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小木匠(五)
布衣男子见老者很是诚恳的赔礼,便松开了手,捡起那个被摔坏了的木雕猴子捞月,摇头叹息道:“这可是我爷爷亲手做的,若非家道艰难,我岂会把它拿出来卖?”
风孤城赔笑道:“既然它如此珍贵,我们愿意出高价。”
布衣男子轻笑了两声,把那蹩脚的草鞋脱掉,直接盘腿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这人不贪心,更不会讹人,但是刚才他拿鞭子抽打我,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恐怕会被他打成重伤,官道上这么些行人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就是进了县衙,想必县太爷也不会包庇像他这种欺压良民的恶霸,不过我自小心善,不喜与人结怨,你们就给个五十两金,当作买下我的这些木制小玩意好了,我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郑林一听他张口就索要五十两金的赔偿,忙叫道:“这还不叫贪心,你分明就是在讹我?这点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你要五十两金,你是穷疯了吧?”
布衣男子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土,懒洋洋地道:“这些都是万两黄金也买不来的东西,我爷爷和父亲都不在了,他们留给我的东西也被你摔坏了,这份念想可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因为我懒得与你计较,所以说这价格相当便宜了。”
郑林好想抡起鞭子继续抽他,不想风孤城按住他的右臂,向旁边微微侧了身,郑林顿有所觉,顺着风孤城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早已停下了几辆牛车,中间那辆长檐车帘子被掀起,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端坐车上,正侧头看向这边,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怒气。
这时,一名小厮跑了过来,抱着一个紫檀盒,恭敬的双手递给布衣男子,赔笑道:“这是五十两金,请收下。”
布衣男子打开盒子一瞧,满意的点点头,“不错,看来你家老爷是个爽快人。”
郑林起了一身燥汗,马上走到那长檐车前,车内之人直接将一卷竹简摔在他脸上,嗔怒道:“回到洛阳,你自去领五十板子,要是还不老实,到处惹是生非,就给我滚回荥阳祖宅,等着家法伺候。”说完阴沉着脸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风孤城也快步走了回去,阿夏移目朝雨轻那边望了一眼,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跟着郑林上了牛车,缓缓朝前面驶去。
当行至王戎和裴绰的牛车旁,长檐车略停下,车内之人再次掀帘,微微一笑,“王司徒,裴校尉,你们这是要去避暑吧。”
“原来是子厚(郑沐字),你这次回洛阳,为何没有带上少明那孩子啊?”王戎呵呵笑道。
郑沐无奈说道:“自始安公主去后,少明日渐憔悴,我让他先在荥阳调养着身体,等天气凉爽了,我想他的病也能好些了。”
他们又短暂寒暄几句,郑沐便放下车帘,命车夫继续赶路,雨轻站立在那里,就这样望着郑沐一行人渐渐驶远,她的眉间染上了一抹忧愁。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在骗人,对不对?”花姑很是生气的拦住那人的去路。
“你给了我十文钱,我把那只小木狗卖给你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很公平,哪里有骗你?”布衣男子趿拉着草鞋,就要走开。
“什么小妹妹,爷爷父亲的,全都是你编的,你这人就会卖惨坑人,我看你就是个行走江湖的大骗子!”花姑大声嚷嚷道。
布衣男子猛地转过身,肃然道:“我的爷爷和父亲很早就不在了,这可不是骗人的话,小姑娘你还分不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千万不要妄言。”
花姑不禁愣住,就见那人一边朝前面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如到了前面的客栈,我也去租一辆牛车好了,舒舒服服回家去喽。”
“雨轻,他这人好怪啊。”
顺风皱着眉头,表示看不懂,然后继续嘎嘣嘎嘣吃着麻花,雨轻却看向王祷,笑问道:“阿龙哥哥,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他不过是出身贫寒为生计所困,谈不上好与坏。”王祷淡淡说道。
“他刚才故意轻薄那名女郎,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雷岩冷笑道:“这么狡猾的木匠,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时,周甯的贴身婢女琥珀跑了过来,含笑道:“雨轻小娘子,夫人请你到她的牛车里用午饭。”
“好吧,你去把阿飞也叫过来,小智刚才还说要找他下跳跳棋呢。”
雨轻淡淡一笑,一路上小智和阿飞兴致很高,对小孩子而言,第一次出门旅游的感觉总是很新鲜的。
虽然裴宪出任青州刺史,但是并未带李瑛和阿飞同往,因为李瑛还要照顾两岁的小女儿,在家侍奉婆婆王氏,阿飞也要在裴家私塾里念书,小智跟阿飞一样,也并未离开过洛阳。
不过雨轻这两日在路上思考的事情有很多,其中就包括荆州那边的局势发展,正好陪着周甯用午饭,顺便打听一下荆州刺史周伯仁的近况,以及江夏太守卫展(卫玠族叔)围剿屯聚在安陆县石岩山的义阳蛮人张昌及徒众的进展。
西晋时,武帝司马炎在襄阳设立管理蛮人的南蛮校尉,王戎就是第一任南蛮校尉,且是先出任南蛮校尉,再任荆州刺史并兼领南蛮校尉,雍、荆二州的蛮族都归南蛮校尉管辖。
雨轻知道张昌乃西晋末荆楚地区农民起义领袖,在赵王司马伦篡位之后,张昌招募百姓,各方流民和逃避戍守劳役的人大多前来投靠张昌,随之势力壮大,更是成功占据了江夏郡,拥有府库,之后张昌军又进攻武昌、宛城等地,在攻打襄阳时杀害了新野王司马歆,最后荆、江、徐、扬、豫等五个州的辖境,大多被张昌占据。
张昌曾经在平氏县担任过县吏,武力过人,当然从历史记载上来看,他也颇懂谋略,只不过在看过郗遐的来信后,雨轻隐隐感觉张昌此番鼓动百姓叛乱,并且能够成功把前任江夏太守萧牧射杀,与朝廷的军队抗衡数月,多半是有人在暗中支持他,或者说张昌背后之人才是策划荆楚地区蛮族叛乱的真正主导者。
第二十九节 江夏遇友人(一)
离江夏郡治所安陆县十里处有一个湖,因湖水清澈,野菱繁茂,故而取名青菱湖,这个湖以及附近的几处庄子均是江夏黄氏世禄的田邑。
青菱湖里水产丰富,时值夏季,在湖面上有一叶小舟,两个渔夫正在放笼捕捞河虾,几名小厮正躬身在湖畔捡着田螺,其中一名戴着斗笠的青衣小厮,卷着裤腿,腰间挂着一个竹篓,忽然他挺直身板,朝对面的亭子处挥动手臂,大声道:“我捡着一只好大的田螺!”
“你就这么天天让阿九跑来这里捡田螺,黄离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把你当成瘟神了,只怕如今正琢磨着怎么送走你这个瘟神呢?”
在亭中,一身湖蓝色轻纱绸袍的年轻男子,腰间束一条渐变银色长穗绦,上系一块蓝田白玉佩,手持以玳瑁为柄的白羽扇,瞥向坐在对面正在耐心剥枇杷的白袍男子,笑道:“郗遐,黄家这果园里的枇杷都快被你的人摘光了,你又吃不了这么多,是不是派人送往洛阳了,好像裴校尉带着雨轻去避暑山庄了,连王司徒和茂弘兄也一同去了,他们这个夏天应该会过得很凉爽的。”
“阿虎,黄离不想出仕就算了,改日我去别处查访贤人,在江夏地界隐逸之士可不是只有黄离一人。”
郗遐剥好了枇杷,一咬汁水就充满了口腔,甜而不腻,确实很好吃。
“你看谁来了?”
卫玠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走出亭子,略施礼道:“药师兄(黄离字),我们又来叨扰了。”
“我知道郗从事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青菱湖里最不缺这些田螺和河虾,他尽管在这里享受美食好了。”
只见黄离身着银色轻纱,里面是绣着兰叶的月牙白绸袍,他约莫二十多岁,脸形窄长,深眼窝,两片薄薄的嘴唇,鼻梁高且直,下巴有点翘,确实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庞,不过身高却是短板,比郗遐矮许多,黄离才和小丫头一般高,身材细瘦,大概和卫玠小时候一样弱不禁风。
“黄兄,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你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胭脂味呢?”
郗遐双手抱于胸前,玩笑问道:“是不是又偷偷去看乔家女郎了?其实我觉得你们俩很是般配,个头也是一样高,她要是看不上你,那就是她的损失。”
“郗从事,我是有家室的人,更何况我与乔家女郎素不相识,你这样说可是在毁坏她的清白,这些日子你都是不请自来,在我家的庄子上随便吃,随便拿,我不与你计较,全都是看在卫兄的面子上,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黄离脸色一沉,并不和郗遐对视,只是迈着小短腿走开了。
“黄兄,待会我们一起吃椒盐酥炸小河虾吧,顺便把你家地窖里藏了十几年的好酒端出来一坛子,大家不醉不归啊!”
郗遐哈哈笑了起来,卫玠皱眉说道:“黄兄不喜欢被人开玩笑,小心他马上就派人把你轰走,到时候让你难堪至极。”
“难道他也是玻璃心吗?”郗遐不以为然的笑道:“依我看,他个子矮,不过重心低站得稳,心眼多着呢。”
“什么玻璃心,要是再剿灭不了张昌那伙蛮族匪类,恐怕我们也要沦陷于此了。”
卫玠摇着羽扇,走至湖畔,缓缓说道:“陶长史领兵即将抵达沙羡,讨伐蛮族首领张昌之弟张放,我的叔叔已经派府兵将石岩山四面围住,这次定要摧毁张昌的巢穴。
他之前在云梦县和沙羡大肆抢夺乡绅百姓的财物,但凡有不接受招募的人,就对他们处以灭族的惩罚,云梦县令满门遇害,县内百姓惨遭屠戮,张昌就是个强盗头子,还让人散播流言,说自己的结拜兄弟刘尼乃汉朝皇室的后代,欲要兴复汉室,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我倒是很好奇张昌从附近县乡招募而来的军队,怎么会配有兵甲弓箭呢?难道是官府中人与他相互勾结?”
郗遐一脸坏笑的搭上卫玠的肩头,轻声道:“我之前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前任江夏太守萧牧也来过黄家,甚至还时常同黄离泛舟湖上,萧牧身边有一名美姬,叫听雪,与黄离畅饮之时,听雪总是在旁服侍,好像还做得一手好菜肴,不过在萧牧遇害之后,听雪也消失不见了,你说会不会是黄离把这位美人藏起来了?”
“那个张昌杀死萧牧后,把萧府里的仆婢全都掳走了,听雪定然也在其中,哪里还会在这里呢?”
卫玠对听雪的去向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像她这样的烟花女子不过就是萧牧在上任途中花钱买来的玩物而已,也许萧牧和黄离在舟上一起饮酒作乐时,听雪就得同时服侍他们二人,当然她如今很可能已经变成张昌的侍妾。
“阿九,看来你今日收获颇丰。”郗遐抢过卫玠手中的羽扇,摇晃了两下,笑道:“今日就做田螺汤好了,我看那边的渔夫打捞上来不少的鱼虾,再做个清蒸桂鱼,待会我也与黄离泛舟湖上,把酒言欢。”
“你怎么这么有自信,别人愿不愿意陪着你还另外说呢?”卫玠见他正往通向西园的那处小石径走去,便调侃笑道:“郗遐,那是黄兄妻妾的居所,当心被护院打出来。”
“我才懒得去那里呢,只是想走小径去海棠春坞休憩一下,看看书,这里的书籍很多,我上回找到一篇庞德公的文章,只抄录了一半,今日把剩下的全都抄录下来,也好带回襄阳。”
卫玠看他这般好学,顿觉奇怪,便跟着他一同去往海棠春坞,这座小庭院透着江南园林小筑灵活随宜的风格,很是素净,依白壁处摆置数块太湖石略成小景,海棠花花蕾红艳,似点点胭脂,甚是娇艳动人,一丛翠竹更添几分幽趣。
“为善郎君(崔治字),这是我家夫人最喜爱的湘妃竹,绝对不能砍的。”一白发苍苍的老翁苦劝道。
崔治哪里肯听,摆摆手道:“我只是想要做个湘妃竹簟,也用不了几根竹子的,我回头自去你家夫人那里解释,你这老翁就不要再这里絮絮叨叨的了。”
第三十节 江夏遇友人(二)
“为善兄,哪阵风把你也刮来江夏了,你是不是想要助陶侃一臂之力,自告奋勇去讨伐蛮人张昌?”
郗遐快步走过去,笑问:“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道儒兄也来这里了?”
“季钰兄,我是来看望舅舅的,道儒才不会来荆州,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都后悔来这一遭了。”
崔治的母亲来自陈郡袁氏,舅舅正是袁瑰,乃东汉郎中令袁涣的曾孙,陈郡阳夏袁氏从西汉时,就开始在官场上显现,地位显赫,成为阳夏当地的一大望族。
而在东汉时,有一支从陈郡迁居到汝南郡汝阳县,并逐渐发展成汝南袁氏,以“四世三公”留名史册。
同后来兴起的汝南袁氏不同,陈郡袁氏虽家世显赫,但克己奉公,并无野心,崇尚清虚,在政治利害上与其他大族鲜有冲突,也不喜聚敛财富,一直延续到唐朝,都保持着高门华族的地位。
“袁府丞还在府衙办公,你真是闲的没事做了,竟跑来黄家砍竹子?”
卫玠白了他一眼,觉得他还和从前一样,享福享惯了,江夏郡卖竹席的店铺多了去了,他非要砍别人家的湘妃竹做席子,真拿这里当崔府了。
“湘妃竹簟很是细软光滑,色泽花纹也好看,外面卖的那些都不好,我既然来江夏了,总要待一阵子再回去,夏日炎炎,没有好竹簟怎么行?”
崔治示意随行小厮开始砍竹子,郗遐马上说道:“为善兄,你不是最爱竹雕吗?云梦县可是盛产斑竹之地,不仅有湘妃竹,还有梅鹿竹和凤眼竹,用它们做竹雕最是好的,你想不想去云梦县一观呢?”
“云梦县,那里不是被张昌占领了,如何去的?”崔治剑眉一挑,微嗔道:“郗遐,你又想诓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
“为善兄,难道你害怕了?”郗遐一脸坏笑道:“这么没有胆量,我劝你还是早点回清河祖宅待着好了,反正到哪里也是闲人一个。”
“郗遐,那么你敢不敢去?你要是敢去,我就陪着你去。”
崔治被他的话激怒了,加上快至午时,他浑身觉得燥热,也没了砍竹子的兴致,直接灌了一碗茶,没好气的问道:“你怎么不回答,想必也是怕了?”
没想到郗遐拊掌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我明日就准备动身去云梦县,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你还真的要去那里啊?”崔治吃惊的看着他,又问:“阿虎,你也去吗?”
“阿虎还要帮着江夏太守去围剿石岩山,自是不能和我们去了。”郗遐眯眼笑道:“有我保护你,你就放心好了,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崔治发现自己还是被骗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怎么好意思收回,就当是为了寻找上等斑竹,只能硬着头皮随他去云梦县走一趟了。
“为善兄,你和黄离关系如何啊?我想和他泛舟湖上,共享美景,就是不知他肯不肯赏脸了?”郗遐噙着笑说道。
崔治微微点头,“还行吧,我的舅母正是来自江夏黄氏,虽然我与药师兄只见过两次面,但是——”
“才见过两次面,你就敢跑来黄家砍竹子,原来你是有胆量的,我也不用担心待会口不择言惹恼黄兄后被推进湖里,因为有你作伴,你和道儒兄都是熟悉水性的,至少我不会淹死在这青菱湖里了。”
“谁和你作伴,药师兄这人很好说话的,怎么会为了区区几竿竹子就把我推入湖中,再说了你又不是不会游泳,这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哪里就真的能把你淹死了,除非是你自己喝醉了,一头栽进湖里,想要跟那个女鬼作伴,反正我和药师兄也懒得救你,你就待在湖里泡个澡好了。”
“什么女鬼?难道有人投湖自尽吗?”郗遐眸光微闪,一把抓住崔治的手腕,笑问道:“为善兄,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崔治愣了一下,然后挣开手,说道:“我只是听这里的渔夫说过,好像是前一阵子有个年轻女子独自在青菱湖边跳舞,然后就在月色中跳湖自尽了,那个渔夫当晚喝醉了酒,看的不清不楚的,他的话哪里可信,别人都说他是在夜里看到女鬼了。”
“有意思,恐怕青菱湖真的有鬼。”郗遐唇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随意摇着羽扇,又扭头问卫玠,“阿虎,你怕鬼吗?”
卫玠冷笑道:“雨轻之前在信上给我和宝儿讲的《聊斋志异》的故事,里面的冤魂野鬼比世上的人良善多了,要是青菱湖真有无辜枉死的女鬼,那我们就帮这个鬼打官司伸冤好了。”
“哈哈,阿虎也要替别人伸张正义了,看来习武真的可以壮胆,为善兄就不行了,他只有胆子砍别人家的竹子,对吧?”
郗遐脚下步子加快,崔治赶紧追过去,口中不迭嗔道:“郗遐,你信不信待会我就把你踹进湖里去,洗洗你这张臭嘴!”
“为善兄,你说话也不好听,以前调侃管兄吃得多,还嘲讽典兴长得黑,说毛髦是个傻小子,想当年你是怎么说我来着,对了,你笑话我养狗是为了吃肉,还说子谅兄是个心里有苦说不出的家伙,你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欠了,就是洗也是洗不干净了,不过到了云梦县,你应该就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郗遐在前面恣意洒脱的笑着,而崔治仍在后面追赶,卫玠却慢悠悠的走在最后,脑海中回想起昔日去登翠云峰的情景,恍若就在昨日。
两年过去后,他和郗遐的友情没有变淡,反而更加深厚,时常促膝夜谈,在卫玠看来,荆州可以成为河东卫氏复起之路的开始。
雨轻曾经在书信中给卫玠分析过荆州的重要性,在秦汉时代,得关中者得天下;在魏晋南北朝,得荆州者得天下。自东汉以来,南方人口逐渐增加,经济也得到大力发展,在给南北势力的平衡奠定基础之上,也为南北对峙奠定了条件。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作为交通要塞,在三国时期对此地的争夺可谓是异常激烈,曹操发动赤壁之战,其目的就是占据荆州,进而完成一统,赤壁之战失败后,东吴为了夺回荆州不惜违背盟约,致使关羽命丧麦城。
对于曹魏政权来说,荆州是一统的关键,对于蜀汉刘备而言,荆州是图谋中原的跳板,而对于东吴来说,荆州就是生死边防线。
第三十一节 江夏遇友人(三)
历史上王衍狡兔三窟,只想着在纷繁变乱的局势中,让琅琊王氏长久生存下去,便设法让弟弟王澄担任荆州刺史,族弟王敦则担任青州刺史,正是因为青州和荆州都是当时的军事要地,物产也很丰饶,凭借这二州琅琊王氏算是真正拥有了军权。
当然由于琅琊王氏内部存在权力争斗,王敦最后杀害了王澄,不过在王敦看来,当政治利益出现冲突时,什么家族兄弟都是可以牺牲的。
不过吴郡陆氏在荆州还存有一定的军方势力,河东卫氏想要在荆州站稳脚跟,就需要做出政绩,而立军功就是最好的方式,讨伐蛮族首领张昌就是个契机,卫玠的族叔卫展迁任江夏太守,只要能够成功剿灭张昌及其徒众,他就有机会坐上荆州刺史的位置,而周伯仁因讨伐张昌有功自然会被调回洛阳任职。
一旦河东卫氏掌握荆州的军权,在司马氏族的皇权发生动荡之时,河东卫氏就有可能成为雨轻的助力。
相比雨轻思考的是即将发生的西晋朝廷的动荡,郗遐目前最为关心的却是江夏黄氏子弟是否知晓杨骏留有遗诏之事,郗遐和雨轻的猜测一样,萧牧之死大概是另有原因,而萧牧生前与黄离来往很多,这也是郗遐频繁来黄家闲逛的原因,当然是打着替荆州刺史周伯仁招纳贤士的幌子。
湖上荷叶丛丛,船几乎被碧绿的荷叶完全遮盖住,只能隐约看到四位年轻男子正推杯换盏,谈的都是有关风月的话题,他们本来就是出身名门的公子,时常出入各大宴会,更是极度奢靡的金谷园的常客,谁家郎君身边的姬妾明艳动人,谁家新买进的舞姬身姿妖娆,谁家郎君与花魁姑娘一夜风流,不管多么隐秘而糜乱的艳情,都能成为他们此刻的谈资。
“山朗竟然与自己的堂嫂做出那种不伦之事,山旦能养出山颇和山朗这样的两个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失败,好在山简已经让山旦认下庶子山延,听说山延已经定了品,他会不会出仕呢?”卫玠摇着羽扇问道。
“他就是个书呆子,去洛阳谋职还不是到处碰壁,他还不如楚颂之处事圆滑呢。”
郗遐吃了一口清蒸桂鱼,便放下了筷子,摇了摇头笑道:“黄兄,这桂鱼蒸老了,还有田螺汤也有些咸了,你家厨子的手艺也太差了。”
“我看是郗从事的嘴变叼了,你刚来荆州之时,可是觉着什么东西都好吃的,这才过了一年,难道就吃腻了吗?”
黄离笑容里带着讥讽,又瞟了一眼崔治,问道:“为善兄,你也觉得我家的饭菜不好吃吗?”
崔治稍显犹豫,皱眉道:“也不能说不好吃,只是太清淡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酱香田螺,至于桂鱼,我之前在襄阳的菊下楼分店吃过松鼠桂鱼,比这个清蒸的好吃多了。”
“在襄阳的菊下楼可是卫家的产业,我家的厨子自然是比不过的。”
黄离笑得有点苦:“我们江夏安陆黄氏子弟乃名臣黄香之后,在东汉末年刘表任荆州牧时,祖上(黄祖)出任江夏太守,与长沙太守孙坚交战时,将其射死,从此和东吴孙家结下仇怨,想来都是命数使然。
在祖上战败而亡后,我们江夏黄氏子弟便逐渐退出朝堂了,荆州刺史派郗从事几次三番的前来江夏征召我出仕,我是受宠若惊,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才疏学浅,况且我为母守孝三年期未满,无心出仕,烦请郗从事替我转达。”
“天下无双,江夏黄香,扇枕温衾,至纯至孝,如今黄兄亦是如此,确实令人钦佩。”
郗遐饮尽杯中酒,又笑道:“不过黄兄有个地方说错了,菊下楼可并非是河东卫氏名下的产业,卫家只能算是她的合伙人,菊下楼的调味方法以及菜谱秘方是从不外传的,从菜品秘制方法、原料渠道到原料加工方法,都是洛阳的菊下楼总店分派下来的人员负责管理,卫家也是不清楚这些的。
不过如今在许多州郡都有菊下楼的分店,颍川钟氏和乐安郡任氏就是菊下楼出资最多的两位合伙人,至于菊下楼真正的主人,实在是太狡猾了,许多人提到她都会感觉头疼。”
“哦,那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高门子弟才能请得动颍川钟氏和河东卫氏都与之合作呢?”黄离笑问道。
卫玠微笑不语,崔治却伸手摘了一支粉嫩的菡萏,不紧不慢的说道:“遥望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青菱湖果然是清风散荷香,曾有人说魏武帝曹操常在荷花盛开之际宴请大臣,将荷叶盛酒用荷梗吸饮,美称“碧筩杯”,此刻风轻花香,独缺美人作陪。”
“为善兄真是锦心绣口,生活雅致如璞。”黄离含笑道。
崔治瞥了一眼正为自己斟酒的侍婢,忽转话题,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容,轻声道:“我听你家渔夫说,这青菱湖里好像有女鬼。”
黄离似笑非笑的望着平静的湖面,淡淡道:“与其说女鬼的故事,还不如说这里有位叫青菱君的湖神,在我小时候,很喜欢听家母讲故事,她曾经说过附近庄子上佃户家的小女孩为了捡一双鞋子掉进了湖里,差点溺水而亡,幸亏湖上有一叶小舟,那小女孩被舟上之人及时救上岸,家母说她能够逢凶化吉,都是因为得到青菱君的庇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治听后来了兴致,目光与他微微一碰,豁然大笑起来,“哈哈,那个女孩现在何处,我倒想看看她有多大的福气。”
黄离微微一笑,自倒了一杯酒,余光却扫向一片微微摇摆的荷叶丛。
须臾,一名采莲少女摇动船楫,唱着歌从密密麻麻的荷花绿叶后面闪现出来,只见她梳着双螺髻,两边系着浅绿色的丝带,一身绿罗裙融入到田田荷叶中,仿佛一色,少女的脸庞掩映在盛开的荷花间,相互映照,更显清丽脱俗。
传来的歌声清越婉转,“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她是何人?”崔治窥着黄离的脸色,忍不住笑问道:“难道她就是那个逢凶化吉的小女孩?”
第三十二节 船上争斗为哪般(一)
黄离站起身,望着渐渐朝这里划过来的小舟,蹙眉道:“闻霜,你赤着脚成何体统?”
“主人,要什么体统啊?我刚才去那乡野水边抓了好多鳝鱼,我去帮你做清炖鳝鱼汤好不好?”
闻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小脚丫,全都沾着泥巴,她干脆把脚伸入湖水里,坐在甲板上晃动着双脚,溅起许多水花,湖水打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然不理。
“真是胡闹,还不快上来。”黄离敛容嗔道。
闻霜低哼了一声,抱着竹篓很快跳到他们的船上,由于她光着脚,甲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在她要走进船舱之时,又回眸笑道:“我可不是那个差点溺水的女孩,当年也不是什么青菱君庇佑,而是主人救得她。”说完就钻进了船舱里。
“黄兄,你的婢子真是心直口快。”郗遐呵呵笑道,“不过黄兄为何要编造故事给我们听呢?这故事还是一半真一半假,很有难度,我看黄兄也可以去说书了。”
“既然为善兄都讲到女鬼了,那么我编个故事也无伤大雅。”
黄离淡淡一笑,再次落座,却见一名小厮急匆匆赶到岸边,高声禀道:“乔家郎君来了,还带着一帮持棍家丁,说今日登门来讨个说法。”
“又是乔衡,实在是欺人太甚!”黄离一拍桌子,当即站起身,冷声道:“我先失陪了。”说着拂袖而去。
崔治和卫玠也是摸不着头绪,郗遐却冷笑起来,“乔衡这样气势汹汹的登门造访,估计是要拆了黄家的房子,说不定还得掘地三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崔治大为不解。
郗遐放下酒杯笑道:“乔衡有个妹妹,叫乔盼,在前两日失踪了,失踪前一日有人看到乔盼曾来过青菱湖,乔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黄家了。”
“郗遐,会不会那个投湖自尽的女子就是——”
“为善兄,乔氏可是当地的郡望,乔家女郎怎么会如此想不开,还不如说是乔家女郎与人私奔了,这还有些可能。”
“乔家女郎研读兵书,善于舞剑,可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一般人根本暗算不了她的,她自己离家出走,还得赖上我家主人,那个乔家郎君也太不讲理了。”
闻霜从船舱里走出来,埋怨道:“她的姨夫就是云梦县附近的豪绅穆家庄园的穆羽,如今云梦县被蛮族占领了,张昌派手下去征召穆羽,可惜穆羽不肯参与张昌谋逆之事,还联合对岸的唐家庄园一起抵御叛军,听说张昌部将马武正准备攻打这两个庄园,她多半就是去了穆家庄园。”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比为善兄还有胆识。”郗遐玩笑似的说道:“这样看来,说不定我们在路上还能遇到这位乔家女郎呢。”
闻霜刚才正在那船舱里炖着鳝鱼汤,望见主人气冲冲的上了岸,她便也走了出来,心里想着自己是白费功夫抓鳝鱼了,炖好了鳝鱼汤,倒是便宜了这三个陌生人,她撇撇嘴,一脸不悦的转身走回船舱。
郗遐这时挨近卫玠,附耳低语一番,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阿虎,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你的剑法也算是一流了,雨轻说等你练成了绝世武功,就会送给你一份大礼,你可以向她讨要了。”
卫玠故作从容,却隐隐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上回我与你比试剑法,我们算是打个平手,下次再比,我绝对会赢过你的,再登翠云峰,我也不会输给你。”
“阿虎,你拜入高师门下,幸得莫邪剑,又有练武天分,剑法提升如此迅速,也不足为奇,不过你也不要沾沾自喜,你进步的时候,别人也在进步,张舆有干将剑,他日你重回洛阳,倒是可以与他切磋一下剑法。”
郗遐抬目望向这片青菱湖,不免迟疑道:“阿虎,陶醉不日就会赶来江夏郡,你遇事可与他商议。”
卫玠点头,微笑道:“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被你和世道兄欺负的病弱少年了,这两年我也经历了许多事,也告诉了雨轻,她对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郗遐继续喝着酒,心里却在想雨轻应该快到避暑山庄了吧,不过有她的四叔在身边,她连贪玩的时间都不可能有,因为她得每日背书抄书,不过她绝对有其他的办法去打破这次枯燥乏味的避暑之行。
在中国最古老的地理书《山海经》中有一段关于伏羲山的描述:“泉水欹危,映带左右,晨起伏而凭之,烟霞弥漫,万顷茫然,峰峦尽露其巅,烟移峰动,如众鸟浮水而戏……天下奇观也。”
裴家的避暑山庄就建在成皋县小湾村,这里是裴家的世袭食邑之地,而王戎的避暑山庄则建在与之相隔不远的西关村。
清晨,一夜夏雨初放晴,山峰云雾缭绕,随着天际边放射出的一道金色的光芒,逍遥谷顿时变得斑斓了起来,雨轻带着顺风和雷岩,还有仆婢和护卫,一行人很早就来到了这个逍遥谷,她们沿石径拾级而上,一路林木苍翠,瀑潭相连,流水潺潺,漫步山崖下,徜徉山水间,迂回曲折,美不胜收。
雨轻是在昨日下午抵达的避暑山庄,由于旅途劳累,裴绰和王戎并未过来登山,裴肃则待在山庄里陪着白灵儿,而裴潭夫妇还在忙于整理随行所带的一应物品,至于裴恬和裴珏这两个小孩子这会恐怕还在房里读书练字。
也只有雨轻精力充沛,再加上得到周甯的应允,她可以先玩上两天,然后再专心去背书,雨轻听后就迫不及待的赶着来逍遥谷玩耍了。
顺风和雷岩对谷中的大瀑布很感兴趣,她们便结伴去了那边,而雨轻和花姑已经来到小河边,花姑刚蹲下身子准备拿竹筒舀水喝,就发现了一只田鸡,她抬眸笑道:“雨轻小娘子,我们待会烤田鸡吃吧。”
雨轻微微点头,不过她的目光却投向停泊在距岸边一丈的扁舟,这小舟就掩映在一丛丛芦苇荡里,舟上无人撑篙,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赤着双脚,裤腿折的一边高一边低,躺在船板上,半张脸被斗笠遮盖住,左手鱼竿垂在河面,右手边还放着个酒葫芦,这般钓鱼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第三十三节 船上争斗为哪般(二)
没过一会,貌似是鱼儿咬钩了,那人拿下斗笠,站起身很快收鱼竿,钓上来一尾鲫鱼,他不禁哈哈笑起来,“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有鱼儿上钩了,这条鱼真够傻的!”
“又是他,他不是那个木匠吗?怎么又干起打鱼的营生来了?”花姑忙向他招手喊道:“喂,你到底是木匠还是渔夫啊?”
那人正是布衣男子,他嘴里还叼着半截芦苇草,当即趿拉着草鞋,提着鱼篓跳上了岸,缓步走过来,花姑定睛望过去,觉得他好像变了,皮肤变得白皙细腻,虽然仍旧是穿着布衣,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对呀,这才几日不见,你不仅没有被晒黑,反而变白了,这也太奇怪了。”花姑惊诧道。
原来这布衣男子跟着雨轻他们一行人快至成皋县时,便改走小道,临走前还偷走了雨轻的那本《新编世说新语》,到现在怜画她们还在到处找寻,雨轻以为那本书籍被小智和阿飞拿来拿去,很可能掉在路上了,怎么也不会怀疑到这个人身上,因为牛车两边前后均有护卫,此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裴家的牛车。
“我是怕自己长得太英俊,惹得满街小姑娘追着我跑,那样就太烦了,不是吗?”
雨轻摇了摇头,对眼前之人的花言巧语不感兴趣,不过却惊喜的望见一只翩翩起舞的墨中滴蓝的蝴蝶正落在那人的肩头,雨轻便轻手轻脚的走近他,刚要伸手去抓它,它却扇着翅膀朝芦苇荡里飞去了。
“你身上有一种很奇异的花香味,我猜应该就是蜜合香,此香源自于波斯,是采用新鲜的葡萄花蜜以及花粉加入波斯一种特产花瓣粉末秘制而成,此香香味醇厚带有甘甜,也称为引蝶香,故而那只蓝月亮凤蝶会落在你的肩上,蜜合香乃波斯贡品,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获得此香的。”
雨轻上下打量着他,微笑道:“你谋生的手段真是多,除了干木匠活还能做船夫打鱼,你还会什么呢?”
那人恣意一笑,把鱼篓放在地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这里面有两尾鲫鱼,这尾稍大的十文钱,这尾小的一串钱,你们要不要买鱼啊?”
“在洛阳的鱼价也没有这么高,而且小鲫鱼还比大鲫鱼贵那么多,你到底会不会卖鱼啊?”花姑拉扯一下雨轻的衣袖,低语道:“他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我们不要理他了。”
“这尾小鲫鱼为何卖的这么贵呢,你若是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不定我就把这两尾鲫鱼都买下来。”雨轻淡笑说道。
那人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时常拿酒糟喂养自己家小池塘里的鲫鱼,所以这鲫鱼自然与在河水里钓出来的不同了,我也算是花了成本的,我自家酿制的酒可是香味浓郁,这酒糟可以用于培水,水质肥而稳定,养出来的鱼绝对是人间美味,我也是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才只要一串钱的。”
“哦,原来你还会酿酒、养鱼,真是身兼多职,你的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雨轻移目望向远处那个两端窄中间阔的小沙洲,将河流一分为二,颇具情趣。
“多劳多得,如果你想上那个小沙洲看看,可以乘坐我的小舟,来回两趟,二十文钱。”
那人负手等待雨轻的回答,没想到雨轻微微点头,抬手打了个响指,径自朝靠岸边的小舟走去。
“爽快人,我喜欢,不过这两尾鱼你们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啊?”那人一边跟上雨轻,一边笑问道。
“等回来后,再一起付钱好了,反正我也是准备在逍遥谷里吃野餐的,光烤田鸡太单调了,正好再搭配一碗鲜美的鲫鱼汤。”
雨轻步履轻松的走上小舟,吹来的风里还有淡淡花香,她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无奈花姑不迭的在岸边喊道:“还是别去了吧,顺风和雷岩还在瀑布那边,而且我自小就晕船,实在坐不了——”
“多载一个人,可是要加钱的。”布衣男子拍了拍手,准备摇桨时补充说道。
“花姑,你让阿勒先在岸边抓田**,等顺风和雷岩过来后,你们再一起生火煮鱼汤,估计鱼汤煮好后,我也就回来了。”
雨轻立于船头,一袭白色轻衫,配青纱质的外衣,既端庄又飘逸,粉色的腰带束起,潇洒俊美绝伦。
“小郎君可要站稳些。”布衣男子提醒她道。
他站于船尾摇桨,灵活自如,好似并不费力。而雨轻这时也转过身来,走进船舱,望见中间放着一张精致的紫檀小方矮桌,却用一本书垫桌子腿,这本书籍竟是自己所写的《新编世说新语》。
“没想到你还是个梁上君子?”
雨轻秀眉一挑,冷笑道:“你真是大胆,敢拿我的书垫桌子。”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朝那人的后脑勺掷去。
那人反应敏捷,急速躲闪开来,又将船桨向上一踢,手握船桨,顺势往船尾狠厉一劈,下端的桨板被截断,仅剩一根握杆,他旋即转身,握杆卷着一股疾风,直穿舱内,雨轻拿起旁边的竹伞,奋力一挡,速速倒步退出船舱。
那根握杆直接飞了出去,而雨轻站定在船头,紧握那把竹伞,不想布衣男子一脸坏笑,双脚发力,跃身而起,船尾渐渐翘了起来,雨轻当即用竹伞横扫船篷,连带着桌子纷纷砸向那男子。
男子在半空中飞快地翻转身体,斗笠倏尔被抛出,犹如被抽打的陀螺般在空中飞旋不停,不论雨轻怎么闪躲,它都死死纠缠着她。
“偷书贼,真真可恶!”雨轻咬牙切齿道。
一枚小小的飞刀追风而过,斗笠瞬间被划破,此时这男子已飞身跃至雨轻身前,手持竹扇,似笑非笑道:“我观小郎君脚下步法翩翩若仙,很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说着又从袖中取出那本书籍,做出一个要还给她的动作。
“把书还给我!”
雨轻面对他这般挑衅,右臂微微前伸,袖箭瞬时飞射出来,男子随手把竹扇挥出,很是精准的击落了那支袖箭,而那展开的竹扇正迫近雨轻的脖颈,雨轻身子随之向后仰,眸光闪动,猛地撑开竹伞,伞贴上水面,借着浮力,雨轻双腿抬起,欲要朝那人腹部踢去,男子却把竹扇一横,抵住她的双脚,以力借力把她推了出去。
第三十四节 船上争斗为哪般(三)
雨轻只是一只脚踩了一下水,然后把竹伞从水面提起来,快速旋转手柄,伞面上的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四溅,男子微闭双眼,退后两步。
在雨轻收起竹伞,再次向男子袭来,竹扇和竹伞相碰之间,仍旧有水珠溅落,男子虚晃一招,正要用手中的竹扇击打她的右手腕时,竹伞突然打开,男子压低了身子,那打开的竹伞从他后背转过,男子却把竹扇竖立在掌心,用力向上一顶,竹伞飞起,雨轻单手按住他的肩头,借力跃身而起,将竹伞稳稳接住。
“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看热闹,要是雨轻小娘子被那个坏蛋欺负了,回去后我们都要挨罚的。”
怜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惜自己不会游泳,也不懂武功,只能在这里干跺脚着急了。
顺风还蹲在那里烧火,慢悠悠说道:“怜画,不用担心,那个骗子伤不到雨轻的。”
“我看那人并不无心伤害雨轻,招招都留有余地,他的武功定然是在雨轻之上的,不过雨轻浑身都藏有暗器,吃亏的只能是那个人了。”
雷岩只是略抬首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在那里杀鱼,刀法熟练,花姑此时还在岸边舀水,准备煮鱼汤,不过她的视线仍旧投向船上那边,锅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她都不知,还在不停地往锅里舀着水。
雨轻撑开竹伞,再次发力,把男子逼到船头,男子直接仰面倒下,伸到船外的手掌重重拍打着水面,借力起身,唇角噙着黠笑,从怀里取出那本书,然后放置在竹扇上面,问道:“你还想不想要这本书了,不想要的话,我就把它扔进水里喽。”
雨轻面带愠色,嗔怒道:“还给我,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编写的书,就这样被你随便的拿来垫桌子腿,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就像自己家种的白菜被猪给拱了,你这鸡鸣狗盗之徒,还这么另类,竟然偷无名人士所著的书籍,以为偷书是件雅事吗?”
没想到男子直接把那本书丢进了水里,摊手道:“我一开始还在想这本书里面的故事为什么全是笑话,现在我明白了,因为写书的人就是个大笑话。”
雨轻望着自己的书顺着河水流走了,紧咬下唇,疾步如风,袍袖飞扬,手拿竹伞连续攻击他的双腿,怎奈他旋身飞跃,雨轻却脚踏船舷,手一扬,竹伞陡然掷出,两把蝉翼飞刀同时射向那人。
那两把飞刀在半空中被竹扇击落,紧接着竹扇自动回旋飞到他的手中,而竹伞也被他接住,瞬间撑开伞,整个人徐徐落于甲板上。
“你到底是如何偷取的书籍?”雨轻拧眉问道。
那人唇角噙着邪魅狷狂的笑容,微眯凤眸,“何必讲得这么难听,我这不是偷,而是借阅。”
雨轻不禁冷笑道:“你就是欺诈师,那种专业的骗子,你不仅偷了我的书,还把书给毁了,你若是不能赔偿我的损失,那么你就很难走出这逍遥谷了,我的随行护卫就守在山谷外面,要不要把你带到县衙,听候县令发落呢?”
男子摇晃着竹扇,微笑道:“你可读过《庄子》,里面有个叫柳下跖的大盗,又名盗拓,他曾给盗者制定了一套法则,凭空能猜出屋内储藏着多少财物,这就是圣;率先进入屋内,就是勇;最后退出屋子,就是义;酌情判断能否动手,就是智;事后分配均匀,就是仁。只有具备这五种素质,才能成为大盗,我不过略施小计,借走你的那本书,以后自然是要归还的。”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没想到你也懂得盗亦有道,只可惜聪明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雨轻目光一沉说道。
“彼此彼此。”男子轻笑两声,缓步走至她面前,说道:“丢到河里的书是假的,你应该猜得出才对,不然你就跟我钓上来的鱼一样笨了,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小郎君风姿绰约,不知如何称呼?”
“看来你还不是品格低劣的无耻之徒。”雨轻淡淡说道:“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过问名姓。”
河滩上的芦苇,随风摇摆,竟像是在舞台上跳着一曲永不谢幕的舞蹈,河面上泛起圈圈涟漪,那只蓝月亮凤蝶悄然飞过来。
雨轻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低着头稍显落寞的转过身去,走至船头,刚才同他打斗,体力消耗很大,而且自己也没讨得什么便宜,看来自己的武艺真的很一般,她坐在船头,双手抱着双膝,衣袍下面都已经被水浸湿了。
“你要不要买这只蝴蝶啊?”
男子见她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便赤脚走了过来,雨轻抬目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用芦苇秸秆做成的小笼子,笼子里装着那只蓝月亮凤蝶。
雨轻稍微缓和了心情,接过那只小笼子,不满道:“你偷了我的书,这只蝴蝶当然是作为赔礼送给我了。”
“反正这蝴蝶是野生野长的,送你好了,不过那两尾鱼钱和船钱,你可得照付。”男子又抬手指向前面的小沙洲,笑问:“你还去不去这小沙洲了,不过就是几块石头而已,你要是在上面滑一跤,掉到河里,我还得下水把你捞上来,这报酬可至少得一两金。”
“我才不需要你来救我,一两金这么贵,哪家人会请得起你干活?”
雨轻撇了撇嘴,不过看着笼子里的蝴蝶,还是很开心,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男子苦苦一笑,不过雨轻的身子确实有些乏了,直接说自己要回岸上了,男子见她的外袍都湿了,河面上的风也很凉,就很快把船驶回岸边,雨轻提着小笼子下了船,迈着欢快的步伐,唤来怜画,吩咐她把鱼钱和船钱付给那个人。
怜画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后在里面摸寻着,小脸一皱说道:“我没带铜钱出来,这里面是五两金。”
这时,花姑手持小树杈跑过来,那树杈上还穿着两只田鸡,她掏出自己的钱袋,丢到那男子怀里,薄嗔道:“这里面有两串钱,不用找了。”
“你这丫鬟还真是大方。”
男子掂着钱袋子,含笑道:“烤田鸡或者烤鱼最好用竹子架来烤,不如我帮你们做一个竹子烤架,反正我这人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
第三十五节 楚颂之归来
花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着的小树杈,刚才是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把田鸡穿进去的,实在是太过简陋了。
男子摇了摇头,又走回自己的船上,拿上一把篾刀朝那片野生竹林走去,很快他就抱着砍成三段的竹子走出来。
只见他把竹子放在空地上,又蹲下身子将竹子两端削尖,用篾刀轻轻敲击竹子的上端,把它固定在地上,待两段竹子都固定好后,他就站起身,拿着那段稍长的竹子,从上面竖向劈下来,劈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处,最下端仍旧保留完整的部分,上面却被劈成许多条细竹片,然后把洗剥干净的鲫鱼夹在里面,交给花姑,让她找点东西把两边固定好。
他却拿着篾刀又转身走回竹林,原来他是去砍一些枯萎的老竹子当柴火烧,当烧烤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后,他便躬身瞧着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的雨轻,微笑道:“我干活这么麻利,别人可都是抢着雇佣我做工,因为我干得好,所以工钱领的多,很合情合理,不是吗?”
“原来你还会砍竹子,而且这么快就做好了竹子烤架,看样子你有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
雨轻歪头一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烧烤?”
“不必了,我还得去山下附近的一户人家做帮工,挣点钱好补贴家用,你就自己好好享受这里的美景吧。”
男子揉了揉肩膀,径自朝自己的小舟走去。
“我家的别院就在小湾村,你可一定要记得来还书。”雨轻提醒他道。
“为何不是你自己来取呢?”男子稍显疲倦,左右摇晃着脖颈,心道:“雨轻,我会坐在家里等着你来找我的。”
到了傍晚,雨轻一行人才离开了逍遥谷,不过雨轻在回去的路上并没有乘坐牛车,而是自己骑着迅雷,扬鞭催马在前,心里还在思考着那个布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木匠武功算是一流吗?”雨轻口中自语道。
从不远处陆续驶来几辆牛车,随行仆婢百余人,中间有辆画轮车,车内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妇,她正拿着小铜镜,照照左脸颊,又照照右脸颊,最后苦着脸说道:“前两天左脸颊的痘痘刚刚消下去,今日右脸颊上就长出来一个痘痘,真是难看死了。”
“阿圆小娘子,估计是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上火长痘也很正常,子修郎君刚才还说,若是你再发牢骚,明日肯定会再冒出来两个痘痘的。”婢女阿念在旁劝道。
她们说话间,牛车突然停了下来,阿念探出头望去,只见楚颂之和阿福已经跳下牛车,对面有位少年正骑马而来。
“楚兄,我估摸着你过两日才能赶过来,没想到你今日就到了。”雨轻翻身下马,含笑走过去。
楚颂之在沁水县担任县令期间,做出了很多政绩,张华把他调回洛阳,有意让他担任洛阳令一职,而叶诚不日将进入尚书台任职,度支尚书华混正是他的上司,叶诚并非士族出身,只能熬资历才有机会升任郎官,张华可以提携他一二,不过往后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走的。
因裴家来避暑山庄,雨轻便提前写信告知楚颂之,希望楚颂之来避暑山庄小住,正好有些事需要与他商议。
“天气炎热,早些来这里避暑也是好的。”楚颂之淡笑道。
阿福却在旁解释道:“雨轻小娘子,你都不知道我家小郎君最近很头疼,只好加快赶路了。”
雨轻会意一笑,负手走向那辆画轮车,然后掀帘朝里面的程圆圆打了个招呼。
“圆圆姐姐,好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雨轻,休要打趣我,你没看到我的脸颊上长了一个红痘痘。”程圆圆沮丧的放下铜镜。
“圆圆姐姐,苦瓜是最适合夏天吃的降火蔬菜,可以做苦瓜煎蛋,搭配皮蛋瘦肉粥,既美味又排毒养颜,回去后我就教给你做,好不好?”
雨轻笑容甜甜,其实在程圆圆嫁给楚颂之后,雨轻便经常写信给她,信上多是有关保湿美白的方法还有瑜伽塑身的简单动作,还会派人送去自制的化妆品,就像擦脸粉和黄瓜水,这些都是程圆圆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不过效果很好,她也渐渐地把雨轻当做了知心闺蜜。
程圆圆在闺阁中总爱使小性子,刚嫁到楚家时,因为处处不合心意,仍旧找茬发脾气。
楚颂之可不会惯着她的大小姐脾气,当即给她立了规矩,第一如果她没事找事,乱耍小性子,当天就不用吃饭了;第二她要是不改掉挑食的坏习惯,以后就吃糠咽菜;第三不许她挥霍浪费钱财,过分养尊处优,每日栽种花草也好,织布纺纱也行,做女红也可,除了侍奉公婆,其他的时间必须找点事情做,若是看到她闲着无所事事,第二日她就要被罚吃糠咽菜。
半年下来,程圆圆果然变得懂事许多,不再做那些白日梦,也不再矫情,而是踏踏实实的与楚颂之过日子,慢慢相处下来,程圆圆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自己的夫君了,因为他不仅有着出众的才华,而且为人正直果敢,有抱负有担当,能遇上他并且嫁给他是自己的幸运,她觉着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女人了。
“圆圆姐姐,为什么楚兄会感觉头疼呢?”
雨轻上了牛车,紧挨着程圆圆坐下,笑问道:“是不是圆圆姐姐跟顺风一样,在夜里也会打呼噜啊?”
“才不是呢。”程圆圆抿唇一笑。
这是他们小夫妻俩之间的秘密,最近每晚程圆圆都会亲自给楚颂之洗脚,看上去好像是她对夫君的关爱,实际上却是她的小小报复,因为她会调皮的挠楚颂之的脚心,楚颂之忍不住就只好答应她一个条件,比如特别允许她在月事期间可以歇息不必做事,或者挑件小礼物送给她之类的。
程圆圆仔细打量一下雨轻,发现她长得越发灵秀,她既没有身穿女装,也没有用脂泽粉黛,但是她的姿容气质透着淡淡的美,让人心怡,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她像个潇洒不羁的少年一般,早已将小女儿的青春美好抛之脑后。
第三十六节 相亲(一)
“雨轻,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怎么还总是像小郎君那般在外头扬鞭骑马,你有时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程圆圆细声细语的说道:“各家的夫人还是喜欢端庄得体的女郎,你最起码应该稍微打扮一下自己,让她们瞧着也喜欢,以后给你——”
“难道我穿着不得体吗?这身衣服可是新做的,穿着特别舒服,要不要给你也做一件?”
雨轻俏皮的眨着明眸,然后双手托起脸颊,嘟起粉唇,“经常化妆,让皮肤不透气,容易长痘痘。”
程圆圆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没好气的说道:“你的歪理可真多,以后谁敢娶你?气都要被你气死了。”
“那就不嫁人好了,一直陪在爷爷和叔伯们身边,这样生活也不错。”
雨轻浅浅一笑,顿时想起在《围城》里面的那几句话,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想出来,而自己既不想走进去,也不愿为如何走出来而感到痛苦,还不如就安静的做个旁观者。
待他们回到避暑山庄,程圆圆和一众仆婢就去了后院,而雨轻远远就望见两位年轻男子正走在竹林间,他们的背影很熟悉。
“公安兄,你之前不是说准备回范阳方城祖宅,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来这里避暑了呢?既然要来,为何一开始不和我们同行呢?”身着浅竹绿色轻衫长袍的年轻男子略停下步子,微笑问道。
他左边之人一身银白色暗纹提花广袖飞肩束腰长袍,头戴玉簪,腰间系着双流苏和田白玉佩,周身素白挺立,上等锦缎光泽度很高,走动的时候会映出光泽,很有书卷气,手里摇晃着绿檀扇,还带着翩然清新之感。
“爷爷觉着天气有些热,还是等转秋凉的时候再回范阳祖宅好了,就让我来裴家的避暑山庄小住,方才裴校尉还说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必着急回去,过几日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河畔垂钓,我也觉着奇怪,明明有茂弘兄在这里,何须再叫我作陪呢?”
说话之人正是张舆,他是今早刚到的避暑山庄,因为他的爷爷在他临行前叮嘱过他,拜见裴家长辈,要仪表端正,所以他今日所穿的服饰格外精致考究。
王祷笑了笑,“看来裴校尉更中意你一些,范阳张氏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你又彬彬有礼,才貌双全,裴校尉多半是想选你做孙女婿,公安兄真是好福气。”
张舆听后,合上绿檀扇,脸上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的僵住了,疑道:“什么孙女婿,茂弘兄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公安兄,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祷轻声问道:“你心里应该很高兴,不是吗?”
张舆尴尬的咳嗽一声,不愿与他对视,故意把目光移向别处,口中喃喃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就她那个榆木脑袋,不知多久才会开窍呢。”
“如今裴家人来这里避暑,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时候,你可要把握住这次绝佳的机会。”王祷挨近他低声问道:“公安兄这次是不是有备而来呢?”
张舆打开绿檀扇,装作没听见似的,大步朝那边的竹亭走去,他早就在路上好好思量过,爷爷的态度很明显,他对雨轻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这样的身份并不介意。
河东裴氏是北方一等大族,裴家嫡女也都是嫁给高门贵族,更有做了东海王妃的裴康之女,虽然范阳方城张氏算不上北方门阀大族,但是他的爷爷累官至司空,又被封壮武郡公,总摄朝政,威望很高,想要与高门显贵联姻也无不可,但是他的爷爷却更看重人品与才华。
自从张华在溪边垂钓认识了雨轻,就很是喜欢她,觉得她聪慧过人,灵动活泼,还把她当作小友,在鲁郡公府上的一场雄辩让张华更加欣赏她。即便她不是裴家嫡女,张华也十分认可她做自己的孙媳。
张舆在前两年就开始议亲了,不过张华始终把雨轻当作自己心目中最佳的孙媳人选,故而张舆的议亲之事一直没有定音,如今裴家终于开始给雨轻议亲了,并且裴绰最中意之人就是张舆,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张舆很早就认识了雨轻,知道她的性情,更知晓和她亲近的那几人如今都不在这里,论出身家世,他确实比不过那几人,不过裴绰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自己,说明裴绰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倾向于他。
不论是清河崔氏还是范阳卢氏,或者是吴郡陆氏,凭雨轻养女的身份都是高攀不起的,至于高平郗氏,雨轻勉强够得上,不过裴绰对郗遐的印象可不怎么好,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情,更是难以讨得裴家各房长辈的喜欢。
而临近裴府的任家,倒也不失为门当户对,也许裴绰并不是忽略了任远的存在,只是对任远不是很熟悉,毕竟在早些年任府并不是邻近裴府,而且任远总是闭门作画,很少在人前露面,在大多数长辈心里,只有品性好,彼此知根知底,才称得上是良配。
也许裴绰只希望雨轻过随心安稳的日子,但又不想太委屈了她,那么张舆当然就是那个最佳人选。
在溪边初次与她相识,张舆就深深记住了那个在地上算数的少女,之后他总是会去溪边寻她,听她讲那些闻所未闻的自然原理,随着一天天的相处,他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在雨轻独自离开洛阳后,只要张舆去溪边,就会安静的坐在那里等上一整天,他希望雨轻会突然出现,可是这种等待总是成空,直到他在裴府再次遇见雨轻,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少女。
当张舆知晓那只断了线的纸鸢就是雨轻在城郊放丢了的那只纸鸢时,那种淡淡的喜欢已然变成了深深的喜欢,他坚信这就是最美好的缘分。
在张舆和王祷刚走至竹亭,就看到楚颂之缓步走上前来,施礼道:“公安兄,茂弘兄,真是巧遇。”
“子修兄,你也是来这里避暑的吗?”张舆撩袍坐下,淡笑说道:“我的爷爷前一阵子还夸奖了你,说你冷静沉着,才能和见识明达通透,才花了两年的功夫就把沁水县治理的那么好,可谓造福一方。”
第三十七节 相亲(二)
楚颂之颔首道:“张司空谬赞了,我只是恪尽职守,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努力为一县百姓解决温饱问题,秉公处理小小县衙之内的事情,也是我职责所在,根本不足挂齿。”
“子修兄太过自谦了,孰不知有些人连治理一县的才能都没有,短短几个月就辞官挂印了。”张舆玩笑似的说道。
王祷并不认识楚颂之,只是对他含笑点头,问道:“你身边小厮手里拿着的是酒吗?”
阿福嘻嘻笑道:“小郎君,裴家这酒可香了。”
“哦,那我们可要好好品尝一下。”王祷说着就招手示意阿福把那坛子酒抱过来。
楚颂之也在旁边落了座,有名婢女还专门端来了几只夜光杯,阿福给他们三人依次斟满酒,张舆便喝了一口,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那片林子处,好像有个身影若隐若现,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茂弘兄,林子里大概藏着一只小猫,要不要拿石头砸它一下,听着猫叫很心烦的。”
“哪来的什么猫叫,我怎么没听到?”王祷狐疑的望向那林子。
须臾,一位白袍少年就从林子里走出来,步伐潇洒,袍袖随风飘动,王祷微怔,没想到竟是雨轻。
“阿龙哥哥,你怎么不经过主人的允许就随意打开这坛子酒了呢?”
雨轻故作生气状,走到亭内,直接将王祷手中的夜光杯抢了过去,说道:“既然你偷喝了我亲手酿制的樱桃酒,那么你就要为我排忧解惑。”
“今日有公安兄在这里,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困惑,他都会帮你解答的,我也可以清静两天了。”
雨轻好奇的看了看张舆,笑问道:“公安哥哥,你是来这里避暑的,还是特意来探望好友的?”
“只是闲着无事,便来这里避暑了。”
张舆抿了一口樱桃酒,眼眸微闪,唇畔却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雨轻微微点头,然后就坐在他旁边,梧桐把用纸板自制的弹珠游戏跑道小心放置石桌上,雨轻将手心里攥着的五颗琉璃珠相继放上去,听着它们在跑道上滚动的声音。
雨轻不禁拍掌笑道:“不错,下次可以把跑道做的再复杂一些,那样就更好玩了。”说着又推了推张舆的胳膊,眯眼笑道:“公安哥哥,你要不要玩这个弹珠游戏?”
张舆摇头表示不感兴趣,雨轻却把几颗琉璃珠放进他手心里,张舆苦笑道:“雨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每日里想着玩游戏?”
王祷完全不太关注这个所谓的弹珠跑道,而是扭头问道:“楚兄可知这成皋县令是何人?”
“姜建(字伯禽),他与我是同乡人。”楚颂之淡淡回道。
雨轻单手支颐,笑道:“原来是他啊,你之前不是说他娶得是东阿罗氏之女,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楚颂之笑而不语,只是拿起一个夜光杯,喝了一口樱桃酒,浓浓果香味,非常香甜绵滑。
“公安哥哥,上回我偶然听到四叔说梁王(司马彤)身边的长史叫卢播,不知他是哪里人士啊?”
雨轻发此一问,都是因为卢播之名虽然在《晋书》中提到过,但是并没有专门的列传,在魏晋文集中也只是在《阮籍集》中曾提到过,高贵乡公时,阮籍荐于司马昭,称其同州别驾卢播三十二,在晋惠帝元康年间,历梁王司马肜征南长史、振威将军,后为尚书。
根据记载,卢播应该是陈留郡人,那么算起来在他被任命为振威将军,跟随梁王彤伐氐贼齐万年于六陌时,已然六十多岁了,可是在之后他又担任尚书,然后他的事迹再不见于任何典籍,确实有些不符合常理,或许这两位卢播并非同一个人。
“你说的这位卢长史就是来自范阳卢氏,正是子谅兄的族叔,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张舆甚为不解,雨轻只是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在这个时期,范阳卢氏子弟定然也是分别效力于不同的阵营,司马彤在返回洛阳后便依附其弟赵王司马伦,那么这个卢播作为梁王司马彤的幕僚,应该和崔缇有些来往,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世代联姻,说不定他们还是表亲。
这时,怜画递上来一叠左伯纸,雨轻便笑道:“公安哥哥帮我看一下,我练习的书法可有进步啊?”
王祷放下夜光杯,然后就站起身,说道:“楚兄,我们去水榭那边走走好了。”
楚颂之好像察觉出了什么,略笑了笑,就跟着王祷走出了竹亭。
“雨轻,你为何要抄写江先生(江统)的这篇《徙戎论》呢?”张舆皱眉问道。
“这篇《徙戎》之论,实乃经国远图,胡人内迁之后无要塞可防,一旦起兵则是为祸自身,这些年胡人叛乱接连爆发,江先生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雨轻淡淡一笑,摇晃着夜光杯中的樱桃酒,继续说道:“其实不管是《徙戎论》还是《用夷论》,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胡汉之间的矛盾,只有真正做到让内迁的胡人有认同感,而汉人同样的不再对胡人抱有敌视才能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傅玄曾提出让汉人迁往边界以充实边境,再派遣得力的干将专门负责管理,朝廷并未采纳他的建议,昔日管宁避乱辽东,时常教化当地百姓,管宁于是颇受百姓们的爱戴.......”
“如今朝廷为何不派有名望的大儒赶赴东三郡,施以教化,给予他们一些优惠贸易政策,只要能够彼此获利,边境地区又何愁不能够安宁呢?”
从西晋初年再到晋惠帝期间,屡屡有人上奏提起迁徙胡人,然而晋武帝乃至晋惠帝都是对《徙戎论》持否定态度,很多人都说这是晋武帝等人的短视,但雨轻反复思考过为何晋武帝等人始终不采纳《徙戎论》这一项政策,恐怕是因为难以实行。
第一从军事角度上来看,自汉末连年战乱,人口迅速衰落,直接导致军事力量衰减,而游牧民族大都骁勇善战,面对军事力量衰减这一问题,三国的统治者们则都把目光盯向了游牧民族那边,就像姜维在讨伐中原之时,就曾有大量的羌族士兵充入北伐大军之中。
而到了八王之乱时,各王更是为了夺取至高权力而对少数民族加以笼络让其为己所用。
第三十八节 他是何人(一)
如果朝廷实行了《徙戎论》,那么必然会导致西晋可招募的兵力减少,还要另外派人监视胡人动向,这也无疑增加了军事上的负担。
第二就是从经济层面上来看,中原乱战多年导致十室九空,大量的农民在战争之中被屠杀,而少数民族内迁无疑弥补了劳动力的需求,更主要的是这些编户的胡人如同汉民族的普通百姓一样是需要承担一定赋税的。
西晋为了兼顾各门阀士族的利益,他们本身是无需承担赋税的,因而一旦徙戎,那么对于当时人丁不旺的西晋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经济损失。
正是由于有多重原因在其中,所以徙戎政策很难实行下去,不过这个隐患也不应该被忽视。
“雨轻,你很有远见,不过你还是把有些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张舆把那叠左伯纸放于桌上,看到她托着下巴像是在发呆,便拿绿檀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温柔的笑道:“我送给你的夜明枕,你用着可好?”
“嗯,不过公安哥哥没必要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都大方的送给我爷爷一幢别墅,我送你一个夜明枕也不值什么了。”
张舆直接把跑道上的琉璃珠全部收入手中,笑问道:“我突然而至,你这样算是欢迎我来,还是不欢迎我来呢?”
雨轻当即拍掌,笑盈盈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这种欢迎方式也太敷衍了,至少要给我准备一个烛光晚餐吧。”
“好啊,这是个好主意,冰镇樱桃酒搭配炸鸡,把小智和阿飞也叫过来,他们也很喜欢吃炸鸡的。”雨轻点头道。
张舆无奈的笑了笑,到底要怎样做,她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她还真是让他感觉头疼,也罢,她对这方面一窍不通更好,等到他们俩的亲事议定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她。
不过张舆此番前来裴家的避暑山庄,可不单单是为了相亲这么简单,而是因为蔡谟也来到了成皋县,他的父亲蔡克现今是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的记事督。
听闻陈留蔡家在成皋县有不少的私产,本地有个乡绅,是柴家庄的庄主柴韶,祖上曾是个兵家子,不过后来家族没落,族中子弟渐渐转为经商。
因昔日在蔡邕与家属被流放至朔方郡的途中,遇上刺客,幸而被柴家人所救,蔡邕甚是感激,还把族中之女嫁与柴家,故而柴家与蔡家还有着姻亲关系。如今蔡家的生意也都是交给柴家人打理着。
张舆早前收到来自魏郡邺城审郃的来信,信上说成都王司马颖应该先后派人来过成皋县,不知有何目的。
张舆没有和雨轻他们同行,而是故意绕道去寻蔡谟了,与蔡谟同行来至成皋县,这一路上,蔡谟身边莺莺燕燕,张舆还意外的发现了白菡的身影,她竟成了蔡谟的侍妾,没想到俞伟光死后,她转头就找到了新的依靠。
离小湾村三十里处有一琵琶山,因山峰好似一把巨大的琵琶琴而得名。
山脚下建有一座古朴的别院,门口两侧各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铜狮子,雕刻细致而夸张,给人一种肃然感。
这时一辆牛车缓缓驶来,停至门口处,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跳下了牛车,只见他高大魁梧,方脸阔额,几缕健硕的短髯,身穿墨蓝色布衣,长相英武不凡,浑身上下透露着阳刚之气,大步流星的走进这座别院。
他绕过前院,走至一丛芭蕉处,略停下步子,迎面正走来一名小厮,他施礼含笑道:“午后很是炎热,颜副庄主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位中年男子叫颜清尘,是呼啸山庄的副庄主,现今管着船行、牙行和赌坊的生意,因为他是老庄主李成良生前最为器重之人,就连李如柏平日里也对他礼让三分,庄内的仆婢小厮更是对他极为恭顺,百般献殷勤。
颜清尘直接问道:“双穗,庄主可在过云楼内?”
“主人还未回来,颜副庄主不如先去过云楼稍坐一会。”双穗笑道:“主人一大早就去登琵琶山了,估计也快该回来了。”
颜清尘点点头,径自走过半圆形的篱笆墙,进月门,然后来到过云楼,此楼内并没有木制楼梯,楼外却是用不规则的云石砌成假山蹬道,顺着假山蹬道盘旋而上便可登上二楼,设计很是独特,站在二楼凭栏而望,清风徐来,爽气顿生,池畔美景尽收眼底。
须臾,双穗端着一盘樱桃走上楼来,后面还跟着一名青衣小厮,手里正端着一杯茶。
颜清尘也无心赏景,只是安静的跪坐在一旁,双穗给那名青衣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恭敬道:“颜副庄主,这是昨日新进的江南茶叶,不知沏出来味道如何,还请颜副庄主品尝。”
“我只吃用泉水烹的茶。”颜清尘淡淡说道。
“颜副庄主,这茶正是用泉水所烹煮。”青衣小厮颔首回道。
颜清尘抬眸问道:“不知味道如何,就是说连庄主也没有品尝过,我又如何吃的这样的茶?”
青衣小厮面带窘色,垂下头不敢回话。
“都是甘泉脑子不记事,主人今早出去之前还特意交代过,让人把这新茶送到颜副庄主那里去,既然颜副庄主已经来了,自然是要沏新茶给你吃的。”双穗赶紧上前赔笑道。
“你们两个小厮别的不会,就会变着法子给庄主解闷,不过庄主年轻的很,还吃你们这一套,我让你们平日里在旁边劝着些庄主,不要总是到处游山逛水,行踪不定的,呼啸山庄内一大摊子的事情还等着他处理呢,你们可有时常提醒庄主啊?”
颜清尘轻拍桌子,哼了一声,睨视着双穗和甘泉,嗔怪道:“你们两个给我小心着点,别整日里花言巧语的,哄得庄主开心,等我闲了,一定先揭了你们俩的皮!”
双穗和甘泉都垂下头,一时不敢再吭声了。
“那还不如现在就揭了他们俩的皮,反正他们俩很欠收拾!”
颜清尘循声望去,唇角牵起一丝涩笑。
却见一位年轻男子头戴银制发簪,穿着松花绿半袖外袍,蟹壳青右衽交领外衣,领边绣着竹纹,松花绿腰封搭配灰绿色粗绳系带,右侧佩单簇长流苏玉佩。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支竹笛,时不时将竹笛抛向空中,然后再把它稳稳的接住,脸上的笑容自然恬淡,举步走来,那两名小厮却当即跪地。
第三十九节 他是何人(二)
“庄主,前些天你都去了哪里,至少应该派人传个消息回来才是,我等也好安心哪。”
颜清尘站起身,投来关切的目光,说道:“依我看,庄主以后还是少去那个梦月楼喝花酒,要是你真看上了那个叫池荷的清官姑娘,还不如花钱买来做侍——”
“颜清尘,你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唠叨了呢?直接把她买来是省事,不过却变得没意思了,看她被人抢来抢去,那样才好玩。”
这年轻男子正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却见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又拿竹笛敲了那两名小厮的脑袋,说道:“天气这么热,喝什么热茶,还不去给我把冰镇葡萄酒端过来。”
双穗和甘泉连连点头,匆匆下楼去了。
而李如柏却凭栏望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这支竹笛,笑问道:“顾清尘,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呃......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桑叔在上个月病死了,他是呼啸山庄的老人了,曾经跟着老庄主一起出生入死,我命人厚葬了他,桑叔也没什么亲人,我就做主让他长陪伴在老庄主身边了。”
“我知道了。”
李如柏轻轻地把竹笛移到唇边,双目低垂,慢慢开始吹奏,手不时得换按着笛孔,笛音清亮悠远,入耳不由心神一静,洗尽尘俗,他的双眉微蹙,凝脂般白皙的皮肤在夕阳下如玉,他的心在隐隐抽搐,笛声低沉而深邃,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儿时画面——
在他五岁时便失去了双亲,然后被义父李成良带回呼啸山庄,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有很多的不适应,除了每日必须接受李成良对他严苛到接近残酷的教育,还要面对来自庄内之人的冷嘲热讽,仆婢们都在私底下叫他野孩子,就连李如松也时常欺负他,只有桑叔护着他,还经常带着他去山林里玩耍。
那时他总是蹲坐在一旁看着桑叔砍竹子,桑叔原先是个篾匠,会做簸箕、筐子、篮子等各种各样的竹篾制品,他们还一起用竹子架烤鱼吃。
有一次桑叔对他说,“如柏,这种烤法能够把竹子的香味融入到鱼肉里面,又香又嫩,而且不会烤焦,以后你要是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就可以亲手做竹子架帮她烤鱼,学会哄女孩子开心,你的姻缘也就能成了,对不对?”
“我才不要费力做什么竹子烤架,值得我付出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呢。”李如柏小脸一扭,很是傲娇的说道。
桑叔呵呵笑起来,将一块鱼肉塞入他口中,眯眼笑道:“能让如柏中意的姑娘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善良最美的姑娘,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把她带过来让我这个老头子瞧瞧。”
李如柏吃着香嫩的烤鱼肉,小手指向天空,一脸童真的说道:“我可是贵胄之后,只有天上仙子才配得上我。”
“如柏,以后这种话可说不得,让别人听到是要杀头的。”桑叔一边帮他擦拭嘴角,一边说道:“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就是李成良,而呼啸山庄就是你的家。”
李如柏点点头,轻声道:“我只是在桑叔面前才敢说的,在哥哥跟前我都从来不讲的,哥哥很凶的,不过我总是让着他,别人家都是哥哥让着弟弟,到我这里就得反过来了。”
“如柏很懂事,是个乖孩子,等如松再长大一些,肯定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那段时光很温馨,李如柏常常会回忆起自己儿时的事情,笛声止住,他沉声道:“我登山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顾清尘安慰道:“庄主,莫要太过伤心,桑叔临终前还托我带句话给你,说庄主遇见的那位天上仙子一定长得很美,他虽然看不到了,但是很替庄主高兴。”说完他便缓步离开了。
“桑叔,她凶巴巴的瞪着我,还叫我是偷书贼,在她眼里,我只是个江湖骗子而已,她身边的朋友有很多,我又算什么呢?”
李如柏苦苦一笑,竹笛再次抛向空中,他的唇畔掠过一丝狡黠,自语道:“她应该快要来找我了,估计苗家的四个傻兄弟也会来的,我正觉着无聊,拿他们寻个开心也不错。”
湛湛的夜空中,一轮圆圆的明月,伴着疏朗几颗星,夏蝉不再鸣叫,热气也渐渐散去,轩窗掩苍翠,一袭天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正伏案练字,黄麻纸上写着几行诗句。
“轩窗避炎暑,翰墨动新文。竹蔽檐前日,雨随阶下云。同游清荫偏,吟卧夕阳曛。江静棹歌歇,溪深樵语闻......”
南絮一边在旁研磨,一边笑道:“士瑶小郎君,雨轻小娘子作的诗越来越好了。”
陆玩微微一笑,放下紫毫笔,又拿起一块菊香马蹄糕,这是雨轻在上个月专门派人送来庐江郡的,其实陆玩自收到庞敬的来信,就从吴郡赶来了庐江,因为杨霄在年初偷偷潜入过庐江,庐江太守陈敏是淮南王司马允生前的心腹,自从淮南王在船上遇难后,陈敏就在暗中调查此事,而杨霄此番来庐江的目的绝不会是做瓷器生意那么简单。
雨轻在信中故意提及到了庐江太守陈敏,他是由郡中廉吏补任为尚书仓部令史,后来做了淮南王府的掾吏,在西晋历史上陈敏因八王之乱,遂生割据江东的意图,后来经顾荣、周玘等江东士族做内应,联合攻打陈敏,最后他兵败被杀。
陈敏叛乱历时一年多,最终被江东人自己搞定了,没有让朝廷出一兵一卒。那么眼下陈敏只不过是个庐江太守,想要铲除他,对江东士族而言,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不过在陆玩眼中,陈敏根本不足为惧,反而是杨霄的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忧虑。
本来陆玩在去年年底返回吴郡,只是为了回乡祭祖,不成想堂兄陆玄(陆机兄)却准备给他议亲。
在昔日陆抗病逝后,其部曲被五子分领,长子陆晏和次子陆景在晋灭吴之战时被杀,陆机和陆云又相继入洛谋职,如今吴郡陆氏族中事物多是由陆玄掌管。
陆玩是和陆玄一起来的庐江郡,因为陆玄与庐江舒城周氏子弟交情很好,所以陆玄有意让陆玩与庐江舒城周氏之女联姻。
第四十节 陆玩的烦恼(一)
在汉初,庐江郡周氏原本是自汝南郡分出的另一支周姓望族,这一支在两汉开始崭露头角,成为当地望族,直至东汉末,庐江舒城因周瑜家族而名声大起。
如今庐江周氏子弟早已远离朝堂,大都闲居在家,过着世家豪族的绅士日子。
庐江周氏的家族私塾都是精心挑选的饱学游士,教授儒学的同时,族中子弟也会学习武学武艺,周氏祖宅城北有练三墩,就是提供给族中子弟学习排兵布阵以及放牧骏马的场地,正是有着这样良好的家族教育,才造就了文韬武略万人之英的周瑜。
陆机的二子陆蔚和陆夏之前就在庐江周氏的家塾里读过书,陆蔚比陆玩年长两岁,在去年已经迎娶了吴郡张氏之女,而陆夏与陆玩同龄,今年也开始给他议亲了。
烛光摇曳,忽然从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陆玩脸色微变,赶忙把桌上只写了一半的信放进袖中,南絮又将一卷竹简平摊开来,然后转身走至门外,望见一位中年男子正朝这里疾步走来,南絮便垂首侍立在门口。
在中年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中年男子面带愠色的大步走了进去,而年轻男子在门口略停住步子,小声对南絮道:“我冒着被三伯责罚的风险,让小厮在庭院里学布谷鸟叫,这样好心提醒你们主仆俩,是不是特别仗义?”
南絮微微点头,然后扭头朝屋内瞧了一眼,又赶紧缩回脑袋往外站了站,年轻男子笑了笑,又略整了整衣冠,抬步走进去。
“士瑶,我看你确实病的不轻,要不要请郎中来给你诊治一下?”
这中年男子正是陆玄,却见他阴沉着脸也不看陆玩,只是缓步走至书桌前,扫视桌上摆放着的笔墨纸砚,砚台里还留有未干的墨迹,一叠洁白的左伯纸整齐的放在一边。
他随手把竹简卷起来,看到下面还有薄薄几张写着字的黄麻纸,他拿起一张看了看,便又放回桌上,然后转过身来,眯起眼睛上下审视着陆玩。
陆玩不自然的低下了头,双手背在身后,不料陆玄一把抓住他的右臂,伸手从他袖子里扯出那张信纸。
陆玄目视着他,问道:“士瑶,这是给谁写的信?”
陆玩微窘,答道:“兄长,这是写给洛阳一位友人的。”
“你在病中还不忘写信给他,看来是你的挚友了,不知他是洛阳城内哪家的士族子弟?”
陆玄撩袍坐下,展开信纸细看了看,不由得轻笑一声,而陆夏也凑过来,含笑念道:“志远兄,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你送来的菊香马蹄糕我已收到,口感尚可,不过我看你所写的行书无甚进益,还需勤加练习,夏季避暑,却不可贪凉,大热暑日,不可睡卧于阴凉多风之处,否则极易为寒邪所伤,染上夏月伤寒.......”
陆夏一脸坏笑道:“小叔对志远兄真是关怀备至,不过志远兄在书法和作画方面造诣颇高,怎么小叔还嫌弃他的行书写得不好,那么我写的书法岂不是更入不得你的法眼了?”
原来这大半年来陆玩都是打着给张珲写信的幌子,实则是在暗中给雨轻写信,把书信送往洛阳的张府,然后由张珲转交给雨轻。
一开始本来陆玩是直接写信让人送到胭脂铺子那边,可后来被陆玄注意到他写信有些过于频繁了,有一回陆玄还专门把南絮叫到书房盘问了一番,幸好南絮机灵,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只说士瑶小郎君是与身在江夏郡的卫玠互通书信而已,之后陆玩就不再直接给雨轻写信了,信上更不会出现雨轻这个名字,而是借用了志远兄这个称呼。
陆玄却反手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斜睨着陆玩,声音冷冷的道:“原来是写给张珲的,他不是离京出任真定县令了,真是难得,你们俩合计的很好,张珲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议亲之事一拖再拖,我看他是要向陈留阮宣子(阮修字)学习一二了。”
陆玩淡淡说道:“兄长说笑了,志远兄(张珲字)去真定县任职也是无奈之举。”
“那你装病也是迫于无奈吗?”
陆玄剑眉一挑,嗔问道:“你以为躲着不去周家赴宴,议亲之事就能不了了之吗?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幼稚?”
“君子不夺人之好,周家女郎早已心有所属,可惜那个人并不是我。”
陆玩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陆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士瑶,你这话是何意?”陆玄满目疑惑的问道。
陆玩轻咳一声,示意陆夏自己主动坦白,陆夏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心里多了几分紧张。
没有想到陆玩在此时会拿自己做挡箭牌,早知道他如此用心,陆夏刚才就不该提醒他,此刻悔之晚矣,可是自己迟早也得把这段心事告知三伯的,虽然还没有准备好说辞,但是只要鼓足勇气大胆说出来,他的心里也会畅快一些的。
“我与玉环(周蕙小字)妹妹自幼相识,在周家私塾里,我和她朝夕共处,青梅竹马,彼此早就互生情愫,我认定了她,愿意与她相守一生,还望三伯成全。”
陆玄默然,书房里寂静无声,良久,陆玄才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既然你与周家女郎情投意合,就该早些告知我们,何必这般藏着掖着,玉环那孩子很是乖巧懂事,你钟意于她,我自然不会反对。”
“多谢三伯成全。”陆夏一脸喜色,刚要伸手端起茶杯,就听陆玄话锋陡转,说道:“士瑶,别想给我打马虎眼,暂且不提那个早年去了野王县的意珊姑娘,我就问你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陆玩面不改色的回道:“正如兄长所看到的,就是写给志远兄的。”
“你和张珲还真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如今在吴郡有关你们两人的传言可是不少,张珲那小子干脆就借着国子学出的那一档子破事躲到真定县去了,这两年我在吴郡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估计他也是懒得回来了,翅膀长硬了,敢自己出去闯荡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在常山郡待得住,冀州那里高门大族林立,他但凡稍有错处,必定会被那些本地郡望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第四十一节 陆玩的烦恼(二)
陆玄看着陆玩白皙俊美的容颜,宛然墨画的双眉紧蹙又扬起,总是表现的异常冷静,较前几年,风姿更加高雅俊秀,可是他的内心世界,陆玄却再难看透了。
“兄长,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有人拥有权力恰似利器一般,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迷失自我,而吴王和淮南王俱是如此,正是因为他们怀有巨大的野心,想要逐渐蚕食江东,我们才不得不联合吴郡各家族除掉他们......”
“不过兄长有没有想过,皇上这些年都和贾南风做了些什么,诛杀杨骏,卫瓘满门遇害,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先后被杀,长沙王司马乂被贬为常山王,这一桩桩惨案都是为了稳固司马氏族的皇权,从武帝时王戎推行甲午制,到如今吏部尚书刘颂想要建九班之制,这种官制改革又何尝不是皇上的小心思,皇上早已对北方各大门阀士族把控朝廷中枢深恶痛绝,而北方各个士族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当司马皇权与北方士族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之时,混战也就一触即发了。”
陆玄凝目陆玩,语气稍缓道:“昔年魏文帝曹丕为了控制朝野力量不得不去拉拢士族门阀,故而采用九品中正制,但士族过强反将曹魏吞噬,而今司马皇权得位不正,北方门阀大族心中自然不服,所以才会出现外戚专权和权臣乱政,加之门阀盛行、清谈治国,九品中正制又基本上断绝了庶族上位的可能性,各地王爷又是心怀叵测,之前还闹出了刺杀太子这样的事情,皇上岂能安枕?”
陆玩微微一笑,徐徐说道:“年初皇上找了个由头欲要把卢皓外放到辽东,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立时反击,乐广还有陈准也介入其中,借题发挥硬是让吏部尚书刘颂最近两年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几名官员获罪免职,弄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崔随甚至要辞官回乡,皇上这才作罢,便让卢皓去了兖州担任刺史,不过邺城令卢志恐怕还气不顺,因为皇上明显有意针对范阳卢氏,欲要削弱卢氏在朝廷中枢的势力,北方其他门阀士族当然坐不住了,皇上已经触犯到了他们这一群体的利益。”
“士瑶,如今我们江东士族在朝廷中枢刚站稳脚跟,北方士族就想方设法排挤张季鹰,依我看这些个北方士族都是惯用阳谋,随势而动,随势而发,无迹可寻,即便没势他们也能去造势,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比起阴谋来更加可怕。”
说到这里,陆玄略停顿一下,语气更缓道:“就像昔年魏武帝曹操通过“奉天子以令不臣”成功掌握了“天下大义”,面对从许昌发出的诏令,各诸侯即使知道这是曹操的意思,也只能无奈的选择接受,这就是曹操的智慧,最后独掌大权,反观晋宣帝司马懿则是用阴谋取得天下,手段就不算多么高明了。”
站立一旁的陆夏暗自发笑,心道:他成功转移了话题,把三伯绕了进去,看来三伯今晚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自己很好奇,能让小叔这般思念之人到底是洛阳的哪家女郎?吴郡各名门之女他全都看不上,多半志远兄也是在洛阳有了意中人,才不愿返回吴郡老家的,若是他们两人喜欢上了同一个人,那就更热闹了。
没过一会,陆玄就意识到陆玩又把话题扯远了,不过见天色已晚,他也不再多问了,只是将那信没收了,似笑非笑的对他道:“不要以为我没有去洛阳,就不知道你和张珲那小子在捣鬼,等我查出来之后,看你们如何自圆其说。”话毕便转身离去。
陆夏幸灾乐祸的说道:“小叔,我这么帮你,你却出卖我,可惜到头来你还是被三伯数落了。”
“我可是光明正大的,不像你喜欢别人还偷偷摸摸的,要不是我今**着你把事情和盘托出,只怕兄长就要乱点鸳鸯谱了。”
陆玩走回书桌前,拿出左伯纸,准备重新写信,陆夏却靠近他,低声问道:“如果志远兄和你同时喜欢一个女孩,你又该如何?”
“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我没必要回答。”
陆玩面无表情的拿起毛笔,又摆了摆手,淡淡说道:“请回吧,明日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见你的玉环妹妹了。”
陆夏低哼了一声,口中念叨着:“你这人真是无趣,我要是那个女孩,肯定会喜欢志远兄多一些,毕竟志远兄性格随和,待人温暖如沐春风,还很喜欢小动物,在园子里亲手栽种许多奇花异草,擅长花鸟画,人家的生活多少有些情调,哪里像你,动不动就冷着脸,好像别人欠你钱似的。”
声音渐渐远去,陆玩把毛笔直接丢在桌上,眉头紧锁,心想:他还真是我的挚友,我竟然会拜托他去照看雨轻,他明明知道我对雨轻的心意,可还是要横插一脚,他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我发现不了,可笑的是我还这般信任他,周彝看到过张珲亲自教雨轻作画,陆虎也在城郊看到过张珲和雨轻比赛骑马,就连王润在无意中都撞见过张珲去玉器店挑选礼物,而那份精致的礼物正是和田玉兰花笔筒,最后送给了雨轻。
“等他返回洛阳,我倒要与他好好算算账。”陆玩负手走至门口,仰望那轮明月,沉吟道:“雨轻现在避暑山庄过得如何,她应该很开心吧,之前她在信中还说要作一幅山水画送给我,不知她的作画水平可有提高,我很期待她的大作。”
在避暑山庄的雨轻却没有什么心思作画,因为她已收到祁斯的来信,呼啸山庄的李如柏也来这里避暑了,雨轻正想着去会一会这个人,便说自己要去爬山,裴绰有些不放心,裴潭就让张舆和楚颂之陪着她同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苗家四兄弟就作为雨轻的随行护卫跟在牛车后面,作为苗家长子的苗威此时心情复杂,他们兄弟四人之前只是见过李如松几面,发生过争执,对于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不过李如柏的霸道手段,他们倒是领教过了,不管怎样,这次都要向呼啸山庄讨个说法,不能稀里糊涂的把李如松的死算到苗家头上,更不能让自家妹子就这样被李如柏轻飘飘的一句混账话毁了清白。
第四十二节 月判官(一)
纵使李如柏想要为兄长报仇,也可以明着来,没必要背地里算计,甚至雇凶追杀他们,今日就算是他们豁出性命也要为苗家武馆众兄弟讨回公道。
“苗烈,今早花姑好心给你端来一碗鸭汤馄钝,你怎么没有喝呢?难道你担心会在路上闹肚子?”
顺风手里还拿着半根麻花,在苗烈身边吃吃笑道:“上回在那家客栈里,我们都有喝鸭汤,怎么偏偏你就腹泻不止,我看是你不适合喝太有油水的汤,可怜的你只能喝清汤寡水了。”
“我以前喝湘湘炖的鸭汤都是好好的,肯定是那家客栈有问题,要么做的不卫生,要么就是有人在鸭汤里下了药,不过那晚我拉的稀里哗啦的,两眼都快冒金星了,今早我看到鸭汤,哪里还有勇气喝呢?”
苗烈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因为早上根本没有吃东西,顺风赶紧摇摇头,不好意思的笑道:“我这人胃口大,这几根麻花顶多够我塞牙缝的,要是给了你,估计我还没爬上山去,就饿得不行了。”
这时,花姑手提小竹篮疾步走到后面来,从竹篮里拿出用干净荷叶包着的两个菜馍馍,微笑道:“这是我今早自己做的,还有一包油炸小河虾,这小河虾是在逍遥谷里打捞上来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吃吧。”说着又从竹篮里取出那个油纸包,一并都递给了苗烈。
苗烈略感为难,因为他心里喜欢的人不是花姑,总是这样接受她的好意,让她继续误会下去,自己以后就真的说不清了。
苗烈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喜欢故意搞暧昧,既不说喜欢你,也不说不喜欢你,反正就是吊着你,以此满足自己的优越感,他向来很鄙视这样无耻的行为。
所以即便他现在饥肠辘辘,也不想白拿这些东西,便从袖里掏出几个铜钱,面带惭色的说道:“花姑,我身上就这四五个铜钱,你先收着,等回头我再拿钱给你,总是白吃,怪不好意思的。”
花姑毫不犹豫的收下那几个铜钱,笑嗔道:“你不喜欢当白痴,那就把前面的路摸清楚了,别一根筋,明知前面是一堵墙,还偏要撞上去,弄得头破血流就不值当了。”说完扭头就走了。
顺风很是淑女的吃完手里的那根麻花,然后擦了擦手,哂笑道:“你不想白吃白拿,可以拿东西与她交换啊,或者答应帮人家做一件事,何必非要使钱,这样俗气,你还真是脑子不会转弯,雷岩可不会喜欢你这样笨的男人,花姑能看上你都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你这傻小子还不知足,要是混到最后打光棍,可别赖我没提醒你。”
苗烈瞪了一眼顺风,然后吃着菜馍馍疾步赶上去找自己的哥哥了。
而在前面的牛车内,雨轻正跟楚颂之讲着苗家因招惹到了一个狂妄自大的恶霸而被迫离乡的事情,张舆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读着一个叫做《鬼买儿》的故事,这是袁枚撰写的志怪小说《子不语》其中一篇,张舆看后微微一笑,故事虽短,但是内容亲切温暖。
“公安兄,这个妇人做了鬼仍然爱美,嫉妒,且不避讳表达自己的嫉妒,甚至直接说“我自知气量小”,光风霁月,坦荡得可爱,同红楼梦里那个叫晴雯的丫鬟一样情真意切,里面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做鬼的好处居然被用于砍价,而买的竟是自己的墓地,锱铢必较,即便做了鬼也不想吃亏,像她这样真性情的女鬼胜过人世间许多女郎,确实惹人怜爱。”
楚颂之半开玩笑似的道:“雨轻,看样子你今日不是去爬山,而是想要给人打抱不平,你是打算效仿那个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吗?”
“不是我,而是苗家兄弟拳打李如柏,我就喜欢看别人惩治恶霸,最是过瘾。”
雨轻刚要拿起那个竹筒,就被张舆抢了过去,他没好气的问道:“江湖草莽逞凶斗狠有什么可看的,这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能不能在洛阳如期举行还是个问题,你可是来此地避暑的,身边竟然带着那些个莽夫,是想观看他们表演吗?”
“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雨轻口中念着明代杨基所写的那首《感怀》,又调皮的打开他的折扇,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英雄未必都是出身草莽,但草莽确实有人生追求,生于安乐之人最容易满足现状,只有那些因为生活或者理想而需要努力拼搏的人才有动力和野心去成为英雄,公安哥哥,我理解的可对?”
“有点道理。”张舆把竹筒盖轻轻拧开,然后递给她,又道:“茶楼里说书先生讲得那个《红楼梦》,里面叫什么贾宝玉的纨绔子弟,一屋子的大小丫鬟,正经事一件也不做,最后他们家破败也很正常,不过像这样的小说你究竟从哪里搜罗来的,还有你的那本《新编世说新语》,昨日你告诉我说有个小贼把你的这本书偷走了,那小贼也太没眼光了,偷什么东西不好,偏偏偷这种荒诞的小说?”
“公安哥哥,这些都是大雅之作,小姨夫和楚兄都很喜欢看的,还有阿虎和宝儿,再说了我还要靠这些名著发财呢。”
雨轻眨着明眸,给张舆扇扇子,微笑道:“等我们返回洛阳后,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就可以开幕了,公安哥哥有没有派人在各郡县广发英雄帖啊?”
“什么英雄帖,你的武侠梦也该醒醒了,不过就是在各州郡贴上告示而已,至于会不会有人赶来洛阳参加比武大会,就不好说了。”
“公安哥哥,还不如在街巷多发传单,奖金要丰厚一些,爷爷已经答应我了,第一名可以直接进入军营授予军职,我想各地的英雄好汉多半会来参加的,我这也算是在帮助朝廷招抚民间义士,功德一件。”
“雨轻,你总是能给这些新颖的比赛活动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舆把扇子拿过来,一边帮她扇风,一边看着她喝柠檬茶。
“这幅扇面上画得是春游图,怎么还多出来一个......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它长得好奇怪啊?”
楚颂之在旁安静的观察了好一会那把折扇,对扇上所画之物甚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