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强行调头
“1024”课题组开张大吉，曲军变得更忙，也更加自由。
去教室找他，说是去电子所了，去电子所找他，说是去数学系了，去数学系找他，说是去教室上课了……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去哪里去哪里。
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电子所泡实验室。
数学百科全书的翻译课题，是一个短平快的任务，全书两千多页的大部头，对那些心志不坚的数学新人有很好的劝退作用，但是曲军分到的篇幅不多，随便突击两天就能拿出定稿。
有数学百科全书的课题打底，宋元也不再天天盯着曲军，曲军趁机泡在熊绍松实验室，苦练操作溅射仪和湿法刻蚀的手艺。
手艺不错！
随身图书馆的实验室能反复多次的做模拟实验，而且可以肆无忌惮的试错，曲军上手没几天，就溅的一手好射，刻的一手好槽，手艺不亚于薛梅的姥爷。
没错，湿法刻蚀和薛梅的姥爷一个工种。
薛梅的姥爷是塑料制品厂的工人，天天用浓硫酸泡塑料。
湿法刻蚀也是用化学溶液泡塑料，以及其他各种材质的元器件材料，精度却比薛梅的姥爷高得多，可以达到几微米的级别。
当然话说回来，几微米在微电子领域算是大尺寸了。
曲军苦练湿法刻蚀的手艺，是因为他现在买不起更高端的干法刻蚀设备。
操作溅射仪的手艺同样重要，同样需要苦练。
“曲军实验室”正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因为是租的房子，所以进展很快，曹斯典回香港采购一批元器件和耗材，等他再回来，实验室就可以上电开机。
满打满算，最多就是十多天的事，不把溅射仪和湿法刻蚀的手艺练好，怎么做重复实验？怎么把论文变现赚钱？
曲军的论文已经写好了，是一篇指向性很强的应用技术论文，正在挑选合适的日本期刊，准备过两天就寄出去。
《采用FE-C合金靶材制造薄膜磁头的制备工艺》。
磁头也是一种传感器，在非电测试的分类中属于磁感应，广泛应用于磁介质存储设备的读写，比如硬盘、软盘、录音机、磁带机等等。
磁头决定了硬盘的容量和读写速度，九十年代曾经受到光盘的挑战，后来光盘技术遇到重大瓶颈，磁头就一直是存储设备上最重要的元器件。
电子元器件的技术哪家强？
后世是日本。
现在则是漂亮国，比如蓝色巨人公司不仅做电脑，一直也是一家电子元器件大厂。
不过随着日本家用电器卖到全球每一个角落，村田、京瓷、太阳诱电和TDK这四家日本元器件企业也已崛起，比漂亮国的元器件大厂还差一个档次，正在奋力追赶。
全球第一款商用的薄膜磁头，由蓝色巨人在1979年发布。
村田等四家日本元器件企业，还没有开发出成熟的商用薄膜磁头，其中进度较快的京瓷和太阳诱电，已经做出了实验室产品，但是性能不稳定，无法实现产品化。
反倒是以磁性材料起家的TDK，一直动作迟缓，连实验室产品都没有发布。
曲军写的这篇《采用FE-C合金靶材制造薄膜磁头的制备工艺》，是另一个时空85年的技术，不算太超前，国产溅射仪就能达到技术要求，但是成品效果非常不错。
关键内容和关键参数已被隐去，仅凭这篇论文，很难被人破译仿造……
北方秋天的水果很多，刚刚吃完桃子和柿子，苹果又上市了。
辅导员庄言找了一辆三轮车，去城乡结合部的苹果园买了一车刚刚摘下来的苹果，给电工83级每个宿舍发了一袋，剩下最后两袋，让苗杰和另外一个男生送到系主任办公室和系书记办公室。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一袋子苹果不值几个钱，只是一片心意，庄言自己拎着去找领导不好看，让学生去就没关系，领导也知道学生没钱买这么多苹果，能猜到是谁送的心意……
苗杰很高兴，感觉庄老师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善，刚才还给他发了一根钟南海，光听牌子就知道这是好烟，比大前门上档次多了。
先把第一袋苹果送到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才是无线电子系的一把手，这个顺序不能搞错。
第二袋苹果送到系书记办公室，洪书记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一边看一边抽烟，每一口都咂得特别深，三口就得肺癌的那种。
洪书记抽的是不带过滤嘴的大前门，不是买不起好烟，而是这个烟抽习惯了，带过滤嘴的烟抽起来没劲……眼看烟头快要烧到手指，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在桌子上墩了墩，把烟屁股接了上去。
这样不浪费，保证所有的尼古丁都能吸入体内。
“你们是哪个班的……噢，庄言的学生啊，那正好问问你们，曲军在你们班上表现怎么样？”
哎呦！这不是巧了吗？
苗杰下意识的回头看看同伴，用眼神请他作证，这是洪书记主动问我，可不是我打小报告。
“曲军同学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但是……”苗杰故意犹豫片刻，放缓语速说道：“曲军最近的缺课现象很严重，他又没有住在学校宿舍，听说是跟电子所的熊绍松教授做实验，每天晚上都要熬夜熬到很晚。”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超大。
缺课，住在校外，熬夜做实验早上肯定起不来……随便哪件事触动洪书记的神经，往下一查，就会发现更多的问题。
“这个我知道，邮电～部门有文件转过来，魏副校长已经圈阅过，电子所那边也转了一份。”
洪书记却像恐龙一样反应迟钝，夹着香烟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上的文件。
曲军凑过去一看，当时就是一脸懵。
文件上有一段话的底下用红铅笔画着波浪线——“清华园微电子研究所的曲军同志，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充分挖掘现有设备的潜力，为国家节省美元外汇投资36万4千余元……”
36万6千美元，这是大一新生干的事？！
苗杰立刻意识到，他没有正确领会洪书记的意图，洪书记明显想让他说好话的，他却完全搞反了。
“是的是的，曲军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做实验做到很晚，钻研精神非常刻苦，难怪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我们同学都特别佩服他……”
强行调头，居然没有翻车。
洪书记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学生很机灵，学工科可惜材料了。
“数学系他去的多不多啊？有没有记者和外单位人员找他？”
听到洪书记的问题，苗杰心里一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和他同来的另外一个男生却觉得很好奇。
“记者为什么要找曲军？”
“采访报道嘛，曲军躲在咱们学校里面，到现在都没有被记者找到，不过我估计快了。”
洪书记把一张报纸推到苗杰面前。
头版的黄金位置，是一篇有关莫德尔猜想的报道，证明论文的作者竟然也叫曲军。
不对！不是也叫曲军，他就是曲军！
苗杰隐隐猜到真相，表情管理彻底失控，脸色变得很难看。
第一五零章 鸡蛋鸭蛋鸵鸟蛋
“早！”
“早！”
早起的校园清新而又忙碌，临近八点钟的上课时间，操场上跑步锻炼和读英语的同学都撤了，曲军吃完早饭，走出食堂，一路和认识的老师同学互道早安，然后骑上自行车分道扬镳。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都朝教学楼走去，他却单独一个人赶往电子所的方向，老师同学都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根本没人在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曲军虽然做人低调，做事却高调，在他身上发生的各种事迹一件件传开了，老师同学对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明知他上午又不上课，下午可能也不上课，仍然很热情的和他打招呼，好像曲军不上课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刚开学的时候，包括辅导员庄言在内，很多老师同学多多少少的，都有点看不惯曲军。
很正常的现象，任何一个集体都会本能的排斥异类，就像鸭蛋里混进一个鸡蛋，被鸭妈妈孵出来以后，小鸭子都会一起指着小鸡恶意嘲笑：“她是鸡！她是鸡！”
就好像当鸭子很光荣一样。
大学生将来要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各方面作风必须严谨，曲军却太散漫，太不合群，吃穿住行的做派都和别人不一样，对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很难接受。
但是，自从熊绍松熊教授乱入田径运动会，得知曲军在编写《通信原理》教材，庄言就觉得他少上几节选修课也没关系。
选修课没那么重要，只要了解大概内容就行了，曲军是全国高考状元，学习能力超强的，哪怕不上课回头也可以看教材自学，节省时间去做更重要的事，比如为自己编写教材。
接下来，在洪书记的办公室看到邮电～部门转来的红头文件，庄言就觉得曲军少上几节必修课同样没关系。
比如机械制图这门课，曲军经常请假缺课，但是每周都会交作业，每次作业都得优，据机械制图任课老师介绍，曲军的制图水平完全可以去外面的科研所接私活，一张图一块钱的那种，多画几张一个礼拜能挣十块钱。
难怪曲军花钱总是大手大脚，每次去食堂都买两个菜。
人家会挣钱啊！
一个礼拜十块钱，一个月就是四五十块，和庄言的工资差不多了。
不过这都是小钱，曲军为国家做出了更大的贡献，一条建议就节省几十万美元，这样的人才必须爱护，不要用条条框框把他捆死了。
然后又从洪书记的嘴里，听说曲军证明了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而且和数学系合作开了一个课题组……
庄言彻底投降了，甚至觉得再让曲军上高数课是一种犯罪，科学家的时间像金子一样宝贵，两节连上的高数大课就要两个小时，有这个时间赶紧去证明费马大定理啊，让无线电子系也跟着出一次名。
同学们也彻底投降了，难怪曲军可以不上高数课和线性代数，任课老师也从来不管——曲军已经是数学家了，本来应该上去讲课的！
任何一个集体都会本能的排斥异类，但是如果差距过大，反而能够和平相处，就像鸭蛋里混进一个鸵鸟蛋，小鸭子绝对不会嘲笑小鸵鸟不和他们一起游泳……
曲军来到电子所，实验室里像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晋级失败的底层实验狗韩睿在打扫卫生。
“曲军你总算来了，所长办公室有请，快去吧。”
“哦，好嘞！”
韩睿虽然PK输给曲军，却输得心服口服，不说邮电～部门的项目建议，也不说《通信原理》的教材编写，光是曲军操作溅射仪和湿法刻蚀的手艺，就让韩睿甘拜下风。
韩睿也上过溅射仪，也玩过湿法刻蚀。
但他刻出的凹槽完全不成形状，像河床多过像凹槽，用熊绍松的话说，已经脱离工业产品的范畴，更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曲军第一次玩湿法刻蚀到现在，总共只有两三个礼拜，手法之灵活，技巧之熟练，就已超过大多数的普通实验狗，只有郎朱两条头狗还能稳稳压他一头。
这样的学习进步速度，全实验室的人都没见过，韩睿也放弃挣扎，每天早上自觉自愿的第一个来实验室打扫卫生……
电子所的所长名叫董仙河，人如其名，五官相貌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其实却是微电子领域的一方大佬，除了牛人荟萃的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其他江湖门派的高手名宿最多和他在伯仲之间。
曲军来到所长办公室，董仙河欣然请他坐下，随口闲谈几句，然后问道：“你对爱立信交换机中继电路板的工作原理了解多少？”
试探我的功力？
曲军硬着头皮答道：“一块爱立信交换机的中继板，有两组75Ω的2M电路接口……”
勉强说了几句，再也接不下去，曲军只好抱歉的笑了笑——没想到吧，我和令狐冲一样半点功力也没有。
董仙河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这就是邮电局一般技术人员的水平，知道中继板长什么样，会连会拆2M电路，如果出告警了也会换板子，具体到电路层面的工作原理就狗屁不通了。
“PDH设备主控板的工作原理你懂吗？”
“不懂。”
曲军放弃治疗，老实承认自己狗屁不通。
这就像各种家用电器，基本的工作原理很多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是把机器拆开找一块电路板出来，很少有人能说清它的电路工作原理。
“很好！你不懂电路板的工作原理，却能提出合理的改造计划，说明你的天赋不错，也善于学习，善于发现，善于动脑筋……”
董仙河却很满意，曲军不懂中继板和主控板的工作原理就对了，否则简直无法解释，一个证明莫德尔猜想的数学家，为什么又对专业性很强的微电子电路研究的如此深入。
专业厂家生产的电路板，可不是一支笔一张桌子就能研究的数学题，不可能自学成才的。
事实证明，曲军在微电子领域造诣尚浅，但越是这样，将来的潜力也越大。
越到高深之处，物理和数学的纠结就越紧密，董仙河称不上数学家，也知道莫德尔猜想的份量，此刻看着曲军，越看越是喜爱。
有一种瓦岗寨竖起聚义旗，八方豪杰纷纷来投的感觉。
第一五一章 一气化三清
董仙河的办公室里，谈话还在继续。
董仙河又问了几个问题，曲军知无不答，不知就不答，没有隐瞒躲闪，也没有临时开挂从随身图书馆里找答案。
没有必要。
而且更容易穿帮。
董仙河却对他更加满意。
一个刚刚入学两个多月的大一新生，就已经预习和掌握大三上学期的课程，只有这种远远超过常人极限的自学能力，才能解释曲军为什么能够成为世界一流的数学家。
世界一流的数学家，却哭着喊着一定要加入电子所……把董仙河爽得不要不要的。
人人都知道，现代社会最宝贵的就是人才。
但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最宝贵的是T型人才。
不是那种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通的万金油T型人才，而是在某一领域有深入研究，又能横跨相关专业的复合型人才。
比如熊绍松在电子行业充其量只算一个二流高手，因为会说一口东京口音的英语，就被选为《通信原理》的编委，把电子所通信实验室的一帮子通信专家都比了下去。
数学对微电子研究的重要性，不亚于英语。
董仙河受党和国家培养这么多年，信仰还是很坚定的，昨天下午被魏副校长叫到办公室，听说曲军的情况后，脑袋里却反复闪过一个念头——肯定是电子所的风水好，人气旺，才会从天上掉下来个一流数学家。
如果不是曲军的年龄和身份太过尴尬，董仙河肯定像及时雨宋江迎接好汉上山一样，给予最高规格的欢迎和待遇。
但是曲军太年轻了，为了他的健康成长，不能操之过急。
昨天下午董仙河和魏副校长商量了好半天该如何安排曲军，所以才有今天上午这场谈话。
“我主要是搞集成电路的，目前的课题是研制8位的8085处理器，这也是咱们所里的重点项目，另外16位的8086处理器也在筹备，曲军同学有没有兴趣加入？”
芯片是微电子领域的王者。
CPU处理器又是芯片中的王者。
董仙河主持研制的8085处理器虽然比漂亮国落后了十来年，却是国内诸多科研院所的排头兵，很有可能率先实现零的突破。
曲军在微电子领域造诣尚浅，还不能独当一面，让他进最强的课题组，参与研制“最先进”的8085和8086，董仙河已经拿出最大的诚意。
“谢谢董所长，不过我想留在熊教授的实验室，先打好基础。”
曲军对这种“填补国内空白”的项目没有多大兴趣，或者说短期内对芯片开发都没有多大兴趣。
芯片这东西太尖端，太烧钱，曲军就算开挂，也打不过整个硅谷。
就算拼命开挂，把386处理器芯片现在搞出来，还有工业化这座翻不过去的大山，实验室产品和工业化产品完全是两回事，如果不能抢占市场，很快就会被别人追上和超过，最后只是一件昂贵的玩具。
整个产业链都在发达国家手里，只能从薄弱环节寻找突破口，没必要正面硬刚。
“也对，搞科研就是应该循序渐进，是我太着急了，既然曲军同学有清晰的规划，那就继续跟着老熊锻炼一段时间吧，不过我的课题组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一流数学家暂时不能为我所用，董仙河有点遗憾。
不过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
曲军的专业水平和大三本科生差不多，刚刚自学完成《数字电路》和《半导体原理》，一步就跨到“最先进”的处理器开发，的确有点拔苗助长。
但是新人入伙，总得给点见面礼，就这么把曲军打发回去，回头魏副校长问起来也不好说。
董仙河考虑片刻，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道：“所里有一个援建指标，江南742厂引进日本东芝的3英寸芯片生产线，你感兴趣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学习机会，如果你想去，我想办法再要一个指标……喂！我是董仙河，让冯宇飞来我办公室一趟。”
放下电话，董仙河向曲军继续介绍江南742厂的引进项目。
曲军听得很认真，很感兴趣。
工业化是电子类科研绕不过去的坎儿，3英寸芯片虽然不是国际领先的技术，勉强也算主流产品，被各种家用电器广泛采用。
如果能去看看，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可惜……
当当当有人敲门，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打断了董仙河和曲军的交谈。
“介绍一下，冯宇飞是我带出来的博士生，去年刚毕业……”
“冯博士，你好。”
曲军起身和冯宇飞热情握手，有一种伪学霸见到真学霸的仰视感。
一气化三清的高手，不服不行。
每个组织单位存在的时间长了，都会产生一些内部独有的梗，所谓“一气化三清”，是指一口气在清华园读完本科、硕士和博士的“三清”毕业生，算是国内最好的工科生简历。
82年毕业的第一批博士更厉害，由于抢占了最佳的起跑位置，后来个顶个的都是一方大佬。
按理说刚刚恢复高考没几年，第一批博士还没毕业，不过特殊时期有特殊政策，82年毕业的第一批博士都是本硕博五年制连读，所以和工农兵大学生没关系……
总而言之，这个冯宇飞很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曲军你好，久仰大名！看报纸报道的时候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是咱们学校的同学……不不不！你先请坐！”
冯宇飞也对曲军有强烈的仰视感，在世界一流数学家面前，三清博士根本不够看。
两个人你仰视我，我仰视你，互相仰视着都不肯先坐下。
但是曲军两世为人，绝壁的浪荡江湖几十年的老梆子，比书呆子的三清博士更有社会经验，三言两语轻松赢得胜利，把冯宇飞按在椅子上。
董仙河笑呵呵的在旁边看着，等他们两个分出胜负后，笑道：“宇飞，我把你找来，是要商量一下742厂的援建任务……”
“让曲军去吧，我等下次机会。”
三清博士都是高智商，反应特别快，冯宇飞不等董仙河说完，就抢占表态。
第一五二章 牛顿
冯宇飞觉悟不低，反应也很快。
既然老师董仙河把他专门叫到办公室，又当着曲军的面商量去742厂的援建任务，很显然是想让他把援建任务的指标让给曲军。
那就让给曲军吧。
主动说出来，别让老师为难。
但是曲军并不想去，坚决推辞。
“谢谢冯博士，但我不能去，我还是本科生，每天都要上课，不能长时间去外地……”
“曲军实验室”开张在即，他现在走不开，电子行业的技术成果是有时效性的，没有在最佳时机及时变现，转眼黄金变砖头。
比如曲军刚刚寄出论文的薄膜磁头制造技术，目标肥羊就是村田和TDK，京瓷和太阳诱电已经发布类似的实验室产品，再进一步就能实现工业化生产，未必肯花大价钱来买曲军的技术。
“上课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可以请假嘛，你可能不了解742厂引进的这条生产线，从拉单晶到制版，从硅圆片加工到封装测试，一整套全系列的完整工艺，预计年产量3000万片……”
冯宇飞以为曲军又在和他谦让，热心对他科普相关知识。
742厂位于WX市，全称江南无线电器材厂，他们引进的日本东芝3英寸芯片生产线，是国内第一条达到规模经济及格线的集成电路生产线。
规模经济这个概念在电子行业很重要，只有产量和销量达到一定规模，工厂才能赚钱，才能自己造血活下去，否则生产越多，赔钱越多，早晚关门大吉。
总而言之，742厂成功引进这条芯片生产线，就是国内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配套最全的现代化芯片生产厂，堪称集成电路产业的希望之星。
冯宇飞虽然愿意把指标让给曲军，其实他自己很想去。
曲军却再三再四的坚决推辞，哪怕董仙河承诺再解决一个指标，让他和冯宇飞一起去742厂，还是婉言谢绝。
冯宇飞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挺遗憾的，如果和曲军一起去742厂，肯定天天同吃同住，正好向他请教几个数学问题。
董仙河却感觉怪怪的，隐隐觉得曲军还有其他理由没说出来，却猜不透他的想法。
……
曲军和冯宇飞走后，董仙河拿起电话，打到半导体研究所的副所长办公室。
没人接电话。
再打109厂的厂长办公室。
这次有人接电话了，董仙河喂了一声，确认对面就是半导体研究所的副所长兼109厂的厂长王守武，随即笑着说道：
“王教授，我们去742厂的援建人员定下来了，就是冯宇飞……对，没有变化，不过有个事情向您汇报一下，我们所里来了一个名叫曲军的新人……”
王守武是国内半导体领域的三大泰斗之一，中国第一块集成电路就是他亲手一个一个元件刻蚀出来的，早年曾经在清华园任教，所以董仙河三十年来，一直按老习惯把他尊称为王教授。
曲军在数学界的份量太重，有必要向王泰斗知会一声。
听说曲军的情况后，王泰斗果然很感兴趣，一流数学家如果跨界物理，有可能成为非常厉害的物理学家。
王泰斗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曲军既然还是大一新生，就要把物理学的基础打牢，不要因为他的数学水平高，就把电子所遇到的数学难题都压给他。
同时也要大胆使用，给他更多的锻炼机会，没必要像其他实验室新人一样天天拖地擦桌子。
最后又向董仙河表示祝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既然捡到一个有志于投身微电子行业的天才数学家，就要好好培养，争取培养出一个中国的牛顿。
中国的牛顿？
挂掉电话后，董仙河只觉得胸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意，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入职清华园任教的年轻岁月——老领导就是气魄大，直接拿牛顿这样的物理导师做比喻，偏偏还非常恰当，牛顿就是同时精通数学和物理，和曲军的情况有点像。
他再次拿起电话，给熊绍松实验室打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熊绍松还没有来。
交代一声挂掉电话，董仙河拿起一本《数学研究与发展》的八月号增刊，一边翻看证明莫德尔猜想的论文，一边等熊绍松。
这篇论文……实在看不懂。
但能看出曲军的数学水平的确很高，对董仙河这个业余高手来说，已经达到深不可测的程度。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熊绍松来到所长办公室。
董仙河开门见山，按照魏副校长和王泰斗的指示，对熊绍松提了一系列的要求。
一流数学家就放在你们实验室了，但他还是一个物理新人，一个实验室新人，你必须注意以下几点。
一：……
二：……
三：……
四：……
五：……
熊绍松压力山大。
他立刻表示，我们已经把工作做在前面，那天从市邮电局回来后，就批准曲军操作磁控溅射仪和其他精密设备，否则以我们实验室小朱的葛朗台性格，把贵重仪器看得比他老婆都金贵，其他实验室新人只能看不能摸的。
曲军的表现也非常优秀，操作溅射仪的水平已经超过一般的硕士生，进步速度之快，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如果遇到合适的实验课题，会给他压担子，让他挑大梁……
“课题选择要尊重曲军的意见，实验操作你亲手带一带，仪器耗材要舍得给他用，耗材我给你报销，贵重仪器多学几遍操作规范，该上手就上手……总之要你尽快把他培养出来，他就是我们电子所未来的牛顿。”
董仙河觉得这个比喻太精妙了，忍不住在下属面前小小的卖弄了一下，只是没有王泰斗的气魄，把中国的牛顿换成了微电子所的牛顿。
什么牛顿？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
熊绍松果然欢喜赞叹。
（注：写网文写到现实中的人物，为了避免惹麻烦，一般不用真名，今天写到半导体泰斗王守武的时候，我本来改成了王首武，最后又改了回来。
黄昆、谢希德和王守武，是中国半导体行业的奠基人，应该向他们致敬，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微电子的发展进度取决于整个产业链，暂时比发达国家落后，不是科学家的锅。）
第一五三章 上电视
乾阳，曲军家。
“哎你爸呢？新闻这都开始了，他跑哪去了？”陈翠娥问。
“我爸去电视室了，说彩电看得清楚，和大家一起看也热闹喜庆。”曲晓红答。
国棉二厂这种效益好的单位，都有自己的电视放映室，经常播放港台录像，录像带看完了就放电视，从本省新闻到新闻联播，再到天气预报和黄金档电视剧……人多的时候，电视室里能挤进去一两百人，确实比家里热闹。
“哼，反穿皮袄毛朝外，老了老了还没有学会谦虚，在家看不一样喜庆？”对曲怀义擅自缺席家庭活动的行为，陈翠娥很不满意。
今天这个电视应该全家一起看的！
曲怀义自己跑到电视室去出风头，简直……还真有点羡慕他呢。
五斗柜上，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比九寸电视大了足足两圈，画面音质更加清晰，省内新闻的前半部分已经播放完毕，一个穿着小翻领西装的女主持人对着镜头，露出端庄淑贤而又振奋喜悦的笑容。
“各位观众，晚上好，我台记者已经在乾阳交大得到证实，证明莫德尔猜想的中国数学家曲军，就是我省今年的理科高考状元曲军，他们并非同名同姓，而是一个人，下面请看对论文单位负责人的采访……”
陈翠娥居中，曲峰在左边，曲晓红在右边，三个人一起站在电视前面盯着看，恨不得钻进去。
电视上，郑葆章和鲁齐生依次亮相，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卡中山装扣到最上面一个风纪扣，胸前插着钢笔。
曲峰笑个不停：“你还别说，郑教授在电视上还真像教授，一看就是大知识分子。”
曲晓红抬杠：“人家本来就是教授。”
曲峰反抬杠：“平常来咱家的时候可不像，最多像中学老师。”
“别吵，我都听不清鲁老师说什么了……哎呀你看鲁老师多会说话，又谦虚，又有风度，采访我的时候我都没准备好，回答问题结结巴巴的拍了好几次。”
“人家不是说了嘛，会把结巴的地方掐掉。”
“我怕给你二哥丢人，全国人民在电视上一看，曲军他妈就这个水平，哪像数学家的妈妈？都怪那天一下子忙晕了，我应该找五楼王阿姨借一副近视眼镜戴上的……”
说话间，电视上的画面已经切回了演播室，女主持人对着稿子念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评论，然后开始介绍曲军的个人情况。
“妈！妈！到咱们家了！我上电视了！”曲晓红拉着陈翠娥的胳膊一个劲的蹦。
曲峰一言不发，显得很淡定，却下意识的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对自己在电视上的形象不太满意。
“看你爸！你爸说得挺好的，没给小军丢人……哎呀，我在电视上怎么这么丑，都不像我自己了……”
陈翠娥想到此时此刻，全厂、全纺织城、全市、全省，还有农村老家的亲戚街坊都能看到自己上电视，突然有点害羞，但是更多的是自豪，眼泪噗簌簌掉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哭，但就是想哭，根本忍不住。
小棉袄曲晓红撒娇卖萌的哄她：“妈你看你也讲得特别好，一点没结巴，还跟记者对答如流的。”
曲峰对这种歪曲事实真相的行为非常鄙视：“摄像师说过的，人家这叫剪接，不是咱妈不结巴，是给接到一块了……”
陈翠娥眼睛还盯着电视，眼角余光却在左右寻找合适的武器……
有关曲军的报道几分钟就完了，一家人意犹未尽的议论了好半天，曲怀义才从外面回来，脸色红润，意气风发，就像喝酒了一样。
“小峰，把新电视收起来，回头给你二舅送去。”
“那咱家看啥？”
“看旧电视，其实也不旧，你弟临走刚买的，九成九都是新的呢。”
曲军上大学临走的时候，给家里买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别看尺寸不大，没有点儿关系还买不到。
证明莫德尔猜想的论文发表后，郑葆章带着领导来家里慰问，过了两天送来一台十四寸的大电视。
家里放着两台电视，太浪费，送一台给二舅陈临福，也算给曲晓红找工作的谢礼。
曲峰对此没有意见，只是希望把九寸的小电视给二舅，把十四寸的大电视留在家里。
曲怀义和陈翠娥却觉得，要送就送个大的，小电视是二儿子曲军用稿费买给老两口的，不能送人。
……
随着报刊电台和电视台的广泛报道，曲军彻底出名了。
在一众大佬的关心爱护下，曲军并没有受到出名的困扰，反而如鱼得水，已经找到大学生活的节奏和感觉。
老师同学也没有像十七中的老师同学那样，大惊小怪的把曲军当怪物。
毕竟他们自身也足够优秀，悠长的校史更有太多的传奇人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十年，曲军就是这个年代的传奇人物，谈不上怪物。
当然了，传奇人物也很厉害，和曲军做同学其他都好，就是有一种活在名人故事里的感觉。
不努力，就会变成背景板。
电工83级两个班的学习气氛更加浓厚，刚刚开学被各种社团带来的散漫浮躁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努力学习。
曲军也在拼命的努力学习。
这段日子他利用各种碎片时间，继续自学专业课程，先把教材囫囵吞枣的背下来，然后再慢慢钻研，即将刷完大四的课本，打通微电子入门的小周天。
没错，本科阶段的学习就是入门。
大而全的扁平化学习，比较重要的分支学科都要学一遍，都只学个大概，没有深入研究，也不涉及专业方向的选择。
但是学完之后，就对本专业的知识结构有一个框架性的理解，如果继续读研深造，就可以选择方向了。
大学里学过的每一门专业课，都是一片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比如学生物的，不用研究最先进的生物科技，不用研究质壁分离和DNA，只要把古典动物学钻研透了，再找一个前人没有涉足的研究方向，比如鼩鼱的仔宫苔藓和姓畸变，好好钻研几年成为绝对的权威，也能在科研界拥有一席之地。
大四要做毕业设计，本来就没有几门课，曲军眼看就要打通小周天，也面临专业方向的选择问题。
第一五四章 没有办法
鼩鼱的子宫苔藓和姓畸变有没有研究价值？
当然有，这也是生物学的一块拼图。
万一哪天发现鼩鼱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经济价值，就可以利用现有技术大量繁殖。
另外这种冷门研究方向其实很安逸的，完全没有竞争对手——诺贝尔奖得主？来来来，咱们聊一下鼩鼱的仔宫肌瘤……
道理都是一样的，电子行业也能找到这种稀奇古怪的冷门研究方向，有些被主航道淘汰下来的科研人员，孜孜不倦的对其进行研究，无非就是混口饭吃。
排除这些冷门方向，剩下的主航道里面，电子行业最有前途的大方向当然是微电子，曲军也一直在向这个方向靠拢。
常规的电子电路没前途的。
不管是研究专业电路（比如通信电路或者计算机电路），还是专攻印刷电路板设计（pcb设计），最后都会被集成电路打的满地找牙，恨不得手电筒也装上芯片。
事实上，八十年代选择电子电路专业的硕士生博士生，很多后来都改行了，有人硬变软，改行程序猿，有人大变小，改行微电子。
又小又硬的微电子才是王道。
微电子领域又可以分成两个大方向，微电子电路设计和微电子工艺。
简单来说，给手电筒画一个电路图叫电路设计，给集成电路画一个电路图叫微电子电路设计，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熊绍松实验室的传感器组，就偏向微电子电路设计。
董仙河的8085项目组，属于大规模和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的电路设计（IC设计），在电子所的段位最高。
后世菊花厂的海～思芯片，也是搞IC设计的……
除了微电子电路设计，另外一个大方向是微电子工艺。
工艺是生产环节的技术，按照电路图做一个手电筒出来，这叫电路工艺，按照电路图做一块芯片出来，这叫微电子电路工艺，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微电子工艺还能细分为材料工艺，器件工艺等等，后世的台～积～电就是搞这个的。
熊绍松实验室的半导体组，也偏向材料工艺。
“来来来，老朱，快来看曲军做的膜。”
熊绍松趴在超声波显微镜上面，一边看一边：“这个膜做得很好！厚薄均匀，结构完整，完全不像新手做出来的，我当年第一次做膜，就做出一个大洞……”
膜、洞、做一类的字眼，熊绍松都咬得很重，曲军怀疑熊绍松在开车，却没有证据。
“是熊教授教的好，我才学得快。”曲军只好装作没听懂，很谦虚的把荣誉都归于熊绍松。
曲军不知道别的实验室是什么样子，起码在熊绍松实验室开车并不罕见，反正没有女同志，大家熬夜做实验做累了，偶尔开两句黄腔，也算一种调剂和放松。
曲军刚来的时候，大家还比较收敛，等到曲军拒绝了董仙河的橄榄枝，不去高大上的8085项目组，一定要留在熊绍松实验室，大家都把他当成自己人，开车不再避着他。
朱头狗被熊绍松点名，勉为其难又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凑到显微镜前面看了一眼。
“哇！的确很漂亮，可以直接做表征了，熊教授，要不要我帮忙？”
只是一个溶胶凝胶法制备钛酸锶钡薄膜的入门课题，全实验室除了韩睿和曲军，其他实验狗都不稀罕做。
韩睿是底层实验狗，没资格上炉子，等他反复挥舞拖把一万次以上，坐冷板凳一千小时以上，尽扫骄娇二气，才能获准做这个钛酸锶钡薄膜，到时候肯定是一般的高级实验狗带他，朱头狗能在旁边指点两句，就算他的造化。
曲军却由实验室主任熊绍松亲手带着做，比正牌的硕士研究生待遇都高，而且横冲直撞，想做什么做什么，完全不顾朱头狗的感受。
朱头狗还要摆出笑脸伺候着，眼看着曲军把他心爱的一号炉二号炉，这个仪哪个器都玩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不用你帮忙，让曲军自己做表征，先做X光，再做荧光，表征数据直接归档，我不用看了……曲军，荧光光谱仪你会用吗……会一点？会一点怎么能行，一定要熟练掌握，我再带你做一遍……”
显微镜只能看到薄膜的大概性状，具体性能参数还要表征测试，但是熊绍松做膜做的多了，看一眼大概性状，就知道性能参数肯定错不了。
“干脆荧光和X光都多做两遍，我陪着曲军，一定把机器摸熟。”
朱头狗也豁出去了，反正荧光光谱仪也不是贵重仪器，让曲军随便玩吧。
站在旁边只看不摸的韩睿，委屈的低下头有一种遇人不淑的感觉——熊老师啊熊老师，我才是你的亲传弟子好不好！
做完对钛酸锶钡薄膜的表征，熊绍松随手又给半导体组布置了一个新课题，为国内某个电视厂家开发一种新型电感，以朱头狗为主，曲军负责辅助工作，正式晋升高级实验狗。
电感就是线圈，属于电子行业最基本的元器件，当然不属于微电子范畴，不过熊绍松喜欢跨界，只要是材料工艺方面的项目，半导体组能接都会接。
严格的说，这就是在搞山寨，但是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国内花大价钱引进了一条电视机生产线，然后还要花大价钱购买国外的元器件，国产化比例10%，最多15%，每组装一台电视让老外来回赚两遍钱，这样的引进还有什么意义。
把电视机拆开，每个元器件都交给国内厂家攻关仿制，逐步提高国产化比例，是这个年代通行的做法。
别扯什么专利，国内不认这个。
朱头狗欣然接受课题任务，对曲军担任自己的副手无可无不可。
阻抗感做到极致，同样也是前沿科技，但是家用电器上用到的元器件一般要求不高，这个课题的难度也不大，明显就是拿来给曲军练手的。
韩睿却连进组的机会都没捞到，虽然可以厚着脸皮蹭实验，但肯定又是只看不摸的待遇。
很郁闷的换衣服出门，下楼抽根烟——微电子的无尘标准很高，全楼禁烟的。
正好遇上物理协会的会长刘天明也来抽烟。
刘天明当初想把曲军拉进物理协会，还开出一年进电子所的条件。
然后被曲军拒绝，然后又看着曲军大摇大摆的进了电子所，刘天明多少有点不爽。
“睿哥，数学家在你们实验室混的怎么样？”
受香港电视剧的影响，“睿哥”之类的称呼很时髦。
“怎么叫混？曲军现在是正经的物理人才，已经挑大梁了……”
韩睿很不甘心，但是没有办法。
第一五五章 第一个电路设计
秋冬交替，天气冷冽，在一个非常普通而又非常平淡的日子里，“曲军实验室”悄然开张。
没有挂牌仪式，没有来宾花篮，直接打开大门进屋，然后合闸上电，实验室正式投入运转。
其实以曹斯典的港商身份，完全可以请来几个正科级副处级的领导撑撑场面，毕竟对中关村来说，第一家港商入驻还是很有象征意义的。
但是，曲军希望尽量低调一些。
“曲军实验室”、港资公司和思达商业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理顺，猥琐发育是必须的。
“老军，你这边如果需要更多的资金，思达商业可以申请一笔贷款，市里区里现在对我们都很支持，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万打报告就批。”
孙迎春穿着白大褂，站在满是仪器工具的实验室里，乍一看还挺像科研人员的。
“不用了，新实验室建好后，暂时没有花钱的地方。”
曲军专心摆弄手里的烙铁焊锡，回归电子专业大一本科生做实验的常态。
现在的这间实验室，其实是一间临时实验室，租用农民房暂时过度一下，所以环境标准比较低，可以直接上烙铁，进门随便穿个白大褂就行。
与之对应的，磁控溅射仪这种精密设备还没有上电开机，空气中灰尘的直径是微米级别的，对纳米级别的薄膜就像一栋大楼般庞大，必须在高标准的实验室净化间操作。
就是这个净化间，造成新实验室的超预算，把孙迎春准备的四十万花光了。
买地皮，盖房子，买设备，杂七杂八的已经花了三十多万，原本留了几万块钱的流动资金，在83年已经是一笔巨款，省着点花，坚持个一年半载的没问题。
新实验室就是两排大平房加一圈围墙，几天就盖了起来，真正耽误时间的是后面的装修阶段，这个时候孙迎春和曲军才发现，净化间的造价大幅超过预期。
孙迎春对净化间完全没概念，曲军是实验室新人，同样没概念，结果找到施工单位一问，要多花几万块钱。
八十年代的高标准净化间，本身就是高科技，洗剪吹一套走下来（喷淋和洁净吹风等等），再加上隔热密封之类的要求，比城区中心的四合院可贵多了。
流动资金填完这个窟窿，只剩下三千块钱。
曲军摆弄烙铁焊锡，就是为了搞点短平快的项目，贴补流动资金。
另外也是练练手，试试水。
“曹经理，来帮我搭把手。”
曲军把同样穿着白大褂的曹斯典叫到跟前，充当拧螺丝的底层实验狗，利用一个八成新的二手铁质外壳，完成开关电源的封装。
外表很挫，就像从旧机器上拆下来的。
内部却是八十年代末期的技术。
电路很简单，除了常规的容阻感，只用到几个晶体管和一块厚膜集成电路，生产成本比83年的主流产品还低一些。
性能却有明显提高。
经过测试，曲军亲手做出来的这个开关电源的稳压范围更广，220伏交流电输入提高到280伏，然后又降低到150伏，输出直流电的电压变化都在1伏以内。
其他比如限流保护、开关干扰等等测试，数据也非常惊艳，明显优于83年的主流产品。
这就是电路设计的强大之处。
好的电路设计，能用更少更便宜的元器件，做出性能更好的产品，更加的结实耐操，故障率更低，使用寿命更长。
曲军拿出来的这个开关电源，来自八十年代末期的国内期刊，是某个国产电视机厂家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在实践中反复改进，和电子～部门的某科研所共同开发出来的优秀产品。
八十年代末期到新世纪伊始，是国产家用电器的黄金年代，崛起了一批著名的国产品牌，庞大的市场带来庞大的销量，庞大的销量促进技术的进步，反过来抢占更多的市场，正好符合电子产业的发展规律。
开关电源是很多家用电器都会用到的重要零件，相比显像管又简单的多，国内电器厂家从八十年代末期就走上了自主创新之路，超过83年的进口电源并不奇怪。
“这个开关电源需要申请国外专利吗？”
曹斯典以前是做电子产品销售的，对开关电源略知皮毛，听完曲军的性能对比讲解，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成熟的产品，可以卖钱的。
“先不着急，我还有另外两个电路设计，做出样品后你一起拿去申请专利。”曲军不是很感兴趣。
皮包公司搞专利，纯属吃力不讨好，这个开关电源也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在国外卖不了大价钱。
在国内推销变现反而更容易。
“你拿着这个开关电源，去找牡丹电视机厂，他们有提高国产化比例的攻关任务，要价别太高，应该很快就能谈下来……”
国内没有专利保护，不等于没有技术转让，如果亮出清华园电子所的招牌，技术转让费是可以谈的，毕竟全国那么多科研院所，不可能长年累月的都在做义务劳动，该收费一样会收费。
引进香港公司的先进技术，转让费更是可以谈的，而且由于国内企业的仰视心理，谈成的费用很可能比清华园电子所更高。
当然，如果没有港资公司这层外衣，也没有清华园电子所的招牌，转让费就不用想了，讲究的事后送你一台电视机，不讲究的就请你吃顿饭。
“您和牡丹电视机厂有过接触？有没有谈技术细节？”曹斯典有点担心的问道。
有的放矢当然是好事，做销售最怕没有用户需求，曲军既然已经找到目标用户，剩下的销售谈判都有固定套路的。
国内对港商也非常友善，曹斯典最近这段时间深有体会。
就怕曲军已经漏了底，这个开关电源的电路设计并不复杂，只要把关键思路一说，专业技术人员很可能反推出相似的电路图。
“我和牡丹电视机厂技术科的赵科长见过两次，帮他们开发一种新型电感，不过你放心，开关电源我从来没提过，他也不知道我能做……”
曲军在熊绍松实验室做的电感开发项目，就是牡丹电视机厂委托的，双方接触过程中，了解到更多的用户需求，为其量身定制了这款开关电源。
第一五六章 光杆司令
曹斯典的行动力很强，在曲军的指导下准备了一份简单的介绍资料，就带着开关电源的样品赶往牡丹电视机厂。
他并不喜欢当这个狐假虎威的总经理，回归普通销售经理的角色，反而更踏实。
“大军，你发明的这个开关电源卖给牡丹电视机厂，能卖多少钱？”
孙迎春的心理预期最低一千块钱，最高一万块钱。
前后投入几十万建起实验室，一个“发明”如果只卖几百块钱，简直对不起这份折腾。
但是曲军搞发明创造好像很轻松的样子，从准备材料到做出样品，前后只用了三四天……三天一个万元户就是孙迎春想象力的极限。
“不好说，应该能把净化间赚回来。”
曲军要求不高，几万块钱就能接受。
“搞科研这么赚钱？！”
孙迎春却震惊了，三天一个发明，一个发明卖几万块，一年搞他一百个发明，这就是几百万呀！
比思达商业赚的都多几倍。
“搞科研搞得好当然很赚钱，这个开关电源卖给牡丹电视机厂，他们赚得才是大头……算了，无所谓，全当为彩电国产化做贡献。”
曲军是实验室新人，对实验室的运作方式还在摸索之中，追求短平快，就无法保证利润最大化。
开关电源背后，是一个上亿元的庞大市场。
牡丹电视机厂，一年也能获得几百万的利润。
换一种运作方式，而不是这样拎着样品直接找上门，卖价可能再翻一个跟头。
但是，曲军不想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实验室就应该科研为主，赚钱为辅，没必要把自己搞成斤斤计较的商人。
开关电源的应用非常广泛，但在电子行业和电路设计领域，段位并不高。
不说高大上的IC设计，就是常规的电路设计，开关电源也处在鄙视链的下游。
比手电筒高端一点，但在专业人士眼里，也差不太多，“小学一年级”和“小学三年级”的区别。
如果是单纯的功能实现，本科生都可以做出来。
这个难度级别，对曲军却刚刚好。
他本来就是一个本科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手电筒和开关电源都设计不好，谈什么IC设计？
在熊绍松实验室，曲军至今还没有确定分组，在半导体组和传感器组之间来回跨界，成为实验室里非常特殊的自由人，微电子电路设计和微电子工艺雨露均沾，两头通吃。
这么做本来不合规矩，对他个人的专业发展也未必是好事，就算玩跨界，一般人也是硕士生阶段先选一个方向，博士生阶段再跳到另一个方向，没有这样齐头并进的。
但是，熊绍松一句话就把郎头狗和朱头狗顶了回来。
“曲军不是一般人，电路设计和工艺都要把基础打牢，这是领导安排的。”
郎头狗和朱头狗无话可说。
只能看着曲军玩遍了半导体组的所有仪器设备，又来蹂躏传感器组的仪器设备。
熊绍松手把手的教曲军做传感器组的课题实验，除了那种“鬼知道能干什么”的命题式电路，第一个联系实际应用的课题是楼梯感应灯。
没有红外线传感器，也没有图形对比感应器，就是最简单的声光传感器，光传感器负责白天关灯，声传感器负责晚上开灯——走进楼梯需要大叫一声，或者拍拍巴掌，灯才会亮的那种自动感应灯。
难度级别“小学二年级”，在手电筒和开关电源之间。
不过相比曲军的同班同学，这个起点已经很高了，正常的电子工程专业的大一本科生，实验课还在组装半导体收音机。
完成为牡丹电视机厂量身定做的开关电源，对曲军也是一个突破。
赚多少钱都是次要的。
“老春，你最近把净化间的施工进度盯紧一点，争取在十天左右完工……”
栽下梧桐树，引得肥羊来，薄膜磁头才是赚钱的大项目，“曲军实验室”还需要从国外购买很多贵重仪器，手里没有外汇可不行。
寄往日本期刊的论文已经收到回复，即将发表。
和学术型论文不同，这种介绍最新生产工艺的应用型论文在发表环节都比较简单，很顺利的直接过稿，没有被要求修改。
剩下的就是守株待肥羊。
以论文中公布的性能参数，肥羊看到以后，肯定会勾起兴趣，兴冲冲的冲向“曲军实验室”。
在这之前，曲军要尽快完成重复实验，做出合格的样品。
“新实验室建好后，这个临时实验室先保留一段时间，从思达商业再给我调两个人……”
曲军现在是标准的光杆司令，如果孙迎春和曹斯典不在身边，连个实验助手都没有。
等到“曲军实验室”走上正轨，孙迎春会撤回乾阳，曹斯典也会撤回香港，他们两个非常担心，到时候曲军一个人研究开关电源，万一再把自己电死了。
另外，实验室的安全也是一个问题。
经过严厉打击，现在的社会治安比半年前好的太多，但是价值二十万的仪器设备放在实验室里，还是需要有人看门，现在孙迎春每天晚上就睡在实验室里，防火防盗防老鼠，该防的都要防……
考虑到以后的发展，干脆从思达商业调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出纳员蔡秋苗，一个是司机郑钧杰。
都是值得信任的老员工。
思达商业已经进入平稳发展阶段，每个月的收支账目基本上没有太大变化，没必要让蔡秋苗一直在那里盯着。
反倒是“曲军实验室”这边，以后需要一个管钱的出纳。
郑钧杰是思达商业第一辆昌河面包车的司机，吃苦耐劳，为人稳重，可以在“曲军实验室”负责总务工作，后勤，安保加司机，乱七八糟的各种杂事都能搞定。
过一段时间，把他们的工作关系都转到港资公司，脱离思达商业。
再过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成熟后，在港资公司下面再搞一个离岸公司，“曲军实验室”也和思达商业彻底脱离。
第一五七章 牡丹厂的科研人员
牡丹电视机厂位于首都北郊，电影学院的附近，往西北方向骑车二十分钟就是清华园。
这是一家好几千人的大厂，拥有黑白电视机和彩色电视机两条生产线，每年的产量超过二十万台，而且产量即销量，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七月份。
这样的大厂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和企业紧密相连。
普建国是厂技术科的助理工程师，这两天因为评职称的事情正在闹情绪。
中午上班后，普建国先去卫生所开了一大包药，顺便做了个最时髦的红外线理疗，顺便又做了一个肩周炎推拿，顺便又做了一个泪道清洗，顺便又开了一大包药，然后拎着两大包药跑到党群办办公室，找了一份报纸认真学习。
普建国这副做派已经干扰到正常的工作秩序，党群办贺主任却没有生气，亲手泡了一杯茶送到普建国的手里，非常关心地询问他的病情。
工作十年还没有评上中级职称，有情绪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换成贺主任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能气病了。
但是政策就是这样，工农兵大学生工作十年评不上中级职称，很正常。
平心而论，普建国的能力还是不错的，为厂里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两条从日本松下引进的生产线原本都要配用进口工具，普建国和技术科的其他同志一起进行技术攻关，从气动改锥、气动剪刀到平衡器，全部实现了国产化……
可惜他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没有正经的本科文凭和学位证书，不符合评职称的硬杠杠，谁也帮不了他。
普建国在外面游荡到快下班的时候，终于回到技术科——放肆两天出出气就算了，该干的工作还得干，真让他像普通工人那样指着领导的鼻子骂街，普建国也不敢。
来到办公室门前，却被宣传科的高科长伸手挡住。
“你先不要进去，里面有外事活动。”
自己的办公室不让进，普建国也被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问清情况后却立刻急了。
“港商算什么外事活动？十四寸黑白电视的开关电源我已经做出来了，二十二寸彩电的我也正在做，不用理这个香港人……”
“注意你的用词！直接称呼香港人太没礼貌了，要说香港同胞。”高科长连忙纠正。
“好吧，不用理这个香港同胞。”改变称呼后，话说出来完全没有力度了，普建国一着急，对着屋子里喊道：“孟厂长，赵科长，放我进去，开关电源是我一直在做的。”
他在这里吵闹，孟厂长早已看到，招手让他进门，高科长又追着屁股嘱咐了几条外事纪律。
“小普来得正好，你来看看曹经理带来的样品，马科长正在做测试，各项性能参数都还不错。”孟厂长的语气很平淡，却悄悄对普建国竖起大拇指，用力往上挑了挑，示意性能参数不是“还不错”，而是非常非常的不错，你小子要心里有数，不要大惊小怪。
看到孟厂长的大拇指快要刺破苍穹的样子，普建国不由得心里一沉，又有点不相信。
开关电源是电视机中独立的零部件，技术门槛也不是太高，被上级部门列为提高国产化比例的第一批重点攻关项目，主要责任单位就是牡丹电视机厂和首都电视设备厂。
普建国花费了一年的时间精力，终于做出相似的实验室样品，各方面性能和进口的开关电源大差不差，差不了太多，差的那一点实在赶不上，这个香港人拿来的开关电源，难道比日本货还要好？
他凑到实验桌前面，对名叫曹思典的港商点了点头，从技术科赵科长的手里拿过数据记录，然后就看到一个惊艳的稳压范围——从150伏到280伏，港商带来的开关电源都能保持正常输出。
普建国有点懵。
光是这个稳压范围，就把日本货甩出两条街，把他做的开关电源甩出三条街。
稳压范围又非常重要。
现在的市电电网很不稳定，三天两头经常停电，大幅的电压波动更像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牡丹电视机各种返修故障中，电涌烧电路的原因一直名列前茅，听说有的厂家已经在研发家用电器保护器，市场前景广泛看好。
再看其他测试数据，还是类似的情况，港商的开关电源全面超过日本货，普建国更是望尘莫及。
他默默放下测试数据，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闷，好像真的要被气病了。
职称今年评不上，明年还可以申请，一年的心血白费，却再也无法挽回。
还有最后一项的开关干扰正在做测试，这是普建国的弱项，和日本货的差距本来就有点大，不用再看了。
可是赵科长报出的数据，却让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仪表。
“工作频率46.2KHz~79.5KHz，纹波电压8.7mV。”
搞错了吧？
纹波电压比日本货低了差不多一半！
这个开关电源是怎么设计的？
（注：纹波电压就是输出直流电掺杂的交流干扰，数值越小越好，懒得查准确定义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性能测试告一段落，孟厂长和其他闻讯赶来的领导都非常满意，接连询问感兴趣的问题。
比如这种开关电源的生产成本。
又比如内部元器件的国产比例。
曹斯典的回答让他们更加满意，开关电源的生产成本低于日本货，内部元器件几乎实现全部国产化，唯一例外的厚膜集成电路也可以请国内厂家仿制。
现在正是一窝蜂上集成电路的年代，中等规模和小规模集成电路，国内很多厂家都能做。
孟厂长问出最后一个重要问题：“请问曹总经理，如果我厂购买这套开关电源的生产技术，需要多少费用？”
终于来到曹斯典最擅长的领域，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用口音很重的港普说道：“我公司转让技术主要有两种方式，这两种方式中，授权使用的方式对你们应该更有利，这套开关电源的官方报价是港币220万元，不过为了回馈祖国大陆，我们的报价会打38折，由于贵厂是我公司在内地的第一个客户，价格还可以打6折，如果贵厂能在十天内付清全款，可以再打一个38折……”
打折打折再打折，骨折以后再来一个腰斩，都是电子行业搞销售的常态。
报价单就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
第一五八章 在一起
曹斯典和牡丹厂的谈判异乎寻常的顺利，双方第一次接触，就在口头上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因为人民币对港币的汇率问题，双方很友好的各退一步，港资公司授权牡丹厂使用开关电源的生产技术，技术转让费人民币99999元。
之所以把价格定在99999元，是因为牡丹厂十万元以上的支出需要向上级打报告，十万元以下的支出只需要一把手签字，手续简单得多。
双方对这个价格都很满意。
既然成为合作伙伴，互相都要认个门，两天后，牡丹厂孟厂长一行的考察团来到“曲军实验室”。
临时实验室虽然外表简陋，内部却已初具雏形，屋子里还摆放着很多尚未拆封的新仪器，都是从科学院下属工厂和研究所采购的，再看到宽敞明亮的新实验室，充满现代化科幻风的净化间，牡丹厂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
这个实验室可比牡丹厂技术科的实验室强多了。
一看就是很有实力的科研单位。
曹斯典的港资公司在内地都有这么大的手笔，香港总部肯定是一家大公司。
谁都没有注意，牡丹厂考察团里有一个名叫普建国的技术人员，看到一台又一台价值昂贵的精密仪器后，两眼放出贪婪的光芒，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又过了两天，蔡秋苗和郑钧杰来到实验室报到，曲军终于摆脱光杆司令的尴尬，实验室也多了几分人气。
“曲军，郑钧杰，来吃饭了！”
蔡秋苗以前在思达商业当出纳，每个月过手几十万的流水，来到曲军实验室后，手里只管着三千块钱的流动资金，闲着没事主动揽下做饭的差事，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然后自做自吃办起了小食堂，不但解决了她和郑钧杰的食宿问题，曲军每次过来还能吃顿好吃的。
“好香啊！今天吃火锅？把孙迎春叫过来一起吃啊。”
曲军连吃几个月的食堂，见到火锅立刻胃口大开。
“叫过了，他等下过来，让咱们先吃。”
郑钧杰是部队退伍兵出身，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吃饭像打仗一样敢拼敢抢，一筷子下去半盘羊肉就见了底，搞得曲军都有护食的冲动。
“好香啊！哇，今天口福不错，居然吃火锅。”
普建国像实验室的一员似的，很自觉的凑到桌子前面，一边找碗筷，一边拍蔡秋苗的马屁：“蔡姐这个手艺真是没的说，羊肉片比东来顺切得都薄……哎，我的饭盒呢？”
“没看见。”蔡秋苗一脸无辜的迷茫样子。
她虽然嘴比脸大，长的比较着急，其实今年只有31岁，普建国则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今年已经34岁了，天天一口一个蔡姐把她叫得很不爽，对他混吃混喝的无赖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你的饭盒没洗干净，蔡姐给你又洗了一遍，晾在窗台上。”曲军却对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实验助手很满意。
普建国水平不高，终归也是搞电路设计的专业人士，比曹斯典这个搞销售的好用多了，况且曲军的实际水平也不怎么样，两个人一起搭档做实验，居然特别的合拍，特别的般配。
既然特别般配，就应该在一起。
另外还有一个优点，普建国是可以白嫖的，不要工资，管饭就行，而且每次吃完饭都会抢着刷锅洗碗，也算蹭饭界的讲究人。
“曲老师，您什么时候再教我两手？”
普建国没事就来蹭饭，见人矮三分，曲军虽然年轻的不像话，也是一口一个曲老师叫着——曲军可是清华园电子所的，和牡丹厂技术科相比，太高端又太神秘，叫一声老师也是应该的。
他忍着“蔡姐”的白眼，三天两头的赖在“曲军实验室”，肯定不只为了蹭一顿涮羊肉，而是另有目的。
他研制的开关电源被曹斯典截胡后，已经变成技术科的闲人，不用装病，每天从早到晚的随便闲逛都没人管，有心再开一个研究项目，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目标。
直到前几天跟着孟厂长来“曲军实验室”考察，普建国喜出望外的发现，这里是一个档次很不错的电子实验室，基本的仪器仪表应有尽有，还有最先进的微电子净化间。
更重要的是，这个实验室明显是新建的，所有的仪器设备都是刚买的，而且明显缺少研究员！
就像小孩子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普建国每天早上去厂里点个卯，然后就跑到“曲军实验室”蹭实验，当然，顺便也蹭一顿中午饭。
厂里的领导知道这件事后，都很欣慰。
小普同志的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他能够这么快就从评职称的阴影里走出来，又不计个人得失，积极配合港资公司上马新的开关电源，说明这个同志已经成熟了，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就让他负责和港资公司的接口……
于是乎，普建国就成了奉旨外派，每天以牡丹厂技术人员的身份泡在曲军实验室，蔡秋苗虽然对他蹭饭的行为深恶痛绝，为了赚到牡丹厂的99999元，一直咬着牙忍了下来。
一来二去混的熟了，普建国终于得知，给牡丹厂的开关电源就是曲军开发的，第二天就改了称呼，不叫老师不开口，把他当成了清华园电子所的神秘专家。
但是曲军太年轻，做实验也就是普通硕士生的水平，普建国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心里刚刚有点犯嘀咕，无意中又从曹斯典口中听说，曲军就是报纸电视上广泛宣传的那个曲军，证明莫德尔猜想的世界一流数学家。
普建国彻底跪了。
甚至为自己曾经怀疑过曲军而羞愧。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曲军最近做的实验，也许正好是他不擅长的领域，或者是那种做实验就翻车的理论派学者——这种情况虽然不多见，也是有的。
他设计的开关电源，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港资公司把这么大一个实验室交给他负责，同样证明了他的能力。
普建国放低姿态后，虚心向曲军请教开关电源的设计思路，随即被深深折服，曲军对电视机开关电源的理解，比他这个电视机厂技术科的专业人员更加深刻十倍。
很简单的元器件组成的电路设计，却可以用巧夺天工来形容，尤其是负脉冲的获取方式，以及缓升电路的设计方法，普建国以前都是闻所未闻。
第一五九章 向“高中生”水平前进
“教你两手？你想学什么？”
曲军像武林高手一样用筷子弹开郑钧杰的筷子，夹起一大嘟噜羊肉片，按在热浪翻腾的老式铜火锅里。
“什么都行，您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普建国来自西南边陲的大象省，喜欢吃辣，口音和川省有点像。
“电磁炉听说过吗？要不然咱们做个电磁炉出来，以后吃火锅不用买碳。”
四十年的代差，各种各种的新技术新产品太多了，信手拈来，全不费力，随便把哪个做好了，都有广阔的市场前景。
电磁炉现在还没有进入国内，只有老式的电阻丝电炉，安全性很差，又特别费电，是高校宿管的重点打击对象，抓住一次通报批评，第二次就等着背处分吧。
“电磁炉？好像有点印象……”普建国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不太确定的问道：“这个东西国内生产不了吧？光是炉板玻璃都不好找。”
“可以用替代品的，不过是很麻烦。”
所谓的材料工艺不分家，曲军现在对陶瓷材料略知皮毛，但他对电磁炉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怨念，结束话题，专心吃涮羊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吃鱼虾，北方吃牛羊肉，都有各自的讲究和窍门，这种老乡家里散养的小山羊都是啃青草长大的，从来没吃过饲料，在锅里涮上十秒钟就可以入口，非常的鲜嫩美味，完全没有膻味，一筷子又一筷子，简直停不下来。
普建国却顾不上吃肉，拾起话题接着说道：“我还是想搞一些专业对口的项目，比如彩色电视机的自动消磁电路，自动消色电路和高压稳定电路，哪一个更容易出成果，想请曲老师指导一下。”
他一边说话，一边又帮曲军调了一个蘸料碗，韭菜花配蒜泥，再按最佳比例配一点点芝麻酱，比做实验还精心。
“这些控制电路的成熟技术，牡丹厂应该早就掌握了吧？你另起炉灶再搞一套新电路，恐怕很难超过松下原厂的设计。”
曲军前段时间只关注开关电源，对消磁电路、消色电路什么的并不了解，询问普建国后，感觉这几个研究项目意思都不大。
比如彩电的自动消色电路，就是播放黑白电视节目的时候，将色度通道切断，消除杂乱的彩色花纹干扰，是彩电内部不可或缺的一种控制电路，已经发展的比较成熟。
“我们厂引进的彩电生产线，是日本松下七十年代的技术，我觉得还有改进空间。”
看到郑钧杰的蘸料也吃完了，普建国很有眼色的帮他也调了一碗：“我是搞电路设计的，对材料工艺不太懂，厂里攻关电容、电感这些基础元器件，我都插不上手，只能从电路设计想办法……”
和相对独立的开关电源不同，彩电内部的控制电路是一个整体，牡丹厂技术科的赵科长不敢动日本松下的电路设计，所以选择基础元器件为突破口，委托清华园电子所开发新型电感，就是其中的一个小项目。
曲军却觉得，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提高国产化比例的重担不能全压在牡丹厂身上，必须和上游企业合作，从元器件工艺入手，从易到难一步一步来。
普建国选的那几个项目，纯属吃力不讨好，没有太大的潜力。
“除了开关电源，其他电路设计的改造都很难出彩，我建议你转变思路，搞一些新功能的发明创造，比如彩电的画中画功能，或者红外线遥控器。”
曲军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洪七公，偶然遇到资质一般的穆念慈，传授给她一套逍遥游的二流武功。
消磁电路和消色电路有什么搞头？要搞就搞遥控器，最起码也是画中画。
在随身图书馆的资料库里面，遥控器和画中画充其量就是二流武功。
“红外线遥控器我知道，这个难度太大了吧，发达国家的产品好像也不成熟。”普建国被吓了一跳。
遥控器一直是电视行业的热点，国外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研究生产，从最初的光感遥控器到超声波遥控器，再发展到最新的红外线遥控器，至今还有很多缺点，没有大面积推广。
“就是因为发达国家的技术也不成熟，搞出来才有价值，总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有什么意思。”
曲军想了想说道：“不过红外线遥控器的确难度有点大，你如果没信心，可以拿画中画功能练练手。”
如果说开关电源是“小学三年级”的电路设计水平，电视遥控器就是“本科生”的水平，其中采用了很多集成电路，已经进入微电子领域，在1983年算是妥妥的高科技。
而且除了电路设计，电视遥控器也涉及到元器件工艺，有些先进的元器件现在还没有问世，项目难度的确很大。
相比之下，画中画功能简单得多，最多就是“高中生”的水平，虽然也用到很多集成电路，集成度却比遥控器差了一个数量级。
大屁股电视机巨大的外壳，给内部电路留下充足的空间，对集成电路的集成度要求不高，小巧玲珑的电视遥控器，却要用到最先进的芯片。
“画中画就是双画面电视吧？这个我也看过资料，国内还没有厂家实现。”普建国有些心动了。
“画中画”是九十年代以后产生的名词，不过望文生义，不难猜到是什么意思。
普建国以前看资料，知道第一台画中画电视机是日本人在1979年搞出来的，但是性能太差，至今还没有成熟的工业化产品。
如果完成画中画电视的发明创造，不但能够“填补国内空白”，而且可以“达到世界先进水平”，这样的成果足够上报纸了。
“画中画电视的基本原理是什么？咱们能做出来吗？”
“你不是看过资料吗？回去自己推导一下画中画的基本工作原理，有问题咱们再讨论，至于能不能做出来，讨论后就知道了。”
曲军急需提高自己的电路设计水平，研制画中画对他也是一个挑战。
毕竟是八十年代末期的技术，有些元器件还没有问世，必须依靠自己的真实能力设计替代电路。
第一六零章 原理图
实验室开张后，曲军变得更忙了。
除了上课，曲军还要在数学系、电子所和“曲军实验室”之间奔波，难免分身乏术。
课是一定要上的，只不过是有选择的上。
八十年代早期还有很多学术大牛坚持在本科生的教学一线，清华园里又是名师荟萃，只要听说有哪个知名教授上大课，曲军总要尽量挤时间去听一听。
哪怕只是一些基础课程，学术大牛也像技艺高超的顶级厨师一样，把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做成顶级美食，随便一堂课的教案，都是多年淬炼而成的精华，就看你能消化吸收多少。
曲军是电子工程专业的新人，全靠外挂帮忙，半个学期就学完了四年的专业课，基础并不是很扎实，每次听这些学术大牛讲课，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
比如电子所的所长董仙河，每次上大课都是盛况空前，无线电子系从大一到大四的学生都来旁听，外系的也来凑热闹，能够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根本不够坐，曲军全靠向进轩和其他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帮忙，才能一节不落的抢到座位。
类似的还有数学系的几位大佬，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都有不俗的造诣,曲军但凡能够挤出时间，都是要去蹭课的。
正常大一新生要上的基础课,几乎全部放弃,坚持上课一个多月的线性代数,也终于进入长期请假的状态。
时间管理是成功人士的必备技能，必须有取有舍。
数学系那边,倒是好糊弄，曲军把“1024”课题组扔给庞丽华和黄振，光是搜集整理数学工具的任务,就够他们忙一年的。
偶尔去一趟课题组，把数学百科全书的稿子交几页，在宋元教授面前就能交代过去。
电子所去的相对少了一点，不过仍然占用曲军很多时间，实验室和女朋友一样,都是要“泡”的,泡的功夫不到,不会让你上下其手。
其实在整个电子所，曲军的晋级速度都远远超过一般的硕士生和博士生。
再进一步,就会成为和郎头狗、朱头狗平起平坐的实验组负责人。
熊绍松已经征得董仙河的同意,在明年的工作计划中,给曲军单独开一个组,压几个重量级的课题试试效果。
大一新生享受副教授的待遇,绝对是电子所成立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倒是曲军还是觉得太慢，又悄悄搞了一个自己的实验室。
赚钱都是次要的，关键这个实验室完全由他做主，想做什么课题都行，相当于又开了一个外挂。
赚钱当然也是必要的，最起码要保证实验室的经费。
把开关电源的技术资料全部转交给牡丹厂后,又迎来第二波规模更大的考察交流,这次牡丹厂负责生产的几位领导都来了，还带着首都电视设备厂的几个人，参观完毕后,第二天就把首付款50000元打到港资公司的银行账户。
异乎寻常的高效率。
如果换成一般的内地单位，说什么都要拖你个一年半载的,一年半载能把款项结清就算深明大义,能让讨账单位喝出胃出血的那种深明大义。
也就是曹斯典的港资公司,才能这么快拿到首付款。
账户上有钱了,蔡秋苗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出纳员,不过“曲军实验室”现在没有花钱的地方，她每天的主要工作还是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对普建国的态度倒是有所改善，他又来蹭饭的时候，不再横眉冷对。
“老普你不用灰心，来啃根骨头，里面带牛骨髓的。”
北方的冬季天气苦寒，牛羊肉的御寒效果不亚于棉大衣，曲军虽然能喝二两，却没有酒瘾，只是交代蔡秋苗多买优质高蛋白的食材，让大家尽量吃好。
“我吃不下。”
普建国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我搞错了五个关键参数，搞丢了三个关键参数，场同步电路和隔场禁写电路都开天窗了，唉，水平差得太远，搞不了画中画的项目。”
他也是一个狠人，那天从“曲军实验室”走后，就拼命的查资料钻研彩电画中画功能，短短几天就把画出一幅电路设计的原理图，然后兴冲冲的来找曲军。
再然后，就受到一万点暴击。
电路设计的原理图不是电路图，只是根据设计思路画出一个框架图，虽然大眼一看和电路图很像，其实却简单得多，不需要考虑具体的功能实现,更不需要考虑电路布局一类的细节。
但是,原理图对电路设计非常重要，也非常考验设计者的功力,可以说是整个项目的灵魂，一般都由项目负责人来出原理图。
具体的功能实现和电路布局反而比较简单,可以交给手下的实验狗。
普建国一上来就打满级Boss，受到暴击很正常。
“没关系，有什么错误都可以弥补，整体设计思路我刚才已经给你讲了一遍，咱们一起商量着把关键参数都补上，这个项目的整体框架就出来了。”
曲军随手用几根牛骨头摆成半导体符号，笑道：“你的原理图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最少能打40分，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40分肯定打高了，但也相差不远，毕竟是1979年就已经出现的技术，普建国对着公开资料，抄个三十来分还是有的。
“曲老师，你刚才说的那几个关键参数都能补上吗？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普建国还是觉得心里没底，电路设计的原理图可以不管具体的功能实现，关键参数却一定要明确，否则就成了房地产售楼部的效果图，只是看着漂亮，千万别当真。
“没问题，凡是丢了错了的关键参数都交给我，咱们再画一份原理图，最少打他个60分。”
开发设计画中画功能的电路设计，比开关电源的难度大多了，但是曲军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锻炼，水平也进步飞快……最起码，可以看懂来自八十年代末期的画中画电路设计原理图。
第一六一章 洁净度100级
德胜门外的华严里一带，有一片科研机构扎堆的“科学城”，科学院109厂就在其中。
后世这里发展成奥运村科技园，109厂也改名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外人听起来更加气派，但在电子行业的圈子里，109厂的名气本来就很大。
曹斯典身披毛呢大衣，对送他出来的青年干部双手合什拜了拜，气宇轩昂的走出109厂大门。
一辆出租车早就等在门口，曹斯典坐进副驾驶座，郑钧杰把两箱仪器放进后备箱，另外两箱塞进后座，自己侧着身子挤进去，潇洒驶离109厂。
一路向西来到公交站，两个人搬箱子下车，给司机付了起步费，然后站在站台上等公交车。
“曹总，看不出你还挺厉害的，这么重的箱子也能搬动。”
郑钧杰搬了两个比较重的大箱子，给曹斯典留了两个轻的，但是连皮带馅的也有小一百斤，硕大的木头箱子又不好下手，曹斯典竟然还能保持毛呢大衣的挺括潇洒，让郑钧杰很是佩服。
“我不厉害，蔡出纳才厉害,唉，这个礼拜的交通费又超支了,蔡出纳做饭的时候肯定针对我,还会拼命的放辣椒。”
曹斯典很不理解,以前只听说川省能吃辣椒，为什么来自大西北的乾阳市也能吃辣椒,那个红彤彤油汪汪的油泼辣子简直太恐怖，每次吃了以后，都会造成流血事件。
从这里打车到“曲军实验室”,还要多付十多块钱的车费，曹斯典最近花钱如流水，不敢自掏腰包的穷大方。
好在没等一会儿，公交车就来了,两个人搬着四个木头箱子上车，坐到中关村下车，然后找了一辆老乡的架子车，把箱子运回实验室。
“曲军先生，空气净化器买回来了,一套十二台机器，全部开机可以达到洁净度100级。”
曹斯典向曲军汇报完毕,准备去找蔡秋苗借点公款，他身上只剩一百多块钱，却要时刻保持香港富商的体面，难度太大了。
“老曹辛苦了，今天中午让蔡姐炒菜芯,犒劳你一下。”
曲军放下面包板,去看新买的空气净化器。
普建国也好奇的跟了上来，一脸艳羡的问道：“100级的空气净化器要多少钱？肯定特别贵吧？香港公司可真阔气。”
“没多少钱，109厂十年前的老型号,不过肯定比你们牡丹厂的彩电贵多了。”
曲军原来订购的空气净化器,是三台机器一套的低配版,牡丹厂打款过来后，一步到位改为十二台机器一套的顶配版，在实验室防尘这一块再不用担心。
国内顶尖的半导体实验室,也就是这个标准。
熊绍松见到了，都会流下眼馋的口水。
熊绍松实验室的洁净度只有静态100级，也就是曲军一开始低配版的标准,有人在净化间里活动数据立刻飙升，在这种环境下做半导体材料工艺的开发，只是勉强够用。
（注：洁净度100级是指每升空气里有100个尘埃颗粒，数据越低越好。）
开箱验货完毕，回到临时实验室，普建国还在啧啧赞叹，牡丹厂只搞一些常规的电路设计，对高大上的微电子工艺充满敬畏和羡慕。
“再过两天净化间搞好了，要不要一起做个微电子工艺的项目？”曲军随口闲聊，手里继续摆弄面包板。
面包板就是一块长方形的电子元件接线板，上面有很多蜂窝状的接线插孔，这个东西又便宜又好用，算是电路实验入门级的神器。
但是遇到复杂电路的时候，面包板就有点搞不定，密密麻麻的跳线和元器件看着就头疼，频率稍微高一点，电路就跑不起来。
“啊？啊……算了，不去了，我们厂用不到微电子。”
普建国就喜欢摆弄面包板，插进去，拔出来，再插进去，拔出来，玩的不亦乐乎，突然又闷声闷气的嘟囔了一句：“我是工农兵大学生，底子差，搞不了微电子。”
工农兵大学生上大学的时候，没有本科专科之分，而是特殊时期的“工农兵大学”，学制一般是两年或者三年，上学的时候也没有好好学习，不是听军宣队讲战斗故事,就是听工宣队讲抓特务的故事……
恢复高考后,工农兵大学生特别的不受待见,其中原因既有来自正牌本科生、专科生的挤压，更多是因为他们自身的能力普遍较差。
“你们厂没什么干头，来我们实验室吧，工资翻两个跟头，还给股票激励。”
曲军半真半假的送出招揽。
普建国是70前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没有经过高考，但也是层层考核选拔出来的，属于同龄人中间的佼佼者，不像70后的工农兵大学生，个个都是公社一把手的儿子闺女，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堂侄子堂侄女，表外甥表外甥女……
另外，普建国也有成为研究员的潜质，做项目很有一股子钻研精神，只要刻苦钻研，底子差是能够补上来的。
“才翻两个跟头，不是十倍吗？”普建国也全当闲扯淡，没有当真。
为了暂时的高工资放弃铁饭碗，正常人都没有这么短视。
在普建国的潜意识里，他生是牡丹厂的人，死是牡丹厂的鬼，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连通几块面包板上的电路，然后接上信号发生器，开始跑电路。
这是画中画项目框架下面的一个功能电路，相对比较简单，主要由普建国设计完成，测试关键参数，量化信噪比9.6DB，差一点没有到10，不是很理想。
“唉，我的设计还是有问题，还要改。”普建国在牡丹厂技术科工作多年，节俭惯了，遇到问题首先从自身找原因，挖潜力……反正对于国企来说，人是最便宜的。
“我觉得问题不大，直接上万能板吧。”曲军却更加看重项目进度，面包板的插接卡口换成万能板的焊接点，量化信噪比可能就上去了。
两个人意见不同，正在讨论的时候，蔡秋苗急匆匆的推门走了进来。
“曲军，有一个日本人找你！”
第一六二章 自废武功
曲军迎出实验室，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
C位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帅哥，衣着气质都有一股“恐piu塔”的味道，应该就是蔡秋苗说的那个日本人，曹斯典陪着他正在介绍什么，旁边还有几个穿呢子大衣和军大衣的内地干部。
众星捧月的感觉。
在体制内，呢子大衣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最起码要副处级，如果一个普通职工穿得比领导更像领导，以后就很难再有和领导同框的机会。
今天就有两个穿呢子大衣的领导。
来到近前，曹斯典互相介绍，这个日本人是TDK公司的高管加藤英树，两位呢子大衣领导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单位，一个是外贸~部门的谢处长，一个是区里的顾主任。
“曲军先生，你好！”
加藤英树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初次见面，必须先整一个标准的四十五度鞠躬。
他说的是日语，旁边的谢处长充当翻译，翻成中文告诉曲军，曲军笑容满面的和加藤英树热情握手，表示热烈欢迎。
对肥羊必须热烈欢迎。
虽然这个加藤英树帅的有点过分，但是曲军能忍。
加藤英树却觉得有点别扭。
四十五度鞠躬礼是一种强烈的肢体语言，一般的中国人都会感到压力很大，要么手足无措,要么忙不迭的鞠躬还礼，像曲军这样淡定自若的受了他的鞠躬礼,还要坚持握手礼的真不多。
入乡随俗,加藤英树只好和曲军热情握手,曲军又和其他几位客人一一握手，把他们让进临时实验室。
临时实验室的外间是办公区,从门缝可以看到里间的实验台，普建国还在跑电路，拿着万用表一段一段对着面包板检查,然后写写画画的忙碌不停。
众人分别坐下，加藤英树开始介绍自己和TDK公司，他的祖父居然是TDK的创始人之一，只是后来转入医药行业，加藤家族逐步从TDK淡出,只留下加藤英树这一根独苗……
曲军全程只说中文,就像听不懂日语一样,每次加藤英树说完话,总要再听谢处长翻译一遍。
其实他的日语听力还可以,最起码,这种正式场合的规范对话基本上可以听懂。
随身图书馆开通音像馆后,曲军没事就去练练口语和听力,再找两本日语教材配合刷一遍，短短两个多月,就和普通人学几年日语的水平差不多。
但是,距离著名日语翻译家还差得太远,所以沉默是金。
加藤英树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对曲军展开商业吹捧。
来访前,加藤英树的功课做得很充分，对曲军的很多事迹如数家珍，非常用力又非常自然的狠狠拍了一通马屁,技巧之熟练，一看就是大公司里混出来的老社畜。
从高考状元到翻译家再到数学家,有些事情曹斯典都不知道,谢处长和顾主任更是惊愕不已,看样子都很无辜。
“……”
曲军很无语，这些事情没什么可保密的，但是加藤英树比顾主任这个父母官知道的还清楚，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谢处长却突然变了脸色：“曲军同学,原来你会日语,还是大名鼎鼎的日语翻译家，既然这样，为什么今天还要让我当翻译？”
感觉有被冒犯到。
谢处长对曲军的第一印象本来就不好。
曲军大大咧咧的受了加藤英树的一个鞠躬礼，却没有鞠躬还礼，对外宾太没有礼貌——知不知道我们外贸~部门和老外打交道的时候有多么辛苦，有多么的忍辱负重！
只是一个鞠躬握手的细节也就算了。
听说曲军是全国高考状元，还是上过电视的著名数学家，谢处长已经原谅他了，科研人员都是书呆子，不通人情世故可以理解。
但是明明会日语，却脱裤子放屁的让谢处长当翻译，谢处长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其他人也都一起看向曲军，觉得有点奇怪，这里又不是联合国开大会，会日语就直接说呗。
气氛有些古怪。
曲军当初投稿《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的时候，已经预料到早晚会有这种尴尬场面，虽然尽力避免，今天终于躲不过去了。
好在早有应急预案。
“《大个子小个子》这本书是我当年学日语的习作，那个时候我对日语还是很感兴趣的，但从一年前，我就禁口日语，再也没有说过一个日语单词。”
“为什么？”
谢处长理解不能，其他人也是莫名其妙。
整个社会极度缺乏外语人才，日语又是名列前茅的热门语种，谢处长能够两三年一个台阶的提拔到正处级，就是因为他多一项日语特长，才能打败条件类似的竞争对手。
曲军的日语学得那么好,已经可以翻译长篇小说了,为什么要自废武功？
“是因为教课书事件。”
曲军肃穆说道：“去年六月,就在****正常化十周年之际,日本却发生歪曲历史的教课书事件,令我极为痛心和愤怒，从此下决心不说日语……”
包括曹斯典在内，大家都是肃然起敬。
整个八十年代，教课书事件一直是中国和某个岛国的矛盾点。
但凡有良知的国人，对比都非常愤慨。
但是像曲军这样坚决抵制日语的，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曲军同学，时代不同了，我建议你去看一部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算了，我可以理解你的做法。”
谢处长莫名有些惭愧，又觉得曲军有点书呆子的矫情，心情很矛盾，但是曲军已经占领道德制高点，谢处长试着劝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
旁边的顾主任，却对曲军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遇到事情不要轻易表态，点点头还是可以的。
曹斯典面带微笑，笑而不语。
他出生的时候，香港正被日寇的铁蹄占领，曲军的做法虽然幼稚，却觉得很痛快。
“我看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日本鬼子逼主人公下围棋，主人公宁愿砍断拿棋子的手指，也没有屈服，是不是啊，谢处长？”
曲军犀利的反问，让谢处长无言以对。
“你们在说什么？”
加藤英树莫名其妙。
第一六三章 忽悠，你继续忽悠
加藤英树听不懂中文，却能看懂大家的表情。
在他的追问下，谢处长有点懵——如果说我们在讨论金枪鱼寿司和炸酱面哪个更好吃，加藤英树也不能信啊。
谢处长不能忽悠，又不能不忽悠，只好告诉加藤英树，曲军对五十年前的那段历史仍然有意见……
尽量的淡化处理。
加藤英树的反应却很激烈。
“曲军先生，我是一直坚决反对新版教课书的，我的祖母是上海人，名叫李月仙，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而且自幼爱好汉文化……”
这番话说出来，大家看加藤英树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曲军也找到了心里平衡，难怪加藤长得这么帅，又英又树的，原来是混血儿。
“我对中国抱有强烈的好感，一直渴望回到祖母的故乡看一看，就在前不久，我有幸拜读曲军先生的论文，深受启发和鼓舞，特此到您的实验室来参观访问，如果有可能，希望能够建立进一步的合作关系……”
加藤英树真情流露，侃侃而谈。
谢处长和顾主任微微颔首，露出赞许的微笑。
曲军也微微颔首,露出赞许的微笑。
忽悠，你继续忽悠！
你的祖母是上海人,和中关村有什么关系？
闹了半天,TDK这种跨国公司的高管,和后世那些客户经理玩的都是一个套路。
“加藤先生是对FE-C薄膜磁头感兴趣吧？”
“没错。”
加藤英树没有想到曲军这么直接，但只楞了0.1秒,就坦然承认：“TDK公司正在研制的新型薄膜磁头，和您的设计思路有共通之处，如果能够实现技术共享,对我们双方都有利，想必曲军先生也知道，美利加的蓝色巨人公司才是磁介质领域的no.1，我们只有团结起来，才有可能打败它……”
“技术共享？”
曲军再次露出微笑。
我跟你谈历史,你跟我谈情怀。
我跟你谈生意,你跟我谈共享。
加藤英树如果生在后世的中国,肯定是一个业绩优秀的客户经理。
“是的,技术共享才能双赢，我代表TDK公司对曲军先生提出正式邀请,去东京总部进行为期两周的访问交流,曲军先生如果对制备工艺的生产一线感兴趣，还可以去大阪半导体工厂参观。”
加藤英树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另外我要特别声明,会按照一流学者的规格接待曲军先生,此行产生的各种费用,都由TDK公司承担。”
包吃包住,包往返机票，日本十五天深度游,就问你心动不心动！
谢处长,顾主任，还有其他几个穿军大衣的普通干部，都像大龄剩女遇到小鲜肉一样，一脸矜持的超级心动，一起齐刷刷的看着曲军，恨不得按着他的脑袋立刻点头。
公费出国,是可以抢破头的顶级福利。
不但可以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好几年,还能从国外背一件家用电器回来,或者去安定门外的出国人员服务公司买一个“大件”,都是真金白银的实惠。
曲军的实验室虽然有港资背景,终归也是国家的人，如果他去日本访问交流，有关单位当然要派人陪他一起去，组他一个十人团都算节约闹**。
前不久的报纸上，就报道过一则不知是真是假的新闻，有一位名叫张三的专家学者应邀去欧美访问交流，有关单位积极踊跃的派人随行，最后组了一个严重超员的大团，领导审批的时候，觉得这些有关单位哪个都不能得罪，只有张三的名字看着陌生，大笔一挥把他划掉了……
比如顾主任的想法就很简单，大冷天的陪着这个加藤跑来跑去，当然是为了干好工作，为中关村科技园谋发展，为落户中关村的港资公司保驾护航。
但在干好工作的同时，如果能为本单位争取两个出国指标，才是工作能力的最好体现。
连续一年的每天迟到早退，都没人敢说闲话。
现在就等曲军点头了……
曲军不为所动。
磁头是电脑硬盘的关键元器件，决定了硬盘的容量和读写速度，可以这么说，谁掌握了最先进的磁头制造工艺，谁就掌握了电脑硬盘的全球市场。
曲军拿出的这款FE-C薄膜磁头，最少还有六七年的生命周期，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才被更先进的MR磁头代替……
这种级别的关键技术，可以养活一家上千人的大公司,用一个日本深度游就想换走,加藤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在论文里说过,这种FE-C薄膜磁头技术是一套完整的制备工艺，已经很成熟了,不需要合作开发,我打算直接出售。”
“直接出售吗？”
加藤英树从一开始见到曲军，就感到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忽悠不成功，也不是太失望，很遗憾的欠身道歉。
“对不起，直接出售的价格很难确定，如果价格较高，就会超出我的权限，必须上报社长批准，还要上董事会讨论，另外在交易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一些难以克服的操作问题……”
加藤英树说到最后一句话，转头看向谢处长。
曲军专心倾听，面无表情。
忽悠，你继续忽悠！
这种讨价还价的手法，曲军见得多了，后世的售楼小姐都熟练掌握——您相中的这套房子是现在最好卖的户型，我的权限只能打九折，不过我可以给领导打个电话，帮您申请八五折……
“曲军同学，先进技术不是你想卖就能卖的，得通过有关部门的批准。”
谢处长觉得自己必须说两句了。
TDK公司每年在中国销售大量的录音机磁带和其他电子产品，绝对的优质大客户和供货商，大冷天的陪着加藤跑来跑去，就是为了维护和TDK公司的关系。
TDK公司既然对曲军的磁头感兴趣，就要尽量玉成此事，尽量让加藤满意。
另外，这也是为曲军好。
先进技术不是不能卖，为了支援广大的亚非拉兄弟，转让技术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向发达国家出售技术，以前真的很少见很少见，三十万五十万的转让费谈得再热闹，一个搞不好，随时被叫停。
“我要提醒诸位，曲军先生在本实验室做出的研究成果，完全属于香港探微电子公司。”
曹斯典及时下场，板着脸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是啊，在遵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香港同胞的利益也必须保护。”
顾主任的胳膊肘往里拐，哪怕出国指标的事情眼看就要泡汤了，仍然要为中关村的企业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