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节 陆玩的推理
武佑之面露难色,心下悔恨不已,不成想与自己偷情的女人竟然还会反咬自己一口,真是晦气。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爹娘很少谈及我叔叔的死因。”武佑之垂首回道。
王润见他如此搪塞,欲要发怒,陆玩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玄静兄,毕竟过去了几年,或许他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一想。”
陆玩站起身,负手走过来,盯视着武佑之,淡淡说道:“你最好想清楚,有些事不是你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你家之前就住在马家村,我们自会派人前去探查,若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定会告知洛阳令,重新调查武献之身亡的原因,你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武佑之攥紧的双手忽地松开,慢慢抬目问道:“若是我说出实情,你们可会放了我?”
“那就要看你说出的实情有多少价值了。”陆玩说完,不动声色地看着武佑之。
武佑之沉思了一会,回道:“我爷爷原是个商贾,挣了一份家业,不过他偏爱小儿子,更想将名下的几间铺子都交给我叔叔,我父亲自然心生怨恨,在我爷爷去世后,我父亲就想了个法子,因为我叔叔喜欢登山,有一回我父亲陪着他一起去登山,趁他不注意,就把他推下山去,对外只称他突染恶疾,不治身亡。”
“原来是当哥哥的为了抢家产而暗害了自己的亲弟弟,不过我想你的爷爷看不上你的父亲,多半是因为你父亲不争气,经常酗酒,哪里还能管好生意呢?”
王润呵呵一笑,然后悠闲的喝着茶,坐在旁边的雨轻却附耳低语道:“玄静兄,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方才在讲到登山时,他目光闪烁不定,还略停顿了一下,明显有所保留。”
这时,陆玩走了回来,撩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是随意的说道:“你说武献之喜欢登山赏景,我想他还没有那样的闲情雅致,因为我早就听马家村的人说过,武献之生的很是高大魁梧,还有些拳脚功夫傍身,很喜欢带着家仆去山上打猎,我看武凝之身子单薄,想要爬到半山腰恐怕都不容易。”
武佑之的额头渐渐冒出一层冷汗,声颤道:“是.....是我记错了,就是去山上打猎,我父亲陪着他一起去的。”
陆玩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轻笑道:“为了争夺利益,可以出卖朋友,甚至兄弟,不过像你这样出卖自己的父亲,我倒是想不明白了,即便你们父子感情淡薄,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何至于此呢?”
武佑之不敢抬首,也不再答话。
“你会选择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陆玩目光微冷,说道:“杀害武献之的人并非是你的父亲,而是另有其人,我刚才说过,放不放你全都取决于你提供的信息有多大价值,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可惜你偏偏不珍惜,那就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活路。”
武佑之心里“砰”地一跳,他没料到这位小郎君这般精明,立时就找出破绽来,若是他再有半句虚言,恐怕这条命就真的要交待在这里了。
“那日去登山,还有一位我父亲的友人,他武艺高超,就是他跟着我叔叔上山打猎,然后寻着机会把我叔叔从山上推下去的。”武佑之叩首道。
陆玩把茶杯放回桌上,寒声问道:“什么友人,他叫什么名字?”
武佑之摇摇头,黯然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万不敢欺骗你们,那个人也不是经常来我家,只是我爷爷做生意时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其实我父亲一开始本来没想对我叔叔痛下杀手的,心里有气归有气,但总归是手足兄弟,况且我父亲也分到许多田产,也足够吃喝一辈子的,可是架不住那个人的撺掇,都是猪油蒙了心,才生出歹心.......”
“那人上回来我家,警告过我们,若是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们全家都会没命的,所以我才说是我父亲杀害了我叔叔,并不是我不孝,而是我也没办法。”
陆玩肃然道:“我暂且再相信你这一次,那人的名姓来历你都不清楚,但是你总该记得他的长相。”
武佑之连连点头,刚要开口,就被如花抢了先,“我也认得那人,可以帮忙画他的人像。”
陆玩看向王润,微笑说道:“玄静兄,凭着画像应该更容易找到那个人,或许他还会再去武家,派人继续盯视着就是了。”
“士瑶兄,那这村妇是放还是不放呢?”
王润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这妇人也有可怜之处,不过贪财而已,因此丧命也是一种悲哀。
“在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最好不要在村子里弄出太大的动静,只要她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放她回去也无妨。”
陆玩迟疑了一下,指尖敲打着桌面,沉声说道:“上回我给老翁开了一方子,嘱咐他到城中百草堂去抓药,他却没有去,而是你跑来替他抓药的,当时你还问了坐堂郎中煎药方法以及饮食的注意事项,看来你对公婆还是有一份孝心的。”
如花面带愧色,回道:“我公公腿脚不好,丈夫天天要出去捕鱼,去城中来回要走好多路,我怕公公吃不消,才自己去城中抓药的。”
“念着你还有些孝心,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知给你的家人,以后你自求多福吧。”陆玩淡淡说道。
王润示意小厮把他们二人带下去,根据他们的描述尽快画出那人的画像,然后再派人送他们回攸昙村。
而陆玩见天色不早了,就带着雨轻离开了别院,径自乘坐牛车返回城中。
在途中,雨轻不时问着陆玩许多问题,陆玩最后很是无奈的说道:“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你呢?”
“士瑶哥哥,原来你也是破案高手啊。”雨轻笑眼弯弯,说道:“想来那个人是难以逃脱的。”
陆玩剑眉微微锁起,王润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或许与杨霄出现在那座别院有关,那个人只不过是奉命办事,至于他背后的主人恐怕是不容易查出来的。
第三百六十二节 赵王父子(一)
而此刻在陆玩的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昨日陆机去赵王府时,望见了太子司马遹的身影,看来皇上的这位叔公与太子的关系很亲密。
“士瑶哥哥,明日我会去陆府学习书法的,正好爷爷和叔伯们都要去荀家赴宴,估计很晚才会回府,所以我可以在陆府用过晚饭再回去。”
雨轻脸上的笑容很纯真,从紫檀食盒里拿出一小碟腌梅子,拈起一颗递给陆玩,笑道:“明日我会带上一坛桃花酒,到时可以在庭院中饮酒赋诗了。”
陆玩把腌梅子含在口中,微微一笑,心道:雨轻,比起赋诗,我更想与你一起赏月,看星空,我只想与你感受那份静谧的美好。
雨轻却在低首摆弄着锦盒里的一对琉璃杯和一个绿色的琉璃碗,这是京陵公王浑送给雨轻的几件小玩意。
在魏晋时代,由于琉璃器皿多来自西域外邦,很是贵重,可以与珠玉相等,只有贵族们才能享用,《晋书》中记载,太原王济(王浑次子)穷奢极侈,在接待皇帝时用成套的琉璃碗来炫富。
“雨轻,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叫做玻璃,做工还不够精致,那么你到底制造出来玻璃了吗?”陆玩笑问道。
雨轻澄澈的双眸里自然流露出灵动与俏皮,笑道:“制造玻璃需要花费时间慢慢研究做实验,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玻璃温室大棚迟早会建造出来的,到时候可以不分季节栽种许多蔬菜蘑菇还有水果。”
陆玩笑了笑,看到雨轻手里正抚摸着一块蓝田玉佩,感觉京陵公王浑真的很大方。
“我记得老祖宗手上总是戴着一个蓝田玉手镯,她好像很喜欢那个玉镯。”雨轻说着就把玉佩放入锦盒中,然后把锦盒搁在一旁。
陆玩听雨轻提及裴家老太太,便想到方才王浑也有问过雨轻裴家各房的人可都好,还很是关心裴家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当听到雨轻说老太太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王浑便一脸悦色,甚至还让王润研磨,有了作画的兴致。
王润当时也很是愕然,毕竟自己的太爷爷已经很长时间不作画了,雨轻还很是欣喜的说可以在旁学习了。
在雨轻临走时,王浑还特意拉着雨轻的小手,让她时常过来给自己讲些新颖的故事,他很是爱听。貌似他和雨轻很投缘,就连王润这个亲曾孙都要靠边站了。
不管是京陵公王浑,还是张华和王戎,他们都很是喜欢雨轻,因为雨轻待人真诚,分别送给他们木鱼石茶具以及放大镜,还给他们送去适合老年人喝的茶,从健康的角度出发,细心的讲解每日清晨练太极拳的好处,能够这么体贴的与老者交流,确实很少见。
不过他们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换上一般人自然也不敢去亲近的,雨轻却例外,因为在她眼中,这几位与一般的老爷爷无甚差别,在朝中身为重臣,也最是容易心累,更需要别人的关心。
而在洛阳城的赵王府里,司马伦正坐在书房内,脸上平静如水,可是一双眼睛却带着审视的目光盯视着司马诩,神情显得复杂。
“父王,请听孩儿解释,今日我并不是故意——”
“罢了,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太祐(司马荂字)是你的长兄,一向敦厚,不会与你计较,但是你养着那么些门客除了挑拨是非,再无他用,你想要效仿孟尝君招纳贤才,但是却没有什么独到的眼光,还妄谈什么抱负?”
司马伦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威严,对于眼前的庶子司马诩,他从来都不看重,因为在司马伦的四个儿子当中,司马诩最是性格懦弱,喜欢感情用事,成不了什么气候。
“是,孩儿知错。”司马诩低首道。
司马荂是嫡长子,司马诩只是个庶子,世子之位本就与他无关,他也从来不想争夺什么。
但是在无意中听到司马荂和张林闲聊,言语中多有嘲讽,司马荂更是笑说区区庶子根本不配娶高门贵女,能与陈留阮氏那样的郡望联姻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父王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司马诩听后心生恼火,觉得司马荂实在是目中无人,还想要搅黄了他的婚事,如此蔑视和羞辱他,自然忍无可忍,便在园中赋诗时引用孙皓侍中李仁之言,‘傲慢则无礼,无礼则不臣,不臣则犯罪,犯罪则陷不测矣。’以此暗讽司马荂仗着自身的优越感狂妄自大,令在场的门客无不震惊。
事后司马荂的幕宾就告知了赵王,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些司马诩不尊敬兄长的诸多恶行,司马伦本来就有些烦心,听到此事后就立刻叫来司马诩,并让他先在书房门外站着,大概站了一个多时辰,才让他进来。
司马伦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你错在何处啊?”
“昔日齐襄公荒淫无道,朝廷混乱,齐桓公小白和他的兄长公子纠纷纷逃离出去,管仲保护公子纠,而鲍叔牙则保护小白,二人在回国途中为了齐国君位也发生了争斗,后来小白成为齐国国君,听从鲍叔牙的建议,对管仲仍旧委以政事,最后才能成就霸业......”
“齐桓公有管鲍之交,而反观袁绍与刘表,集团内部多有不和,都是因为废长立幼而毁掉了自己家族的基业,最终走向灭亡,我本欲和长兄同心协力,可惜我只是庶出,被人轻视,若是有言语冒犯之处,就是骄狂无知,也会让长兄为难,以后我不会再多言了。”
司马诩态度不卑不亢,平静的说道:“父王,我虽不是嫡出,但是也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我愿意放弃与博陵崔氏之女联姻。”
“你的婚事已经议定了,岂容更改?”
司马伦双眉一扬,不怒自威,“太谦(司马诩字),不过是一点风言风语而已,你就动了怒,还是这般意气用事。”
“是孩儿让父王失望了,待会我就去给兄长道歉。”司马诩垂首回道。
司马伦凝视着他,话语变得温和一些,“太谦,看来最近你还是有了些长进,那些门客就暂且留着吧。”
“多谢父王。”司马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了,你先下去歇息吧。”司马伦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司马诩施礼告退,待走出来,正遇到王裔和崔缇,想来是父王有事与他们商议,司马诩便含笑走开了。
第三百六十三节 赵王父子(二)
他穿过游廊,从假山一带抄近路走进竹林中,望见前面的锦袍少年正在等着他,他忙赶过去,搭上少年的肩头,微笑道:“子扬,你的法子果然管用,不仅让我那自大的哥哥出了丑,而且父王今日还夸我有了长进。”
这名少年正是崔临,自从他来到赵王府做掾吏,就看出赵王世子司马荂与司马诩有嫌隙,司马诩只是庶子,但自小聪慧,懂得隐忍,又即将迎娶博陵崔氏之女,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成为司马诩的心腹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四公子,如今你只要在王爷跟前尽力表现出孝顺懂事,在世子面前放低姿态,忍让几分,日后自然会有机会的。”
崔临淡笑说道:“我看二公子和三公子心里也是不服气的,他们两人可是嫡出,恐怕早就觊觎世子之位了。”
“子扬,我无心争抢世子之位。”司马诩摇头苦笑道。
崔临脸色一肃,说道:“任城王曹彰为何会暴毙于府邸中,陈王曹植又因何被迁封多次,最后忧郁而亡,这就是魏文帝(曹丕)对于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的残忍,兄弟之情在王位面前变得可有可无......”
“你无心去争,别人也未必领你的情,到最后说不定也会无情的将你清除,不管最后是你的哪位兄长承袭爵位,你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更不要说你的那位红颜知己了。”
司马诩剑眉微蹙,沉思有顷,才道:“子扬,我也可以去争吗?”
崔临点点头,淡笑道:“四公子天资聪颖,进退有度,容止可观,自然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你这样夸赞我,我可是会骄傲的。”司马诩笑道。
“适当的骄傲可以让人变得更加自信,四公子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不是吗?”
崔临负手走到了前面,然后挥了挥手,笑道:“今日世子去了刘府,我也要先回府了,改日你可以与我讲一讲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我还是很好奇的。”说完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司马诩唇角牵起一丝涩笑,这片竹林显得有些空寂,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少女哀怨的眼神,她心有怨恨,时间也无法冲淡那份恨意,红颜知己早已成为了陌路人。
也许在司马诩内心深处还会有感伤,不过在崔缇那里,他对这些风花雪月一点也不感兴趣,至于那些流觞曲水的雅事也是为了扬名而已。
崔缇在离开赵王府后,就与王裔同乘一辆牛车,径自去往华府。
因为王浚被派去镇守许昌,府内大小事务均有博陵小公爷王胄打理,王裔与兄长王胄的母亲来自华氏,故而他们兄弟二人同华家很是要好。
“太子殿下和贾后关系缓和,这倒是有些奇怪了。”王裔沉吟道。
崔缇俊目微眯,淡笑道:“也许是太子殿下遇袭之后,心有余悸,贾后好歹是他的嫡母,说些体贴的话,他也就相信了,再者说贾侍中已经去了东宫,好像是为了澄清某些误会,他们是连襟,冰释前嫌也是很可能的。”
“看得出来赵王很是担忧太子,唯恐他步入别人的陷阱。”王裔喟叹道:“贾后是个十足的阴谋家,若是太子与她齐心,日后朝堂势必会大乱。”
崔缇嘴角牵动了一下,冷笑道:“平心而论,在诛杀杨骏那场政变中,朝臣还是见识到了贾后的厉害手腕,她巧妙的利用了朝堂之间的矛盾,先拉拢后打击,次第铲除了之前的政敌和盟友,最后独揽大权,宫廷阴谋的制造者,确实得到了贾充的真传.......”
“不过她身为皇后,所作的一切还是为了皇上,原本应该归属于自己丈夫的皇权,却被权臣杨骏所遮盖,她岂能安枕,自然不惜任何代价来夺回皇位。自古以来权力的角逐者都是权力的奴隶,手段高尚与否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她的这种极端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了,她为了一己之私而败坏整个朝廷的规则与秩序,同各大门阀士族之间的关系也难以修复了。”
王裔微微蹙起眉头,说道:“赵王也是担心太子被贾后所骗,毕竟他是储君,若是执意与贾后联手打击各大士族,再现杨骏之乱的血雨腥风,我朝危已。”
“贾后又非太子生母,谢淑妃常年居住在西宫,想要太子与贾后之间的关系彻底决裂,就要下一剂猛药才行。”
崔缇目光里闪过一丝寒厉,“这种事自有孙秀出面献计,我们自然不必沾手。”
王裔微微点头,明白崔缇言下之意,孙秀出身寒门,不按道义行事,为赵王处理不少烦忧,与士族子弟相比,他根本没有底线,这种人很危险,不过也很好用,因为赵王知道孙秀想要得到什么,在利益驱使下,孙秀诡诈的本领也将磨砺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牛车辘辘,当驶到华府门前,却望见一只白色的苍猊犬,王裔疑道:“华家有人养狗了吗?”
崔缇直接下了牛车,不以为然地道:“那是裴家人养的。”
原来雨轻和陆玩并未各自返回府邸,而是跟着裴肃来看望华陶,听说华陶最近很上火,雨轻还特意带来了自制的蜂蜜柠檬水。
陆玩在赵王府见过崔缇,便含笑施礼道:“道瑜兄(崔缇字)。”
崔缇微微点头,然后颇感好奇的望向雨轻那边,笑问道:“那不是在鲁郡公府雄辩滔滔的裴家女郎,怎么也同你一起来了?”
这时,裴肃望见崔缇和王裔,也施了一礼,只有雨轻抚摸着小白,口中喃喃道:“这天气真奇怪,出城时还晴朗无云,回到城里却又变得阴沉起来,燕儿低飞,难道是龙王刚才打了个喷嚏,快要下雨了?”
裴肃听后无奈的笑了笑,雨轻却走了过来,看着前面这两位年轻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都是锦袍玉冠,通身贵气十足,她便负手笑道:“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我观你们都是如瑾似瑜,气质非凡,必是高门士族子弟,不过头顶一片乌云,可见真是贵人出门多逢雨。”
第三百六十四节 清河崔缇(一)
“你这话是在借机嘲讽我们,还是在故意阿谀奉承?”
崔缇斜睨一双俊目看向她,并不恼怒,只是他俊朗面庞上挂着的笑容犹如寒夜中皎洁的白月光,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甚至有些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与崔意的纯粹冷傲不同,崔缇的眼神里透露着几分精明,还有一些冷酷,他穿着极其讲究,袍袖上全是用金线刺绣,腰间左右各戴着玉佩,珩铛佩环,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很奇异的幽香。
雨轻神情自若,直视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都不是,而是事实如此,你没看到乌云已经飘过来了吗?”
王裔在旁笑道:“道瑜兄,好像真的起风了。”
崔缇不由得轻笑一声,“不要总是这么自信,即便乌云积聚,也未必会降雨。”说完就与王裔走进了华府。
雨轻完全不介意,只是望向陆玩,同样是出生名门的贵公子,陆玩一向服饰简约,气质独特而宁静,让人见之难忘。
“道瑜兄最善清谈,精通玄学,就连尚书左仆射王衍都称赞他的才华,他是道儒的从兄,即便是道儒也未必赢得过他。”
陆玩淡然说道:“待会你就不必进前厅了,直接带着你的礼物去看望华陶,免得再生事。”
“这样也好,待在后院总不会再有什么口舌之争了。”裴肃温和的笑道。
雨轻不满的对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示意顺风带上礼物,她牵着小白很快走进府中。
由两位侍婢在前领路,雨轻就跟在后面,不时的张望四周,华府果真富丽气派,各座小院精致雅观,精雕细琢的花墙,工艺精湛的石雕,整体的园林风格儒雅,达到了‘可燕居,可耕读,可修身,可遐想,可悦心,’的精神与物质的完美结合。
雨轻伸手抚了一下阑干,问道:“你家小郎君现在做什么呢?”
“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正在秋白轩与子谅小郎君下棋。”素衣侍婢笑吟吟回道。
雨轻点头,喃喃道:“原来子谅哥哥也来了,正好与他说说开油坊的事情。”
因为雨轻时常会和张舆同去卢府,与卢琛来往多了,才发现卢琛的生活实在太过沉闷,完全不懂得寻找生活乐趣。所以雨轻便给他带去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就像跳棋、万花筒、陶制的小工艺品、自制魔方,甚至还有九宫格和数独之类的数字游戏,雨轻总是会尽力搜罗一些新颖的东西,用来丰富他的生活。
彼此变得熟悉起来,雨轻称呼他也亲切许多,如果卢家可以成为她生意上的伙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在魏晋还没有流行榨油,古代榨油技术在北魏时期才有记载,菊下楼开业,需要准备充足的食用油,开设几家油坊是很有必要的,不过还要先大面积栽种芸薹,也就是油菜,那样就可以榨菜籽油了。
须臾,雨轻走进秋白轩,看到卢琛和华陶正在笑谈,她便玩笑问道:“子谅哥哥,什么时候卢家才能从范阳运送书籍来洛阳呢?”
“雨轻,那些古籍已经在路上了,你今日是特意来找子约兄捐书的吗?”卢琛淡笑道。
“我听说华兄身体不适,便好心做了蜂蜜柠檬水。”雨轻示意小婢把那竹筒放到桌上,然后笑道:“卢兄也可以品尝一下这款饮品,以后在菊下楼可是限量售卖。”
“你一来,我便输了棋子,可见你是子谅兄的福星。”华陶戏谑笑道。
小婢给他们二人倒了两杯柠檬水,然后就颔首退下。
雨轻直接坐在交椅上,随手拿起一卷画,展开细看,不由得赞叹道:“华兄,你的这幅《竹鸥图》画意生动,几株新竹疏朗挺直,一只白鸥逆风逆流,涉水前行,迎难而上,拥有坚韧不拔的高贵品格,画风清淡疏秀,实乃难得的佳作。”
华陶微笑看向卢琛,说道:“子谅兄,看来她很欣赏你的这幅画作。”
“原来这是子谅哥哥的画作。”雨轻抿唇一笑,思忖片刻,轻声念道:“天下事,尽如许,英雄总被虚名误。览遗编结浩叹,寂寞一杯寒土。惟有春风长往,催却几多人去。但岁岁、垂杨自舞。今日我来怀古后,算后人又以今为古。留此曲,伴鸥鹭。”
“这诗听着新奇,不过很有意韵。”
卢琛淡笑说道:“不如就在这画上题上这几句诗,送与你好了,既然我品尝了你自制的柠檬水,这幅画就当作回礼了。”
雨轻将画放回桌上,然后落落大方的走到卢琛的身边,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一对小小的酒窝,注视着他,感觉他的眼眸就像黄昏的天色那样飘渺而梦幻,虽不耀眼,但柔和明朗,伴着闻香玉散发出的清幽香气,让人想要停驻栖息。
“子谅哥哥,不如我们一起种植芸薹吧?”
卢琛不禁怔住,他实在不知眼前的少女又在想什么主意,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而在前厅上,卢皓正与华混谈论着吏部尚书刘颂奏请皇上征召淮南王回京之事,刘颂曾任淮南国相,在职期间颇有政绩,深受淮南地区百姓的爱戴,如今召淮南王司马允回京,大概也是皇上的决定,司马允在淮南私自募集兵力,若是再任由他都督江扬二州的军事,恐生祸乱。
“吴王无辜殒命,新任的吴郡太守到如今都没有查出事情真相,我看他还不如前任的朱太守办事得力。”
崔缇瞥了一眼对面的陆玩,冷笑道:“吴郡太守这个位置一直以来不都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担任,朝廷倒是省了不少的心,毕竟吴郡离洛阳太远,若是贸然派去一个人去吴郡赴任,人生地不熟的,水土不服再得个病,恐怕就一命呜呼了。”
王裔听后,唇角噙着轻蔑的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着陆玩会如何辩驳,或者直接选择沉默,这样的场景还是很有趣的。
不想陆玩放下茶杯,从容说道:“清河的郡望可是有很多,除了清河崔氏,还有房氏、张氏、窦氏和汲氏等,想来清河太守一职也是由他们轮流坐庄,即便是朝廷派去的人也得向他们主动示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是吗?”
第三百六十五节 清河崔缇(二)
崔缇狡黠地一笑,又道:“士瑶,令祖上陆续因楚王刘英谋反被牵连下狱,诸官吏不堪痛楚,死者大半,而陆续经受住严刑拷问,始终没有供认服罪,其母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京师探望,因案情严重,无法得见,便做了饭菜让门卒转交给陆续......”
“他面对酷刑尚且面不改色,却对着饭食悲泣,不能自已,后来使者得知陆续之母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陆续虽未与自己的母亲见面,但已知母亲来到京师,使者暗自赞赏,上书陈述此事,陆续才得以还乡,可见他品行端正,都是其母教子有方,家风严谨。”
崔缇拿起桌上那个已经拨开的橘子,微笑道:“后来又有陆绩怀橘,年仅六岁就懂得孝顺母亲,连袁术也大加赞赏,当时宴席之上的橘子定然是很甜的,不像我手中的橘子,吃着太酸。”
王裔听后笑了笑,这番话看似是在褒扬陆氏门风,实则却是在质疑陆氏子弟的品性,因为陆绩去袁术府上作客,临走时却在怀里藏了三个橘子,当橘子掉落在地上,陆绩解释说想把橘子带给母亲吃,这样的说辞真假难辨,不过陆绩当时很年幼,反应却很机智,就是不知如今的陆玩能不能机智应对了。
陆玩凤眸微眯,淡笑说道:“汉末时天下战乱不断,群雄四起,清河名士崔琰代替姿貌不佳的魏王(曹操)接待匈奴使者,留下了‘代人捉刀’的典故,而刚正不阿、历仕数朝的崔林年轻时被宗族之人轻视,大器晚成,他们二位美名远播,陈思王曹植也迎娶了清河崔氏之女,让清河崔氏跻身皇亲国戚行列,这样的荣光恐怕也只有中山无极甄氏可以与之相媲美了。”
在厅中有人神色尴尬,却是散骑侍郎甄图,陆玩说的话真是刁钻,崔王妃和甄皇后都是被赐死的,含沙射影更胜一筹。
崔缇争锋相对地说道:“陆士瑶,何必在这里指桑骂槐,甄氏一门与你们陆氏子弟向来无甚瓜葛,你这般讥讽是何居心?”
“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我们陆氏族人谨遵儒学,操行俱绝,做事就是做人,只有行为方正,有原则,讲规矩,‘人’字才能立得住。”
陆玩冷声说道:“我看不是你手中的橘子太酸,而是你自视甚高,看不起南方所产,不过南橘北枳,北方想要种出来好吃的橘子根本是不可能的。”
崔缇脸上起了愠色,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沉声道:“这是自然,北方的天气没有南方湿润,也没有莼菜羹和鲈鱼脍,身处异乡的你们有时也会感觉心酸,我们也是能够理解的。”
“好了,道瑜你若是觉得橘子不好吃,就吃梨子好了。”华混在旁打圆场笑道:“有人喜欢吃甜的,也有人喜欢吃酸的,众口难调,不过人生总有百般滋味,尝尽这些之后,也许回过头来会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
卢皓呵呵一笑,“难怪敬伦兄(华混字)口味清淡,原来是吃厌了的缘故。”
华混含笑品着茶,不过在他的心里却有些烦忧,因为河内怀县向真坠马之事,二弟华荟也是千头万绪,郗遐还被司州别驾刘暾派了过去,想要尽快把二弟调回洛阳恐怕有些难办,至少要把向真之事处理妥当。
只要刘暾那里找不出什么虚报政绩的实据,城门校尉一职还是有机会抢到手的。范阳卢氏和平原华氏有姻亲关系,如果可以得到崔随的支持,此事就更有把握了。
陆玩也不再理睬崔缇,只是同裴肃说话,他听说裴肃想要纳洛阳令叶诚的小姨子为妾,心中暗自发笑,因为南絮之前看到过邓佳带着白灵儿前去裴府,这定然又是雨轻在中间牵线搭桥,白灵儿乃兵家女子,好端端的怎会去裴府?
不过从裴肃的言语中,陆玩看出他是真心喜欢那个白灵儿的,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好姻缘了,对于白灵儿这样的兵家女子来说,能够得到高门士族子弟的爱慕,做一名体面的良妾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日后对她家族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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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秋白轩中,雨轻还在与卢琛讲解着菜籽油的重要性,卢琛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笑问道:“雨轻,你有把开油坊的计划告诉道儒吗?”
雨轻摇了摇头,托着下巴笑道:“悦哥哥太不接地气了,种植芸薹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不会感兴趣的,郗遐或许会考虑一下,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种植,只靠一家自然是不行的。”
“不接地气,这个词描绘的很贴切,不过你在我面前这样说他,就不怕我回头告诉他。”
卢琛凝视着她,含笑说道:“我可以命人尝试种植一片芸薹,至于能不能种的好就很难说了。”
“只要用心栽种,肯定会有收获的。”雨轻又好奇的看着他身上所佩戴的闻香玉,笑问道:“子谅哥哥,你平日里总是戴着它吗?”
卢琛微微点头,解下那块闻香玉,递给她,笑道:“从你第一次看到我,就在琢磨着这块闻香玉了,对不对?”
雨轻仔细端详着这块闻香玉,嗅着清幽的香气,眨着灵动的眼眸,自语道:“如果子谅哥哥一直都带着它的话,循着这股香气,岂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想要跟踪我,恐怕很难。”卢琛笑着朝窗外望去,说道:“子约兄说要更衣,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
“子谅哥哥,你说今日会下雨吗?”
雨轻把闻香玉还给他,望向多变的天空,喃喃道:“乌头风,白头雨,没想到崔缇还懂得看云识天气。”
“可能会有短暂的阵雨吧。”卢琛淡然说道:“道瑜兄学问广博,善观天象,在有些方面道儒也是不及他的。”
雨轻星眸闪亮,歪头笑道:“同样出身矜贵,子谅哥哥为何这般低调呢?在上回的京城名门公子排名上,子谅哥哥都没能进到前五名,实在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洛阳城内最不缺的就是名门公子,不喜张扬的人有很多,你的那个排名只不过是大家茶余酒后的谈资,真正有才华之人恐怕他们也未必知晓。”
第三百六十六节 月下心事(一)
卢琛淡淡一笑,走出秋白轩,就望见顺风正带着小白朝这里走来,卢琛好像对小白很感兴趣,停足注视着它。
而顺风安静的走到雨轻身边,附耳道:“卢家小郎君的眼睛好漂亮,跟梦幻的星辰般闪亮,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神情淡淡的,却分外迷人,和崔意一样俊美,但是更有亲和力,想来那个早夭的荥阳公主还真是没福气。”
“顺风,你不会带着小白在华府闲逛,忘了正经事吧。”雨轻笑问道。
顺风这才收回视线,低声回道:“我刚才已经悄悄去过前厅那边了,好像崔缇和陆玩在厅上说了些话,都是夹枪带棒的,气氛有些不愉快,卢皓和华混倒是乐呵呵的,他们倒是没谈及河内向真之事。”
雨轻点点头,心道:华家定有自己的打算,不管向真之死与华太守有无直接关系,华太守都得给向氏一个交代,或许乐高此去怀县就是搅浑水的,季氏一门的事情在向真死后必会被重新翻出来,不仅郗遐在那里,段正纯不日也将赶过去,当年联络人姚长林遇害之事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雨轻,我们先去荷花池畔等着子约兄好了。”卢琛回身笑道。
“好吧,待会看看华兄的画技如何。”
雨轻含笑走了过去,与卢琛开始讲着聊斋志异中王六郎的故事,一个叫王六郎的水鬼和渔夫之间的真挚友谊,渔夫经常“饮则酹地”,王六郎为了报答他,让他每日都打满筐的鱼,他们从相识到相交,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可见人和鬼之间,只要讲诚信,也可以成为知己。
卢琛认真聆听着这个新颖的故事,却不知陆玩和裴肃已然走了过来。
“王六郎虽为鬼,但具有高尚品格,能够放弃求生的机会,舍己救人,看来鬼也可以有情有义,人若怀有鬼心,那就连鬼都不如了。”
陆玩负手走到卢琛身边,笑道:“没想到子谅兄也喜欢听这样的志怪小说?”
“我凭着记忆写了一些《聊斋志异》里面的故事,虽然不全,但是也有七八十篇了,子谅哥哥若是喜欢这样的小说,我可以借给你看。”
雨轻又负手走了几步,笑道:“毕竟我常去卢府看书,我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书籍就是这样的小说了,不过在现在也算是稀世珍本了,若是能够得到大家的喜欢,以后就可以在茶楼通过说书的方式讲给客人听了。”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为了你的茶楼生意。”
陆玩微微一笑,一眼就看透了她的那点小心思,“子谅兄,她有没有对你讲什么种植芸薹、胡麻之类的事情,还有开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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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琛含笑点头,“看来雨轻的合伙人有很多。”
“士瑶哥哥,如今蔬菜匮乏,肉类短缺,海鲜又难以运过来,想要做美食还是困难重重的。”
雨轻故作失落,无奈的说道:“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有人曾说,‘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静处不落空,动处有受用;暗中不为欺隐,明处有时受用。既然我已经决定开菊下楼,就要努力做好,岂能有半点懈怠?”
“你都讲到慎独这样的道德修养层面上了,还让我们说什么呢?”卢琛投来欣赏的目光,眼前的少女总是能给他带来不少的惊喜。
这时,裴肃的贴身小厮跑来回禀,原来裴源的那个外室曲芷已经被接来裴府了,裴肃便和雨轻先行离开了。
而陆玩对着卢琛寥寥几句,也转身走了,卢琛在荷花池畔陪着华陶作画,一直待在傍晚,才和三叔卢皓返回自己的府中。
夜色降临,游廊上有位管事正与几名小厮低语着什么,当望见卢琛缓步走来,那管事慌忙躬身施礼,堆笑道:“子谅小郎君回来了。”
“焦四,子渊(卢琦字)今日又去城郊垂钓了吗?”卢琛淡笑问道。
焦四是范阳卢家的老仆,出身在涿县,打小起就跟着曹魏司空卢毓之孙卢浮,每当卢浮骑马驱驰畋猎时,都会带上焦四,因他有些拳脚功夫,便让他做了护院头领,后来卢浮因手生毒疮被截去,成了残废,不再出府狩猎,他便转为府内前院管事。
“子渊小郎君今日并未出府,因为他的小妾在前几日身上就不大好,今日请了大夫过来诊脉,说是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吃些药也就无碍了。”焦四回道。
卢琛点点头,然后径自朝卢琦的书房走去。而焦四招手唤来小厮,低语道:“明早找人把那两名丫鬟清理掉,此事做的隐秘些,别让其他人瞧见。”
那小厮紧锁眉头,略带不快的说道:“焦四爷,子渊小郎君之前不是说好要把小婵许给我的,她又没犯什么事,何必要她的性命,我想着明日再替小婵求求情,说不定——”
“小畜牲,这档口你讨什么媳妇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子渊小郎君哪还有心思听你的废话,小婵可是尤氏的小婢,她知道的事太多了,留不得了。”
焦四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简单敷衍说道:“雁七,办好这趟差使,再给你挑好的媳妇就是了。”
雁七只是卢琦的随行小厮,没有莫羽在卢琦跟前得脸,所以他也不再理论,不过心下仍旧难以平静。
此刻卢琦还在伏案练字,想把白日里的那些琐事全都驱散走,凝神看着纸上未干的字迹,唇角牵起一丝涩笑。
“子渊,刚才三叔叫你过去一块用饭,你说没有胃口,我特意让厨房给你留了一份鱼脍还有豆粥,待会你还是吃一些再歇息吧。”
卢琛低首瞧了瞧他所写的书法,又道:“听说你的小妾病了,既然大夫说她并无大碍,你也不用太忧心,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就会好的。”
“嗯。”卢琦微笑道:“看堂兄回来时心情很好,去华府陪着子约兄下棋,定然是你赢了。”
卢琛拿过他手中的毛笔,写了三个字,正是‘王六郎’,卢琦一脸疑惑,问道:“王六郎又是何人?”
“他是小说中的人物,有情有义,让人心生敬佩。”
卢琛又把毛笔还给他,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子渊,我希望你也可以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第三百六十七节 月下心事(二)
“我明白。”
卢琦点点头,继续伏案写字,其实他已经在范阳祖宅受过责罚了,因为派人夜袭那艘船,他也深深反思过,对于卢琛的劝诫,他都会听进心里去。
原本卢琛和卢琦出生在同一天,只不过卢琛比他早一个时辰出生,所以卢琛就成为他的堂兄,卢琦对此并不介意。只不过后来因程家退而求其次把程圆圆许配给他,让他的心里有了难解的心结。
不过卢琛并不知晓,因为卢琦每每在他面前都表现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他自然想不到卢琦会因为这桩婚事而耿耿于怀。
在卢琛小时候,曾经与程圆圆见过几次面,但是数年过去,他对程圆圆已经没有多少的印象。
而如今卢琛的脑海中却时常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还是在琳琅小铺时那匆匆的一瞥,少女笑容嫣然,他从少女身边走过,只是这样不经意的相遇,不过当他望见少女和郗遐在街上有说有笑时,他却倍感羡慕,在祖涣的生辰宴上,他记住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女。
郗遐的生活总是那般丰富多彩,可是对卢琛而言,绚烂与快乐的青春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在发生了船上遇袭那件事后,卢琛深感歉疚,连日就赶到了陈留郡,当看到雨轻他们安然无恙,他的自责感才渐渐消退,并且想要设法补偿她。
返回洛阳后,卢琛和雨轻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雨轻总是会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送家具和茶叶,还有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后来又想着建造大型图书馆,号召大家一起来捐书,卢琛的生活不再静如止水,突然增添了许多韵律和色彩。
他好像也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得到了精神的快乐,开始懂得生活,就连他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自然而灿烂,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却了荥阳公主薨逝后的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待卢琛回到自己的寝室内,却发现有名清秀可人的侍女已经为他铺好了被褥,看见他走进来,侍女玉面微红,低头轻声道:“子谅小郎君,今晚就让奴婢留下来服侍你可好?”
卢琛微微皱眉,直接拒绝道:“我已经告诉过父亲和三叔了,我不需要侍妾,你怎么还敢擅自进入我的寝室?”
那名侍女一脸羞涩,脱掉外裙,仅着雪白薄纱内衣,娇声道:“是夫人让我过来伺候小郎君的,而且我也是自愿的。”
卢琛早已转过身去,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穿好你的衣服,立刻离开,明日我自会回禀三婶。”
侍女却直接跪地,满脸通红地轻声道:“奴婢什么都不懂,若是哪里有错处,还请小郎君明示。”
“如果你再多言,杖责二十,在我走到第七步时,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卢琛寒声道,神情变得肃然。
侍女慌忙穿上衣裳,一张俏丽的脸宛如火烧一般难受,眼眸中又羞又恼,匆匆走开。
阖府上下都认为子谅小郎君性格冷淡,她偏偏不信,拥有姣好容颜的她算得上是一等丫鬟里最出挑的,所以才被夫人选中,特意拨过来伺候子谅小郎君。
今夜想要自荐枕席,如果能够讨得子谅小郎君的欢心,当上他的侍妾,那她就是府里最幸运的丫鬟了。
因为不论是在范阳卢家祖宅,还是在洛阳的卢府,思慕子谅小郎君的丫鬟都能排上好几条街了,就连那些世家女郎都巴望着嫁给他,东阿的程圆圆就是其中之一,可惜缘分错过了,不少的女郎却在心里窃窃自喜。可见卢琛已成为各大士族眼中最佳的女婿人选。
不想今夜她就这样被撵了出来,待到明日必定会成为府内的笑话,作为体面丫鬟的她,臊红了脸,真不知该怎么应对明日众仆婢的奚落。
她一个人倚着栏杆痴痴的望向卢琛的寝室,口中喃喃道:“分明前几日子谅小郎君还和裴家的那个养女在书房里玩什么游戏,两个人贴的那么近,也不见他有丝毫不悦,看来裴家的那个养女果然不简单,整日穿着男装,也不知道她换回女儿装扮是什么样子,能和子谅小郎君那般亲密,真是羡煞旁人。”
这时,有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抚上她的肩头,眼神轻佻,笑道:“娟儿,待在这里吹冷风,可是会生病的。”
娟儿回眸一顾,浅浅笑道:“子珑郎君(卢蕤字),这是刚回府吗?”
卢蕤握住她细腻纤细的柔荑,眯眼笑道:“不如到我房里暖暖身子好了,我可是夜夜想着你呢。”
娟儿一脸娇羞,想要抽回手,无奈卢蕤抓的更紧了,在月光的映照下,娟儿的白净面庞变得红晕,半推半就的进了他的怀抱。
卢蕤乃容城侯卢藩之子,是卢琛的三堂兄,今年才二十出头,早几年就娶了太原郭氏之女,与王羡要好,平日里风流成性,姬妾很多,今日就是和王羡他们去郭彰府上赴宴,玩乐到深夜才回来。
娟儿一直保持着清白身子,就是期盼着给卢琛做侍妾,如今这念想也没了,她知道卢蕤早就想要得到她,不过跟了他也不算太吃亏,毕竟他是长房的嫡子,风流归风流,总比四房的卢琦强一些。
卢琦的侍妾尤氏最为得宠,明明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可卢琦还是狠心的骗她喝下那汤药,可见这份宠爱也是虚假的,这件事还是小婵偷偷告诉她的。
娟儿细想着丫鬟始终是给人做妾的命,既然卢琛那边行不通,再不抓着一个主儿,自己的后半身可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伴着淡淡月光,惜书提着雁鱼灯送走古掌柜后,就回到雨轻的书房,怜画正在旁边研磨,不时好奇的瞧着桌上那幅《白鹿图》,原来雨轻已经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怜画不禁轻声念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雨轻又展开那幅《小鹿图》,抚摸着画上那头灵动可爱的小鹿,眸光微闪,口中喃喃道:“那位小哥哥曾经对我说,他还会再来的,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出现,难道是他忘记了?”
第三百六十八节 月下心事(三)
“雨轻小娘子,我看着这白鹿和小鹿倒是有些神似,很像一对母子。”
怜画歪头想了一下,又笑道:“雨轻小娘子以前不是讲过一个母鹿断肠的故事,有个叫许真君的少年很喜欢打猎,一次他射中一只小鹿,却见母鹿痛怜爱子,奋不顾身的奔向小鹿,以舌舔抚其身上的伤痕,无奈箭深伤重,小鹿身死后,母鹿徘徊悲鸣不止,最后也倒地而亡,少年见此景甚为惊奇,后来拨开母鹿的腹部才发现它已肝肠尽断,少年悔恨不已,折毁弓箭,发誓永不打猎。”
“虽然人畜有别,但爱子之心却是相同的,舔犊情深亦是如此。”雨轻浅笑道:“没想到你也看得懂画了,看来怜画这个名字没有起错。”
“雨轻小娘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两幅画的笔墨神韵很像吗?”怜画笑问道。
雨轻凝视着这两幅画,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幅《小鹿图》,虽然画技青涩,但是每每回忆起,都觉得很温暖,他可是第一个主动关心我的陌生人,我不会忘记他的。”
怜画在旁开始整理那叠左伯纸,她倒是希望那位小哥哥和子初小郎君是同一个人,那样雨轻应该会更欢喜的。
“明日找人把阿远哥哥的这幅《白鹿图》装裱起来,也不知道阿远哥哥的那幅《金谷宴乐图》画得如何了?”
雨轻放下毛笔,自语道:“祁斯在来信上说阿远哥哥去了郑氏祖宅,好像郑翰也回了荥阳。”
“雨轻小娘子,子初小郎君今日到裴府除了送来这幅画作,还带来一些柿霜饼。”
怜画转身走过去端蜂蜜水,说道:“可惜雨轻小娘子不在府中,子初小郎君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雨轻淡淡一笑,重新拿起毛笔,准备给顾宝儿和卫玠写信,却见莺音换了一身打扮缓步走进来。
“这件新衣裳很合身。”怜画上下打量着她,点头笑道:“真是肌肤白似雪,清纯俏佳人。”
莺音赧然一笑,颔首道:“多谢雨轻小娘子赏赐。”
“我没有让你住在裴府,是因为这里规矩多,而且你每日都要练歌,还是待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比较好。”
雨轻看她长相甚是清丽,顿觉群芳馆的那个老鸨实在是有眼无珠,莺音不仅有些清雅气质,而且歌声曼妙,以后在剧院登台献唱,捧红她也只是时间问题。
“嗯,雨轻小娘子待奴婢好,奴婢铭记在心。”
莺音目光清澈,望着眼前出尘脱俗的少女,流露出羡慕之情,莺音在青楼待过一段日子,见过不少的头牌姑娘,有的明媚动人,但却没有气质,还有的气质出众,姿容就不够美艳,总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瑕疵。
可眼前的少女一身素色衣裙,淡淡的妆容,通身却散发着独特的气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是觉着怎么看她都好看,好像她拥有最无瑕的美。
“莺音,你在群芳馆待过一段日子,那个荥阳俞伟光常去那里找白菡姑娘吗?”
雨轻刚才从古掌柜那里得知俞伟光已经给白菡赎了身,纳她为妾,看来在那次花魁选举上白菡的惊鸿舞成功吸引了俞伟光的注意,给自己找了个依靠,也许在她心里比获得花魁还要欢喜。
只不过姜柔在失去花魁的光环后,竟然服毒自尽,不免让人叹息。
“雨轻小娘子,其实俞伟光也不是经常来群芳馆的,听馆内的姑娘们说俞伟光真心喜欢的是醉欢楼的唐小娅,不过唐小娅向来清高,根本看不起像俞伟光这样的小士族,况且俞伟光在洛阳也没什么名气。”莺音近前回道。
雨轻含笑点头,又道:“原来是白菡捡了个便宜,荥阳俞氏算是个小士族,青楼女子能给士族子弟做妾,至少得了个好归宿。”
莺音思索了一会,继续说道:“我记得有一次俞伟光在群芳馆喝闷酒,口中埋怨说什么留在洛阳无甚意义,也谋不到一官半职,只能去做怀县令了,一脸颓丧,白菡姑娘还宽慰了他好久。”
“又是怀县令,难道荥阳俞氏也有参与到怀县季氏的那件事情当中?”雨轻秀眉微蹙,沉吟道。
清风吹过窗子,正感觉有些凉,怜画就上前给雨轻披上了外衣,雨轻偏头微笑道:“夜深了,莺音你先下去歇息吧。”
莺音便颔首退下,怜画则伸手关上了窗户,说道:“惜书应该带着小白回屋了,香草和梧桐先去烧热水了,待会雨轻小娘子沐浴后就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去陆府学书法呢。”
“怜画,明日惜书要去胭脂铺子等宫里的来信,你也不必陪着我去陆府了,跟着陈浩之他们去看看落虹街上那条路修的如何了,顺便告诉季冬阳,让他过两日去小院子里,我有些事想要问他。”雨轻一边伏案写信,一边说道。
怜画点点头,抿唇一笑,心道:雨轻小娘子自然不知晓惜书的心思,不过自己却看得很明白,惜书每次见到季冬阳都会脸红,季冬阳也会时不时多看她一眼,可谓郎有情妾有意,没想到惜书的姻缘这么快就到来了。
到了次日,顺风一手拿着驴肉火烧吃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食盒,很快就走到裴府门外的牛车旁,没想到覃思驾着车从前面赶过来,笑问道:“雨轻小娘子今日是要去陆府吗?”
顺风点点头,擦了擦嘴角,说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我家小郎君准备去张司空府上借书,正好是顺路。”
覃思笑了笑,牛车停下,顺风吃完一个驴肉火烧,又从食盒里拿出来一个,这已经是她吃的第六个了,基本上算是饱了。
没过一会,从裴府走出一位白衣如雪的俊俏小郎君,只见他正把玩着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收起来,又刷的一下展开来,折扇上还是一片空白。
当他看到覃思充当车夫,便手摇折扇走过来,明眸闪动,到了牛车前,刷地把折扇一收,用折扇轻轻挑起车帘,探头笑问:“悦哥哥这是要寻访友人,还是去金谷宴乐呢?”
车内之人手速极快,抢了他手中的折扇,想要敲打他一下,不想他迅速避开,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人作扇面书画,偏巧悦哥哥夺了去,不如悦哥哥帮我画一小幅扇画好了。”
第三百六十九节 陆府小插曲(一)
崔意微笑不语,没想到雨轻竟然能够躲闪开来,她走路的速度也明显快了许多,看来每日晨练确实有些效果。
“既然你要去陆府,我送你一段路,还不快上车来。”崔意唇角轻轻上扬,一道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更显俊美绝伦。
雨轻便坐上他的牛车,抚了一下宽大的袍袖,然后叹息道:“悦哥哥,我听二哥哥说凤栖楼的姜姑娘自尽了,为了区区一个花魁头衔,何至于此呢?”
“有人就喜欢这些虚名,对于那些风月场上的女子来说,有了名气才可能被富贵人家看中,不管是做妾还是外宅,总是可以逃脱那个声色犬马的樊笼。”崔意淡淡说道。
雨轻心里正揣度着有关牛山雅集出现刺客的那件案子,昨日青珠也有带来消息,中书舍人赵侃来金谷园,与石崇单独在梧竹居谈话。
赵侃来自颍川郡阳翟县,乃穆侯赵俨之后,赵俨与同郡人陈群并皆知名,赵侃如今身为中书舍人,还是得到中书令陈准的赏识,陈准出自颍川陈氏子弟,为国子助教陈戴之兄。
当时在陈家赏梅时,雨轻就从王祷和陈桢的谈话中知悉了陈准迁为中书令,录尚书事,封广陵郡公,与张华、裴頠共同辅政。
赵侃去金谷园与石崇密谈,或许就是代陈准来传话,至于牛山雅集上的刺杀事件,卞瑄所怀疑的对象很可能就是石崇。
“悦哥哥,你还记得牛山雅集上所发生的事情吗?”雨轻沉声问道。
崔意点头,淡然说道:“卞瑄上回在金谷宴席上还提及了此事,好像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
“那些刺客的目标是琅琊内史李达,后来在卞家宴席上,许广作为淮南王府的从事中郎,振振有词的说安抚流民之事,很显然淮南王与琅琊王有些嫌隙。”
崔意静静凝视着她,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卞瑄此番来洛阳,必是对某人产生了怀疑,那日在金谷宴席上他当众谈及此事,在场的人都是什么反应呢?如果我是那个幕后主使,在那时会故意转移话题,并且表现出足够的真诚,以便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掩饰自己的心虚。”
“卞瑄是对着欧阳建说的牛山雅集之事,欧阳建表现得很是震惊,而石崇却和宠妾笑谈,之后他便提到了何攀辞去大司农一职,现今卧病在家,在场的人深感叹息。”
崔意沉吟道:“若是石崇派人去牛山刺杀李达,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悦哥哥,不妨从所有事件的原点出发,李达去临淄是为了什么,那么石崇的目的必然和他是一样的。”
雨轻淡笑说道:“石崇一向巴结奉承贾谧,如今担任卫尉,也许是贾郭一派的亲信,也许是某位王爷的党羽。”
卫尉在西晋兼管武库和冶铸,领江北冶令三十九员,南北东西诸督冶掾,算是三品大员。
历史上石崇与赵王司马伦不和,曾暗地联系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冏诛杀司马伦与孙秀,卞瑄扶持的是齐王司马冏,那么石崇很可能就是淮南王司马允的亲信,中书令陈准或许也是倾向于淮南王的阵营。
“依我看,石崇存了狡兔三窟的心思,卞瑄此番来洛阳势必会针对石崇,就是不知他会如何反击了。”
崔意漫不经心的掀起车帘,说道:“雨轻,快要到陆府了。”
“悦哥哥,你今日要去哪里呢?”
“去张司空府上。”崔意放下车帘,唇角微扬,“等我借了书,也许会去陆府找士瑶兄手谈一局。”
“悦哥哥为何不去找子谅哥哥下棋?”雨轻微笑说道:“子谅哥哥说不定也会去张司空府上,卢氏和张氏都是范阳郡人,他和公安哥哥的交情不错。”
“因为彼此太熟悉,对弈就无趣了。”
崔意将折扇慢慢展开,淡笑说道:“我和士瑶兄还从未对弈过,不知谁会赢呢?”
“悦哥哥,输赢有那么重要吗?”雨轻随意的问道,从锦囊里取出那个天然蓝色琥珀,玩笑说道:“上回玩跳棋你输了,便把这琥珀给我了,看来论输赢不重要,彩头才重要。”
崔意目光温柔,思忖道:陪着她下跳棋,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琥珀送给她,至于输赢是否重要,那就要分和谁比了。
在他眼中,雨轻不是赌注,而是他心中那个最美好的存在,眼底的温柔皆是她,不过傻傻的她根本不明白。
到了陆府门前,雨轻就下了牛车,朝着崔意挥了挥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就带着顺风走进了陆府。
崔意放下车帘,沉吟道:“子谅哥哥,她是何时改了称呼的,我还觉得奇怪,子谅兄为什么对捐书的事情这么积极,原来他真的开始亲近雨轻了,趁着郗遐和任远忙公事之际,他也过来凑热闹了,还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雨轻走在游廊上,望见有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与陆府管事陆全说着什么,雨轻便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把我带来的那几箱特产分出几份出来,分别送往顾府、张府、贺府、纪府和薛府,周府的那一份先留下,改日我会亲自去的。”
陆全微微点头,当看到雨轻已然走来,就含笑说道:“雨轻小娘子,大爷和士瑶小郎君还未回府,不如你先去书房练字吧。”
“你就是兄长所说的小友了。”
年轻男子长相很是清秀,睨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是裴家的人,兄长向来与北方士族来往不多,竟然愿意指点你书法,还真是奇怪。”
“雨轻小娘子,这位是三爷。”
管事陆全和陆贵并不是陆机从吴郡陆氏祖宅带来的仆人,陆机、陆云和陆耽先后来到洛阳,在洛阳的陆府只有他们三人及妻眷,陆玩也是后来才到洛阳看望他的三位堂兄的。
雨轻浅浅一笑,之前陆玩同她提及过陆耽,他前年带着陆机的二子返回吴郡,这两年并未待在洛阳,如今也是刚回来没几天,她便施礼道:“雨轻见过士琰先生。”
陆耽似乎不想过多理睬她,直接负手走开了。雨轻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思忖着,三陆入洛,陆耽明显没有自己的两位兄长名气大,而且他很少去金谷园结交友人,算是典型的宅男,如今赋闲在家,看样子他也无心进入仕途。
第三百七十节 陆府小插曲(二)
雨轻被人忽视也不是第一次了,浑然不介意,径自朝陆机的书房走去,梧桐抱着那一叠左伯纸跟在她身后。
管事的说陆虎陪着夫人去张家了,估计不会很早回来的,而士瑶小郎君今早就和庞家小郎君去了郑家,大爷则去了南街上吃早饭,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
南街上有家食肆卖的牛肉汤和饼丝,很是美味,陆机常会去那里吃早饭,之前陆机都是和陆云一起去那里用早饭,不过在陆云去了兖州后,陆机就自己一个人去那里。
因为陆玩喜欢清淡的饮食,而北方的饮食口味偏重,所以他很少陪着陆机去外面的食肆吃饭。
每至清晨,来这家食肆的客人络绎不绝,与城西卖鱼汤水引饼的那家食肆不相上下。
陆机是这里的常客,小二知道他的习惯,不喜蒜和胡荽,要多放一勺醋,在小二招呼客人之际,陆机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笑道:“文郎(陈眕字)兄,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用饭?”
陈眕为金谷二十四友人之一,出身颍川陈氏,乃中书令陈准之子,任散骑常侍,很有文采,与荀恪交好。
“原来是士衡兄。”
陈眕含笑走过来,就坐到他旁边那一桌,唤来小二,要了一碗加胡荽的牛肉汤,还有胡饼。
“士琰(陆耽字)是不是回来了,听说他在吴郡新纳了两房小妾,也一并带过来了,改日让他携着美眷去金谷园游玩一番,总是闷在府里多么无趣。”
陈眕眯眼笑道:“上次我去你府上,看到一套青白瓷茶具很是雅致,是从哪里买的?”
陆机夹起一块笋菹,淡笑道:“那不是买的,是我的一位小友送与我的。”
“小友?”陈眕搅动一下牛肉汤,笑道:“之前别人都传你收了个女学生,如今你倒是改了口,变成小友了,真是有意思。”
陆机喝着牛肉汤,微笑不语,而陈眕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瞥向他,想到在鲁郡公府上舌战群儒的那名女扮男装的少年,正是陆机所说的小友,便笑道:“待会我也无事,不如就去你府上坐坐好了,顺便瞧瞧你的那位小友。”
没过多久,陆机便用完了早饭,擦拭了一下唇角,目光扫向陈眕,没想到他也吃完了,除了那碗牛肉汤饼丝,还多加了一张胡饼,看来他早上的胃口不错。
陆机吩咐随行小厮去结账,然后便和陈眕走出了食肆,共乘一辆牛车返回陆府。
此时的雨轻正在陆机的书房练书法,忽然从西院那边传来狗吠的声音,她便放下了毛笔,循声赶去。
却见一名碧色衣裙的妙龄女郎为了掉在地上的几个橘子,正在数落一名婢女,而陆耽就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就当没看见似的。
“碧萝姐姐,是黄耳突然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才失手——”婢女怯生生的回禀道。
碧萝正是陆耽从吴郡陆氏祖宅众仆婢中挑选出来的体面大丫鬟,准备给陆玩做侍妾的。
只见她长着鹅蛋脸,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不胖不瘦美的刚刚好,娉娉婷婷站立于那里,若是不张口训人的话,倒是有一种静雅嫣然的美。
“小黛,这橘子可是三爷特意从吴郡带来的,你就这样失手散落在地,即便罚你半年的月钱,都买不来这几个橘子。”
碧萝哼了一声,嗔道:“看来在洛阳买的奴婢,就是不中用,除了贪嘴学舌,什么都做不好,还不快点把橘子捡起来。”
陆耽站起身,仍旧不闻不问,正要转身走开,不想碧萝疾步走上去,一脸委屈的说道:“士琰郎君,那个南絮实在不知礼数,我今早正要去给士瑶小郎君整理房间,他却拦住我,说没有士瑶小郎君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的房间。”
“这事你不该来问我,我也帮不了你。”
陆耽神情冷淡,视线落在蹲地上捡橘子的小黛身上,幽幽说道:“橘子掉到地上捡起来就是了。”说完转身离去。
碧萝眉尖微微一挑,心中却有几分怨气,本是欢欢喜喜的跟着陆耽前来洛阳,想要尽心服侍陆玩,不成想连他的房间都进不去,更是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她这几日也是越想越恼,就拿着小黛出气,一心想着攀高枝的她,若是再被送回吴郡,她的脸面还往哪里搁,不如直接投江算了。
陆机和陆耽都有许多侍妾,各个都是狐媚子,想要与她们争宠,也是不容易的,况且她是被挑选出来服侍陆玩的,陆机和陆耽自然也不会对她动什么心思。
雨轻望着碧萝远去的身影,暗想陆耽作为大司马陆抗第六子,竟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事选择漠然置之,也许待在洛阳本就不是他所愿,有陆机和陆云在朝为官,陆耽的存在更像是可有可无的。
吴郡孙惠曾云,‘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
可见三陆入洛,一方面是晋武帝对江南地区豪强心生忧惧,利用招揽南士来稳定吴地形势,另一方面则是陆氏兄弟作为江东一等世族的代表人物,不会淡于功名,甘心做隐士,而是怀揣着弘扬祖业的使命感,毅然选择奔赴前途未卜的中原之地,才会在洛阳忍辱负重,交游权门,寻求发展的机遇。
之后顾荣、贺昙、张季鹰等江南名士相继入洛,在洛阳俨然形成了一个江南士人群体,他们努力开拓仕途,求取功名。陆氏作为南士之领袖,与北方士族周旋也是在所难免,中间不乏包含利益之争和冲突,这也为三陆遇害埋下了导火线。
雨轻扶着栏杆,安静的思考着,也许只有加强南北之间的合作,让各方的利益在共存和相容的基础上达到合理的优化状态,才能避免日后的纷争。
河东卫氏和吴郡顾氏联姻只是一个开始,陆云若是能够率先挤入朝廷中枢,取得更多的话语权,对于制衡北方门阀士族及各地的王爷都是大有好处的。
此时在张司空府上,崔意正静静的伫立在水榭边,远远的聆听着张舆在亭中抚琴。
一曲《招隐》,抚尽濠水中的鯈鱼之乐,羡慕以秋菊为食,以幽兰为佩的隐士之心,在这样一个幽静空寂的亭中独坐拂弦,隔着水,琴声更显悠扬。
第三百七十一节 陆府小插曲(三)
当琴声止住,崔意便款步走过去,笑道:“公安兄,真是好兴致。”
张舆拂了一下袍袖,淡笑道:“我弹琴只为放空自己,雨轻上次对我说,归零是最好的心态,细想想这句话很有意思。”
“我刚刚看到左将军(卞粹)和牵长史了,他们都在前厅和张司空叙话。”
崔意负手走至阑干前,说道:“想必你也应该知道牛山雅集上发生的刺杀事件,卞大人(卞瑄)从临淄来到洛阳,应该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道儒兄,那时你和楚颂之也去了牛山雅集,临淄太守田学初并未找出幕后主使,不过卞大人却发现了一条线索。”
张舆站起身,袍袖飘摆,凤眸微眯,慢慢说道:“那批刺客是来自扶风武功县,从抓捕到的那名刺客口中得知他们的主人是扶风某家赌坊的掌柜,之后卞大人就派人去扶风打探,发现那赌坊掌柜原来是苏家管事的一位亲戚,扶风苏慎现任左卫将军,苏慎之兄苏绍正是石崇的姐夫,扶风苏氏和渤海石氏有着姻亲关系,此事或许就是石崇暗中指使苏家做的。”
“看来卞大人还是有些办案能力的。”
崔意淡淡说道:“公安兄,左卫将军为禁卫军主要统帅之一,权任很重,我听叔公说过,苏慎能够担任左卫将军,还是中书令陈准的举荐,不知牛山雅集的这件事会不会对苏慎有些影响呢?”
“也许以前的苏慎是皇上亲信之人,不过如今的他可就说不准了。”
张舆拿起一个橘子,剥开来,分了一半给崔意,笑道:“至于石崇,也需要给他一个教训,他在担任卫尉期间有不少贪污受贿的行径,就看贾谧愿不愿意帮他遮掩了,昔年司徒石苞(石崇之父)与鲁郡公贾充同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肱骨之臣,所以说石崇与贾谧的友谊关系也不会轻易破裂的.......”
“一直以来皇上都是很看重颍川陈氏的,中书令陈准去年可是请奏改派孟观督师征讨齐万年,果然迅速取得胜利,可见中书令眼光独到,况且陈氏和荀氏世代交好,在朝中门生故吏很多,皇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皇上不会轻易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崔意吃着橘子,含笑点头,确实很甜。
“道儒兄,你对牵长史提及丁弘,可是为了前任陈留太守徐济之事?”张舆好奇的问道。
崔意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陈留府丞骆况好像被牵连到一件杀人案里了,公安兄,你说王太守(王玄)能不能顺利破案呢?”
张舆摇了摇头,笑道:“如果茂弘兄待在陈留郡的话,或许能够很快侦破此案,不过王玄就没有那个能力了。”
“我听说桓协去了陈留郡,想必是郗遐无法分身,才派他去处理一些事情的。”
崔意注视着池上那一支含苞待放的并蒂莲,微笑道:“想来只有等到陈留郡的案子了结后,有些事才会渐渐浮出水面。”
“那日我去洛阳令叶诚那里,看他红光满面,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我便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德操兄(裴肃字)马上就要纳他的小姨子白灵儿为妾,这样的缘分可不是天注定,而像是人为促成的。”
张舆轻笑一声,因为他知道最近雨轻总是出城去练习骑马,都是她的二堂兄裴肃在旁陪着,他们堂兄妹俩的感情很好,裴肃为人拘谨,根本没什么异性缘,而雨轻鬼主意最多,此姻缘多半就是她在中间撮合而成的。
“公安兄最近是不是常常去卢府借阅书籍,还带上雨轻同往,这样一来子谅兄的生活也变得多姿多彩了。”崔意淡淡说道。
这时,朗清走上前来,颔首道:“小郎君,我已经把那只纸鸢放回书房了。”
“嗯。”张舆含笑点头,原来去年那只从畋猎场上带回来的纸鸢已经被他修好了,不过今早不小心把茶水溅到纸鸢上,他便命朗清拿到园子里晒一晒。
“纸鸢?”崔意顿觉有趣,笑问道:“难道公安兄还喜欢放纸鸢吗?”
“这纸鸢不过就是从畋猎场上捡回来的。”张舆笑着走出亭子。
崔意突然多了几分好奇,畋猎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纸鸢呢?
而在陆府的花厅内,陆机正翻看着雨轻这些日子所练习的行书,陈眕却仔细端详着那个青白瓷三才盖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茶具。
“雨轻,没想到你还抄写了西汉贾谊的《过秦论》,难怪在鲁郡公府上你对秦国灭亡有了自己的分析。”陆机淡笑道。
雨轻微笑回道:“周朝以仁义取得天下,又以仁义守天下,而秦朝取天下不以仁义,凭借强势进攻,谋略和武力确实超过六国,所以最终一统天下,但是用这样的诈力手段守天下却是难以长久的,此篇得出秦亡在于‘仁义不施’的结论,汉朝就是用诈力手段夺取天下,之后又用仁义守天下,足见汉代能够强盛也是吸取了秦二世而亡的教训。”
陈眕听后投来赞许的目光,放下那个盖碗,笑道:“士衡兄,她确实当得起你的小友,很有自己的见地,可惜那次我并未去鲁郡公府上,错过了她的一番精彩言论,今日倒是来对了。”
“陈先生若是喜欢这样的盖碗,我可以送你一套青瓷茶具。”雨轻浅浅一笑,又对陆机说道:“先生,我带来一些柠檬干片,用它泡水喝可以提高免疫力,还可以开胃消食,生津止渴,当然加一勺蜂蜜味道会更好。”
陈眕站起身,玩笑说道:“士衡兄,我都有些嫉妒你了,算了,我还是去找士琰聊聊天好了。”说完负手走了出去。
陆机摇头笑了笑,然后告诉雨轻他要给兖州的陆云写信,雨轻可以在旁观看,其实自从她跟着陆机学习书法,每次陆机给家乡友人写信时,雨轻都会帮他研磨。
在雨轻心中,陆机亦师亦友亦如父,她尊敬他,同时也希望有朝一日,陆机能够与北方各大士族子弟促膝长谈,不再有芥蒂,得到他们真正的认可与尊重。
第三百七十二节 陆府小插曲(四)
由一名小厮在前引路,陈眕穿过一带游廊,转入花园中,望见春花烂漫,不由得停步,笑了笑,“这里的景致倒是不错。”
“三爷这会正在听雨轩作画。”陆全颔首禀道。
“等我赏完春景后,再去寻他好了,你先退下吧。”
陈眕很是惬意的迈着步子,那名小厮只好转身走开。花园内隐隐绰绰有个女子的身影,陈眕负手走过去,却见碧色衣裙的女郎正踮着脚尖折花,她的手里还拿着几枝琼花,莲步轻移,在琼花树下身形更显婀娜曼妙,倏尔回眸,樱唇微启,“不知郎君是——”
这女郎正是碧萝,她微微颔首,琼花瓣随风颤抖,当看到陈眕步步靠近时,她抿唇一笑,故意将那几枝琼花掉落在地,再次抬首,眸中流露出惊慌之色。
陈眕弯腰捡起一枝琼花,递给她,她伸出白皙的纤手,无意中触到陈眕的手,忙要将手缩回去,却被陈眕一把抓住,她一脸娇羞,轻咬粉唇,“郎君莫要如此。”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陈眕揽住她的腰肢,轻佻的笑道:“可是你先碰到我的手,莫非是我会错意了?”
“不......不是......只是奴婢不小心.......”碧萝佯装紧张,一只手却已轻抚上他的胸口,柔声道:“郎君,可不可以先松开手。”
陈眕伸出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嗅着她的体香,又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叫碧萝。”她脸颊羞红,眸光微闪。
陈眕这才松开手,笑道:“难道你就是士琰从吴郡带回来的侍妾?”
碧萝摇了摇头,赧然道:“奴婢可没有那个福分。”
“陆府放着你这样俏丽的丫鬟,却无人疼惜,他们兄弟几人真是不懂得欣赏娇艳的花朵。”
陈眕又瞥她一眼,笑道:“碧萝,带我去听雨轩找士琰好了。”说着负手朝前面走去。
碧萝抚了抚红晕的面颊,心里一阵窃喜,其实她早就问过管事,知晓陈眕乃中书令陈准之子,妥妥的高门贵公子,若是能借机接近他,被他讨要回去做侍妾,那么就真的是天降福分了。
望着碧萝跟随陈眕走远,不远处的锦袍少年淡淡一笑,心道:看来不必再找子治兄(顾毗字)帮忙了,陈眕可是金谷园里出了名的花花太岁,被他看中,倒也省却了我的麻烦。
“士瑶小郎君,我看分明就是那个碧萝在你这里无计可施,便跑到陈家郎君面前献殷勤,她可真是会挑人,等她去了陈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姬妾多到数不过来,一天好日子都没得过,想要攀高枝还没眼光,这可怨不着我们了。”
陆玩瞪视南絮一眼,肃然道:“她的好与坏,本就与我无关。”说完就疾步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南絮低声自语道:“碧萝来了这些天,士瑶小郎君到现在才算是看了她一眼,甚至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想来碧萝心里还觉得委屈难受,孰不知不管换谁过来,士瑶小郎君都不会理睬她的。”
待陆玩走回书房,环视一周,并未看到雨轻的身影,便找来仆婢询问,才知雨轻在陆机的书房学习书法,他便大步朝陆机的书房走去,却发现只有陆机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圈椅上看书。
陆玩缓步走进去,颔首道:“兄长,尚书右丞钟宁今日出城去了,多半是去探望京陵公王浑的。”
“朝堂诸臣在给平叛将士论功行赏之事上,可是有颇多争议的,尤其是钟雅的攻破剑阁之功,若不是钟会有先见之明,昔年就命人设下一条密道,只怕裴宪的大军很难攻下剑阁,朝中多数人都认为可封爵亭侯,赏赐三千户食邑.......”
“之前傅祗因在诛除杨骏之事上功勋卓著,皇上欲要给他封郡公八千户,他坚决辞让,自愿降封灵川县公,又分原四千户食邑中的二千二百户给幼子傅畅,皇上又封其少子傅畅为武乡亭侯,如今钟雅军功显著,但资历不够,封爵亭侯已算是最大的赏赐了。”
陆玩淡然说道:“只怕钟家对这样的一个爵位并不感兴趣,而是想担任要职,说不定京陵公王浑不日就会入朝进言了。”
“中书监正是朝廷决策中枢,专管机密之事,号为‘凤凰池’,中书郎职任机要,地位不高,但颇为清贵,是宗室起家入仕之阶梯,或许钟家对这样的职务更感兴趣一些。汝南亭侯和郁之子和济不就是现任中书郎,早年和峤(和郁之兄)就是担任中书令,与中书监荀勖抗衡多年.......”
“和峤正是京陵公王浑的女婿,想来如今的中书令陈准也要让京陵公几分薄面的,只不过王衍和郭彰也有自己的算盘。”
陆机放下盖碗,望向陆玩,笑问道:“你可看得懂他们的心思?”
“当年刘乔得建威将军王戎赏识而被任命为其参军,之后参与伐吴之战,可谓是王戎在军方的嫡系部将,刘乔之子刘挺作为平叛益州的前锋,在攻打绵竹时立了功,王衍自会想方设法为他争取最大的嘉奖;而监军郭正乃郭淮之孙,此番出征,也是要加官进爵的。郭监军和裴都督分别有派人送来奏报,也许这两份奏报上或多或少有些出入。”
陆玩淡笑道:“兄长,争军功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不过是为了各自集团的利益而已,怎么封赏还要看皇上更信任谁,当然还得照顾到北方这些门阀士族的利益。”
陆机点点头,“关于太子遇袭之事,昨日彦先兄(顾荣字)还在连连叹气,原来司隶校尉许奇派人去渤海和辽东一带,并没有查出什么来,那名刺客确实是在辽东罚服劳役,不过将他赎走的人已经死了,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了......”
“至于任远去荥阳,只是打听到制作那支梅花袖箭之人的下落,可惜他早已埋于地下,连坟头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了,任远此行也是无功而返。”
“兄长,这只能说明背后之人先他们一步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刺杀太子可是谋逆的大罪,我想藏在背后之人早已备好了应对之法,即便是司隶校尉摸到了某些影儿,那也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第三百七十三节 陆府小插曲(五)
陆玩沉声道:“渤海太守甄瑜不是已经被皇上调到昌黎郡,慕容昴无故死在洛阳,甄瑜就是派去监视鲜卑慕容部落的动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或许他就是司隶校尉怀疑之人,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把他放到苦寒之地,若是在那里治理不善,稍有动乱,甄瑜就只能被罢官去职了。”
陆机端起盖碗,掀开碗盖,看着水中沉浮的茶叶,微笑说道:“不管怎样,这些事都与我们江东士族关系不大。”
一抹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映照在青瓷盖碗上,更显玲珑剔透。
陆机又问道:“士瑶,刚才听文郎兄(陈眕字)说泰冲兄改了主意,想要把自己的长女(左芳)许配给郑家庶子,可有此事?”
“我今日和庞兄去了一趟郑府,好像是有这回事,少贤兄(郑卓字)近来总会去左府请教音律方面的问题,也许是左大人赏识少贤兄,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
陆机不由得呵呵一笑,“中牟潘氏自然比不过荥阳郑氏了,泰冲兄(左思)果然有眼光。”
陆玩望向窗外有些出神,陆机便说道:“你不喜欢那个碧萝,就再挑别的好了,士琰也是关心你,才在吴郡老家帮你物色了几名——”
“兄长,雨轻不在这里练字,又跑去哪里闲逛了?”陆玩脸色一肃,问道。
“雨轻去小菜园了,说要看看什么黄瓜和菠菜长势如何,那些是从西域带来的种子,未必能长得好。”
陆机摇头笑道:“雨轻给这些蔬菜起的名字有些奇怪,胡萝卜、白菜、香菜什么的,难道西域人就是这样的叫法吗?”
“兄长,定是她胡诌的,恐怕她连菜苗和野草都分不清,我还是去看看好了,免得她把菜农辛苦栽种的东西都踩坏了。”
不等陆机说话,陆玩就转身走了,望着他步履匆匆,好像发生了什么急事似的,陆机摇了摇头,自语道:“他何时也关心起菜地了?”
当陆玩走到偏院那片菜园前,除了几名仆婢在那里浇水,再无旁人,他心中犯疑,南絮过去问了一下,便伸手指向西边的竹林处,说道:“雨轻小娘子应该是去竹林散步了。”
陆玩剑眉微蹙,沉吟道:“她不在一个地方好好待着,总是这样跑来跑去做什么,难道是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
陆玩疾步朝竹林走去,清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声,他的袍袖随之飘动,四下空寂,完全寻不到她的身影。
他的步伐开始变得凌乱,时而大步时而小步,四下张望,却发现有一张花笺纸系在竹枝上,他伸手扯下它,定睛一看,上面画着一只妙蛙种子,他不禁失笑道:“这是什么,菜苗成精了吗?”
陆玩摇了摇头,将那花笺纸放进袖中,很快走出了竹林。
而坐在亭中的少女还在观赏着一池荷花,心中却在想着陆玩是否猜的出画上是何物,青色的小动物,长着四只腿,背上还背着种子,他会不会觉得这是一棵成了精的青菜?
“士瑶哥哥,实在是太笨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雨轻倚着栏杆无聊的自语道:“不过它本来就是个小精灵,不服输且傲娇的性格跟士瑶哥哥很像,但是它更加可爱一些。”
“雨轻,你果然在这里。”
这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满,雨轻转身一望,微笑道:“士瑶哥哥,你是不是已经猜出我画的是什么了?”
“不过就是一只长得奇怪的青蛙而已。”陆玩负手走至她身前,正色说道:“我不喜欢玩捉迷藏,你不要随便就消失不见。”
“哦,我知道了。”
雨轻垂下眼帘,做出认错的样子,说道:“浪费了士瑶哥哥宝贵的时间,真是很抱歉。”
“府里刚进了新鲜的鱼,晚上就做烤鱼好了,还有三鲜鱼翅汤。”
陆玩话语变得温和,注视着她,又道:“你还想吃腊味竹筒饭吗?”
雨轻点点头,明眸闪亮,“士瑶哥哥,你今早是去郑府了吗?”
“嗯,少明兄(郑翰字)回荥阳了,郑府也变得安静许多。”陆玩俯身凝视着她,问道:“左家欲要和荥阳郑氏联姻,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雨轻偏过头去,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笑道:“我也不清楚,改日我去左府看望惠芳(左芳字)姐姐时,问问她好了。”
陆玩唇角微扬,“你不是让少贤兄做你的供货商,在荥阳栽种柿子树,还说要酿造柿子醋,你的点子真是多。”
“士瑶哥哥,我和郑卓是朋友,既然发现了商机,自然要邀请他加入了。”
雨轻浅浅笑着,拨开一个橘子,尝了一小瓣,确实很甜,突然她手指向池面,讶然道:“士瑶哥哥快看,荷叶上趴着一只小青蛙。”
陆玩望过去,雨轻却站起身,踮起脚尖将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口中,笑道:“士瑶哥哥总是喜欢把橘瓤外白色的筋络扯得一干二净的,这样可不好,这种橘络有清火的作用,而且还含有较多的纤维,可以促进消化,对肠胃也很好,丢掉就太可惜了。”
陆玩吃着这瓣橘子,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其实他不太喜欢吃甜食,可是当第一次雨轻拿着那串冰糖葫芦出现在他面前时,放进他口中的瞬间,却让他发现自己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正是雨轻的靠近,才让他有了那份悸动。
而此刻的他心中所想,就是雨轻永远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他也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士瑶哥哥,你在想什么呢?”雨轻倚着栏杆,望着荷叶田田,说道:“我之前做了一只蓝孔雀纸鸢,和知世她们在城郊放纸鸢,很可惜最后断了线,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
陆玩听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想起在去年畋猎场上所发生的那件事情,当时张舆捡到的正是一只蓝孔雀纸鸢,并且他还带回到自己府中,修好了那只纸鸢,没想到却是雨轻放丢的纸鸢。
“雨轻,定是你从选材到制作都不够用心,断了线再被风吹一吹,只怕就散架了。”陆玩淡淡说道。
雨轻噘嘴,“既然我做的纸鸢这么不经风吹,不如士瑶哥哥帮我做一个更好的。”
第三百七十四节 陆府小插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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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蝴蝶吗?”陆玩问道。
雨轻点头,“嗯,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以前有一只蝴蝶在山谷中翩翩起舞,就像晚霞般绚丽。”
陆玩微微一笑,他不希望因那只断了线的纸鸢再次把雨轻和张舆的距离拉近,既然早已断了线,再修好也无甚意义。
他会给雨轻重新做一个纸鸢,更加坚实且经得起风雨,哪怕日后雨轻再次看到那只断了线的蓝孔雀纸鸢,也能够一笑置之。
“士瑶哥哥,陆先生刚才说已经给吴郡老家写过信了,到时也会给图书馆捐书的,不过山高路远,运过来要迟一些了。”
雨轻走出亭子,回眸笑道:“我上次在士瑶哥哥的书房里找到一卷书籍,就是东吴大鸿胪张俨所著的《默记》,我还未看完,士瑶哥哥应该还没还给张兄吧?”
“今日真是难得,你竟然愿意看这样枯燥的书籍了。”陆玩负手走了过去,淡笑道:“走吧,我正好准备写一篇字。”
雨轻走在陆玩身后,当她手中拿着花笺纸悄悄就要贴在他背上时,他忽而转头,雨轻却假装负手走着步子,投之以微笑。
在陆玩回过头去,雨轻便长呼出一口气,心道:看来自己的手速提升不少,已经可以躲过他的眼睛了。
时至傍晚,在花厅内,雨轻和陆机他们围着八仙桌吃饭,陈眕也坐在其中,不时拿眼瞟着侍立在侧的碧萝,当碧萝螓首半垂,纤手端起酒壶为他斟酒时,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
碧萝面容俏娇含羞,微微侧了身。
“陈先生,令弟陈匡为太子殿下的陪读,好像与王秀关系不错。”
陆玩放下筷子,淡笑说道:“我听茂弘兄说王秀好像着了风寒,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东宫了。”
“都是前些日子赵王找来什么道士在东宫驱赶邪祟,念咒摇铃,又是挥剑作法贴符,实在聒噪得很,瑶谨那孩子生的弱,恐怕是被那阵仗吓着了。”
陈眕轻笑一声,“哪里有什么邪祟,不过是有人心怀鬼胎罢了。”
“陈先生,那次在城郊举办的足球赛你有去观看吗?”雨轻夹起一块烤鱼放入自己碗中,很是随意的问道。
陈眕摇了摇头,说道:“那时我在颍川祖宅,不过元放(陈匡字)和瑶谨倒是去看球赛了,后来听元放说茂弘有些小题大做了,郑翰不过是爱玩,瑶谨跟他来往也没什么,再者说郑翰也是第一次看球赛,瑶谨在旁给他讲解一下也是好意。”
雨轻仔细品尝着这烤鱼,外焦里嫩,很是鲜美,又笑道:“陈先生,你吃过叫花鸡吗?”
“叫花鸡?”陈眕只觉这名字取得很特别。
陆玩没好气的说道:“雨轻,不要总是讲这些奇奇怪怪的饮食。”
“陆先生,下次我们一起出城遛狗时,就做叫花鸡吃好了。”
雨轻看向陆机,笑眼弯弯,小小酒窝浮在粉颊上,捧着竹筒饭,很是乖巧的样子。
陆机含笑点头,又对陈眕道:“待会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上回安仁兄(潘岳字)输给了你,但是我可不会轻易输的。”陈眕靠近陆玩,附耳笑道:“士瑶,你的身边怎么连个侍妾都没有,难道你跟郗遐一样有龙阳之好?”
陆玩正喝着鱼翅汤,听他这样调侃,险些呛着自己,笑容尴尬。
没过多久,陆机就和陈眕离席了,陆耽也跟着他们走开了,陆玩摆了摆手,碧萝便和几名侍婢颔首退了出去。
雨轻也擦拭了一下唇角,准备起身,不过却被陆玩叫住,“你的脸上还沾着饭粒,这么走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雨轻一脸赧然,忙拿起手帕擦拭脸颊,陆玩刚想要伸手帮她,不想厅门口出现颀长的身影。
“右脸颊上还沾着两粒米。”
说话的人正是崔意,只见他拂了拂袍袖,面带笑容道:“早知道陆府的厨子会做烤鱼,我就不在张司空府上用饭了。”
雨轻走至他身前,抬眸笑道:“悦哥哥,方才的烤鱼味道很好,可惜你来晚了,只能到下次再品尝了。”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道儒兄,你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呢?”
陆玩俊目扫向他,淡笑道:“你和子谅兄还真是奇怪,一个亲自前来,另一个派贴身小厮过来送东西,偏偏又都不是为了我,你们还真是一对表兄弟,想事情都想到一处去了。”
“他送了什么东西?”崔意轻笑问道。
陆玩负手走在游廊上,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语含深意地道:“是卢中郎(卢植)所著的《三礼解诂》,子谅兄誊抄下来后装订成书,使用的是上好的白麻纸,他还真是细心,还附有自己的注释,我都未曾读过《尚书章句》和《三礼解诂》,没想到子谅兄倒是很大方的送给雨轻誊抄本,真是让人羡慕。”
崔意面色一阵晦明变幻,沉声道:“不直接送到裴府,反而来陆府,难道他也知道雨轻今日在陆府学书法?”
陆玩望见雨轻正立于院中仰望那轮明月,不由得笑了笑,也走了过去。
眼前的少女袍袖飘动,月光慢慢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双目晶莹,犹如璀璨星光,思绪却又飘回到从前。
小时候她常常独自坐在小院子里看月亮,想着母亲在皇宫里看到的夜空是否同她看到的一样,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偶尔也会在脑海中想象一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从不来探望自己,她的存在在他心中是否重要。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雨轻的存在,不过这也没关系,她现在生活得很好,有爷爷有叔伯们,周边还有许多朋友,他们都很关心她,她也怀着感恩的心情,从容的过好眼前的每一天,让自己快乐,同时也让周围的人感觉快乐,这样才算是认真的生活。
陆玩投来关切的目光,轻声说道:“雨轻,你又在发呆了。”
“月有阴晴圆缺,你们是喜欢弯月,还是喜欢圆月呢?”雨轻微微抬首,眨着灵动的眸子,注视着他们。
崔意这时也走了过来,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喜欢的是什么?”
“不管是弯月还是圆月,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无法人为得到的美自然也是圣洁和美好的,月缺和月圆我都喜欢,只是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感悟罢了。”
第三百七十五节 局内人(一)
雨轻缓缓说道:“月光淡淡,笼罩着村外的松林。白云团团,漏出了几点疏星。天河何处?远远的海雾模糊。怕会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张司空所著的《博物志》中有云,‘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今夜月色溶溶,你却想到鲛人对月流珠,难道又要杜撰什么新奇的故事?”陆玩笑问道。
“小美人鱼的故事,你们可有听过?”
“士瑶兄,与其在这里听她讲杜撰的故事,不如我们去对弈好了。”崔意明显对她口中的故事不感兴趣,淡淡说道。
陆玩无奈的笑道:“好吧,我对这些志怪故事也不感兴趣。”
“这叫做童话,虽然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但是保留一颗童心,生活也能简单而快乐。”
雨轻负手走了几步,含笑解释道:“童话里的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只是你们没有看过童话。”
“好了,你的棋艺不精,只能在旁观棋了。”陆玩淡然说道,与崔意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雨轻跟在他们身后,心道:不知道郗遐在河内郡可有查出什么来,他应该去野王县了,毕竟他此番是要拜访华太守(华荟)的。
野王县是河内郡治,李氏是当地的望族,李斌乃东汉冀州刺史李邵之后,其兄李奕为河内郡功曹,华荟已经把向真坠马案交给他负责。
在李府的偏厅内,郗遐正喝着茶,视线却落到那幅古画上,只见松柏树下站着两位久违的好友,其中一人满脸悦色,似乎正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感到高兴,右边是一处房舍,左边则是缓缓流淌的小河,上面架着一座小桥,童子背着古琴缓步朝他们走来。
“这幅《松壑会琴图》笔法细致,把陡峭的山峰和雾霭笼罩的松林间那种幽静的意韵完全表现出来,确是上品。”
郗遐放下茶杯,淡笑道:“没想到昔日晋宣帝(司马懿)之兄司马朗画技如此高超。”
“郗主簿还真是有闲情雅致,这幅画正是司马朗赠与祖上的,当时司马朗前来野王拜访我的祖上,后来他即兴作画一幅,赠与了我的祖上。”
说话者正是李奕,他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墨绿锦袍,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郗遐看了李奕一眼,眸中露出一抹笑意,问道:“李功曹是刚从府衙回来吗?”
李奕含笑点头,也撩袍跪坐,问道:“郗主簿刚从怀县过来,可有去拜见华太守?”
“明早我便会登门拜访。”郗遐思忖一下,有些担心地说道:“李功曹,向氏子弟也来了野王,必是要为向真之死讨个说法的。”
“方才我在府衙已经见过了向纯,此事仍在调查之中,若是有人故意暗害向真,我自当全力彻查。”李奕正色说道。
郗遐淡淡一笑,“我在怀县遇到了李斌,他好像看上了在酒肆里弹琵琶的胡姬,为了那个叫云鹄的女子竟然还与州播发生了口舌之争,不知李功曹可知晓此事?”
李奕听后,脸色微冷,“他还是那么不争气,又在外面胡混,等我告知家父,定要好好修理他。”
“野王李氏家风严谨,与巨鹿田氏、广平沮氏有姻亲关系,昔日田丰和沮授皆为袁绍帐下的重要谋士,袁绍采用田丰的谋略,平公孙瓒,定河北,虎据四州,可惜因反对袁绍发动官渡之战,刚而犯上,惨遭入狱,最后被袁绍所杀;而沮授兵败被俘,不降身死,他们的陨落无不让世人叹息.......”
郗遐耐心的对他道:“令祖上曾为冀州刺史,恰逢董卓入洛,为避战乱,搬迁至温县,后来任巨鹿太守,不得袁绍重用,最后被罢官去职,野王李氏因此衰落,如今族中无人在京任职,李功曹出仕已有两三年,听山家人说,李功曹为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李氏一门为了赈济泰山灾民,更是运送了许多粮食,真可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李功曹乃真君子也。”
“郗主簿谬赞了。”李奕微微一笑,给他斟上一杯酒,道:“我只是恪尽职守,才能自是不及郗主簿半分的。”
郗遐唇角噙着笑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问道:“刚才我进府时,看到有郎中去了后院,可是府中有人身体抱恙?”
“家父近来身体不适,正在吃药调养。”李奕一脸平静的答道。
郗遐示意阿九递上礼物,笑道:“我此番匆匆来河内,并未带什么,这是一棵百年老参,聊表心意。”
李奕接过来,颔首说道:“多谢郗主簿。”
“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你了。”
郗遐站起身,负手走至门口,却看见一名小婢慌忙跑进来,禀道:“大郎君,二少夫人又开始闹了,大少夫人也劝不住,她扬言说若是二郎君再不回来,她就要收拾行李回广平娘家了。”
郗遐略停住步子,心里暗笑:李府果然热闹,弟弟在外面鬼混,年迈的父亲又病倒了,做哥哥的只能在家里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哼!”李奕的俊脸一阵通红道:“前几日刚撵走了弟弟的那个外宅,又跑到父亲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今日还想再大闹一场,派人去把三尺白绫丢给她,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在我面前叫嚣!”
那名婢女领命退下,郗遐转身说道:“李功曹,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好了,以免真的闹出人命。”
“我的那个弟妹来自广平沮氏,甚是刁蛮任性,跟她是讲不了道理的。”李奕摇摇头,皱眉说道。
郗遐戏谑笑道:“李斌该不会是斗不过自己的妻子,才躲到怀县去的吧?”
李奕苦苦一笑,疾步朝后院走去,郗遐也跟了过去,当走到一间正房门前,一个青瓷瓶突然就被扔了出来,仆婢纷纷躲开,只听啪嚓一声响,瓷瓶被摔碎在地,紧接着就是杯碟,一个梨子滚落到李奕的脚边。
“李斌,你就是个混蛋,把我娶过来当摆设,自己出去风流快活,让我一个人待在这破府里头,我真是不想活了!”
从屋内又传出什么物件砸碎的声音,紧接着又哭喊道:“李家从老子到儿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没良心的,诓骗我嫁进来,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是让我抓住李斌,定把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