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终日逍遥
以黑犀为坐骑的白裙小姑娘,当下胸口起伏不止,气喘如牛,她竭力令自己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开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魏颉稍加思量,觉得并没什么谎报自家名姓的必要,便坦言道:“我姓魏名颉,字正气。”
“哇啊!”身穿洁白罗纱裙的俊俏小姑娘又惊声叫了出来,“你……你爹,可是大禹王朝狼煞大将军魏魁?!”
魏颉心下虽然疑惑,但到底还是点头“嗯”了一下。
立时有滚烫晶莹的热泪从白裙小姑娘的眼眶里掉落,她涕泗横流、梨花带雨,哽咽道:“太好了,终于被我在这儿遇到了……真的太好了!”
魏颉更是迷惑万分,试探道:“什么太好了?”
骑乘黑犀的小姑娘脸上挂有莹洁透明的泪珠,嘴角却逐渐上扬,她变得满脸尽是笑意,注视着那个茫然失措的青衫剑客,用十分亲昵的声音说道:“魏哥哥,跟我走吧!”
魏颉被她这一声“魏哥哥”叫得发懵了,全然做不得回应。
但见白裙小姑娘挥动了一下衣袂两袖,霎时有五彩斑斓的绚丽烟雾从其袖口中飘荡而出,很快将方圆十丈左右的地方都笼罩了起来。
魏颉只浅浅地吸了一口彩烟,立刻便心神飘忽,慢慢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知沉睡了多久,魏颉从迷蒙的黑暗中悠然醒转。
眼睛尚未睁开,鼻子已猛地嗅到了一股极其沁人心脾的馥郁浓香。
“这是什么香啊?从来没有闻到过。”魏颉心里思索着,缓缓将两眼睁了开来。
此刻的他,正躺在一张柔软无比的床上,那是一张足可容纳十几人酣睡的巨型床铺。
宽敞空阔的大屋里,挂满了粉红色的薄纱绸缎,金猊香炉里飘出丝丝缕缕的浓香烟雾,更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不少朦胧玄幻之美,周围的气氛委实妙不可言
魏颉冷不丁瞧见自己的血灵剑朝天阙和定心佛珠都被摘下并挂在了西首的墙壁上面,准备下床去拿取。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有一名身材堪称惊艳无伦的白衣女子,迈着婀娜多姿的诱人步伐,从外头缓步走入了屋内。
魏颉两眼发直,片刻也不愿再挪开视线。
只因眼前这位女子的美貌容颜,实在是生平仅见!
一张杏仁状小脸,五官精致得丝毫不像尘世间的凡人,皮肤异常白嫩,仿佛轻轻一捏,即能掐出-水来。
满头浓密柔顺的秀发,便似有墨黑色的瀑布从顶上倾泻而落。
身段绰约,体态袅娜,真正美得不可方物……
有仙人之容的白衣女子慢悠悠地迈步走到了床边,巧置丰-臀,缓慢地坐在了魏颉的面前。
“你……”魏颉盯着眼前女子那张澹凝冰靥的俏脸,鼻间闻着麝香般的浓郁气息,不由得心摇神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不是神仙却胜过天宫万千仙娥的绝美女子娇笑一声,从床头拿过一只由纯金打造的酒壶,用甜腻酥软的嗓音邀酒道:“魏哥哥,稍微喝一点儿吧。”
年轻人魏颉顿时心湖荡漾,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酒壶,心下咬牙道:“就算这里头装的是摧骨裂肠的断头毒药,我也须喝了,大不了再用九幽之气保命便是。”
于是便大义凛然的揭开壶盖,仰头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有类似荔枝樱桃的爽甜之味,进得腹腔之中,更有辣椒一样的刺热之感。
魏颉向来酒量奇佳,号称是千杯喝不倒、万杯喝不醉,怎想一壶清冽美酒饮尽,头脑居然就变得有些昏沉了。
白衣女子用那对翦水秋瞳凝视着呼吸发烫、心如擂鼓的魏颉,柔声道:“我叫沈腰,是这座盈盈岛的主人。”
魏颉听了这个名字,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岛主人那如夏日杨柳般细瘦的腰肢,轻咽了下口水,低声问道:“那个吹笛子的小姑娘是……”
“那个也是我。”沈腰沈岛主笑道,“我练有一套名叫‘玉身大法’的功夫,可随意变换身材容貌,不论是豆蔻少女还是八十老妪,我都能变。”
“哦,原来如此。”魏颉有点尴尬,“那个,沈岛主,你为何要喊我……魏哥哥?”
沈腰浅笑了一下,回应道:“我以前就是这么喊你爹的,我喜欢如此喊他。”
魏颉猛吃一惊,双目立时瞪得溜圆,嘴巴大张大启,下巴都有点合不拢了。
“你爹他,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盈盈岛岛主沈腰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早在十年前便对他一见倾心了,可惜他……唉!”
魏颉身为魏魁的亲生独子,自然知晓眼前这名出俗若仙的女子为何要哀声叹气。
三年前,有着“狼煞”之称的大禹王朝先锋大将军魏魁,为了守住北方蓟州少咸山碎肉城,不惜于阵前自我兵解,以性命镇退了天烛国著名将领耶律巫沉率领的狼蛮族甲士大军。
瞧着沈腰那副明眸含泪的凄楚模样,魏颉的一颗心也跟着紧紧揪了起来。
“七年,我为了做你爹的‘贤内助’,跑去南海刻苦修炼了整整七年,将几百座岛屿上的灵气尽数吸干,才勉强算是摸到了‘九阶尘仙境’的门槛。”沈腰满脸俱是忧愁的神色,“当我满心欢喜,准备去助你爹北伐天烛的时候,意外得知了他兵解少咸山碎肉城的消息,我七年里的一切努力,顷刻间化为了东流之水!”
魏颉听到这儿,心道:“想不到沈岛主她竟有陆地尘仙的修为,难怪这等霸道不同寻常……”
正想着,身穿顺滑白绸的沈腰猛地扑了上来,一把将眼前之人紧密抱住了。
这一下当真非同小可,魏颉惊得浑身剧颤,他试图挣脱怀抱,却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沈……沈岛主,你自重啊!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话未说完,嘴巴已被一只冰肌玉掌给捂住了。
“魏哥哥,你和你爹实在长得太像了!”岛主沈腰的嗓音温柔妩媚且动人心旌,“我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已足足等了十三年了,我再也等不及了!”
魏颉破天荒头一遭的与此等绝世美女在床榻之上密切相拥,加之饮了些热辣酒水的缘故,神志混乱到了极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臂搂住了身前女子的纤纤软腰。
沈腰将捂人嘴巴的玉手揭了下来,再度环抱住了魏颉的身体。
男女对视。
沈腰微微一笑,双手捧住了魏颉那张甚为白净清俊的脸,凑近过去,对准魏颉的嘴巴,将她那两瓣映日绛唇轻柔地贴在了上面。
弱冠之年的青衫客,登时便觉一股强烈窒息之感,蓦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身处在世间何地,自己姓甚名谁都遗忘了个干干净净。
陆地尘仙的“嘴上”功夫,如何叫人能够抵挡得住呢?
二人颠鸾-倒凤,忘乎所以,浑不知天地为何物。
过了良久。
魏颉再度醒来时,已被披穿好了那件碧青色的合身衣衫。
他从榻上坐起,面前是同样披好了雪白薄纱衣物的盈盈岛岛主沈腰。
媚眼如丝的沈腰先将那串红豆色的定心佛珠戴回了魏颉的脖子,随后又从自己的纤细手腕上摘下了一只翠绿色的晶莹玉镯,递了过去,笑吟吟地说道:“此玉镯名为‘神京’,别看它体型小,里头蕴藏了南海群岛极其丰富的灵气,对你的历练修行颇有帮助。来,我这就教你‘元神出窍’的法门,等你学会了,便能以元神的形态随意出入其中。”
青衫魏颉靠着三尺玲珑心的至高悟性,不消多时便成功学会了将肉身与元神彻底剥离开来的高深技巧。
一点金光闪动,元神从眉心间悠然飘出,成功进入了神京玉镯的内部。
艳阳高照,在一片无边无垠的汪-洋海面之上,有数百座大大小小的奇异岛屿,每一座俱是灵气十足,显然对修行练功裨益甚佳。
魏颉飘然而掠,似吞海逍遥仙人,在南海诸岛上游玩了足足半日有余,终于舍得离开玉镯内部,重新返回了原身之中。
但见床榻边立了一个巨大的烤架,上头摆了好大一只金盆,下头则是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趣的是,火势虽盛,却并无浓烟飘散。
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原来烤架最底下没有木炭之类的物事,催生火焰的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小型陆地蛟龙!
此时白衣岛主沈腰推门而入,抿着嘴巴微微一笑,“魏郎,这么快就回来啦,玩得如何?”
“南海诸岛,风光瑰丽无限,晚辈当真是长见识了啊!”魏颉咧嘴笑道。
沈腰巧笑一声,走近了烤架,从那只黄金大盆里捞出了一样物事。
魏颉定睛一瞧,心下奇道:“哎,这不是我的朝天阙么?怎么……”
沈腰用羊皮毛巾拭干了血灵剑上的水渍,将之拿给了坐在床上的魏颉。
青衫年轻人手握金剑剑柄,习惯性拔剑出鞘,霎那间,有铮铮龙鸣之声发出,骇人心魄。
“这……”魏颉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柄变得有些生分了的血灵宝剑。
沈腰扭腰坐至了魏颉的身边,解释道:“这血灵剑胚本就是举世稀少的宝物,现在我用秘术‘炼龙之法’多为其额外附加了一层‘龙气’,如此一来,此剑下可斩凡间君王,上可杀仙界神明,无所不可斩杀!”
魏颉听她这般说,转头看向了那条沐浴在烈焰中的赤色小蛟。
伴随岛主沈腰一声呼喝,那条小蛟立即吸尽周身所有火焰,掠起飞到了床榻之上。
瞧着趴在床上模样颇为乖驯的小赤蛟,魏颉忍不住说了句:“好可爱啊它。”
“你喜欢啊?那我把它送给你好了。”沈腰又轻声念诵了几句咒语,赤蛟即刻迈动它那十分短小的四肢,一溜烟爬到了魏颉的怀里。
魏颉摸了摸小叫身上软软嫩嫩的鳞甲,小蛟大概觉得挺舒服,也跟着用脑袋蹭了蹭魏颉的肚子。
“行了,我已让它改认你作主人了。”沈腰又推出了一小团彩雾,将赤色蛟龙裹挟起来送入了神京玉镯之中,“它现如今还甚是年幼,修为尚浅,你且让它多吸收些海岛上的天地灵气,待其完全长大,便可有睥睨众生之威、横扫千军之力了!”
语毕便即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年轻人魏颉那颗青丝如黛的脑袋,声音宠溺地说道:“魏郎,我走啦,以后你要保重自己哦。”
“沈岛主,你要去哪儿?”魏颉急切的问道。
沈腰淡然一笑,“我留在人间的心愿都已经达成了,所以,我要飞升啦!”
魏颉之前从刀圣关昭与刀神古道的口中,都有明确地听过“飞升”这一词汇。
虽然亲耳听过,却也对之极为陌生。
飞升,何为飞升?
又要如何才能飞升?
眨眼间,沈腰沈岛主已然掠出了那间寝屋,魏颉也赶忙大踏步追了过去。
屋子坐落于盈盈岛的山巅至高处。
走出屋外,整座湖中小岛的绝好风光景致一览无遗,恍若置身仙境上方。
此刻,白衣随风飘荡的小岛岛主沈腰,正脚踩七彩云雾凝聚而成的阶梯,一步步地往天空苍穹行去。在离地高足千丈的时候,她用足可响彻天际的声音大喊了一句:“我——愿——飞——升!”
四字一出,一道璀璨至极的白金色剑气陡然间从西方掠至。
一剑。
轻轻松松便破开了天门。
无数仙界灵气、天宫机缘,从那扇威严雄伟的金色巨门中堂堂洒落,散入了广袤无垠的人间大地。
沈腰朝着西方打了个招呼,声音远远地飘传了出去:“多谢啦,我这三年,没白耗!”
话音甫毕,白衣仙子沈腰在那一团绚彩异常的浓雾的托举下,以华丽曼妙的神人姿态,来到了琼霄三十三重天之上。
荣登仙箓,飞升成圣。
————
天宫,飘然亭内。
有无上大剑仙两名。
一人着风流青袍,手握仙剑“白绫”;一人着素雅白袍,手握仙剑“青莲”。
天下天下,唯有持剑的剑仙最不能以常理而论。只因剑仙杀力无双,一剑轻则劈山断江,重则天崩地裂!
而此时此刻,在亭中正对峙着的两人,更是剑仙中的剑仙。
传说中地位至高的无上剑仙!
分别是“剑圣”嬴秋的二弟子和大弟子,杜擘与李太清。
自从拜师的第一天起,他们便开始了这样的“对练”,只比技艺高低、剑法深浅的对练。
虽然不分生死胜败,堪堪点到为止,但由于他们的修为剑道水平实在太过高强,以至于每次打斗都会造成极其恐怖的破坏损耗。
仙界物资丰盈不比凡间,却也仍是禁不起他们三天两头的肆意摧残。
众神主宰玉帝为了减少天宫内部的损失,特地为他们修建了一座名为“飘然”的巨型亭子,该亭有至尊法阵结界加固,能够抵挡住莫大的剑气冲击,不损不坏。
两名身材修长、气质超脱的无上大剑仙,岿然立于飘然亭中,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无需多言,随时都可开战。
就在这两位剑仙剑拔弩张、倏然间便将动手战斗之际,一个甚是甜软腻人的嗓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李郎!”
李太清听到恋人的呼唤声,立时收束起了周身散发出来的磅礴剑气,师弟兼友人的杜擘也紧跟着将所有剑气都聚拢回了体魄之内。
“纤儿,我在这儿!”李太清当即归剑入鞘,朝着声音传来处招手高喊道。
只见一名身穿蓝衣的高挑仙女,迈着轻盈如蝶的灵活步子,快速来到了飘然亭这边。
这座仙人居住的天宫里,能够令李、杜两位超凡大剑仙说收手就收手的,恐怕五根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绰号“浩霞仙子”的周云纤自是其中之一。
她蹦跳着来到了道侣李太清的身边,小鸟依人的拉住其一条胳膊,边摇着边问道:“李郎,想我了没?”
无上大剑仙李太清一脸爱意地看着身旁的周云纤,语气极是温和,他柔声笑道:“想啊,都快想煞我啦!”
杜擘大声咳嗽了一下,皱着眉头挑破道:“喂,你们半个时辰前还腻在一块呢!”
周云纤狠狠打赏了杜擘一个白眼,接着对爱人说道:“我也好想你呢,李郎!”
李太清伸手轻刮了那个浩霞仙子的粉雕鼻头一下,“纤儿就是为了问这个才过来的么?”
周云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嘟嘴道:“是,也不是……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又送了一个女的飞升上来,你可听说了吗?”
李太清“嗯”了一下,“听说了,好像叫沈腰是吗?”
“对,听名字就狐里狐气的,哪个正经女的会在名字里面加个腰字?”周云纤撅着嘴巴道,“李郎,你觉得她长得如何?与我相比哪个更加美貌些啊?”
李太清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朗声道:“不怎么样!和我家纤儿一比,那更是有云泥之别了!”
周云纤听得甚是受用,甜滋滋地说道:“李郎最好了,我也觉得那个姓沈的长得不好看!”
站在旁边的大剑仙杜擘“呵呵”了一声,无不讥讽的说道:“我瞧着倒是不错,单论容貌,比起周大仙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浩霞仙子猛一跺脚,扯着嗓子辩驳道:“你胡说!”
杜擘也学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的说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没点数么?”
周云霞气得要死,使劲儿拽了拽道侣李太清的胳膊,手指着杜擘叫道:“李郎,你看他!”
李太清出言安慰道:“哎呀,纤儿,杜兄那是开玩笑的。”
周云纤知道李郎今番已不会帮自己出气,一把撒开其胳膊,抬起玉琢般的手掌就冲着前方击去。
杜擘侧身躲开第一下威力无穷大的“天仙狂醉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容貌上有所不及,脾气上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说完便施展仙家神通,驾着佩剑白绫疾速离去了。
周云纤听到了他最后的那句话,理所当然的恼羞成怒,大吵大嚷着疾追而去。
李太清见到这等熟悉的情形,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招手高叫道:“纤儿,等等我!”同样脚踩仙剑青莲,纵开了宽厚的层层云海,顺着二人的轨迹追赶去了。
天庭西面方向,有剑仙三名。
终日逍遥。
第六十一章 你配吗?
魏颉离开满是奇珍异兽的盈盈岛后,又踏上了赶赴猿猱山青泥寺拜访圣人一衲禅师的行程,这一路走走停停,青衫剑客每日基本上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靠着天庭剑仙李太清赠送的那卷蜀道御剑歌,上面记载的独到法门,精心“驯养”那柄从魔头赏花老祖侯章头那里得来的通灵物夺命飞尺;另一件,便是不断地刻苦修行了。
天下武道修士,一旦跻身了二阶跃灵境,便可通过汲取日精月华,乃至天地间的丰沛灵气以供己身提高修为。
试问天地间何处灵气最盛?自然是那些踪迹隐秘的仙家洞府,或是海中人烟罕至的奇异岛屿了。
每日的寅时和卯时,魏颉总会先令肉身处于安眠状态,继而操纵本命元神离窍而出,进入那枚沈腰所赠的唤作“神京”的仙家玉镯之中,于南海群岛上专心修炼。
由于神京玉镯里头自成一番别样天地,与外界凡尘全然不同,而魏颉又是以元魄神魂的形态出入,所以身在其中的他,即使仅有四阶洗髓境的修为,也可轻松做到凭虚御风、逍遥云隐。
日复一日地在岛上修行,贪婪且肆无忌惮地吸收南海群岛的珍贵灵气,不用像寻常修士那样害怕为天地道义所忌惮打压,也不用担心会出现任何阻碍进展的瓶颈限制,成长提高的速度可谓是日行千里。
魏颉牢牢记得剑圣嬴秋那日临走前的一番好心叮嘱,四阶洗髓境虽然离九阶陆地尘仙尚有天大的距离,却无疑是九大境界里面极其重要而关键的一境,此境的底蕴和根基扎不扎实,将直接关系到之后几境的成就与造诣,是以魏颉半日光阴也不敢荒废虚度,终日辛苦打熬筋骨、淬炼体魄,争取要凭借最佳的状态跻身五阶脱俗境。
一旦晋升五阶脱俗境,便算拥有了自称“非凡之人”的资格凭证,更是能够抬头轻松望见,那个名为“六阶凝丹境”的高耸入云的仙门天堑了。
因为先前已有过将飞剑冰塞川、雪满山驯服的前车经验,再加上体内有重宝三尺玲珑心的绝佳根骨相辅佐,魏颉的“炼尺”进度同样异常迅速。
那柄飞尺通灵物的前任主人本就并非什么有为德才之辈,不出短短半个月,它便识相地抛弃了原来的主人侯章头,乖乖弃暗投明,改认魏颉为主,供其随心所欲地驱策使用。
魏颉从书生杨春的那册《六月飞雪集》中的那句“咫尺越山海,其如千里何”中得到了灵感思路,将那柄夺命飞尺取名为“越山海”,与冰塞川、雪满山双剑一样,都是三个字的辈分,谁也别瞧不上谁。
策马离了万源郡,便算是行出鲁州了。
大禹王朝东南领土第二强藩,琅琊王嬴関的三州封地之一。
瑜州。
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魏颉骑乘着白马大白,来到了瑜州贡章郡里的一座声名不显的祥和小城。
他素来颇有闲情雅致,明明自己是受到大禹朝廷通缉的死罪之身,十分容易招惹官家的盯梢和围追堵截,世间犹有不少眼红手热的仇家垂涎其头颅,终日虎视眈眈,可他每经过一座城池、一个好地方,必会去那边的富丽繁华之所或是风景优美之处逛上那么一逛,停留一小段时间。
于他而言,若是不多见识些新鲜有趣的事物,看些世间少有仙界更无的绝好景致,那便对不起自己的这一趟“江湖行”了。
虽是亡命天涯,却也不能倦了这天涯啊。
在那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城中闹市里,骑着白马的青衫魏颉有幸观看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戏曲演出。
滇戏。
此类戏种并非本土诞生,最早是从西南大黎国引入,后来流传播散甚广,变得在中原各地皆相当风靡。
该戏剧饱含多种特异声腔和部分杂调,讲究“雅俗共赏、古今同趣”,听起来没有多少费劲耗神的门槛,就算是第一次看戏之人听上那么一曲,都会有一种回味无穷的奇妙感觉。更有夸张甚者,传闻只听了一回滇戏,曲子的幽淡余音便在脑海中萦绕了足足三日,方才彻底消绝。
今日台上演员表演的这一出经典戏码,当真算得上是名声在外,剧名不俗不雅,简简单单唤作四个字——“黛玉焚香”。
话说这个小女子刘黛玉本是一名富贵人家的娇弱千金,本该一生都平安喜乐、吃喝无忧,怎料时运不济,后来竟因父亲犯事被砍头,而落了个家道中落的悲苦下场。
年仅十六岁的她,被迫嫁到了当地富商贾家为小妾,贾家轻贱于她的下作身世,故对其百般折辱打压,黛玉的日子过得只能用“水深火热、生不如死”八个字来形容。
她本就是个性子甚为优柔多愁的善良姑娘,平日里纵然是看到树上的一朵娇艳小花掉落在地的,都会暗自神伤,亲手在路边挖个小坑将落花掩埋安葬。某一日丈夫贾石出门公办,身为小妾却也有一间独立屋子居住的刘黛玉,孤自一人待在屋里头焚着上等好香,念及生平坎坷命运,落泪不止,于是就有了这一幕堪称世间名画的“黛玉焚香”。
刘黛玉的扮演者是个一样不过十五六岁的细瘦小丫头,身穿一件瞧着做工还蛮精致的石榴红箭袖袄子,正是书里刘黛玉平日里最喜爱穿的衣衫。
那丫头好看,长了张俏生生的鹅蛋小脸,两腮上面扑了薄薄的脂粉,嘴唇上抿了鲜艳红纸,用眉笔画浓了两条柳叶眉毛,两颗水灵大眼睛扑棱扑棱地直闪,颇为灵动有神。
台下观看听曲的百姓不下五十人,乌压压一大片,她年纪如此之小便上台演戏,还出演这等困难的独角戏分,不见半分畏众怯场,一看台词功力就是相当扎实,显然虽年纪不大,但登台演出的经验已经积累得不少了。
魏颉挺直腰板坐在高头白马的后背上,比其他站着看戏的围观路人要高出许多,得以清楚地瞧见台上那名小丫头的出彩表演。
这一场剧目难度最高的部分,无外乎便是所有负面情绪堆积至顶点时,主角扮演的小丫头“刘黛玉”抱着焚烧香火的铜炉嚎啕大哭的那一幕。
只因到了那个时候,决计不可空着嗓子干嚎,必须带有足够凄惨苦楚的哭腔,而且也不能只哭不唱,毕竟这大白天的,好端端的跪在台上哭丧,像个什么样子?晦不晦气?
哭中带唱,向来最是考验演员的功力。
要做到嗓音抖而不颤,要给予台下看戏的百姓足够的情感渲染,要吐字清楚、声调稳健,要叫人对“刘黛玉”这个角色产生强烈共情的同时,也能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就难之极矣了!
如此艰深苛刻的要求,就是那些个上了岁数的老角儿,都不一定能做得很好,更何况是眼前这名连二十岁都还远远不到的小姑娘了。而书里焚香葬花多愁善感的刘黛玉确实不过才十六岁的破-瓜年纪,此乃广为人知到算是“常识”的事情了,若是戏班子厚着脸皮搞个半老徐娘出来扮演此角,就算唱得足够好听,观众多半也是要不肯买账的。
这就是许多滇戏班子尽可能回避演出一戏码的缘故。
而今日,那个身穿石榴红箭袖的“小角儿”,年纪不大,却靠着精湛无比的台词技巧以及高超出世的临场水平,顺顺利利的完成了这一场极难的剧目演出。
舞台上面除了吹奏丝竹、拉弹乐器的那些人以外,全程几乎只有一人在说词唱曲而已。
一个细细瘦瘦,感觉一掰手腕就会当场骨折的年幼小丫头,围着一鼎飘着幽香的铜炉。
全程紧慢有致,该高时绝不低沉,该低时绝不高昂,吐字珠圆玉润、悦耳动听,配合或振奋激越或宛转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在全戏的亮点最高-潮处,带着令人潸然泪下的绝佳哭腔,唱完了整首难度极高的曲子。
一曲“黛玉焚香”演罢,台下已不知有多少对男男女女泪眼婆娑,说不出的伤心感动。
乐声停,一出戏码便算是完了。
今日这个滇戏班子仅演出了四台戏,这出“黛玉焚香”乃是作为压轴货的最后一场,演完即可收工。
整个戏班子的几十号成员都从幕帘后头走了出来,站在台子上,向着台下的所有观众作揖行礼。那个饰演“刘黛玉”的小丫头,此时站在一名身材较为矮小,穿有绛红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旁边。
那男子的眉毛浓密而上扬,恰如两柄无鞘飞剑一般,眼神里却无几分精烁的光泽,加之其皮肤暗沉且略有松弛,眼角、额头已分布了不少明显的皱纹,整张脸上看起来并无多少脱俗的气质。
那个并不比红袄小丫头身材高大多少的中年男子对着台下的观众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小女许灵霜虽跟随我演出多年,今日却也是她第一次挑战这出难度不小的‘黛玉焚香’,表演成功与否我说了自然不算,还是要看大家伙儿的意思,望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我老许在这里多谢啦!”
老班主讲完这番话,几十个滇戏班子的徒弟都纷纷从台上走了下去,端着盆子向一众“衣食父母”讨要钱财。而那名体格完全可以用“弱不禁风”来形容的中年男子仍和女儿在一起,站于舞台之上,朝众人躬身不起。
魏颉也知这出戏由一个小姑娘演出来有多么的不易,便也慷慨地掏了一张二十两纹银的票子放入了盆中,算是酬谢他们今日的这场滇戏表演。
待钱要的差不多了,一众戏班子弟也都返回了舞台。
“什么?三……三百两银子?!”那个姓许的男子见有人竟一口气打赏了三百两雪花纹银,顿时大吃一惊,顺势往台下望去。
但见一位身穿茶绿孔雀织锦衣衫的年轻公子双手负在身后,悠哉游哉地走近了那座舞台。他的身后紧紧跟了七名体格健壮如牛,手里把持着钢铁棍棒的高大仆人,七人俱是极端凶神恶煞、霸道粗犷。
锦衣公子冲着呆立在台上的瘦小男子打了个哈哈,眉眼甚是猥琐的笑道:“喂,老倌,那个唱戏的小姑娘是你的女儿吧?不错不错,水灵得紧,入得了本公子的法眼!”
穿着绛红袍子的中年男人低头应了一声,言语奉承地说道:“小女能得公子喜爱,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衣衫华彩的有钱公子一听这话,立时拍手叫好道:“妙极了呀,这般说来,老倌你是同意让你女儿嫁给我咯?”
台上的众人尽皆震惊万分,那个脸上薄施粉黛的俏丽小丫头本就皮肤颇为白皙,如今被这么一吓,更是骇得连半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许姓男人嗓音发颤,连连摆手道:“公……公子,小女年纪尚幼,还不能嫁人呐!”
年轻公子用鼻子狠狠出了口气,语气不屑的说道:“哼,足够了,我看她也该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罢?能用就行了,本公子啊,从来便不挑食!”
此等严重侮辱人格尊严的话一出口,登时惹得一众戏班的弟子怒目而视。
涂粉的细瘦小丫头更是吓得躲在了父亲的背后,战战兢兢地不敢露头。
而那个一身衰弱老骨头,瞧着很是不经用的中年男人却并无多少脸部的神色变化,只是那双本就不怎么大的眼睛,眯得更是狭小了。
年轻公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三百两银子呢就当是定金,待我把你女儿娶进门做第六房小妾后,自会再给老倌你几百两银子当养老钱哩!”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语气冰冷无情地回应:“公子请回吧,我是断然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年轻公子眉头当即一挑,顿时扯开嗓子厉声喝道:“好个不识趣的大胆刁民,你可知本公子是谁?”
他转而对身后的一名魁梧恶仆道:“你,快去告诉他老子是谁!”
那个被指名的高大武奴大声冲台上吼道:“我们家公子可是这贡章郡胡太守的宝贝独生子,胡绾,胡大少爷!”
周围看戏的众人得知其尊贵身份后,皆心中暗道:“原来是那个胡太守的儿子啊,难怪能够飞扬跋扈到这种程度。”
贡章郡乃瑜州数一数二的大郡,其郡守胡桢夏更是与那位重镇强蕃琅琊王嬴関都有着不错的交情,依旧和藩王的那层扯不断的“铁”关系,胡太守身在贡章之地,从来便是那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至高存在,曾说过“我让何人三更死,谁敢多活到五更”,这类凶残无伦的狂放言语。
因此,那些恨得牙痒痒的地方老百姓,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在背后给胡桢夏脑袋上冠了个“胡阎王”的诨名。
其子胡绾含着不凡的金钥匙出生,惯来便纨绔至极,最爱干那些耀武扬威、欺男霸女的短命勾当,曾在街头把一个身怀六甲的可怜孕妇一脚踢死,并差遣一众手下将那个孕妇的弱气丈夫活生生剁成了一滩肉泥,喂给街边的野狗吃了。
如此滔天恶行、如此横行霸道,也难怪会被当地人称作为“贡章小霸王”了,若非那个滇戏班子是从外地赶来此处,多半一听到“胡绾”这个名字,便要吓得够呛。
见自己的赫赫威名居然没能唬到他们,贡章小霸王着实有些不爽,呼唤恶仆道:“去啊,还不快把那个小丫头给老子抢过来!”七名体格雄健的恶仆听从主子的吩咐命令,手持棍棒就朝台上大踏步冲了过去。
那群向来尊敬师父的戏班子弟忙对体格单薄的老班主正色喊道:“许班主,你快些带着小霜儿离开吧,我们在这里挡着!”
话未说完,站在台子最前头的几名滇戏弟子已被恶仆棍棒结实的砸中。
他们手无寸铁,又都是靠沿街唱戏卖艺过活吃饭的,如何能是那群专门以打架为生的凶狠恶仆的对手?眼看就只有白白挨打的份了。
长棍一记记挥舞下去,舞台上尽是戏班子弟们的惨痛哀嚎。
台下的小霸王胡绾瞧得极是痛快酣畅,连声大叫道:“好,打得好啊!都给我往死里打,哪个出力越多,我给他的赏钱越多,哈哈!”
一众恶奴听到“赏钱”二字,皆是情绪高涨、精神振奋,个个儿加重了抡动棍棒的力度。
“啊——”
此刻,那个在贡章郡里完全可以横着走的年轻小霸王惨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前扑了过去,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不出意外的磕掉了两颗大好门牙,满嘴都是鲜血。
只见一名穿着磊落青衫,皮肤很是白净的公子身形挺拔地站立在胡绾的后面。适才正是他从后头蓦然飞起一脚,将那个不可一世的贡章小霸王给踹飞了。
胡绾神情震惊的看着地上那两颗沾了泥土和血液的门牙,扭过头望了眼那名丰神俊逸的青衫公子,发疯似的破口大叫道:“都他-娘的给我上啊,给老子把这家伙剁成肉酱,喂猪、喂狗!”
七名持棍恶仆又接二连三的从舞台跳下,大喝着朝那名青衫剑客奔去。
魏颉脸上流露出极度蔑视、鄙夷的神情,冷哼一声,身形轻轻一掠,瞬间即来到了七人的面前。
眼下的魏颉,已然坐拥了四阶洗髓境的高深修为,江湖上许多威名显赫的武林门派,靠着一位或数位三阶百尺境的宗师级高手便可稳稳地坐镇并号令一方了,更何况是传奇盖世,离超脱凡人之躯的五阶脱俗境仅剩不多距离的第四阶境界呢?
三拳两脚之后,七个为虎作伥的持械恶仆或脑袋中拳、或躯干挨腿,无一例外都昏厥在了地上。
魏颉轻描淡写秒杀了七名身材魁硕的持械大汉后,微笑着缓步走至了小霸王胡绾的身前。
胡绾见几名手下都被快速放倒,本有心撒腿跑路,无奈适才腰眼里重重吃了一脚,当下实在疼得锥心般厉害,再也走不动路了。
只能任人像提小鸡仔似的给提了起来。
“大……大侠,饶……饶我!”胡绾两颗门牙脱落疼得厉害,加上惊吓过度,几乎讲不清楚话了。
魏颉瞧着那个快要怕得当场尿裤子了的贡章小霸王,赏了他几记生脆响亮的耳光,抽得颇为用力。
将后者那张本就长得不好看的脸抽打得如同臃肿肥硕的猪头一般,挑眉骂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人家小姑娘生得又漂亮,唱戏又好听,凭什么要嫁给你这种人?你配吗?!”
说着即又伸出一脚将其踢了出去。
胡绾被踢飞出差不多一丈多远,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便即一动不动了。
第六十二章 孽徒
眼见那个向来目中无人到极点的小霸王胡绾,及其几条恶仆狗腿子都被那位白净俊俏的青衫年轻人三下五除二打倒。
围观的一众百姓无不掌声雷动,欢呼声不绝于耳,便好似观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精彩舞台大戏一般。
毕竟那个姓胡的家伙仗势欺人,名声一贯便臭不可闻,如今被打成一条动弹不得的死狗,如何能叫人不快意至极呢?
那名皮肤白皙透亮,身着碧青色飒然衣衫,脖子上戴着串红豆色佛珠的年轻公子掸了掸自己的双手和衣袖,仿佛是因为和那几个猪狗一样恶心的家伙打斗后,令他的手跟袖口都变得肮脏了。
全部掸完后,他快步走上了那座舞台,给一众挨了棍棒的滇戏子弟都把了脉,语气轻松地说了句:“无妨,伤得都不重。”
说罢便操纵起了体内的阵阵青云之气,用那股珍贵至极的道门治疾真气为众人疗愈起了棍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魏颉在每一个受伤之人的身体里都灌入了不少的青云真气。
那股玄通气息本就是天地间治愈伤患的绝佳圣物,那些原先疼得仿似周身骨头都根根断裂了的人,此刻已感觉到身上再无什么要紧的痛楚,纷纷从地上站立起来,心怀莫大感激,朝着魏颉拱手拜礼。
身穿洒脱青衫的魏颉摆了摆手,笑吟吟表示那不过是区区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多谢呢?
此时那名身穿绛红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拉着他的宝贝女儿走了过来,拱手朗声道:“在下许秋山,多谢大侠相助之恩!”
又低头对女儿要求道:“霜儿,还不快谢过大侠!”
那个名叫“霜儿”的小丫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的魏颉,用甚是娇软可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大侠!”
魏颉近距离第一眼瞧着她那张化了淡妆的鹅蛋小脸,不由得想起了那个酷爱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卜倩,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唉,不知道小萝卜现在怎么样了……”
忽听到小丫头的一声“谢谢大侠”,方才彻底回过了神来。
许灵霜除了个头和卜倩一样小,眼睛和卜倩一样大以外,声音也与之有几分相似,只是卜倩的声音极是开朗活泼,甚至带着点叫人暗暗发笑的憨傻味道。
而眼前这个立在父亲身边的红裙小丫头,却拥有一副相当软糯可人的美好嗓子,声音里天然带着些胆小怯弱的感觉,便恰似那生活在富贵人家里头,终日饱受欺凌,吃不饱也穿不暖的卑微小丫鬟一般,让人初听其声,心中立即就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强烈“保护欲”。
也正是因为她天生嗓音如此,才能够那般完美出色地演绎出戏中“刘黛玉”的角色,适才几乎所有场下观众在听完她的那一幕堪称浑然天成的妙绝表演后,都有一种类似的神奇感觉。
她压根不是在演,她就是那个身世无比悲苦,多愁善感到瞧见一片落花飘地都会低头独自啜泣的少女刘黛玉!
只因面前这个穿着石榴红箭袖的鹅蛋脸小姑娘和卜倩在气质上过于相像,再加上其那副柔弱无力的娇态嗓音,实在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无限怜爱、疼惜之意,魏颉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面轻轻地揉搓了几下。
小丫头被这样子轻柔的抚摸脑袋,并无半分抵触反感,脸上反而挤出了一个甜甜的如蜜似饯的浅笑。
魏颉只一看,心下顿时黯然喟叹:“这一笑,更像了。”
年轻人微笑着弯下腰去,两手撑住膝盖,问道:“你叫‘霜儿’?是好事成双的‘双’么?”
脸上涂着漂亮妆彩的小姑娘立刻摇了摇小脑袋,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是霜雪的‘霜’。”
魏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的全名是什么呢?”
“许灵霜。”俏脸小丫头酥声道,“许,是许定终身的‘许’,灵是钟灵神秀的‘灵’,霜的话你已经知道了。”
魏颉一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小霜儿,想不到你还知道挺多成语的嘛。”
“我爹平时经常让我读书的,我爹说过了,我们虽是走江湖跑码头的,但也需要读书,这个世道啊,读书人可比江湖人吃香多了。”许灵霜正色道,“大……大哥哥,你叫什么呀?”
“大哥哥”这个熟悉的称呼一出,魏颉心头猛地一颤,眼前一阵模糊,恍惚间,便好似是那名绿衣少女卜倩站在面前喊自己“大哥哥”一样,那些快乐且美好的短暂时光恍若走马灯般的在其眼前快速闪过。
魏颉痴痴的呆立半天,直到许灵霜再度呼唤自己时才又回过神来。
“大哥哥,你怎么了啊?”许灵霜疑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魏颉随意揉了下眼睛,强笑道:“呃,天气太干了,有点容易流眼泪……那个,我姓魏,名大胆。”
许灵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显然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字,抿了下嘴巴,甜笑道:“那我喊你‘大胆哥’好不好?”
魏颉心下肯定道:“这个好,她若是执意要喊我作大哥哥,那我可真受不了了。”
便点头应道:“行啊,你就这么喊我吧。”
魏颉又与老班主许秋山简单攀谈了一会儿,得知他们一伙人原来也要往西边走,正好和自己顺路,他本就对那个名叫许灵霜的俏姑娘留存有好感,便提议与众人结伴而行,整个滇戏班子都对魏颉心怀巨大感激,岂还有推辞拒绝之理?
一路上,青衫年轻人跟随着滇戏班子在各地街头搭台演出挣路人赏钱。
魏颉可从来没有唱过戏练过曲儿,自然不可能与他们一同登台去表演,正所谓“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这东西啊,决计速成不得,否则丢的不仅仅是戏班子的颜面,还会影响到滇戏这一著名戏种的口碑声誉。
台上虽然没办法亮相,台下总归还是能学点什么东西的。
唱滇戏最关键的就是“嗓音”这一环,班主许秋山不止一次称赞魏颉的嗓子好,天生的温润如玉,是个十足的唱戏材料。
魏颉从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多么好听,从小到大头一回被人这样夸,情不自禁的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被老班主连哄带骗着开始努力练习一些容易上手的曲子了。
一颗三尺玲珑心足有百多个机窍,所以魏颉学任何东西都远比常人来得迅速快捷,他和滇戏班子一同赶路的这十来天里,靠着极强的领悟能力,将唱戏的一些基本功以及最经典的几首曲子都练得滚瓜烂熟了。
一众“同门”弟子悉对其崇拜万分,毕竟光是那点儿东西,他们当年练的时候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下了多少苦功才算勉强学会,说得难听点,有些练了好几年的人在基本功这一块,都没有魏颉这个“新手”来得扎实熟练。
用老班主的话来形容,魏颉实乃天生天赐的“戏骨”,绝对是属于那种老天爷赏饭吃的类型。
魏颉并没有透露出自己身负仙家神物“三尺玲珑心”这件事情,他向来脸皮并不薄,也就心安理得地将众人对自己的那些夸张的赞誉通通消受了下来。
一路上,班主的宝贝女儿许灵霜每天都想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和魏颉聊天,有时候实在黔驴技穷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了,便傻兮兮的没话找话,比如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大胆哥你觉得呢”,再比如“大胆哥你身上的这件青色衣裳真好看,是自己买的吗”之类的废话,魏颉还算挺喜欢这个生就了一对水灵大眼睛的小丫头,也乐得与她天天没话找话聊。
每日中午饭点,许灵霜必生拉硬拽让魏颉坐在自己的身边,还特别殷勤主动地往其碗里夹一些好的肉菜伙食。
每当有嘴欠的弟子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时,这个嗓音软软的小丫头总会梗着脖子大声辩解:“你好好吃饭行不行啊?啧什么啧,口水都飞出来了,脏死了!这些肉本来就是大胆哥花钱买的,我夹给他点儿怎么了?”
每每到这时候,素来当惯了“老好人”的班主许秋山就会深埋着头,用力往嘴巴里扒拉煮熟的大白米饭,只字不言。
大家伙儿在一起的日子堪称其乐融融、和和美美,不多几天,已快走出贡章郡了。
这一天傍晚,滇戏班子辛苦演出完今日的戏剧曲目,准备收工回摊的时候。
变故发生了!
有五十余匹铁骑从远处匆匆行来,马蹄阵阵,气势汹汹。
为首之人身穿华贵织锦绣袍,胯-下骑乘着一匹毛色纯正的神骏黑马,可谓派头十足。
几十名雄赳赳气昂昂的霸气骑兵跟在那位一看就身份不俗的锦衣男子后头,将所有围观看戏的百姓都喝退散开了。
此间除了滇戏班子的众人外,就只有几十匹壮实高头大马,以及骑于马背上的朝廷士兵。那些士兵个顶个儿都是精强马壮,腰际佩有精良的官刀,背上搭挂强弓劲弩,着实威势不凡。
为首的那名骑黑马之人冲着舞台上面厉声喝问道:“你们哪个是魏大胆?!”
原来数日之前,那个公然闹事最终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纨绔小霸王胡绾,身上早就披穿了件品质十分上乘的护体宝衣,虽吃了魏颉不轻的一脚,摔了个七荤八素,却也并没有因此而身死,靠着装死瞒天过海的他,还暗中偷听到了魏颉的假名“魏大胆”,清楚的得知了滇戏班子未来的行进路线。
他费了好一番要命的功夫回到家后,痛哭着将自己受人殴打侮辱之事告知了父亲胡桢夏,贡章郡太守见儿子竟被人如此践踏折辱,气得胡子差点没掉下来,先是请了当地最好的郎中给儿子治伤看病,各种十全大补药当饭似的喂了下去。
待宝贝儿子的身子近乎无恙后,素来有着“胡阎王”之称的太守胡桢夏即刻调遣私藏骑兵,前去追杀仇人,誓要将那个名叫魏大胆的狗贼以及那伙儿该死的贼戏子尽皆千刀万剐,以平心头之大恨!
魏颉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那个惯用假名,知道必然是仇人找上门来了,于是主动从遮幕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来到舞台之上,站在戏班子众人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台下的几十名披甲骑兵,语气平静如水的问道:“寻我魏某何事?”
贡章郡太守胡桢夏用力“哼”了一声,咬牙狠恶的叫道:“何事?自然是要取你的狗命为我儿报仇!”
魏颉岿然不动,语气里更是没有半分波澜,他眯眼淡然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搭弓!”随着胡太守一声令下,众骑兵取下了挂在后背上的劲弓,从箭筒里取下了一支装着金属箭头的羽箭,稳稳地架在了弓上。
“放箭——”
暴喝之后,五十几支白毛羽箭几乎在同时疾射而出,霎时形成一股瓢泼箭雨,声势浩大地泼洒向了舞台上的众人!
就在胡桢夏以为此番定能将台上众人射成刺猬马蜂窝的时候,那名青衫佩剑的年轻男子悠悠然摊开了双臂。
有颇为浓郁扎眼的深紫色雾气从其两掌中倏然喷出,浓雾很快便汇聚成了一面极其厚实且巨大的气状墙壁,及时挡在了舞台众人的身前。
骑兵不断地弯弓射箭,大量锐利的羽箭飞射在了紫色墙壁之上,竟无一能够透穿!
胡桢夏瞪大了双眼,满脸俱是匪夷所思的惊怖神情。
魏颉挺胸立于道门东来紫气凝聚成的玄妙巨墙之后,言语中颇有嘲讽之意,讥声问道:“胡大人,怎么了呀?接着放箭啊,不是要取我的性命吗?怎得停了?”
眼下悉数骑兵箭筒里都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支箭好射?就在胡太守准备喝令一众骑兵拔刀冲杀之际,有一人狼狈不堪地大步跑至了此地。
那跑至此地的汉子体格甚为健壮精悍,穿着一件暗褐色棉织物,长相容貌相当粗陋不堪,足可用“不修边幅”四字来形容。
左右两臂之上皆缠有十分粗硕结实的金属制链条,两根链条拖拽在地,奔跑时掀起无数尘土,四处飞扬。
很显然,此名粗陋男子正在亡命逃跑,而在其后头,有两人在快步紧紧追赶。
俨然是一幅“双猫追一鼠”的精彩画面。
双猫。
其中一人穿有宝蓝色罗袍,一头鬓发扎起似团团墨云,面如冠玉,生就一对桃花眼,给人一种“风流潇洒”的美好感觉;另一人身穿一条黄金丝线直裰,体态挺直如劲松,满头长发随风飘扬,眼眸清澈,雅人深致。
一鼠。
那个臂缠两条铁链之人转眼间奔至了此处,披头散发的他竭力咆哮着冲众人吼道:“都给我让开!”
话音甫毕,穿有宝蓝罗袍的风流公子猛地挥出了一掌,这一掌裹挟汹涌劲风,蓦然砸在了逃亡者的后背。
拖着沉重铁链的男子身中掌罡,当即停止了逃跑的脚步,如同一具僵硬木头人似的站定在了原地,随即狂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渍很快将其前胸处浸染成了猩红的颜色,大汉如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般软倒在了地上。
追赶的两人很快来到了铁链汉子的身后,那名挥出了一记恐怖掌罡的桃花眼男子冲其冷笑一声,“萧索,你倒是继续逃啊,你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我们照样能追的上你!”
那个名唤萧索的魁梧汉子跪在地上,额头重重锤击着地面,嗓音里带有浓烈悲惨哭腔的出言哀求道:“陆师兄,你是大师兄,求你代师父开恩,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小弟此生此世都领你的情!”
陆姓男子啐了一口浓痰,尖声骂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师兄?你偷走我爹花了好多年才炼制出的‘南斗水圣丹’的时候,打伤了一众同门师弟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大师兄了?!”
萧索面容哀愁如丧考批,一个劲儿地使大力磕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姓陆的男子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那位长发男子问道:“黄师弟,你说我饶还是不……”
话未说完,那个跪在地上的披发汉子骤然发难,挥动起了手中的两条金属铁链,长链便似两条凶猛至极的深灰色狰狞巨蟒。
两个链头正好同时掷在了姓陆的桃花眼男子的胸口,“嘭”的一声,风流男子当即便倒飞了出去,同样也大呕了一摊血出来,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再看萧索这边,明显此招也彻底耗尽了他的气力,无法再度挥起铁链,整个人如泥鳅一般软塌塌的趴在了地上。
“快,黄师弟,把‘北极散’给我!”单膝跪地的陆姓男子嘴角丝丝渗血,冲唯一站着的那个人喊道。
那名姓黄的男子俯视着伤者看了一会儿,猝然间飞起一腿,不偏不倚地踢向了陆姓男子的胸口要害!
所幸后者用双臂竭力格挡住了这腿,没有受什么过于致命的大伤。
“黄簪!你……你这是做什么?!”陆姓男子受下了这唐突的一腿,连连后退,极度严肃地暴喝道,嘴角的鲜血却是越流越多了。
那个名叫“黄簪”的男子呵呵一笑,他狞声喝道:“陆师兄……不,陆正!今日我就要了你的性命!”
姓陆名正的俊气公子满脸惊恐,斥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疯了啊?!”
黄簪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神情快意,随后伸出一指,戳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陆正道:“你说我疯了?呵,我疯了……是,我就是疯了!这么多年来,你小子享尽了偏心和关爱,仗着师父是你的亲爹,得了多少本不该属于你的好处?老子在师父门下矜矜业业干了这么些年,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为师父肝脑涂地,勉强才挣来个‘四品镇抚’的官职,你小子呢?平时里没少玩女人,没少过滋润日子吧,要论为‘金鸾卫’做出的功绩,你比得上我黄簪的一半儿吗?!你爹个杀千刀的偏心眼儿,以公谋私,居然让你这个废物当上了‘从三品佥事’。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老子不服气,绝不服气!”
魏颉站在舞台之上,听到此人的这一番暴躁无伦的疯癫言语,心下惊讶道:“奇了,金鸾卫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金鸾卫,原名铜雀司,先帝仁宗嬴旬驾崩,年轻太子嬴勾顺位登基称帝后,铜雀司得到了天子的重用提拔,职权可谓是水涨船高、青云平步,鉴于其本名略显不雅,如今已被改为“金鸾卫”。
此机构主要统领管辖宫廷仪仗队与皇家大内侍卫,从事并负责侦查、缉盗、逮捕、审讯等地下活动,也参与刺探军情、策反敌将等隐秘晦涩的工作。
其首领为“金鸾卫指挥使”,官职正二品,大禹朝廷内地位仅次于一品宰相祁密,直接受皇帝指派任命,实权之大有资格抓捕任何人,甚至包括那些身份彪炳煊赫的皇亲国戚。
黄簪眼下的情绪甚是激动,他愈喊愈大声:“老子本来打算回去的路上再想办法要了你小子的命,谁能料到啊,你这短命鬼竟会大意到被那个没用的萧索给打伤了!当下取你的性命,已是易如反掌,嘿,真乃天助我也!”
“黄师弟,这事儿当真没得商量了么?”陆正试图劝其回心转意,“我们毕竟同门一场,你能否……”
黄簪浑然不为其所动,笑得愈加放肆癫狂,“不行,不行!今日你是一定要死在这里的了,我呢,先一掌毙了你这个废物,再去割下萧索的狗头,等回到本部交差邀功的时候,我就说你中了萧索那恶贼设下的陷阱,不幸遇难身死,哈哈,妙哉!”
陆正勃然怒极,瞪着眼睛狂喝道:“黄簪,你如此凶恶歹毒,全然罔顾同门情义,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就不怕我爹他知晓此事么?”
“你说我师父他老人家?哼,我在这里做掉了你这家伙,师父他远在国都天启城,怎么可能会知道……”
黄簪正自得意地说着,突然间身子一抖,后背寒毛根根炸起,恰如被闪电霹雳给击中了一般。
只因他听到了一个再耳熟不过的雄浑嗓音从东面遥遥传了过来:“黄簪,你这孽徒,谁说我不知道了?!”
第六十三章 焰光冲天
金鸾卫四品镇抚黄簪被那声“你这孽徒”吓得浑身一颤、毛骨悚然,情知大事不妙,当即双膝变软,“扑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
只见一个甚是伟岸高大的身影,以优美闲雅的潇洒姿态从远处翩然而至。
来者身穿一件厚实紧致的深紫色狐皮大氅,腰系绣彩缀玉金缕带,体格健壮恍若精钢制成的铁门,长相容貌威严十足,一看便知是身份极端尊崇,久居上位之人。
一直站在台上的滇戏班主许秋山一见到那人,他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瘦小躯体顿时抖晃了一下,随即开始大口喘起了粗气,仿似一头不堪重负的犁地老耕牛。
许灵霜见父亲变得如此异样反常,忍不住小声发问:“爹,你怎么了?”
老班主许秋山摆了摆手,强装镇定地说道:“没事的,霜儿,爹没事。”
跪在地上的黄簪见师父居然亲临此地,骇得那叫一个全无人色,“咚咚咚”一个劲儿磕头,喊道:“师父,弟子……弟子适才是开玩笑的,师父莫要当真啊!”
此时,那个单膝跪地的风流公子陆正从兜中掏出了一个制工精美的白瓷瓶子,从里头倒出一粒淡蓝色的小丸,用食、拇两指捏着,嘴角向上勾起,冲着那名脸色煞白、额头磕红的黄簪说道:“喂,瞧瞧这是什么?”
黄簪仅仅是看了一眼,立即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嗓音发颤道:“南斗水圣丹?!这,这不是……”
这会儿在地上像泥鳅一样趴了很久的铁链萧索慢慢站了起来,他拍手掸落了身上的灰尘,淡淡然说道:“那东西一直就放在陆师兄那儿,我压根就没偷。”
黄簪瞧见那个原本应该身负重伤而命不久矣的粗陋家伙居然轻松地再度站了起来,更是惊诧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陆正将那颗贵重至极的超品灵奇丹药送入了口中后,缓缓从地面站起,双手负在身后,微笑道:“我爹早就发现你心有反意了,为了试探你才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先是传出萧师弟偷了南斗水圣丹的假消息,然后派我和你一同出门缉拿他,想看看你在关键时刻会有何反应。”
暗运一口真气,彻底吸收那粒丹药的神奇效力,将适才受了黄簪那一腿的伤势尽数化解了,继续道:“我和萧师弟事先在嘴巴里放好了假的血包,并轻轻地互换一击,伪装成一副重伤难愈的模样。果然把你小子奸诈恶毒的狼子本性给钓出来了!”
萧索抬起那条缠满精铁锁链的粗壮手臂,指着跪在地上的黄簪怒骂道:“姓黄的,师父让我演这出戏的时候我本还挺犹豫的,觉得如此试探自己的同门兄弟不甚妥当,哼,现在我算是看清了,狗屁的兄弟!你呀,当真该死!”
黄簪听了他们的话,但觉一阵地转天旋,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堕入了一个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圈套陷阱之中,深知此刻再多做任何辩解均已无益,只拼了命地哀声苦求,望师父能看在多年师徒情谊的份上,大度饶了自己的性命。
那位身穿紫色狐氅的高大男子低头凝视着黄簪良久,沉声道:“看在你小子昔日为我办成了那么多事的份上,就饶了你罢!”
双膝触地的黄簪一听其愿意饶自己不死,大喜过望,连声叫道:“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金鸾卫总指挥使说话的语气并没有些微起伏,肃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给我爬过来。”
黄簪迟疑片刻,即像条黄狗似的三下五除二地爬向了自己曾经的恩师。
姓陆的总指挥使看了眼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前徒弟”黄簪,伸出一手,往下蓦地轰出了一掌,凌厉掌罡瞬间穿透并进入了黄簪的后颈要害。
黄簪鼓着嘴“唔”了一声,随即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这一掌,无情且沉重地击碎了他脊梁处的重要根骨,从今往后,黄簪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了。
“滚吧,不取你的性命,已是为师对你最大的仁慈了。”高大的陆姓指挥使挥了挥手。
“是,师父……”丧家犬般的黄簪一点点地向远处爬去了。
待逆徒离开后,身形魁梧的紫氅男子遥遥朝向舞台上面望去,他微微一笑,朗声招呼道:“许焰,别来无恙啊!”
此言一出,同样站在台上的青衫年轻人魏颉猛吃一惊,心下暗道:“许焰?难道是那个天下第八大魔头,号称‘赤焰魔君’的许焰?!”
那名穿着绛红色袍子的矮小滇戏班主遂点头应了一声,眯眼道:“是啊,陆成霜,你不也还没死吗?”
魏颉震得周身一颤,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和自己朝夕相处十数日,平时里少言寡语到了有些不近人情程度的中年男人,居然真会是那个名震江湖的超级大魔头许焰!
原本目光晦暗的“许秋山”当下眼神烁立,双目中疾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凛冽寒光,他正目不稍瞬地注视着台下的陆成霜。
不仅是魏颉,戏班的其余子弟见到老班主变成这副异常瘆人的可怖模样,尽皆脸色骇然。
站在“许秋山”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许灵霜,从侧面见到父亲因为铰尽牙关而高高鼓起的一侧腮帮,着实感到有些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细声细气的道了句:“爹,你……”
天下十大魔头里排行第八,有着“赤焰魔君”这个狂傲绰号的许焰立时低下了头,改换了一副十分温柔的和煦笑容,他用习惯性的轻柔动作摸了几下宝贝女儿的小脑袋,温声道:“霜儿,对不起,原谅爹爹一直瞒着你,其实你爹爹我……唉,先不说这些!”
许焰转而望向了台下的金鸾卫总指挥使,厉声喝问道:“陆成霜,六年了,你的境界可还停留在六阶凝丹境大圆满?”
姓陆名成霜的高大男子“呵呵”一笑,表情自信沉稳,不愠不怒地回应道:“不错,和六年前一样,还是凝丹境,仍比你尚低了一境!”
顿了顿,又咧嘴补充道:“你不妨再来杀我一次,这次可没有碍事的人了!”
这话一出,“赤焰魔君”许焰的两眼中登时便如要喷出红火一般,他用力一咬牙,将女儿许灵霜推给了立在身边的魏颉,低声道:“小兄弟,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说完便即一个燕子展翅凌空拔高,跃至舞台的最高处,从顶部的一方隐蔽处取下了两根被鲜红丝绸紧致包裹起来的物事。
一把扯掉上头裹着的红绸,原是两根约莫三尺半长短的鎏金硬鞭,鞭子的造型独特,金制的外表上有许多雕刻痕迹明显的漂亮花纹,隐隐有凶光血色从花纹里透出,显然这两根硬鞭绝非世俗等闲之物。
披穿绛红袍子的许焰如灵活猿猴般挂在舞台最高点,手持金色精制双鞭,霎那间暴喝一声,恍似那林中嗜血老兽发出低嚎,颤人魂魄。
仅是这一吼,已尽显天下第八大魔头霸气豪迈的风范。
叫人不得不信服眼前这名身材不比一个小孩壮实多少的中年男人,有着足可令世间魔道群雄望风而逃的恐怖实力!
他呲牙咧嘴、目眦尽裂,剑状长眉高高挑起若倒悬之刃,身形一纵,如疾风迅雷一般朝台下猛冲了过去。
魏颉紧抱着怀里小脸儿微红的少女许灵霜,看到眼前发生的那惊人一幕,暗自喟叹:“这等恢宏雄伟的霸道气场,毫不在阮苍龙和司徒鲛之下,看来许班主果真就是那天下第八大魔头了。唉,世事竟有如此巧合?”
身穿紫氅的陆成霜见死敌握着双鞭朝自己疯狂袭来,干笑一声,冲身边的两个弟子道:“陆正、萧索,你们负责去宰了那个孽种小丫头,至于这个该死的许姓魔头,就由我来亲手将其诛杀!”
语毕,也朝着前方大踏步疾冲而出。
一红一紫,一矮一高。
一名江湖魔头,一位朝廷大员。
时隔六年,这一对此生必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仇敌,今日总算又要展开决斗厮杀了!
体格明显远占优势的陆成霜不用任何武器,仅赤手空拳与那个小老头模样的红袍魔头拼杀搏斗。
号称“赤焰魔君”的许焰双手握有金色硬鞭,持续不绝的巨声咆哮着,发出绝非寻常人能发出来的野兽嘶吼。
这吼声气势汹涌、后劲绵延,乃是一种催人神志的高深功法,唤作“金犼功”。
人间有巨型凶兽名金犼,其叫声如滚滚奔雷,唾液腐蚀性之强,连坚硬无比的钢铁都能软化,可谓极度强横凶猛,而修习此功法的许焰虽不具备那般化铁如泥的猛厉唾液,但他的吼声能对眼前特定的一名敌人产生心神的强烈“腐蚀”效果,恰如铁匠铺里冶炼打磨刀剑,将人心当成兵刃,一点点将之磨损、磨坏、磨烂。
许焰身为天下名声极其响亮的大魔头,早年间便有了七阶地煞境的深湛修为,对付七阶以下的寻常对手,用此震撼功法即可应付得“得心应手”,基本不用吼上几声,对方即会心神巨损,五脏六腑都受到猛烈无伦的侵害,最终窍穴尽数崩溃,直接倒地身亡!
然而就在此处,修为不过仅有六阶凝丹境的陆成霜在面对一阵阵如同怒海狂涛般的激烈吼声时,居然能够做到泰然自若、镇定安神,半分也不受其干涉和影响。
赤焰魔君出身武林名门霸炎堂,自幼便熟读天下武学秘籍经典,尤其精通各种上乘鞭法,每一套都练的是炉火纯青、造化深厚。
面对那般惊世骇俗的高妙鞭法,陆成霜始终保持着自己那副良好的精神面貌,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用沉著冷静的高人风范,以蒲扇大小的双掌拨动着双鞭的磅礴攻势。
官居庙堂正二品的陆成霜在大禹朝廷受到两代皇帝陛下的重用与提拔,加上金鸾卫管辖范围极阔极广的缘故,陆成霜除了有“金鸾卫总指挥使”这个官威雄霸的头衔外,还拥有一个在江湖之上流传甚远的豪气绰号——“天边金掌”!
庙堂之上,黄紫公卿,官场大员遇之皆须行礼;江湖之上,天边金掌,武林豪杰见之都要低头!
陆成霜凭借自身强韧无俦的体魄、坚硬如铁的心神扛御着许焰那份绵延不绝的可怖吼声,两只宽厚的大手作掌状,配合华丽灵巧的轻功步伐,顺利贴至了敌人的身前。
所使的第一套掌法名为“桃华碎玉掌”,姿态曼妙清雅有若桃华漫天,劲力透骨足可令珠玉碎裂,一旦练至此掌法的最高境界,一阴一阳两股真气可随意切换调运,刚与柔完美结合,堪称天衣无缝。
许焰却好像知晓他这套掌法的奥妙所在,一鞭顺势拨开了“桃华之劲”,将双鞭横放作格挡态势,挡下了随之而来的那股“碎玉之劲”。
陆成霜见此招无用,瞬间便即切变为其他强劲掌法,紫色狐氅霎时间膨胀了起来,他那原本就十分魁梧的身材变得愈加大得恐怖,脚步猝然一踏,地面“咚”的一下被踩出了一个深深的坑陷,金鸾卫总指挥使身形前俯的同时,双掌齐出。
虽是双掌,可每只手掌中俱包含有九种迥然不同的雄浑劲力,力道强大如若陨石划破长空从天而坠,无愧于“九鼎裂空掌”之赫赫威名!
身材矮小瘦弱的红袍中年人双手紧握金鞭,两鞭一齐往正前方向一戮。
一力破万法!
两股属于赤焰魔君的本命真气倏然从双鞭鞭首处激荡而出,转瞬便将陆成霜的一十八种异种真气打了个稀散!
陆成霜掌力被破,忙不迭疾速倒退,在危急关头使出了一套“幽灵净魂掌”,掌力阴柔无匹便似那无骨幽灵,以柔克刚,勉勉强强化开了许焰的双鞭真气。
“不愧是在七阶地煞境待了十几年的老家伙,还是这么不好对付啊!”
陆成霜心里嘀咕了一句,继而深吸一口气,朗声对身前几丈处的那个剑眉魔头喝道:“许焰,这招你可受好,当心老骨头别散架了!”
言语甫毕,“天边金掌”陆成霜石破天惊地同时使出了四套上乘掌法!
道门掌法两套,佛门掌法两套。
陆成霜作为大禹朝廷万人之上的正二品官员,身居庙堂高位多年,与朝野中释道两家的大师关系交好,曾有幸从道家佛家两位武学高手身上各学到这两套出神入化的掌法。
道门的紫霞掌、凭虚掌,以及佛门的涅槃掌、慈悲掌。
四套掌法皆是释道两家功术集大成所创的上等招式,扬长避短并查漏补缺多次后方才诞生,差不多没有什么大的缺陷漏洞,威力则更是相当不俗。
一掌出,如紫霞盈天;一掌出,如驭风凭虚;一掌出,如佛子涅槃;一掌出,如高僧讲经。
四掌既出,佛道武学共融!
有着“赤焰魔君”绰号的许焰膝盖弯曲,摆了一个相对稳扎稳打的架势,以腹部丹田运气,配合膻中府海内的雄厚本命真力,将异术金犼功发挥到了最强之境,原本无形的声浪顷刻间便凝成了实质,一头金色庞然犼兽以玄妙气息的形态朝着前方奔去。
“气犼”就这样对上了四掌真气聚拢而成的“巨掌”。
大魔头许焰提臂将手中两根硬质长鞭摆成了一个“十”字,真气激涌好似那滇南泽龙门处的滔滔江水,两臂往前一推,十字气浪与金色巨犼融为一体,气兽体型变得更是匪夷所思,比周围的民舍房屋要大出数倍有余!
四掌真气剧烈晃抖,随时都有可能四处散去,就此湮灭消亡。
眨眼已到了此番生死决斗的紧要关头,陆成霜面容阴沉肃穆,他不甘示弱的发出了一记震天长啸,再度劈出一掌。
此掌名“魁星”,是将一百零八种纯阳掌法悉数融合而成的产物,百余种强猛掌罡一层层叠加并重合,拧成一股中坚力量,其声势之浩然壮大,实在无与伦比。
道门、佛门四掌,外加纯阳掌法魁星,共计五种高等掌法倏然结合成了一只十余丈高的气态巨掌。
巨掌对上巨兽。
这一方人间,有无数肉眼可见的横厉气息疯狂乱窜乱涌,天昏地暗,莫过于此!
与之同时,青衫剑客在不远处甚感艰难地以一敌二。
年轻人魏颉受到许焰许班主的委托,势必要竭力维护许灵霜的性命安全,他将红裙小丫头背负在了自己身后,毫不吝惜自身周天内力,用东来紫气将少女整个纤弱身子紧密的包裹了起来,保证其不受厮杀的波及。
身前敌人有二。
一人套有暗褐色棉织物,不修边幅,姓萧名索;一人穿着宝蓝色轻罗衫,衣冠楚楚,姓陆名正。
魁梧大汉萧索浑身肌肉鼓鼓囊囊,两条铁臂之上缠绕着两根粗如长蛇的链条,挥舞间“噼里啪啦”的裂空声不绝于耳。
风流公子陆正身材纤瘦颀长,与父亲陆成霜一样,赤手空拳并无半件武器傍身,仅以灵活迅捷到了极点的一双肉掌对敌作战。
魏颉祭出了飞剑冰塞川、雪满山以及飞尺越山海,靠着三件稀世罕有的通灵物对战挥动铁锁的大汉萧索,飞剑与金属链条相互碰撞,铿锵声不断。
先行拖住一人,再抽出血灵剑朝天阙,伴随铮铮龙鸣之声,身后犹自负着一人的青衫剑客魏颉,力战蓝衣公子陆正。
陆正从小便受到父亲陆成霜的悉心教导,生平不知已习练过了多少深奥绝世的掌法,这个好高骛远的小少爷尤其信奉宁滥勿缺的理论,往往某一种上乘掌法还未练得足够娴熟,便开始转而修炼另一种掌法了。
积累了这么多年,若单论会使的掌法数目,陆正与陆成霜相比,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短短片刻光景,官拜金鸾卫从三品佥事的陆正便已快速施展出了十几种全然不同的掌法。魏颉虽不甚通晓什么掌法,却也知道陆正使的无疑乃是难得一见的精妙武学技艺,于是静下心来观察,一边出招对敌,一边靠着玲珑根骨“偷师”陆正的招式,对他而言,眼前的这名风流俊公子,正是个会移动会说话的“两脚武库”。
青衫年轻人一心两用,既要御使飞剑、飞尺抵御萧索的锁链猛攻,又要施展平生最擅长的上乘剑术大漠星辰诀,与那位修为境界并不低于自己的含着武道金钥匙长大的陆正搏命。
蓦然间,蓝衣陆正用右手发出了一记柔若无骨的轻飘飘的掌法,魏颉着急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刚格挡开此掌,便不顾风险挺剑前冲。一剑直刺之际,防守便有所懈怠了,而仅仅是片刻的疏忽闪失,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已然足以致命!
陆正从兜中摸出了三只淬有杀人剧毒的尖锐飞镖,直朝魏颉的颈部急速射来。
身为有着四阶洗髓境修为的江湖武夫,魏颉在最最危险的一刹那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骤然仰头,三柄见血封喉的剧毒飞镖堪堪从其鼻间几寸之上划了过去。
整个身体皆被东来紫气裹挟着的许灵霜负在魏颉身后,这么一仰,险些从“大胆哥”的后背摔落下去。
魏颉不由得渗出了满头冷汗,刚才但凡迟疑片刻,反应慢掉半拍,自己以及身后的那个小丫头就都要丢掉性命了!
他兀自后怕,忽有惨绝人寰的哀叫声从舞台上面传来。
魏颉偏头望去,一望之下登时惊怒交加,但见那个用来表演的滇戏舞台上,与其同行了十几天的戏班伙伴们,正在被一众精悍横戾的朝廷士兵用凶器利刃砍杀着……
“一个都别留,全都给我砍死了!”
贡章郡太守胡桢夏骑于那匹高头黑马的后背上,泄愤般地大声命令着手下,几十名奉命行事的私家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官刀,对着那群手无寸铁的滇戏子弟们肆意行凶,锋锐明晃的夺命砍刀不断地挥下。
人头滚滚而落。
残肢遍地,鲜血铺台。
耳边听着巨响的哀嚎声,眼中看着昔日同伴临死前那一幕幕悲惨恸人的可怜姿态,魏颉脑子里“嗡”的一下轰然炸了开来,他立在原地恍惚霎那,接着便声嘶力竭地朝那边狂吼:“住手啊!”
嗓音刚一出口,露出了些微的细小破绽,陆正和萧索瞅准大好机会,同时联手发难。
蓝衣公子陆正先是身形上掠,自上而下推出了一记掌罡,罡气熏天、威势震人,好似誓要凭借此掌招将眼前的敌人击毙轰杀。
萧索则趁飞剑飞尺缺失主人牵引的那一珍贵间隙,操使两条粗硕铁链朝魏颉的头顶天灵盖掷落。
两股方向不同的力道几乎对准了同一点,在魏颉分心大喊的时候发起的这一从所未有的迅猛强攻,若是结结实实的打中,中招者必然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之际,魏颉终于躲避了开去!
原是身后的少女许灵霜紧紧搂了魏颉的脖子一下,令其从同伴不幸身死的哀恸震怒中清醒过来,在最后一刻,魏颉躲开了陆、萧二人的合攻。
“轰!”掌罡与链条一齐砸在了地面之上,土地陡然塌陷一个巨坑,尘嚣飞扬。
泥尘雾气里,站在坑外的青衫剑客御动飞剑与飞尺,再度向锁链大汉萧索攻去,紧接着,手持血灵剑朝天阙,尽力使出一剑“孤烟直”,直戮蓝衣公子陆正的面门。
意气既出,举世无双,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陆正大吃一惊,疾往右方避去,一道笔直的雪白剑气弹指间自其身体旁边掠刺而过,那件做工精细的宝蓝色绸缎罗衫一下子便被割裂了开来。
陆正生平头一回见着如斯“完美”的顶尖神妙剑招,心下万分惶恐:“这小子的剑术怎么变得这般厉害了?!”
陆公子严阵以待,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恐因为一丁儿点失误而导致自己不幸丧命于此。
就在大汉萧索苦战飞剑飞尺,魏颉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有一阵炽烈至极的滚烫热浪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焰光冲天!
第六十四章 血债自然由血偿
魔君许焰的双掌掌心之中,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奔涌而出,很快将那两条纹理精巧华美的金色硬鞭裹挟了起来。
猩红色的血液倘满分布在鞭上的各种纹路,金鞭彻底变成了“金底赤纹”的独特模样。
霎那间,天下第八大魔头施展臻至巅峰境界的金犼功,发出了一记足可令任何敌人都为之心神战栗的惊天狂吼!
金鸾卫总指挥使陆成霜仅仅恍惚失神片刻,便看见许焰的手中双鞭上覆盖了一层火光熊熊的烈焰,两根模样美观的金色硬鞭,眨眼已被赤焰全部笼罩了起来。
但见许焰那对满是可怖红丝的眼睛里流下了两缕极是吓人的血流,两眼皆有,鲜血如红色小蛇般的顺着脸颊缓缓淌了下来。
紧接着,魔头那原本黑白交杂的蓬乱头发竟慢慢便成了暗红发紫的奇异色彩,不甚浓密的胡子以及两条长剑状的眉毛也都一根不留变成了远异于常人的近乎葡萄美酒的梦幻颜色。
形象上,已彻头彻尾地符合“赤焰魔君”这个江湖人赠送的响当当的霸气绰号了。
魔头许焰的手里握着焰光耀眼的金色双鞭,眼中虽然血流不止,可那宛若剔骨刀子般锐利的眼神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半分变化,依旧是那么的叫人胆寒,令人一看便会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整副套着绛红色袍子的躯体,恍如一具从地-府修罗殿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夺命凶神、鬼尊阎君。
常人绝对不可能会拥有那样恐怖瘆人的眼睛,除非是那种神智尽丧,一心只想着夺人魂魄、啖人血肉的夜叉罗刹!
原本身材十分矮小瘦弱,看来仿似一推便会就此倒地不起,甚至直接一命呜呼的弱气中年男人,在面对那个生平最大仇家死敌的时候,毫无保留使出了自己平生最强最得意的秘术绝学——“燃血魔典”!
此魔典仅许焰一人会,乃是一门极其强横且不讲道理的杀人功法,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魔道子弟梦寐以求能掌握该套绝世神功,继而凭靠一身无双赤焰独步武林,所向披靡。
此功法的真正高明之处在于,一旦顺利练成该功,即可在短时间内修为暴涨,不仅能将自身的新鲜血液转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附着在武器上以伤敌破贼,更可令自己的身躯和体魄飞快的得到一遍“重塑”,周身的骨骼、毛发、血肉、脏腑、经脉等等,各种与人体有关之物,皆会在那一刻转变为所谓的“赤焰”。
血流不止,所换来的是脱胎换骨般的非人“进化”!
表面看起来虽只不过是毛发变成暗红色,眼中渗出点鲜血而已,但实际上身体内部的变化之大,完全能用“翻天覆地”这个夸张的四字成语来形容!
之所以此功法被称为“魔典”,是因为该武学的进化效果不能够长久保持,最多一柱香的功夫便要重新恢复寻常人的那份平庸体质而且每使用一次魔典,就注定会有大量的己身宝贵血液流失。
所以每次使完后,都必须要及时生食他人之血,以血补血,若是补得不够到位,那么下一次再使出此功,就没办法达到预期的神奇效果了,甚至搞不好还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对施功者本人造成巨额伤害,以至于有性命之虞!
长达六年没与人动过手的江湖魔头许焰,体内积压的“血气”自然已是丰沛澎湃至了极点。
此刻的他,双瞳变成猩红的狠恶颜色,随着眼睛里的鲜血愈流愈多,红袍中年人的体格也在一点点变壮、变强,块头以肉眼可辨的惊人速度变得结实了起来。
瞧着许焰当下这副半人半鬼、近妖近魔的狰狞模样,号称“天边金掌”的武夫陆成霜嗤笑了一声,语气间仍不改轻蔑鄙夷之意,扬着下巴嘲弄讥讽道:“你果然还是用了啊,呵,你就是老用这种古怪伤身的功法,你老婆才会不要你的呀!”
赤焰魔君许焰再度摧动内家绝学金犼功,一吼发出,声震寰宇,金红双鞭顶部的烈焰发出“刺啦刺啦”的灼烧之音,猛然间暴涨了一丈有余。
红袍、红发、红眉、红眼、红须的大魔头许焰双膝微曲,将重心尽力下沉,手中恰似攥着两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粗壮赤蛇。
两腿猝然一弹,赤焰魔君红影闪动,朝前方疾冲而去。
真正的“血战”!
身材依旧相对占优的紫氅陆成霜一样也力沉下盘,随即将两只蒲扇般大小的宽厚手掌往上猛地一推,顿时有浓稠无比的金色气息自其双掌中喷涌而出。
夺目金浪迅速在陆成霜的头顶上方凝聚,幻变成了一个比人身还要大出数倍的巍峨“金掌”!
那张好似大日如来佛祖手印的庞然金掌,自上而下,以汹涌磅礴的雄浑势气,对着前冲而来的魔头许焰大肆轰了过去。
身材比原来高壮出不少的许焰手握两条丈余长的赤焰魔鞭,面对金色巨掌的巨大冲击,竟是半步也不后退,腰背微弯,竭力挥鞭不止,且每挥动一次,鞭子上面的赤色火蛇便会伸长数寸!
陆成霜两腿叉开,将双手高高举在头顶,整个人皆被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其形态,仿佛一只获得圣人点化而得道成仙的金蟾。
许焰面容丑怖凶霸如赤发恶鬼,撼人心魄的金犼吼声毫无断绝的迹象,陆成霜一边拼命镇定自身元神的同时,一边以膻中府海内的本命真气发出阵阵啸声,以抵御“金犼功”带来的强大威慑力。
“我许焰,今日势必取你性命!”
身穿绛红色袍子的红发魔头撕心裂肺地狂吼道,每一字都好像并非从嘴巴里发出,而是从九幽地-狱的忘川泉水里徐徐传将上来一般,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陆成霜深知“气势决不能输人”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高过头顶的双手一下接着一下推出巨型金掌,势大力沉,皆有摧城开山之威,口中则暴喝回应:“当年你杀我不死,如今你照样奈何不了我!”
身披紫氅的朝廷高官约莫推出将近五十掌的时候,许焰因承受太多猛攻而出现了一处防守漏洞,右肩膀处被金色掌罡怦然砸中。
也不知赤焰魔君这一下受伤几何,总归其身子仅是稍微晃了那么一晃,便即继续疯狂舞动两条烈焰魔鞭,与接二连三到来恍似浑然没个尽头的罡气金掌做着激烈无伦的斗争。
仍是不退一步!
陆成霜推出六十多掌的时候,许焰眼中的鲜血已如泉眼里的涓涓溪水一般外涌而出,除了眼睛之外,鼻子、嘴巴、耳朵等等部位,甚至于连皮肤都裂开了好几道细微缝隙,有少量血液从中渗透出来。
暗红深沉的头发也逐渐变为了艳亮扎眼的鲜红色,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形,皮肤再无半分寻常血色,惨白凄然,如同擦了一层极厚的胭脂水粉。
面白发赤,咧嘴呲牙,全然不像个人了!
此刻两根金鞭之上的凶残火蛇已经粗如巨树,体长数十丈,周围不少房屋建筑都被两根焰蛇波及刮倒,坍塌成一片不堪入目的破烂废墟。
这哪还是什么鞭子啊,分明是两柄足足长达几十丈,完全可轻易取人性命的狂猛巨刃!
陆成霜身子沉得极低,推掌的速度则变得愈发迅疾如风,金色气息凝聚成的雄浑掌罡也越变越大,中指的最高处直指苍穹,金掌仿佛自天边而来,如此神威盖世,当真无愧于他那“天边金掌”的绰号。
身为金鸾卫重兵总指挥使的陆成霜靠着一门传奇秘术“丹炉大法”,在庙堂与江湖之上肆意横行,也不知残忍剥夺了几许武林高手的体内金丹,并以己身为“丹鼎熔炉”,将他们的金丹淬炼融合,转化为了自己膻中府海内的丰沛本命真气。
又因陆成霜寄希望于能在七阶地煞境一飞冲天,甚至在未来用最短的时间跻身八阶天罡境修为,故而心甘情愿的在武学第六阶固步自封了十余载寒暑春秋,数年来百般计较、诸多谋划,这才令其坐拥了堪称世俗凡间最为强大稳固、足可对战匹敌地煞境小圆满的“六阶凝丹境”。
另一边,形态似厉鬼、舞鞭若判官的大魔头许焰,凭借着两条赤焰巨蛇,将世间最强凝丹境所发出的一张张强劲金掌摧残得四分五裂,掌罡再也无法汇聚,只有茫茫多的金色气息在天地之间飘荡。
能够以人力造就天灾,便可被称作“地煞”。
那日在沂州云顶郡天门城,羊角辫小丫头卜倩曾仅凭一掌就将几里内的所有房屋悉数轰塌摧毁,打得那个坐拥地煞境小圆满的刀圣之女关樱当场失去了意识,轻松取得大获全胜。
赤焰魔君许焰作为久负盛名的天下第八大江湖魔头,虽然没有小丫头卜倩“先天地煞境”那般得天独厚、举世罕见的无敌破坏力,但他毕竟也在第七阶境界待了足足十年有余,其中所积累的底蕴与气魄究竟有多么扎实浑厚,实在不能以常理而论。
一个,是以六阶对七阶犹能不落下风的金掌豪杰;一个,是坐享地煞境大圆满高深修为的赤焰魔头。
势均力敌!
陆成霜终于倾力推出了第九九八十一记“天边金掌”,魔头许焰虽身中数掌,却也到底是成功扛下了八十一记摧枯拉朽的金色掌罡。
许焰的两条手臂已然与熊熊燃烧的赤焰巨蛇完美融合起来,本应乘胜追击的他低着头伫立在原地,貌似适才那几掌对其身体造成了不小的创伤。
陆成霜推完所有金掌后,本欲退避格挡,忽瞧见了许焰垂首而立的那副颓败模样,心下登时大喜,暗道:“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机不可失,陆成霜用力抖了一下手臂,骤然间将体内的金色真气尽数逼出,令之吸附在壮实虬健的双臂上面,两手作掌状,大踏步上前而冲。
蓦然间,那个让人误以为再无后手的红发白脸许姓魔头抬起了脑袋,两条赤眉竖如三尺长剑倒悬,两颗赤瞳激射寒光万点。
六整年没有与人倾力一战的赤焰魔君大半个身子都已被灼热熏天的烈焰裹挟了起来,身躯体格更是猛涨了数圈,浑身筋肉鼓胀若磐石,再无半分“羸弱瘦小”的感觉。
身穿绛红色袍子的披发巨汉嗓音中满是悲愤与憎恶的情感,他冲朝着自己奔来的天边金掌厉声喝道:“陆成霜,我要你血债血偿!”
说完即后脚一蹬,将地面砖块踏了个粉碎稀烂,魁梧彪悍的人身须臾化作一团绚丽巨火,朝着前方呼啸奔去。
魔君许焰,不惜一切代价,自残一般摧坏焚断周身窍穴经络,主动燃尽了胸口里积蓄的所有血气!
不远处的青衫剑客依旧在与陆正、萧索二人激战拼杀。
魏颉一意两用,再加之背上还有个大累赘的缘故,出剑无法随心所欲,以一敌二,危劣态势着实不小。
幸而通灵物飞剑、飞尺的威力不俗,铁链大汉萧索没法快速突破三件宝贝的夹击,而那位蓝衣公子陆正虽掌法精妙,出招变化无穷,却对剑圣嬴秋传授的那一记意气剑招“孤烟直”没有什么应对之法。
这一战,倒也没办法轻易分出胜负。
魏颉一边苦苦应战,一边心里暗中费思打着算盘。许班主正和陆成霜战得是难舍难分,滇戏班子那些无辜的同伴们正在遭受朝廷官兵的残忍屠-戮,背上的少女许灵霜随时有可能遭遇到不可控制的危险,眼下最是应当“速战速决”的时候……然而,谈何容易?
若想要取胜,就务必要充分击败眼前的陆、萧二人,而以魏颉目前四阶洗髓境的修为来说,绝无可能同时战胜两大高手,唯有率先干掉其中一人方可。
陆正得承父亲教授的高妙武学,以各种诡异奇绝的上乘掌法作为主攻,结合诸般暗器毒物巧施偷袭,算得上是极难对付。
萧索身形魁岸壮实,以臂上所缠绕的沉重钢筋链条作为攻防武器,以气势为先,以神力为佐,叫人难以正面相匹敌。
况且陆、萧二人早已是多年的师门同伴,彼此出招时配合得异常默契,陆正稍微势弱时,萧索便加强攻势,反之亦然。
魏颉保护自己以及背上许灵霜的安全,苦力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哪里还有于那么短的时间内突破两人围攻的可能性?
情况紧急万分,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祭出蕴藏在膻中府海内的无上剑气的时候,战况转机出现了。
不远处,“天边金掌”陆成霜陡然发出了一记惨烈绝伦的呼声,嗓音中满满的尽是不甘与痛苦的情绪。
“爹!”
“师父!”
陆正与萧索几乎一齐脱口叫了出来。
第六十五章 秋山春水
武夫陆成霜与魔头许焰,这对命中注定的死对头,此时此刻都已倾尽了全部的气力。
陆成霜打完了九九八十一记“大日如来掌”,多年来依靠体内金丹熔炼出来的本命真气已损耗了八成,他趁着许焰负伤的大好机会,破釜沉舟般将膻中府海内的真气一口气逼了出来,金息尽数裹挟于粗壮双臂,似这般挥击而出的每一掌,皆有莫大的破敌威势。
许焰尽力施为邪派功法“燃血魔典”,同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体内原本所剩不多的珍贵血气通通摧生了出来,以血化焰,大半个魁梧身体都陷于炽热熏人的火焰之中,双臂操纵着两条早已粗硕至极的庞然焰蛇,人与双蛇俱是狰狞异常、恐怖绝伦。
一人金息流溢,一人烈焰缠身;一人府海里真气空空如也,一人经络内血液荡然无存。
金掌,对上赤焰。
二人竭尽全力,再无半分阴谋手段、卑鄙诡计可言,仅是依凭着自身本有的浩大真气,在正面与敌人交锋拼斗,一决高下。
双方大战之间,周围房屋恰若遭到了神罚天灾一般,变得甚是支离破碎、坍圮残败,幸而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都已被提前疏散,若是有人离开不及,此刻仍留存在了屋中,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惨遭碎尸的悲戚命运!
天边金掌陆成霜倾力而为,牙关紧闭,整个人止不住颤抖,以自己的那对金色双掌力敌两条雄焰赤蛇,脚下的路面已深深塌陷,双足已被埋至了脚踝处。
随着本命真气不断外泄,陆成霜那副魁壮身子的抖动程度愈发强烈,在六阶凝丹境固步自封十余年的他,心知肚明自己此时决计已再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小半盏茶的功夫,便要气机全然枯竭干涸,沦为一介废人……但他仍尽己所能地咬牙坚持着。
只因他知道身前的那个毛发尽红、脸色惨白的老魔头也已快要油尽灯枯赶赴黄泉,没什么厉害的花头好耍了。
只要再多挺一会儿,那个该死的赤焰魔头必将会流干周身的血液,被活活耗毙!
哼,什么狗屁燃血魔典,不过是一种极度伤身损命,白白耗费血脉的垃圾功法罢了,岂能胜得过我的“丹炉大法”?
心中存有此等想法的陆成霜,流淌在两掌上的气息变得更加雄浑醇厚,耀眼夺目的金色浪潮霎时向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将势气磅礴的赤色烈焰压制得无法向前。
天下第八大魔头许焰由于失血太过严重,心脏砰砰直跳浑似有人持棍棒在胸口处大力擂鼓敲打,握鞭的双手抖如筛糠,几要拿捏不稳。
正如陆成霜心中所想的那样,许焰确已坚持不了许久,不多时便要失血过多倒地身亡了。眼下这场“血战”只有两个结果,一是陆成霜的真气先一步耗尽,被烈焰焚毁身躯;二是许焰率先流完周身血液,被金掌击碎体魄。
就在胜负马上便要揭晓的时候,陆成霜猝然发出了一记凄绝惨厉的叫声,口中蓦地呕出了大量的鲜血。
因为他的真气外输渠道受阻,顷刻间,炽热无伦的焰息反制住了金色气浪。
此方天地,渐渐被熊熊火光充盈了起来。
身穿贵重紫氅的陆成霜脚步虚浮,身子晃悠悠站立不稳,但他仍勉力举着粗壮胳膊,尽可能地抵御着前方魔头发出来的滚滚赤焰。
一生在庙堂与江湖皆赚得了不俗煊赫威名的陆成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露出了一副自嘲般的惨淡微笑,头也不会的说道:“黄簪,想不到为师会死在你的手上。”
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嗓音自其身后幽幽然传了过来:“你也配做我的师父?”
但见一名身穿绣着金丝纹路裰衣的长发男子,挺直腰板站立在金鸾卫总指挥使的身后,两眼中满是轻蔑和鄙视的神情。
此人正是那个已被废掉了脊柱根骨的黄簪,适才他被师父陆成霜以“惩戒”的由头,粉碎了习武之人最为重要的修行根骨,原已注定要当一辈子废人的他,在被逐出师门后并未立即离开此地,而是选择在附近找了个隐蔽昏暗的地方躲藏起来,服下了随身携带的内家至宝“北极散”,靠着此物的通天灵力,操运体内气机,勉勉强强地恢复了一点点的内劲。
只有一点点,足矣。
趁着“前师父”陆成霜一门心思在正面防御着魔头许焰,黄簪暗施歹毒袭击,一掌结实地打中了陆成霜的后背要害。
对于正在与人比拼内力、较量真气的修士武夫来说,最最忌讳的便是遭人偷袭,一旦在此种全神贯注的紧要情况下身受重伤,那便恰似站在陡峭悬崖边上被人残忍推了下去一般,除了跌至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暴毙外,还能有什么好的下场呢?
陆成霜后心根骨处中了强猛无俦的一掌,伤势着实不轻,再也无法顺畅自如地运输流转本命真气,金色气息难以凝结,迅速往周围消散了开去。
双臂颓软下来,转瞬即被两条巨型焰蛇砸了个粉碎。
两条大好臂骨首先折断碎裂,接着轮到胸腔与肋骨,再然后则是头脑和下肢。
全身上下皮肤尽裂、骨骼尽碎、筋肉尽毁,真正死无全尸!
满头赤发飘扬,脸色惨白如纸的天下第八大魔道巨头许焰,当下发了疯似的舞动着手中的烈焰双“鞭”,即使他知道那个最大的仇人陆成霜已然孤身命丧黄泉,但他仍毫无就此停手罢休的打算。
多年来的血债血仇如今总算得报,许焰张狂且肆意地癫笑着,不停地鞭抽着陆成霜那具显然已不近人形了的模糊尸体。
而那个害师父悲惨殒命的黄簪则因逃亡不及,被几十丈长的锋锐火蛇打中了腰间,他本就已不剩下多少修为内力,体魄与普通人并无多少差异,挨上这么沉重的一下,自然是刹那间身体便裂成了上下两部分,当场暴毙!
眼见陆成霜惨死于赤发魔头之手,陆正急欲奔上去和许焰拼命,誓要为生平最敬爱的亲生父亲报仇雪恨。
蓝衣公子向着同伴萧索递了一个容易领会其内在含义的眼神,随即灌注真气入掌,竭力向魏颉推出了一记强攻,在魏颉提剑格挡开此招之际,陆正抽身朝赤焰魔君疾掠而去。
大汉萧索挥动钢铁链条,及时为大师兄打好了掩护,魏颉则握着血灵朝天阙,挺剑上前,配合三件通灵物,独战萧索。
几乎就是一个短暂的照面,风流公子陆正即被杀红眼睛的许焰震飞了出去,若非是他体内尚有“南斗水圣丹”的神妙余效,这一下多半就要取了他的身家性命!
魏颉见陆正已走,察言观色片刻后,冲着面前的那名铁链汉子高声叫道:“喂,我不想和你打了,快些去救你家少爷吧!”
说罢,青衫剑客主动撤回了飞剑与飞尺,身子疾往后退去,和敌人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
大汉萧索救人心切,在确认这小子并没有在使诈耍滑后,朗声道了句:“好,多谢!”
以右臂铁链为自己作掩,大踏步奔向了被焰蛇震飞的大师兄陆正。
魏颉顺利摆脱了陆、萧两人的联合夹攻,暗自松了口气,他身上背负着许焰之女许灵霜,朝另一边发出了一记震天价般的斥喝声,脚步疾掠,握紧血灵宝剑,杀向了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的贡章郡太守胡桢夏。
长剑之上,附有玄妙龙气,铮铮发龙鸣之声。
身穿华美锦衣的胡太守见那名青衫仗剑的玉面小子一脸怒不可遏的神情,气势汹汹地朝自己冲杀过来,登时骇得脸色大变,急忙命令身旁的一众侍卫抵御来敌,自己则猛力拉动那根缰绳,慌不迭地策马而逃。
魏颉同时祭出了飞剑两柄与飞尺一条,恣意挥舞龙鸣红等血灵剑,斩杀前路众兵恍似那砍瓜切菜、屠猪杀狗一般,提剑随心杀人恰如虎入羊群。
无一人能挡,无一人不可杀!
昔日在濠州月渠镇口,仅有二阶跃灵境修为的魏颉,在少女卜倩的帮助下方才勉强击退了追来的二十余名官兵,而今时已有四阶洗髓境的他,面对一群境界不高的普通持刀私兵,岂会有半分不敌之理?
莫要拦路,拦路者尽死!
身后负着一人的年轻剑修魏颉成功突出了刀械重围,眨眼追至疾逃那匹骏马的后方。
朝天阙作为红等品级的珍贵剑胚,堪称是锋锐无双,一剑斜斩,连皮带骨的劈断了胡桢夏坐骑大马的两条后腿。
马嘶凄厉,贡章郡臭名昭著的太守“胡阎王”从马背上失衡滚落下来。
胡桢夏整个臃肿的身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只觉浑身跌得剧痛无比,浑似根根骨头都散架了一般,连爬都再也爬不动了。
脖子上蓦然被架了一柄血腥味极其浓郁刺鼻的血刃长剑。
魏颉右手握着剑柄,朝那些滇戏班子同伴的尸首所在处望去,眼眶微微湿润,神色悲凉,他用力咬了咬牙,沉声说道:“且安息,我这就给你们报仇!”
语毕,年轻剑修遂用极为缓慢、残酷的切割速度,一点点地割掉了狗官胡桢夏的那颗项上头颅。
人头刚脱离脖颈,魏颉当即飞出一脚,像踢皮球似的将胡太守的那颗狗头踢远,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双臂之上缠着金属粗链的大汉萧索虽然勉强为大师兄挡下了许焰的一招,但两条铁链也瞬间被高温高热的滚烫烈焰融成了液态铁水。
没了傍身武器的萧索急冲着刚站立起身的蓝衣陆正喝道:“大师兄,师父已经死了,你快点离开此地!我来给你垫后!”
胸口处沾满肮脏血污的俊俏公子陆正心念飞速急转,果决当机立断,高声道了句:“好兄弟,我去也!”
陆正凭靠着刚恢复不多的精神和真力元气,蓝影如风,向东面方向快速逃去了。
大汉萧索再无铁链护体,只得运灌真气充盈全身,企图纯粹以肉身硬扛下那两股致命的赤焰热息。
两条可怖焰蛇先后而至,当真是势不可挡,眨眼间便将身材壮硕如熊的萧索一竖一横的劈成了四块,尸块残肢轰然掉落在地,死状可谓相当凄惨。
魔头许焰狂笑着取走了陆成霜、黄簪以及萧索三人的性命,本欲赶去追击那名出逃了的蓝衣公子陆正,躯体却终于支撑不住,笑声逐渐低微,身上的赤焰亦慢慢退去,双鞭“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赤红如血的须发恢复了原先的那份黑灰色,面容却仍是病态至极的惨白,脸颊两腮都深凹了进去,几无半分血气可言。
他挣扎着走向了属于陆成霜的那堆已然不复人形的糜烂碎肉,伸手呈爪形,从中猛地剜出了一颗血迹斑斑的硕大金丹,握紧金丹,长舒了口气,仰天栽倒了下去。
魏颉手刃私自调兵的恶官胡桢夏后,环顾四周再无敌人,将一直负在自己身后的许灵霜轻轻放了下来,回收了附在她身上的那股道门东来紫气。
年仅十六岁的石榴裙女孩迈着急促且焦虑的小碎步,抽抽噎噎地跑向了自己的父亲。
江湖人称天下第八大魔头,被冠以了“赤焰魔君”这一威风绰号的许焰,此刻如一具了无生机的冰冷尸体般平躺在地上,手中握着陆成霜体内温养多年的那颗天底下最大的凝真金丹。
红裙小姑娘双膝跪倒在父亲身边,不说话也不伸手,只是一味地低声抽泣着,晶莹清泪从她两颗明亮的大眼睛里滚落,滑下光洁如璧的脸颊,一滴接一滴的掉在了地上。
许焰那件本就呈绛红色的便宜袍子已被血液浸透,除了衣裳,他那干瘦嶙峋的上半身也都沾满了猩红色的鲜血。
魏颉慢步走至了此处,将沾满鲜血的血灵剑重新归入鞘中,垂首凝视着性命已如风中摇曳残烛的许老班主,神色异常凝重,沉默不语。
许焰眯起浑浊不堪的眼睛,看着自己那个心爱无限的宝贝女儿,惨白凹瘪的脸上十分艰难地挤出了一丁点儿笑容,嘴唇颤栗,似要尝试着开口说话。
许灵霜泪流不止,俯身低下脑袋,侧耳去听。
魏颉有不弱的四阶洗髓境修为在身,即便站立着也能听清那些细若游丝的言语。
那位命在须臾的中年男人有气无力道:“霜儿,我杀害了你的亲生父母,你可怨我?”
听了此话,魏颉骤然大吃一惊,小丫头许灵霜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她声音明显发颤:“爹,你……你说什么啊?!”
许焰笑意不减,缓缓道来:“十六年前,你娘丁春水被人弄大肚子后抛弃了,她走投无路,本意投河自尽,是我路过并救下了她。嗯,那个让你娘怀孕的男人,正是陆成霜。”
许灵霜一双秋瞳瞪得溜圆,张大嘴巴,满脸的不敢置信。
许焰继续娓娓道来:“那会儿我还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人物,被好事的魔道子弟称作了‘赤焰魔君’,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说实话,你娘是我这辈子里遇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她的那对眼睛,仿佛将日月星辰尽收其中了一般。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即便她肚子里面怀着别人的孩子,我依然深切的爱着她!”
“作为魔道中人,自然免不了到处遭人追杀,我为了你娘和她腹中胎儿的安全,决意就此隐退江湖。她叫作春水,那我便改名‘秋山’,她会唱滇戏,我也努力去学,等到学得差不多了,便拿钱出来和她一起开了个滇戏班子,我仍旧是江湖人啊,只是改成靠沿街卖艺为生了。从那时候起,武林少了一个赤焰魔君许焰,却多了一个滇戏班主许秋山。”
早已不是魔头的许焰眼里流露出温柔甜蜜的神情,“后来她娩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眼睛像她的一样好看,我们给她取名‘灵霜’,我虽然知道那并是非自己的种,但我仍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恍惚间十年过去,那一晚,春水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我隐约听到她在不断地重复念叨着‘霜’这个字,我以为她在喊女儿,也就没有在意,怎料后来她居然在霜这个字的前面加了一个‘成’字……原来她叫的不是灵霜,而是成霜!”
一旁的魏颉听得甚感揪心,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呵,那时候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春水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心里喜欢的一直都是陆成霜那个该死的狗男人!”
许焰的语气里满是哀怨与愤怒,“我实在忍无可忍,趁着浓浓夜色,手提双鞭,要去找那个姓陆的家伙搏命一场!那一战,确实是我占了上风,就在我有望杀死陆成霜的时候,春水跑了出来,那天夜里她发现我孤身离去后,便就一路暗中跟随,想要阻止我杀人。她为她真正的心上人挡下了我的致命一击,赤焰贯穿了她的胸膛,我许焰,亲手杀死了自己生平最爱的女人!”
红裙少女许灵霜嘴唇动了动,眼神凄迷的她呜咽着轻声道:“娘……”
已虚弱到极点的许焰点了点头,微声说道:“我六年前,我亲手杀了你娘,而今天,连你的亲生父亲陆成霜都死在了我的手上。你,可恨我?”
花样年华的少女许灵霜竟是片刻都没有迟疑犹豫,她脱口而出:“爹,你别这么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亲爹!”
许焰注视着自己多年来的宝贝“女儿”,淡然笑道:“霜儿,我这辈子……能与你父女一场,值了!”
“什么,这辈子?!”聪明伶俐的许灵霜顿时大感不妙,“爹,你……”
许焰笑意融融,道:“你娘临终前,曾嘱咐过我两件事。一是让我日后务必将你抚养长大;二是此生再不能做吸人血增强内力的勾当。我失手打杀了她,这等简单的遗愿,又岂能不答应呢?于是我便在自己体内的十二大要穴-里钉入了十二道‘寒冰剧毒’,我习练的功法名为燃血魔典,对世间阴寒之物最是忌讳,身中此种剧毒后,只要不催动内功魔典,便不会有事,而一旦运功发劲,剧烈寒毒和赤焰真气发生冲突,一柱香的功夫内,必定会落个血液流干而死的下场……”
“不会的,爹!你……你不会死的!”许灵霜泪流满面,嗓音极是凄惨悲怆。
许焰的眼睛尽力往边上瞟了几下,用微弱的声音吩咐道:“霜儿,把我的双鞭拿过来。”
许灵霜照着“父亲”所说,将那两根雕有精美纹路的赤金色硬鞭从地上捡起,递了过去。
许焰这会儿已悠然闭起了双眼,只剩下嘴巴在动:“这金鞭,一柄名思-春,一柄名念水,合在一起便是‘思念春水’。它们的柄部都有一个机关旋钮,只要拧动一下就能打开,其中暗藏了两本武学秘籍,一本是我的《燃血魔典》,另一本则是陆成霜的《丹炉大法》。我于数年前意外发现,只要靠着此功法里的那门熔炼金丹之术,结合燃血魔典的异效,便能凭空生发并存储血液,再也无需借助他人。可惜我承诺过你娘的,永世不再使用魔典,故此从来没有真正试过将两个功法相融合,将来你可以试试。”
讲完这一长串的言语,闭上眼睛的许焰双手紧握那颗从陆成霜尸体中剥夺出来的硕大金丹,运出最后一口残余的本命真气,原本满是血渍的金丹很快变得洁净无暇,隐隐散发出了微淡的美好光芒。
“霜儿,张嘴。”许焰将捏着金丹的手慢慢举了起来,“只要彻底吸收了这颗金丹的效力,修为足可一举跻身四阶洗髓境,运气好的话,甚至连五阶脱俗境都不是什么梦想。”
眼睛哭红发肿的许灵霜张着嘴巴凑了过去,一口将那颗鸡蛋大小、流光溢彩的宝贵金丹吞入了腹中。
许老班主喂完宝贝女儿金丹后,气若游丝地问道:“姓魏的小兄弟,你还在么?”
“我在。”魏颉立在他身侧正声回应,“许前辈,您是有何吩咐么?”
许秋山轻微“嗯”了一下,声若蚊蝇的说道:“霜儿她半点武功也不会,炼化那颗金丹需要不少的时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就拜托你照顾一下她了。”
魏颉微微一愣,皱眉道:“什么?”
“看得出来霜儿蛮喜欢你的,把她交给你,我放心。”许焰语气相当诚恳,“我许焰这辈子都没求过人,今日是第一次,算我求……”
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怎么样都说不出话来了。
魏颉见其如此状态窘迫,知道自己若再推脱着不肯答应,许老前辈决然是要死不瞑目了,连忙应声道:“许前辈,我会照顾好小霜儿的,您放心吧!”
许焰不再言语,只是合目浅笑,突然间嗓音恢复了过去的洪亮,魏颉不用猜便知这是一个人临死前才会出现的“回光返照”。
昔日中原魔道的传奇巨头在离世前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喊出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春水啊,我许秋山不后悔娶你!”
此言甫毕,老班主喉头“嗝”了一下,脑袋往边上一歪,就此溘然而逝。
小丫头许灵霜见其咽气,立时趴在父亲干瘪的胸口嚎啕大哭了起来。
少女一直哭到昏厥为止。
经此事件,天下再无赤焰魔君。
第六十六章 天下禅宗第二
短短一日之内,少女许灵霜那本就不大的小小世界,地覆天翻。
往日里关系融洽,同餐同饮的一众戏班伙伴尽数丧命于朝廷官兵的无情刀剑之下,无一人幸存。
得知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姓陆名成霜,而自己向来尊敬喜爱的母亲丁春水居然是走投无路才去委身嫁人的。
看到了平日里脾气好到不行,连句重话都不会说的“父亲”许秋山凭借着赤焰魔功手刃多年仇敌,肆意大杀四方的恐怖姿态。
第一次亲眼目睹那般血腥残忍,生死只在须臾间的厮杀决斗。
第一次认识到人命原来是那样轻如草芥、毫不值钱的东西。
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和命运。
第一次搞不清所经历的那些事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了!
许灵霜虽已跟随许秋山行走江湖在社会底层卖艺讨生活多年,但她毕竟尚且年幼,心智发育仍不够成熟健全,面对此等巨大的变故与精神上的冲击,实在是难以扛御得住。
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红裙少女,身子软绵绵地趴在许秋山尸首上面,无所顾忌地扯动那副本该用来表演滇戏的细嫩嗓子,声嘶力竭尽力恸哭着。
她的嗓音本就甚为尖锐,此时纵情嚎啕,哭声之凄厉惨绝,当真非比寻常。
魏颉单膝跪在许灵霜的身边,垂首低眉,一言不发。
只因他也曾亲身经历过“丧父”之事,深知家属死于非命对尚还留存在世间的人来说,该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剧烈痛苦。
这种痛,只有自己去慢慢地体验,一点点地消化,旁人除了在边上默默陪伴,等待其凭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阴霾沼泽以外,什么忙也帮不了。
苦海有涯,当自渡之。
许姓小丫头虽服下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硕大凝真金丹,但她终究骨架单薄、身子孱弱,心神抗压的能力也不够强,最终还是哭得闭目昏厥了过去。
青衫剑客背起沉沉昏睡的许灵霜,将两根藏有稀世武学秘籍的赤金硬鞭别至自己的腰间,再将老班主许秋山以及一众滇戏子弟的尸首,驮至了那些官马的背上,用缰绳牵制住几十匹官家骑来的名种好马,胯-下那匹白马大白在最前头带路,趁着日渐低垂的黄昏暮色,直往城外郊区行去了。
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魏颉来到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费去不少人力功夫挖了一个甚深的大坑,将几十名不幸惨死的滇戏同伴合葬在了里面。
又在不远处单独另挖了一深坑,庄重且严肃地掩埋了那位原名“许焰”,被江湖人称作“赤焰魔君”的滇戏老班主。
在墓前立了块高高的石碑,用锋锐血灵剑纂刻了几个工整的大字——“丁春水之夫,许灵霜之父,滇戏班主许秋山之墓。”
等一切安葬的事宜皆妥善完毕后,天色已极是暗沉,野外鸦声阵阵,魏颉策马带着许灵霜又重新返回城镇,走进镇上的一间寻常客栈,在里头留宿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时分,小丫头方才悠悠醒转,因为昨天哭得太狠,闷头睡了一觉以后,上下眼睑高高重起,那对原本水汪汪的明亮大眼睛都被眼袋给硬生生的挤小了。
魏颉简单跟初醒的许灵霜讲了一些关于丧葬的事情,然后带着她去店内随意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
餐桌上,向来话不少的魏颉一直保持缄默,不单是没说话,连头也没抬几次。
心情着实不佳,连酒都没怎么喝。
许灵霜遭逢丧亲巨大变故,更加没什么食欲胃口,低着头没扒拉几口米饭就不吃了。
用过餐后,脸色阴沉似清明雨天,心情落寞如死水的二人,一同前往了昨晚就到过的那一处郊外墓地。
在父亲坟墓前,十六岁花季少女许灵霜磕足九个响头,又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
这次魏颉不再选择沉默,而是温言相劝,告知许灵霜那个名叫“陆正”的家伙尚且苟活在人世间,还要等她早日练功有成,亲手诛杀那个仇人之子,才算真正了却许老班主的心愿。
许灵霜抽抽嗒嗒地停止了哭泣,伸手接过魏颉好意递上来的两根金鞭——思-春和念水。
紧握着养父许焰的宝贵遗物,碧玉少女用力咬了咬嫩红色的纤薄嘴唇,清澈如水的明眸里顿时绽放出,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坚毅眼神,她用哭了太久而变得有些沙哑粗糙的嗓音问道:“大胆哥,我能和你一起闯荡江湖吗?”
看着那名鹅蛋脸的俏丽小丫头,本就受了老班主临终嘱托的魏颉微笑着点了点头,爽然答应道:“行啊,我本就孑然一人,平日里寂寥得很呐,咱俩若是一同行走江湖,路上便可有个说话喝酒的伴儿了,多好!”
穿着石榴红裙子的细瘦丫头眼眶红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魏颉那张清俊白皙的脸,扑过去一把环抱住了魏颉的腰身,小脸紧贴在青衫剑客那宽厚的胸膛之上,用几不可闻的微弱嗓音说道:“大胆哥,我只有你了……”
身穿碧青色薄衫的魏颉如同被人揪住了心口处的一块敏感软-肉,同样伸出双臂,轻轻搂住了少女许灵霜那副娇若无骨的身躯,柔声说了一句:“我也是。”
清晨气候较凉,秋季露水极重。
青衫青年与红裙少女,共同乘坐着一匹毛色雪亮的高头白马,踏上了赶赴西北的旅程,两人与彼此相伴同行,相约浪迹天涯。
————
魏、许二人很快便行出了贡章郡,一路上,许灵霜没日没夜的刻苦修炼,照着大胆哥魏颉的意思,先行练习绝不会对人体有任何损害的上等功法“丹炉大法”,依靠着里头记载的熔炼秘术,一点点地淬炼、烹熬体内的那颗硕大无比的凝真金丹,准备等将金丹大部分炼化吸收,修为顺利跻身三阶百尺境后,再去修炼许焰的那套“燃血魔典”,届时不仅练起来必将事半功倍,而且不易对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损耗。
许灵霜与金鸾卫总指挥使陆成霜有着浓稠血脉关系,所以那颗金丹在前者的体内很好地安下了家,每日被逐步炼化一点,炼丹者的体魄境界也就会跟着变强一分。
魏颉明白空有内力和真气没有武学技艺是决计不够的,出于一片好心,凭依身体里的三尺玲珑根骨,以及那份强之极矣的模仿能力,竟成功将“大漠星辰诀”这套上乘剑诀,融入了从许焰那儿偷学来的部分鞭法之中,结合碧泉经之中“生生不息”的要旨口诀,依葫芦画瓢地自创了一套鞭法招式出来!
因其里头包含了修养存储并合理运用青云真气的特异法门,故魏颉给这套独创武学命名为“青云鞭诀”。
口诀就十四个字——青冥之气在吾胸,再抚祥云报苍穹。
先是自己练得万分纯熟自然,再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教给了少女许灵霜,小丫头有天底下最大金丹的效力加持,根骨灵性之佳其实并不比魏颉来得要差,那套鞭诀也算不得如何高深艰涩,她没学多久便已是耍得有模有样,甚至具备一些习武多年的人才会有的那份华丽风采了。
得蒙魏颉传授“元神出窍”的仙家法门后,白日里一大半的时间用来内外兼修,既练习丹炉大法,也钻研青云鞭诀,剩下的一小半时间,则分离本命元神,和魏颉携手进入神京玉镯内部的那一方广阔天地之中,即便还未跻身能够练气的二阶跃灵境,仍可大肆汲取南海诸岛上的丰沛灵气,加以提炼吸收,一日千里地提升己身境界。
不到十日,少女许灵霜就成功入品,修为达到了一阶筑身境,其成长进展之迅猛,连魏颉都忍不住发出赞叹,说照她现在这个神速,想必用不了多久即可拥有三阶百尺境这一“宗师”修为了。
十六岁的小宗师,啧啧,放眼茫茫中原大地,都是凤毛麟角般的稀有存在。
当然,像魏颉这种二十岁出头便跻身四阶洗髓境小圆满的超级大天才,在尘世间更是少之又少、寥若晨星。
这天,二人纵马来到了位于瑜州的那座著名雄城——襄阳。
此城原名“襄樊”,新帝嬴勾登基后嫌“樊”之一字不甚符合其文化底蕴,故特意下令改名为“襄阳”。该地位于汉河南岸靠西,三面近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便是经济军事重垒、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着“流水的汉河,铁打的襄阳”之盛誉。
据史书记载,曾有郭姓江湖巨侠率重军死守此地,最终城破,郭大侠举家殉城,堪称英伟壮烈。
又因其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自古就是商贾旅人学者汇聚的场所,诗圣谢心然的祖籍正是襄阳,曾经写过一句“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并豪言赞称襄阳为“华夏第一城”。
出城西便是临汉门,乘船渡过那条极长极宽、历史上曾抵御过无数精锐兵将的西面大门护城河后,魏颉和许灵霜登上了那座靠着顶峰建筑而闻名于世的东郭山。
山顶处建有一座巍峨高塔,名为“落雁”,一直以来,该塔便与雷峰塔、千叶塔并称为“中原三大名塔”。
濠州落剑城的搁剑塔于两年前宣告正式修建完成后,被朝廷强行编入其中,并为之封了个“中原四大名塔”的响亮头衔,但因搁剑塔建成得太晚,也无多少值得人们称道的“光荣”典故,根本不足以担负起此名号,故那个很是莫名其妙的“官方”说法,从未得到过民间百姓们的认可赞同。
魏颉曾作为有官职无头衔的“守塔人”在落剑城生活了整整两年,对“塔”之一物颇有情怀,加之其本就特别喜爱游访各地名胜古迹,身临此山,又岂有不登高览景的道理呢?
傍晚时分,青衫客与红裙女骑马登山,来到半山腰时,耳力向来奇佳的魏颉忽听到了一阵从远处徐徐传来的低沉虎啸,玩心不小的他便即策马往声音传来处行去。
一来是想会会那条着急投胎的山间大虫,二来自然是要给从来没有与人动过手的少女许灵霜增长点与凶猛野兽搏斗的经验。
白马行至,但见前方草地上躺有一只苦苦哀嚎的细腿小鹿,该鹿生就一对形状特异的玲珑犄角,棕色皮毛上均匀分布有点点纯白梅花状斑块,睫毛很长,眼神清灵透亮。
屈膝匍匐在地上,后腿处血流不止,染得满地青草皆成鲜红色。
而站在梅花小鹿身边的,则是一头体型远比前者要大出许多的斑斓花纹吊睛白额虎。
唇须沾血的花斑巨虎已然残酷地咬断了小鹿的一条后腿,长满粗砾毛刺的红色长舌不停舔食着断骨处狂涌出来的新鲜鹿血,它多半是心中存有“玩弄猎物”这个恶劣的兽性想法,并不着急用嘴中锐齿割开小鹿的稚嫩喉管,让自己今晚这顿“美餐”死得那么痛快爽利。
那猛虎陡然瞧见了纵马而来的魏、许二人,再度发出一记深沉、充满了野性力量的低吼,不急于扑上前去,而是用那对凶光十足的兽眼,死死盯着到来的两人和一马,双肩耸动,迈着矫健沉稳的步子,缓缓地走了过来。
见那虎自主靠近,魏颉轻轻拍了坐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石榴裙小丫头的肩膀几下,笑吟吟道:“小霜儿,那头老虎就交给你来打死了!”
少女许灵霜微微一惊,神色变得略显慌乱,急忙道:“我……我不敢。”
魏颉轻哼一声,装成一副很是不屑的样子,撇着嘴道:“喂,你现在可有‘一阶筑身境小圆满’的修为了,不就是区区一条大虫嘛,这都不敢打?”
许灵霜犹豫片刻,终于勉强鼓足勇气,咬牙道了句:“那我试试。”
说着便即拔出了别在腰间的那两根赤金色硬鞭,一手把持一根,从白马背上飞掠了下去。
魏颉见之有如此魄力,心下颇为赞许,大声鼓励道:“你尽管放手开打便是,有我在,保管不会让你受伤的!”
小丫头许灵霜得了这句承诺,顿觉胸中胆气勃然大增,面对那头随时要猛扑上来的吊睛白额猛虎,左手紧握思-春,右手持着念水,摧动体内的金丹真气,做好了竭力施展那套并未与人实战过的武学“青云鞭诀”的充分准备。
就在一人一兽即将展开一场激烈搏斗的时候,有一声悠悠扬扬的佛号飘至了此间。
扭头望去,只见口呼“阿弥陀佛”的是一个身穿米黄色粗制僧衣,脖子上挂着串深黑色佛门念珠,脚踩浅灰色布鞋的矮胖和尚。
那和尚个头不高,身材着实臃肿不堪,粗劣僧衣固然甚是宽松,却也挡不住他那外腆出来的肥油肚子,脸上堆肉极多,胖得几乎都没有了下巴。
单论其长相,说得好听点嘛可以称作“吉人自有福相”,难得点便只有那“肥头大耳”四个字了。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可喜可乐的事情,胖和尚的脸上满是浓浓笑意,嘴巴咧得都快要碰到耳根,那对本就不大的绿豆眼睛更是被挤压得仅剩下两条细眯缝隙,叫人不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见东西。
骑乘白马的魏颉见其脑袋上面顶了九个整整齐齐的香火戒疤,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矮胖和尚多半在佛门有着不俗的地位。
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就是去西北猿猱山青泥寺拜访“释圣”一衲禅师,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并不太正经的释家“高僧”,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淡淡的尊崇之意。
笑容异常夸张的胖和尚挪步走至此地,对着手持双鞭的少女许灵霜缓声问道:“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与这虎有何恩怨?”
红裙小丫头当场怔在了原地,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不知所云、不知所谓的奇怪问题。
人与虎还能有何恩怨?既是吃人的畜-牲,那打杀了便是。
魏颉主动替尴尬的许灵霜开口道:“大师,我们确实与那虎没什么恩怨,但那头梅花鹿不也跟老虎没有恩怨么?不还是被咬断了后腿,免不了最后葬身虎腹的命运吗?”
身穿粗劣僧衣的肥胖和尚笑意更甚,先是点了几下脑袋,继而说道:“众生本性皆善,若非肚腹实在太饥,想来那虎也是不会去找麻烦杀生的。”
魏颉不以为意,淡淡然道:“是吗?”
脚踩布鞋的矮胖和尚走向了那头一直停步在原地没有动身的健硕猛虎。
面对一头满嘴血染的狰狞野兽,和尚的脸上仍是不减笑意,他伸出一只远比常人肥出甚多的白胖右手,轻轻搭在那头嗜血斑斓猛虎的脑袋上。
左手竖在胸前,口中默默念诵着浑然无法听清的深奥咒语。
不多时,那和尚的脸部皮肤渗出了颗颗豆大的晶莹汗珠,随着汗水越流越多,矮胖和尚的臃肿身材竟是在不断变瘦,等他把手从猛虎的头顶拿下去时,那原本高高挺起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整个人居然瘦了一圈不止!
明显消瘦了不少的慈祥和尚笑了一下,胡乱擦去额头上面的豆大汗水,一脸轻松地对那虎说道:“这下肚子可饱了?你去罢!”
那头斑斓猛虎仿佛听懂了笑脸和尚说的这句话,仰天发出“嗷呜”一声,转过身子快速跑远了。
瘦了几圈的胖和尚又走向了那只因血流过多而奄奄一息的梅花鹿,屈膝蹲下身子,双手轻柔地握住了小鹿的断腿处,须臾,有浓金色的佛门真气从和尚的手中流溢出来,金气迅速分散并遍及了小鹿的整个身子,后腿断骨的地方顿时往四周泛起了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清丽气机涟漪。
此番情景,足可用“神妙”二字来形容!
真气散去后,原本就算侥幸不死也注定要终身残废的梅花小鹿竟飞速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嗷叫一声,随即也迈开纤细长腿奔跑着离开了此地。
许灵霜亲眼见识到这匪夷所思的两幕,震惊得无以复加。
魏颉瞧那个胖和尚有着以身饲虎、续命接骨的上等神通,愈加笃定了眼前之人必然是那佛教中的武学大能,连忙从白马背上跃了下来,快走过去躬身合十道:“适才是晚辈失礼了,还望大师见谅则个!”
先后喂饱饥残猛虎、救下了受伤小鹿的矮胖和尚坦然摆了摆手,依旧是咧嘴而笑,率性道:“礼不礼的,本就无妨。”
青衫剑客低垂着首脑,言语相当恭敬谦逊,“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仰头一笑,正视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那名青衫年轻人,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感慨之色,语气颇为平淡地报上了自己的法号:“贫僧出身静净寺,得蒙恩师赏识,赐号‘甘露’。”
魏颉猛地抬起了脑袋,望着眼前那位笑意融融的和蔼僧人,心下惊讶:“难怪此人这般神通非凡,原来竟是那位‘天下禅宗第二’,静净寺的甘露大师?!”
第六十七章 剑佛
中原八大禅宗,西域两大密-宗,合称为“佛门十大宗”。
天下禅宗之表,是那猿猱山青泥寺全寺最高住持,人称“释圣”的一衲禅师萧元忠;天下禅宗第二,即是当下这位怡怡然立在魏颉面前的甘露禅师了。
作为灵慧山静净寺的当代方丈,甘露禅师在中原的名声自然小不了,各种传奇往事、名人轶闻层出不穷,由于禅师本人长得慈眉善目且尤其爱笑,故有心怀虔诚的佛教信徒特意为其冠了个“佛慈”的顺口名号,若单论受世人喜爱的程度,以“肚大能容”著称于世的甘露和尚,理所应当地胜过了那位生平最擅长苦行自戕的一衲禅师。
据坊间传说,那释门“佛慈”未出家时的俗名叫吴理珍,字浩渺,曾经不过是静净寺里的一名寻常刻碑工匠,手艺还算不错,在寺内勤勤恳恳刻了十多年的石碑,纂下了成千上万个香客的俗家名姓,终日饱受山上晨钟暮鼓的悠悠熏陶,受益匪浅。
有一天忽然顿悟,开了修行明理的“机窍”,笃定刻苦习禅的虔诚志向,九叩其首,终于顺利拜入了庙中头号禅师甘霖方丈的门下。
拥有先天佛骨造化的他,是个命中注定的练武材料,又因其品性温良、虚心谦恭,受到了师父特别的青睐与关爱,方丈甘霖先是于半夜三更唤其至后院灌顶传功,后专门许之可随意研习藏经阁内珍藏的所有高深艰涩的佛教武学,并赐了吴理珍一个在寺里辈分极高的释家法号——“甘露”。
直至半百之年,甘露的修为境界超越了自己的师父,一步登顶,跻身八阶天罡境。
同年,甘霖大师寿终圆寂,焚后的佛骨被迎送到了大内皇宫,甘露禅师也由此荣升为灵慧山静净寺的新任方丈,以一肩之力,担负起了宣扬宗门佛法,不令“天下禅宗第二”之渊博美名蒙羞的重任。
在恩师的理念基础上,甘露禅师让更多的市井百姓、世俗庸人也有幸知悉了——“静”者需歇却狂心,“净”者需一尘不染,唯有静净,方可“近境晋进”的深涩佛门道理。
创下此番不世功德,足可被人们尊呼一句“大师”。
魏颉早就听闻静净寺里有个被称作佛慈的甘露禅师,笑口常开,肚大能容世间难容之事,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那么巧合在此处遇见高人前辈,更料不到传说中那位在佛门地位仅次于一衲禅师的“天下禅宗第二”,在外貌形象和体态上面,会这等……不甚雅观。
“晚辈魏大胆,见过甘露大师!”魏颉再度双手合十,弯着腰向面前之人鞠了个很大幅度的深躬。
体型极其臃肿的矮胖僧人冲着魏颉“哈哈”的笑了一声,招了招手道:“魏施主,你且过来。”
魏颉依言缓步走了上去。
待其走近,甘露禅师轻轻捏住了青衫剑客的手腕脉搏,须臾后,点头“嗯”了一声,抬头探问了一句:“施主可有练过什么比较阴寒的内家功法么?”
魏颉稍加思索,当即如实回答,告知了大师自己曾经在道门长公主山巽风宫里修行过一段时间,后来阴差阳错地吸收了公羊掌教积累了足足二十年的“东来紫气”,故而体内一直都留存有不少偏阴偏寒的内家真气。
比魏颉矮掉大半个头的甘露禅师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仍是微笑着说道:“原来如此,难怪……魏施主,而今你体内阴盛阳衰,两者极不平衡,若不及时调理,恐怕性命难以长久了啊。”
魏颉登时惊悚起来,慌忙问道:“什么?!大师,您说什么?我……”
甘露禅师仰着头大笑起来,神色宽慰祥和,咧嘴朗声道:“无妨无妨,魏施主莫要惶恐,贫僧这儿有一套天下至阳的内功心法,凭借施主的资质禀赋和根骨造诣,只需半日即可将那套功法修炼到家,届时阴阳交泰、日月平衡,不仅性命决计无碍,修为底蕴更是能够再上一重楼!”
魏颉一听这话,如同抓住了根紧要的救命稻草一般,匆忙问道:“不知是何功法?”
静净寺禅师并不立即答复此问,只是随意拍了拍凹下去不少的肚皮,笑容可掬,道:“这山间聒噪得紧,魏施主不妨随贫僧一同上山,这山顶上建有一座落雁塔,那里清幽宁静,正是安心修炼的绝佳之地。”
魏颉本就准备与红裙少女许灵霜结伴上山登高览景,即刻面露喜色的应和道:“大师此主意妙之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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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轮圆润红日从东面天空缓缓升起,洒落浅淡和煦的阳光至人间大地。
东郭山山腰,有洁白云纱飘绕不息,意境朦胧优美,妨似那美人初醒时的惺忪睡眼。
微风吹拂,无数细微草叶随之颤动起伏,如万千仙蛾曼妙起舞,布谷鸟肆意卖弄嗓音,发出阵阵铜铃般悦耳的清灵脆响,经久回荡,为此方寂静天地平添了无限的勃勃生机。
脚下踩着因露水积累而颇为潮湿的草地,两名身披特异甲胄的男子大步流星,于晨间登高攀顶,目的地自然便是那座修建在东郭山巅峰处的名塔落雁。
奔走在后面的男子穿着一件薄制亮银色的轻型铠甲,身长体壮,个头八尺有余,束发,眼神极为犀利,胡茬满脸,一看面相就知其绝非等闲之辈。
腰间悬了柄造型霸道,纹路甚为精美的深灰色狭刀。
疾行在前头的男子则穿有一件厚制暗金色的重型铠甲,身高足有九尺,秃顶,眼神锋锐如尖刀,激射出点点凶恶寒光,大髯浓密,容颜粗犷剽悍,肩膀宽阔无比,身形笔挺似严松,脚步迅捷如劲风。
腰间佩有极品长剑一柄,纯金庄重底色,剑鞘处缀有炫彩夺目的琉璃珠宝装饰,华美异常。
身穿银色铠甲的男子脚步并不慢,一路紧紧追随在那名金甲大髯汉子的身后,二人行进的速度虽快,却一直很好地保持了约莫半臂的距离。
“哥,你说……”银甲汉子动了动嘴巴,却是欲言又止。
大髯汉子上山的步伐依旧那般稳健迅猛,脚下踩碎枯枝落叶无数,窸窣声不绝,并伴随有猎猎疾风从其耳畔呼啸而过,饶是如此,他仍靠着超绝的耳力听到了弟弟说的话。
秃顶大汉眉头顿时一皱,边前掠边头也不回的言道:“元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憋着做什么?”
名叫“元窠”的汉子犹豫片刻,总算把心里存了蛮久的话说出了口:“哥,你说,咱们真能打得过那个天罡境的甘露和尚吗?”
腰佩金剑的虬髯大汉轻声“呵”了一下,脚步愈发加快迅捷,不假思索地感叹了一句:“难,难呐!”
顿了一顿,接着道:“虽然难,却也绝非没有可能!”
那个腰悬灰色狭刀的汉子神情沉重肃穆,没底气的抿了下嘴唇,并不言语。
雄髯大汉顿时提高了嗓音,震声道:“天罡境又如何?你五阶小圆满,我七阶大圆满,咱们联手起来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刚入八阶天罡境没多久的臭和尚吗?哼,怕个卵-子!”
银甲汉子蓦然胆气粗壮了些,声音也跟着变得响亮有力了起来:“哥,我可没怕!”
金甲大汉哈哈一笑,“本就无须害怕,我早已在事前准备好的那包剧毒‘冲天香’里注入了大量的本命真气,以及从武行山偷来的许多珍贵至极的道门符箓。可别小看那东西,厉害得紧呐!别说那么一大包了,纵是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儿,都能天克佛门气数。等到时候我与那贼和尚厮杀之际,突然撒出一整包冲天香,塔顶的一方天地便会瞬间变为甘露和尚的‘压胜之地’,他佛门功法施展受限,焉能敌得过我那柄能连大金刚印都能破开的神剑?再加上你从背后暗施偷袭,届时咱兄弟俩儿联手全力对敌,刀剑合璧,嘿嘿,此战的胜率绝对不低!”
银甲汉子这时才清楚兄长在出门前提前备着的那一大包深棕色药粉原是那般神奇强大的稀罕物品,不禁拍手笑道:“妙啊,哥,这下当真有希望能赢了!”
虬髯汉子高声大笑,“混江湖的,自古就讲究一个‘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嘿,等干掉了那个甘露和尚,咱兄弟俩可真就露脸了呀!到那时,不论是朝野庙堂还是中原武林,谁人不知霍元巢、霍元窠这两个鼎鼎大号?”
披穿轻重双甲的两位汉子分别名为霍元窠和霍元巢。
这两兄弟原是中原最大匪寨九龙山的一、二把手,修为皆是不俗,与前来围剿山寨的众多朝廷官兵厮杀过不下十场,战绩尤其煊赫,甚至曾令大禹先帝嬴旬说出了“九龙不除,如疽附吾骨”,这般头疼到无奈的言语。
弟弟霍元窠本就骁勇无匹,加之其拥有一柄削铁如泥,天下名刀排行第三的“镇三山”,以及一件品质极高的坚硬宝甲“银霜”,更是浑然不知何为恐惧,即使面对再多再猛的敌人也不会产生半分畏怖心理,曾接受哥哥霍元巢的细心安排,跑去九龙山西面要塞“豺狼口”,身后无一兵一卒,仅凭一己之力,便不可思议的抵御住了千余名官府精兵的倾力攻杀,留下了“一夫当关守九龙”的威风传说。
相比较悍勇有余,智谋却显不足的莽夫弟弟来说,年级稍微长上几岁的霍元巢可谓是智勇双全,撇开早年间便已臻至七阶地煞境的高超修为不说,身为九龙山寨当家寨主的他曾多次带兵遣将,率领山寨一众兄弟扛御住了朝廷重兵的数次大力围剿,巧施歹毒计策,于东面山谷要塞“燎骨口”处堆柴纵火,将数千名入谷官兵活活烧死,几乎胜之不武。
那一战后来被天桥底下的说书人编成了著名条目,叫作“匪首巧施计,火烧燎骨口”,只因故事太过精彩痛快,每每讲起时围观的听众总是爆满,是以即便官府屡次禁止此条目,也总有要钱不要命的说书先生冒着被抓的风险去给百姓们大讲特讲。
霍元巢身上披穿的那副精美重型铠甲名为“金叶”,该金甲的品秩不低,比那件银霜宝甲还要优上一级,足可称作“神甲”。
后该甲之上得到了“佛门大金刚印”的真气加持,强度更是大幅增高,虽品质犹不及世间最强的那两具兵墨双甲,但单论御伤扛敌的能力,此物绝对已可称的上是登峰造极了。
除了那件披在身上的无敌金甲外,这个曾经的九龙山群匪老大,腰间所佩的那柄镶嵌宝石的金鞘长剑更是惊世骇俗,竟是那柄传说中“天下八大神剑”之一的“阳鼎”。
该剑神通非凡,能够幻化成一柄通天彻地的巨型凝真气剑,便似那本命元神外形显化一般,一剑劈落,可开山断江、千军辟易!
此等霸气的铠甲与神剑,给了匪王霍元巢舍弃排入“天下十大魔头”之列,这个绝佳扬名机会的胆气和魄力,数年前便豪气干云的放话整座江湖,他霍元巢可不做什么天下第几大魔头,要做就做至最好,要当就当到第一,武林第一山寨匪首,世间第一水泊草寇!
元巢、元窠两兄弟凭靠着绝世的武力和出色的谋略,还有寨中诸多好兄弟们的共同努力,联合镇守了九龙匪寨多年,未尝一败。
三年前,山寨三把手“独眼天王”曹丐禁受不住朝廷所派说客的诸般奸言蛊惑,居然鬼迷心窍地打开了北面要塞的一处关隘,引大量精锐官兵入山。事发过于突然,山寨一二把手纵然本事通天,却也再无回天之力,剿匪官员受到上头“无需多留活口”的滥杀指示,命令攻山的众多士兵屠山灭寨、鸡犬不留。
那一战之后,九龙山彻底沦陷,寨中的一众结义兄弟也都就此殒命殆尽。
霍氏两兄弟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才勉强突出了重围,从数以万计的精良军队的围剿中挣得一条宝贵性命,从火光冲天的九龙山顶一路逃了下来。山寨被攻破踏平后,兄弟二人实在走投无路,有幸蒙获猿猱山青泥寺方丈一衲禅师的好心收留,得到大师准许后,改名换姓地隐匿在了寺中,不出家,带发修行。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霍元窠在老僧一衲的悉心教导下,修为跻身至五阶脱俗境小圆满,而哥哥霍元巢更是习得了佛门最强的内家功法,从此有了“大金刚体魄”加身护体,修为直达地煞境大圆满、半步九阶天罡境。
两个多月前,兄弟二人主动出师结束苦修,离开青泥寺时,弟弟霍元窠恭敬谦逊地给一衲禅师磕足了八个响头,脑袋砸得青泥寺前的石砖碎了数块,而那个虽极感师恩却又不想跪地磕头的霍元巢,则用力拔去了原本俗家外门子弟无须剃掉的三千烦恼青丝,满头秀发被全部拔光一根不留,鲜血淋漓,就此顶了一颗甚是招摇扎眼的大光头四处行走。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之前被误传早已死于官府围剿,却又在三年后宣布复出的霍氏两兄弟,以近乎脱胎换骨的全新境界和超强佛门功法,在江湖上再度掀起了一阵着实不小的杀戮旋风,世人尽皆知晓,那座九龙匪寨虽已倾巢覆灭,山上的那两名姓霍的孽贼匪首却是仍然未死!
练就至强防御功法佛门大金刚印,又变成了秃顶的大髯霍元巢,身穿一件旷世宝甲金叶,手持一柄稀有神剑阳鼎,仅仅几十日光景,便接连击败了数位用剑的武林高手,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还给自己封了个十分狂妄的绰号——“剑佛”!
为了快速扬威中原,在这方广袤的江湖再次挣下一片扎根立足之地,自命不凡的“剑佛”霍元巢,毅然决然地向修为境界犹在自己之上的那位“佛慈”甘露禅师递上了一纸挑战书。
二人先前其实并无半分私仇旧怨,此战别无他求,只为扬名一事。霍元巢战前就宣告江湖中正邪两派无数的高手豪杰,发誓定要亲手诛灭那个所谓的“释圣第二”,生死不论,不成功便成仁!
即将到达东郭山山顶的时候,满面雄髯的大汉霍元巢意气风发,对紧随自己身后的弟弟高声问道:“元窠,你可知何为真无敌?”
身穿银甲的胡茬汉子沉默不语,他并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么答。
听得金甲大汉霍元巢嗓音雄亮,作为兄长的他放声大笑道:“什么是真无敌?逢佛杀佛,遇祖杀祖,见罗汉杀罗汉,就算是那九天诸圣亲临凡间,吾也可一剑斩之,这便是真无敌!”
霍元窠作为曾经的九龙山二把手,经历过抛头颅洒热血的场场大战,本就胆色不俗,如今被兄长情绪渲染,只觉胸臆中填充了世间所有的豪情壮志,大声应和一句:“好!”
大髯霍元巢仰头狂笑,望着不久便要抵达的那片东郭山顶,停下了疾行如电的脚步,但见他眼神里流露出甚是激动而喜悦的神情,铿的一声,“剑佛”掣出那柄名为阳鼎的超凡神剑,右手紧握着剑柄,剑尖直指此地最高处,纵声叫道:“待我今日,剑斩甘露!”
第六十八章 致命的疏漏
清晨阳光温煦,有白云飘飘。
东郭山山巅的那座落雁塔塔底,此时立有两名甚是魁梧高大,体格健壮远胜于常人的披甲汉子,一人穿金甲、腰悬金剑,一人着银甲、腰佩狭刀。
正是昔日中原最大匪寨九龙山的一二把手,自称“剑佛”的佛门剑修霍元巢及其本家弟弟霍元窠。
满脸虬髯的反贼大汉霍元巢瞧着那座遮天蔽日般高耸入云的落雁名塔,与站在自己身边的亲弟弟霍元窠相视一笑,旋即深吸了一口气,势若雷震,虬髯满脸的他放声大喝:“我霍元巢已前来赴约,甘露和尚,你可到了么?”
一个相当和蔼可亲的温润嗓音,从几十层巍峨宝塔的最高处悠悠传落至底下:“霍施主,贫僧自昨日傍晚起便在此处相候了,你可让我好一番苦等啊!”
霍元巢不以为然地报之哈哈一笑,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眼神简单示意一二,继而抬头望向那高耸无伦的巅峰塔顶,膝盖微微弯曲,鼻息一吐,转瞬身形疾速一纵。
眨眼间,那副明显就极度厚重累赘,也不知多少斤分量的暗金色铠甲高高蹦起,竟是轻轻松松的自平地掠至了百尺巨塔的塔顶,恰如燕子展翅、凌空拔高一般!
塔顶那一方宽阔平台的正中央,盘腿坐着一个戴着深黑色佛珠,身穿粗制米黄色僧衣的肥胖和尚,那臃肿僧人的脸上笑容满满,尤其憨态可掬。
秃顶虬髯的大汉霍元巢手中握着那柄天下八大神剑之一的“阳鼎”,出鞘长剑那尖锐且锋利的明晃刃身在初日阳光的照射下,反映出了阵阵凶恶可怖的光泽,杀气极盛。
号称“剑佛”的高大男子面无表情,盯着坐在自己前方的那个肥硕得几乎看不见眼睛的光头和尚,并不愿放低姿态作揖行礼,只因他对眼前这个肥丑不堪的家伙并无半分尊敬之意。
释门“佛慈”先其一步开口说话,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客套寒暄:“霍施主,吃早饭了吗?”
面相凶悍似秃鹫的大汉霍元巢顿时怔住,随意回应了一嘴:“没有。”
福相满脸的甘露禅师立时咧嘴而笑,温言提议道:“那待我们一会儿打完,贫僧请你去吃些点心,如何?”
霍元巢听了这话,更是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索须臾,品出了点儿味道来,暗自揣度道:“我的挑战帖已写得那么清楚,这一战乃是真正的生死战,既分生死,那败者岂还能继续苟活于世?还谈什么吃点心?”
遂沉着嗓子严肃道:“甘露和尚,今日我若败了,自然便死在你的手上;你若是输了,我也断不会留你!这座落雁塔,最后只能有一个人能活着下去!”
甘露禅师不减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下那颗极肥的大脑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活着下去么……”
霍元巢本就是山中草莽土匪出身,性子贯来粗放犷野,且脾气和耐性都极差,眼下也没什么闲情雅致在这儿和人侃大山,紧紧皱起眉头,颇为不耐烦地喝道:“喂,别废话了,开打吧!”
运输膻中府内的真气至手中旷世神剑,内力奔袭流转,阳鼎倏然被一层浓密耀眼的金黄色芒气裹挟了起来,霍元巢肩膀一晃,右手手腕一抖,绚烂芒气霎时变长了半尺有余,妨似一条烂金蟒蛇依附盘桓在那柄凶锐长剑之上。
剑佛霍元巢的眼睛里煞气充盈,有骇人至极的荡烈寒光从其硕大双眸中猝然射出,凛冽刺骨。
这哪儿还算什么“佛”啊?分明就是“魔”!
眉目慈爱的甘露禅师望着那柄送-葬了数位武林知名大剑修的恐厄神剑,口中轻轻呼了一声佛号,纵使一场生死决斗大战顷刻即要开展,佛慈仍是不紧不慢地询问道:“霍施主,你可知何为‘静净’?”
霍元巢眉头一挑,猛然啐了一口,厉声大喝一句:“谁管你什么静净?!”
一道金影飘忽,拖曳耀眼芒光,疾朝盘坐在地上的甘露和尚冲杀而去!
深知这一瞬便是出手之绝佳机会的霍元巢,在这一剑里蕴足了滚滚真气和内力,神剑劈风斩落,金芒直袭肥胖僧人的那颗圆润光头。
“嘭!”
气势震天、力沉万钧的一剑,精确完美、会心得意的一剑,本该能够以雷霆之威劈开胖和尚那颗宝贵头颅的一剑……就那样轻描淡写的被那个江湖人称“释圣第二”的甘露禅师仅以食、中两根手指接了下来!
两指夹着那条体型着实不小的粗壮狰狞金蟒,肥胖僧人面带微笑,对那名震惊万分的大髯汉子缓慢说道:“静者歇却狂心,净者一尘不染,霍施主,静净,方可境晋啊!”
中原三大名塔之一的落雁塔顶端,有地煞境剑佛苦战天罡境佛慈。
而落雁塔内,同样也正在进行着一场境界并不对等的唐突厮杀。
一人身披有亮银色轻型铠甲,胡茬满脸,眼神阴鸷,体格魁壮健硕,手握一柄灰色狭刀;一人穿着一件碧青薄制衣衫,面容俊秀,皮肤白净,身材匀称修长,把持一柄血色长剑。
正是在塔中修炼佛教内功的魏颉,以及意图登塔偷袭甘露禅师的汉子霍元窠。
昨日傍晚时分,魏颉跟随大师登至了东郭山的顶峰,在塔内最高一层,早已查悉发觉魏颉体内阴气过盛、阴阳失衡的神僧甘露,好心传授给了那个青衫年轻人一套纯阳精粹的上乘内家功法,名为《冲霄内经》。
此内功乃静净寺百年来的镇寺之宝,由于其内在劲力甚是霸悍雄壮、阳刚浊厚,正是天底下所有阴柔真气的敌手,天克阴寒透骨的“东来紫气”。只要练成了此种绝世内家功法,魏颉体内就会同时拥有道门的东来紫气和佛门的冲霄真气,两股珍贵无伦的气息阴阳交泰,不仅再也无任何性命之虞,修为还将得到甚巨的增长裨益。
释家神功《冲霄内经》共有四层武学境界,根骨奇高、天赋异禀的魏颉仅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便顺利突破了第一层的桎梏关隘。
再花费一个时辰,突破至了第二层。
一个半时辰,熟练掌握了第三层的功法。
到了最后的第四层,该境名叫“一飞冲霄”,极为难练,是寻常习武僧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然而魏颉仅用了三个时辰不到便成功通达了最高层那一方堪称天堑的境界。一个晚上的时间,彻底练成了至阳神功冲霄内经,将冲霄真气和脉络内本就有的东来紫气相互融合,阴阳汇合协调,竟由此而获得了一股世间前所未有的雄厚气息——“紫霄真气”!
青衫剑客的修为境界也因此臻至了根基颇为扎实的“四阶洗髓境大圆满”,离五阶脱俗境只差薄薄的一纸之隔。
“好了,我练成啦!”魏颉十分激动地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妙龄少女许灵霜分享喜悦,“冲霄内经的第四重大关,终于被我突破了!”
那名身穿石榴红裙子的小丫头喜上眉梢,用大力拍着那双白嫩如藕片的小手,娇滴滴地夸赞道:“大胆哥,你太厉害啦!”
只一个晚上时间便习得了静净寺镇寺功法的魏颉此刻自信满满,他神色欣慰泰然,准备再把那佛门内功好好温习一遍,等勉勉强强能算得上“轻车熟路”的时候,就跑去塔顶拜谢甘露禅师的授功之恩。
蓦然听到从塔底传来了一个雄浑有力的粗犷嗓音:“我霍元巢已前来赴约,甘露和尚,你可到了么?”
魏颉不禁一怔,心下暗道:“霍元巢是何人?与那甘露大师又有什么约定了?”
又听到高僧甘露那温润的和蔼嗓音从塔顶传了下去:“霍施主,贫僧自昨日傍晚起便在此处相候了,你可让我好一番苦等啊!”
魏颉暗自揣摩:“大师不辞辛劳从静净寺赶来此处,还特意跑去落雁塔的塔顶打坐,原来就是为了等候那人的到来……”
俏丫头许灵霜忽然拽了拽魏颉的青衫衣袖,小声问道:“大胆哥,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魏颉稍微思量了片刻,摇着头道:“不用了,既是大师与人相约,我们也无须多做甚么掺和。”
说完又盘腿坐下,开始运起了内部崭新的内力“紫霄真气”,一遍又一遍地将那股稀罕真气在自己全身的经络大周天内运转流通,每运一遍,精气神就振奋一分,境界也跟着稳固一点。
过了一会儿,有“咚咚咚”的嘈杂踩踏台阶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这般气势汹汹、如虎似狼,一听便知是来者不善!
魏颉即刻停止了运转调息内力,缓缓从地面站立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冷静而肃穆,蹙着眉头道:“上来的那家伙恐怕境界不低,小霜儿,你要当心。”
他将手掌轻贴在了红裙小丫头的后背,许灵霜顿时感觉有一股微妙玄奇的温暖气流涌入了自己的膻中府海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变得亢奋了起来。
所谓“紫霄真气”即是东来紫气和冲霄真气融合的产物,因之有阴有阳,故可让任何人轻松接纳吸收,魏颉将此等异种真气运入了许灵霜的胸口膻中穴-里。
短时间内,后者的体魄韧性将会变得出奇强劲,几乎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如此一来,即便真要与人动手交战,魏颉也无须过于分心去保护修为尚且不高的小霜儿了。
脚步临近,一名身穿轻制亮银色铠甲的魁梧大汉从楼下走至了这一层。
那汉子不仅身披薄型银甲,手里还握着一柄造型极是精美的深灰色出鞘狭刀,明晃晃的凶光四溢。
来者自然便是那曾经“一夫当关守九龙”的匪寨二把手,霍元巢的本家亲弟弟霍元窠。
霍元窠没什么主见,向来“唯兄是从”,他听从哥哥的指派命令,手握那柄天下名刀排行第三的珍奇宝刀“镇三山”,从一楼门口闯入了落雁宝塔,直奔塔顶,意欲趁那甘露和尚对敌不备之时,给其来个“突然袭击”,却始料未及地在这塔中的最高一层遇上了那青衫魏颉和红裙许灵霜。
胡茬汉子用犀利眼神上下左右地打量了魏、许二人一番,没好气地大声质问道:“喂,两个小娃娃,待在这儿做什么?快给爷爷滚下去!”
魏颉亦仔细观察了那披甲汉子一遍,肃声盘问道:“你可是要上塔顶?”
持刀霍元窠翻了个白眼,像看傻子似的瞅着魏颉,喝骂道:“你小子净他-娘的说废话,老子不上塔顶,跑来这儿做什么?你快一点给我滚开,误了老子的大事,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魏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在濠州落剑城郊外的溪水瀑布旁,那个五短身材的蓬发魔头青白眼人阮苍龙,也曾恶狠狠地扬言要将自己剁成肉酱喂狗,可那厮最终却是落了个和同为江湖魔头的沧海凶神司徒鲛同归于尽的无奈结局。
看着站在面前不远处的那个银甲汉子,魏颉忍不住轻轻嗤笑了一下,冲前头朗声叫道:“这塔顶呢,肯定是不会让你上去的,至于能不能把我剁成肉酱喂狗,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霍元窠的脾性一贯不好,听完魏颉的这番猖狂言语,气得咬牙切齿、直欲跳脚,那对锐利双眼中射出了杀意满满的可怖目光,披甲汉子狂怒地咆哮道:“你小子这是自寻死路,投胎以后可怨不得我!”
握刀的右腕陡然一震,那柄盛名宝刀镇三山之上瞬时便覆盖了一层极端浓厚的诡异凝霜,又有缕缕白色雾气从刀刃口升腾而起,直达该层楼的顶端天花板。
瞧这阵势,青衫魏颉深知一场恶战决计是在所难免了,拔剑出鞘,朝天阙从金鞘中快速脱出,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登时四处飘散,铮铮龙鸣之声在此层塔楼里悠悠回荡。
将体内剩余的那部分紫霄真气御送至血剑刃身,锋锐剑刃上面立时焕发出了深紫深红的光泽色彩,其绚丽姿态,堪称惊艳绝伦。
朝天阙与镇三山。
一剑一刀,若单论外观和品相,无疑只趋于伯仲之间。
青衫持剑人与银甲握刀客,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一记震耳欲聋的啸声,其音之巨、其势之威,令立在一旁的少女许灵霜当场腿脚发软有些难以站稳。
石榴裙小丫头眼神一晃,瞧见一青一白两道华丽光影对冲而去,不到呼吸间的功夫,即有激烈无比的清脆兵击声炸响。
乒乒乓乓,着实震人耳膜,许灵霜不得以用力紧捂住双耳,以防那本就不甚坚强的心神境界受到不必要的损伤侵害。
年轻剑修魏颉明白此战非同小可,务必要倾力而为,一上来便使开那套精妙上乘剑术大漠星辰诀,不断地转化“黄沙遮天式”和“九星曜日式”的各种精妙剑法,势气与技术并存,巧劲与猛力同出,即使知道修为比不过敌手,也大有与其决战血拼之力,不至于落于致命的劣态下风。
魁梧刀修霍元窠的武学境界确实要比魏颉高出一些,但若论起兵击技艺,与那名青衫年轻人相比,差得还真不止一星半点儿。
昔日霍元窠跟随哥哥霍元巢在猿猱山青泥寺中隐世修炼时,也曾有专门练习过部分藏经阁内的佛门刀法,比如梅花刀、卧龙刀、扫堂刀等等,但那些刀法实在平庸得紧,纵然投入大量精力和时间,练至了其中的最高境界,也难以扛御住超凡剑术“大漠星辰诀”的强厉攻势,更何况他不过是浅尝辄止,学一点就不肯学了。
身为九龙山匪寨二把手的霍元窠秉性使然,性子粗放不羁,习武更是对那些灵巧费神的上乘技艺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若是真男人、真豪杰,就不该心存取巧的娘们儿想法,就该花最多的时间去刻苦打磨体魄、熬炼筋骨,努力追求那“一力降十会”的无双境界,只要势气力道足够,刀法技术不够精湛也能弥补得来。
当年在九龙山地势最为险峻的要塞豺狼口,猛士霍元窠正是靠着那股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道魄力,以及浑身是胆、视死如归的英猛勇气,仅凭一人一刀,便成功退却了千余名朝廷精锐士兵的全力冲锋,死死守住了西面的塞口山谷,不令王朝的一兵一卒入山。
落雁塔内部最高层的这一战,魏颉的剑术高出一尺,而霍元窠的武道气势更胜一丈!
一刀一剑,全力互杀!
魏、霍两人互拆招式,转眼便交手至了一百多个回合。
魏颉由于本身剑术技艺高出不少,且防守躲闪更是精湛超群,百招过后,仍未被劈中哪怕一刀,而那名束发汉子霍元窠倒是被血灵剑斩到了数下。若非霍元窠身上那件名为“银霜”的宝甲品质绝佳,可抵御住莫大的杀力,只怕他当下已因受伤过重而倒下了。
经过几轮来自血灵剑朝天阙强猛剑击的冲刷洗礼,宝甲银霜上留下了数道或深或浅的凹印痕迹,每多留一痕,这具宝甲的品级必会下降一分。
随着战斗不停继续推进,宝甲的损伤也愈来愈严重,向来极度珍爱此甲的霍元窠虽心疼得要死,但也丝毫不影响他拼命挥刀,誓要尽快击杀眼前那个青衫浑小子的决心。
蓦地里,魏颉抓住良机刺出一剑“孤烟直”,意气迅猛无匹,“咚”的一下,一剑在那副价值连城的银霜甲上面戮出了一个颇深的大凹坑。
霍元窠顿觉中剑的前胸处登时剧痛无比,如遭锤击,但他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草莽硬汉,这点程度的疼痛倒也能消受得下,披甲汉子刹那间暴喝一声,竭力向前方猛地踢出一脚,踹中了那袭青衫的小腹,借着那股不小的蹬劲儿,两人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魏颉腹部冷不丁中了一腿,幸好敌人出招的脚步不够完美,力道不甚充分,这一下倒也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损伤。
青衫剑客以血灵剑护住前胸,接连后退数步,勉强卸掉了这一腿的强劲力道。
但见那银甲汉子霍元窠躬着腰站在前头,浑身微微颤抖,浓白色的莹莹霜气飞速裹挟住了那柄极品宝刀镇三山,眼神里射出寒光的他并不言语,仅是阴恻恻地冷笑了数声,随即持刀的右臂大幅度一甩。
三颗体型不小的雾状白球从刀尖荡了出来,直向魏颉急速袭来!
青衫年轻人忙不迭摆出了个稳扎稳打的御敌架势,横剑在胸,运足了本命真气,决意硬扛下那三颗显然威力惊世骇俗的雾化白球。
伴随着凌冽劲急的刀罡,三颗真气大球已然掠至了魏颉的面前,砰然撞在了那柄在剑胚里品质最高的红等血灵朝天阙之上。
霜气为剑罡和剑意迅速侵蚀冲刷,消散极快,被迫朝四处激荡而去。
有不少气息波及到了旁边那名石榴裙小丫头的身上,若非许灵霜体内有魏颉提前注入的那部分“紫霄真气”,仅有一阶筑身境的她,多半难以承受得住这些汹涌磅礴的“流霜”。
三颗真气霜球很快被消磨掉了一大半,就在魏颉准备一鼓作气将其击碎之际,三球中的一球竟以肉眼几不可见的电速脱离了剑刃,往右边疾窜而去。
魏颉陡然大惊,心下立即暗道一句“不好”,忙以本命真气击散震裂掉了剩余的两颗霜白色小球,接着骤然间转身。
仍是晚了一步!
那颗脱离开去的霜球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速度撞击在了魏颉的后心根骨,“磅”的一下剧烈响动,青衫客登时惨呼一声,整个身子如一棵轰然颓倒的树木一般往前摔去。
石榴裙许灵霜当即大惊失色,骇得面容煞白无人色,望向颜面触地、身后冒着腾腾白雾的魏颉,悲戚万分地嘶声叫了出来:“大胆哥!”
她转头瞪向那个害了自己大胆哥的罪魁祸首,见霍元窠正欲再度挥刀杀人,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掣出腰间的金鞭思-春、念水,大踏步疾冲了上去。
看到青衫剑客被自己一击打倒,霍元窠胸中痛快舒畅得当真无以复加,爽得头皮发麻,嘴角都不禁上扬了起来。
见当下那个一看就没多少修为的红裙小姑娘居然不知死活的向自己大步冲来,他便饶有兴致地挥出了一击普通刀罡,打算先行劈死了这个模样秀气的俏丫头,再去取走那个倒在地上的臭小子的性命。
就在大汉霍元窠松懈防备,以为必然能轻易得手的时候,令人不禁瞠目结舌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一柄尺子形状的玄奇通灵物拖曳着淡淡光彩流萤,从那名青衫年轻小子的右手袖口里乍然飞出,夹杂有肉眼可见的妙绝真气,一下便震荡开了那股原本可将人一刀两断的罡气!
霍元窠为眼前这一幕所震撼,心神有了极其短暂,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恍惚。
不过是片刻的疏忽,已足够致命。
当他意识到大祸临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为时太晚了……
两柄体型十分细小的夺命飞剑,避开了那副亮银色轻制铠甲的防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惊人速度,深深扎进了位于霍元窠后颈根骨处的两个重要窍穴之中!
通灵飞剑本就带着极为不俗的杀力,纵是刺入皮肤肌肉里都会对人体造成不小的损害,更何况是被称为“绝对要害”的颈部根穴呢?两处窍穴被刺透封固,等于是暂时性地被废去周身根骨,再不能使用点滴内力,与一个废人别无二致了。
草野莽夫霍元窠如同一具木头人般的呆呆杵在原地。
青衫魏颉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嘻嘻地走至那名银甲汉子的面前,一把夺过其手中那柄覆着厚实白霜的稀世宝刀,抬头问道:“可还有什么遗言么?”
那个曾经一刀退却千人的魁梧大汉用鼻孔重重出了一口浊气,就算知道自己立刻就要殒身毙命,仍是不肯低头求饶,霍元窠高翘着他那长满了胡茬的下巴,骂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脏话:“我去你奶-奶的……”
年轻剑客魏颉不愿听他多骂,仅仅是低声赞了一句“是条汉子”,便即用左手挥动那柄狭刀镇三山,一下子割去了霍元窠的那颗项上头颅。
第六十九章 晨露
魏颉一刀削掉霍元窠的颈上脑袋后,将两柄细小飞剑冰塞川、雪满山以及通灵飞尺越山海重新收入了袖子里面,将血灵朝天阙也归进了金色剑鞘之中。
用右手掸落了青衫上面沾着的部分泥尘,还没掸干净,身子便被人从前面紧紧环抱住了。
除了那个娇弱易哭的石榴裙小丫头许灵霜外还能有谁?
适才她误以为魏颉真的被那名敌人一击夺走了性命,心中在一瞬间悲哀绝望到了顶峰。
只因眼前这名青衫年轻人是许灵霜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陪伴,魏颉若是不幸遇难身死,她也不要再继续苟活了,这就是她有勇气持械冲向银甲大汉霍元窠的原因。
碧玉少女把小脸深深埋在魏颉那宽厚温暖的胸膛里,止不住地低声抽泣着,边哭边喊:“大胆哥,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刚才我真的要被吓死了!”
魏颉面带淡然微笑,摸着许灵霜那颗青丝如黛的小脑袋,柔声道:“小霜儿,快别哭了,我们这不是打赢了吗?应该高兴才对呀!”
许灵霜仍用力环着魏颉的紧致腰身,把小脑袋从后者的胸膛里拔了出来,抬头望着魏颉那张虽沾了些许污渍,却依旧十分俊秀的脸,睁着两颗红通通、水汪汪的大眼睛,使劲儿咬着后槽牙,努力地止住了哭泣。
小丫头伸出一只纤白如玉的嫩手,先是擦去了魏颉脸上的那些泥尘,又换另一只干净光滑的玉藕细手,轻柔地按摩起了魏颉那个被撞得略显发红的高挺鼻子,无不心疼地探问道:“大胆哥……你疼不疼啊?”
刚才大战的时候,魏颉为了能做得足够逼真动人,好让敌手当真以为自己中招而亡,不得以全不设防地颜面砸地,那一下摔得无疑是结结实实,若非自己体内真气充盈满溢,浑身筋骨强韧硬实,非得摔个七荤八素不可,纵是鼻梁骨当场粉碎断折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要回答说“不疼”,那决计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但他为了不让小丫头忧虑担心,仍保持着微笑回应道:“疼什么呀,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你看,连鼻血都没流,可见啊,根本一点儿事都没有!”
许灵霜转而破涕为笑,咧开嘴巴,露出满口洁白如瓷的整齐牙齿,回忆着魏颉与人战斗时那份英悍骁勇的帅气姿态,发自内心的腻声称赞道:“大胆哥,你真的真的好厉害哦!”
魏颉低头瞧着红裙小丫头那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不禁露出一副温馨而甜蜜的笑容,也衷心鼓励道:“小霜儿,只要你刻苦修炼,总有一日能和我一样厉害的。”
许灵霜大力点了点头,用天生软糯悦耳的声音坚定叫道:“嗯嗯,大胆哥,我一定会好好修炼的!”
魏颉轻轻挣开小丫头的环抱,继而走向了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魁梧汉子。
霍元窠眼下虽已身死,人头落地,那具披穿有银霜铠甲的无头尸体仍是屹然不倒。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死而不倒的。”魏颉小声嘀咕了一句,出于对眼前此名敌人的敬服尊重,他将那柄狭刀“镇三山”又插回了尸体腰间的深灰色刀鞘之中。
走至尸身的旁边,弯腰捡起了那颗掉落在地的硕大脑袋,见之死不瞑目,暗暗叹了口气,为其合上那对眼睑,揪住人头上面扎束着的黑色发髻,提在了手里。
从刚才开始,便有一阵接一阵非比寻常的剧烈声响从落雁塔的顶端传至此间,显然在该塔的最高处,有人正在与那位释圣第二甘露禅师大打出手!
魏颉转头对红裙少女招呼道:“走吧,我们快些赶上塔顶!”
许灵霜将赤金双鞭拴回腰际后,紧跟随青衫剑客一同登上了落雁塔顶。
来到塔顶平台,但见一名身穿重型暗金铠甲的彪形大汉手持着一柄宝光脱俗的华美长剑,剑身之上,有一条长达二三十丈的绚烂金蟒,体态雄健且狰狞异常。
那个穿有暗金巨甲的秃头大汉,正肆意挥舞着手中的绝世神剑,剑上那条庞然巨蟒也随之狂乱扭动身躯,发出接二连三的惊人攻势。
然而,不管金甲大汉发起的剑招有多么的威势无双、霸道非凡,那位身穿米黄色僧衣的肥胖和尚都只是以两根粗大的手指应对。
每出一指,皆有嗡嗡然雷电声鸣动,妨似那山间野兽低沉嘶嚎。
那些看似石破天惊的上乘剑招无不被僧人逐一化解。
无他,两指而已。
许灵霜见甘露禅师仅用两指便轻松破开了金色巨蟒的汹涌冲击,心中更是对那位身材矮胖臃肿,人称“佛慈”的笑面和尚尊敬有加。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年轻人魏颉在旁边认真观看了一会儿战斗,不由得啧啧称奇:“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传闻甘露禅师生平最是擅长一门极其高深的佛门指法,名‘露电指’,今日有幸得见,当真是开了眼界呐!”
那名持剑的金甲大汉自然便是那霍元窠的本家兄长霍元巢,这个重出江湖才不过两个多月,自称“剑佛”的地煞境剑修,此时此刻,几乎肝胆欲裂!
只因有着一层修为境界的差距,所有猛攻都被敌人用两指化解这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大不了继续等待并引诱那肥胖和尚露出破绽,只要不死,总有机会能扭转当下的卑劣态势。
毕竟自己尚有一份准备了许久的强横“杀手锏”,掺入了大量本命真气以及道门珍贵符箓的超级剧毒——“冲天香”!
在和甘露禅师激战至两百多个回合的时候,霍元巢已然认清自己单凭剑术造诣绝无什么希望能击败那个甘露禅师了,为取得胜利贯来不择手段的他,果断掏出了一整包的剧毒粉末“冲天香”,不假思索地尽数高高抛出,深棕色的毒粉快速四处飘散,覆盖了落雁塔顶的平台。
这种毒物世所罕有,天克佛门的金刚气数,而甘露禅师作为释家大能,身上只要不慎沾染了此物,必然遭到极度强烈的“压胜”,身处塔顶之上,就恍若处在霍元巢精心专门布置的一方小型“法阵”里面一般,莫说出手过招了,纵是呼吸、运功那般简单之事都将会变得滞涩困难无比!
既以冲天香为阵,那便可称作“冲天香阵”。
身披黄金甲的雄髯大汉心下甚是得意张狂,那个贼和尚身处阵中,必定遭到“跌境”,初入八阶天罡境的他再跌上那么一跌,那岂不是和自己差不多了?加上弟弟霍元窠从背后精准施展偷袭,兄弟二人于塔顶这一方平台配合默契、联手对敌……此战,必胜!
打着此般如意算盘的霍元巢不断加快着进攻的频率和出招的节奏,一预料到即将会到来的美好胜利,他那张雄髯密布的粗犷脸庞便即浮现出了幸福快意的甜蜜笑容。
然而,事实却与他预想的结果全然不相吻合。
自己的那个倒霉弟弟并没有及时赶到塔顶对敌人施以必要的偷袭,而那个杀千刀的甘露和尚居然也完全没有跌境的危劣迹象,依旧只凭借两指,便轻描淡写的抵挡住了自己所有的高明剑招!
剑佛霍元巢差点没被气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脾气贯来直率的他索性坦然出言问道:“喂,甘露和尚,为何我的‘冲天香阵’对你半点效用也没有?你……你到底练了什么该死的鬼功法啊?!”
慈眉善目的甘露禅师仍然不愠不怒,一边以双指招架着剑佛的种种凌厉剑招,一边微笑着回应道:“贫僧适才明明已说过了,净者,一尘不染,既已不染一尘,又岂会沾染俗物,落入你的阵中?”
那位甘露大师潜心修习禅理“静净”多年,若单论心境之稳固坚韧以及体魄之纯净无垢,几乎已快要臻至那“身前无人”的传奇境界了。
半年前,高僧凭靠着师父甘霖禅师赠予的佛门莫大气数,顺利跻身八阶天罡境,由于消受的释家气数过多,一入天罡,即为圆满大天罡,半步登临九阶陆地尘仙!
修为境界越往上,境与境之间的差距便越是大得吓人,天罡境大圆满与地煞境大圆满,虽只刚好相差了一境,但其实两境当中的底蕴与内在,已算有那“云泥之别”了。
真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就是为何那份由地煞境剑修的本命真气与道门珍贵符箓融炼而成的剧毒“冲天香”会对甘露禅师丝毫无用的原因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正如大师自己所说,既已一尘不染、纯洁无瑕,又岂会因遭身外之物的影响而被压胜呢?以“境晋”的佛理入天罡,又怎可能会如此随意就跌境呢?
山匪头子出身的大髯霍元巢完全听不懂那个肥胖僧人的禅机言语,也半点儿也不愿意去尝试着听懂。他此时正竭力思索着该如何对付甘露和尚那套诡异绝伦的佛门指法,忽然余光瞥见了某个颇为熟悉的东西。
转头看向一侧,顷刻间震惊得无以复加。
霍元巢瞳孔骤然放大,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那一袭飒然青衫。
那名身穿碧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的手里,赫然提着一颗刚被割下来没多久,还在不停往下滴着猩红鲜血的大好头颅。
那正是霍元巢的本家亲弟弟,霍元窠的颈上人头!
一生桀骜不愿输人的“剑佛”,仰头望向白云飘忽的蓝色天空,他目眦绽裂,嘴巴张得极大,从丹田内部挤出了一股雄浑浊浓的气息,霎时吼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元窠,你怎么就死了啊!”
此声实在太过洪亮,莫说境界不高的少女许灵霜了,纵是有着四阶洗髓境大圆满修为的青年魏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浑身抖颤了一下。
秃顶雄髯的大汉霍元巢吼完以后,又扭头瞪向了那个残忍杀害了自己亲弟弟的“凶手”,眼神中尽是腾腾杀机,魏颉所在的位置离他尚有不少距离,却也被那股恐怖至极的磅礴杀意威慑得打了个寒战。
自称剑佛的男子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那柄天下八大神剑之一的“阳鼎”,猝然间,那条几十丈长的庞然金蟒飞速脱离了修长剑刃,笔直窜天而起。
那团金芒升空,霍元巢同样持剑往苍穹疾掠而去。
在不知高约几何的苍茫穹顶之上,霍元巢的整个披甲身子皆被浓浓金光笼罩了起来。
紧接着,那个一心想要杀人泄愤的地煞境剑修不惜损耗宝贵的寿命,结合那套佛门的至强功法“大金刚印”,外显本命元神,竟神乎其技地在空中幻化出了一尊足有数百丈高的巍峨金身法相,那尊“阳神身外身”被无比璀璨的玄妙彩光萦绕周身,其形态便恰如体格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的霍元巢!
眼下单论姿态形象完全当得起“剑佛”这一光荣称号的阳神巨人霍元巢,身处雾霭飘渺的九天云端。
既不言也不语,只是缓缓地推出了一掌。
单掌朝下,双腿朝天。
整个数百丈高的巍然身躯就那么汹涌无伦的俯冲而下。
无数条或粗或细的彩线如流萤般四处飘荡,气浪翻滚,声势熏天,恍如一条汹涌澎湃的涛涛江河从天而坠,直落人间大地。
随着迫离地面愈来愈近,那尊阳神法相的庞然金掌竟匪夷所思地形变成了一柄百余丈长的绚彩-金剑,便好似那柄神剑阳鼎亦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一般!
百丈金身法相以臂作剑,头下脚上,伴随滔天威压,从千丈上空疾速坠落。
金剑剑尖,直指落雁塔顶!
此等场面太过惊世骇俗,纵是有着四阶洗髓境修为的魏颉都被震撼得浑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阳神霍元巢那尊如同山岳般巨大巍峨的恐怖躯干,正在一点点地逼近顶端塔顶,足以令普通人站立不稳的猛烈罡风吹得魏颉和许灵霜脸颊无比生疼,再看向那位人称“释圣第二”的甘露禅师……他居然在双手合十,低头小声地默念着佛经?!
魏颉和许灵霜无不心生惶恐惊怖之意,这对年纪差了四岁多的年轻男女,这一刻紧紧拥抱着彼此,拼命抵御从上空袭来的阵阵无情强风。
就在魏、许二人觉得不多时就要被那股恢宏力道压制得骨断筋折之际,甘露禅师蓦然打开了合十的厚实手掌。
即便有强大罡风的侵袭吹刮,禅师仍是不改脸上那副贯有的慈祥笑容。
两腿岔开,双臂伸展,身材臃肿的矮胖僧人面对那尊疾坠而下的巍峨阳神,惜言如金般的只吐出了一个字。
这个字,瞬时便响彻在天地间,仿佛是那西天净土极乐世界的佛陀本尊开了无上金口。
那是一个“起”字!
起字一出,此方大地清晨所积累的颗颗露珠尽皆离开了草叶山石。
一滴。
两滴。
三滴。
几十滴。
几百滴。
千万滴。
无数滴山间清晨露水被甘露禅师呼唤而起,很快便凝聚汇集在了一起。
在法相的那柄金剑与落雁塔顶之间,出现了一条纯净而透亮的细线。
这条所谓的“线”,其实并不细,直径约莫与常人的手臂差不太多,只是与那足足百丈有余的巨型金剑相比,就真的细若游丝了。
那条“细”长的线,两头俱是尖锐无匹,呈现出一柄无鞘飞剑的形态。
甘露禅师双臂往上一抬。
那条由晨露凝成的无鞘飞剑,穿透层层气浪威压,倏然刺入了那柄法相金剑之中。
那尊霍元巢不惜损耗寿命也要显化出来的阳神身外身,眨眼间即被露化剑气贯穿。
天地间骤起“嘭”的一声巨响,无上金身顷刻即被炸得支离破碎!
“剑佛”的本命真气无处可去,如丧家之犬般朝四面八方胡乱奔涌。
落雁塔上方千丈处的广阔天空,在这一刻绽放出了一束最最瑰丽夺目、光辉耀眼的浓金色烟花!
待烟花彻底散去,有一个胸口铠甲被洞穿,不知性命如何的秃头大汉从空中摔下。
直直坠向人间。
第七十章 大梦一场
人称“释圣第二”的甘露禅师,以八阶天罡境大圆满的深湛修为,凝聚东郭山间清晨的点滴露水化作无鞘飞剑。
一剑穿空,成功击碎了霍元巢元神显现出来的那尊百丈金身法相。
大战结束,阳神轰然破碎湮灭。
一具生死不明的魁梧身躯,以极快的速度从半空中笔直坠地,眼看不多时便要以肉体狠狠撞至大地,当场摔个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披穿米黄色僧衣的“佛慈”甘露又展开双臂,往上空缓缓推出了一股珍贵的佛门真气。
一股肉眼可见的厚重气浪腾空而起,极大地减缓了那名披甲大汉的下坠趋势。
不多时,早已失去了意识的金甲霍元巢在茫茫气息的紧密裹挟之下,四平八稳地掉在了落雁塔顶的那方宽阔平台上面。
身材臃肿的甘露禅师快步走近上去,伸出一只肥硕宽厚的大手,轻轻搭放在霍元巢前胸铠甲被晨露剑气洞穿开孔了的地方。
有阵阵微妙涟漪朝四周逐渐荡漾了开去。
站在一旁的魏颉和许灵霜都心知肚明,昨日约莫傍晚时分,甘露大师正是用此等神奇的功法手段,疗愈救治了那头梅花小鹿被斑斓猛虎一口咬断的后腿。
伴随内息飞速流转,巨汉霍元巢胸口血肉模糊的严重剑伤渐渐愈合了起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秃顶雄髯的霍元巢勉强醒转,肩宽体阔的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下霍元巢身上那件神物金叶甲已经满是龟裂碎痕,再不复昔日的连城价值,前胸处更是有一个碗口粗细的巨大坑洞,里头血肉可见,不堪直视。
“为何要救我?”大汉霍元巢脸色阴沉,“就这么让我死了不好么?”
甘露禅师的笑意和煦温暖好似那二月春风,“霍施主难道忘了么?贫僧答应过等打完以后要请霍施主吃点心的。”
雄髯上面沾染了不少血污的霍元巢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矮胖和尚,在确认其并非是在有意嘲弄自己后,低头向大师抱拳行了一礼,改换了一个相当尊敬的语气:“点心大可不必了,今日还要多谢大师的不杀之恩!”
说完慢步走向了站在一旁的那名青衫年轻人,眼神里凶光满溢,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质问道:“我弟弟霍元窠是被你杀死的?”
“是。”魏颉面无表情地应道,“你弟弟他死而不倒,是条真汉子。”
“为何杀他?”
“狭路相逢,不得不杀。”
“敢问名讳?”
“姓魏,名大胆。”
“……”
霍元巢盯着青衫剑客的脸良久,要将后者的长相模样终生烙印在脑海之中,他嗓音低沉且沙哑地说道:“如今我身负重伤,本命元神损耗严重,无力再与人……”
不等其讲完,魏颉便高挺着胸脯,正色朗声言道:“无妨,你大可等完全养好伤后再来寻我,为你弟弟报仇雪恨!”
边说边抬起了右臂,将霍元窠的那颗滴着鲜血的人头递了过去。
模样着实有些狼狈的霍元巢看着那一袭长身玉立的潇洒青衫,嘴角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翘,继而猛地咳嗽一声,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弟弟的大好头颅。
“令弟的尸身就在楼下。”
“好。”一身破碎金甲的霍元巢抱拳叫道,“此仇我霍元巢今生必报,告辞了!”
离开塔顶后,霍元巢很快就见到了弟弟霍元窠的那具无头魁梧尸体,将之负在了自己的身后,一步步走下了那座落雁名塔。
兄弟二人,最终只有一人活着下去了。
刚行至塔底,甘露禅师那温润嗓音再度遥遥传下:“霍施主,你落下东西了!”
此言完毕,即有一道流萤金光似灵活小鱼般倏然从天空飞落了下来,就那么悬停在了金甲汉子霍元巢的面前。
正是那柄号称天下八大神剑之一的“阳鼎”。
霍元巢身后驮着弟弟霍元窠的无头尸体,伸手握住了那柄自己最为珍爱的稀世神剑,心生万般感激之情,仰头大声回应道:“多谢大师,此恩吾他日一样必报!”
这天清晨,年轻人魏颉顺利跻身四阶洗髓境大圆满。
佛慈,大败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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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州西北部某片漆竹林。
漆竹,墨竹之别称也,因外皮尤为浑厚漆黑而得名,削掉层层漆皮,可见内部暗藏竹芯,其色雪白如玉。
竿如擎天柱,根根笔直,其硬度冠绝天下名竹;叶似刮骨刀,片片修长,其锐度足可吹毛断发。
当年名满中原的“画圣”吴稻荷曾画过一副流传甚广,喜画的圈子里面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疏狂图》,图中总共涵盖了一十八位狂放张扬的江湖武人。
而除了人物以外,那些差不多充斥了整幅画剩余部分的背景图案,正是一棵棵可折而不可屈的墨黑漆竹。
秋末初冬时节,天地亦初寒。
夕阳斜落,阳光却大多被参天高竹遮挡,无法尽数透进大地。
白日里细雨连绵不断,此时虽已雨停,却犹有一阵阵清幽凄冷的西北风在林间瑟瑟吹刮,更是为此方地界莫名增添了一抹凉意。
漆竹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人快步赶着路程。
走在前头的男子身材颇高,头戴宽大斗笠,披穿一件稻编蓑衣,腰间拴着一个体型不小,刻有“自在”二字的酒红色葫芦,脚踩草履芒鞋,手中握着一根由漆竹制成的细长拐杖,低着脑袋拄拐行走,且行且吟,且吟且啸。
跟在其后头的是个穿着条靛青色暖和棉袍,头顶扎着个道门髻子,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如炭的圆脸小道士。
“师兄,我真的要走不动了,累死我了……”小道士皱眉抱怨道,“咱们明明有钱的啊,为何不去买匹好马?光靠两条腿,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个小道士的“师兄”呵呵一笑,语气轻松惬意的说道:“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累呢?有诗云‘竹杖芒鞋轻胜马’,这就说明啊,拄竹杖曳草鞋,足可轻便胜过骑乘天下所有的马匹!”
面如黑炭的肥胖小道士撇了撇嘴巴,心下甚是不爽,没好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有修为在身,自然不觉着累咯,站着说话不腰疼……”
身穿蓑衣的清瘦男子当即停止了脚步,扭过身子,弯腰屈膝,让自己刚好能正视着那个站在身后的圆脸小道士。
那名边走路边吟唱的披蓑男子容颜温文尔雅,脸庞清俊且略显瘦削,眼角和额头皆有些肉眼可见的细纹,灰白胡须,岁数估摸着已逾半百之年。虽然看上去岁数不小,但眉宇之间仍存有一股淡淡的专属于年幼孩童的天真稚气。
清瘦男子先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蓦然间屈指在面前那个小道士的脑袋上砸了一记清脆响亮的“糖炒栗子”。
“哎呦喂!”
黑炭小道士吃痛得厉害,捂着额头上挨打的那个地方,疼得哇哇直叫:“师兄,你要打死我啊你?!”
那名中年男子眼神散漫,嘴角却是上扬着的,他在砸人板栗的指弯处吹了口气,似乎对刚才那一下的手感颇为满意,“章师弟啊,你这都第几次吵着要买马了?我且问你,你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还是出来修行磨砺的?”
小道士埋着圆圆的脑袋不肯抬头看人,嘴巴仍是高高的撅着。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确实,我们此番出行,明面上的目的是帮师父找人,但你要知道啊,你师兄我的修为可高着哩,本可凭借上乘功法‘逍遥游’元神出窍,足不出户,躺在床上靠本命阴神去中原各地寻人的,哪儿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那么辛苦?每天都饱受风吹日晒,睡不好吃不饱的……”
脚踩草履鞋的中年男人很是没有高人风度地擤了一下粘稠的鼻涕,并毫不忌讳的用力抹在了那件宽大蓑衣上面,“所以说啊,这一趟山下之行,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在以‘护道人’的身份陪你出门历练,让你在绝对安全的条件下,充分感受这方江湖的独到之处,切身体验这尘世间的人情冷暖,你到底懂不懂我这个做师兄的良苦用心啊你?!”
那个姓章的小道童垂首缄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师兄啊,历练归历练,咱们这半年来都走过那么多地方了,什么样子的人也都见过了,可那个所谓的‘玲珑在心’之人,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照这样下去,只怕……”
踌躇片刻后,终于说出口道:“只怕等我胡子都像你的一样白了,还是找不到!”
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和善”,手法十分轻柔地抚摸着小道士刚才脑袋上挨敲的那个地方,猝然“咚”的一声,又有一记结实的板栗朝相同的位置敲了下去。
圆脸小道士即刻便疼得流出了眼泪,他咬着牙叫道:“师兄,你……”
“我什么我?你小子还有脸说话?”斗笠男子显然心情极是不好,“哀莫大于心死,我们这才不过找了区区半年而已,你就觉得这辈子都找不到了?有你这么没志气的人吗?!亏你还是我的师弟呢,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行不行啊!”
小道士挨板栗的头顶剧痛无比,气火攻心,也管不了什么师兄不师兄的了,他梗着脖子大声吵嚷道:“我不走了,我现在就要回武行山去,回去以后就跟师父说,你出门以后什么正事也不干,天天就知道欺负我!”
中年男人一听到“师父”这两个字,立时变得有些气馁,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尴尬笑脸,语气也变得和缓且友善,“章师弟啊,咱有话不能好好说嘛,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闭关那么辛苦,咱就别去……”
“是你先不好好说话的!”黑炭小道士扯着嗓门高声打断道,“谁让你没说几句话就胡乱打人的?!”
身穿蓑衣的男子脸色无奈,他开始尝试着转移话题道:“我说章师弟啊,你看这一路上,师兄待你还算不错吧,哪次不是把好吃好喝的都留着给你……”
肥胖小道士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气急败坏的叫道:“还说呢,上次好不容易在熟食店里买了只整的烧鸡,两根大鸡腿我连看都还没来得及看两眼呢,就被你给撕走了,只留了些又硬又柴,难吃得要死的鸡胸脯肉给我!”
“哎呀,此言差矣!”清瘦男子试图为自己开脱辩解,“这鸡腿上的肉虽然嫩,可是那东西实在太油了,多吃容易长胖啊,鸡胸上的肉虽然柴,但吃了能减肥啊,你看你脸圆的,腮帮子都鼓出来了,跟中秋月饼似的,是不是得吃些素净点儿的鸡胸脯刮刮油啊?”
圆脸小道士像鸭子似的撅着嘴巴,一脸“就听你放屁”的不屑表情,随即“哼”了一声,“你呀,就胡说八道吧!反正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找师父,让他老人家给我评评理!你那套歪理,就攒着跟师父去说吧!”
“你……”灰白胡须的中年男子知道师父向来最偏爱这个不过才十几岁的“关门弟子”,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多半当真是要替他出头,狠狠教训自己一番的。
既然大势已去,注定免不了要被师父责罚,不如趁现在还没回去的时候赚些便宜。
蓑衣男子取下了腰间酒红色葫芦的盖口,默念了几句玄奇拗口的道法秘诀,眨眼便有一张小小的杏黄色符纸从葫中飘了出来,一下子便依附在了黑炭小道士那张圆饼般的脸上。
符纸一上脸,身穿靛青色棉袄的圆脸小道士立刻身不由己的跃空而起。
整个人悬停在了离地约莫两丈多高的位置。
头下脚上,如倒栽葱一般。
“此符箓名为‘倒悬’。章师弟,你不是嫌走路太累了么?现在好了,你不用再走了,还不快谢谢你师兄我?”中年男子抬头望着身处空中的那名小道士,笑吟吟地说道。
那胖嘟嘟的小道士被倒挂在半空,只觉眼睛鼓胀、脑袋充血,说不出的难受。
饶是如此,他仍然十分强硬,不愿多说半句求饶的话,冲站在地上的那个“师兄”破口大骂,每一句都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你再骂!你……你多骂一句,我就多吊你一会儿!”披蓑男子的脾气本就挺臭,被骂得实在有些窝火,忍不住威胁道。
“我就骂了,怎么着?!我骂得就是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小道士天生硬骨头,脾气同样倔得可以,“你有本事就把我吊到死为止!”
接着又是一连串难听至极的辱骂言辞,便似有一桶屎-溺粪水当头泼洒而下,淋得人浑身恶心发臭。
“你小子别……别逼我骂人啊!”中年男子勃然大怒,“我可告诉你,不骂你那是因为你师兄我修为高深,心性练得足够到家!我若是一开口骂人,那非骂得你心态炸裂,道心崩得一塌糊涂不可!”
身在半空中的小道士往地下喷了一大口唾沫,厉声喝道:“你就吹吧,有本事你把我放下来啊,让我站着跟你一块儿骂,看看谁先道心崩塌!”
中年男子大声应了句“好”,将师弟缓缓放下来后,重新回收那张道门符纸入了“自在”葫芦之中。
接下来的一点时间里,这对身高足足差了一个头,岁数差了整整四十年的道门“师兄弟”,在漆竹林中用各种污-秽鄙陋、不堪入耳的下三滥言语对骂了好半天。
两人的脸上都沾了不少来自对方嘴巴里的口水唾沫,由于骂得太过激烈,生怕慢了半拍而被对方多占便宜,即便满脸都是粘里糊拉的新鲜唾液,也没时间去擦干抹净,大抵算得上是字面意义上的“唾面自干”。
就当二人骂得正处在兴头上的时候,脚步声渐近,有一匹毛色雪白的神骏大马从不远处行了过来。
见有人行近,那对脾气皆臭的师兄弟勉为其难的停止了那段激情对喷,“默契”的把头扭至另一边,然后用衣袖彻底擦干了脸上的口水。
那匹高头白马的马鞍之上,一前一后骑着一对年轻男女。
女的身穿一件石榴红裙子,腰际别有两根赤金硬鞭;男的则是一袭碧青色薄衫,腰间悬着金鞘长剑一柄。
女美,男俊。
单论体态身段以及长相容貌,两人皆是甩开了寻常人好几条街。
那个圆脸小道士适才被“师兄”在半空中吊了挺久,胸腔里挤压的火气和郁闷着实不少,这会儿又被打开了“骂匣子”,几乎就要收管不住嘴巴,当下就盼着那对俊美男女快些远离此地,好让自己能够继续开口骂人。
怎料当那匹神骏白马行至此处时,那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清瘦男子两眼中绽放出了异常振奋的光彩,作为师兄的他陡然大叫一声:“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被我找到了啊!”
甚为激动地快步奔上前去,来到了骑乘白马的那两人前头。
中年男子拦路而站,端正脸部神态,接着用有点儿古怪的语气,十分唐突地说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贫道今日赠你忘我之大梦一场,如何?”
第七十一章 心斋
黄昏时刻,夕阳霞光万道,西面天空似有那火焰熊熊灼烧,绚彩无边,美不胜收。
瑜州西北部靠近玎州的那方风光不错的灵气地界,有好大一片漆竹林子,青衫剑客魏颉与那红裙少女许灵霜本着傍晚赏景放松的目的来到此地,骑乘着那匹脾性温驯的高头大马大白,行入了偌大的林中。
一入竹林之中,天顿时暗了。
抬头望去,才知是一根根高耸入云的笔直墨竹蔽日遮天,挡住了夕阳洒将下来的那些温暖光亮。
蓦然间,有冷冽的西北风袭来,吹得林间万千竹叶瑟瑟作响,令人陡生寒意。
“你是冷了么,小霜儿?”
魏颉此时的修为境界已臻至四阶洗髓境大圆满,加之其周身有浩荡强横的紫霄真气护体,丝毫无惧任何酷热与严寒,即使入冬也只穿了件相当单薄的碧青色长衫,好似在公然与今年的这个冬天叫板。
而坐在魏颉身前的小丫头许灵霜却是修为不高,况且那条石榴红裙子和青衫一样纤薄得紧,并不如何保暖,一阵西北寒风吹刮而过,花季少女很明显浑身快速颤抖了一下。
“嗯,有点。”许灵霜小声应道,“这林子里头怎么比外面冷这么多啊……”
青衫客也不言语,只是握着策马缰绳,紧了紧笼住红裙小丫头的两条胳膊,运出部分本命真气,将少女许灵霜的身子包裹了起来,保证其不再感到寒冷。
“这下还冷么?”魏颉低头凑了过去,微笑道。
坐在白马背上的少女扭过头来,近距离看着身后那位青衫公子的年轻脸庞,只觉后者便连再寻常不过的吐息都是好闻的,喜笑颜开,道:“不冷了,大胆哥,一点儿都不冷了!”
又纵马行了一会儿,竹林前头传了一连串甚为难听的粗鄙语言,细细听来,乃是两个人在与彼此激情对骂。
魏颉幼年在江南道独自生活时常常混迹市井街头,后来更是与一众几乎没什么文化涵养的守塔侍卫们厮混了整整两年,也算得上是深谙“骂人”之道了,可此刻冷不丁耳中听到这么多新鲜的侮辱词汇,饶是他肚子里“骂词”不少,却也不自禁的觉得颇为有趣,便有意过去一看。
匆匆骑马行近,瞧见前头的林子里面对面立着两人。一人头戴斗笠,披穿蓑衣,拄竹杖,曳草鞋,形象上与渔夫樵民有些相像,腰间悬了个刻有“自在”二字的酒红色葫芦;一人身上套着条靛青色棉袄,头扎道门牛鼻子小髻,大饼脸似中秋圆月,皮肤黑如煤炭,身材相当矮胖敦实,和对面的蓑衣男子形成鲜明对照。
这二人的身高体格俱是甚为迥异,他们见魏颉和许灵霜策马上前,立即便停止了满口屎-溺的对喷谩骂,都把头扭至一边,用衣袖将整张脸都快速涂抹了一遍。
马背上的魏颉瞧得愈感兴趣,正准备礼貌地出言打招呼,怎料那个戴笠披蓑的高大男子猛地抬头望向了自己,灰须男子的双眼中瞬时就绽放出了亢奋无比的光彩,他朗声叫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被我找到了啊!”
中年男人叫完那句话后,十分匆忙的快步跑了过来,拦路站在高头白马的前面,他那张清俊瘦削的脸上已全乎是庄严而郑重的神情,用略显古怪的语气说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贫道今日赠你忘我之大梦一场,如何?”
魏颉委实一头雾水,忍不住“啊”了一声。
此时那名个头不高的黑炭圆脸小道士也兴冲冲地赶了上来,先是使劲儿打量了骑在鞍背上的青衫剑客魏颉一番,随后向那位蓑衣中年男子询问道:“师兄,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玲珑在心’之人么?”
中年男子面带欣慰笑意,点头应道:“正是。”
小道士异常兴奋地拍起了双手,边拍边叫:“妙极妙极,终于被我们找到了,这下可算是能回去了!”
魏姓青衫剑客忽听得“玲珑在心”这四个字,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蕴藏在自己体内的那颗天地灵通至宝“三尺玲珑心”,心中不由得更是疑惑万分,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须鬓微白的高瘦中年人拱手作了一揖,缓言道:“贫道姓徐名行,号无涯,自武行山龙虎宫而来。”
魏颉一听此言,顿时大吃一惊,只因他现在终于知悉了眼前这位自称“贫道”的中年男人是何等不凡的道门大材。
徐行,道号无涯,师承武行山龙虎宫创教无上祖师“道圣”张念慈。
作为张天师开山大弟子的徐行,在龙虎宫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及花甲之年,便已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正一派道统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足可被凡世百姓尊称一声“真人”了。
年幼时贪玩惫懒,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浑小子,有幸得蒙正一派最高始祖张念慈收作开门弟子,就此开始潜心修习风水堪舆、养生炼气、操符引箓等奇秘异术,算是顺利步入了道教正途。
三十来岁的时候主动舍弃了上位当官的晋升机会,甚至为了避世而专门在终南山上修建了一座古朴田园来隐居生活,因园中种满了墨黑笔直的漆竹,故将那座园子命名为“漆园”,自称“漆园傲徒”。
四十五岁将前半生所学精炼汇总,写成了一本典籍《南华真经》,该书一经问世,即被王朝内众多道家虔诚信徒敬奉为“天下道门奇经”、“玄典”、“包罗万象之书”。
因性格极是张狂孤傲,一生浪-荡只追求“逍遥自在”四字,甚至在友人妻子的葬礼上击缶高歌,事件广泛流传,他也因而被世人冠了个“道傲”的不羁头衔。
画圣吴稻荷的传奇名作《疏狂图》里总共画了一十八位豪迈狂狷的江湖武侠人士,这位“道傲”就居于画卷正中央最为显眼的位置,仿佛那些背景里的笔直漆竹和另外十七位狂人豪杰都心甘情愿的充作了他的衬花绿叶一般。
徐行在中原正统道家的光荣尊位,几可与那位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佛慈”甘露禅师在佛门的身份地位相媲美。
约莫一旬时光之前,魏颉在东郭山山间意外遇到了那位“释圣第二”甘露禅师,今日在这片范围广袤的黑漆竹林中,竟又再巧逢“道圣第二”。
先佛后道,这等奇幻机缘,当真可谓是无巧不成书!
魏颉初次得知眼前之人的上等身份,忙不迭带着花季少女许灵霜从白马背上跃了下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的大声喊道:“晚辈魏大胆,见过无涯真人!”
人称“道傲”的徐行微笑着靠近上去,将晚辈魏颉的身子扶正,语气和缓地说道:“小友无须多礼,我与师弟二人已在中原各地寻你半年有余了。”
那个身穿靛青色棉袄的圆脸小道士也凑了过来,应和道:“是啊是啊,这半年来我们哪哪儿都逛遍了,就为了找你呢!”
徐行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面如黑炭的小道士肩膀上,向着魏颉介绍道:“此子乃是贫道的恩师于百岁之年收下的关门弟子,天生道脉之属,是命里注定的我辈中人,除了脾气挺臭、性子懒点、吃得太多以外,基本没什么大的缺点,姓章名珪,道号御虚。”
号“御虚”的章珪翻了个白眼,立时开口反唇相讥道:“哼,就你脾气不臭,就你勤快,就你吃得少!”
魏颉起初并没有怎么在意那个身材颇矮、其貌不扬的黑脸肥胖小道士,这会儿听了道傲的此番介绍,始知这名大约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的身份竟是这般不俗。
其实细细想来也对,若是身份寻常之人,焉敢与那位“道圣第二”如此不客气的对骂?
“不知两位前辈花费了那么久的功夫,寻晚辈有何要事?”
那个名叫章珪的小道士既然是那正一派道统第一人张念慈的关门弟子,魏颉如今喊他一声“前辈”,也决计没有吃亏到哪里去。
两鬓及长须皆已长有不少银丝的徐行悠然解释道:“也无什么要事,只是半年前师父他老人家夜观天象,算到江湖上出了个‘玲珑在心’之人,且此人未来必将会对道家正统产生极其巨大的影响,于是便要我亲自出门寻访到那人,并赠他一场‘心斋’,好让他对自己的前世今生有个大概的印象,以免日后误入歧途,白费了一身通天根骨事小,毁坏了道教根基事就大了。”
朝着身边的黑炭小道士撇了一眼,道傲继续说道:“其实贫道会一门名为‘逍遥游’的功法,可令阴神出窍,使之云游四方,无须下山亦可在各地寻人,甚是方便……唉,只是半年前师父特别嘱托了一句,叫我务必带着他的那个宝贝关门弟子出去历练一番,让我的这个小师弟好好体验一下这人世间的诸般酸甜苦辣咸,我没胆子违拗师命,这才不得不出了这一趟远门。”
圆脸小道士章珪当即在徐行的那件粗劣蓑衣上面狠狠“呸”了一口,骂道:“分明是你天天半点正事也不干,就知道在山上养鸡、养鸭、养耗子,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清静,这才会把你差遣出来的,只要你还在山上一天,这龙虎宫里就连半点清静都没有!”
徐行瞪了这个口无遮掩的肥胖小师弟一眼,怒喝道:“你懂个屁啊你!谁说我不干正事了?养那些珍奇灵感异兽就是我的正事,你小子啥都不懂,整天就知道胡咧咧!”
“呸呸呸,你才整天胡咧咧呢!”章珪丝毫不甘示弱。
眼见情势不妙,这对活宝师兄弟恐怕又要大吵起来,身在一旁的魏颉连忙插话问道:“哎,那个,无涯前辈,恕晚辈愚钝,能否稍微讲解一下何为‘心斋’?”
徐行本欲再好好训斥那个孽师弟章珪一通,既然此刻魏颉发问,也便只好转而回答道:“所谓‘心斋’,即是摒除脑海里的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从而明大道、悟真理……哎呀,讲太多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就是说呢,若身处于心斋的绝佳状态里,舒舒服服的做上一梦,那么在这南柯一梦里,人就能够隐约地晦朔和推演一遍自己的前世今生,明悟一些原先并不了解的道理,感知一部分己身命运,嗯,大抵就是这样,懂了吧?”
魏颉似懂非懂的应承着点了点头,然后不敢置信的问道:“当真如此玄奇?”
道圣首徒“哈哈”一笑,朗声应道:“那是自然,所谓道法,自然是玄之又玄,奇之又奇的啦!”
道圣关门弟子撅起嘴巴,表情极是轻蔑不屑,低声嘀咕了一句:“啦啦啦,啦你个大头鬼啊啦……”
被重复口癖的徐行怒发冲冠,冲这个真正“大逆不道”的黑炭圆脸小师弟厉声吼道:“章珪,你小子这是找骂!”
魏颉急忙劝阻道:“前辈前辈,莫要动气,莫要动气啊!”
道傲徐行实在是恼得厉害,猛然往地上跺了一脚,竭力沉住胸中的愤懑之气,又怒瞪了师弟一眼,喝道:“你等着,一会儿我再骂你!”
道号“御虚”的龙虎宫小道士吐出舌头扮了个搞笑的鬼脸,显然对大师兄的这番言语威胁毫不在意。
徐行指示魏姓年轻人照着自己说的去做:“魏小友,你且盘膝坐在地上。”
魏颉顺依其言盘腿而坐。
“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盖须疏沦其心,摒弃情欲,澡雪精神,除却秽累,掊击其智,断绝思虑。”中年道士徐行慢悠悠的说道,“以虚为要,意念专一,排除世间纷扰,但听呼吸之声,功夫渐深,意念连成一片,一呼一吸,无不与大道相结合,顺其自然,方可混沌无依无觉,终入虚无忘我之心斋境界。”
言语之间,道傲从那个刻有“自在”字样的酒红色大葫芦里御出了一张覆有玄妙道门真气的雪白色符箓。
徐行徐真人口中默念道诀,那张雪白符箓很快便飞至了青衫剑客魏颉的头顶。
有洁白浓重的云雾状气体从符箓中飘散而下,将那名盘膝坐在地上的年轻人彻底笼罩了起来。
不见青衫,唯见白雾。
此时此刻的魏颉,身处一片浑然不知年月日的奇幻迷蒙之中。
蓦然间,有猎猎风声在耳畔吹刮。
他尽力睁开了双眼。
发觉自己当下正处在那不知几千还是几万丈的茫茫高空,劲风托举肉身,整个人在不断地升高升高再升高。
霎时,头顶撞破九天云雾。
一层。
两层。
三层。
十层。
二十层。
三十层。
三十三层。
总计突破了三十三层厚重天幕。
之上,再无万里琼霄。
虽已穿过三十三重天,魏颉却仍在强力风浪的带动下以身体几乎快要承受不住的迅猛速度往上空笔直升去。
上方天空,陡然间出现了五尊身形大得近乎恐怖骇人的庞然巨-物。
一头蛟龙状的巨型生物,额长双角,龙躯披覆苍青色的龙鳞甲片,头顶之上立有一名容貌异常模糊的青衣神明。
一头大鸟状的巨型生物,鸟喙尖长,羽翼炫彩至极,呈金黄、赤红双色,鸟背上立有一名衣袖飘摇的红衣神明。
一头灵龟状的巨型生物,龟壳漆黑如墨,壳上缠绕着一条银白色大蟒,巨龟-头顶立有一名长发及腰的黑衣神明。
一头猛虎状的巨型生物,虎眸晶蓝,皮毛雪白,布满一条条黑色条纹,白虎身上立有一名身材高瘦的白衣神明。
一头形貌奇特的巨型生物,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羚腿、牛尾于一体,其后背立有一名黄衣神明。
凌驾于青、赤、黑、白、黄五尊神明之上,有一位体格巨无霸,浑身沐浴在璀璨金芒里的大神。
五人皆站立,唯有他一人端坐。
那位至高无上的金身神明轻轻挥了一下仙人大手,魏颉瞬间便从九天云端疾速下坠。
这一次下落之快,犹胜过适才飞升登天的那般速度!
从千万丈的高空疾坠入惨烈的阿鼻地-狱之中。
厉鬼哭嚎,幽魂申冤。
黑色锁链束-缚缠身,魏颉的四肢手脚俱不能伸展活动,血肉之躯遭受亿度烈焰焚烧,当真痛不欲生。
黑链逐渐被烈火融断,魏颉重获自由。
刚逃出熊熊火堆,又有一柄明晃晃的刮骨钢刀无情飞来。
一下子便戮入了魏颉的胸膛,开始肆无忌惮地搅动摧残,导致鲜血喷涌,四处溅射。
由于太过剧痛难当,饶是魏颉意志力超拔,终于也忍不住嘶声狂叫了起来。
钢刀堪堪撤去,魏颉怦然跌入了一座冰寒彻骨的湖泊里面。
寒气极重,仿佛连神魂体魄都要给彻底冻住僵硬了。
他竭尽毕生所能,勉强从湖底游至了岸边。
穹顶昏暗阴沉,乌漆漆不见天日。
彩光直坠,一杆泛着玄丽涟漪的金色长枪从上空旋落。
魏颉一把握住了金枪。
前头霎那间出现了一头足有山岳般高大的独眼恶魔,青面獠牙,外貌狰狞可怖到了极点。
魏颉一枪掷出,“砰”的一声撼天动地的大响,巨魔的身体转眼就支离破碎。
那柄金枪去而复返,形态化作了一柄灿烂无比的长剑,倏然飞至魏颉的脚下。
青衫客御剑而行,漫步目的地单纯往前方飞速掠去。
前头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绿色身影。
魏颉身子一颤,第一反应就是——“那是小萝卜!”
威严无匹的天门大开,一位红衣神明骑乘赤色大鸟从那扇金彩夺目的巨门中缓缓落下。
神明挥动衣袖,绿色的矮小身影眨眼就拥有了一袭鲜红色的华美长袍,身材也变得高挺苗条了起来。
模糊的鲜红身形以优美绝伦的姿态悠悠然飞天而去。
魏颉胡乱挥舞双手,口中大声呼唤着“卜倩”的名字,半点儿无济于事。
什么也阻止不了。
红衣神明与红袍女子紧紧携着彼此的手,联袂迈入了天门门槛。
巨门轰然闭合。
魏颉依旧在往前疾掠。
不知何时,他的右手边出现一名身形同样依稀朦胧的白衣女子,脚下踩着一柄冰晶雪白色的飞剑。
青衫、白衣,皆御剑,并肩向前直飞。
电掣风驰,剑掠千里。
白衣雪剑的女子最终也化成一道纯白色光影,消失在了前方。
魏颉一直踩着的那柄华丽飞剑随之失踪不见。
一袭青衫稳健潇洒,再度脚踏实地。
猝然间,有擂鼓阵阵从四面八方传来。
前方和后方皆有震天价般的士兵冲锋号角以及喊杀之声。
乃是两军交战对垒。
魏颉恰好就身处在两支虎狼之师的中央位置。
两军对冲之际,一阵硝烟沙尘大肆袭刮起了战场。
陆地龙卷!
漩涡腾空而起。
魏颉遭到强劲飓风的启动,不得以再一次离地升空。
低头俯瞰人间,但见两支大军为了避让龙卷,俱是背向而逃,慌不择路,狼狈不堪。
青衫客扶摇直上,又突破了三十三重天。
浩渺云霄之巅。
魏颉忽听得身后有凄绝愤怒的嘶吼、咆哮声传来,他忙不迭转身望去。
极远处,是狂潮怒浪般黑压压的一大片。
仿似那成千上万只独眼恶魔联合朝这边疯狂奔袭而来!
两道红色身影疾掠至此,正是那名红衣神明与那红袍女子。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并肩而立,直面魔军。
魏颉呆呆地望着前方的两“人”,顷刻间,一股汹涌无俦的滔天杀意从他身后袭来。
骤然间转身回望,有一柄一眼连尽头都望不到的锋锐巨剑,自上空向其破风斩来。
魏颉骇极,下意识提臂格挡,护住了自己的额头。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青衫年轻人的身形开始不断膨胀变大。
直达万丈!
巨剑重重斫在了魏颉的胳膊上,并未对其造成什么损伤。
这一刻的魏颉,总算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挥剑者,原是那名脚踏白蛇灵龟的黑衣神明!
魏颉心头不禁升起一股狠厉霸恶的无尽怒意,他猛地伸出双手捉住了那柄巨剑的剑刃。
两臂同时发力。
一掰。
巨剑刃身当场断折!
一并粉碎消亡的,还有那尊黑衣神明的巍峨身体。
望着前方那愈来愈淡的模糊黑影,魏颉登时感觉胸口中畅快淋漓,全身上下都变得通透舒展了起来。
眼前一切尽皆散去。
不见白雾,唯见青衫。
魏颉在现实中睁开了眼睛。
面前无人,耳旁有风过竹叶飒飒作响之声。
“大胆哥,你醒啦!”身穿红石榴裙的小丫头许灵霜匆匆凑了上来,“快两个时辰了,我都要急死了!”
魏颉随口应了一声,接着缓慢地从竹林里的草地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已无“道傲”徐行及其师弟章珪的身影。
“哎,那两位前辈怎么不在了?”魏颉问道,“适才我做了好一场神奇的大梦,还要去向那无涯真人道谢呢!”
许灵霜从兜中小心地掏出了七张颜色不同的华彩符纸,递了上去,“两个时辰前你睡着以后,两位前辈就又大吵特吵了一通,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才停止。他们吵得过瘾后便要走了,临走前那位姓徐的前辈给了我这七张符箓,说是分别叫做金符、木符、水符、火符、土符、阴符、阳符……”
魏颉一把接过了那七张彩色符箓,细细观看一通,只见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图案,十分疑惑地问道:“这该如何使用?”
少女许灵霜又将无涯真人传授的那几句操引符箓的道门秘诀说了出来,魏颉具备三尺玲珑在心,悟性上佳,区区几句简单至极的道诀,自然是连学都不用特意去花功夫学,一听即会、一会即精。
“大胆哥,无涯前辈还说了,这些符箓珍贵得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使用。”许灵霜面容严肃地叮嘱道,“还有啊,不管你刚才做梦梦到了些什么,都万万不可与他人讲起,若是不慎泄露了天机,扰乱了世间因果,说不定会引来莫大的劫数!”
魏颉沉声“嗯”了一下,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着在“心斋”状态时做的那一场忘我之大梦。
“前辈事先有言称,心斋能让人晦朔并推演一遍自己的前世今生……难不成我这辈子或是上辈子与那些天道神明都有牵连?”魏颉越是拼命回忆,越觉得生平所历的诸般大小事情与梦里的那份奇妙境遇相比,实在是有些平淡如水,不值一提了。
看着那一袭青衫垂首沉思的认真模样,石榴裙少女许灵霜的嘴唇微微颤动,努力尝试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轻轻咬了下后槽牙,决心就这样把那话永远留存在自己的肚子里。
那是无涯真人徐行临走前额外赠送给许灵霜的一个“道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七十二章 好久不见啊!
玎州,盘蛇郡,秦淮城。
此城风光天下皆闻,其盛名几乎不在国都天启城之下。城中有楼,名黄鹤楼,乃王朝第一雄楼;城中有河,名秦淮河,乃淮南第一名河;城中有庙,名夫子庙,乃中土第一文庙。
时值初冬时节,昼短而夜长,魏颉正是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趁着夜幕尚未完全低垂,骑乘胯-下大白,与少女许灵霜一同策马入城。
一入名城秦淮,二人直奔城中那座与飞仙楼、洛神楼并称为中原三大雄楼的“天下江山第一楼”——黄鹤楼。
此楼坐落于蛇山之巅,濒临楚江,高五层,攒簇尖顶,顶部覆盖有金黄琉璃瓦片,层层飞檐翘角,四望如一。
檐下四面悬挂匾额,南面悬有“书圣”王殊同所题之“楚天极目”四字方正金匾,并有一对楷书楹联,写曰:“对江楼阁参天立,全楚山河缩地来。”
从纵向看,整座高楼形如巨型矫健黄鹤,展翅欲飞,其构造雄浑豪气却又不失-精致巧妙,极富变化的韵味与美感。各楼层皆有宽阔舒明的回廊和屋舍,屋内布置清雅美观,墙上挂有大量古今文人墨客的诗词字画。
登临楼顶,魏、许二人并肩而立。
夕阳斜照楚江,万里锦绣山河尽收眼底,风光瑰丽至极,无愧于“天下绝景”四字评誉。
“哎,大胆哥,那是什么呀?”
许灵霜小姑娘家家的眼活心细,冷不丁就发现了西首墙壁上面被人雕刻出来的一个异样图案。
二人走近上去,瞧见那墙上所刻的图案乃是一朵体型不小的浮雕状莲花,花瓣、花蒂、根、茎、叶等等无一不备,模样甚是精美秀气。
正当他们觉着新奇有趣之际,一个醇厚有磁性的男人嗓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此乃当年骑鹤仙人之手笔也。”
扭头看去,只见来者身穿一袭深蓝色儒衣,体格消瘦弱气,头发扎束得一丝不乱,容貌可谓堂堂正正,年纪约莫在三十一二岁的样子。儒气男子身后跟了两个差不多十岁左右的年幼儒童,两个瘦小孩童的手里都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酒坛子。
那个一看就极度弱不禁风的儒士缓步走入了楼顶的那间观景大屋内,先是提起袖子擦拭掉了额头上面因体虚而渗出的些许汗水,随后抬头正视着魏、许二人,微笑道:“十年前,曾有一位以黄鹤为坐骑的白衣仙人来到过此处,本欲借着酒劲即兴赋上几首诗词以抒胸中豪情。怎料诗词尚未出口,便似被人当头浇下了一泼冷水,只因他瞧见了‘人间诗圣’谢心然挥墨写就的那首千古名诗《黄鹤楼》,当骑鹤仙人读罢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后,仰天长叹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在西首墙壁上面雕刻了一朵莲花的图案,并留下一句无奈气话‘眼前有景道不得,心然题诗在上头’,最后晃了几下脑袋,又骑乘着那只黄鹤飞天而去了。”
魏颉听了这一番详细而独到的讲解,心中暗揣道:“骑乘黄鹤、身着白袍的佩剑仙人……若是此言属实,料来便是那位天上的大剑仙李太清了,哎呀,想不到堂堂李大剑仙竟还有这般无可奈何的际遇啊!”
开口询问道:“不知前辈是从何处得知的此事呢?”
蓝衣儒士脚步悠悠然走至了魏颉的旁边,双手负在身后,望着被夕阳映照得水光潋滟的无边楚江,回应此问:“我有个朋友,是南陵郡的一位落魄读书人,名叫荀怀,那日他正好就坐在这黄鹤楼的最高处饮酒遣怀,得以有幸结识那位题诗不得的骑鹤仙人。”
魏颉点了点头,“嗯,原来如此。”
那瘦弱儒士转而朝站在自己身边的青衫剑客行了个儒家正规的揖礼,“在下孟钰,字颖川,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魏颉同样弯腰拱手揖拜,恭敬地还礼道:“晚辈魏大胆,字正气。”
说不上何种原因,魏颉第一眼便对眼前这名文质彬彬的儒士颇有好感,虽然仍用了“魏大胆”这个江湖化名,但出于礼貌和敬意,还是亲口报上了自己的字讳。
怎料孟钰听后眉头立时一挑,连忙问道:“阁下可是那位濠州落剑城搁剑塔的守将?”
魏颉心里“咯噔”了一下,肚中暗叫一句“被认出来了,这回可真的不妙”,飞快向旁边的许灵霜瞥了一眼,继而略显尴尬的应道:“啊,是啊,想不到前辈还听说过我。”
孟钰连连摆手道:“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何谈‘前辈’二字呢?喊我颖川便是。”
顿了顿,解释道:“两年前,我还在朝廷里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便听说那位‘狼煞大将军’魏魁的独子魏……正气被安排去当了落剑城搁剑塔的守将,唉,当时我就想,所谓的‘割鸡用牛刀’,莫过于此了吧!”
魏颉见其并未戳穿自己的虚假化名,心下大感欣慰,抱拳礼敬道:“哎呀,颖川兄实在谬赞,哪里用得着那么高抬晚辈呢?”
“并非谬赞,实是吾心中之真实感想。”孟颖川大声笑道,“神将后代,少年英杰,今日相见,名不虚传呐!”
即使魏颉脸皮向来不薄,却也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笑道:“颖川兄你未免太会夸人了些。”
蓝衣儒士孟钰“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那两个捧着大酒坛的小儒童,爽然提议道:“阁下可愿与我同饮一杯?”
魏颉满腹酒虫一贯馋饮得很,一听此话,当即大力拍击胸脯,朗声叫道:“愿之极矣!”
青衫、蓝衣,这对岁数相差了十年的男子,于黄鹤楼楼顶的栏杆处举坛对饮。
魏颉双手捧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只觉酒水入口醇厚,入喉柔顺,入腹温和,滋味着实不赖,不自禁地“咂咂”了两声,饮酒资历不浅的他询问:“这坛子里的,可是黄酒?”
“不错,正是黄酒,阁下真是品酒的行家!”孟钰点头笑道,“如今天寒了,就该喝些黄酒暖暖身子。”
魏颉又抿了一口温醇浓厚的坛中黄酒,“哎,颖川兄,莫要再称呼我什么‘阁下’了,怪见外的,直接喊我……‘魏老弟’便是。”
孟钰孟颖川爽朗一笑,将酒坛提了过去,大声道:“来,魏老弟,老哥敬你!”
碰坛,豪饮。
“魏老弟啊,你可知这黄酒与那儒家思想的内涵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二人喝了半天,孟颖川忽然开口道。
青衫剑客魏颉用升调“哦”了一下,较为好奇的发问道:“怎么说?”
蓝衣儒士那张清瘦的脸有些微红,他摇头晃脑道:“黄酒生性温和,风格则偏向古朴厚重;而儒家自古传承人间真善美、忠孝德,两者底蕴相通。儒家讲究中庸六合之道,大力宣扬仁、义、礼、智、信等人伦基本道德;而黄酒集甜、酸、苦、辛、鲜、涩六味于一体,正符合‘中庸调和’的儒家思想。”
魏颉点了两下脑袋,应声道:“原来还有这种说头啊,长知识了。”
孟颖川抬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黄酒,脸变得愈发红了,而立之年的他望向那条横亘在远处的涛涛楚江,怔怔出神,再无任何言语。
心思细腻的魏颉觉察出了蓝衣儒士的异样,试探性的问道:“颖川兄,可是有心事?”
孟钰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头,沉着嗓子道:“剑乃兵戈之物,落剑,即须求和停战、割地退兵……魏老弟,此种说法,荒谬吗?”
魏颉身为曾经的濠州落剑城搁剑塔地位最高的一员“守将”,理所当然的对此等说辞典故无比熟悉。
两年前,无上剑仙李太清的佩剑“青莲”被其好友杜擘失手打落人间,刚好就掉在了濠州名地建阳城中,大禹王朝的年轻皇帝嬴勾听信了奸相祁密的谗言,先是将建阳古城改名为了“落剑城”,后又以“顺应天神旨意”为借口,主动罢战讨和,与北方天烛国签订了极其不平等的条约文书,割让了包括碎肉、止息、广陵在内的六座边关雄城,令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异国番邦之人的奴隶。
“自然是荒谬绝伦!”魏颉咬牙切齿道,“小皇帝固然昏庸无能,但此事件背后真正可恨的家伙,却是那个‘天下第一狗贼’祁密,若非是那厮用妖言妖语蛊惑了当朝天子,那等匪夷所思的可笑说法焉能成立?”
“是啊,若非有那祁密当权,天子何至于签下那般丧权辱国的割地文书?!”孟钰情绪跟着激动起来,“两年前,得知六座城池被白白割让给了天烛国后,我独斟独饮了一夜,酒醉后胡乱说了一句‘宰相肥而天下瘦’,那句话多半是被天启城中祁密的眼线听去了,从那之后,我在朝中处处受到针对和排挤,官职也是一跌再跌。直到半年前,皇帝为了接迎静净寺前任方丈甘霖禅师的尸骨入宫,大肆铺张浪费、劳民伤财,我一纸上书加以谏阻,却因此被祁密抓住了把柄。最终我虽勉强苟全了性命,却也被贬官至此,做了这秦淮城里的一个小小七品知县。”
说罢狠狠往嘴巴里灌了一口酒。
魏颉义愤填膺,猛地捶了一下栏杆,瞪眼怒骂道:“祁密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当真伤天害理到了极点!”
蓝衣孟颖川低头默然良久,蓦地抬起脑袋,咧嘴笑道:“古今多少能人异士尚且都怀才不遇,有几个运气不好的甚至连身家性命都丢了,我孟钰不过是遭了些许贬谪而已,又有什么干系呢?与其待在天启城里处处受人掣肘,还不如官小来得快活自在……君子固穷,当安之、乐之、去之,无怨无悔也!”
说着便高举黄酒酒坛,“来,魏老弟,且饮!”
“好,咱们喝个痛快!”同样怀才不遇的魏颉亦举坛高声叫道。
过不多时,两大坛醇浓厚重的美酒就都已见了底。
魏颉今番兴致着实不浅,故意不用体内的本命真气震散酒意,就让自己保持着那么一个“醺醺然”的微妙状态。
那个儒士孟颖川却是醉得厉害,满脸通红,大口喘着粗气。
也不知怎的,那名瘦弱书生忽然间挺胸昂首,抡起一条纤细恰如筷子般的胳膊,“嘭”的一声,大力捶打在了结实的墙壁之上。
魏颉微微讶异,忙问道:“颖川兄,何故如此啊?”
“魏老弟,莫要管我……今日我要捶碎这座黄鹤楼!”
孟钰显然已是酩酊大醉,毫不吝惜自身力气,一拳接一拳地猛砸着墙面,他一介文弱读书人,贯来便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有半分修为在身,纵然打得再费劲,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捶下些许墙皮墙灰罢了。
那两个跟随孟钰一起登楼的年幼儒童,看着主子酒后握拳擂墙那半分不像个读书人的疯狂行径后,无不摇头叹气,更有一名小童摆了张难看的臭脸,低声念叨了一句:“这家伙又醉得不轻……”
儒士孟颖川胡乱捶打了半天墙壁,拳峰肿胀-破损,气喘吁吁如老牛耕地,稍微缓了一缓,胸口意气涌上心头,忍不住即兴吟诵起了临时创出的诗句:“百尺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
转头看了眼自己带上来的那两名脸色奇差的侍童,舒朗一笑,接着大声言道:“一州笑我为狂客,稚童往往来相讥。”
魏颉知其醉酒吟诗难能可贵,有意将此诗句留存于世,便御出了袖中的冰塞川、雪满山两柄细小飞剑,小剑挟风舞动,在西面墙壁那朵巨大莲花旁,将孟钰的诗一个字一个字的工整纂刻了上去。
醉眼惺忪的蓝衣儒士孟颖川瞧到魏颉御剑在墙上刻字的那一幕,略微吃了一惊,脚下终于支撑不住,软塌塌的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整个身子摆成了一个“大”字。
面红耳赤、醉意极盛的他,目光浑浊地望着黄鹤楼最高层的那处天花板,缓缓补齐了余下的两句:“作诗调我惊逸才,飞剑弄舞莲花旋。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报春啼。”
作完这一首七言律诗,酒后大醉的孟钰再没了任何言语动静,就那样在地板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两名“遇人不淑”的小儒童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了半天,最后二人合力,心不甘情不愿的将烂泥一摊似的自家主子从楼上驮了下去。
待孟颖川被两个侍童背负着从楼顶带走后,魏颉和许灵霜又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趁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也都离开了著名的黄鹤高楼。
夜幕降临,凉意骤增,气温大幅下降,魏、许二人在城中的闹市里寻了一家客栈,跟老板要了两间上等客房,就那样歇脚住下了。
魏颉酒意浅而头脑比较清醒,心中不断回忆着那位落魄儒士孟钰遭遇祁密打压贬谪的悲惨经历,以及自己昔日负责镇守搁剑塔的那段憋屈岁月,思绪万千,心潮跌宕起伏,在枕塌之上翻来覆去,横竖就是睡不着。
既然难以入眠,那索性就不眠了罢!
重新披戴好了种种衣物,腰间悬着那柄血灵剑朝天阙。三更半夜,青衫客缓缓推开了房门,打算趁着少女许灵霜在隔壁屋子熟睡,独自一人骑白马于城中散心,排遣一下胸口的烦闷之意,熬过这个决计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刚来到后院的马厩,腰间悬剑的魏颉顿时吃了一惊。
只因在那月色朦胧里,他赫然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蒙脸汉子,正在用锋利小刀一下下切割着拴住白马大白的缰绳!
魏颉心下大怒,瞪圆眼睛冲着那袭黑影猛地大喝一声:“呔!小贼,敢来盗你祖宗的马!”
那黑衣盗马贼悚然一惊,忙不迭地停止了手里刀割缰绳的活计,施展起不甚熟捻的轻身跳纵功夫,妄想跃墙而出。
魏颉又非什么打不还手的老好人,断然不会给那家伙这个逃走的机会,身形轻微一纵,脚步瞬移,眨眼便来到了那盗马汉子的后头。
伸指一戳,瞬时即点中了黑衣小贼背心处的要穴。
“大侠……饶,饶命啊!”
盗马汉子窍穴被封而无法动弹,像条死狗似的重重摔在了地上,当场跌了个七荤八素,深知此番真正大祸临头的他,如丧考批一般用颇为尖细的嗓子哀声求饶道:“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实在是过活不成了啊,才斗胆出来干这短命勾当的,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从今往后再也不敢了!”
魏颉一听到此人的声音,只觉相当熟悉,浑身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紧锁着眉头,弯腰俯低下去,揭去了那个汉子的深黑色面纱。
月色清淡,马棚之下。
此时此刻,那名倒霉的盗马贼将青衫剑客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登时目瞪口呆,从嘴巴里慢慢地挤出了两个早已念惯了的字:“头儿!”
魏颉的神情则十分严肃,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个倒在地上的“老朋友”。
半晌,也缓缓吐出来了一句话:“杨-得志,好久不见啊!”
第七十三章 正人君子
那个意图在半夜偷盗白马的黑衣小贼,正是昔日看守濠州落剑城搁剑塔的守卫士兵之一,那个在篝火旁被魏颉即兴封为了“正二品副官”的杨-得志。
“喂,你小子不一直是个孤家寡人吗,什么时候家里多了个‘八十老母’和‘八岁小儿’啊?”魏颉无不冷嘲热讽的问道,“咋的,几个月没见,跑去别人家当赘婿了?”
“头儿……不不不,魏大将军!”杨-得志满脸献媚讨好,“咱这不是为了活命故意扯了个小谎嘛,当不得真的!”
年轻人魏颉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为了活命啊,那可以理解。说说吧,为何来盗我的马?”
“身上实在缺钱了嘛,就想着偷上几匹好马去换些银子花花。”杨-得志继续套着近乎,“若早知道那是魏大将军的马,小的就算长了一百个胆子,也决计不敢碰呐!”
魏颉“嗯”了一下,沉声道:“用不着一百个,你一个胆子就够大了的。”
杨-得志的脸色立时变了。
魏颉用甚是冰冷的语气问道:“那天夜里,你们偷……不,抢了我家多少东西?”
霎时间,杨-得志面容惨白、全无人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先是抢掠了我家的财物,而后又跑来这儿偷我的马,嗯,你小子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啊!”魏颉的眼神蓦然变得阴狠决厉了起来,“看在我们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让你自己选一种死法,快点选吧,趁老子现在心情还不错。”
身穿黑色紧身衣的杨-得志惊骇万分,先觉得自己必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在这儿遇到了那个姓魏的煞神灾星,又恼恨眼下穴-道被封,周身无法动弹半分,连“跪地磕头”这一最终武器都使不出来了。
“饶……”
杨-得志刚说出一个“饶”字,耳畔即有铮铮龙鸣之声炸响,鼻息闻到了一股刺激性很强的血腥气味,一柄出鞘的血色长剑就那样架了自己的脖子要害上面。
魏颉手中握有血灵朝天阙,凝视着那位倒在地上的“故人”杨-得志,阴鸷冷笑了数声,沉着嗓子道:“我也懒得让你选什么狗屁死法了,选来选去也怪麻烦的,不如直接割了你脑袋来得轻松,你欠我的债着实不少,这一剑下去——了账!”
这下杨-得志真的是恐惧至极,背部要穴虽受到指力的封印桎梏,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的微微颤栗了起来。
魏颉鼻子甚灵,突然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瞥眼一瞧,但见那黑衣盗马贼的胯-部有流水涓涓而下,好似那山林间的一条小溪,臭气难闻。
“你小子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这就给你吓尿了?哈哈,哈哈!”青衫年轻人魏颉归剑入鞘,“吓吓你而已,瞧你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咱们毕竟曾经是朋友,我这人向来这样,宁可他人待我不义,绝不可我待他人无情。你的命啊,我不要!”
说完便伸指解开了杨-得志背心处的穴-道。
精神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杨-得志衣服已被冷汗浸透泡湿,极为勉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那个宽宏大量,饶恕了自己性命的青衫公子,杨-得志嘴唇微颤,努力开口道:“魏大将军……”
“喊我‘头儿’就行。”魏颉微笑道,“而今我连搁剑塔守将这个芝麻小官儿都没得当了,还谈什么‘大将军’?”
杨-得志看着眼前这个以德报怨的二十岁弱冠年轻人,面对这位昔日的搁剑塔守将头目,他眼眶微润,发自内心的感到惭愧与羞耻,行了一个江湖人最高规格的“抱拳礼”,朗声道:“头儿,今日你不计前嫌,饶恕了小人的性命,这份天大的恩情,小的这辈子定然报答……”
青衫剑客嗤之以鼻,笑道:“别这辈子了,你现在就给我还了吧,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都给我拿出来,给你大哥我当过路的盘缠使用。”
魏颉此话本来只是随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简单玩笑,并没有真想要敛财拿银子的意思,可那杨-得志却信以为真,当成是“头儿”在给自己下达一个强制性的命令。
那黑衣汉子无比尴尬的挠了挠头皮,“头儿啊,小的现在身上实在是没银子……有一分算一分,全都扔到那销金窟里去了。”
魏颉曾与这个姓杨的家伙共事过整整两年,自然明白所谓的“销金窟”就是指那青楼的风花雪月之地,既然陷入了那种无底洞里,那理所当然的是要花钱如流水了。
旋即抬手赏了杨-得志一记清脆的板栗,一脸怒其不争,大声责骂道:“之前就跟你们讲过了,窑-子那种地方少去去,身上有多少银子都给你压榨出来,半分都攒不下来,你呀,死活就是不听!”
杨-得志摸了摸脑袋上挨砸的地上,赔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头儿啊,今儿真是赶巧,约莫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这城里最有名的院子‘紫嫣楼’里,就有那花魁窦妙的跳舞表演了,那个姓窦的小妞算是有底线,卖艺不卖身,作为那紫嫣楼的镇楼之宝,性子挺傲,一月也就看心情演出那么一两回,可难见着哩!”
魏颉“呵呵”冷笑了一声,挑着眉问道:“你小子啥意思啊?咋,听你这话,想拉我去窑-子里看女人?”
杨-得志连忙点头应道:“对啊对啊,头儿,那可是花魁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要不是小的在那楼里砸了好几百两银子,决然是不让看的!”
魏颉嘴角微微抽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模样,讥讽道:“好几百两,你小子出手够阔绰的呀!”
杨-得志知道自己又不小心说错了话,只好呆呆地杵在原地。
魏颉用鼻子出了口气,语气淡然道:“你不知道我这人向来不逛窑-子的吗?”
杨-得志低三下气的说道:“哎呀,头儿,不是逛窑-子啊!就是去楼里喝喝酒,听听小曲,看看花魁跳舞,仅此而已……”
魏颉先是盯着眼前这个逛惯了花柳之地的杨-得志半天,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此时暮意苍茫的天空,此夜尚十分漫长,左右思量了一番,勉为其难的答应道:“行,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妨就陪你小子走这一遭,事先说好了,我可是正人君子,除了喝酒、看花魁以外的事情决计不干,莫要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乱七八糟!”
杨-得志一见其松了口,大喜过望,连声点头应道:“是是是,头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头儿一贯守身如玉,活了二十年都还是雏儿呢,当真可怜呐。不行不行,这回我须得想个法子,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这女人的滋味儿!”
暮色浓浓,夜已深沉。
年轻剑修魏颉骑马行于秦淮河畔,明净且洁白的月光投影而下,水面如有烟雾笼罩,正应了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唯美说法。
河对岸灯火通明,有曼妙歌声遥遥传来。
这一座大城,彻夜不寐。
诗圣谢心然曾在此处留下过一首名诗,曰“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玎州梦,赢得秦楼薄幸名。”
楚腰,即是指那些生活在楚江边上的女子的纤细腰肢。所谓“秦楼”,即是青楼的谐音。
天下青楼,分为官办和私营两类,其中官办青楼又被称为“市妓”,乃国家重-税之地。秦淮城能像如今这般富庶繁华,还要多多仰仗此地有整个中原数目最多的市妓。
“喂,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看那个什么花魁来着?”骑在马背上的青衫魏颉忽然问道。
这会儿功夫那个杨-得志已脱去了那件偷盗专用的黑色紧身衣,换了一身颇为得体且气派的杏黄色袍子,他听到魏颉的这个提问,兴致一下便升了起来,快步凑到白马马头边上笑着应声道:“这秦淮城里有‘紫红金春’四大青楼,其中春意院有最多的歌伎,金雅阁的酒水最好喝,红杏楼里的姑娘最热情,至于紫嫣楼嘛……嘿嘿,那是样样都好,无一不好,足可当得起‘淮南道第一青楼’的响亮名号!”
魏颉“啧啧”了两声,鄙夷的出言讽刺道:“厉害啊你,这等如数家珍,不愧是风月场里的高人呐!”
杨-得志脸皮厚得着实可以,咧嘴自嘲道:“像我这种被朝廷通缉的逃犯,指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若不趁现在还活着好生享乐一番,临死前定然懊悔不已,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白活了。”
魏颉冷笑一下,低声损了一句:“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紫嫣,取“姹紫嫣红”之意。
此高楼依水而建,规模之宏大雄伟,在城中数一数二。外头装饰得是挂红披彩,门楣上有一块檀香木匾额,写着“紫嫣楼”三个十分显眼的亮金大字。
大门处贴有一副红底黑字的工整对联,上联是“风月无边胭正红”,下联是“醉生梦死脂正浓”,横批——“天下第一快活”。
魏颉翻身下马以后,将坐骑大白拴在了门口的石柱上面,与那个单论外在形象已经很是“人模狗样”的杨-得志一同迈步走了进去。
青衫结伴黄袍,一入楼中,便闻得四周莺莺燕燕。
既有推杯换盏之语,又有巫山云雨之声,更有一阵阵芬香至极的软腻气息扑鼻而来,叫人忘乎所以。
果真是个恩爱无休之地、倒凤颠鸾之所。
紫嫣楼的老鸨见有衣着华丽的尊贵客人进楼,忙不迭地赶过去招呼,生怕怠慢了贵客,少拿不知多少银子。
但见那名浓妆艳抹,穿得可谓花枝招展的妓院老鸨,咧开了她那张艳红亮色的嘴巴,大冬天摇着绣花扇子,扭着那两瓣圆润富有弹性的屁-股,一脸谄媚地迎向了魏、杨二人。
“哟,这不是我们杨爷嘛,有日子没来啦!”
老鸨一见来者是那个向来出手相当豪阔的杨-得志,满脸媚态得几乎连眼睛都快笑没了。
“那个,花魁窦妙的演出是不是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啊?”杨-得志仰着下巴道,“快去叫些漂亮姑娘来陪我们喝会儿花酒!”说着眼神简单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那位青衫公子。
许秋山及其一众弟子尽皆不幸殒命以后,滇戏班子的公众财物就悉数归了班主之女许灵霜所有,而魏颉凭借着与小霜儿那层剪不断理还乱的亲密关系,可随意调动使用那部分钱财,加之先前剩余的一些存银,他身上其实还算是蛮富裕的,故而仅是稍微撇了撇嘴,就从兜里掏了两枚金灿灿的大元宝出来。
贪财老鸨瞧着那两枚硕大的金元宝,眼珠子差点没从眶里掉下去,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眉眼弯弯的问道:“姑娘有啊,我们紫嫣楼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不知二位爷想要什么类型的?”
杨-得志兴致勃勃地要求道:“自然是胸大屁-股大,腰细,嗓子好听的,还有皮肤水灵的。”
妆容极浓的老鸨点头应了个喏:“得嘞,我先喊几个姑娘来陪二位贵人喝点儿小酒,等半个时辰一到,我再过来喊两位去胜仙屋里瞧那花魁弄舞?”
“好,我们就在这里先等上一会儿罢。”杨-得志一脸“小人得志”的快意神情,“酒和姑娘,多多益善,保管少不了你的银子!”
紫嫣楼管事老鸨听到“银子”二字,立刻眉开眼笑,她弯腰伸手指引,道:“两位这边儿请!”
魏颉和杨-得志于青楼老鸨的引路下,在两张空桌旁坐定,很快便有六个妆容艳丽的彩衣女子端着精致酒壶款款走了上来。
三三而分。
青衫魏颉眉头紧皱,脸上明显浮现出较为不悦的神色,冲围上来的三名酒妓肃声道:“不必管我了,我独自一人饮酒便是。”
那三名彩衣女很没什么眼力价儿,即使听了这话,仍在“咯咯咯”的娇笑个不停,其中一女更是将那只摸过不知多少男人的纤手轻轻搭在了魏颉的肩头,把脸凑近了上去,腻声软语邀酒道:“公子哥儿,一个人喝酒多闷呐,让奴家陪你喝吧……”
魏颉鼻子里闻着浓烈且刺激的香氛气息,那股足以令寻常男子定力尽丧的奇妙味道,全然对这个曾与盈盈岛岛主沈腰交-欢过的二十岁年轻人产生不了什么大的影响,只会徒增其心中的厌恶和反感罢了。
见“魏大将军”的脸色甚为难看,杨-得志心下一阵担忧惶恐,急忙朝另外那三名彩衣陪酒女喊道:“喂喂,都他-娘的到我这儿来,没看见我家魏公子今儿心情不好么?!”
那三名睁眼瞎的女子这才悻悻然地离开魏颉,来到了杨-得志的酒桌旁。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身穿华贵黄袍的杨-得志总算“壮志得酬”,在六女的陪伴之下喝起了好一顿花酒,席间行诸般酒令,开着各种不堪入耳的鄙俗荤-玩笑。
觥筹交错间,饮酒的姿势体态更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魏颉则在一旁一人一桌,拿着个镀铝酒壶自斟自饮,从始至终都目不斜视。
无愧于“正气”之字讳,当得起“正人君子”之名号。
第七十四章 花魁献舞,金刚遇难
“正人君子”魏颉与“小人得志”杨-得志饮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酒水,紫嫣楼花枝招展的老鸨再一次扭腰迈着妖娆的步伐,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二位爷久等,那窦妙窦花魁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老鸨咧着鲜红嘴唇道,“烦请两位贵人移步胜仙屋。”
“好嘞,可算是盼到了。”黄袍杨-得志喜滋滋地从位子上站起,“魏公子,走,咱们看花魁跳舞去!”
青衫魏颉独自喝了半天的闷酒,本就心情不佳,总算等到了看表演的时候,答应了一声后便即离开了酒桌。
紫嫣楼内部最大的屋子。
胜仙屋,取“身在凡间,胜过仙界”之意。
刚来到屋子门口,魏、杨二人便被八名手持棍棒的魁梧大汉拦住了去路。
“这群家伙拦在门口做什么?”杨-得志没好气的问道,“凶巴巴要死,看着怪碍眼的。”
“杨爷,您可千万别见怪,这是我们楼里最近雇来的八名金牌打手,唤作‘紫嫣八棍’。只因窦花魁声名在外,时不时就有些不要命的家伙跑来闹腾,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安排他们守在门口的。”老鸨弯腰赔笑道,“这八位啊,乃是淮南道神猿门里最顶尖的人物,江湖人称‘神猿八大金刚’,各顶个儿都有二阶跃灵境的修为,对付一般的亡命之徒,那跟捏死一只蚂蚱似的!”
魏颉也曾听说过“神猿门”的名号,知道那是个尚武、暴力到了极点,为了银子票子什么肮脏活计都能干得出来的武林宗门,于是随口调侃道:“神猿门的人啊,那不本来就是亡命之徒嘛,请亡命之徒来对付亡命之徒,贵楼果真高明。”
老鸨干笑了几下,神情颇为尴尬。
紫嫣八棍遭他如此调侃,同样甚感不爽,难以掩藏的愤慨之色尽皆显露在了脸上,当真好似八尊天王菩萨、怒目金刚。
“行了行了,诸位神猿金刚大爷,能把路让开了吗?”杨-得志皱眉道,“我们还等着进去看花魁呢。”
紫嫣楼老鸨憨笑一声,搓着手道:“杨爷呐,我们这儿有规矩,进一次胜仙屋,这个……要出五十两银子。”
杨-得志不由得瞪大眼睛,厉声大喝:“五十两?!你们怎么不去抢啊?”
那认钱不认人的老鸨虽仍在低三下四地卖着笑脸,却是半分也不愿松口,言下之意明显就是——“五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杨-得志只得转而看向了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位身着洒脱青衫的“土财主”。
魏颉心下暗道一句:“这回真当冤大头了。”
然而为了所谓的“面子”,他依旧万般无奈的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五十两的纹银票子。
票子刚一出兜,即被那个姓杨的黄衣王八蛋一把抽了过去,杨-得志将合计一百两的票子塞入了老鸨前胸处的沟壑里面,笑道:“这是我们魏大爷的赏钱,可给我拿好咯!”
那浓妆婆娘得了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无疑是比见着了自家亲爹亲祖宗还要高兴得多,登时便眉开眼笑的弯腰道:“来来来,二位贵人,里边儿请!”
紫嫣八棍左四右四的分了开来,让出了进屋的路,魏、杨二人就这样迈步进入了那间胜仙屋之中。
“我滴个妈呀!”杨-得志一入里头便即发出了一连串的由衷感慨,“这银子花得真值啊!”
但见屋内的装潢甚是豪华绮丽,精工纂刻雕花木椅,紫石水晶堆砌作玉璧,细绸薄纱卷起层层珠帘。
整体色调偏清冷凄幽,极具梦幻之感。
有美女抚琴,其音靡靡不绝;有铜制香炉,其烟袅袅不熄。
北首处一个巨大舞台,台下共计有百来个观舞的位子,几无虚席。所有宾客观众俱在耐心等待着那位名声奇响的窦姓花魁的登场。
霎时,周围琴音发生了十分明显的动态转变,伴随着崭新的动听旋律。
有一名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
只见那女子身材高挑,肩若刀斧削成,穿着一袭翠水薄烟纱裙,真是锦绣华美、流光溢彩。
细腰不盈一握,藕臂半含半露,呼吸间胸口处波荡起伏,好似习习微风吹拂湖面,引人遐想无限。
一头青丝盘珠翠,斜插金簪数支。
玉面粉腮,肤若凝脂,眉蕴风情,眼含春水。
悬胆鼻,樱桃嘴。
碧玉佩,两耳坠。
一颦一笑,皆可颤人心神;一步一迈,俱能勾人魂魄。
温柔魅惑如斯,端的是世间罕有;奇幻妖艳至此,当的是风尘无双。
淮南第一青楼,紫嫣;天下第一花魁,窦妙。
大花魁窦妙以婀娜多姿的绝美体态,慢步走至了舞台的正中央,对着台下的众人行了个既规范又好看的万福礼,娇声致歉道:“小女子姗姗来迟,让各位大爷久等了。”
声若黄莺,酥麻入骨。
台下的杨-得志不禁眯着眼睛怪腔怪调的感叹了一句:“这般嗓音,当真是令人销魂呐~”
身边更有不认识的酒客大声嚷道:“窦花魁,你既迟到了,须罚酒三杯!”
台上的绝美女子窦妙娇笑一声,“大爷,小女子若是饮了酒,可跳不动舞啦。”
“无妨无妨,等跳完再下来陪爷们喝也行啊!”
“要小女子陪酒,大爷的银子可带够了么?”
“不就十两银子一杯吗?爷们最不差的就是钱儿!”
“好嘞——”窦妙嫣然一笑。
四周琴声再度发生转变。
演出开始。
紫嫣楼花魁撩拨翠水裙尾,伸出那条无瑕白玉精心雕成般的右腿,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子翩然而跃,伴着曼妙绝伦的曲音,以极为娴熟的姿态跳起了舞蹈。
曲名“太平盛世”,舞名“天伦之乐”。
淡绿色的极美身影恣意翩跹于舞台之上,若灵若仙。
玉袖生风,乐声凌泠耳畔。
开合遮掩之间,有万千种仪容。
回眸一笑,更显其风情万种。
台下观舞的众人,无不浑然忘我、如痴如醉。
琴声骤然转急,她以左足足尖为轴心,扭转起了修长娇躯。云襟漫舞,衣袂飘飘,屋内泛起阵阵波澜。
琴声变,舞姿亦变。
时而孔雀开屏,时而怒放莲花,时而蛟龙穿瀑,时而燕子伏巢,时而鹊鸟夜惊……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能够坐在屋内专心欣赏这等妙绝天下的华丽舞蹈,犹胜天上群仙。
音止,舞毕。
窦妙缓缓停了下来,再度向台下众人道了个万福,“各位大爷,小女子献丑了。”
顿时掌声四起,叹赞之词不绝于耳。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于适才那段舞曲所带来的美好体验之时。
“轰!”
蓦然间,胜仙屋上方的天花板竟塌陷了一大块,有人从屋顶处一跃而下,砰然坠落到了舞台之上。
来者是一名披穿斑斓黑纹黄老虎皮的男子,极矮极肥,癞痢头,绿豆眼,脸红似猴屁-股,浑身上下散发着煞是浓郁的熏人酒气。
醉得属实不轻。
虎皮男子大力甩动那颗肥圆滚润的脑袋,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些,扭头看向了呆立在旁边的窦妙,立时露出满脸的奸诈邪笑,如饥残饿狼般猛扑了上去,一把搂住了花魁的纤纤腰肢。
“啊——”窦姓花魁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悚然惊叫,拼命挣扎了起来,却完全无法脱离其双臂的紧密束-缚。
醉酒男子比窦妙矮了足足一个头,他使劲儿踮着脚尖,将肥唇硬生生凑了上去,嘟嘴道:“宝贝儿,让爷爷我亲一口,就一口,别躲嘛!再躲,我可就不止亲一口了啊!”
杨-得志瞧着台上那令人恼怒的一幕,扭头问道:“头儿,这……救吗?”
魏颉转而看了眼门口,一脸平静放松的神态,坦然道:“有神猿八大金刚在这儿呢,我就别抢人家的风头了。”
胜仙屋的房门轰然打开,在门外守了半天枯岗的“紫嫣八棍”大踏步冲了进来。
为首的一人气势汹汹,指着台上的矮胖男子怒吼道:“还不快给老子撒手!”
“呵,这楼里原来还有打手呢?”醉酒男子咧嘴笑道,“来来来,你们一块上吧,爷爷我今儿赶时间。”
“呀啊——”八名魁梧大汉手持棍棒,一齐咆哮着奔上了舞台。
肥矮男子放开了怀里那个早已花容失色的窦花魁,双脚呈一前一后站立,重心下沉,作迎敌之状。
为首的大汉一棍子呼啸而落,劈在了男子的癞痢头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那名持棍大汉身为神猿门八大金刚之首,拥有着‘二阶跃灵境大圆满’的高深修为,一棍子下去,纵是坚硬至极的生铁都能留下显著痕迹,若在脑门上打得实了,连虎豹豺狼等林中猛兽都再难活命,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凡人?
而那个脑袋挨了一棍的男子却好似全然无碍,他眯着两颗极小的绿豆眼,神情阴恻恻地说道:“力气这么小,吃饭了吗?”
那名挥棍大汉猛吃一惊,急匆匆地往后方连退了数步,勉强站稳脚根,大汉瞪着眼睛颤声问道:“这……这是佛门的大金刚印?”
红脸男子晃了几下酒意满满的脑袋,似老兽般喘了几口粗气,面容狰狞地嚷道:“大金刚印?我去你-奶奶的大金刚印!”
他猝然长啸一声,张牙舞爪地朝着前头的那名持棍大汉扑了过去。
为首的大汉骇极,匆忙提起手中的长棍加以格挡。
四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流从肥矮男子的右手指缝间蹿出,如鲤鱼般缠绕在了那根木棍之上,登时将棍子前端的部分截成了无数个细碎小段!
癞痢头男子高高跃起,左手“啪”的一下罩在了那名大汉的脑袋上,又有四条白鱼倏然滑出,可怜大汉的那颗宝贵人头瞬间被切西瓜似的切割成了数块。
红白乱溅,场面异常血腥可怖!
窦花魁一介弱气女流之辈,顷刻便吓得两腿发软、浑身乏力,杵在舞台上走不下去了。
屋内其余的几十名观众,皆鸟作兽散,往门口奔逃而去,只恨爹妈为何不早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杀人手段极其残忍的男子神色悲愤,兀自大声嘶吼:“老子这辈子最他-娘恨的就是佛门金印,要是没有那门该死的功法,当年我师父青羽神君就不会输了!”
台下的年轻人魏颉一听到“青羽神君”这个四字名号,心中顿时了然澄明。
淮南道有高山名“紫靖”,此山共有东、西、北三座主峰,其中西峰又名“佛陀峰”,据江湖传闻,猿猱山青泥寺当代方丈一衲禅师曾登临过该峰之巅,以甚深修为法力,成功击败并降伏了青羽神教创教教主邓瞬,尽显佛陀气象。
“你是‘青羽神君’邓瞬的大弟子任我啸罢?”魏颉朗声问道,“你刚才其实是靠着祖传的那门内家武学‘硬气功’扛下了那一棍,并非是有什么佛门的大金刚印,对吗?”
那名身穿黑纹黄老虎皮的肥矮男子看了青衫魏颉一眼,仰着下巴笑道:“呦呵,你小子还认识我?不错不错,爷爷我正是青羽神君座下头号弟子,‘生铁雕’任我啸是也!”
魏颉点了点头,又问道:“嗯,那当年击败了你师父的人,便是那位青泥寺的一衲禅师吧?”
任我啸狠狠往地上跺踏了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没错,就是那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贼老秃驴,他靠着一身该死的佛门金刚体魄,将我师父击败不说,居然还……还收我师父他老人家做了徒弟!奶-奶的,这不是当了我的便宜师祖吗?!”
生铁雕适才饮酒过量,此刻念及耻辱往事,胸中仿佛有一团雄雄烈火在焚烧,实在是狂躁难当。
任我啸仰头暴喝一声,飞速杀向了剩下的‘紫嫣七棍’,身形闪动,双手乱挥乱舞,恰似虎入羊群一般。
白鱼经过之处,有血肉四处横飞。
不多时,神猿门八大金刚全部遇难。
尸块遍地,血流成河。
“杀得真爽……”
颇为嗜血的任我啸舔了舔手指上沾的鲜血,一脸阴鸷地笑道:“哈哈,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杀人了!”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仍站在屋内的魏、杨两人,奇道:“喂,你们两个怎么不跑啊?”
杨-得志其实早已吓得腿肚子打颤,只因有昔日的“头儿”护在身边,这才有了不当场撒丫子跑路的勇气和定力。
穿有一袭洒脱青衫的魏颉挺身直立,微笑着回应道:“我们又没欠你钱,你又不是来讨债的,为何要跑?”
生铁雕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这小子说起话来倒也有趣!行,爷爷我今儿杀过瘾了,姑且饶了你们的性命吧。”
说完便重新飞身跃回舞台,走向了那名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连逃跑都已不敢也做不到的“天下第一花魁”窦妙。
“你,你……你不要过来,求你了!”窦妙吓得嗓音发颤,浑身抖个不停,明显是惊怖害怕到了极点。
任我啸那张油腻腥光的肥脸上满是令人作呕的笑容,他色咪咪的缓步走近,慢慢伸出一只猪蹄似的肥硕大掌,开始肆无忌惮的对爱慕已久的著名花魁上下其手。
动作虽慢,却令人感到说不出来的猥琐恶心。
“小宝贝儿,你可真是人间尤物呐。”邓瞬大弟子任我啸一脸坏笑,“别怕,爷爷我今晚保证会好好疼爱你的……啊!我的眼睛啊!”
蓦地里,这个又肥又矮的好色之徒捂着自己的左眼狂叫了起来。
魏颉笑吟吟地慢步走了过去,假意安慰道:“哎呦,小宝贝儿,怎么会突然眼睛疼了呢?让你爷爷我给你看看。”
“奶-奶的,是你小子偷袭我?!”任我啸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指着魏颉震声质问。
魏颉“呵呵”一笑,模仿着任我啸的那副狼狈样子,也伸手捂住了自己左边的眼睛,用娘里娘气的娇嗲声音道:“啊,我的眼睛,好疼疼~”
“娘了个腿的!老子今日非宰了你这王八羔子不可!”
任我啸暴跳如雷,也不顾上眼睛这边的伤势,毫无顾忌地朝着前头猛扑了过去。
生铁雕,誓杀魏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