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节 石亭旧怨 捍卫尊严(下)
“张司空,雷焕可是你的门生故吏,此番主动揭发他的罪行,真是让人敬佩啊。”王衍开口道。
张华敛容道:“就算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他们犯了错,我也绝不会姑息养奸。”
“张司空,铜驼街上那场打斗事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孙儿身手不凡,活捉了那几个贼人,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本身没有问题,这些麻烦自然也不会找上你了。”
赵王司马伦站出来说道:“现在张司空这样做,倒是把自己撇干净了。”
“赵王,去年你的王府里无故走水,你就派兵围住杨骏旧宅,总是喜欢捕风捉影,弄得满城人心惶惶。”
张华沉声道:“当年你任镇西将军时,扰乱关中地区,使得氐羌反叛,才被征召回京,如今你倒是全都忘记了。”
“张司空果然博闻强记,本王自是比不了的,但当年可是由你补任雷焕为丰城县令,其中内情旁人也无法得知,我不过有些好奇罢了。”赵王笑道。
殿内变得沉寂,似乎谁也不愿意介入张华与赵王之间,毕竟他们二人多年不睦,难以调和。
“逸民(裴頠字),你觉得应该派何人去调查丰城县令之事呢?”贾南风望向那边甚是安静的裴頠,笑问道。
裴頠官拜侍中,因其母出自太原郭氏,与贾后有姨亲关系,在朝廷上下德望素高,如武库一般,乃当世英杰,故而在四海之内无人会非议他因亲戚关系而晋升。
眼下雷焕这件事,涉及到张华,朝中与张华不和的大臣不在少数,若论公允,唯有裴頠一人而已。
“依臣之见,谁去都可以。”裴頠颔首回道。
赵王司马伦听后冷笑一声,“裴侍中,这话听着有些敷衍,还不如你亲自前往豫章一趟,岂不是更好?”
裴頠脸色一冷,说道:“武帝(司马炎)建晋后,你被封为琅琊郡王,因让散骑将刘缉收买工所的人图谋盗窃御裘遭弹劾,武帝念及皇族情义,故而下诏赦免了你,没想到之后镇守关中期间你赏罚不公,施政无方的本性暴露无遗,从而激起氐族、羌族的大规模反叛,也许当年就不该赦免你的罪责,更不会引起那些叛乱了。”
“裴侍中,你不愿亲往,也可以让你的堂弟裴宪去,毕竟他这个黄门吏部郎实在太过清闲了,不是吗?”
赵王对裴頠的这番说辞完全没有生怒,而是似笑非笑的瞥向那边的裴宪,挑衅意味浓重。
“难道赵王今日来殿前就是为了逞口舌之快的?”
温羡缓缓颔首道:“皇上,雷焕已经被调往新喻县,张司空的孙儿张舆只抓了四人,还有三人不知藏匿在何处,洛阳令正四处追查,刘宝之侄刘绥惨遭贼人毒打,此事也尚在调查之中。”
任罕面色平静的站立在一处,心道:温羡最初被齐王司马攸征用为属官,后升任尚书郎,晋惠帝继位,任命温羡为豫州刺史,后入朝担任散骑常侍,现今升任至尚书,与崔随来往甚密。
崔随身体抱恙,今日并未前来参加早朝,倒是崔毖站在裴宪身后,对温羡此刻禀奏皇上之事,显然不太在意。
司马衷微微皱眉,“近来京城内又开始变得不安宁了,你们还在这里争执不休,后日郊祀祭天,我看你们也都不必去了。”
殿上群臣各个颔首不语,自泰山突发山洪,一贯保持沉默的皇上渐渐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贾南风却退至帘后,话语变少,不过贾谧和郭彰以及他们的门生已经遍布朝野,已然成为了最强的一股势力。
“钟宁在奏表上谈及此次郗鉴之侄郗遐在泰山帮助赈灾,甚是聪慧,正好司州主簿一职有缺,臣认为郗遐可以胜任。”
裴頠颔首说道:“至于丰城县令之事,可让豫章太守先派人暗中查访。”
“嗯,郗遐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去年赵王府走水的案子,就是被他侦破的。”满奋附和说道。
司马衷缓缓合上眼睛道:“好,那就依裴侍中所言吧。”
这次殿前议事,朝中各派系已经分外明显,南北士族隔阂仍旧存在,但北方士族内部的争斗不断,这样的现象,不知是司马衷乐意见到的,还是不愿意见到的。
早朝散后,满奋走出宫门,还未坐上牛车,身后就传来一阵笑声,“武秋兄(满奋字),这就要回府了吗?”
满奋回头一看,却是御史中丞孟韬,乃汝南孟公威(孟建)之后,只见他快步走过来,笑道:“我们何不去道徽兄(郗鉴字)府上讨杯酒喝?”
“也好,听说季钰已经回来了。”
满奋这才眉头舒展开来,呵呵笑道:“我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不知他这位少年郎是否依旧俊美潇洒?”
孟韬直接让满奋与他同乘一辆牛车,须臾,两辆牛车便徐徐朝郗府驶去。
这一幕尽收任罕的眼底,他微微一笑,心道:孟韬乃郗隆门生故吏,如今他升任御史中丞,也是郗隆暗中提携的,至于满奋向来与郗鉴要好,实际上在朝中的监察系统仍旧由郗家掌控着,这也算是当年郗虑为他们郗家留下的潜在势力。
“任大人,为何站立此处发呆呢?”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任罕的肩膀,笑道:“又要忙于安排郊祀祭天事宜,还要遣人去吴郡吊唁,真是辛苦。”
任罕略微施礼道:“原来是贾侍中(贾谧),近来公务繁重,确有些疲累了。”
“任大人对有些事太过认真了,偶尔松懈一下也是无妨的,改日陪我去金谷园吧。”
贾谧浅笑问道:“子初(任远字)还是那般痴迷作画吗?”
任罕含笑点头,回道:“子初这孩子自从拜张墨为师,就沉迷作画,平日里总是闷在屋里,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出府多走动一下。”
“听人说他跟钟雅去了凤栖楼,他好像转了性情,还请在场所有的客人喝酒。”
贾谧玩笑道:“如此看来外界的传闻倒是假的,子初还没有远离红尘,反而是醉入花丛了。”
任罕苦笑不语,望见贾谧走远,他的脸色微变,很快坐上牛车,匆匆驶远。
第二百二十七节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一)
此时在裴府的西院内,香草正端着一小碟糕点走至锦袍少年身边,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少年正认真地凝神作画,而不远处的少女落落清婉,牵着小白在院中悠闲的踱着步子,转了好几圈后,她才提裙走了回来。
看少年很是专注,她便从碟子里拿出一块色泽浅黄的糕点,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道:“阿远哥哥,你猜这个叫什么?”
任远这才抬起头来,笔头指向雨轻手里的糕点,笑道:“这又是你亲手做的?”
“嗯,这叫做豌豆黄,味道香甜,清凉爽口,是北方春季的一种应时佳品。”
雨轻递给他一块,笑意浅浅,“做法很简单,就是将豌豆煮烂过筛成糊,加上糖、桂花,凝固后切成两寸大小,不足半寸厚的小方块,根据个人口味添加一些点缀,比如可以在上面放几片蜜糕这样的。”
任远尝了一口,点点头,说道:“质地细腻纯净,入口即化,果然不错。”
“阿远哥哥,谢谢你。”
雨轻微笑注视着他,眼前这名少年笑起来很阳光很温暖,给人的感觉干净而纯粹,完全就是治愈系男生。
“谢我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任远抚了抚纸张,说道:“雨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阿远哥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好。”雨轻挨近他,好奇的瞧着桌上那幅画。
“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谢谢这两个字。”任远轻声说道:“我们不需要这样见外,不是吗?”
雨轻点点头,笑道:“嗯,我们是好朋友,说谢谢倒是显得疏远了,不过你和钟雅帮我查出幕后之人,我做些糕点给你们品尝,也是应该的。”
“落虹街上那家食肆已经被拆掉了,你这是打算重建一家店铺吗?”
任远用笔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笑道:“什么灵气聚集的地方,我看分明是你又在想着什么坏主意。”
“阿远哥哥,那里真的有灵气,我已经准备在那里开一家酒楼了。”雨轻拿起一支很细的毛笔,喃喃道:“你们现在自然是不相信的,等到以后就会信了。”
“我刚才看到道儒兄出府去了。”
任远开始继续作画,随意笑道:“他可是在调查公安兄的那件事,你之前说过的那个胡婢,估计他快要找出来了。”
雨轻也在旁画起来,任远偏头瞧去,不禁发笑,问道:“你这画的又是什么?”
“皮卡丘,是一种电气鼠,你看它脸颊两边有着小小的电力袋,遇到危险时就会放电,同时会将尾巴竖起来,去感觉周围是否安全,它很可爱的。”
雨轻继续给他讲着精灵宝可梦的妙蛙种子和杰尼龟等等,不过任远完全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雨轻想象力丰富,也不多问,很是安静的在旁聆听着。
而崔意已经到了城郊,远远的就望见楚颂之他们,他不由得轻叹一声,“没想到楚颂之竟愿意去做沁水县令,我也只能出城来送送他了。”
“我看雨轻小娘子很想来给楚颂之送行的,不过裴大人自然不会允许她出府的。”覃思在旁笑道。
崔意淡然一笑,“她如今待在府中自娱自乐,每日里讲些稀奇古怪的话,若是不认识她的人,定会觉得她神志不清。”
“是了,昨日我还看到她跟着逸少先生在院中斗鸡。”覃思摇了摇头,苦笑道:“逸少先生是最懂得玩乐了,雨轻小娘子倒是不会感觉闷了。”
“即便逸少先生不在,雨轻那院子里也不会冷清的,子初兄总是会去她那里作画,他最会找寻机会了。”
崔意冷笑道:“陆士瑶更是聪明,自己不来,却三天两头的派个书童过来问候,说是把雨轻写的字帖拿去给陆机检查,这理由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牛车停下,楚颂之正与张舆告别,崔意下车后缓步走过来,淡笑道:“早知道有人来给你送行,我就不来了。”
“崔兄,你能特意出城来送我,我很高兴。”
楚颂之又望了望牛车那边,确实没有雨轻的身影,他略感失落,不过雨轻早已写信给他,又派人送给他一个望远镜和几瓶酒精,还有一些茶叶,在信上叮嘱他万事小心,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可速派人送信给她,她会尽力帮助。
张舆目送楚颂之渐渐远去后,眉间隐约带着些许落寞,就要乘车返回,不想崔意在他身后笑道:“公安兄,人家楚颂之有自知之明,自愿离京出任沁水县令,不像从邹县而来的吴氏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还带累刘绥被打,真是滑稽可笑。”
“道儒兄,听我爷爷说令叔公身体抱恙,皇上已经派太医过去问诊,不知病情如何?”张舆淡淡问道。
崔意走至他身边,说道:“叔公只是着了些风寒,过两日就会好的,倒是让张司空挂心了。”
张舆微微点头,然后望向天空中一群排着人字形的大雁,几声鸣叫偶尔划过天际,他的目光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雨轻曾对他说过,大雁总是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或人字形,正是它们集群本能的体现,在自然界中每种动物都会有御敌的方法,就像某些动物身上的保护色,作用就是为了掩藏自己。
大雁迁徙也是如此,雁群总是由有经验的老雁当“领头队长”,飞在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孤雁南飞,就很可能有被敌害吃掉的危险。
作为寒门出身的张华,身居宰辅,已经有了些自己的羽翼,不过仍是受到来自北方门阀士族的排挤,权力争斗是在所难免,张舆与世家子弟的关系也是如此,同在一个圈子里,被冷落也是一种必然。
张舆此刻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虽然雨轻铜驼街上遇袭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丰城的事情仍旧是一团迷雾。
他的父亲前几日来信说了有关雷焕之事,当年获取干将和莫邪二剑还另有隐情,只怕这七人来洛阳就是与宝剑的来历有关。
“公安兄,我们去前面的竹亭里坐坐吧。”崔意浅浅笑道:“我意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张舆微怔,很快就跟随他的脚步来到竹亭内,微风拂面,崔意的袍袖飘展,唇角漾起一抹浅笑,“那日公安兄在酒楼内可是遇到了一名弹琵琶的胡婢?”
“嗯,当时那七人是带着她一起上楼来的。”张舆皱眉道:“不过在打斗间,她趁乱逃走了。”
第二百二十八节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二)
“逃走?”崔意摇头笑道:“那七人是明显来寻衅滋事的,区区一个胡婢被他们带去,不过做个闹事的由头,事情败漏后自然是要除掉她的。”
“道儒兄找到她了吗?”张舆肃然问道。
崔意苦笑一声道:“找到了,不过却是她的尸体。”
“你是在何处找到的?”张舆脸色冷了下来,又道:“若她只是洛阳城内某人府上的婢女,除掉她后必定是扔到城郊的乱坟岗里,如若不是,那么就是被逃走的那三人灭口的。”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那胡婢的尸首确实是被扔在了乱石岗,她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腹部被刀砍伤,试想把人勒死后还有必要再砍上一刀吗?”
崔意缓缓说道:“除非她当时根本没有被勒死,而是侥幸存活,被扔进乱石岗之后,她应该试图挣扎逃离此处,不料有人经过发现了她,并且强行玷污了她,也许在反抗过程中,她才被那人砍杀,我派去的人发现她时,她的衣裙已被撕开,显然是被人凌辱过,不过在她的尸首旁边,还遗落一个锦囊,里面却是空的。”
“锦囊里的东西大概是被那人偷走了。”张舆说道。
崔意淡笑道:“我看那胡婢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玉镯,也是值些钱的,那人却没有偷走,反而对锦囊里的东西感兴趣,说明那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钱财之物。”说着他从袖中取出那锦囊,递给张舆。
张舆仔细摸着这锦囊,陷入沉思。
“这锦囊乃是上等锦缎所制,必是从她的家主府上带出来的,或许锦囊里装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人拿走那东西无非就是为了讹诈某人,小小一只玉镯也就不会看在眼里了。”
崔意看向张舆,笑问道:“公安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般人自是不会去乱坟岗的,去那里多半都是为了抛尸,此人可能是附近作奸犯科的地痞无赖,如果锦囊里真的装有什么证据,那么他凭此物上门去敲诈,只会有两个结果。”
张舆沉声说道:“要么有人给他一大笔钱财,要么就被灭口,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是有迹可循的。”
“公安兄果然心思缜密,破案指日可待了。”
崔意笑了笑,望向洛河水,斜阳洒落在河面,波光粼粼,金色阳光也映照在他优雅的侧颜上,唇畔勾起浅浅的笑意。
本来他对张舆的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只是崔临那日恰好也在铜驼街上的酒楼里,目睹了那场激烈的打斗,加上雨轻牵涉其中,他才多问了两句,至于那名胡婢的下落,也是由崔临派人查出来的。
以后这案子会如何发展,张舆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寻线索,一一排查,也许经过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案情自然也就明了了。
“道儒兄,多谢了。”张舆低声道。
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自然也很少对别人说声感谢,不过此刻他重展笑颜,心里竟然也悄悄地散开了阴霾。
“你居然也会说谢谢了,真是稀奇。”崔意笑道。
张舆微微一笑,走了几步,又道:“如今春光正好,适合出城踏青,爷爷上回还说要带上小友一起去溪边垂钓的。”
崔意听后笑道:“公安兄的那幅《溪边垂钓图》以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把溪畔山水表现的淋漓尽致,雨轻就是再练上三五年也未必能够达到如此境界。”
“我的画作自然是比不过道儒兄的,你在临淄画得《雪竹图》才是意境优美,可惜雨轻不懂得欣赏,偏偏喜欢任兄的长卷画,不过人家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绘画造诣必然是高超的。”
张舆凤眸微眯,淡笑道:“我看雨轻过几日必然要寻个由头出府去的,不是说春季足球赛的各个场地已经选好了,她自然要提前去察看场地的。”
“不知公安兄的足球队如今训练的怎么样?”崔意瞥了一眼张舆,笑道:“留给公安兄的时间还是很宽裕的,毕竟要先打几场热身赛,到时你还是可以坐在场下学习一二的。”
“我想这会该犯愁的应该是季钰兄吧,他可是刚刚返回洛阳,哪里有空训练球队呢?”
张舆负手走出亭子,笑道:“雨轻真是会欺负人,让他和道玄兄的球队比赛,你说他是直接认输,还是拼力一搏呢?”
崔意笑而不语,也走出亭子,当来至自己牛车前,又回头笑道,“季钰兄从不肯轻易让步或认输,万一到淘汰赛时遇上他,公安兄可要当心。”说完坐回牛车,放下车帘,牛车也徐徐离开。
张舆口中喃喃道:“那我们就在赛场上一决胜负好了。”
这时,朗清走过来,轻声问道:“小郎君,我们现在去找洛阳令吗?”
“嗯,这件事必须要尽快查清楚,我倒想看看在这洛阳城内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孟府丞的案子才刚刚了结,就又有人想要兴风作浪,敢欺负到我爷爷的头上,我一定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张舆深邃的眼眸里射出让人心悸的寒芒,在他平静的面容下,内心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充满了偏执和冷酷,有时候他会刻意的选择遗忘,可一旦有人触及到他的利益,他就会不自觉的暴露出狠绝的手段。
也许对于张舆来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这件案子,而此刻的郗遐关心的却是几棵树的长势。
在一处园子里,白袍少年正徘徊在几棵树之间,不时凝思着,这里栽种着樱桃树、梨树还有山楂树,樱桃树已经结了果,有一名小厮正提着篮子在树下摘樱桃。
“季钰小郎君,这樱桃比梨子甜多了。”阿九提着半篮子樱桃,含笑走过来。
郗遐拿起一颗樱桃,尝了一下,摇了摇头,皱眉道:“还是不如子初兄府上种出来的樱桃甜。”
“我听说任家栽种樱桃树已经有十年之久了,这些年间换了许多品种的樱桃树,我们自然是比不过的。”阿九说道。
郗遐一脸不悦,招手唤来几名果农,问道:“这梨树可是从青州运来得?”
“回季钰小郎君,这几棵梨树正是几个月前从青州长广郡运送来洛阳的。”一名果农颔首答道。
第二百二十九节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三)
郗遐点头,又问:“那些山楂树又是哪里弄来的?”
“是从沂源县运来的,季钰小郎君不是说要做冰糖葫芦,那里所产的山楂果实大,色泽鲜艳,味酸爽口,想必很适合做冰糖葫芦。”果农呵呵笑道。
虽然他也不清楚何为冰糖葫芦,但是既然郗遐命令他们四处找寻最好的山楂树,他们也只能照办了。
郗遐点头说道:“沂源县,好像那个楚颂之的家乡就是那里,听彦胄兄说楚颂之要去沁水做县令了,走得还真是时候,这洛阳城内也不太平,留在这里对他未必是好事。”
“我今早出去买东西,看到公安小郎君出城去了,应该就是去给楚颂之送行的。”阿九回禀道。
“楚颂之这个沁水县令,不就是张司空让他补任的,张舆出城送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郗遐无聊的坐在摇椅上,笑道:“不过张舆正忙于调查铜驼街上的案子,连我去他府上借书,他都没有过多理会,看来这案子应该挺棘手的。”
春风吹,树叶摇,细碎的阳光洒落在郗遐俊美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柔和,亦在他的衣袍上荡开浅淡的光晕,他微微阖目,躺在这摇椅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恭喜季钰兄,不及弱冠便被任命为司州主簿。”
这时走来三名少年,黛色衣袍的少年正是胡瓒,他含笑问道:“季钰兄,是不是应该请我们喝酒呢?”
郗遐不予理睬,甚至没有睁开双目,只是随手将一卷竹简掷向他。
胡瓒稳稳的接住,摇了摇头说道:“出手速度有些慢了,看来你身子还是疲乏的很,需要好好静养几日,你跟那个刘绥正好可以作伴了。”
“季钰兄,你这园子里好像新添了不少的果树。”
说话者正是温峤,他张望四周,然后从篮子里拿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微微点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待会我也叫小厮摘一些好了。”
“泰真(温峤字),自从你的堂兄(温裕字)娶了武安公主,就变得安静少语了;而少明兄(郑翰字)刚刚迎娶了始安公主,新婚之夜就被弄得鸡飞狗跳,他们二人还真是截然相反呢。”
郗遐睁开双眸,呵呵一笑道:“元度兄,我上回去临淄之时,拜访了齐王,遇到了你的兄长(胡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风趣。”
胡瓒意味深长的笑道:“幽默风趣总比沉默寡言强些吧。”
温峤听不出他的弦外音,笑道:“今日你们郗府真是热闹,我刚看到尚书左丞和御史中丞两位大人正在花厅与你的叔父笑谈,裴侍中举荐了你做司州主簿,我们就赶来给你贺喜了。”
“我闲散惯了,这做官还真让我头疼。”郗遐有些为难道:“若是干不长,岂不是辜负了裴侍中的一番好意?”
“季钰兄,谁让你这么的出类拔萃,人见人爱呢?”
桓协站在胡瓒身边,一脸坏笑道:“清玉姑娘一路跟随,如今可是在凤栖楼望眼欲穿的等着你呢。”
郗遐唇角微扬,袍袖一展,一颗石子疾射而出,砰的一声闷响,刹那间麻雀从树上坠落下来,几片羽毛随风飘荡。
“季钰小郎君,老爷叫你去花厅叙话。”管事匆匆赶过来,躬身禀道。
郗遐含笑点头,站起身,走至桓协身畔,低语道:“我可不管你去凤栖楼逍遥快活,我最关心的还是陈留郡,青衫帮的人或许快要传消息过来了,你派去那里的人也要多留意些。”
桓协点点头,又笑道:“既然用石子打鸟,就应该多打几只,正好烤来吃。”
“你和元度兄去打吧,但不要弄伤了我的果树。”郗遐大步走开,阿九紧跟其后。
花厅上,满奋和孟韬还在闲聊着铜驼街上的那件事,郗鉴只是在旁饮茶,并未多言。
满奋毫不讳言道:“我看都是刘绥平日里行为不检点,闲游浪荡,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才惨遭毒打,或许刘绥得了这教训,以后才会收敛。”
“张司空在殿前揭发雷焕的罪行,自罚一年俸禄,与其说是他当着群臣的面主动认错,毋宁说更像是遮掩不住后的自保与善后,不管雷焕是否有罪,张司空此举不过是在壁虎断尾罢了。”
孟韬笑了笑,看向郗鉴,说道:“道徽兄,我听闻稚连兄(解育字)与孙秀在金谷园好像发生了争执。”
解育来自济南著县,字稚连,解系弟,现任尚书郎,解系当年任雍州刺史时,会氐羌叛,与征西将军赵王(司马伦)共同讨伐。
赵王信用奸佞之徒孙秀,与解系争抢军权,二人更相表奏,朝廷深知解系持正不挠,便把赵王召回京城。解系上奏表恳请皇上杀孙秀以谢氐羌,朝廷却没有应允。
之后司马伦和孙秀诬陷解系,解系获罪免官,以平民的身份返回家中,关起门来洁身自守,自此孙秀与解氏兄弟关系更加恶化。
“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只见郗遐款步而来,施礼道:“季钰拜见两位大人。”
此话正是“跳梁小丑”的来由,出自《庄子·逍遥游》,意思是说,难道你没看见过野猫吗?它总是低着身子匍匐在地,等待时机猎取那些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上蹿下跳,不避高低。往往最后踏中捕兽的机关,死于网罗之中。
在郗遐眼中,孙秀正是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
“季钰,那日你也在场,倒是你的一番话化解了稚连兄的尴尬。”孟韬淡笑道。
原来那日解育正好在金谷园遇到了孙秀,孙秀在宴席间冷嘲热讽,说济南著县解氏不过就是依附张华得以升迁,解氏兄弟与邹县吴氏兄弟何异?
解育不忿,冷笑道:“孙秀,恐怕你连邹县吴氏兄弟都不如,人家好歹也算是个小士族,可琅琊临沂孙氏还是寒门,你们家想要挤入士族估计还要花费许多年呢?”
“解育,你的兄长如今已是一介白丁,阖门不出,你却还在此畅饮,当真兄弟薄情,让人不耻。”孙秀寒声道。
解育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想郗遐缓步走上前来,对孙秀笑道:“你当初不过是个下人小吏,琅邪内史潘芘(潘岳之父)曾经是你的上司,当时安仁先生(潘岳字)因为看不惯你为人狡黠经常鞭挞你,现在看来你全都不记得了。”
第二百三十节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四)
这番羞辱让孙秀咬牙切齿,却又无力争辩,因为这是事实,而且当时潘岳也在席间,他羞愤难耐,立时离席走开。
“季钰,数日不见,你越发飒爽俊逸了。”满奋呵呵笑道:“崔意太过冷傲,不喜别人靠近,卫玠又太显俊美,欠缺豪迈之相,略显柔弱,只有你英俊潇洒,超群拔俗,让人钟爱。”
孟韬也笑道:“其实子初那孩子生得俊秀,也是风度翩翩,谈吐隽逸,不过痴迷作画,如今倒是和钟雅来往甚密。”
“他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唯有季钰,太随性不羁了。”郗鉴摇头苦笑道:“是我对他疏于管教,当年公直兄(徐济字)在我府上小住,曾教授季钰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徐济乃都亭侯徐邈之后,是郗隆的门生故吏,在担任陈留太守期间突染恶疾,已在两年前病逝了。
郗遐闻之神色黯然,徐济博学多识,精通道学、奇门、兵法、经学,算是他的启蒙老师。
早年徐济从燕国蓟县来至洛阳,郗隆念他孤身一人,就让他暂住在郗府,在那段日子里,郗遐一直跟着他学习,对他甚是敬重,后来经过郗隆的提携,让他出任陈留太守,无奈在任上染病离世。
郗遐对徐济的身亡一直心存疑虑,所以他才对陈留的事情格外在意。
“公直志高行絜,才博气猛,还未施展平生抱负,就英年早逝,无不让人扼腕痛惜。”孟韬叹息道。
“王玄(王衍之子)嫉贤妒能,连个陆云都容不下,刚上任一年多,倒是大肆营建宅第居室,整日里歌舞升平,很是不像话。”
“之前崔随就是极力反对派王玄出任陈留太守,可贾谧和郭彰一力举荐王玄,必是王衍在背后使了力,好让他的儿子得到此等要职,琅琊王氏的家族势力也是日渐庞大。”
孟韬皱眉说道:“如今崔随也告了病假,在早朝上王衍可是神气十足,我看张司空和乐令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郗鉴喝了一口茶,便转移了话题,微笑问道:“季钰,我今早就看到你在那几棵果树下面走来走去的,你怎么突然对栽种果树感兴趣了?”
“叔父,咱们园子里以往所栽种的梨树和桃树,品种大都不好,果子自然不甜,我去临淄时,留意了那里的一些果树,所以便命人把上等的果树苗运送过来,又招了几名经验丰富的果农。”
郗遐淡笑说道:“我想等果实成熟后,就摘几篮子发给观看足球赛的观众,在自家场地打比赛,发些福利还是很有好处的。”
“季钰,你倒是想得周全。”满奋点头笑道:“听说到时候裴侍中和王司徒他们都会到现场观看的,估计会很热闹吧。”
孟韬也在旁笑道:“好像洛阳城内许多家的孩子都组建了自己的足球队,到时候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好了。”
厅上气氛变得和乐起来,郗遐又与他们闲聊一阵,就退了出来,阿九站在廊下,近前回禀道:“青衫帮柏长子来信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郗遐。
“桓协可还在那里打鸟吗?”郗遐一边走着,一边拆开信来看。
阿九堆笑回道:“嗯,他和元度小郎君打了五六只麻雀下来,现在正在园子里准备烧火烤来吃呢。”
郗遐微微点头,看完信后,敛容道:“过几日我要和叔父去周府吊唁,你就不必跟着了,我另外有事需要你去办。”
阿九看他脸色微变,也不敢再多问,前几日鱼市的人就送来了一封信,郗遐看后并未有太多的反应,显然这次青衫帮的人应该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建威将军周处的遗物已被送回洛阳,还附有行安西军司傅祗的一封告慰信,周处长子周玘见后悲痛大哭,其弟周靖和周札更是泣不成声,周府上下无不哀伤。
讣告发出,名士皆赶赴周府吊唁,在洛阳任职的江东友人也都纷纷前来,陆机怀着沉痛的心情写下一篇祭文,由于陆云还未返回洛阳,他只带着陆玩前来吊丧。
两辆牛车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昨夜春雨潇潇,树干枝条朦朦胧胧染上了一层淡绿的色彩,树尖上犹挂着晶莹的雨珠。
微风吹过,这雨珠就被迫滚落下来,好似噙在眼角的泪花,越是故作坚强,泪珠越是颤抖不已,终是要垂落。
后面的这辆牛车里坐着两位素服少年,正是陆玩和庞敬,只见陆玩一脸淡然,并未有太多的伤感,也许自周处决定去西征那一刻起,江东士族已经能够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此时悲愤的情绪只能压抑在心底,在那些北方士族面前流露出一丝的懦弱,除了得到些可笑的同情和怜悯,就只剩下冷嘲热讽了。
“士瑶兄,后面好像是裴家的牛车,排了长长的一队。”
庞敬掀开车帘,望了一会,说道:“裴家各房长辈或许都要前去吊唁,自裴令公辞世后,前朝司空裴秀那一支倒是日渐显赫,尤其是裴秀之子裴頠,升任侍中,听闻他还时常劝说姨母广城君(贾后之母郭氏),使她告诫贾后要善待太子,朝野上下恐怕只有他敢直陈己见,换作旁人,早就被贾郭二党视如眼中钉,大祸临头了。”
“裴侍中才德英茂,足以兴隆国嗣,他是裴令公(裴楷)的堂侄,感情一向很好,当年司马玮矫诏诛杀了司马亮与卫瓘,并秘密派人寻获裴令公,裴令公明白司马玮对自己不满,在一夜之间迁徙八次才获免,这其中未必没有裴侍中在暗中通风报信。”
陆玩淡淡说道:“如今景思先生刻意避开贾后一党,只担任黄门吏部郎,这般沉寂蛰伏,也是为了日后的复起,不过朝中有裴侍中在,他们河东裴氏自然也不会轻易吃亏。”
“那日南絮从裴府回来后,还说见到了裴侍中和雨轻在厅上笑谈,景思先生也在旁边,当时雨轻好像讲了一个茶墨之辩的故事,裴侍中甚至应允让她种植茶园,看样子裴侍中很是疼爱她。”
陆玩唇角微扬,心道:雨轻住进裴家,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先前自己还替她担心,裴家各房的长辈和叔伯们会不好相处,不过有裴绰和裴宪护着她,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如今连裴頠都这么宠爱她,看来他以后真的不用担心了。
第二百三十一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一)
这时,牛车停了下来,南絮掀起车帘,堆笑道:“士瑶小郎君,雨轻小娘子的牛车就跟在最后面,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等一下?”
“这样也好。”庞敬抢先说道,又瞥了一眼陆玩,笑问:“士瑶兄觉得如何?”
陆玩微微阖目,也不回答。
南絮深知陆玩的心事,自从铜驼街上发生打斗事件,雨轻便极少出府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陆府学习书法,陆玩让他隔三差五的就去裴家,名义上是陆机要检查她的书法课业,实际上却是想要知道雨轻过得好不好。
惜书早就望见了南絮,告知雨轻后,便含笑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也不多言,直接就转身走了回去。
南絮会意,便把那本小册子交给陆玩,当陆玩接过来细看,才发现这册子是雨轻用花笺纸所制,翻开一页,上面只写着四句话,“送来荼蘼,枇杷映黄。好风借力,酸伤顾望。”
陆玩不由得笑了笑,庞敬递给他一支毛笔,戏谑道:“士瑶兄准备如何回复呢?”
陆玩拿起毛笔,蘸了点墨,简单写了几句,便交给南絮,南絮马上走至惜书那里,交还给她。
顺风则挑起车帘探出半个小脑袋,从惜书的手上接过来那册子,翻开来看,顿时哈哈笑起来,念道:“汝今不知愁,可叹田间农,不羡绮罗筵,食饱已知足。”
“他既然好心送过来了,我怎能不吃呢?”雨轻抿唇微笑,拿起毛笔又回复了两句,仍旧交给惜书。
这两辆牛车一左一右,并肩而行,惜书和南絮就在中间来回传递着那本册子,不知不觉中牛车已经驶到周府门外。
裴家各房长辈叔伯先行走入府中,待雨轻下了牛车,就见到陆玩已立于不远处,与她对视一眼,唇畔掠过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因顾毗和张珲已然朝他走来,也慢慢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裴宪唤雨轻过来,又叮嘱了她几句,无外乎就是灵堂内不可多言,不可胡乱走动之类的,念及雨轻在陆府学书法时,结识了周彝,彼此是好友,才勉强带她一起过来吊唁。
正好裴頠和王戎也下了车,裴宪便带着雨轻走了过去,裴頠微微皱眉,觉得裴宪不该把雨轻带来周府,毕竟来此吊唁之人大多是朝臣名士,女眷混入其中不符合礼制。
不过雨轻今日出府身着男装,一身素服的她上前握住裴頠的手,表现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王戎在旁笑道:“无妨,你是士衡(陆机字)的学生,就当是陪同先生一起来的好了。”
裴頠只得无奈的笑了笑,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入周府。
此时的陆玩心不在焉的听着顾毗和张珲闲聊,而陆机和顾荣他们已经进府去了,陆玩不时偏头朝许多牛车停靠的地方望去,好像他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
只见从东边街道上又驶来几辆牛车,为首的那辆牛车很快停了下来,最先下车的人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紧接着一名年轻男子也跳下了牛车,拂了拂衣袖,面露不悦道:“大伯,我们跟义兴周氏来往不多,何必这样着急赶过来?”
说话者正是郑翰,他是陪同大伯郑渊从荥阳赶来的,新婚期间和那个始安公主闹了好几场,如今来洛阳透透气,偏偏连着两日赶路,身子困乏,不由得埋怨几句。
“少明(郑翰字),你在荥阳弄得乌七八糟,整日胡混,我没有写信告诉你父亲,已经是对你格外宽容了,难道你想跟那个刘绥一样被打的几个月都动弹不得?”郑渊责怪道。
郑翰冷哼一声,“刘绥就是个酒囊饭袋,被打死都不冤,我可不是他,任人教训。”
“少明,真是难得,你也来洛阳了。”从对面走来一名年轻男子,却是辛鳌的弟弟辛歆。
郑翰立时笑道:“越前兄(辛歆字),你的兄长没来吗?”
“他和祖延(羊曼字)兄已经进府了。”辛歆含笑回道。
郑翰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与辛歆并肩走入周府。而郑卓来到陆玩身边,低语问道:“士瑶兄,你怎么也对青楼感兴趣了?”
陆玩咳嗽一声,说道:“少贤兄,这事还是待会再说好了。”
原来南云上次在荥阳追踪韩虎和董苞,他们就是在进入一家青楼后才消失的,那家青楼很可能是杨霄所设的联络点,陆玩便写信给郑卓,希望他帮忙查探那家青楼。
当然陆玩对荥阳郑氏也是有诸多好奇的,汉末三国时郑浑官至将作大匠,职掌宫室、宗庙、陵寝等的土木营建,传闻郑氏族人继承了墨家机关术,他们背后必然隐藏着一股神秘势力。
那个郑翰看似是花花公子,不过颇有心机,上回借住在郑氏祖宅那几日,陆玩发现了荥阳太守深夜来找郑翰。
他们二人明明进到了书房,可当陆玩走至那里,透过窗子朝里面望去,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委实奇怪,没过一会几名婢女就出现在游廊上,陆玩也就离开了。
只怕郑翰此番来洛阳除了到周府吊唁,应该还有别的事情。郑卓只是庶子,其父性情软弱,不堪重任,时任散官,如今郑氏唯有尚书郎郑遵和济阴太守郑沐最为杰出。
郑遵为郑翰堂叔,方才遇见卢皓和卢琛,就和他们一起进入了周府,而崔意也陪着崔随和崔毖乘车赶来,不过崔意并未理睬郑翰他们,只睨视了陆玩一眼,便匆匆走了进去。
灵堂内,穿着丧服的大臣均在灵前跪拜,须臾,陆机当众念祭文,声泪俱下,周玘兄弟三人跪在亡父的灵前,早已泣不成声,在场的江东士族无不落泪。
而陆玩和顾毗他们则肃立一旁,望见垂首抽泣的周彝,陆玩走至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要再劝慰几句,突然张舆双膝跪地,叩首三次。
他再次抬首,肃然说道:“周将军,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我早日查出铜驼街案件幕后真凶,此案中有名胡婢无辜被杀,留下的重要证据也被贼人抢先一步拿走,您可否托梦告知与我,让那贼人无法遁走。”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而张舆目光一转,扫向众人,那种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有些骇人,目光却最终落到某个人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二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二)
张舆缓缓起身,唇畔勾起一丝冷笑,拂袖而走。张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面露难色。而雨轻趁着裴頠和裴宪安慰周玘之时,悄悄溜了出来。
在庭院中,悬挂着丧幡白布,随风而动,赶来吊唁的名士络绎不绝,一身素服的少年独立于古松旁,眉头紧锁,在一道阳光的衬托下面容显得格外冷峻。
“公安哥哥,你怎么站在这里?”雨轻疾步走至他身旁,抬眸说道:“你刚才在灵堂内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把堂内每个人的脸扫视了一遍,表情都各有不同。”
张舆目光疑惑地看着她,“你都看出了什么?”
两人对望了片刻,雨轻走近几步,小声道:“公安哥哥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
张舆负手踱着步子,沉思一会。
“堂内人很多,可怀疑的对象也不少,抓住一切机会,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对象,强者都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前瞻的眼光,关键时刻也可以不择手段,公安哥哥就是强者,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雨轻对着他眨眨眼睛,似乎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
这话说的有趣,张舆原先有些凝重的神态变得轻松了,笑了笑,“你今日是来探望周彝的吧?”
“嗯,不过有士瑶哥哥他们在,根本没有我说话的地方。”雨轻故作失落,也学着张舆负手迈着缓慢庄重的步子。
张舆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的少女,竟一本正经的模仿自己刚才走路的样子,不觉好笑,刚要伸手敲她的小脑袋,她却偏头一笑:“公安哥哥,此事也许可以找庞敬帮忙。”
“庞敬?”张舆愣了愣。
雨轻淡淡说道:“他来自荆州,豫章那边的事情或许他知晓一些,今日他和士瑶哥哥一起来了,待会同他闲聊几句,也许铜驼街的案子就能迎刃而解了。”
“呵,你的人缘真不错,连任远和钟雅都合力帮助你,那是不是以后连我也要听从你的调遣了呢?”张舆笑道,真是拿她没办法。
雨轻摇了摇头:“我又定不了品,入不得仕途,连个鸡毛做的令箭都没有,怎么敢调遣你们这样身份尊贵之人呢?”
张舆自是斗不过她这张嘴的,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与她谈及足球比赛之事,她自然热情高涨,开始讲解交叉赛和循环赛,这都是她针对以后足球比赛发展所作的规划。
与此同时,周府门外却陆续赶来许多辆牛车,最先下车的正是郗遐,跟在后面的是胡瓒和桓协,而郗鉴和满奋、孟韬已经匆匆走入府内。
“季钰兄,你看谁来了?”胡瓒望向东边,轻声道。
郗遐含笑看过去,却是解系和解育,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年,是解系之子,解燮,因为其父被罢免了官职,已是一介白丁,他近几年来极少出来交际,与阎维的性情倒有几分相似,不过解燮为人朴钝,说话和善,比阎维更好相处一些。
“津仁兄(解燮字),好久不见。”胡瓒先行走过去施礼道。
解燮微笑道:“元度兄,没想到你也来洛阳了。”
“听闻你归于田园了,我正好向你请教一些栽种果树的方法。”郗遐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戏谑道:“你每日守着个菜园子,可在地里种出了什么宝贝?”
“郗兄,你这个司州主簿什么时候去上任啊?”解燮笑道:“只怕你以后就要忙碌起来了。”
郗遐摊了摊手,耸肩说道:“我天性惫懒,更适合做个散官。”
胡瓒和桓协对视一笑,解燮深知郗遐无拘无束惯了,不喜欢被束缚,如今多了这么个官职,无非就是添个履历,走个过场,也许一年之后就会升迁至别处,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郗遐望着解燮,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解燮出生于雍州,自小跟在做雍州刺史的父亲身边,熟悉兵事,如今陪着父亲,赋闲在家,倒是有些可惜了。
这时,赵王和孙秀缓缓而至,郗遐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一笑,望见他们走进府后,郗遐就大步流星的赶到某人身前,拦住他的去路,轻笑道:“孙会,近日你贩马的生意做得如何?”
孙会撇了撇嘴,说道:“郗遐,你最好少管闲事,别到最后落个跟解系一样的下场。”
郗遐不怒反笑,“你拿着不少丝绸彩帛、金银精器与胡商交换,除了马匹交易,连胡婢也有涉足,似乎只要能够赚钱,你都会纳入自己的经营中,你还挺有生意头脑的。”
“大家都有做生意,你也用不着处处挑我的刺,若是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你们郗家是怎么得到兖州一带的盐业生意全都抖搂出来,看到时谁更丢脸!”孙会冷笑道。
魏晋时期,各方势力觊觎盐业的巨额利润,对盐田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对于盐田实行“国营”或“军营”政策,昔日孙吴政权更是对盐田实行“军营”,由军队控制盐业生产和销售。
各大士族都有染指盐业生意,尤其是兖州和青州一带,为了争抢盐业,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郗遐有些古怪的摇摇头,附耳低语道:“你贩马我不管,但是你的那些商贾朋友险些搅黄了我的事情,我自然要替你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郗遐,明明是你帮着钟雅抢了我在途径陈留官道上所开的那家食肆的生意,现在反倒过来说我,平日里满口的什么君子之道,我看你也是一副奸商嘴脸!”孙会嗔怒道。
“孙会,你现在的模样更是丑陋至极,我劝你还是少动怒,不然你连吴东溪都比不过了。”
郗遐轻蔑的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开,孙会气不过,当即怒道:“你这个伪君子,跟崔意一样有龙阳之好,在府内蓄养男宠,为人所不齿!”
“闭嘴!”
这时走过来一对父子,却是阎缵和阎维,只见阎缵呵斥道:“孙秀果然教子无方,竟在周府门前说出这等污秽之词,你一介寒门,无德无才,还敢在此叫嚣!”
孙会羞愤不已,也不答话,直接走入府中。
“太子殿下到!”一人高喊道。
“鲁郡公到!”一内侍扯着尖细的音嗓喊道。
许多人便让开一条道出来,纷纷探头望去,却见两辆云母车同时驶来。
第二百三十三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三)
待车停下,司马遹先下了牛车,一身素服的他眼神很是清冷,瞥向刚刚下车来的贾谧,问道:“你可以早来,也可以迟些再来,偏偏要和我赶在一起,难道我们之间交情很好吗?”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其实你根本不必出宫赶来周府吊唁,这街道就这么宽,一前一后岂不是更好?”
贾谧不屑的笑了笑,石崇和潘岳等金谷友人步履匆匆赶上前来,躬身施礼,他们脸上仍旧挂着谄媚的笑容,贾谧不再理睬司马遹,前呼后拥的走入周府。
郗遐和胡瓒他们也颔首施礼,望着司马遹孤单的身影,郗遐竟有些莫名的感触。
在古松树下,雨轻望着贾谧一行人朝灵堂走去,便小声问道:“为首的人就是鲁郡公吗?”
“嗯,他旁边的两人正是卫尉石崇和给事黄门侍郎潘岳,他们趋世利,谄事贾谧,每候其出,就望尘而拜。”
张舆嘲讽道:“贾谧权势滔天,依附于他的门客甚多,跟在他身后之人叫邱飞,上回你也是在酒楼见过的,邱飞现如今是贾谧的心腹幕僚。”
“他那日好像提前逃离了酒楼,看样子也是有些武功傍身的。”雨轻喃喃说道。
当望见司马遹也缓步走了过去,张舆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轻声道:“没想到太子也来了。”
“太子?”
雨轻慌忙踮起脚尖望过去,无奈院中人来人往,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还要伸头往那边瞧时,不想郗遐和傅畅已经走了过来,他们二人不时低头说着什么话,然后便一起走入灵堂。
“怎么没见荀哥哥过来?”雨轻疑道。
张舆解释道:“道玄兄(荀邃字)的姑姑在吴郡薨了,吴郡离洛阳甚是遥远,荀家人应该不会赶往奔丧了,想来西华县公(荀藩)正伤心不已,荀家人估计会迟些才来吧。”
雨轻点点头,吴王妃正是荀勖之女,突然殒命,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与荀家联姻的多是世家大族,昔日荀彧之女乃魏司空陈群之妻,荀勖之母为钟氏,正是钟会的堂姐妹,而荀组(荀藩之弟)之妻华苕,为魏太尉华歆曾孙女。
“公安哥哥,卞家人也到了。”
雨轻望见卞粹和卞壸步履匆匆走过去,心想:不知道小姨(裴多鹤)在卞家过得好不好,出嫁那一日,她含泪拜别父母,脸上却无半点喜悦,最后那次回首,满眼不舍,她的内心一定无比的悲哀,可是又万般无奈。
“雨轻,刘太保(刘寔)也到了,我该过去陪着爷爷了。”张舆微笑说道。
他看她有些失神,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时间我带你去卞府看望你的小姑姑,好不好?”
“嗯。”雨轻点头,眸子清亮,说道:“公安哥哥,铜驼街上的那件案子如果有了新的进展,你可要记得来裴府告诉我。”
“知道了,你也不要在这院子里闲逛太久,今日赶来吊唁的人很多,待会裴侍中发现你偷偷溜出来四处游荡,定会责罚你的。”
张舆脸上露出温暖纯真的笑容,又叮嘱了几句,便和刘野一同返回灵堂。
在古松树后,雨轻蹲下身子,随意捡了一颗碎石子,起身来张望四周,大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名士,本想安慰周彝几句,无奈在灵堂内大爷爷和二爷爷就挡在她的身前,她自是不敢随意走动的,只能趁他们不注意时溜出来透透气了。
当雨轻穿过游廊,走至不远处的小池塘边,却发现任远和钟雅正伫立于池畔闲聊。
“刚才我看到幼舆兄(谢鲲字)了,他的弟弟倒是没有跟来。”任远淡笑道。
钟雅目光深邃,注视着平静的水面,说道:“谢裒应该在琅琊,听处仲兄(王敦字)说,阿龙(王祷字)兄已经离开琅琊了,只是还在赶来的路上。”
“在灵堂内贾谧和郭彰还特意安抚周玘他们,倒是太子显得很安静,张司空和裴侍中似乎早就知道太子会来,所以迟迟没有走出灵堂,就是在等候太子赶来吊唁。”任远沉吟道。
钟雅微笑道:“周处身亡绝非只是梁王司马肜报旧仇那么简单,现任御史中丞孟韬不就是郗隆的门生故吏,我看太子此番前来或是为了转达什么要紧话的。”
“这又是皇上的小心思了。”任远开口道。
他心中却在思忖着,多年以来郗家都掌控着朝廷的监察系统,皇上任周处为御史中丞,郗家定然也是表示赞同的。
如今郗遐已经不满足于这些了,毕竟御史大夫这一职务监察百官,太容易得罪权贵,不过是忠心于皇权的孤臣,对家族发展没有太多的好处。
郗鉴和郗遐叔侄二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当年郗隆在朝为百僚所惮,最后外放,就是最好的例证。
“子初兄,我看郗遐还真是越来越热心了。”
钟雅笑了笑,“他竟然还关心起我们钟家在陈留的生意了,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任远唇畔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目光投向花丛处,提高声音问道:“你还要躲在那里听多久?”
钟雅也微微侧身,笑道:“裴侍中正派人到处找你,没想到你竟躲在了这里。”
只见雨轻从花丛里缓步走出来,含笑道:“阿远哥哥,我也是碰巧路过,什么也没听到。”说着就走到任远身边。
“雨轻,你还真是厚此薄彼,特意给子初兄做了一份糕点,我的那一份呢?”钟雅佯装生气道。
任远淡笑道:“彦胄兄,我只是吃了一块,剩下的全都给了你,你还不满意吗?”
“我可不喜欢吃别人剩下的。”钟雅看了雨轻一眼,说道:“我都帮你查明了真相,怎么说你也得做顿大餐给我吃吧。”
雨轻点点头,笑道:“钟雅,酒楼的位置我已经选好了,过些日子就会着人盖三层的酒楼,到时候还要联系食材供货商,你既然是我的合伙人,就要多多出力才好。”
“合伙人?”钟雅苦笑道:“你偏偏选在落虹街上开酒楼,这铁定是赔本的买卖,子初兄又不懂生意,也被你诓骗进来,最后大家什么也赚不到,我还怎么积极的起来?”
第二百三十四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四)
“钟雅,你真是既没胆量,又缺乏创新。”
雨轻摇了摇头,开始踱着步子,说道:“做生意就是要抢占先机,做到‘独一无二’、‘独家专属’才能真正做好做大,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最容易爆冷门,你总是盯着铜驼街那种繁华的地段,就只能随大流,利润也就那么多,根本没有突破性发展的空间,逐步也就走入了瓶颈期.........”
“我也是亲自做了调查,才决定选择那个地段的,并不是一时兴起,当然我也从来不会盲目的做决定。”
钟雅愣住,即便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也未必能讲出这番话来,没想到雨轻竟然深谙经商之道,真不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彦胄小郎君,荀家人来了。”一名小厮跑了过来,躬身禀道。
钟雅笑了笑,“好吧,我信你就是了。”说完就疾步走开。
“雨轻,听你这么说,以后我也可以轻轻松松赚个盆满钵满了。”任远注视着她,笑容温暖如阳光。
“嗯,阿远哥哥无条件支持我相信我,当然不能让你亏钱了,一定会日进斗金的。”雨轻说着就将手里的石子投掷出去,打出一连串水漂。
“原来是你?”
从游廊那边又走来三人,却是胡瓒、桓协和解燮。
只见胡瓒一脸惊诧,疾步走上前来,问道:“任兄,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记得他好像是祖兄的书童,祖兄和季钰兄他们还在灵堂——”
“我帮你找到的木鱼石,季钰兄可带给你了?”桓协微笑道。
雨轻含笑点头,“多谢你,桓兄。”
“你也认识桓兄?”
胡瓒完全糊涂了,因为桓协也是刚刚来到洛阳,他作为祖涣的书童,怎么会结识桓协?
“元度兄,这次前来周府吊唁的各家小郎君,她应该差不多都认识。”桓协在旁笑道。
雨轻却走到解燮身前,笑眼弯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从外地赶来的?”
“他是解系之子解燮,人家可是一直都住在洛阳的。”桓协忙向她介绍道。
“谢谢你,没关系。”雨轻摇晃着小脑袋,心道:解燮,这名字起得倒是不吃亏,别人叫他的名字,还得先道声谢谢。
解燮略微施礼,笑容朴实。
“我叫雨轻,是陪着爷爷和七叔一起来的,解燮,下个月就会在城郊举办春季足球赛,到时你可要记得来观看哦。”雨轻微笑说道。
桓协含笑说道:“她是裴校尉认的干孙女,景思先生就是她的七叔。”
胡瓒有些惊愕,难怪去年在金谷园他同祖涣说书童的事情,惹得祖涣甚是气愤,就连郗遐听到后都脸色大变,原来她是假扮书童混入的金谷园。
“雨轻,我们该回去了。”任远淡淡说道。
雨轻点头,跟着任远走上游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手告别。胡瓒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道:“原来她的名字叫雨轻。”
“元度兄,她与郗遐、陆玩和崔意很是要好,如今她的身边还多了个任远,他们可都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桓协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坏笑道:“幸而郗遐没有跟过来,不然这里可就要热闹了。”
此时的郗遐正待在灵堂内,傅畅和祖涣上前安慰周彝,而他却把目光放在太子身上,却见太子正与周玘低语着什么,周玘的神情黯然,目光里只剩下隐忍。
江惇慢慢走至郗遐身边,低声道:“太子前来吊唁多半是传达圣意的,当初让周将军隶属于夏侯骏西征,博陵公王浚和羊侍郎都在殿前力荐他,甚至连西华县公荀藩(荀邃父)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郗遐唇角微扬,暗想:自从杨骏被诛后,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平原华氏还有范阳卢氏这样的老牌士族,根基深厚牢固,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的地位。
皇上把周处升迁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想要与这些士族硬掰手腕,没想到却被他们联合反制,以致周处命丧战场,与江东士族的某种合作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周处之死皆因皇权与各大士族的暗中争斗,而今太子代替皇上过来吊唁,无非就是想要安抚江东士族的不满情绪。
这次陆云能够出任兖州别驾,也算是对吴郡陆氏的拉拢,借用江东士族的力量来压制北方老牌士族,以免再出现像弘农杨氏一家独大的局面。
当年东吴君主孙皓即位,残暴统治,昏庸无能,使得江东各大士族逐渐对孙吴政权失去了信心,西晋军队分六路大举南下伐吴之际,江东士族并没有作坚决的抵抗。
虽然东吴政权黯然退场,但是吴郡陆氏早前所掌控的整个吴国的边防力量仍然存在,想来吴郡陆氏一门除了陆抗留下的旧部之外,在荆州方面还应该隐藏着不少的军方势力。
“陆士瑶去哪里了?”
郗遐突然发现灵堂内不再有陆玩的身影,连顾毗也不见了,只剩下贺昙和张珲站在斜对面。
这时周彝也走出灵堂去后院更衣了,而陆玩和顾毗正在假山一带等着他,周彝早就望见了他们,快步走过去,眼圈仍旧红红的。
“彦哲,我们绝不会让周将军枉死的。”陆玩肃然道:“战死沙场的前因后果,我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嗯。”周彝攥紧了双拳,扬起一张坚强的小脸,说道:“湛卢剑就摆在灵堂内,他日我必会用这把剑手刃仇人。”
顾毗靠近他耳畔,轻声说道:“我们江东士族可不会任人欺凌,吴王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陆玩又简短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和顾毗匆匆赶回前院,却望见司马遹已然走出灵堂,神色淡然,目光不经意间瞥向古松树那边。
古松树下的雨轻也正看着司马遹,不过很快就被贾谧一行人挡住了视线,她忍不住抬首仰望,天空飘过流浪的云朵,承载着许许多多的记忆。
这些记忆就来自一封封书信中,他们做笔友已经有十年了,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和他第一次见面会怎样,可现实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等那些人陆续走开后,却不见司马遹的身影,只有陆玩一人站立在那里。微风吹动着他的袍袖,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第二百三十五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五)
此时天光暖黄,陆玩一袭素服,移步来至古松树下,整个人都溶在了春日的静谧里。
“士瑶哥哥,呃.......我只是出来透透气的。”雨轻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着眼睛,伸出小手抚了抚额头,装作头疼的模样。
陆玩靠近她,帮她整理了一下逍遥巾,低头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顺风又被你派去哪里了?”
“我让她先去府门外等着了。”雨轻微微一笑,“士瑶哥哥,陪我去翠竹林那边走走吧。”
陆玩点头,与她并肩朝东边的竹林走去。
“士瑶哥哥,我最近一直都在思考一些问题,也悟出了许多道理。”
雨轻侧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拽住他的袍袖一角,“我想要讲给士瑶哥哥听,也许你听后会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
她讲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玩只是淡笑,“我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吗?如果你能这么听话倒是稀奇了。”
“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雨轻抬眸注视着他,说道:“昔日魏武帝(曹操)颁布的《求贤令》,正是为了求取贤才。像戏志才,毛玠,满宠这些都是来自寒门,还有孙观,张燕,臧霸等人都是山贼出身最后也都成了封疆大吏,可见识贤任贤重在才干,而绝非家世和空言道德学术......”
“魏武帝知人善任,广纳人才,在早期的五大谋士中,郭嘉和荀彧是从袁绍那里投奔而来,而贾诩前来投奔的时候还顺带劝降了一个张绣,魏武帝三次求贤,为魏文帝(曹丕)储备了大量的军事人才,可以说魏朝的胜利正是魏武帝任人唯贤的胜利,士瑶哥哥,我理解的对吗?”
陆玩微微点头,“相较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魏武帝出身是比较卑微的,因为其父亲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所以也算是出身宦官之家,之后也常被人诟病,不过魏武帝能够顺应时局,抓住机会,吸引人才,故而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
雨轻浅浅一笑,心道:魏武帝在任用寒门之时,也就是在打压豪族势力,只不过到了魏文帝曹丕时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命其制定九品中正制,成功缓和了曹氏与北方各大士族的关系,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为称帝奠定基础,也因此埋下了后患。
“雨轻,你又在想什么?”陆玩皱眉问道。
雨轻略带不满的说道:“士瑶哥哥,去年在临淄牛山雅集上,我看到一些寒门学子,处处受奚落,楚颂之当时也被同乡士族子弟冷嘲热讽,真是可恼,其实以楚颂之的才学应该可以入得上品,不过却只擢为六品。”
陆玩负手走了几步,对雨轻的这种埋怨,他也无法做太多解释,因为早在魏朝时期门阀势力兴起,选举专重门第出身,不重个人才能,中正官趋炎附势,定品不实,世风颓毁。
如今朝堂之上身居要职的官员,又有多少寒门士子的身影,绝大多数的升迁与调任都是门阀世袭特权阶层内部的权力角逐。
现下朝堂上就存在着三大势力集团,北方老牌士族和新兴士族,还有江东士族。
雨轻停下步子,说道:“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朝历代,皇帝想尽办法铲除开国功臣的事情屡见不爽,究其原因,不过是臣子功高震主罢了.......”
“羊祜乃开国元勋,其子羊篇除了袭爵只任散骑常侍,羊甫不过担任侍郎一职,泰山羊氏已经被逐渐架空,羊邈会犯下侵吞赈灾粮这等罪行,想必也与重振家族有关........”
“同为开国功臣的杜预,京兆杜氏一族如今也是不受重用,还有卫瓘在政变中满门遇害,致使河东卫氏元气大伤,难道这些功臣之后当真没有丝毫怨恨吗?”
陆玩对于她这样的疑问,无从回答。
因为他明白,昔日杨骏及其弟杨珧、杨济想要揽尽天下大权,身为外戚权力日渐膨胀,加上他刚愎自用,不纳忠言,阻碍到北方新兴士族的发展。
贾后不过是巧妙的借用了他们的力量,才将杨骏夷三族,彻底将弘农杨氏打压下去,经此一事,以后北方老牌士族想要一家独大,恐怕很难了。
陆玩目光严肃,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只是在无意中听到一些,再将它们消化融合,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雨轻又道:“士瑶哥哥,周将军少时能除三害,英勇无比,为何这次却战死沙场了呢?”
陆玩目光里划过一丝感伤,周将军或许就是被夹在北方老牌士族和皇权中间了,在每一场博弈里面,都会有那个被牺牲的人。
“雨轻,你住进裴家,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陆玩敛容道:“不管你是从哪里偷听来的,这些朝堂之事可不是你能够随便议论的,你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
“士瑶哥哥,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浅见。”
雨轻淡笑说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这辈子与仕途无缘了,还不如楚颂之,他都被外放到沁水去做县令了,而我只能在洛阳卖家具,开酒楼了,做点小生意,无聊度日。”
“你还能无聊度日?”
陆玩没好气的说道:“总是在想方设法折腾出点新花样,又是种栗园,又是种茶园,还去落虹街买了一家食肆,又把它迅速拆掉,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至于宣传春季足球赛的事情你倒是丢给别人去做了,自己乐得轻松。”
“听说郗遐已经任司州主簿了,看来以后是不能再帮我宣传足球赛了。”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自语道:“好在有阿远哥哥,还有钟雅,以后只能指望他们俩了。”
方才任远和雨轻一起走在游廊上,准备一同返回灵堂的,可是墨白过来回禀说任大人正在亭中与王尚书叙话,让他也速速过去,任远这才离开的。
而雨轻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便走走停停的又来到古松树下,偶然望见司马遹,不过只是匆匆一瞥。
“雨轻,那枇杷真的很酸吗?”陆玩笑问道。
雨轻点点头,“有点酸,难道士瑶哥哥没尝出来吗?”
第二百三十六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六)
陆玩没有回答,只是朝前面走了几步,心道:当时只是怕枇杷放久了会不新鲜,便着急给她送过去,哪里会知道它很酸,看来下次要先尝一尝它的味道如何了。
“士瑶哥哥,庞兄不会回去了吧?”雨轻赶忙跟上去,说道:“我刚才看到郑卓他们了,没想到他们还特意从荥阳赶过来,真是有心了。”
“庞兄和子治(顾毗字)兄他们还在灵堂里,”陆玩继续朝前面走着,淡淡说道:“郑家人倒是提前离开了。”
“士瑶哥哥,为何你总是走得这么快呢?”
雨轻想要追上他的脚步,还真是困难,明明他不懂武功,而雨轻却在每晚悄悄练轻功,却还是落在他的后面。
“因为你太笨。”
陆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见郗遐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冷笑道:“士瑶兄,今日你是来吊唁的,还是来找人闲聊的?”
“季钰兄出仕了就是不一样,连问话都带着气势。”
陆玩不由得轻笑一声,“刚才就在周府门外与孙会一番口舌之争,而今又来寻我的麻烦了。”
“郗遐,我在池畔遇到胡元度他们了,其中还有一人叫解燮,我在洛阳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雨轻走过来,问道:“你认识他吗?”
“解燮是梁州刺史解修之孙,他的父亲在几年前被免官罢职后,他便不常出来走动了。”
郗遐转过身,提醒她道:“我过来时看到裴侍中脸色很不好看,待会你可要小心了。”
“郗遐,你前几天不是说已经发现了在夜袭你家时逃掉的那人的行踪,阿九今日没跟过来,是不是去查探了?”雨轻好奇的问道。
郗遐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一笑:“你果真对查案的事情感兴趣,边走边说好了。”
雨轻点点头,走在郗遐和陆玩中间,仔细聆听着郗遐的讲述。
与此同时,阿九已经出城来到一村庄里,他下了牛车,快步走至一小院门前,连连叩门。
过了好一会,有位年轻男子打开了门,把瘪嘴儿一撇,不耐烦的说道:“敲什么敲,我爹今日不在家,有事明日你再来吧。”
“里正不在也无妨。”阿九从袖里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那人,堆笑说道:“兄台,能讨碗水喝吗?”
男子拿起那块金子,用牙咬了一下,确实留下牙印,不由得嘿嘿一笑:“一看你就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进屋来吧。”
阿九被他带进屋去,里面还坐着五个男子正围桌赌钱,不时有人骂道:“那个苟三真是没种,输了钱就想着跑路,待会我就上他家去要账!”
“苟三上回在醉酒后说他在不远的乱坟岗里发现了一美娇娘,还捡了个宝贝,我看他就是在白日做梦,以前瞧上了隔壁村的村花如兰,想要娶人家,结果被那家人打出了门,他靠着父辈留下的几亩薄田,整日里还想着去逛青楼,真是个败家玩意。”
这时,一人指着阿九,嘻嘻问道:“汤哥,哪里来的小白脸,难道你也改口味了?”
“单成,你小子嘴真欠,汤哥是那种人吗?在外面养女人都比这个靠谱!”
旁边那人喝了一碗酒,咂咂嘴,摇头笑道:“这人瘦的跟个麻杆似的,中什么用?”
汤大劭敲了敲桌子,嗔道:“你们几个兔崽子,敢戏耍老子,明日都给我滚去田里干活!”
“汤哥,别生气,哥几个也是心烦,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倒霉小子砸了我们的场子,真是可气,等我们逮住他,就把他剁成肉酱,丢去喂狗!”
阿九驾车时早就看到这个村子不远处便是乱坟岗,能在乱坟岗里遇到美娇娘,多半是碰到女鬼了。
单成抬了抬下巴问道:“看你穿的挺体面的,近来在哪里发财啊?”
“我是从中牟赶来洛阳送货的,偏巧在邻近的路上遇到一伙贼人,把我的货物尽数抢走,我就想着进城去报官。”阿九对他们拱了拱手,一脸丧气的说道。
“报官?”一人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冷笑道:“洛阳城内的案子都多着呢,谁还有闲工夫搭理你这外乡人?”
“兄台说的是。”
阿九摇了摇头,“我那老板极为刻薄吝啬,连着去年的工钱还没给结算,想来我这趟送货出了事,他更是有理由撵走我了,可怜我家里还有老娘需要奉养,因这些年没赚到什么钱,连老婆也跟人跑了.......”
“真是个怂货!”单成倒了一碗酒,递给阿九,说道:“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哥几个在这附近也是有响当当的名号的,单氏五虎,这道上的兄弟遇上我们,也得让我们三分薄面。”
“原来是单氏五虎,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阿九慌忙躬身施礼,甚是恭敬的说道:“还恳求各位好汉搭救在下。”
“你可还记得那伙贼人长什么模样,不然白眉赤眼的上哪儿查去?”
单信刚才吃了些韭菜,有些塞牙,便拿手抠了抠,然后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阿九见到不觉作呕,但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从袖里取出一张画像,交到单成手上,说道:“我之前就画好了那伙贼人头领的画像,准备拿去府衙的,既然遇到了各位英雄好汉,还是让你们先看看好了。”
单成展开一看,微微皱眉,“这人看着面生,估计不是在道上混的人。”说着又递给汤大劭。
单信也凑过来瞅了瞅,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单成,待会我自己去堵苟三,你们就在汤哥这里歇歇脚吧,别忘了整点好菜下酒。”
“不如我去附近官道上的酒肆里买些熟食和酒水,能遇到各位,真是在下三生有幸,自然该请你们吃酒的。”阿九笑道。
汤大劭哈哈一笑,又拍了拍阿九的肩膀,“你的事包在我们身上,只要他最近在我们村子周围出现过,我肯定能抓住他的。”
阿九点点头,又道:“多谢各位鼎力相助,事成后在下一定重谢。”
这边已然谈妥,而在周府竹林间气氛却有些冷滞,雨轻顽皮的开始倒着走路,微笑道:“那条漏网之鱼,恐怕这次逃不掉了。”
原来前日郗遐出城去散心,傍晚回城时意外发现了石彭,他正从一家酒肆走出来,郗遐便悄悄跟着他,直到一处村子里,跑来两只狗互相撕咬,耽误了一会,石彭就趁机溜走了。
第二百三十七节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七)
今日阿九就是被郗遐派去那村子里查探此人踪迹的,其实以郗遐的武功直接将他生擒确实不难,但是再想要追查他背后之人可就不易了。
“你这样倒着走路不怕摔倒吗?”郗遐问道。
雨轻摇摇头,说道:“这条路很是平坦,没事的。”
“这路确实很平坦,不过前面好像有人来了,你要不要回头看看呢?”陆玩打趣说道。
雨轻不以为意,伸展双臂,小心的走着步子,说道:“爷爷他们应该还在灵堂,七叔在前院同崔大人说话,他们眼下都很忙,根本没时间理会我的。”
郗遐朝她递了个眼色,她却没注意,仍是低首慢慢移动着步子。陆玩不禁咳嗽一声,轻声道:“裴侍中就在你身后。”
雨轻听后心惊,脚下步子不稳,转身一望,正是面有愠色的裴頠,她身子摇晃一下,一脸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小声撒娇道:“六叔,我刚才迷路了,还好遇到了郗遐他们。”
“爷爷你快看,我说的果然没错,雨轻真的是躲到这片竹林里来了。”
张舆远远就望见雨轻半撒娇似的投入裴頠的怀里,顿觉好笑,牵着爷爷的手也走了过来。
“雨轻,你这样抱着我成何体统?”裴頠表情尴尬,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轻叹道:“景思真不该把你带过来的。”
雨轻这才松开手,赧然一笑,对张华微微福了福身子,说道:“张爷爷,上回借的三卷书籍,我已经看完了,过几日我准备去还书,顺便再借几卷。”
“嗯,你要找什么书,直接告诉公安就好,他帮你拿就是了。”张华淡淡说道。
雨轻看出张华眉间略带忧色,便开口道:“张爷爷所写的《鹪鹩赋》我是读过的,相较鹪鹩,世间还有一种更小的鸟类,它叫做蜂鸟,体型极小,羽毛艳丽,因飞行时两翅振动频率很快,会发出嗡嗡声酷似蜜蜂而得名.......”
“它喜欢长久地在花丛里徘徊停飞,有时候还能倒着飞翔,以花蜜为食,它虽然长得很小,食量却很大,而且消化快,一天所吃的花蜜可以超过它的体重之多,是不是很神奇呢?”
“雨轻,传说中的百鸟之王是凤凰,乃祥瑞之鸟,不过无人得见,你如今杜撰的倒是好,竟攀扯到小的不能再小的蜜蜂身上,吃花蜜的鸟,恐怕是你在梦里见到的吧?”
郗遐唇角微扬,与陆玩一并走过来,又对张华略微施礼,雨轻白了他一眼,又握着裴頠的手,小声自语道:“这可不是杜撰,只不过你们不了解罢了。”
“老夫总是能从小友口中听到一些新颖的故事,很是有趣。”张华眉头舒展开来,捋须说道。
雨轻抬眸说道:“张爷爷,洛阳城内就属您府上藏书最多最全,我上次还看到有蔡中郎(蔡邕)所注解的《春秋左氏传》,郑玄的《三礼注》,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没想到都收集在您的藏书楼中。”
“张司空雅爱书籍,且收集多是珍善之本,就连秘书监撰写官史时,都要借阅张司空家藏书籍,用来校对和参考。”
裴頠握着雨轻的小手,肃然告诫道:“雨轻,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罢,但莫要再信口胡诌,让别人听去倒成了笑话。”
“嗯,我知道了。”雨轻颔首回道。
竹林中,裴頠牵着雨轻的手缓步朝前面走去,而张舆也挽着爷爷的胳膊,与他们并肩而行。
郗遐和陆玩却没有再跟过去,因为庞敬跑过来找陆玩,他们二人便朝小径走去了。而郗遐也自去找桓协他们了。
待到下午,雨轻便跟着爷爷他们离开了周府,乘车返回裴家,雨轻被爷爷和七叔叫到书房,又教诲了一番,无外乎是询问过去几年里都有读些什么书籍之类,很明显是六叔告知了他们今日自己的所言所行。
雨轻就解释说是以前在隔壁家看了一些书籍,又绕着弯子讲左太妃生前时常给自己说一些有趣的故事,大概是怕自己孤身一人太过寂寞苦闷。
想来这些年她独自待在小院子里,除了一众仆婢,连个亲人都没有,日子确实清冷。
裴绰不由得轻叹一声,本想严厉教导这个孙女,不过又心生不忍,只是高举轻放,劝诫她几句,便让她回屋歇息了。
在西院内,惜书和怜画就站在廊下,望见雨轻快步走来,怜画忙上前问道:“雨轻小娘子,你去了那么久,难道大老爷又训人了?”
“怜画,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雨轻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缓步走入屋内,扫视一周,却不见顺风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惜书,顺风还没回来吗?”
“她早就回来了,刚刚还在院子里练剑,现在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香草这时走进来,端来一盘樱桃,摇头道:“她的精力充沛,我们可比不了她。”
甜甜正在伏案练字,白日里她和梧桐去了一趟薛昀的酒肆,交待了一些足球赛的事情,此刻才静下心来练书法。
“雨轻,你特意给我留的枣泥馅的山药糕,竟然不见了。”顺风很是沮丧的走了进来。
“顺风,我忘记告诉你了,扫尘刚才去了小厨房,把那盘枣泥馅的山药糕拿走了。”
香草略带歉意的笑道:“好像是彦胄小郎君让他来拿的。”
“哼,什么扫尘除尘的,直接叫扫盘子好了。”顺风噘嘴道:“下次我一定要把好吃的都藏起来,让那个扫盘子找不到。”
“别生气了,等明日回来后,我给你单独做一份蛋饺,好不好?”雨轻坐在玫瑰椅上,喝了一口蜂蜜水,笑看着她。
顺风就坐在月牙凳上,点点头,又低语道:“雨轻,我已经同太子殿下说过了,过几日他会出宫来,到时候选个僻静的地方,你们就可以见面详谈了。”
“我知道了。”雨轻微微阖目,此刻的她有些疲倦。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虽然她在铜驼街遇袭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但是张舆的那件事还在继续调查中,也不知道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
文澈已于昨日返回到洛阳,古掌柜也过来告知了雨轻,分散各地的联络头目已经陆续赶来,明日聚集在一处,希望与他们的初次见面能够进行的顺利。
第二百三十八节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一)
天刚放亮,洛阳城东街道上,渐渐出现一位骑驴的老道,只见他一身青色长袍,头挽道髻,手拿拂尘,身背一把宝剑,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坐下驴子踏着悠闲的步子,走一步就要停顿一下,而那老道把酒葫芦摇晃了两下,不由得皱眉,喃喃自语道:“得找个地方打点酒了。”
后面赶过来一辆牛车,却见那车夫瘦长脸,双目炯炯有神,呵呵笑道:“牛鼻子老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不紧不慢的,古掌柜不是说让你带上明月前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难道说明月又去给你弄鸡屁股了?”
“鬼老千,你不懂吃,一只鸡最好的部位就是鸡头和鸡屁股,那可是人间美味。”老道呵呵笑道。
那瘦脸男子名叫戴聪,最善坑蒙拐骗,也常出入赌场,人送外号鬼老千,前几日在清平街的一家赌场闹了点事,不过看场子的伙计实在不中用,追了他几条街,被他耍的团团转,最后怏怏而回。
单氏五虎就在其中,当时戴聪调侃他们说应该叫‘单氏五猫’,还是不会抓耗子的五只笨猫。
“凌霄子,我刚才经过铜驼街,看到段正纯那小子了,他正从凤栖楼里走出来,那些姑娘还在门口各个暗送秋波,一口一个好郎君的叫着,我听到后浑身起鸡皮疙瘩,估计那小子昨晚在那里花天酒地,鬼混了一宿。”
凌霄子一甩拂尘,说道:“朝歌段氏可是有名的富户,跟他比什么,段天德早两年就病故了,他这个独子还不是随便怎么折腾,反正也无人管他。”
戴聪继续驾车朝前面赶去,口中仍笑道:“今日我们是来见少主的,那小子一身酒气,待会古掌柜定是要斥责他的。”
“段正纯精明的很,少主也未必降服的了他。”
凌霄子捋须一笑,眯眼望着不远处的脚店,自语道:“都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明月那个蠢徒弟回来,买不到也不会想点别的法子,真是一根筋,只能先勉强弄些熟肉垫肚子了。”
这时坐下毛驴却有些倔脾气,不肯走了。凌霄子只得从包袱里拿出一小把韭菜,用根绳子吊起来,在这毛驴眼前晃了晃,它才肯继续走路。
来至一脚店前,他俯身看了看案上摆着的各色熟食,不由得撇撇嘴,摇头道:“你也忒心急了些,这卤肉应该还没卤出味来,你怎么就拿出来卖呢?”
“哎呦,你这老道士,一大早的就来寻我的不痛快,想要吃好的,你可以上铜驼街的酒楼里吃去!”
店家摆摆手,冷着脸嗔道:“你这道士不待在道观里好好修行,还骑着头驴来我这里晃荡,哪凉快待哪儿去。”
“像这样的吃食,老道我可是难以下咽的。”
凌霄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毛驴,笑道:“你看连我的驴子都嫌弃的扭过脸去了,可见这些东西真是不好吃的。”
那店家被气得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嗔怒道:“好你个臭老道,来找茬的是不是?”
凌霄子眯眼微笑,望见从对面又走来两人,其中一人将一包东西掷给他,他伸手稳稳的接住,拆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些油炸小河虾。
“凌霄子,这包油炸小河虾是我们哥俩特意给你带的。”
这两人正是耿有忠和耿有义兄弟俩,前日刚到的洛阳,就住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里。
凌霄子拿起一只小河虾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点点头,笑道:“不错,这味道还和当年一样。”
“比你那鸡屁股如何?”耿有义嘿嘿笑道。
凌霄子笑道:“还是略差些的。”说着从驴身上跳下来,负手牵着毛驴,跟着耿有忠他们从前面的岔口拐进了南街,胭脂铺子就坐落在那里。
今日胭脂铺子关门不开张,铺子地下的密道一直通往城郊,摸金头领已经通过这条密道来到了密室。
一晃数年过去,戴聪再次走进这间密室,感慨万千,当年主人意气风发,联合前朝旧臣,暗中筹划,意欲推翻司马氏族的皇权,主人初次召他来洛阳议事就是在此处,他轻抚那张陈旧的桌案,脑海间再次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戴聪,令祖上曾是高安乡侯(夏侯惇)的部将,昔年偶逢大旱蝗灾,高安乡侯截断了太寿水,形成了一个池塘,与众将士一同担土,令祖更是亲自种稻耕田,不辞辛劳,从而避过了军队缺粮的危险,高安乡侯当时称赞令祖仁义爱民.......”
“在高平陵事变中,令祖上惨遭诛杀,幸得苍天垂怜,留下你这一支血脉,可恨司马懿那老匹夫,将我曹氏宗室赶尽杀绝,所牵连者达五千余人,多少无辜幼子因此丧命,被残害的无辜大臣的亡魂又如何得到安宁?”
“主人,莫要悲伤。”
戴聪颔首道:“司马炎自灭吴以后,逐渐怠惰政事,荒淫无度,为了巩固皇权而大封宗亲,使得诸王统率兵马各据一方,难保这些王爷以后没有内讧,我等在许多州郡均有联络点,盗墓销货中间打探消息也最为便利,只要能设法挑起司马氏族的内斗,恢复曹氏王朝也就有机会了。”
“戴聪,你此去兖州,可与秦蝌联络,他如今待在青州一带,这两个州郡士族林立,若遇到棘手的事情,你们可以共同商议。”
曹仪抚着案上的地图,沉声道:“泰山那里我已经派去了耿有忠和耿有义兄弟俩,以便探查羊氏一族的动静。至于豫州这里,虽然有萧丰,但还是不足以打入到颍川四大士族内部,看来还要再安插一些人进来。”
“主人,凌霄子就在陈留,不如把他调到颍川去,去那里的道观挂单就是了。”古掌柜上前说道。
曹仪皱眉道:“陈留占据着重要的地理位置,甚是关键,凌霄子必须坚守在那里,不可擅动。”
“其实朝歌段氏也是可以派遣过去一试的,毕竟他们段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戴聪开口道。
曹仪淡笑说道:“段天德还要留意邺城那边的动向,无暇分身,不过听说他有个儿子叫段正纯,甚是聪慧,年纪不过五岁,就能看懂地图了,岂不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戴聪摇了摇头,回道:“我上回去朝歌见过那孩子,脂粉气太重,身后还总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这般养下去,多半就是纨绔子弟了。”
第二百三十九节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二)
“这也没什么,富人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
曹仪笑道:“将来我若是得了一个女儿,自然也会千宠万宠她的,不过若是儿子,必是要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文武双全,才配做曹氏子弟。”
往事追忆,总是伤感,戴聪眼前湿润,不禁揉了揉眼睛,自语道:“主人得了一个千金,听古掌柜来信说已经住进了裴家,裴家四老爷终究是她的亲外公,对她很是宠爱,主人也该放心了。”
“戴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这时走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魁梧男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长方国字脸,甚是刚毅,颇有凌厉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戴聪转身一看,拱了拱手,说道:“萧兄,别来无恙啊。”
此人名叫萧丰,常年居住在豫州一带,汝南有许多田产,手下兄弟还做着屠户及酿酒的生意,也算是当地的大地主了。
“我们倒是来早了。”
萧丰笑了笑,环视四周,说道:“这里还跟当年一样,想来古掌柜这些年也没闲着,时常清扫。”
“就是每日清扫这里,又有何用?反正主人也看不到了。”
却见一袭青袍的少年走进来,不及弱冠的年纪,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虽然年少,但眉宇间总透露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清寂感。
“吴尽,休得胡言!”一位老者缓步走来,咳嗽两声,望了一眼萧丰和戴聪,虎头拐杖捶地,“秦蝌还没从青州赶来吗?”
“二伯,那个叫文澈的小子不是说了,秦叔或许已经不在了。”
吴尽过来想要搀扶他,不料这老者一脸愠色的将他的手甩开,拐杖再次捶地,嗔问道:“我早就让你去帮着秦蝌了,你偏偏不愿意去,非要跟我待在长安,只会孝顺我又有什么用?”
“是秦叔写信不让我去青州,我才留在长安的。”
吴尽甚是委屈的说道:“要是早知道他去了离狐县那个鬼地方,我肯定会赶过去的。”
“唉,我老了,也说不过你了。”
这老者正是吴尽的二伯吴穹,已至花甲之年,吴尽的父母死的早,吴尽自小就跟着他生活。
吴穹和秦蝌都算是曹家的旧人,在得知秦蝌出了事后,吴穹心痛不已,最近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许昨天别人刚说过的话,今日他就记不得了。
因吴穹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吴尽就想自己来洛阳,可吴穹这老头脾气挺倔,硬是要一同前来。
又过了一会,凌霄子和耿家兄弟也走了进来,与他们寒暄几句,然后从各地而来的联络头目也接踵而来,一时间聚集了二十多人。
“少主来了。”古掌柜疾步走来。
一位白袍少年负手走进来,目光快速的扫过石室内站立着的两排人,微微笑道:“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雨轻,今年十四岁,算起来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了。”
这些人早已从古掌柜的来信中得知雨轻的真实身份,今日她身着男装,神色淡然,完全没有小女儿的害羞之态,想来应该早就做好了如何应对他们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这些人依次出列报上名姓,他们都是分散各处的头目,摸金人盗墓后会到他们那里的联络点销货,他们也都各自经营着许多生意。
听完他们各自简短的介绍后,古掌柜微微皱眉,问道:“段正纯怎么还没到?”
“古掌柜,我马上赶到。”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渐渐传来,雨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姗姗赶来,他也穿着一身白袍,头戴逍遥巾,一张坏坏的笑脸慢慢靠近雨轻,喃喃道:“少主,当你想起我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无耻。”顺风立时把他推开,又挡在雨轻身前,冷笑道:“你就是来自朝歌的段正纯了,满嘴的花言巧语,这里可不需要你这样的纨绔子弟。”
段正纯的眼睛深邃如幽潭,鼻梁高耸,唇角掠过一抹邪魅狷狂的笑容,连两道浓浓的剑眉下也泛起淡淡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
“你这村姑好生无礼,我可是来向少主汇报情报的,你这样拦着我,若是耽误了什么事情,到时可别怪我。”
段正纯不满的瞥了顺风一眼,然后缓步走到吴尽身边,吴尽却往旁边挪动几步,轻蔑的笑道:“你就会出幺蛾子戏弄人。”
雨轻示意顺风莫要再去理睬他,只是缓步走至桌前,问道:“古掌柜,你通知他们是在今日几时赶来这里议事?”
“辰时二刻。”
“那么现在是几时了?”
古掌柜颔首答道:“现在是辰时三刻。”
“段正纯,你迟到一刻钟,罚你跪下议事,你可心服?”雨轻睨视着他,沉声问道。
众人闻之一惊,这气场雷厉风行,完全褪去了稚气,反而多了几分震慑力。
段正纯微笑着走了出来,当即撩袍跪地,叩首禀道:“少主,属下该罚,更愿长跪此处,以表忠诚之心。”
“我最不喜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还有只会说空话而不做实事的人,让别人虚无缥缈的等待,简直就是对别人生命的一种亵渎,空谈而无躬行,到头来只会误国误民,你与其说这些漂亮话,还不如多做几件有用的事情。”
“少主,属下正是为了要紧事才迟到片刻的。”段正纯含笑辩解道。
雨轻看着他,冷笑道:“依你所说,我倒是错怪了你?”
“属下不敢。”
段正纯恭敬的颔首,唇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对这位少主他颇感好奇,不过更多的是怀疑她的能力,毕竟她年纪尚小。
在众多头目中,就属段正纯和吴尽的年龄最小,段正纯今年才至二十,而吴尽比他略小两岁。
自段正纯的父亲段天德病逝后,朝歌及邺城一带的联络点均由他负责,近几年连冀州那边,他也开始安插人手,尤其在清河和博陵,增添了一些新的联络点。
这些部署他早就告知与古掌柜,他的个人能力古掌柜自然是认可的,可惜他言辞太过浮夸,每日里身边莺莺燕燕,纵情声色,朝歌第一花花公子的名号也是实至名归了。
“段正纯,你若能说出有价值的信息,我自会向你赔礼,但若是你在故意欺诈我,五十鞭子你是逃不掉的。”
雨轻目光里透着寒芒,对于这位花花太岁,也许只有让他受些罪才能清醒。
第二百四十节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三)
在司空府的藏书楼中,有位荼白衣袍的少年正倚着书架翻看着竹简,从窗口吹来细细微风,袍袖飘摆,外袍上绣着的天青色鹤羽仿佛要随之飞扬起来。
一排排书架整齐的立在这里,被漂浮在空气里的无数小小灰尘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一缕阳光洒进来,少年微微侧身,将手中一卷竹简放回书架上。
这时有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却是卞壸,身后还跟着陆玩和庞敬。
“望之兄,你新婚不久,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怎么还有闲心来这里看书呢?”张舆含笑问道。
卞壸一脸郁闷道:“她天天冷着脸,真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她,今早我就多问了两句,她倒好,直接哭起来,仆婢们看到了肯定以为是我在欺负她呢。”
“那望之兄可有真的欺负她?”张舆玩笑问道。
卞壸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敢欺负她,陪着她回门那一日,雨轻可是狠狠说了我一通,都快把我说蒙了。”
“哈哈哈!”庞敬笑了起来,说道:“谁让你做了她的小姨夫,我可是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的,望之兄以后可要小心喽。”
张舆手拿一卷竹简,缓步走来,开口道:“裴氏之女端庄娴静,我听雨轻说,她的小姨很喜欢蔡邕的辞赋,正好我刚找出来一卷《蔡中郎集》,里面收录着《青衣赋》,你善草书,可以亲自抄写一份送与她,或许她就能重展笑颜了。”
“好吧,但愿能如你所说。”
卞壸接过那卷竹简,又看向陆玩,笑道:“我还要出城一趟,就不陪你们在这里找书了。”说完与张舆相视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公安兄,张司空好像刚才出府去了。”陆玩已经走到书架前面,伸手抽出一卷竹简,随口说道。
张舆负手走在柔柔的金色阳光下,淡淡说道:“爷爷今日去刘太保那里了。”
陆玩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庞敬,又说道:“这里还收集着一些古乐谱,那日公安兄在亭间抚奏的一曲《幽兰》,曲调清丽委婉,却透着几分抑郁伤感,看来近来公安兄有心事。”
“士瑶兄,我没有道儒兄的琴技高超,无聊时抚弄一番,倒让你见笑了。”
张舆苦笑道:“铜驼街上的那件案子已经让我头疼多日,本来想去寻你的,偏巧你和庞兄就来了。”
“不知公安兄可找到了什么线索?”陆玩走了过去,笑问道:“昨夜周将军可有托梦给你?”
张舆走了几步,随后面容倒是严肃起来:“托梦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灵堂之内的人表情各异,有真情流露,也有伪装善良,士瑶兄当时也在场,应该看出来了才对。”
陆玩笑而不语,似乎已经猜到张舆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调查丰城县令雷焕的事情,当然铜驼街上的案子多半也与雷焕也关联,想要彻底弄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仅凭洛阳令自然是不够的。
这时,张舆把目光投向庞敬,淡淡问道:“听闻庞家常年在荆扬两带做盐业生意,不知庞兄可愿帮我打探一下,到底丰城地界上发生了何事?”
庞敬听了这话,不觉面上露出了几分诧然之色,心内却早已明了,今日在来的路上,陆玩就同他说了张舆大概会请他帮忙之类的话。
毕竟豫章郡隶属于扬州,那里并没有张华的人,想要暗中查探还是要借助于别人的力量,那么庞敬就是个最好的选择。
“若是庞兄能够尽快帮我查清丰城的事情,我必会重谢。”
张舆目光笃定,因为他知道庞敬不会拒绝,从荆州襄阳赶来洛阳谋职,还特意与颍川陈氏联姻,对于庞敬而言,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洛阳站稳脚跟。
楚颂之身为寒门,就是待在司空府里做掾吏,也是遭人排挤,但荆州庞氏可是名门望族,这个位置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而在另一边,段正纯正讲述着在凤栖楼内所看到的一出‘穷人乍富,伸眼拔肚’的可笑场面——
“大爷今日有的是钱,还不快去把姜柔请出来,抚上一曲。”
一个穿着崭新衣袍的男子招手叫来老鸨,干皮皱巴巴的瘦长脸上硬是挤出来许多笑容,手上拿着一个钱袋子,直接丢在桌上,笑道:“老鸨,这袋金子是赏给你的,若是把姜柔带出来陪大爷喝酒,待会还有赏。”
“哎呦,大爷,真是阔气。”
老鸨拿起那袋金子,眉开眼笑的说道:“今日怕是不行了,姜姑娘正在楼上陪客聊天,明日你再来,我保准你能见到她。”说着就要转身走开。
“老鸨,看不起我是不是?”那男子狠狠拍着桌子,嗔怒道:“我不管是谁,现在立刻把姜柔带到我面前!”
“大爷,你先别着急啊,姜姑娘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哪能是说见就能见的。”
老鸨不经意间流露出鄙视的眼神,心道:这个穷酸乡巴佬不知在哪里发了笔横财,敢来这里指明要姜柔下来作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别说是土财主,就是庄头恐怕都没混上,老娘做生意这些年,还从没看走眼过。早点打发了这个草包,省的浪费口舌。
“再者说楼上那位客人比你来得早,我总不能把他赶走吧?”老鸨赔笑解释道。
“哪个王八羔子,敢和老子抢女人!”
那男子站起身破口大骂,就要上楼去,不想却被一小厮踢中腹部,他哎呦摔倒在地,口中仍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狗杂碎,欺负到老子头上——”
男子的脸立时被踩住,他想要挣脱,无奈脚踩的力度更重了,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你这穷鬼,也配在这里叫嚣,真是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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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纯,那人或许就是公安哥哥要找的人。”雨轻沉思一会,问道:“那么此人现在何处?”
段正纯刚要起身,就被文澈按住肩膀,他不由得苦笑道:“少主,我已经讲明了缘由,合情合理,再让我跪着回话可就有失公允了。”
雨轻示意文澈松开手,又含笑说道:“段正纯,此人我是要交给洛阳令审问的,你从朝歌而来,还现身于凤栖楼那样热闹的地方,你是想要夺人眼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