识你,还说你是西门庆。”顺风站起身,抱起那个鲁班枕,注视他片刻,又道:“你一路跟着我们,无非就是想要看看她而已,我猜得对不对?”
“你回去吧。”李如柏淡淡说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嗯,我确实要回去了,想必她也该回到裴家别院了,那就再见喽。”顺风抱着鲁班枕,很快就离开了。
柴六郎也伸手拿起一块芋头糕,目光一闪,忍不住问道:“没想到你这人还会唱歌,昨晚你吹奏的笛声有些凄凉,给人一种落叶随风飘,点点泪滴的感觉,是不是你有什么忧伤往事难以释怀?”
李如柏并没有回答,只是背靠着牢门,微微阖目,双手紧紧握住那支竹笛。
此笛名为绛月笛,每当月现之时,他就犹如月下幽灵般无情的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留下一曲悲凉的笛声。
在李如柏的义父李成良还没有赶来接他之前,他就暂住在舅舅令狐邕的别院内,令狐邕出身太原令狐氏,祖上令狐邵曾入袁绍幕府,后来被曹操所俘,担任丞相府主簿。
司马懿诛杀曹爽后,令狐邵的同族侄子令狐愚与司空王凌一起密谋废除曹芳,招致诛家灭族,令狐邵的儿子令狐华当时担任弘农郡丞,因为亲戚关系疏远并没有受到牵连,不过自此太原令狐氏子弟很少再出仕了。
年仅五岁的李如柏和自己的舅舅一直很陌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舅舅从未来看过他。
直到李如柏全家被屠杀那一日,令狐邕才赶过来找到藏在衣箱里的他,并把他带到这处别院。
每到黄昏时,李如柏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令狐邕并不住在这座别院里,这里到处空荡荡的,除了几名老仆,再无其他的亲人。
他总是一个人来这里荡着秋千,有时候在院子里呆的闷了,他就会偷偷溜出去,邻近几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投壶,不小心把箭矢扔到他跟前,他就弯腰捡起来,走过去还给他们。
“我娘说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扔在这里的灾星,离我们远一些!”
邻居家的孩子直接把那支箭矢丢到地上,然后就和其他的小孩很快走掉了。
李如柏并不生气,只是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林子里,对着天空大喊道:“父亲,母亲,你们不要担心,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没有挑食,什么都吃,我还跟着舅舅学习钓鱼,当然我的课业从未荒废过,照常习武练剑,只是教琴的先生在前几日离开了,舅舅说等我到了呼啸山庄,再请一位好的教琴先生就是了。
我在这里并不感觉孤单,邻居家的哥哥们对我都很好,我们还经常在一起投壶呢,赢的人总是我,但是我绝对不会骄傲的,也不会轻易气馁,因为我坚信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
你们放心好了,我到了呼啸山庄,会好好听义父的话,我一定更加努力,梦想我也有,我要成为比父亲更优秀的人,不愧对我们的家族,我一定做到.......”
这一刻,李如柏眼中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流淌下来,他哽咽道:“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往后路上遇到的所有的魑魅魍魉,我会让他们全都滚到十八层地狱,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和邪恶,有的只是强者和弱者,我会成为那个最强者,让家族重回巅峰!”
李如柏匆匆抹掉眼泪,他不怕孤独,亦无惧被孤立,只要他足够强,厌恶他的人再次面对他时就会感到无尽的恐惧。
跟在李成良身边的这些年里,李如柏所接触最多的就是绿林中人,其中不乏有昔年参与过黄巾起义军的后人,就比如苗家武馆的馆主。
李成良性格狂怒暴躁,对手下刻薄而少恩,对李如柏的教育更是很粗暴的,教给五岁的李如柏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去杀人,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为什么世人总是喜欢猎杀自己的同类,因为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李如柏,杀了他,他是呼啸山庄的叛徒,理应被处决。”
五岁的李如柏握着一把匕首,一步步走到被捆绑着的那个人身前,双手颤抖的伸出匕首,却停在那里,眼神里充满胆怯,他不敢下手。
“快杀了他,难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忘记你以前的身份,你现在叫李如柏,我不需要一个怯懦的弱者当儿子,你必须做到,不然你永远也战胜不了恐惧,那就只能被别人摆布,迟早沦落到跟这个叛徒一样的下场,立刻动手杀了他!”
李如柏紧握匕首,疾步上前捅向那人的腹部,鲜血溅到他的小脸上,他微微抬眸,松开手,身子不住的往后退,突然一只大手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往后呼啸山庄就是你的家,杀人的方法有很多,像这种简单直接的犹如扭断鸡鸭的脖子一般,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不需要教,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法才需要你慢慢去领悟的。”
对于当时只有五岁的李如柏而言,他还听不太懂义父话里的深意,只有内心不停的颤栗,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
每当夜幕降临,李如柏躺在榻上,都会习惯性的抱着一把剑,因为自从他过了十二岁生辰之后,总是有蒙面刺客在深夜悄悄潜入他的寝室,那时的他剑法已然练得足够防卫了,这些刺客大都很难伤到他。
只是李成良告诫过他,对于暗杀自己的人不必手下留情,让他们有来无回,以绝后患。
直到有一天,正是月现之时,又有六名蒙面刺客闯进李如柏的视野之中,经过一番激战之后,室内仅剩下一名刺客,那名刺客的面纱滑落,令李如柏一脸错愕,“为什么是你?”
那人叫做阿鼬,是住在呼啸山庄附近一家猎户的儿子,每日都会陪同李如柏玩摔跤,在呼啸山庄的这些年里,阿鼬就是他的好朋友。
第九十六节 绛月笛(二)
为了锻炼李如柏的臂力和体力,李成良在呼啸山庄内建了一个摔跤场,陪练者皆是人高马大的匈奴人,李如柏每日都会被带到这里练习摔跤,从一开始被摔的惨不忍睹,到勉勉强强不被摔倒,再到将对方摔倒在地,他可谓是彻彻底底被摔大的孩子,而阿鼬就是那个陪着他一起成长的孩子。
“因为在你五岁时杀死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我恨李成良,更恨你,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你只是被李成良捡来的弃儿,如今变成了凶残的怪物,你根本不配拥有朋友!”
阿鼬手持单刀朝他砍去,面对阿鼬凌厉的攻势,他不自主的选择闪避,也许是心内存有愧疚,甚至他的右臂还被划伤,阿鼬怒道:“李如柏,即便你今日死在我的刀下,我也绝不可能原谅你,难道你会原谅杀死你父母的仇人吗?”
“阿鼬,你真的从没把我当做朋友吗?”李如柏再次问道。
“你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此刻再假装善良只会让我更加厌恶你!”
李如柏轻叹一声,解下左臂缠着的白色绷带,绷带下是黄金护腕,在他六岁时就戴上了它,脱去黄金护腕,他腾空而起,左手挥剑如风,这次他没有再手下留情,剑法干脆利落,最后致命一剑刺向阿鼬的胸口。
在阿鼬倒在地上,弥留之际,他的唇畔竟然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微弱:“退之,我的任务完成了,虽然你杀了我的父亲,但我并不恨你,相反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不要忘了你的朋友里还有个叫阿鼬的人,他很喜欢和你一起玩摔跤的。”说着他慢慢阖目,最后那丝笑意僵在脸上,他竟然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世。
李如柏左手慢慢松开,长剑落地,他跪在阿鼬身前,从眼角流下一行泪,口中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逼我一天天更加残忍,更加无情,可我如今的生活里还剩下了什么.......”
李如柏不哭反笑,还是抑制不住的笑,他感觉好累,坐在地上,靠着墙,漫无目的的吹奏起竹笛。
就是在那一天,李如柏给竹笛起名为绛月笛,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有个朋友叫阿鼬。
江湖上的月判官,在月现之时,杀的第一个人是山匪头目,李成良占领了那个山寨,并让邬琏负责管理。
其实邬琏很早就和李成良结拜为兄弟,只是在邬琏入赘马家做了女婿之后,他们的兄弟情义却渐渐出现了裂痕,因为邬琏醉卧温柔乡,早已忘记了自己入赘马家的最初目的,又或者说他想要一个人侵吞了马家的宝藏,为了摆脱李成良,他便悄悄举家搬迁到成皋县。
不过紧接着李成良就在白马津渡口遭到袭击,那里早先就是由邬琏掌管的地盘,李如柏觉得义父之死或与邬琏有关,便遣人去成皋县监视邬琏的动向。
没想到邬琏自从来到成皋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喜欢出府应酬,总是由管事朱全处理生意上面大大小小的事情,这确实让李如柏感觉有些奇怪。
直到邬家发生了抢劫案,还从莲塘里发现了一具白骨,李如柏才开始怀疑现在的邬琏可能是个山寨货。
“李如柏,你这么个晦气的家伙,大晚上的不睡觉,还吹什么丧曲,真是个疯子。”上官胜拿着竹签剔牙,一副嘚瑟的样子。
李如柏却大笑道:“这是为了悼念亡魂所吹奏的曲子,以后我可没时间去你的坟前烧纸祭奠,不如就提前给你吹一曲,好歹我们同为狱友,怎么样,我是不是还算有点人情味?”
上官胜当即骂道:“李疯子,你敢咒我,当心你死的比我还早!”
“那我们就赌一赌好了,看谁先死,要是你先死了,我就派人去上官家门前敲锣打鼓一整天,要是我比你先死了,你也可以这么做,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个疯子,我管你死不死的,今晚别给我吹笛子了,要是再吹,我就拿东西砸你了。”
上官胜转过身去,懒得再理他。
李如柏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笛子,发现柴六郎快要把顺风送来的饭菜吃完了,便拿笛子朝他的脑袋狠狠敲去,说道:“谁让你全都吃了的,你是猪吗?”
“我没全都吃掉,这不给你留了的。”柴六郎一手揉了揉脑袋,一手指向盘中剩下的两块芋头糕,无奈的赔笑道:“今晚就别吹什么悼亡曲了,要不换唱歌也行。”
“我可不会随便唱歌的,在这世上,我只愿意给一个人唱歌。”
李如柏拿起一块芋头糕,沉吟道:“她那个傻瓜竟然叫我西门庆,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找她好好理论,还有那个张舆,想当裴绰的孙女婿,恐怕他还不够资格。”
在雨轻回到避暑山庄,就来到东院小池畔,阿飞正拿着网兜追赶一只红蜻蜓,而小智正坐在裴绰身边小心翼翼的剥着莲蓬,不过莲蓬被他撕扯成残破的一块块,剥得实在是太丑了。
“雨轻姐姐,我也想用莲蓬面做个茶杯垫,可总也剥不好。”
裴恬看到雨轻走过来,便把那个剥坏了的莲蓬放回盘里,拍了拍手,很快跑到雨轻身前,拉着雨轻的手,抬眸笑道:“我喜欢雨轻姐姐书房里的那个茶杯垫,我也想亲手做一个,雨轻姐姐教我剥莲蓬吧,四爷爷正躺在躺椅上休息,我不想打搅他,而且我估计他也不太会剥莲蓬。”
雨轻俯身拿手帕帮小智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微笑道:“小智,你要是喜欢那个茶杯垫,就拿去自己用吧,何必为了剥莲蓬还急出一头汗来?”
裴恬摇头,扬起小脸道:“自己动手做的才更有意义,而且这是送给父亲的,我昨天做实验时不小心把他的画作给烧坏了,所以就想着亲手做个礼物,好让父亲开心。”
雨轻抿唇轻笑,她知道小智平日里的顽劣程度,小智在昨天做酒精灯烧纸船的小实验时,把裴潭书房桌上尚未画好的一幅画作烧了一个窟窿,裴潭今早想要训斥他都找不到他的人,原来他躲到裴绰这里来了。
第九十七节 善变与不变
雨轻牵着他的手走回裴绰身边,也坐了下来,从盘子里拿出一只鲜绿色的莲蓬,把莲蓬整个翻过来,剥莲蓬下半的圆锥部分,和莲蓬面分开。
雨轻一边剥着,一边给小智讲解,“莲蓬很松软,稍稍用力就好了,小心点不要撕扯到莲蓬面,翻过来剥莲子的时候,要用一只手按住莲蓬面,再小心的把莲子一颗颗分离出来,如果想让莲蓬面变得更加平整,可以找本书,把它压在书下面,几天就会变硬了,颜色也会变成褐色。”
“嗯,我再试一次。”裴恬又取出一个新的莲蓬,开始认真的剥起来。
雨轻走到岸边,发觉鱼儿好像咬钩了,便想要伸手拉鱼竿。
“那只是一条小鱼,随它去吧。”
裴绰躺在竹躺椅上,微微睁开双目,雨轻便笑道:“爷爷,我和小智都以为您睡着了,您闭着眼睛怎么知道这是大鱼还是小鱼呢?”
“雨轻,你以前不是经常和张司空一块去溪边垂钓,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不是只有长在脑袋上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东西,长在脑袋上的眼睛只能看见水面上的浮标,只有长在心里面的眼睛才能看得见水底下到底是大鱼还是小鱼。
张司空在朝堂上处事灵活多变,可是很善于钓鱼的,公安那孩子跟在他爷爷身边,学到很多,也慢慢有了自己的领悟,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爷爷,公安哥哥和小姨夫还在王爷爷家里下棋呢,我就先回来了。”
雨轻坐在紫檀圆凳上,给裴绰斟了一杯茶,浅笑道:“爷爷,我知道公安哥哥是很好的,不过阿远哥哥和谌哥哥他们也很好啊,就连龚君复也被爷爷夸奖过,说他是个血气男儿,面对梁王府长史卢播的问责,他也毫不怯懦,在长水校尉军营里他算是最有胆识的军官了。”
在梁王司马肜被召回洛阳后,担任领军将军,实为禁卫军最高统帅,正是长水校尉的顶头上司。
司马肜早年就是因裴绰在晋武帝司马炎跟前进言,才被削减食邑,后来又离京镇守许昌,自裴绰出仕以来一直深受司马炎的信任,司马肜也奈何不了他,可现今不同了,裴绰只不过是个长水校尉,裴令公也已经病逝了,司马肜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卢播抓着一个错处为难长水校尉丞及司马等各位佐官,不过就是想让裴绰难堪而已,没想到一名叫龚君复的小小武官站了出来,说卢播只不过是梁王府的长史,不熟悉军中事务,却无故责难裴校尉的属官,如果想要杀鸡骇猴,那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因为这军营里都是虎狼之人,根本就不惧怕这等小伎俩。
司马肜当即命人将龚君复拖出去棍杖一百,裴绰却很是客气的劝诫他,耍威风也要把握好分寸,自己可以忍受,但外面的军士就没有那么宽容大度了。
在如今的朝廷之中,虽然裴绰只是担任长水校尉这么个清贵闲职,但就连赵王司马伦和鲁郡公贾谧都会礼让裴绰三分,不会轻易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司马肜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因为他深知裴绰的不简单,更知道裴绰早年担任过中领军。
早期司马炎亲自指挥的卫军有四部:武贲、羽林、上骑、异力,原来魏帝的中军骁骑和游击两军合称命中,和司马炎指挥的四部军共称五督,由司马炎亲自指挥,不纳入中军将军羊祜的指挥范围。
到了后来裴绰深受司马炎的器重,担任中领军,不仅拥有天子禁卫军的调动权,还给司马炎秘密训练了虎卫军和玄甲骑兵,称得上是保护司马炎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过裴绰因其女裴若澜与人私奔,心灰意冷,本想要辞官归隐,无奈司马炎甚是挽留,他才勉强答应担任长水校尉一职。
在司马炎驾崩,司马衷继位后,贾南风发动宫廷政变,裴绰选择了沉默,但是禁卫军里仍有不少他的旧部,当楚王司马玮矫诏杀卫瓘等人时,裴楷能在那场变乱中得以幸免,定然是裴绰在暗地里联络禁军中的亲信故意放他一马。
他这个新上任的领军将军在禁军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想要对付裴绰也绝非易事,就像昔日东吴的周瑜和程普,一个是江东大将,一个是孙氏老臣,却因为左右都督级别高低而有矛盾不和,程普甚至仗着自己资历老年纪大曾多次欺辱周瑜,不过周瑜处处避让,不与程普计较,时间久了程普也对周瑜敬重起来,最后还同别人笑说,“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裴绰在禁军里的软实力是不可小觑的,尤其虎卫军和玄甲骑兵还是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这不得不让人对他有几分忌惮,故而司马肜不再对他发难,只是拍了拍裴绰的肩膀,说他老当益壮,辽东地区若有叛乱,朝廷可以派他去平叛,还说了些冰释前嫌的话,似乎有意和他拉近关系。
司马肜向来变脸很快,过去在处理孙秀那件事上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不仅张华没得到什么便宜,还让赵王司马伦欠他一个人情,而今对裴绰也要使些手段了。
“他们都是好的,只有你最可恶。”裴绰呵呵一笑,然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
“爷爷,等到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召开之时,我想从您的军营里借几个人,当比武裁判,就龚君复、靳明楼和史进他们三个人好了。”
“自打你说要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他们就向岑司马自告奋勇的说要去协助你举办比武大会,他们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与你常常比赛骑马,你倒是还能和他们谈得来,军营里的人跟那些世家子弟可是不一样的。”
雨轻打开折扇,给裴绰扇着风,莞尔一笑:“爷爷尽管放心,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再说他们比有些士族子弟强多了,靳明楼出身庶族,不过家境殷实,念过私塾,是有些学问的,而龚君复是个兵家子,他倒是不喜念书的,至于史进就是庄头的儿子,认识不了几个字,还都是后来在军营里学习,才略通些文墨。
但他们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和他们交谈很是心情舒畅,有机会应该把他们介绍给郗遐和谌哥哥他们认识,只要大家有着共同的信仰,就可以聚在一起畅谈,圆桌会议的理念亦是如此。”
第九十八节 邺城小事(一)
裴绰微微点头,“雨轻,畅所欲言可以,但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胡闹,有时间你应该陪着公安一起作画,你的画技也许能有所进步。”
“哦,不过我有跟着阿远哥哥学作画的,而且我也经常看士瑶哥哥作画,对了,谌哥哥给我的扇面上新作了一幅梨花白燕图。”
雨轻把手中的湘妃竹折扇递给裴绰,眨着明眸问道:“爷爷,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画的这么传神飘逸呢?”
裴绰端详一会这幅扇画,却略微皱了皱眉,雨轻则被阿飞拉过去看红蜻蜓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裴绰的目光里隐隐有些忧虑。
“四爷爷,你看我已经剥好一个完整的莲蓬面了。”
小智很是开心的拿着它跑到阿飞身前,炫耀自己辛苦半晌的成果,雨轻则吩咐怜画去拿几块樱桃酱蛋糕来,然后就带着他们朝那边的凉亭走去。
“老爷,葛旟命人送来了一些海鲜干货,还有几匹轻容纱和上等的吴地丝绸,听说他给王司徒那边也送去了礼物。”一名管事近前回禀道。
裴绰点点头,沉声道:“葛长卿怎么突然想起重修祠堂了,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等景和(裴潭字)回来后让他来我的书房一趟。”
“是。”管事颔首告退。
裴绰望着雨轻的背影,心中思忖着:子谅那孩子确实很好,只是他的父亲太争强好胜,和陆机的关系更是不睦,如今身为邺县令,是成都王司马颖的首席谋士,听德操(裴肃字)说卢志钟意博陵公王浚之女,而卢皓并不是很赞成,甚至还命人回范阳祖宅征求卢藩的意见,卢藩似乎和卢皓是站一边的,倒是把卢志气坏了,即刻便把子谅叫回邺县,看来他这个父亲还是老样子。
邺城有漳水之利,西有太行之险,南有黄河屏障之余,交通便利,坐镇邺城,就能镇抚河北,毕竟河北是汉末时期的人口中心和经济中心。
故而在曹操消灭了袁绍的残余势力后便将自己的幕府迁到了邺城,后来曹操被册封为魏公,建魏国,都邺城。在曹丕称帝之后,邺城作为陪都,仍旧是北方最重要且繁华的城市之一。
在邺城内有三座著名的亭台建筑,就是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成都王司马颖时常以文会友,邺下文人名士登台赋诗,颍川枣嵩也会参加,枣嵩才艺尤美,是文学家枣据之子,他的兄长枣腆也是以文章显名,枣氏兄弟也是颍川一带的年轻才俊。
因为枣嵩的出身和才华都远胜过乐高,司马颖也甚是赏识他,倒是让乐高心生忌恨。
几辆牛车缓缓行驶在赤阙街上,中间那辆玳牛独驾长檐车的车帘被掀开,只露出半张脸,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给人淡然如水的感觉。
“乐高,今日台产兄(枣嵩字)他们好像都去郊外游玩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去呢?你可不要说什么特意在此迎接我之类的奉承话,虽然你是成都王身边的幕僚,但你和我只不过泛泛之交,虚假的客套话就不需要多说了。”
此时卢琛正倚着茶香枕,今日他身穿白色里衣,深绿色绸缎翻领里袍,外罩一层软烟罗轻纱,腰间仍旧佩戴着闻香玉,玉穗子却换成了银灰色。
他慢条斯理的翻看自己亲手所做的画册,也不去看面色微窘的乐高。
乐高坐在车厢的另一边,心道明明是这家伙主动请他上车来叙话,现在又这样晾着他,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况且这也不是回卢府的路,从黑阙街转到赤阙街,这样绕来绕去,多半是这家伙不急于回府拜见他的父亲大人。
这车厢里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在一角还摆放着小巧的竹制书架,他的左手边有一盘刚切好的冰镇西瓜,碧色琉璃杯里盛着美酒,水晶碗里还有羊酪,乐高看着这些珍贵的器皿,不由得轻笑了两声,原来卢琛也喜欢享受奢侈的生活,和洛阳城里的豪门贵公子没什么两样。
卢琛合上画册,眯着眼睛,微笑说道:“这是梅子酒,本来我是想和台产兄共饮几杯的,偏巧他最近的应酬很多,而且他美容貌,善文辞,就连王彦都对他称赞有加。
台产兄的祖上枣祗名声在外,归附曹操后,袁绍还多次派人礼辟他,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忠诚换来曹操对他的器重,首倡屯田制,解决了曹操战事时粮食供给问题,若不是英年早逝,恐怕也是要与荀令公并列的。”
乐高挤出一丝笑容,“枣氏和荀氏同为颍川郡人,当时的尚书台就是以颍川士族集团为主,包括荀攸、钟繇、郭嘉等人,而谯沛总揽军权,没有颍川和谯沛两大集团的支持,曹操很难成为乱世中的最后胜出者。台产兄出身颍川名门,游学至此,结交名士,我又拿什么跟他比呢?”
卢琛摇头道:“在处理事情的能力上,他却不如你,之前你在怀县的向真坠马案中做的就是滴水不漏,还顺带把俞伟光逼到了死路。”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白菡原先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到了蔡谟身边呢?”
乐高稍显尴尬的笑了两声道:“子谅兄真会说笑,我对怀县的事情一无所知。”
话还没有说完,卢琛已经冷冷截道:“我和你不算相熟,你觉得我会有闲工夫跟你说笑话?”
乐高看着他目光转寒,便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回道:“子谅兄,那个白菡并不是我派去的人。”
“白菡这种小角色我自然不会看在眼里,至于蔡谟为何要去成皋县,我也不会过问,只是你需要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乐高略显诧然,眼前之人竟然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估计这件事还不能被卢志知晓,故而让牛车在街上转来转去,根本没有要回府的意思。
卢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希望台产兄尽快离开邺县,那么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办法。”说着示意他靠近些,附耳低语几句。
“这个......这是真的吗?台产兄怎么会做出——”
“乐高,你只要做好这件事就行了,是真是假,到时大家自会分辨的,仅凭这件事,他的名声也毁不了,顶多被人说成效仿韩寿偷香罢了。”
第九十九节 邺城小事(二)
卢琛看他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也许他此刻还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要这么对枣嵩,他这人很有心机,过不了几日他应该就全都懂了,卢琛也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因为没有必要。
“子谅兄要是早两天来的话,说不定还能与崔兄把酒言欢,他前一阵子还和枣氏兄弟登铜雀台,写了一首很奇怪的诗。”
“念来听听。”
乐高轻声道:“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骐驎埋没几春秋。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这诗不是道儒所作,但末句所言魏武帝死后诸子把他的衣裘既而竟分之,淡淡感慨在不言之中,道儒重登铜雀台,不知他当时的心情如何。”
“崔兄好像是回清河去了。”
卢琛唇角微翘,一个笑容缓缓地展开,“或许他也遇到烦忧之事了,不知他能否顺利解决。”
“崔兄还会有解决不了的事吗?”乐高正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卢琛和崔意这对表兄弟,一个表面温润如玉,冷静克制之下却藏着隐忍,在名门贵族子弟云集的洛阳城内,看似有他的身影,却又难以寻到太多他经过的痕迹,他的隐而不发,不代表他没有感受,相反他把自己隐藏得越深,才越可怕。
另一个则是孤傲冷漠,别人想要和他攀交情或者套近乎都是不可能的。即便他和枣嵩也是寥寥几句,他的冷漠是来自骨子里的,没有特别挚爱的东西,没有一定要得到的人,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可是这样的人才是最难被满足的。
卢琛轻轻说道:“莫然,把那套碧色琉璃杯和水晶碗从后面的车里取出来,还有梅子酒和一斛羊酪都一并送给乐高吧,反正这些东西也是羊家人送的,我平日里也不喜用太过奢侈的器皿,你拿去送人也好,自己留着用也行,当然卖掉也可以。”
乐高微愣,看卢琛从书架上拿出一卷竹简,然后斜靠着茶香枕,摊开竹简,没有再想与他继续交谈的意思,他便识趣的下了牛车,莫然将早已备好的东西全都搬到乐高的犊车上,然后就跟随卢琛的牛车渐渐走远。
“这算是替他办事的酬劳吗?”乐高苦苦一笑,“也许是枣嵩招惹到了他,可是怎么又牵扯到博陵公王浚之女王韶身上了,难道那女郎也得罪了他,这事真是稀奇,不对,邺县令卢志好像上次对着王彦提及过博陵公王浚之女,莫非是为了——”
乐高目光微闪,顿时恍然大悟,脸上也慢慢露出狡黠的笑容。
卢志在邺县的府邸是袁绍心腹幕僚审配的旧宅,昔年袁绍取得冀州,拜卢植为军师,可惜没过多久卢植就病逝了,如果当时卢植尚在,凭借卢植在朝野的巨大声望,投靠袁绍的人才应该会更多,很多事情也会随之扭转。
只不过卢植性格刚毅,品德高尚,和荀彧一样心系汉室,袁绍的不臣之心恐怕比曹操来的还要早一些,那么他的下场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荀彧。
而到了卢毓这一代,仕途显达,在魏明帝曹叡时期,卢毓也逐渐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因为他掌握了选官的权力,深受曹叡的重用,即便在司马懿发动了高平陵之变后,卢毓仍然得到了提拔,担任司隶校尉,然后加官进爵,最后还升任他为司空,让卢毓以位列三公的地位安享晚年。
可以说卢毓相较父亲卢植,在官场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为后来的范阳卢氏子弟的仕途铺平了道路。
到了傍晚,卢志才回到府中,此时厅中已渐渐亮起了烛火,因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烛火显得不是那么明亮,远远望去淡淡的若隐若现。
他缓步转入内宅,脱去官服,换上了深蓝色宽博轻衫,头戴缣巾,身材伟岸,姿貌威容,稳重的气质中还略带几分随意慵懒的气息。
这时,一名白袍少年走了进来,恭敬的施礼道:“父亲,大哥回来了。”
这白袍少年正是卢诜,卢志的幼子,乃继室小崔氏所出,卢琛的生母正是这位小崔氏的堂姐,曹魏司空崔林的孙女,御史中丞崔参的掌上明珠。
崔夫人端庄贤惠,美丽温柔,只不过体弱多病,在生下卢琛后就撒手而去。之后卢志便娶了小崔氏做续弦,小崔氏也生下二子,卢谧和卢诜,只不过小崔氏和卢谧如今都在范阳卢家祖宅。
而在邺县的卢府,只有几名妾室跟在卢志身边,卢诜也是在去年才来到邺县,今日他就跟着枣嵩他们一块出城游玩了,也是刚刚回府,方才他在廊下看到了卢琛,笑谈了几句,便过来见父亲了。
卢志点点头,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卢诜,微笑道:“子珪(卢诜字),陪我去用饭吧。”
“是,我去叫大哥。”卢诜颔首回道。
卢志皱了皱眉,“不必了,我想他应该在外面吃过了。”
“哦,可是我看大哥这次回来并未带什么行李,他说在这里住不了几日便要返回洛阳去了。”
卢志也没说话,直接负手朝花厅走去,卢诜只得跟过去,他知道父亲和大哥已经很久不坐在一起用饭了,这两年卢琛只在过年的时候回过范阳祖宅,其他时间并未赶来邺县看望他的父亲,若不是卢志写信叫他过来,恐怕他是不会主动来的。
当卢志和卢诜父子俩安静地在花厅用晚饭时,卢琛却站立于卢志的书房门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傍晚的来临让这一天的热潮渐渐地褪去,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畅快,甚至觉得此时吹过来的风也是可有可无的,完全不能带来任何凉意,或许自己在这个府里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卢琛才望见卢志举步走来,他躬身施礼,低声道:“父亲。”
“这两年在兖州过得如何?”
卢志随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走入书房内,侍婢端来两杯茶,便低首退了出去。
“叔叔待我很好。”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待你不好,对你不管不顾,所以你不来看我,我也不应该怪你。”
这句话一出口,书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卢琛没有和父亲对视,只是望着放在桌边的那盏玉勾连云纹灯。
第一百节 邺城小事(三)
此灯是用蓝田玉所制成,圆形灯盘,盘面平滑,壁外侧遍饰一周勾连云纹,盘心凸起五瓣花形灯台,下面连着圆柱形灯柱,灯柱上半段雕有三叶纹,下半段则饰有勾连云纹,圆盘底座上还雕琢着五瓣柿蒂纹和勾连云纹。
这个玉制豆形灯乃是卢琛的生母从娘家带过来的,原是摆放在她的闺阁寝室中,在她病逝后,卢志便把这盏灯移到自己的书房内,来邺城时也把它一并带了过来。
半晌之后,卢志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把你叫来邺城,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娶博陵公王浚之女也不算委屈了你。”
在婚姻上,范阳卢氏注重门第婚姻,婚姻圈子大致稳定在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这几个北方高门大族。
先前卢志有考虑过荥阳郑氏和赵郡李氏,不过现今他们两家人当中无人掌有兵权,反倒是博陵公王浚曾经担任过越骑校尉、右军将军,后来王浚又转任东中郎将,镇守许昌。卢志更加倾向于这一方面的优势,才有想要与太原王氏联姻的想法。
范阳卢氏一方面结亲一流高门,一方面尽量避开门第较低的士族,拒绝与庶族联姻,这是所有士族高门最忌讳的,绝不能容忍自乱门第的婚媾出现。
联姻无非就是为了更大程度的利益捆绑,而卢志最为看重的就是能够从联姻中为范阳卢氏谋取到多少利益。
至于卢琛的个人感受,他并不是完全选择忽视,只是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也许可以偶尔放任一下族中的其他子弟,但是对卢琛不可以,因为他同卫玠一样,天生自带耀眼的光环,少有重名的他也是范阳卢氏重点栽培的对象,将来很可能会成为范阳卢氏的领军人物,故而族中对卢琛的联姻自然是慎之再慎。
“一切但凭父亲做主。”卢琛淡淡说道。
“子谅,你是不得已向我妥协,接受一切安排,还是真心悔悟了呢?”
卢志冷冷地看着他的双眼,似乎想要从卢琛异常冷静的眼神中捕捉到些许无奈与退让来,但是他没有看出这些,“不必把全部的情绪都隐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样活着太痛苦了。”
“痛久了也就不感觉痛了,而且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回忆。”卢琛自嘲一笑,“父亲,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又何尝想过与我商议?对我而言,与哪一家联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没有意见,当然我的意见在您眼里也不重要。”
“那么让你与裴家联姻,你也会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吗?”
“父亲,这样试探我的情绪很没有意义。”
“可我觉得很有意义,虽然这两年你不在我身边,但是我仍然很关心你的生活,你和裴家走的很近,还经常与德操互通书信,裴校尉认养的那个孙女是叫雨轻吧,各地州郡都有菊下楼的分店,还经常和你们这些合伙人开什么会议,看样子她很会做生意。
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难怪被张司空如此看重,连她养女的身份都可以不介意,要是她能嫁给张司空的孙儿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
卢志说到这里,又看向卢琛,他只是走上前亲自动手剪了一下灯芯,微笑道:“父亲,这灯芯再不剪就要变暗了,甚至还会熄灭。发生在成皋县的那件案子就好似这火苗,到底是应该让它继续烧还是让它灭呢?藏在暗地里手持剪刀的人又是谁呢?这其中恐怕不止有一方势力那么简单吧?”
“子谅,成皋县那边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关注,更不需要去插手,就让喜欢掺和的人去伤脑筋好了。”
卢琛轻轻一笑,“父亲,和演和董洪他们打得什么算盘,您心里很清楚,蔡谟的父亲蔡克为人公正,不好苟交,只是蔡谟性情浮躁,有些急功近利,先前就得罪了钟雅,此番柴家又被牵连进去,也许他真的不该去那里凑什么热闹,到头来引火烧身,只能给别人做垫背了。”
卢志饮了一口茶,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外人看来,卢琛平日里什么都不关注,可以说是低调到了极点,但实际上他却对周遭的人或事都留了心眼,所以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能够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
“听子珪说,你想要回洛阳了,这样也好,道儒在清河也是待不久的,过些日子想必也会返回洛阳的。”卢志略感疲惫,淡淡说道:“你的叔叔(卢播)如今在梁王府任长史,梁王有意征辟你为掾吏,你自己做决定吧。”
“父亲,我根本无心出仕,况且梁王身边的幕僚有很多,太原令狐邵之后令狐邕很早就进入梁王幕府,他们令狐氏与太原王氏还有着姻亲关系,好像令狐邕也去往了成皋县,此番我经过那里也许还能碰到他。”
“梁王不像东海王和琅琊王那样是比较疏远的藩王,他是晋宣帝司马懿的妾室张夫人所生,和赵王一样都是陛下的叔公,曾经先后出镇过邺城、许昌、青徐和关中,率军攻打氐族齐万年,被征召回洛后担任领军将军,录尚书事,相比只任太子太傅的赵王,如今陛下还是更信任梁王一些。”
卢志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梁王和赵王那边的人你还是要好生应对,与平原王司马干多多走动也是有好处的,司马氏族并不缺少心狠的人,但能装的人没几个,这也是一种睿智,也许只有平原王学到了他父亲装病的本事。”
卢琛微微一笑,雨轻之前同他到郊外赛马时,就说过有关平原王司马干的事迹,她的观点和父亲的不谋而合,司马家族的自相残杀在司马懿死后就开始了,司马师究竟是死于眼疾并发症,还是被自己的亲弟弟暗算;司马攸是呕血而薨,还是被司马炎毒杀,对于这些疑案,恐怕是难以找出真正的答案了。
但司马干装疯卖傻,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命,因为司马师和司马攸之死就是明证,他稍有不慎,也会落个同样的下场。
“父亲若无其他的事,孩儿就先告退了。”
卢志慢慢展开竹简,随口说道:“多带一些随行护卫,成皋县的水很深。”
对于这样的关心,卢琛只是笑了笑,敷衍式的点了点头,行礼告退,外面早有莫然提着灯笼候着,穿过复杂的游廊,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游廊转角。
第一百零一节 谈情说案(一)
在一间书房内,两名小厮正在整理着卢琛这次带来的书籍,而那本画册就放在紫檀书案上,还有一古瑟摆在琴桌。
“不二,那个侍婢的容貌真的和雨轻小娘子有几分相似,不过小郎君还是把她撵走了。”
“小景,这你就不懂了吧,即便她长得和雨轻小娘子一模一样,小郎君也不会喜欢她的。”不二将一叠左伯纸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然后眯眼笑道:“因为小郎君只喜欢雨轻小娘子一个人,就像在这世上只有雨轻小娘子可以叫他谌哥哥一样。”
说话的两人正是卢琛的书童,不二和小景,他们平常就是在书房伺候,与不爱说话的莫然相比,他们俩活泼许多。
“不二,你刚才在说什么?”
不二突然睁开眼睛,抱着两卷竹简,很认真的答道:“小郎君,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需要抄录的竹简都拿过来了,做画册书衣的绢帛也放置在书案上了。”
不二总是习惯性的眯着眼睛,只有认真起来才会睁开眼睛。
卢琛走至书案前,沉声问道:“不二,那个白菡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菡在卷了钱财逃离洛阳之后,就去了陈留浚仪县,她还真是个蛇蝎女人,到了陈留就把自己的贴身婢女小倩卖到青楼,然后就不知所踪了,我从小倩口中得知白菡的老家就在陈留浚仪,至于其他的小倩也不是很清楚了。
不过白菡曾经对她说过,凤栖楼的姜柔多半是被清玉设计害死的,清玉是个狠角色,在俞伟光服毒自尽的前一天就去过凤栖楼,当时清玉姑娘还为俞伟光单独抚奏了一曲,俞伟光那晚彻夜未归,白菡醋意大发,并且开始收拾起金银首饰,已然生出了卷钱跑路的想法。”
原来在俞伟光出事后,卢琛就命不二去追查白菡的下落,因为向真和俞伟光相继身亡,连李奕也死在狱中,他隐约觉得除了乐高,应该还有些人藏在暗处,并且是来自不同阵营里的人。
而白菡再次出现,却成为蔡谟身边的侍妾,也到了成皋县,这其中应该另有故事。
小景近前轻声禀道:“小郎君,覃思和踏月并未跟着道儒小郎君回清河,而是在前些天去了成皋县,好像是给茂弘小郎君送东西去的。”
不二在旁研磨,听后笑了笑,“送东西只是借口,之前茂弘小郎君不是把青奴留在临淄陪着雨轻小娘子,现今道儒小郎君有事抽不开身,只能把覃思和踏月派过去了。”
“小景,去把我的古瑟曲谱拿过来吧。”
卢琛抚摸着那把锦瑟,它有二十五根弦,曾经他和崔意合奏过一曲《高山流水》,而今他在试着作一首新曲子,只作了一半,在抵达成皋县之前,他想要把这首曲子完成。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却下起了雨,雨雾晕染着庭院的每个角落,花姑和苗湘湘正站在廊下观望着摆在地上连成一线的接雨水的盆盆罐罐,叮叮咚咚作响,很是清脆好听。
“湘湘,明早你还陪着他一起登山看日出吗?”
“嗯,只要他想去,我就会陪着他。”
苗湘湘的脸上露出一点恋爱少女的娇羞,“希望他不会觉得我太烦。”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他有没有说非你不娶的话?”
“花姑,我们才刚开始相处而已。”苗湘湘往耳后拢了拢头发,脸却变得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
“我是怕你吃亏,你最好早做打算,别整日实心眼的对他好,万一山家人给他议亲选中哪家士族女郎,你还真傻乎乎的去给他做妾室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本来就不是他能够做主的。”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那种生米煮成熟饭的伎俩就算了,他的娘亲就是个失败的例子,即便生下儿子,也做不成人家的妾室,要是你们两家祖上有交情的话也就好办了,就像柴家祖上对蔡邕及其家眷有救命之恩,蔡家和柴家也就联了姻,说起来你们苗家和柴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苗湘湘不太懂她为何会提起柴家,不过望见怜画和梧桐撑着油纸伞,两人手里还提着食盒,正疾步朝这边走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怜画含笑道:“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雨轻小娘子和公安小郎君他们都在小花厅吃牛肉火锅,你们俩也有份,顺风和雷岩早就过去小厨房那边了,你们要是再不赶过去,恐怕火锅里就只剩下清汤了。”
“难怪傍晚的时候我看苗烈他们兄弟几人撸起袖子,手持铁棍,在大木砧板上用力捶打牛肉,原来是为了做牛肉火锅准备食材啊,肯定很好吃。”说完她拉着苗湘湘的手就往小厨房去了。
而怜画和梧桐却提着食盒快步走进小花厅,只见雨轻、张舆、吕莘、山延和楚颂之五人正围着紫檀圆桌吃清汤牛肉火锅,雨轻喝着热腾腾的牛骨汤,张舆坐在雨轻身边涮着牛里脊,涮熟后蘸些调料就会放进雨轻手边的盘内。
楚颂之偏爱吃手打牛肉丸,连吃了好几个,吕莘这时也舀了一碗汤,微笑道:“公安兄,涮牛肉这样的事交给丫鬟去做就好了,你怎么还亲自动手呢?”
“每个人涮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吃起来才更有滋味。”
“雨轻,公安兄涮出来的牛肉好吃吗?”吕莘玩笑似的说道:“公安兄应该是用心计数涮出来的,而我是直接把牛肉放进火锅里面不管多少秒,捞出来就吃的,我不像公安兄那么讲究,但是吃火锅本来讲求的就是随性和开心,按这种方法吃也太矫情了,还很麻烦,雨轻,你说是不是?”
雨轻微笑点头,“吕兄说的很对,吃火锅就是为了让人轻松的,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随性,我们现在围着圆桌吃火锅,不如就临时开个圆桌会议好了,针对邬家的抢劫案和白骨案,还有山坡遇袭案,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案情。”
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怜画和梧桐又端上来几盘精致的餐后甜点,张舆瞥了一眼雨轻,似笑非笑道:“原来探讨案情才是你今晚的主菜。”
雨轻把汤碗往前挪了挪,然后双肘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微微抬头,问道:“楚兄,你先说吧。”
第一百零二节 谈情说案(二)
楚颂之喝了一口牛骨汤,然后想了一下,说道:“我是从商光彦那里入手的,软硬兼施,他总算是道出了一些实情,邬琏这个人或许就是个冒牌货,虽然他并未与商光彦这个旧识相认,但是商光彦还是察觉出了某些端倪,邬琏如今得了富贵,见到商光彦,总算是顾念旧情,派给了他赚钱的差使。
只不过他带着全部收来的账便想着跑路,这当然惹恼了邬琏,所以就让朱管事把他绑了送到县衙,吃了几天牢饭。”
“邬琏如果是冒充的,那么朱管事必然是最先有所察觉的人,在抢劫案发生以前,邬家可是风平浪静的,这就说明假的邬琏和朱管事是合谋串通,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假的邬琏只是个傀儡,受制于朱管事,他在邬家根本没有任何发言权和决定权,所以即便他想要拿钱接济一下旧友商光彦,都没有那个能力,邬家上下全都掌控在朱管事的手中,也许那个邬琏的夫人阎巧云也参与了其中。”
楚颂之点头表示赞同,又补充说道:“既然找人冒充邬琏,那么真正的邬琏恐怕已经身亡,在大堂上朱管事谈及那具白骨时,目光闪烁不定,多半是有所隐瞒,而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很有可能提前收了朱管事的好处,做了假证词,把事情全都一股脑推到邬启豪身上,如此一来就是死无对证了。”
正当他们几人在厅上讨论案情之时,有几名小厮正陆续从月亮门里走出来,雨还在下着,由于他们各自撑着伞,月亮门处倒显得有些拥挤。
其中穿着深竹月色衣衫的年轻小厮突然停住了步子,故意挡住了前面的路,轻蔑的问道:“这里可是内宅,怎么你们两个小商贩也敢往里面闯呢?”
身着碧玉色短衫的小厮正是双穗,他右手撑着伞,左手打着灯笼,在灯光下看到他的裤腿湿了大半截,他站于那人的身后,瞟了那人一眼,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我是来给裴家小郎君回禀事情的,这事很重要,耽误不得,麻烦你们让一让。”
“我们给你让道,真是笑话,你家主人平日里都没有教过你规矩吗?看来出身不入流的商贾人家就是缺少管教。”
说话的年轻小厮叫踏月,是崔意的随行小厮,善骑射,平常在崔意外出时都是由他来驾车,此番他和覃思是骑马赶来的成皋县。
覃思对眼前之人并无好感,而且还多了警惕心,因为这名小厮看着眼生,多半不是那几个难缠家伙的贴身小厮。
“道儒小郎君派我们来给裴家小郎君送一件要紧的东西,也是耽误不得。”
覃思示意踏月莫要再与他多言,刚要抬脚往前继续走,不料双穗很快把伞收了,抢步走到他们二人的前头,嘲讽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家主人出身高贵,所以只打发你们两个来这里献殷勤,诚意却大打折扣,我家主人可是后来居上,往后他只能追赶我家主人的脚步了。”说着就急匆匆往小花厅跑去了。
踏月剑眉一挑,很是不快地问道:“他这厮的主人到底是谁,难道我们错过了什么?”
“雨好像停了。”朗清也收起伞,望向覃思他们,礼貌的笑了笑,然后就和骆日很安静的走开了。
覃思手里提着琉璃灯,沉声道:“踏月,不必理会他,连公安小郎君都不在意,就说明那人毫无竞争力,根本没资格争什么。”
花厅上,雨轻还在分析着那具白骨的真实身份,她已经派人悄悄问过邬家的其他族人,知晓邬琏右脚生有六指,而那具白骨恰好也是脚有六指,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具白骨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邬琏。
雨轻后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缓缓说道:“我想即便是真正的邬琏,也未必完全知晓宝藏的埋藏地,反正马家人都死了,邬琏父子也死了,如今也只能从朱管事和阎巧云身上寻找答案了。”
山延这时也停下筷子,皱眉道:“这些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朱全和阎巧云串通谋杀了邬琏,除非那个假的邬琏自露马脚,不过我想他应该没有那么蠢,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朱全,我们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可是很难的。”
张舆摆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站起身走至一架琉璃围屏面前,注视片刻,雨轻也凑了过来,自语道:“我记得邬启豪的寝室内摆着一架很旧的绢绣围屏,与室内的精致装潢格格不入,邬启豪的夫人甘氏说那架绢绣围屏是从邬家在怀县的老宅子里带过来的,好像是邬琏原配夫人马氏生前喜爱之物。”
张舆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
“公安哥哥,我并没有发现那架绢绣围屏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有些陈旧,上面绣的就是一组人物画,闺中女子品茶、赏蝶、沉吟、阅读等闲逸生活,也许那名女子就是邬琏的原配马氏吧。”
张舆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戳了一下雨轻的额头,微笑道:“邬琏的书房里有马氏的画像,屏风上面所绣的并不是马氏,而是马氏的母亲,应该是马氏的父亲先作的这五幅屏风画,因为绢绣上落款处正是邬琏的岳父马培立这个名字,上面还绣着‘携妻游园所作,妻甚欣喜,遂绣此围屏置于房中,常观之。’你观察的也太不仔细了,梳理案情不该遗漏任何一处小的细节。”
雨轻微怔,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小声道:“我对画作方面的感悟本来就不如公安哥哥。”
“那我好心教你作画时,你怎么不认真听呢,要是给你讲解老庄之学,你是不是就要打瞌睡了?”
雨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会啊,公安哥哥用心教导我,我肯定会认真做笔记的。”
“不会又是偷偷在纸上画什么龙猫还是黑猫吧?明日我教你画一幅花猫扑蝶好了,你之前画的那些太不伦不类了。”
“好啊,上次公安哥哥画的《雏鸭蜻蜓图》,上面的几只小鸭子特别可爱,最后却被阿飞拿走了。”
“我再画一幅《紫藤雏鸭图》送给你就是了,你不是很喜欢紫藤花吗?”
吕莘看着张舆和雨轻之间的亲密交谈,不禁为李如柏担忧起来,只张舆这一个就很难对付了,要是李如柏看到这一幕,估计醋缸都要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