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美人在侧
元载拉开了内室的隔扇门,萧华躺在榻上和衣而睡,手中正握着书册打着盹儿。
他神情轻佻地对其说道:“看来今天晚上你休息不成了,我们准备好去享受世间极乐。”
萧华扔下书册撑起身体盘膝而坐,神情讽刺地看着他:“你我负重任在身,应当时时刻刻保持谨慎,胡椒商路垄断舞弊案未查清之前,任何享乐行为都应当杜绝。”
元载笑而不言,把写着书信的黄麻纸递了过去。
萧华将黄麻纸握在手中,逐渐揉成了一团,口中冷哼出声道:“幕后之人总算按耐不住露头了,这敦煌张氏乃是河西大族,既有诗书传家又有商贾大豪,也是颇有权势之人。没想到竟然也加入到西域商会中。果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这里感叹也没有什么用,你倒是给个话,我们到底去不去参加这所谓的鸿门宴。”
“去,为什么不去,我倒要先见识一下这位河西大豪的能耐。”
元载内心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一场宴会说明不了什么,也代替不了什么,但是可以解决他饥渴的好奇心。敦煌的垂月坊早已艳名在外,身为男人怎能不前去赴汤蹈火?
两人换上了普通客商装扮,在天色朦胧时走出了驿馆,朝着城中灯火璀璨的垂月坊而去。
沙洲一带很少见到叶如丝绦的柳树,垂月坊的坊墙内就立着不少,夜里夏风吹拂,枝条轻轻地摇摆。
垂月坊与长安平康坊的构造分布大致相同,只是坊中除去妓馆之外没有别的建筑,分布也呈现出两极分化,最北曲的青楼中俱是些价格低廉的卖肉女子,中曲就稍稍有些高档了,只有豪商富贾才有进出的本钱,有些都知美人已经开始自重身份,不再接客而开始卖弄风情。
南曲则完全是达官贵人的聚众场所,几个美貌而又知性的都知各自身怀绝技,或是弹奏琵琶的高手,或是舞技一流,技惊四座,或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或是歌喉婉转如黄鹂清唱。
其中最为知名的慕庄馆便集结了其中三位都知,无数财智之士慕名而来,却又被婉拒门外,反而激发出他们要进入馆中一窥究竟的雄心。
近来慕庄馆被西域商会的一位大拿买了下来,减少了对外应酬,使得慕庄馆在河西千万风流客的眼中成为无法企及的风月圣地。
萧华与元载沿着路旁的柳树来到了慕庄馆的院子门口,门外有几十个拿着书信投递的豪客,两人却双手空空在人群中抬头张望。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褐色长襦衣的男人,身形健硕如门神守在两旁。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徐娘半老的清媚女子,声调软濡地对众人说道:“各位请回吧,今夜我们东家在这里宴请贵客。”
豪客们唉声叹气地离去,低着头绕过依旧站在门前的萧华和元载两人。萧华犹豫片刻,准备转身离去,元载却目光期待跃跃欲试。
清丽女子朝两人低腰款款行礼道:“两位可是箫恩客与元恩客?我家主人在馆舍中设宴款待,恩客请随我来。”
两人面面相觑,跟在这女子身后走进了慕庄馆的院中。院落占地很大,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周边围一圈倒座楼阁和院墙,中央有一池清水,甚至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池水的对面便是慕庄馆的主建筑翠阁。此刻阁中有渺渺的清歌传出,如烟嗓般的歌声如泣如诉,真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阁中的歌女唱得应该是王维的渭城曲,虽然只有四句诗,却被唱的极有层次感,元载都有些听得痴了。
女子回头偷瞄一眼两人的表情,眼角里留给元载一丝轻佻,伸手指着飞跨池上的石拱桥道:“两位请。”
萧华把耳朵从嗓音中解脱出来,低声对女子探问道:“听说你们的东家是西域商会?”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掩嘴笑道:“恩客你可是高看我们了,西域商会对于我们来说高高在上,如同天穹一般,我们几个以声色娱人的贱籍女,如何敢有这样的东家?”
他们来到隔扇门外,里面立刻传出沉稳的男子声音:“魏娘子,可是两位贵客请到了?”
“喏。”魏娘子隔着窗扇躬身行了一礼,双手拉开了隔扇。
敦煌张氏年轻一代的当家人手持麈尾站在门内,身穿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笑声中透着一股殷勤说道:“能盼得两位高贤前来赴宴,张括真是颜面有光了。”
萧华回敬一句道:“张兄乃是敦煌望族,我们怎敢不给你这个面子呐。”
“哈哈,快入座。”
元载没有萧华这样与上流社会的交际人脉,只知道这位笑容满面的张括是个地头蛇。不,地头蛇都不足以说明张氏一族在河西的权势,他们就是盘踞在敦煌的虬龙。他们这两个过江龙,能够在今晚斗得过这样的虬龙吗?
两人被邀请到席位上,立刻就有两名肩披薄纱,姿色绝美的女子手捧着酒樽陪坐在身旁,嘴角含笑为两人斟上美酒。
张括笑着介绍道:“两位今天算是有福了,可知陪侍在你们身边的两位佳人为谁,她们便是名满河西的垂月坊四绝之二,歌姬清韵,舞姬华越,歌舞相合更是人间绝色!她们倾慕两位上官的才学,所以才自荐前来,两位可不要辜负美人心意啊。”
元载低下头去看,清韵双手捧着酒盏递到他面前,娇艳的容颜如同盛开的白色牡丹,女子羞涩地低垂下眉头,这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姿态远胜家中的黄脸婆王蕴秀,怎能让元载不动心。
他一把抓住了清韵的芊芊素手,使得她端着的酒盏酒水摇曳,溅落在她的白皙手背上。
元载顺势咬住了酒盏,仰头将酒水灌入喉咙,竟然又将她的手背拽过来,吸吮了上面的酒水,使得清韵手背一颤,快速缩了回去。
萧华正襟危坐在一旁,对身边美人的劝酒冷漠视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道德水平高尚,更关键他家中美妾姿色与眼前的华越不相上下,所以免疫力相当高。
所以他的目光留意到旁边的元载时,神情中就表示出了轻蔑与无奈,这简直就是个行走色欲之徒,明知道这是西域商会施展出来的美人计,却依然满眼桃花色欲熏心。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提醒元载,这位严司直才有所感应,连忙正襟危坐,神态收敛了许多。
张括端坐在主位上,将两人的小情绪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心中已经了然。
他端起酒盏朝两人敬酒道:“来,徐国公,元司直,请满饮此杯。”
“好,好。”元载心猿意马,双手捧着酒盏仰头入喉,萧华抬起袖子挡住酒盏,也仰头喝下。
美人华越抖动着轻纱,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肩头,又端起酒樽往萧华的酒盏中倒酒,却被他伸出手掌按住。这位箫郎中目不斜视,即使美人在侧也绝无半分贪恋之色,面朝张括说道:“张世兄,你今日邀请我二人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请我们饮酒,想必还有别的见教,不如快人快语一并说出。”
第六百九十一章 威武不屈
张括见萧华意志坚定不为美色所动,只得含糊地笑笑:“箫兄,请你们过来只是为了饮酒听曲,并无他意。”
“哦,是吗?”萧华右手撑着膝下毯席便要站起,口中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酒水已饮,你的面子我给到了,靡靡之音不必再听,我们就此别过。”
元载瞪大眼珠心中惋惜如滴血,刚刚入席才片刻,尚未与美人有任何互动,这人竟然要离开,真是糟蹋了这样的好酒局。
张括连忙抬手阻拦:“哎,箫兄何必这么着急,还有元兄,长夜漫漫,春宵且长……”
萧华面容骤冷,拂袖就要离去,张括只好哀叹着说道:“好吧,在下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他坐回到席上,满面肃容显得生人勿近。张括朝着在座的美人挥了挥手,她们干净利落地从客人们身边脱身。元载恍如梦醒,眼巴巴地看着美人清韵从他身边离开,还恋恋不舍拽了一下她的裙裾。
等她们全部离去后,张括抬起双手击掌,从屏风后面走出两名小厮,各自双手抱着一个小箱子,沉甸甸连走路都要缓慢轻挪。
箱子被放在张括的长案两侧,小厮伸手将箱子掀开,元载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箱中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金铤,金光闪闪让人神迷目眩。
猪腰银一两约折合一贯钱,黄金则十倍之,这些黄金重逾百斤,折合通宝数万贯。自己这个大理寺司直若是不谋外财,仅靠朝廷发放的那些俸禄,这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金铤。
萧华冷眼轻蔑地扫视着这些黄金,仿佛它们是一堆污浊他灵魂的恶臭之物。
元载笑着拱起双手:“张括兄,我们无功不受禄,怎敢受您的黄……”
他的话音被萧华犀利的斥声打断:“我二人受陛下皇恩,来河西乃是公事查案,汝以黄金白银诱之,是欲陷我等于不忠么!”
张括连忙站起来叉手说道:“徐国公大忠大义,令我深感佩服,张括以已度人,实不该以财色试探兄长。”
萧华的神情和缓下来,昂首挺胸冷声道:“你还有什么话,就请一并说出,不要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张括缓缓坐了下来,以眼色驱散仆从,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润喉,同时腹中正在酝酿措辞。“箫兄,元兄,你们前来敦煌,可是为了查我们西域商会?”
萧华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势:“确实如此。”
张括无奈叹了口气:“萧兄箫郎中,你可知道你此举要断掉多少人的身家?又要使得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张括你可莫要唬我,本官一路走来,遍访民情民意,对你们西域商会已经有了大致了解。你们独占了整整一条官道驿路,变公器为私用。我朝高祖太宗自立业起,就明言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意在防范与民争利。而你们却与官府勾结,独霸胡椒商贸,从中牟取暴利。使得行走印度的许多商帮转做他行,或者干脆舍弃本业,断了生计!我倒要问问张兄,你们此举是不是断了许多人的身家?”
张括放下酒盏,眼神中闪烁着凶光,随即展颜一笑:“箫郎中,我不知道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是偏听偏信,毫无道理。你可知道胡椒商路转运未开通前,行走在通往印度商路南道上的商队也不过三四家而已,这些人每年往河西乃至中原运送胡椒总计不过百余石,又相互勾结虚抬价格,致使洛阳纸贵,小小的一把胡椒,竟然被翻炒至十倍百倍的价格,天宝初年时长安西市上的胡椒均价为一千贯一斗,致使普通百姓望而怯步!”
“如今我们商会花大价钱修通了葱岭至小勃律,又从小勃律前往印度的驿站商道,将万里路遥险阻变为一道通途。然后规划人力,使沿途各族为我所用,来往接力运送倶有人操持。商道刚开通一年,便往河西长安等地运送胡椒香料五百余石。如今驿站转运愈发纯熟,每年可运胡椒一千五百余石,香料与檀木也有七百多石。使得长安城的胡椒价格从一千贯降至了六百多贯,这是不是等于让利于广大百姓?”
“况且你说我们夺人生路,我们夺谁的生路了?你所言那些商贾以前还需冒着生命危险从天竺万里迢迢辛苦驮运,如今他们只需在阳关,酒泉,张掖,武威任何一个地方开价进货,既降低了成本,又免于辛苦,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为何在你的口中就变成了与民争利的大奸大恶?”
萧华双手扶住膝盖,身体微微后倾,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淡然问道:“胡椒长安的市价是六百三十一贯,敦煌是六百二十贯。西域商会给出合作商的价格是五百贯,这五百贯里抛却少部分的人力成本,剩下的都哪里去了?是不是被其中的受益者瓜分殆尽,你们敦煌张氏今夜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必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吧。”
张括连忙抬起双手笑道:“萧兄,你想错了,我们家哪有如此的体量,不过是栖身在西域商会这棵大树之下,获得一点儿雨露阳光罢了。但是我要奉劝愚兄一句,莫要钻牛角尖死胡同,这里面的利益纠葛复杂,背后的势力之庞大,远超你的想象。箫兄你名门显贵,前途无量,何必要将自己置身于众矢之的呢?”
这句话就算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使得在场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固,元载想要缓和气氛打个圆场,竟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华从案几前站起来凛然挺胸,双目光芒绽放,姿态昂扬宛如英雄赴死,壮士就戮:“我来敦煌查办此案之前,就已经知道此番必有艰难险阻。一条天竺胡椒商路,每年获利百万缗,等同于我大唐举国租庸调十之一成!这其中利益攸关者不计其数,安西、北庭、河西三镇的诸多官员,各地的大家豪族牵涉其中,还有安西四军镇,北庭三军,河西七万子弟、各军的军使,甚至是掌握三镇兵马的这一位,都受益匪浅视为命脉。”
“可我萧华就怕了吗!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你们有千种手段而我只有一腔热血!”他屈起双指指着地板大声道:“阳关的西域商会总行我一定要去,这个案子我也查定了!就算是刀斧加身也不改初衷!你们可以杀掉我,但休想阻挡我的路途,我若身死必惹得朝中震惊,请张兄和河西诸公多多思量。”
萧华说罢便拂袖转身大踏步往门外走去,大有一去不回头之气势。张括在他身后怒声喊道:”萧华!“
萧华停住了身形,张括误认为还有转机,便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请求道:“箫兄,你好好审时度势想一想,那些背后驱使你来查案的人,真是为了什么公道正义吗?真是为了百姓吗?不是!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权势打击对手而已!只有你傻乎乎地甘当做他人棋子,平白得罪了一堆人得不偿失!”
第六百九十二章 让箫郎中去查
萧华发出坚决而又轻蔑的哼声,拉开了隔扇门走了出去。元载也连忙从席位上溜下来,回头尴尬地朝张括笑了笑,又瞅了那箱黄金一眼。
张括理解其中真意,连忙命人抱着黄金上前。元载忍痛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将这么多的黄金带在身边,若是让箫郎知道了,说不清楚。”
张括叉手殷勤地说道:“元司直,此时虽不合时宜,若日后能使箫郎中改变主意,在下必有厚报。”
“好说,好说。”
元载拱着手退出了楼阁,迎着习习的夜风去追萧华,张括又命几个仆从去送两人。
他自己则从后门走出慕庄,坐上了一辆张府的墨车,车夫挥动马鞭发出清脆的甩鞭声,车檐上挑着昏黄的灯笼辚辚前行,车厢随着马蹄的嗒嗒摇曳。
墨车停在张府门前,门房管事慌忙领着下人提着纸灯迎上来。张括跳下车辕抖了抖衣袖,低声问道:“贵客还在府中么?”
“是的,我们遵照阿郎的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湖心小筑。”
“走,引我过去。”
管事亲自提着纸灯在前方带路,张括走路急促踢腿带风,两人来到府邸中央的小湖畔。
他从管事手中接过纸灯,回头安顿他道:“你就守在这湖边,稍后等我过来。”然后提着纸灯轻盈地跳上小船,一手提灯一手拽着挂在船头的绳索,缓缓地朝着对岸飘去。
上岸之后张括走到小筑门口,把纸灯杆子插在廊间栏杆上站定身形,双手扶正了幞头,整理了衣冠,才朝着门内躬身叉手道:“主公,张括回来了。”
“进来。”
张括推门进入,转身合严了房门。李嗣业和戴望坐在中央的方案几前,各自坐了一把胡床,对张括招手说道:“你也搬着胡床坐过来。”
张括小心谨慎地坐在两人面前,双手始终叉在胸前唏嘘说道:“想不到这箫华竟然如此难对付,美色不能移其志,钱帛不能动其心,可见其胸怀大义,我实在难以说动他。”
李嗣业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像这种意志坚韧,胸怀忠义的人被人利用,才是真正厉害,明知他背后的人用心险恶,让人找不到一丁点的办法。”
张括的神情变幻了一瞬,才开口献计道:“这萧华身边还有一个副手名为元载,为人精明却贪财好色。在某看来此人极易为我所用。我们不如略施小计,让这元载给萧华下一些慢性毒药,使其发作如染重病,不消十天半个月就会病重丧生,对外可让元载宣称是水土不服,偶感风寒。外人就算怀疑,他们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戴望的褐色檀香木面具换成了一张镀银面罩,银光闪闪显得异常阴森。他武断地摇头说道:“不可,萧华乃是兰陵箫氏之后,又是已故宰相箫嵩之子,在江淮名望很高,清正廉洁素有官声。就算他真的病故在河西境内,瓜田李下也容易引起众人怀疑议论,与主公名声有损,戴望不建议这样做。”
李嗣业手扶着案几点头笑道:“戴六郎所言极是,徐国公萧华是被安禄山、杨国忠等人从背后推出来的棋子,我若对付棋子,对下棋的人没有任何伤害,反而使自己声名受损,实在是得不偿失。”
“幸好我之前早已做出安排,任他箫郎中去查!我不但让他去查,还要派兵沿途护送。安禄山利用杨国忠以阳谋对付我,那我也来而不往非礼也,用阳谋来对付他们。既然都以为西域商会和胡椒是我的薄弱点,那我就用以此来回敬他们两个,让他们充分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君臣一体。”
张括和戴望同时叉手说道:“主公英明。”
……
萧华双腿捣腾着朝着驿馆方向小跑,时不时回过头来感受身后的凉风,与内心深处的恐惧。
死谁不害怕?比死更可怕的是敌人无法预测的惦记和谋害。别看他刚才一番正义执言气势压倒了邪恶,但事后的空虚和恐惧还需要自己来承受。
“萧郎,箫郎中!”
元载深厚有力的气息从背后传了过来,他心下稍安,索性放慢脚步去等这个拖后腿的同僚。
两名慕庄馆的小厮跟在元载身后,提着纸灯护送他们前往驿馆。半路上遇见查夜的兵丁,看到纸灯上的慕庄二字,这些兵丁不加盘问便放他们通过。
回到驿馆房间内,萧华点燃了油灯,将外间过道上支棱着的窗户全部关闭闩好,全然不顾炎炎夏日需要通风凉爽。
元载面带奚落地摇头晃脑说道:“徐国公箫郎中不是不惧生死只有一腔热血吗?怎么热血凉了又感到后怕了?”
萧华正色轻蔑地斜乜了他一眼:“死谁不怕?美色当前,金银诱惑之时,元司直想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拥美人入怀,揽钱财为己用?就没有想过将来锒铛入狱,抄家身死?由此看来,我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你为了美色钱财连死都不怕。”
元载哼哼了两声,不想再与他争辩什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安歇去了。
萧华瞧见元载对他这个态度,便知道他的话这位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世人均是如此,都能躲开眼前的危险,却不顾长远的死活。元载但凡有一丁点的反思他都可以改变态度,但是……他与这种家伙实在不是一路人。
第二日清晨,两人各自起床梳洗,收拾好行囊之后准备下楼动身。他认为暴露行踪后行动应当迅速,今天就要从敦煌城起身前往阳关。
楼下响起战马嘶鸣和铁靴甲片拍击的声音,两人俱面如土色,昨夜他们最为害怕的事情难道要发生了?箫华细细一想,西域商会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派兵卒公开在馆驿杀人。
他恢复镇定后整理冠带,迈着大步走到房门口,双手大力地将门扇推开,看到楼梯下方站立着一队甲胄鲜亮的兵丁。为首的校尉头戴尖顶盔,披挂鳞扎甲,护腕交击上前叉手道:“沙洲豆卢军奉命前来护送两位上官前往阳关!“
箫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朗声说道:“不必了,回去告知你们将军,他们的职责是保境安民,守护过往商道,不必在我们身上下功夫。”
校尉不卑不亢地回道:“将军还是接受护送的好,敦煌城至阳关的路途中风沙漫漫,有野狼出没,若使两位上官在我们这里出了差错,小的们没办法跟上面交代。”
箫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上马前行!”
豆卢军骑队分成前后队,将两人夹在中间行出了敦煌城。马队向西南行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光秃秃的戈壁沙滩,他们在月牙泉驿站补充了淡水,继续向前行进。
第六百九十三章 清查西域商会
豆卢军骑队身后的五里地外,有一支五六人组成的临时商队,这些人头纱蒙面,牵着骆驼始终与骑队之间保持着距离。
校尉多了个心眼,立刻派人折返回去盘查。十几名骑卒打马疾驰,拉出长长的尘带将商队环形包围。
商人们显得很镇静,牵着骆驼停住脚步,抬起头将纱巾扯下来,露出迷茫的表情。
队正扯动着躁动不安的马头,从马上侧过身来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商队,欲前往何方?”
首领叉手回道:“启禀校尉,我们是兰州城的附近的商人,积赞了些本钱前往庭州进一些皮货。”
队正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巡梭而过,又扫视了骆驼背上的货物,才挥动着马鞭领着众人说道:“我们走!”
首领望着骑队远去的身影,缓慢松开缰绳,不知不觉手心里攥了一把汗。他回头吩咐后面的人说道:“我们放慢速度,跟河西豆卢军隔得远一点。”
与他结伴的同伙在旁边问道:“既然他二人有河西军护送,我们干嘛要跟上来。”
“休要多言,我们的目的是保证姓箫的、跟那个姓元的能够安然无恙把证据带回去,别的不必张罗。”
首领朝后方大声道:“把你们携带的长兵器都藏掖好了,再有一站就是阳关,多长点儿心眼免得脑袋搬家。”
地平线逐渐向前延伸,一道斑驳风蚀的城墙横亘在大地上。
……
箫华勒紧了马匹,抬头仰望面前这座版筑夯制的半军事性堡垒,商会的旗帜在望楼顶部随风招展,土墙的垛口上站着几个裹着头面的江湖刀客,神情疏离警惕地望着下方的官员和他们身后的豆卢军骑队。
元载从马背上解下竹筒,从里面掏出黄绸的绢布,双手抻开高声念道:“门下!敇命刑部郎中箫华为巡查使,元载为副使,彻查西域商会独霸商路敛财案,河西一干文武官员不得阻拦。敇书如右,奉行!”
他将黄绸卷起,重新塞回竹筒中去,放开了嗓门喊道:“西域商会一干人等,还不赶紧出来迎接。”
他的话音刚落,土堡的大门吱呀声向两边大开,几个头戴黑纱幞头,穿着蜀锦襕袍的帐房领着一堆穿着褐衣的劳力跪在了门道两旁。
箫华抖擞着马缰缓缓向前,来到这些跪在地上的人面前,冷蔑地低头睥睨,说道:“区区商贾,也敢占地筑堡,着实该打!”
众人把头垂得更低,双手趴俯在地面上回应道:“请上官恕罪。”
“起来吧,我不是说你们,西域商会的会首何在,还不赶紧出来相迎。”
众人一听,紧张地面面相觑之后,把头埋得更低了。
箫华增大音量又喊了一声:“商会会首何在?”
跪在最前方的一名老者抬起头来叉手:“启禀尊使,商会会长已经于几个月前前往印度分行,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那么副会首呢?”
跪在最前方的几人都直起身叉手行礼,却还是最前方的老者说话:“我们几人皆为副会首,采用的是轮流值班当家的办法,今天正好轮到鄙人。”
“那就由你引我们进去账房,把所有的账册和签订的契约都取出来一一查验。”
众人站起来引着箫华元载二人进入堡内,他们翻身下马,马夫们将两人的坐骑牵到马厩。
箫华抬头环视四周,住宿的堡楼仓库,正堂等建筑一应俱全,站在院子里的劳力们面带冷漠甚至是恶意地望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他心中哀叹这些百姓不明事理,为了一丁点的小利而选择与贼人同流合污。不,百姓何其愚钝,他们只知道一日三餐,谁能够喂饱他们,他们就向着谁。
他的神情又重新恢复冷漠,从怀中掏出一叠封条,转交给身后的豆卢军校尉:“把所有仓库、货物、财物就地封存,在没有查清眉目之前,任何人不得私自开封。”
校尉犹豫地皱起了眉头,右手按着刀柄站在原地不动弹。
箫华冷声说道:“如果不愿意配合,那就自请退去。”
校尉踏着铁靴上前,侧低着头从他手中接过封条,立刻对身后的兵卒们高声下令:“去仓房,钱库,把所有门上锁贴上封条!”
兵卒们似乎也不愿意动弹,连走步都慢吞吞的,箫华隐约能够感受到,这个堡垒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抱着敌意。
副会首在他面前叉手:“还请尊使随我到账房。”
他们走进商会的主建筑土楼中,沿着木楼梯来到二楼的账房,所有的账本、契约都已经堆放在案几上,宛若堆积的小山。
箫华抓起一本账册翻了翻问道:“这些就是你们西域商会自从成立以来所有的账册么?”
“启禀尊使,这只是三年之内的,其余的都已经转运至庭州。”
元载在旁边低头沉默,箫华捻着胡须沉思片刻,难得妥协了一回:“好,就只查这三年的,照样让你们无所遁形!元载兄,你我各查一年,要毫无遗漏。”
他自然信不过旁人,与元载亲自卷起袖子开干,一本一本翻开账册核对,遇到账目不对的地方,就把副会首叫过来质问。
“从去年三月份到十月份,从你们商会分拨出的货物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二十石?长安富商米查干的账册我们都已查验过,他去年从你们商会接手的货物都不不止两百石!其他的货都让你们吃了!”
箫华盛怒的面孔中带着一丝得意,对这帮低头束手的商会副会首们严辞审问:“不要以为尔等弄虚作假就能够瞒得过本官!来此之前我们已经对你们的供应商户全部严查了一遍!本官铭记于心!这里的账册与他们的账本核对有漏误,必然是有人编造假账,竟敢欺骗朝廷差使!你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一声暴雷般的厉喝把几个账房先生吓的跪趴在地上慌忙磕头,只有那位年老的副会首垂眉闭目,双手捅在袖子里站立如松巍然不动。
“尔等还有何话要说!”
副会首缓慢地睁开眼睛,神色淡然地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尊使,这里的账册都是假的。”
箫华脸上露出森然笑意:“真的账册现在何处啊?”
副会首抬起鼻孔,神色中多了几许傲慢:“我们不敢把真的账册拿出来,是为了两位尊使着想,免得到时候看到了你们不敢看,不愿意看的东西,岂不是让你们左右为难?”
箫华被激得性起,重重拍击着案几怒道:“小小市井郎也敢口出狂言!你以为拉几个官场上的人出来就能吓得住本官?别说是你们陇右道的司马、刺史,军使,都督,就算是御史大夫、西凉王李嗣业牵涉其中,本官也要一查到底,将汝等诸多罪过上奏天听!”
副会首叉起双手,装模作样地躬身说道:“尊使真的要查,真的要看?”
“那是自然,何必再言,速速给我取来!”
第六百九十四章 投鼠忌器
副会首回头努了努嘴,账房们连忙来到隔壁,挪开靠墙的木架,他们用凿子将墙上的木板起掉,露出里面的密室,地面上摆放着四五个大箱子。
“抬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些箱子抬到账房中央,箱盖打开里面全是一叠叠的账册。萧华眯着双眼踱步来到箱子前,抓起其中一册随手翻了几页,才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这才是真账册。”
他命商会诸人将假账清走,与元载盘膝坐在地上左手账册,右手算盘细细验算,副会首索性垂手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答疑解惑。
他用拇指在嘴边蘸湿,将账册一页页地翻起来,眉头始终舒展嘴角含笑,看到关键处还用手指着账簿给别人瞧:“这是你们商会去年三月的盈利,其中十五万缗解运到了庭州,十万缗解送到了武威城。这些钱最终都到了谁的手上?”
副会首捅着双手立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不说?还是不敢说?”他淡然笑道:“我就说嘛,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把商路驿站铺到印度去?你们就算不说,最终到了大明宫紫宸殿上,圣人心里面可是清清楚楚。”
他又底下头仔细翻阅,又讥诮翘起了嘴角:“哟,这是解送给小勃律的归仁军的钱财,这是拨给护密国主的丝帛,这是在发放俸禄酬劳吧?想不到你们把整个西域都买通了,果然是大手笔,大手笔!”
元载眉心突然凝聚到了一块,握着账簿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快走几步挪到萧华身边,指着其中一个条目悄声说道:“六万缗折换黄金五千两,驮运至进奏院差使曹安定转运至开化坊锦绣华庭。”
他握着账册瞪大了眼:“锦绣华庭是什么地方?”
元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杨氏虢国夫人的府邸。”
萧华的眼角垂了下来,手掌紧攥着账册的书脊犹豫半晌,才缓慢地说道:“先把这一页折住,稍后再说。”
从瞧见这一条糟心的账册条目开始,萧郎中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他时而抬头看看站在一旁表情逐渐倨傲欠揍的商会副会首,时而低头颤抖着手指轻轻摇头,账册上皆是触目惊心的内容,让他双眼似火辣辣的烧灼,心中仿佛被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宝十一载,元正,送胡椒一石檀香四十斤至开化坊杨国忠府邸。”
“初五,送胡椒五斗,檀香案几一架至十六王宅永王府。”
……
接下来还有延王李玢、盛王李琦、济王李环,信王李瑝……玄宗诸子但凡活着的都送了个遍,最可恨的是他们连太子都没有漏下,朔方灵武城的太子别业分两次共运送了三万贯。杨家三姐妹春夏两季都能获得三两的龙脑香,其价格在东市上是一钱四百三十贯,其总价位达两万贯。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天宝十二载六月到如今,每月都有六百多斤的紫檀木被送至会昌华清宫,用于修建贵妃檀香木汤,而从天宝十二载九月开始,又有大量的檀香木被送进了长安城兴庆宫的交泰殿。
怪不得他们有恃无恐,原来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建筑都被小小的胡椒给绑架了啊。
萧华气血攻心,瞬间眼前一黑,慌忙用手扶住了案几。商会副会首假惺惺地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扶住,叹气说道:“我说不让尊使看吧,你偏要看,如今受不了哇。现在补救还有机会,我就当两位尊使没有看见,重新将这些账册封在暗室板墙的背后,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住口!”萧华大口地喘息怒声说道:“尔等诡诈!以暴利贿赂宫廷、百官、以为这样就能够阻吓我?明日就将这些账册装车,星夜兼程运回长安,我必敲响登闻鼓,抬棺上殿死谏陛下,定要将西域商会胡椒贸易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楼梯上传来一个幽暗阴沉的声音:“你都说它是瘤了,长在身体里与五脏密不可分,人不摘它或许还能活很长时间,可一旦要摘掉它,就免不了开肠破肚,到时候不但摘掉了瘤,还害死了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庸医,你就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谁在说话!”萧华和元载从案几前站起来,转身往这边望去。
却见一名戴着银色面具身穿玄色缺胯袍的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在穿廊间站定,有不怒自威的气场远远传播过来,站在穿廊间和账房中的副会首和先生们宛若向日葵一般朝向他躬身叉手。
萧华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但他还是背负双手挺胸问道:“阁下是什么身份,敢跟朝廷命官这样讲话。”
对方叉起双手在胸前,面具后方发出了笑声:“在下戴望,凉州户曹参军,也是西域商会的会长。”
“原来是李大夫的身边的善财童子,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望听到这话并不生气,坦然笑道:“箫郎中,你是否还记得昨夜在敦煌城垂月坊慕庄馆中说过的话,你空有一腔热血,欲报效圣人,还要上殿死谏,虽刀斧相加而不变其志。而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这些账册带走送到长安去,给杨国忠和安禄山看看他们要查的是谁。要么你就当做没有看过这些账册,我会给你假的账册和替罪羊,你回到长安之后一样能够立功受赏。前者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后者关系到你的官途前程,请箫郎中,哦,还有元司直详加思虑。”
元载感觉自己的后背汗毛直竖,四肢冰冷发凉,这简直就是在地狱入口和人间做选择。他目光担忧地望向了萧华,怕他因为清官的尊严而一时产生冲动,把天给捅出一个窟窿。查出真相不但得不到任何升赏,还会把朝廷上下全得罪了,而这些账册不仅仅是烫手的山芋,而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趁着这紧张的关头,元载开口笑道:“这些分明是假账册,刚刚的才是真账册,还请各位把真账册给取上来,我们详细查验后好回去交差。”
“元载!”萧华怒声喝道:“发生了的事情怎么能当它没发生?我做不到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要把这些账册运到长安面程陛下,细数西域商会之罪恶。告知圣人它身后的这些人居心叵测,企图以财货来掌控朝廷!”
元载苦口相劝道:“你拿着这些账册根本进不了长安,进了长安也见不了陛下,杨国忠会善罢甘休吗?太子殿下和诸王会甘心吗?就连陛下和贵妃娘娘……他们喜欢的是檀香木,而不是你这个言语刺耳的忠诚义士。”
“我意已决,尔莫再相劝。”萧华将目光冷冷地投向戴望:“我便是要教你们知道,我大唐不缺忠义之士。”
戴望再度朝萧华叉手行礼:“虽然你的忠义没有用对地方,戴望依然深感佩服。”
箫郎中哆嗦着嘴唇咬紧了牙关,从齿缝中吐出声音:“把账册给我全部装车!”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杨相穷途之计
夕阳西下的戈壁滩上仿佛被泼上了金色的墨汁,那些孤立在风沙中的岩山被风吹拂着发出嘘嘘的声响。
萧华与元载骑着马行走在前方,马蹄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声响,后方是两辆载满账册的牛车和押送的队伍。
他决定要把这些账册带回长安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去做。首先账册绝不能交到杨国忠手里,否则就失去了带回去的意义。其次他要混淆回长安的日期,选择一个至身事外又能够直入宫廷的人帮他达成愿望。但是这个人从哪里找?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当他看到账册上涉及贵妃和圣人的部分,也会选择不触这个霉头。
实际上是有这样一个人的,此人置身于西北藩镇和长安杨国忠一党之外,那就是坐镇幽燕的东平郡王安禄山。若能把这些账册带到范阳进奏院,由安禄山保奏他进宫。他上殿死谏圣人,陛下若能幡然悔悟,下旨取缔西域商会,裁撤胡椒商路,将这个西北藩镇的敛财机器彻底清除。
箫郎中的想法过于美好和天真了,但他忘记了身边还有元载这样一个搭档,元司直是多么精明玲珑八面的人,岂会甘心被他带着一起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旅程的最初半个月萧华还保持警惕,每夜要起夜三四次,时刻提防着身边的人,还要护着车上的账册不被损毁。
但一个人的精力哪能够支撑两个月面面俱到,元载在深夜里趁他不注意,偷偷在驿站客舍自己房间里,提笔给右相杨国忠写了一封长信,把查案的过程和结果详详细细写了下来,好让杨相有个心理准备,也让他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写好信之后装进信封中,用蜜蜡封之,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在下人的房间里叫醒了白天搭讪过几句的驿卒。
驿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模糊黑影站在铺前,刚要放声大叫却被人捂住了嘴,元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叫,是我,元司直。”
驿卒慌忙要下地行礼,被元载拦住。
“元司直深夜下来找我,可是有要事交代?”
“说的没错。我想拜托你替我往长安送一封信,送到开化坊右相杨国忠府邸。”他将信封从怀中掏出,又递给驿卒十两的猪腰银,驿卒慌忙推阻:“为司直呈送信件乃是在下义不容辞的职责,怎敢讨要赏钱。”
元载将银铤硬塞到了他的手中:“留着吧,来回路上风餐露宿不容易。况且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长安,到了长安送到相府书信后,该吃吃该玩玩,给你娘子扯两身厚实的衣赏,给你孩儿们买些稀罕的吃食和玩意。”
驿卒听到这话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叉着手单膝跪在地上感动地说道:“司直请放心,小人一定把信送到长安开化坊右相府。”
“好,你只管放心地去,驿长这里我已经给你打通关节,回来差事还在。”
“谢司直!”
驿卒趁着星夜收拾包裹,从马厩中牵出坐骑翻身上马。他从马背上转过身来,朝着站在草厅台阶下的元载叉手行礼,然后抖擞着马缰悄悄地钻进了茫茫星夜之中。
清晨时分,箫华与元载收拾行装准备踏上行程,他丝毫没有发觉到驿站少了一个人,负责押送车辆的兵卒也都是河西豆卢军所派遣,根本不关心昨晚发生了什么。
元载依旧与他保持着敬而远之的疏离,如果说查账之前元载还对他有几分的巴结,但现在元载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废人,得罪了李嗣业,还要得罪杨国忠,更要得罪贵妃和圣人,这种局面神仙都救不过来。
……
……
“啪!”
杨国忠把手中的书信愤然拍在了案几上,怒声喝骂道:“箫华这个混账东西,让他去查李嗣业,查来查去竟查到我杨家的头上来了!竟然还想瞒着某带着账册入长安!老子先砍了他的狗头!”
中书舍人窦华连忙上前躬身问道:“右相,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这就是你举荐的人!”杨国忠挥袖抄起案上的信,抖擞着将纸张扬在了空中。窦华连忙双手接住,双手抻展仔细浏览了一遍,也瞪大了双眼暗暗心惊。
作为杨国忠的智囊团之一,他还是能够迅速冷静下来,上前略微弓着腰叉手道:“右相明鉴,查案子还是需要箫华这样的耿直之臣,若他是圆滑世故之人,必不敢得罪李嗣业,又何谈深入河西腹地去查西域商会?”
杨国忠背朝他负手怒道:“查出这样的结果你很满意吗!”
窦华低头翻了个白眼,腹诽这你也能怪我?你自己和家人身子不干净,还敢大张旗鼓地去查别人,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他低头叉手诚恳认错:“右相教训的是,属下没有想到李嗣业会用西域商会的钱来打点您和三位夫人。但是您又何需担心,连太子和亲王都牵涉其中,就连娘娘和圣人都用西域商会运来的檀香木。”
“哼!”杨国忠只是抬头哼了一声,好像怒气值稍稍下降了些。
“幸好属下还安排了大理寺司直元载,元载精明世故,岂能与他一同自取灭亡。有了元载的这封信,我们就可以提前做出应对。第一步就是派人去华清宫问一下,是不是真的在给贵妃娘娘修建檀香浴汤,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兴庆宫交泰殿中的紫檀木丹堂也是真的。第二步便是从皇城右骁卫派出一队人马,前往河西迎接他们两人,把所有账册都控制在手中,途径兰州黄河浮桥时,将两车账册全部沉入河中,这样既消除了证据,也省得陛下和娘娘烦心。”
“况且就算把账册运进了长安,他还逃脱得了右相你的手掌心不成,到时候照样全部销毁。而且……”
杨国忠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而且什么?”
“而且李嗣业以西域商会驿站运送檀香木以供奉陛下和娘娘,这是邀功取宠的好事,他让商会记在账册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圣人和娘娘欠他的人情不成?所以这部分账册属下认为可以保留下来,送给圣人和娘娘看看,看他到时候怎么解释!”
“嗯。”杨国忠很勉强地忍住得意,抬手揪着胡须说道:“能化不利为有利,还真有你的。”
窦华内心泛起一丝丝小骄傲,这才哪跟哪儿啊。
他噔噔两步走到杨国忠身后,弓着腰叉手道:“右相当初还记得是谁撺掇你调查李嗣业的西域商会?”
杨国忠猛然转身,竖起两根手指说道:“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和范阳进奏院刘骆谷!”
“没错,这二人俱是安禄山的心腹,那么此事就出自安禄山的授意,其用心何其险恶。假定安禄山不知道账册的内容涉及陛下和贵妃娘娘,右相您何不反制于其人之身呢?”
杨国忠目露精光,低头靠近他问:“如何反制!”
“右相写封书信给远在范阳的安禄山,就说李嗣业贪赃枉法独霸商路的证据已经掌握,邀他一起写奏疏弹劾李嗣业。我们只把涉及圣人和贵妃娘娘的一部分账册上交。到时候安禄山的奏疏呈上,您自己的留中不发。由此一来,安禄山他身在幽燕却独自弹劾河西节度使,这是不是打击异己?圣人会怎么看?届时安禄山和李嗣业势同水火,右相你居中平衡,渔翁得利。”
这样一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李林甫临终前的几句肺腑之言,让他扩大并利用安禄山与西北藩镇之间的矛盾,宰相居中平衡,可保大局稳定。可惜杨国忠不听,一时针对安禄山,一时又针对李嗣业,导致原地绕了一个大圈之后,还要回到这条路上来。
可惜他对自己的能力依然没有认知,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力压两大藩镇势力。
事到如今,他只是点了点头开口道:“恩,可行,就这样办!”
第六百九十六章 千陇道上乱象
元载将信交给驿卒送出去之后,心中一直很是担忧,他生怕这封信出现别的状况,又怕驿卒折损在半路上,更怕杨国忠不够重视。他夜间入睡辗转反侧,掀开衾被从床铺上坐起来,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最终下定了决心。
不能等了,找个机会毁掉这些账册,为自己图个安心。
只是白天箫华这厮盯得紧紧的,晚上又有河西豆卢军的兵卒轮流守夜。他不知道李嗣业对这些账册的态度如何,如果人家非要把这些东西押送到长安给杨国忠难堪,他就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队伍已经接近了河西和陇右的边界,若是到达兰州城后,箫华凭着朝廷公文要求兰州地方驻军护送,他就更没有机会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队伍行进在千陇道的丘陵中央,两侧都是茂密的树丛。
中午时分,箫华骑在马上挥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望了望前方蜿蜒漫长的道路,转身对牵着牛车汗流浃背的士兵们说道:“大家把车停下,就地休息。”
众兵卒一听大喜,纷纷像苍蝇般流窜到两旁的树丛下躺卧,箫华翻身下马,拽着马来到树下,也躺坐下来。只剩下孤零零两挂牛车停在道路中央。
元载眯着眼睛看了看牛车,又看了看懒散的兵卒们,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定计。他朝着林中走了几步,手搭凉棚抬头眺望高处,好像有几株山杏树或是李树,顿时喜道:“快看,那边高处似有野果。”
兵卒们兴冲冲地翻身起来,准备跑过去采摘,箫华却断然喝到:“身为朝廷兵马,怎么能擅离职守!看住牛车才是紧要。”
军汉们有些不乐意了,口中嘀咕道:“不过几本破纸烂账,谁要?除了能擦屁股还有什么作用?”
有几个兵卒去央求队正,队正也正热得焦头烂额坐在树下,想吃几颗果子尝尝鲜。他便用软话请求箫华:“箫郎中,兵士们整日兢兢业业一路护送快到了兰州,不也没出什么事吗?再说除了你自己把这些东西当宝贝,谁还稀罕这些纸张,大不了我在这里看着,让他们去采摘好不好?”
箫华犹豫了一下,也觉得不应该因为几个果子惹的众人不快,只好点头同意:“行,你们快去快回。”
“好嘞,到时候给箫郎中你也尝尝鲜!“兵卒们如猴子般兴冲冲地跑到了林子深处。
箫华感觉浑身疲软,双腿伸展肩靠着树干,刚刚合上眼睛,却猛然睁开抽动了一下鼻子,双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惊道:“元载呢!”
他慌忙发足往路边跑去,透过浓浓的枝叶看到牛车上已经缭绕起青烟,他盛怒地大喊道:“元载,你疯了吗!胆敢毁灭罪证!”
元载挑着燃烧的柴枝专心致志地点着,后方却有几头骆驼冲过来,骑着骆驼的商旅们扑至跟前,拔开水袋的木塞兜头朝车上的账册浇了下去。
刚刚燃起的火焰就被浇灭,元载彻底傻了眼。下一秒箫华已经直冲过来,揪着他的右衽推倒在地,来回推搡厮打,口中一边骂:“你这个田舍汉,你疯了撒!毁灭证据,八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元载一翻身骑到了他身上,也咆哮开腔:“到底是谁疯了!想死也不是你这种作法!你一人把杨家和朝中上下全部得罪!想死别拉我当垫背!”
“你只能想到你自己吗!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想到朝廷了吗?你想到社稷了吗?”
“李嗣业挣他的钱利益均沾关你屁事,杨国忠和圣人都不操心,你操心个屁!
两人来回推搡挥拳厮打,倒像两个撒泼的孩童,翻来滚去将官服粘得满是尘土,连幞头也松垮脱落,鬓发散乱极为狼狈。
然而却没有人上前去劝架,等到两人累得精疲力竭抬起头来,扭头看见豆卢军一帮兵卒站在道两旁的树下津津有味地看戏,口中还咔嚓咔嚓嚼着野果。
骑在骆驼上的几个过往客商,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吵架,为首两人眼神迅速交换,同时点了点头。
他们摘掉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了头顶的红色抹额,又将身上的皮裘脱下,露出胸前的标牌和军中武人常穿的浅白色缺胯袍,朝着箫华叉手道:“箫郎中,我等乃是范阳进奏院书办小吏,特受刘骆谷参军派遣,前来相助箫郎中运送证物账册。”
元载冷眼一看,这些人手臂健壮,面带横肉,丁点儿都不像是书吏,倒像是进奏院豢养的护院武丁。
箫华且惊且喜,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官袍上的尘土,口中一边笑道:“好,来得好。”
没想到瞌睡的时候就有人送枕头,完全置身于局外的势力终于来到了眼前,只有安禄山才能够不偏不倚地站在他这边,助他带着账册入长安,进入兴庆宫见到圣人。
元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干脆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坐到了地上。
箫郎中重新将幞头在头顶缠好,指着河西豆卢军队正说道:“既然已经有人接手,你们豆卢军可以回河西复命了。”说罢他又指着坐在地上的元载道:“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免得他手脚发痒继续给我放火。”
进奏院的武士们跳下骆驼,按住元载掏出绳索就要进行捆绑,豆卢军兵卒们捏着果核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该帮哪一方。
“松开我!放开!”元载挣扎着大声吼道:“豆卢军的!账册落到安禄山的手中你们家李大夫投鼠忌器的计策可就要落空了!”
豆卢军队正双眼一横,也不知有没有真懂,但反正拔刀就是了,众兵卒噌噌噌把横刀亮在了手中。
进奏院武士们也从骆驼或腰间取下兵刃,双方围绕着两辆牛车对峙起来。连箫华和元载两人,双眼相对也迸射出灼热的火花。
远处山道间突然扬起一溜烟尘,马蹄声哒哒地由远及近,一道鲜明的飞豹旗在绿树间忽隐忽现,转瞬间一员骑将扑至近前,他拉住马头高高扬起,一个转身已横在众人面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文书,举在手中说道:“右骁卫奉中书令丞手令!护送账册入京,无关人等退去。”
豆卢军队正率先收刀入鞘,朝着手下的兵卒们挥挥手:“兄弟们,我们走!”
范阳进奏院的这些死士们却还在犹豫,右骁卫几十骑俱已赶到,为首骑将头戴丸盔,身披细鳞甲银光闪烁,抬起马鞭指着死士们问道:“你们是谁的属下。“
“我们是范阳进奏院的……”其中武士一人口快,已经秃噜了出来,领头者挥起刀柄砸到了他嘴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牙。
这骑将果断下令:“把他们都给我绑了!还有刑部郎中箫华,也给我绑起来。”
元载得意地扭动着被捆缚的身体,来到右骁卫骑将面前,笑道:“我乃大理寺司直元载,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这些账册落入安禄山的手上,右相的麻烦可就大了,哎,你们快给我松绑啊。”
谁知这些骑卒却冷冷地盯着他,骑将哼笑出声说道:“元载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甘将军的命令是押解账册和相关人等回京,你暂时先委屈一下吧!等到了长安,是非曲直再做评判。”
元载气急:“你们!你们是属狗的?怎么不分好赖人?”
骑将抬手一马鞭抽在了元载的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退了好几步。同样被骑卒们捆绑的箫华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
“连车带人,都给我押着走!”
第六百九十七章 李嗣业白马入长安
元载和箫华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下身骑在马背上,马缰被前方的骑卒用长绳子拽着,随着路颠簸摇摇晃晃。
经过这一路搭档之后,两人之间隔阂加深,相互之间鄙视挤兑。现在仿佛都卸下了重担,靠着斗嘴来打发时间。
“箫郎中,你没有想到吧?入河西查案之初一路风风光光,有人迎来送往,有人重金美女相酬,你慨然不受。现在沦落成了阶下囚,还有什么想说的?”
箫华蔑视了他一眼,哼道:“你不也一样被捆住了吗?”
“哈,我不一样,我有功于杨相,进入长安误自然会解开,加官进爵自不待言。”
“似你这等卑劣小人,只知谋取自己的前途,不以社稷为念,我羞于与你为伍。”
元载呵呵笑道:“我看你是过于天真,整天想着匡扶社稷,社稷离了你就不行了?朝中的衮衮诸公都没有你的眼光和能耐?李嗣业在河西经营商路,别人不出头,为何你偏偏要出这个头?”
箫华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大唐尽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之人,社稷岂能不危?我们此番入河西,你都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河西气象非同寻常,此地本来就富庶,如今又有西域商会大开财路。三镇节度使李嗣业手握重兵,安西、北庭、河西各军兵力虽不及河东幽燕,但精锐战力远胜安禄山。如今李嗣业尽占西域万里之地,又不断寻找借口扩充兵员,祁连山下有千里牧场,天山伊犁河畔万里绿茵,占据两大养马地,又有商路财源。退可据乌鞘岭自立以绝中原,进则渡黄河过函谷而取关中。李嗣业若野心勃勃则天下危矣。”
元载摇头道:“不然,河西虽强,但人丁稀少,不足以成王道。朝中有人说幽州安禄山兵强马壮,欲行谋反,你不怀疑他反而怀疑李嗣业?这是为何?”
“幽燕之强,可以祸乱中原,但陇右若生变,则神州倾覆,九鼎轮换。李嗣业未坐镇之前,河西、安西、北庭最大的短板是粮仓贮备不足。而如今安西财货充足,可向中原采买粮食以充仓禀,也可鼓励屯田奖励耕战。藩镇之主能以私财赏赐麾下,长此以往,河西将士只知有节度使,哪里知朝廷圣人?”
箫郎中说完这番话,从马背上转过身遥望身后,绳索勒着他身体转圜不足,只能硬硬地扭动脖子。
乌鞘岭苍茫起伏勾勒了晴空,峰峦如聚,白云压顶流动,宛若白驹过隙时空流逝。
……
天宝十三载六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上疏弹劾李嗣业独霸西域商路聚财谋私。唐玄宗下旨命李嗣业入京,欲调和调和西北藩镇与幽燕辽东藩镇之间的矛盾。
李嗣业身骑白马,身边只带两名随从入长安,他们渡过渭河来到长安城金光门下。
他身披绛红色披风,穿紫色缺胯袍,头戴黑纱幞头,幞头上叉着银色簪子,岁月消磨使他正式迈入了中年,两鬓已现沧桑之色,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他抬起马鞭指着金光门城头上的飞檐斗拱,回头问身后的燕小四:“小四,你是第几次跟我来长安了。”
燕小四抬起手臂叉手道:“禀大夫,我跟你来长安七次了。”
“七次啊。”李嗣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是,想不到岁月匆匆,半生就这样过完了。”
“我觉得……”燕小四欲言又止,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
“卑职觉得此番来长安不太安全,大夫身边只带我和道柔,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卑职怕是难以护佑大夫周全。”
李嗣业笑着给他宽心:“不用担忧,今日我入长安,既无惊,也无险。走吧,入城门。”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金光门街道上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百姓商贩们一看到李嗣业身上的装束,纷纷退让到旁边躲避。
李嗣业没有先回到广福坊的西凉王府邸,而是先去了范阳进奏院,曹安定和米查干就守在门口迎接。见到李嗣业骑马前来后,连忙单膝跪地。
李嗣业翻身下马将两人扶了起来,挥挥手说道:“我们进去再说。”
几人进入留后院后堂,李嗣业在主位上坐下,两人依次上前来向他汇报最近长安城中的动向和安禄山的情况。总体来说情势很好,和李嗣业预先估计的差不多。
这时一名院中文书溜着门边进入堂中,在曹安定身边耳语了两句,他点点头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说道:“有客人在右厢房中等着见你。”
“好,我这就过去。”
他来到后院的右厢房,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里面有人拉开了隔扇,却是中书舍人窦华面容严肃地站在门后叉起双手,与平时伺候右相时的赔笑献媚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窦华见过李大夫。”
李嗣业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何需那么多的虚礼,来,快坐。”
两人在一条毛毡上盘膝坐下,李嗣业问他:“杨相近来如何?”
窦华苦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消停了许多。李大夫你来信教我说的那些话,献的那些策,我都按照原话复述了出去,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只是在下心中有些疑虑,大夫您为何要令杨国忠被动把矛盾转移至你和安禄山之间?实际上来讲,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争斗,才最符合你的利益。“
“符合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李嗣业眯着眼沉声说道:“安禄山素来有谋反之心,杨国忠在朝中代表了圣人,他又不知轻重进退,若是与安禄山矛盾加深激化,会导致安禄山提前行险谋逆。若是我与安禄山之间有矛盾,长安朝中还可以作为调和缓冲,若朝中和安禄山有矛盾,还能有谁来缓冲?这也是圣人的期望和策略,嗣业岂能盖以小私而毁大义。”
“好一个不以小私而毁大义。”窦华敬佩地上前,叉手说道:“与你相比,杨国忠何其狭隘偏私,每日想的都是丞相的自我威严,岂不知他越是自私短视,安禄山越是看不起他。昔日右相李林甫在时,虽然大兴冤狱排除异己,但目光往往着远于大处,能够轻松震慑各地节度使。“
“说得及是,还望窦舍人在杨国忠身边,能够多多规劝与他。”
“只怕此人自恃权重,不肯听我言,唉,大夫你保重,窦华不能久留,改日再会。”
李嗣业与他一起跨出门廊,目送着他快步走向进奏院的后门。曹安定又来到他的身旁,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
“明日先去开化坊杨国忠府,等后日再更衣入宫。”
第六百九十八章 口是心非话不投机
李嗣业与燕小四两人骑着马前往开化坊杨国忠府邸,在府门口递上拜帖,书帖被下人送到后院的时候。杨国忠正在午休,但家中大管事不敢怠慢,连忙进门将他叫醒。
杨国忠睡的太熟,被叫醒难免产生了起床气,怒声对着管事责骂道:“我没有告诉你吗?老子睡觉的时候谁也别进来打扰我,你耳朵聋了?”
“阿郎恕罪,只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不得不叫醒阿郎。”
“什么重要的客人,让他在后院中等着就行了!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扰了我的清梦。”
管事顶着挨骂声语气和缓地说道:“来的乃是昨天只带三骑入长安的李嗣业,他进城后没有回府邸,直接住在河西进奏院中,今天特来求见阿郎,千万不可怠慢。”
杨国忠一听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声拍着胡床扶手怒道:“就是这个李嗣业,让我最近几个月不得安宁!今日又来叨扰我的午休,实在是可恨!”
管事耐着性子开口相劝道:“阿郎万万不可,李嗣业如今可是……”他劝说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杨国忠开口打断道:“快给我更衣,我要到大门外亲自迎接西凉郡王!”
管事愣了一下,阿郎的这个弯拐得太急,他稍缓也才能跟上节奏,连忙对站在门外的女婢们挥手道:“快快,进来更衣。”
也无怪杨国忠气恼,他最近在圣人,杨贵妃面前数次遭受训斥,就连三位堂姐都拿话来挤兑他。他们全部都是因为调查西域商会这件事来怼他,圣人说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通过朕了。杨贵妃责怪他分不清好赖人,李嗣业既是杨家的恩人,也算是半个亲人,你这样做不但让外人看笑话,自己人都觉得你器小。三位夫人挤兑他这边拿钱,那边下手,做的就不是人干的事情,被人算计也是活该。
他们都要求杨国忠尽快和李嗣业之间达成友谊性的和解,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就是让他放下身段折腰道歉。本来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做的,但如今李嗣业主动来到了府上,何不趁机弯折一下自己的尊严,若错过了这个机会,让他主动上门去李嗣业府邸道歉,那种窘迫简直无法想象。
杨国忠终于领教到一种比安禄山的甜言蜜语更厉害的东西,那就是物质,也就是最强大资本。
杨府的侧门缓缓打开,杨国忠穿着紫袍,头戴金簪子,脚踩乌皮六合靴,双手抬起做出欢心相迎的拥抱手势,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点不够欣喜,所以瞧着显得很尴尬。
“李大夫昨日才回长安,今天便来到我的府上,令杨某非常激动,非常之激动啊。”
李嗣业面带笑意叉手道:“杨相如此热情,到让嗣业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嘴上虽是说受宠若惊,却完全没有惊喜的表情,眼角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嘲讽之意。
杨国忠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按耐着内心中的邪火。
两年多没有见面,这个让他既提防又拉拢的故人精神和气度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杨家权势来进行转圜的年轻将领,而是一个拥有自我权力圈子的藩镇武将。李林甫说过的话已经应验,他手中中书省朝堂的权力再也无法压制两大藩镇势力中的其中一个。
杨国忠认为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圣人亲手造成了这个局面,恐怕就算是姚崇宋璟复生,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处境吧。
“嗣业请随我到府中一叙。”
他伸手牵着李嗣业的袖子朝府内走去,两人一路上谈笑风声看上去十分祥和,如果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还以为是两位无话不谈的密友。
两人来到杨国忠林间小楼的二楼隔间中,杨国忠在自家府上表现的很轻松倒无所谓,李嗣业却也歪坐在毡上,盘膝斜依着案几,仿佛到了自己家一般。
杨国忠的眼角跳了一下,主动挤出笑容开口道:“嗣业,前阵子的事情,是愚兄的考虑是有些欠妥了,本来是长安城中流言沸沸扬扬,朝中也有不少大臣要求查处西域商会,某身为右相总需要做个表面功夫。谁知派去的这个萧华竟然是个实心眼儿,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弄得我们两个都很尴尬。”
李嗣业轻松地摇摇头笑道:“不,你尴尬了,我不尴尬。”
“呃……”
杨国忠脸色一暗,重新又鼓出笑容说道:“萧华这厮我已经将他贬出了长安,免得留在京中又给我惹出别的什么乱子……”
“杨相。”李嗣业突然坐正身体,叉手说道:“这件事对你对我来说,都不体面,所以还是尽快忘记它,也不必要一次次地提起。”
“说得也是。”杨国忠此刻的笑容显得异常别扭,似乎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他用大幅度的点头动作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这种让你我产生误会的事情,是应该早点忘记。”
李嗣业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要与你说两句交心的话,你我昔日关系亲厚,后来虽然有些隔阂,但大抵上还说的过去。我在陇右经营三镇,和你在朝中经营长安,我们的目标本来是一样的,但因为相互之间缺乏信任,才导致了今天的误会。”
“当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节度一镇,如今目标已经实现,夫复何求。本人只会舞刀弄枪,肚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墨水,手底下管个兵还行,让我管这些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朝中大臣,我哪儿有兄这样的才学。所以你不必产生那么多无端的猜忌。我的目标任何时候都不会与你产生冲突。”
杨国忠脸上浮起笑容只是点头,这说明他对李嗣业的这番话一丁点儿都不相信,李嗣业眼角闪过一丝犀利的冷芒,单手撑着站起来向杨国忠告辞道:“既然咱们这边的话已经说开了,明日我到朝堂上与安禄山也要和解,今日就先告辞吧。”
“我送送你。”
杨国忠亲自送他来到府邸外面,两人再次拱手道别,这一场临时的会面丝毫不能改变他们之间的矛盾,或只是将矛盾暂时隐藏,等待下一次矛盾激化。
李嗣业翻身上马离去,杨国忠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转变为愤怒的神色。
第六百九十九章 花萼楼调解宴
兴庆宫的花萼楼朝向长安城的这一边,两丈宽的楼廊悬空挑出,太监们侍立在巨大红立柱的两侧。李隆基鬓发苍白,披着红色披风凭栏而立,身边站着身材肥胖满脸褶子的安禄山。
安禄山的神色有些焦躁而难耐,但又很好地隐藏在笑容之中。一个月之前他身在范阳,得到杨国忠的信件之后,以为自己分化挑拨的计策已经成功。没有等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从长安发来消息,就立刻令严庄写下了弹劾李嗣业的奏疏,命人星夜驰送长安。
他的奏疏发出去不久,长安很快就传回来了消息,却是皇帝命他入长安见驾。精明的安禄山一下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奏疏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但他即使再聪明,也无法判断万里之外的长安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河西发生了什么。即使高尚从长安发回来信件,告知他杨国忠查西域商会的事情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丁点儿的浪花都没有掀起,他也分析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进奏院的刘骆谷终究身份有限,许多秘闻消息他根本接触不到,只有安胖子亲自南下长安,进入皇宫坐到皇帝的身边,才能够得出确切的判断。
他星夜赶路来到长安后,进兴庆宫面见皇帝。李隆基见到他后,也没有让他猜心思捉迷藏,直接带他去了南内交泰殿中的丹房中。
丹房中所有的木料都没有上漆,紫色的木纹呈现打磨均匀的油亮光泽,木料散发出的香味使他的鼻子都沐浴在清香中。整个丹堂包括屏风、案几、藻井和门窗墙壁全部都是用紫檀打造的。
他知道这种木料只来自于两个方向,岭南之南的婆夷国,通常由海路运输至广州。还有产生佛陀的印度,是沿着西域的商路驮运至中原。
脑子敏锐的安禄山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一寸紫檀一寸金,李嗣业用金子给皇帝打造的紫檀丹房获得了皇帝的欢心,连同西域商会也功不可没。杨国忠派人去查西域商会,等于查到了圣人的头上。
安胖子没有想到的是,杨国忠竟然没有上疏,只把一些账册运进了皇宫中给圣人看。这一轮他怎么就学精了,竟然能修书去诓骗他,成功把矛盾转化到了他的身上。这一轮这杨家的冢中枯骨是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了吗?
皇帝与他之间也有着某种默契,李隆基几乎没有说任何揭晓答案的话,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和李嗣业都是朕的心腹股肱大将,你在东,他在西,对于朕来说就是朕的两条手臂,为朕开疆扩土,守护长安大唐。所以朕最不希望你们之间产生不和,左手和右手打起来了,还怎么守御疆土?”
安禄山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嘴上表面话,他要是真相信就是哔了狗了。
圣人最大的能力就是调节平衡臣子之间的势力,以达到他掌控朝纲的目的。如果他安禄山和李嗣业之间关系亲密,圣人的心还能够安的下来吗?
李隆基又担心两人过于放肆的内争,会引起朝廷内部的站队,所以还要适当地调节一下。御下之道的轻重缓急都要区分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中庸的因素。
于是李隆基又给远在河西的李嗣业发了一封敇旨,命他来到长安接受李隆基这个金牌调解人的调解。本来这个活儿应该是宰相杨国忠来干,但没想到杨国忠竟然亲身下场去打擂台,失去了一个裁判应有的职责。所以只能让他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亲自上场。
安禄山看到这个紫檀丹房后,心中对李嗣业的忌惮又上升了一成,此人提前预料到西域商会可能会成为政敌被攻击的目标,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用胡椒和香料来对朝中进行贿赂,舍得花钱,也出得起大手笔,要说这种人没有野心他是不相信的,所以这李嗣业就是他的大敌。
他记得与这个对手第一次见面是在通化坊都亭驿的卖力气的杂耍艺人,还是西市上会面的不良人?可惜当时身边没有个相面的术士,若知道李嗣业会有今天的气候,当时和史思明一起动手,把这个家伙杀死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李隆基凭栏俯视,遥望对面的胜业坊,屋顶错落有致,有绿树掩映其间,屋顶的泥烟囱中飘出渺渺的烟气。兴庆宫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远远望见平民百姓的生活,虽然不能加入到他们中间去,至少能够感受到这些温馨。
不经意间远处有两匹马进入了他的视线,骑在白马上的便是西凉郡王李嗣业,他抬手指着楼下笑道:“看,这不是李嗣业来了,杨钊与他应该是和解了,今日我独在花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两个,希望能够解开你们中间的嫌隙,两位贤卿合力守御大唐。”
安禄山神情很是乖巧地点点头说道:“臣的心思是一直紧紧跟着圣人的,自然也要给圣人分忧,安禄山与李大夫同朝为官,上奏疏的事情是臣风闻而奏,实在是太不严谨了,稍后臣就向李大夫敬酒赔罪。”
“很好,”李隆基侧头看了看安禄山:“你知错就改,朕很欣慰。”
他转身对太监袁思艺下令道:“你立刻命人去打开花萼楼宫门,让李嗣业上来,我们也入席吧。”
李嗣业骑马来到宫门前,太监袁思艺手执拂尘站在门外,领着两个宫宦上前叉手道:“奴婢见过西凉郡王,圣人已在花萼楼中设下宴席,请郡王跟我来。”
他翻身下马点点头道:“有劳袁公公了,请。”
马匹由燕小四牵进了宫门内的马厩中等待,李嗣业与袁思艺朝花萼楼的侧殿走去,两人沿着楼梯缓缓而上。
皇帝已经坐在陛阶之上,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些清凉的小菜,左右两边各设下了高脚案和胡床坐具。
“宣赞西凉郡王李嗣业进殿见驾。”
李嗣业入殿后快速前趋上前,单膝跪地叉手道:“臣李嗣业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李隆基抬手笑道:“你派人送来交泰殿搭建的丹堂已经完工了,朕很满意。”
“谢圣人赞赏,嗣业喜不自胜。”
“好,快入席吧。”
李嗣业谢恩后站起,扭头看见坐在左侧的安禄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右侧的席位上,安坐在胡床上。
李隆基赞许地说道:“朕命人把你从河西召来,一是为了表彰你进献檀香木修建丹堂和华清宫贵妃汤中的檀香木汤池。这二来,是因为安禄山对此事不知情,胡乱参奏,为了以免你们这两个股肱之臣互相生出嫌隙,朕特地在这花萼楼中设下酒宴,我让安禄山给你赔不是。”
安禄山反应灵敏,立刻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朝李嗣业笑道:“禄山平时心直口快容易说错话,做事也是粗疏不够严谨,一时误会了李大夫,还请你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第七百章 酒宴上斗嘴
李嗣业也站了起来,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神态自若地回敬道:“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安大夫与我同朝为官,也同时在御史台兼任着御史大夫之职务,同僚之间相互监督乃是职责,虽然是不够细谨,但出发点是好的。嗣业怎么能如此小肚鸡肠,因为一封奏疏就与安大夫交恶,破坏了你我同僚之间的情谊。”
”看看,李大夫就是会说话,看来安某以后得跟你多学学才是。“
两人同时发出几声违心的笑声,李嗣业双手捧着酒盏朝向了李隆基,说道:“所谓赔情酒本就不成立,还惹得圣人劳心劳力,为臣下的事情操心,这两杯酒倒不如让我们向圣人赔罪才对。”
李隆基眯起了眼睛,单手操起案上的酒盏说道:“你二人能如此想,那朕就放宽心了,都坐下吧。”
李嗣业将酒盏中的酒水灌入喉中,朝对面的安禄山亮了亮盏底,表示自己已经一口闷,你自己看着办。
安禄山硬抿了一下唇角,双手捧着酒盏也仰头灌入了口中。
据说历史上安禄山是浑身上下生毒疮,又双目失明,暴躁难以相处,被长子安庆绪和太监李猪儿合力杀死。这是糖尿病严重发作之后的症状,况且此人长期营养过剩,身体肥胖,确实符合糖尿病的形成条件,现在恐怕已经有了初期症状。
得了糖尿病之后忌喝酒,特别是甜酒这一类高脂肪类的饮料,今天倒不如多关照一下,让他多喝酒几盏酩酊大醉,才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身旁捧着酒樽的侍女将酒水给他倒满,李嗣业再次端了起来,朝向了安禄山:“安大夫,你我同朝为官,由于各自的镇守地远隔万里之外,等闲不能见面。今日有机会与你在一起饮酒,这是圣人赐给的良机,你我再一同向圣人敬一杯以示感恩,可好。”
李嗣业已经率先站起来,双手捧着转向了皇帝,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那行,朕就跟你们喝一个。”
皇帝端着酒盏一饮而尽,李嗣业和安禄山也一共灌了下去。
李隆基紧接着考问了两人辽东和河西一带兵力配置和布防情况,两人各自对答如流,瞧这个架势,之前肯定都做了功课。
酒过三巡之后,皇帝扶着额头说道:“朕不胜酒力,先回宫内休息去了,你们两个不必走,借着酒宴之际好好联络一下感情,稍后朕酒醒之后还要过来。”
两人连忙站起来叉手道:“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由站在一旁的高力士扶着走下了陛阶,转身走到了屏风后面,穿过宫廊的帷幕消失在尽头。
留在殿中的就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和站立在两侧的小太监,两人的也不似之前那么拘束,各自捏着筷箸吃几口面前的菜肴,李嗣业几次朝安禄山举杯,对方都来者不拒,看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健康问题。
“李大夫,还记得昔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当年你还只是长安城万年县中一小小的不良人,我也只是幽州节度使张守圭麾下的捉生将,可都没想到今天能共事与朝堂之中。咱们之间的缘分可比杨相深厚多了。”
“说的正是,”李嗣业手扶着案几笑道:“当时安大夫你因兵败获罪,却能因祸得福获得圣人的器重,从此平步青云,终于得到了今天这样的荣宠。”
“你也不差嘛,在长安城混迹了一年,竟然能够获得官位迁官至碛西,数次立下大功,已经能与我相提并论了。哦,对了,你是不是还在朱雀街头上耍力气卖过艺?”
“圣人择才不拘一格,不论出身,承蒙皇恩眷顾,才有今日的成就。我听说安大夫发迹之前,不也做过双手空空贩羊的买卖吗?”
安禄山的小眼眯了起来,将手中的酒盏摁在了案几上,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话语顿时中止,李嗣业手中把玩着酒盏,神情略冷地觑着对面的安禄山。这种突然之间凝固的气氛,使得站在两侧的太监,宫女们都低头敛息。
站在屏风后方宫柱旁边的宫宦左右张望,眼角露出笑意,掀开帘幕的一角溜了出去。
皇帝此时盘膝坐在交泰殿的丹堂中,手中把玩着一个玉雕的莲花盏,高力士引着一个小太监进入丹堂,这小太监跪在地上高叉起双手:”奴婢叩见圣人。”
李隆基并未睁眼,干脆地吐出一个字:“说。”
“圣人走后不久,他二人就在殿中你来我往相互讥讽,若不是碍于在宫中,恐怕就要打起来了。”
“下去吧。”
“喏。”
皇帝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高力士弯着腰说道:“看来这二人之间确实是不和,已成为水火之势。不过陇右与辽东俱是强兵悍卒,势力强横,使两者相忌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使得他们强弱失衡,可就……”
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高力士:“力士,你可有什么更好的方略。”
高力士连忙俯身下拜:“奴婢愚钝,哪有什么称心的方略。”
李隆基斜睨了他一眼:“叫你说说便是,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谦词。”
“喏,边将入相本就是我朝惯例,圣人可召他两人进京入相,将六节度使之职分别授予不同之人,这样他们在圣人的眼皮底下,岂不是更容易掌控?”
“不可,”皇帝摇摇头:“他二人俱有带兵之能,突然换将会使得边防疏松。况且杨国忠在长安与两人俱不合,调他们两个入京,在朕的眼皮底下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可是……“
皇帝抬起了手掌,自信心十足地说道:“朕如今年富力还算强,他们两个对朕还算比较忠心,等将来朕衰老之际,再做别的打算。你派人你通知他们,不要等朕,各自回府邸去吧。”
花萼楼中,安禄山和李嗣业之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李嗣业自顾自地提着酒樽倒酒慢饮,安禄山则靠着胡床背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太监袁思艺挥动着拂尘进入殿中,垂目躬身说道:“两位郡王,圣人有口谕。”
两人连忙从座位上走出来,单膝跪地叉手。
“朕有些困倦,你们各自退去吧,明日启程各回兵镇。”
两人面面相觑之后,齐声说道:”臣等遵旨。”
第七百零一章 煮茶阴谋论
已过午后,日头也愈发毒辣,李嗣业从花萼楼的侧殿楼梯上走下来,燕小四已经牵着马站在台阶前等待。
李嗣业从他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准备回府邸。安禄山乘坐的宝鸾车从他的旁边驶过,车辙压在黄土中发出吱呀的声音,看起来车子的分量不轻。安禄山不注意锻炼身体减肥,他这个体量已经不能够骑马了。
安胖子从车厢中掀起帘幕嘟着胖脸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扔下帘幕钻进了车中。
他们穿过横街到达兴道坊附近时,安禄山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此人再度掀开帘幕说道:“李大夫,酒水喝多了容易发福,我知道长安县安福坊里有个茶堂,煎煮的茶不但能够解酒,还能够驱除腹中的油脂。我想请你前去,你我二人好好真真正正地谈一次。”
李嗣业反问他:“刚才在男内圣人的花萼楼不是谈过了吗?”
“谈过了吗?”安禄山装糊涂似地问道。
李嗣业哼笑出声,扭头看了看前后,才点点头说道:“那就请安大夫的马车在前面引路。”
所谓的茶堂是一个幽静的不足两亩的狭长院落,两人都把随从留在院外等待,沿着院中长长的花圃中央的道路,来到尽头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悬山顶房屋前。茶堂门口的婢女拉开门扇,请两位贵客进去。
安禄山主动介绍道:“这里雅致的很,长安城中很少有人知道这里。”
茶堂的女主人浓妆艳抹上来殷勤问候,安禄山抬起胖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隔壁的煮茶间里一个男子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蠕动着喉结捏着长柄铲子往茶鍑中填木炭。
女主人抬手命令两个婢女侍候,走进煮茶室拽着男子的后衣襟往门外提拉,哗啦一声关上了隔扇门。
两人分别坐在两个案几前,安禄山指着身边的婢女说道:“她们两个是聋哑女,我们在这里说的话,绝对不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去。”
李嗣业敲着案几说:“安大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从我李嗣业嘴里说出的话,不会害怕任何人听到。”
“呵,这里不是圣人的花萼楼,你我也没必要再配合演戏,咱俩各自执掌陇西与河北,之间没有太大的过节。我安禄山虽然给你制造过一些小麻烦,但远不如李林甫和杨国忠给你的麻烦大。同是执掌边镇,我们俩的麻烦是一样的,辛辛苦苦为陛下镇守边疆,回到朝中却要受到几个腐儒和某些人的诋毁和怀疑。”
李嗣业低头捏起婢女刚刚倒满的茶盏,将半盏茶水噙入口中,感觉滋味有些发涩发苦,笑着说道:“这茶味道不怎么样,若只是为了解酒或驱油脂,还是可以喝一些的。”
安禄山见他不搭这个茬,只好跟着说道:“不然,你现在喝下去感觉有苦涩?但这一天里都会感觉口齿余香。这就跟我们一般,若要成就功业,自然是要先吃苦头的。想当初我为捉生将被敌人差点俘获?跳进冰冷的河中飘了一整夜,第二日爬上岸来的时候?全身没有一处不刺痛。”
“李大夫你也能明白这种感受,我们这种从底层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虽承蒙陛下的圣恩?但多半的功劳都是自己挣下的。不像某些人?既无才能?也无功勋,只是靠着贵妃娘娘的荣宠才窃取相位。更可恼的是这种人竟无自知之明?竟然对你我兄弟指手画脚,甚至还要在圣人面前离间中伤我们。”
李嗣业这次很难得地接了他一句话:“说的是,自古忠臣良将多死于奸臣之手。”
安禄山身体后仰哈哈笑道:“那些被谄媚小人杀死的功臣不过是蠢而已?一味的愚忠害人害己,难道非要等别人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吊在架子上?才会想到要反抗吗?到那个时候就已经迟了。”
李嗣业洞悉其心?问出一个巧妙又诛心的问题:“那么安大夫该如何分辨界定这个点?是闻风而动?还是闻变而动?”
安胖子攥紧了酒盏,一双如鹰隼般的小眼死死地盯着李嗣业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到某些他关注的东西。
“俺发迹之前在营州做贩羊生意,发现一种动物最聪明,那就是兔子。兔子钻进草从中挖洞做窝,如果听到风声就动未免太过,但若等猎狗扑进洞里,就太迟了。但它能闻到猎狗的味道,就算做个不那么聪明的兔子,闻到两次味道,也足以让它做出反应了。”
这个比喻不那么恰当,但李嗣业听明白了,他是或要利用被害妄想来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或是这位粟特人的三观还没有受到儒家忠义的洗脑。
安禄山继续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夫也不是一个愚忠之辈,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着,然后才可以实现抱负,成就功业。”
“活着固然重要,但安大夫应该考虑别的方面,衡量一下自我能力,不要因为个人的所欲,把身边所有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安禄山脸上的小胡子翘起,露出渗人的笑容:“李大夫是不是以为,维持现状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安稳过一生?安禄山虽读书不多,也知道古往今来战功赫赫手握重兵者横死暴亡者居多,不说前朝,就说在你我之前节度四镇的王忠嗣,最终不也落了一个贬官身死的下场。”
李嗣业没有接话,也没有吐露出任何的心迹,端起婢女倒满的茶盏,慢慢地品尝。安禄山正面望向他,目光中颇有玩味之色。李嗣业突然放下了茶盏,呵呵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想的挺多得,就是有些不通透,安大夫今年有五十了吧?”
安禄山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命百岁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是我们这些前半辈子劳力,后半辈子劳心的武夫。孔子说五十知天命。如果我到了天命之年,就会选择一个稳妥的法子稳固权势,而不是想着搏一搏毛驴变骏马。”
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案几上,双手扶着膝盖站起,朝安禄山抱了一拳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建议,大夫思之慎之。”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茶室,只留下安禄山和两名婢女,穿过长长的花圃走出了院子。
茶室里楼梯上两个急促的脚步走下来,其中一人手执羽扇,一人头戴茶色幞头,正是安禄山的左右两大军师高尚和严庄。
高尚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主公为何要及早向此人透露心迹,恐怕他眼下回去就要向皇帝进言。”
第七百零二章 各自下黑手
安禄山端起茶碗将猛灌了一口,把碗底残存的茶渍都吞咽了下去,将碗拍在了案几上哼笑一声道:“他不会去跟圣人告状的,如果是别人去进言圣人或许还会疑心,但他去圣人断然不肯相信,如今整个朝中皆知我与他势成水火,不论他说了什么,圣人都会以为是二人不和相互攻讦。”
“况且,他上午刚与我在花萼楼接受圣人赐宴调解,下去怎么就又聚到了一块儿,岂不是让圣人起疑。”
严庄也上前劝谏道:“主公向他透露了心迹,这李嗣业必然会针对主公,实在是对主公不利啊。”
“好像不需要我吐露心迹,近两年我命刘骆谷在长安暗中采买甲胄,发现十节度使中违背律令私买甲胄的就只有我们与河西,对方也都知道,只是双方心照不宣而已。”
安禄山兴致颇高地说道:“我此番将他约到茶堂来,正是为了让两位军师根据言行辨别一下此人,不过我认为他确实有野心,虽然我感觉他的野心与我不同,但肯定是有的。”
高尚双手持扇叉手说道:“主公说的对,李嗣业确实怀揣野心,不然也不会派人在长安城中暗中采购甲胄,更不会创办什么西域商会。况且听他今日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提到忠诚于圣人,一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所以我才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暗示他,如果将来合力起兵,承诺他平分疆土,这样我们的成功机会要大的多。”
“主公万万不可!对于此人切不可轻觑,李嗣业心迹难测,为人诡诈,西域商会一事也足以让主公警醒,与他透露一丝一毫都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安禄山眯着眼睛沉思,无奈地说道:“我们在范阳平卢经营日久,可如今他在陇右逐渐势大,将来起事他必然是最大的威胁,既不能拉拢,也无法除之,我的大业何时才能看到一点苗头?”
严庄和高尚相距对视了一眼,共同叉手说道:“从眼下来看,主公还是要从长计议,耐心等待。”
“等待?”安禄山拍拍自己的脑门说道:“某如今已经是知天命之年?身体虽每况愈下,但还算是健朗。这么一年年地等下去何时才能觑得良机。况且如今老皇帝日渐衰老?等到他驾崩之后新君登基,李亨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我们。这不是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吗?”
两名军师站在一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是垂眉沉默。
安胖子异想天开地说道:“如果这李嗣业也在心里谋划着干大事呢?然后由于我们双方各自忌惮对方而不敢动手,这藩镇大权最终还是会被朝廷谋夺回去。如果这家伙脑袋发热起事造反就好了,我们便可以作为朝廷的正义之师主导平叛,到时候我获得重造社稷之功?进入朝廷独揽大权?介时我既可以做霍光伊尹?或许还可以做曹操,司马氏。”
严庄不禁为安禄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汗颜?霍光伊尹尚无不可?但曹操司马懿……如今的时局怎能用东汉末年来死搬硬套?东汉末年那是桓灵二帝耗光了汉王朝的最后一点气术,但唐王朝太宗、高宗宾服四夷,开创自汉以来最大疆域,玄宗又开创了开元盛世,虽如今逐渐昏聩,但朝野上下民间俱以为如今天下最为昌盛,想要借机成事实在是太难了。
高尚脑子突然活泛了起来,上前叉手禀道:“主公,我们为何不来个贼喊捉贼……哦,不,应该是祸水东引。”
“哦?”安禄山挑起眉头:“你倒是说说看,如何个祸水东引?”
“命人在长安城和朝中散布李嗣业欲谋反的消息,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等这消息散布出来,不由得陛下不疑心,也不由得李嗣业不害怕。杨国忠正对李嗣业含恨在心,听闻后也必然要在皇帝面前大肆蛊惑。到时候皇帝生疑,李嗣业骑虎难下,就像刚刚在你二人在茶室内所说的话,即将面临被捕杀的兔子,它会甘心成为案板上的肉吗,谋反必然成为他的唯一出路,然后主公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平叛了。”
“好!好计策啊!”安禄山兴奋地伸手拍击着案几大声道:“你们刚才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李嗣业绝对不是一个愚忠之人,只要将他逼入到绝境之中,必然会起兵谋反。你们等过了明天,李嗣业离开长安之后,就命刘骆谷派人在城中宣扬李嗣业欲反!”
……
李嗣业与燕小四没有回府邸,而是去了位于平康坊的河西进奏院。他刚进入后堂,便吩咐燕小四说道:“赶紧去把曹安定和米查干叫过来,还有,派人骑一匹快马去会昌华清宫,把主持修建香檀木贵妃汤的岑参也请过来。”
曹安定和米查干率先进入堂中,朝李嗣业行过礼后,便坐到了一旁。
李嗣业仍在闭目等待,两人只好耐着性子陪坐,等到暮色快要降临时,燕小四才引着岑参来到堂中。
燕小四将人带来后,便要退出堂中去后院洗刷马鬃,他作为李嗣业的押衙官,通常是不参加李嗣业与官员们的议事的。
李嗣业破天荒地喊住他道:“小四也留下来,跟着出个主意。”
众人神色严峻,感觉李嗣业要谈事情似乎不小。
但李嗣业开口后的语气显得很缓和:“今上午我与安禄山在花萼楼共赴圣人设宴,下午安禄山又请我到安福坊的茶堂去喝茶,两次会面谈话的内容都不一样。回来的路上我就感觉隐约不对劲,你们给我分析一下怎么回事?”
岑参低头想了想,叉手问道:“请大夫告知属下两次谈话的内容。”
李嗣业原原本本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大夫,安禄山这是有意向你流露了他要谋反的心思,并且有意拉拢大夫你与他合作,但是大夫你扭转了话题,安禄山才没有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怕这茶屋中可能还别的人躲在暗处偷听。”
李嗣业点了点头说:“这个我倒是想到了,只是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破绽,我也没有理由到圣人面前去告状,因为他们知道圣人不会相信。”
岑参又叉手向他进言道:“大夫,此事何必要让圣人相信,大夫只需要让朝中和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即可。”
“我明白了。”李嗣业迅速做出决策,对米查干和曹安定二人说道:“明日你们二人挑选一些人手,在长安城中到处宣扬安禄山欲谋反,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先从这平康坊的三取妓馆开始传播。”
“喏!”两人领命而去。
“小四。”李嗣业郑重吩咐燕小四道:“你带几个进奏院的人在长安城外找一块石碑,在上面刻下“大燕圣武安皇帝”,然后找个附近有砖窑经常动土的地方埋下来。”
燕小四郑重地叉着手说道:“大夫请放心,此事我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第七百零三章 流言四起
清晨朝参之后,杨国忠难得来到政事堂,进门后看见韦见素正坐在胡床上品读诗书,手边放着一盘干果和一杯热茶。杨国忠嘿嘿笑了一声说道:“见素可真是好雅兴啊,竟在这政事堂中读起了陶渊明,难道你也想如他一般挂印而去不为五斗米折腰?”
韦见素连忙放下书册站起来,朝杨国忠拱了拱手,说道:“不知右相今日来政事堂,所为何事。”
杨国忠转悠地打量着堂中的陈设,一边感慨地说道:“这政事堂也是我的办公之地,只是多日不来,竟然有些陌生了。”
韦见素斜觑了他一眼,心想你也知道呵,好的不和李林甫学,专学坏的。将中书省的办公地从政事堂搬回家中,把他这个左相架空,他韦见素现在除了批阅几封祥瑞奏疏外,就只剩下喝茶品读陶渊明了。
这时有两人议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最近在长安有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安禄山在平卢范阳广招募兵,打造兵器,意图谋反啊。”
“这事儿真的假的,长安城里的流言多半不可信。”
“不,不,这怕是真的,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能假了不成?”
韦见素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门外的两人才连忙闭嘴,杨国忠沉声说道:“是谁在门外乱传流言,给我滚进来!”
两名吏员慌忙推开门进入,单膝跪在地上叉手道:“我等冒失,不知右相在此,请右相恕罪。”
杨国忠斥责道:“你二人身为朝廷吏员,不思勤勉办公,却跟个妇人一般在外面嚼舌根,是不是觉得日子的太舒坦了,想进刑部大牢关几天?”
两人慌忙跪趴在地:“我等知错,右相恕罪。”
“这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属下委实不知,我也是从长安城里听来的,说得有板有眼,听来极为可信。”
杨国忠捋着胡须思虑,这传言也确有几分可信之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长安城为什么不传安思顺、哥舒翰、李嗣业造反,偏偏就要传你安禄山,那说明安绝对有造反的心思。撇过他向圣人保奏吉温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要赶紧此事告知圣人。
他朝两人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
“喏。”
两人退下之后?他又回头问韦见素:“吉温现在贬到什么地方去了?”
“应当是澧阳长史。”
杨国忠哼了一声道:“老子贬他反倒是救了他了,若他留在朝中,与反贼勾结,必然是死罪。等我除掉了安禄山?再好好收拾他不迟。”
韦见素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不对劲?连忙叉手问道:“杨相可是要向圣人禀报这流言,揭发安禄山谋反?”
杨国忠听罢转身质疑道:“怎么?他造反的风声都传到长安城里来了?老子还要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圣人终究会被你们这些人所误。”
说罢他负手走出了政事堂。
……
安禄山已经准备动身回范阳,亲仁坊郡王府邸的门前停了几辆大车和一队披甲的兵卒,车上装的都是圣人赏赐给他的财物?他自己则捅着袖子坐在墨车里等着出发。
刘骆谷打着快马奔行在巷中?临近车队前迅速拉起了马头喊了一声吁,他慌忙翻身下马,快跑着朝安禄山的车驾奔过来。骑在队首马上的严庄和高尚面面相觑,安禄山从车厢中掀开帘幕呵斥道:“跑什么?怎么这样不稳重!”
刘骆谷跑到车前单膝跪地叉手:“不好了?主公?长安城中传出主公谋反的流言。”
“嗯?!”安禄山瞬间眉头紧皱,又舒展开来恼笑着说道:“好啊,不但想到一块儿去了?竟然还跑到我前头去了。叫你做的事情你办了吗?”
“卑职已经多买通了一些人手,在长安城中四处宣扬李嗣业手中积攒大量钱财,意图谋反。”
安禄山松了一口气,不过是流言而已,从天宝十载开始,就有人不断宣说自己要造反,圣人从来都没有采信过,就连王忠嗣都说过他要谋反,到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严庄和高尚两人翻身下马,走到车前说道:“主公,这样也好,我们散流言,李嗣业也散流言,索性把这水搅浑,圣人必然两家都不会相信,我们还是尽快起身出城,别等到夜长梦多生出别的事端。”
“好,尽快出城。”安禄山扔下帘幕,车队开始缓缓往坊门外行去。
就在安禄山带领车队出城的时候,李嗣业已经领着燕小四轻装简行渡过渭水,杨国忠也开始骑马出了皇城,沿着横街前往南内兴庆宫准备参见圣人。
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长安城内的流言也越来越五花八门,杨国忠决定命人把这些流言都抄写在小本本上,拿过去吓唬皇帝一下。
他行经胜业坊的时候,又有一些风闻记载的官吏上前来禀报:“启禀右相,现在又传出了西凉郡王李嗣业扶持西域商会企图谋反的流言。”
杨国忠使劲地拍了拍头顶的进贤冠,感觉脑子一下不够用了:“怎么又有李嗣业谋反的流言?他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抢着散布流言?是都要抢着谋反吗?”
策马跟在他身后的京兆尹鲜于仲通摇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定然是这二人命人在私下里传播流言相互攻讦所致。”
杨国忠恼火地说道:“谋反这两个字一直被人提起,提的时间长了,不是真的也变成了真的。”
鲜于仲通叉手问道:“右相,眼下该怎么办,还要进宫去禀报陛下吗?”
“当然,你立刻派京兆府的兵丁去查问一下,这安禄山和李嗣业是否还在长安,如果他们还在,我自然要禀报圣人,将他们二人控制,一举可清除两个大的隐患!”
“喏,属下这就去办。”
杨国忠大摇大摆地进入兴庆宫,从守门太监那里得知了皇帝和贵妃娘娘在交泰殿,便兴冲冲地赶过去。宦官袁思艺守在殿门外,看到杨国忠前来,笑着问道:“杨相,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杨国忠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杨国忠求见圣人,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杨相稍等,奴婢这就去给你问问。”
片刻之后,袁思艺走了出来,手上搭着拂尘躬身说道:“圣人叫你进去。”
皇帝和贵妃正在殿内编练一个舞蹈的段子,李隆基年近古稀,身体依然灵活,身上披着女子的衣衫和水袖,绕着单脚垂立在中央的杨玉环绕了一个圈,然后将衣衫的水袖往上一扬,引得杨妃掩嘴而笑:“三郎,你的姿态比妾更似美人。”
李隆基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宠溺地笑道:“朕倒是愿意与换一换,你做君王我做美人,才更爽快。”
第七百零四章 拓石碑谶言
杨国忠早就焦急地站在一旁,但不敢打断皇帝和娘娘琢磨舞蹈,艺术家这个时候正是酝酿灵感的关头,一旦打断漂浮在脑袋里的新奇点子就会像云朵一般飘走,而且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到时候圣人必然雷霆震怒,虽然不至于要他的命,但也会把他给赶宫去,他想告的状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说出去了。
杨玉环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堂兄,便抬起长袖擦拭着汗水娇声说道:“三郎,歇一歇吧。”
皇帝解下穿在身上的襦衣,靠坐在胡床上才注意到杨国忠,点点头问道:”国忠,你前来有何事?“
杨国忠上前禀报道:“如今长安城中流言传播甚嚣尘上,有的说安禄山意图谋反,有的则说盘踞河西的李嗣业意图谋反。”
老皇帝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捋着苍白的胡须问杨国忠:“你认为呢?”
杨国忠挪动着步子上前,口气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以臣愚见,安禄山素有反心,这流言也未必都是假的,至于李嗣业,我就不太清楚了,估计也不是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李隆基双手扶着胡床站起来:“安禄山对朕忠心耿耿,每一次进京都谦逊恭顺,他驻守边镇以来,但凡有缴获都亲自派人送来长安,从无莽撞轻狂之举。李嗣业他功勋卓著,远征大食,收复河中和吐火罗境,又远征大勃律和北印度,算我开元朝的第一名将。然而他从无居功自傲,也无言行狂悖之举。他创立西域商会,为朕从印度引进檀香木修建丹堂,又在华清宫为环儿修建檀木汤池,如此用心的臣子,怎么会有谋逆之心?”
“当然,”他双手扶着膝盖站起来说道:“长安城里的流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我才刚刚让他两人进京和解,结果都还没出长安城,又互相算计掐了起来。这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所造成的,不要太大惊小怪。”
杨国忠却摇摇头说道:“陛下,就算他两人无谋反之心,但手中掌兵权过重,终究对社稷有害,可设法将他们二人清除。”
皇帝有些不乐意了:“朕自开元初年以来设立边镇,曾经身居节度使之位者不知凡几?若朕均猜疑清除,我大唐的边患还能够稳固吗?朕的江山由谁来守?河北与陇右需要强有力的将领进行统一指挥,才能够呈现出作战力?你从未涉足军中,自然不会懂。”
杨国忠口才本来就不怎么好,就连年老昏聩的李隆基都辩论不过去,只好悻悻地叉手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他走出殿门口时?太监袁思艺低声劝说道:“左相,圣人当年能够登上帝位?依仗的正是左右羽林军万骑的将士?所以他对将军们向来是非常信任的。”
杨国忠刚从交泰殿的门楼前走出去,鲜于仲通便在另一个太监的带领下走进来?脸色凝重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杨国忠停住脚步问他:“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留意他们两人是否离开长安了吗,怎么又突然进宫来?”
鲜于仲通连忙向杨国忠叉手行礼道:“右相?李嗣业已于两个时辰前离开长安?安禄山也于一个时辰前离开京师。属下进宫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向圣人禀报。”
“我刚刚才进宫多久,能发生什么事情?”
“长安城郊外的一座砖窑在挖土烧砖时?从土中挖出一块石碑,石碑上有谋逆谶言。属下已经用白绢拓了下来。”
杨国忠鲁莽地伸出手说道:“拿来给我看。”
鲜于仲通眯了一下眼睛?才略显不情愿地把丝绢从袖子从掏出。杨国忠一把接过来,将绢布从手心抖擞下去?只见上面拓印着七个大字“大燕圣武安皇帝”。
“好!太好了!”杨国忠眉眼飞出笑容?就好像抓住了敌人的小尾巴:“竟然敢弄出这样的妖谶!看安禄山还如何能够躲过这一劫。”
他将这丝绢重新卷起来?塞进了袖子里说道:“走,跟我再去见一次圣人。”
……
杨国忠去而复返让李隆基很恼火,还能不能安安心心地搞一会音乐了。一个疑心造反的事情三番四次一直说,难道就不能一次性给他查出个结果来吗?
“杨国忠,你又有什么事情,最好一次性说完,不要在这交泰殿里来来回回,朕看得都心塞了。”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先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他从袖中把那白绢给掏了出来,双手像哈达一般捧给了圣人。
李隆基接过白绢,脸色猛然一变,转而问杨国忠:“安禄山此刻在哪里?”
“启禀陛下,他已经回往河北道的路上了。”
皇帝捏着白绢来回踱步,扭头问鲜于仲通:“都有多少人见过这块石碑,石碑现在何处?”
鲜于仲通单膝跪地回答:“启禀陛下,一共有砖窑的十几人见过此碑,被我连人带碑带到了京兆府库房中关押,除此之外,别人丝毫不知。”
“很好,”李隆基赞许地夸奖鲜于仲通道:“做的不错,不愧是朕的京兆尹,滴水不漏。立刻下去派人将石碑砸烂打碎,所有知情者全部给我想办法封口,绝对不允许一人将消息传出去。”
杨国忠趁机上前说道:“连谶言石碑都埋下了,可见安禄山真心谋反!陛下,何不派一支龙武军将安禄山追回来,他现在还尚未离开潼关。”
皇帝挑着眼皮略显失望地瞅着杨国忠:“自古借谶言来起事,无非是想告诉跟随的士卒自己是天命。安禄山的驻守的地盘在幽州,在营州,他为何不把这石碑埋在营州,却要埋在长安城外,除了让人知道他欲谋反外,还有什么作用?“
“可万一这石碑不是人为所埋,而真的是天意呢?”
杨国忠说完这句话,连站在紫檀月洞门内的贵妃听了都着急,皇帝者怒声训斥道:“所谓谶语,不过是装神弄鬼!借之以行异端,哪里有什么天意显灵之说!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下去吧。”
……
安禄山的马车队刚行出了潼关,范阳留后院参军刘骆谷紧随其后派人骑快马送来信件。安禄山挥停马车车队,掀开车厢帘幕接过了这封信,当着军师高尚和严庄的面撕开了信封,他抽出纸张只简单浏览的一遍,顿时脸色发紫,眼前发黑,伸手扶住车厢才堪堪稳住身形。
“主公!”
高尚和严庄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看到安禄山的面皮已经呈现出青紫色。
好个李嗣业!这一招实在是太狠,太惊吓了。
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倒不是太吃惊,真正刺激的是书信所说的石碑上面的七个字“大燕圣武安皇帝。”因为燕这个国号是他多少次睡梦中想到的,现在突然看到,如何不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