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安禄山府邸定计
夕阳落下余晖,亲仁坊安禄山府邸内灯火通明,一队牙兵擎着门旌在前方开道,后方跟着一辆骖驾马车停在府门前。
管事连忙从侧门中跑出来,高声呼道:“阿郎回来啦!”
谋士严庄和高尚亲自来到门外迎接,家中管事分别站在院门两旁。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将车厢内的安禄山搀扶下来。
严庄、高尚朝安禄山躬身叉手:“主公。”
安胖子谨慎地扭头望向四周,瞧见四周的漆黑中寂静无人,才抬起手掌说道:“进去内堂再说。”
一队侍女提着灯在前方引路,安禄山领着两人来到府中后堂,侍女们点燃了堂中的几盏油灯,退下将后堂门扇闭合。
安禄山躺坐在宽大的胡床上,身体后仰肚子凸起,连胡床的硬木都差点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吱呀作响。他舒服地打了个嗝,摆摆手说道:“你们二人也就座吧。”
“谢主公。”
两人各自坐在安禄山左右的羊毡上,严庄察言观色,对安禄山叉手问道:“某观主公气色,有燥气浮动,似乎是与人有意气之争。”
安禄山扶着肚子轻笑一声:“不提也罢,只不过是与那杨家小儿不和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严庄脸上浮现些许愁绪,安禄山观他面色有异,诧异地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主公,眼下主公不该与杨钊结下嫌隙。”
安禄山不悦地乜了他一眼,闷声说道:“杨钊小儿毫无才第,若不是有杨贵妃在皇帝身边受宠,这大唐的宰相怎么能轮得上他来坐。他既然是无能之辈,就应该有自知之明,怎么敢在某面前显摆威风。老子岂能受他的管治?”
严庄叉手劝说道:“主公,我也知道杨钊卑鄙无能之人,但他毕竟坐朝居中,代替陛下喉舌。如今西北藩镇李嗣业逐渐坐大。主公可能还不知道,一个月前李嗣业入朝叙功,获陛下封西凉郡王,上柱国。他能得陛下这样丰厚的赏赐,必然是要使李嗣业为西北藩镇之首,与哥舒翰、安思顺互为犄角,与我军相互挟制。主公若恶了这杨钊,使得他与李嗣业勾结一气,使得西北边镇得朝中襄助,对我们尤为不利。”
安禄山也许是在皇帝那里得了许多称赞,心态早已自负过头,笑着说道:“李嗣业何惧也,他成为节度使才几年,根基尚浅薄。他所治下的河西还算是实力雄厚,但安西北庭二镇总兵力加起来也才四万,如何能与我二十万大军相提并论?”
“主公,不可不防啊。”严庄语重心长地说道:“李嗣业入朝时,趁着征战大勃律和北印度得胜之际,向陛下要求使兵部在中原募兵两万,以充河中,印度驻军。
高尚此时也站了起来,对安禄山叉手说道:“三日前,进奏院刘骆谷来向我通报,他本来准备了大批钱财贿赂北都军器监,从其手中偷运步兵扎甲。却没有想到被人捷足先登,贿赂监正大量钱财,把原本给我们的三十具扎甲给了对方。此人他已经打听清楚,正是李嗣业派出的河西进奏院参军曹安定。”
“什么?”安禄山大吃一惊,身体猛然从靠背上坐起,这一瞬间产生的压力,使得他屁股下面的胡床再也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垮落为一堆废柴。
两位谋士连忙上前,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胖子搀扶起来,让他坐在胡床旁边的羊毡上。
安禄山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道:“他先是蛊惑圣人默许他招兵买马,又在京师暗自采买甲胄,他是何用意?难道是想争霸天下吗?”
严庄趁机说道:“所以我才说主公不可不防,如今杨国忠和李嗣业之间似乎已有了嫌隙,可主公若一但恶了杨国忠,使得杨李之间再度亲密无间,主公的情势就更加不利了。”
安禄山认可地点点头:“嗯,二位言之有理,明日我就携带礼物到杨府上登门道歉。”紧接着他挥拳狠狠地砸击着羊毡:“只是……某一看见那杨钊小儿的可恶嘴脸,便恼火不已。”
“主公勿扰,杨氏不过庸碌小儿,主公只可诱使利用。等将来把李嗣业扳倒之后,此人又何足惧哉。”
安胖子低头思索,又有些恼火地说道:“李嗣业派内应在京城私购甲胄,此乃居心叵测之大罪也,两位军师你们看,能不能暗中收集证据,我好趁机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严庄摇了摇头道:“我不建议主公这样做,因为同样的事情我们也在干。何况李嗣业在朝中素来名声不错,又暗中收买了大批官员,不好查探。这样会使得我们也被牵连出来。我们不如从其他地方下手,才是妥当的办法。”
安禄山挑起眉毛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军师难道有别的方法?”
严庄索性不再卖关子,向安禄山和盘托出:“刘骆谷这次携带主公从范阳托运来大量钱财,却依然在财大气粗的曹安定面前落了下风。我河朔三镇向来富庶,依然捉襟见肘。他李嗣业所据安西北庭俱是凋敝之穷乡僻壤。河西虽富有,但他兼任节度使不久,况且有七万兵马的负担。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的钱财?以属下愚见,应当走三步棋,先与杨国忠修好,再利用杨国忠在朝中的权势,明暗配合查探曹安定的钱财来向。杨国忠素来短视,到时候无需我们推波助澜,杨国忠自然会在陛下面前告恶状。”
高尚也走至近前,叉手露出笑容道:“到时候李嗣业在陛下面前失势,只要解除掉他的三镇节度,我们的劲敌便可消除,则西北藩镇不足为患。一旦西北藩镇衰弱,杨国忠便没有了后援,主动权握在我们手中,最后再收拾他即可。”
“好!好!”安禄山兴奋地放声大笑:“两位军师可真是某的萧何、张良!如此一来,我们只需等待时机,待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掌位未稳固时,某与你们起大军南下!将这万里疆土纳入手中。”
夜色渐深,安禄山宅邸的内堂发出了三人阴森的笑声,月夜下万家灯火中也各有笑声,这些笑声飘升入空中,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顶上冒出的烟火气相互混合,如地面上璀璨又模糊的灯火,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六百七十六章 杨国忠不自知
第二日清晨,安禄山命府上仆人准备了丝绢,人参,金银等物作为礼物,身边带着谋士严庄,又命十几人挑着礼物担子,前往开化坊的杨国忠宅邸向其赔礼道歉。
他们来到杨府前,严庄上前敲开侧门,门房管事从里面探出头来问:“你们找谁?”
严庄露出慈祥神色笑眯眯地说道:“请进去转告杨相公,就说东平郡王安禄山来访。”
“哎呦,真是不巧,我家阿郎入宫见驾去了。”
“哦,不知杨相公何时能够返回?”
“过了午后阿郎应当能够回来。”
“既然如此,我们过了午后再来拜访。”
安禄山自然无法预料到,杨国忠进宫是诬陷他的小迷弟吉温去了,只好悻悻地带着随从礼物返回到亲仁坊宅邸中。
等过了午后,安禄山又亲自带着严庄前往兴化坊杨府,他们报知来意后,杨府的管事连忙到林间小阁中禀报给杨国忠。
“阿郎,”管事摇摇晃晃爬上楼梯,站在楼阁走廊中,杨国忠正躺在胡床上享受美女揉捏,眯开半只眼睛问道:“何事?”
“门外东平郡王安禄山前来拜访。”
杨国忠冷哼了一声:“他来干什么?”
“哦,今早安郡王已经来过了,说是要向阿郎赔罪道歉。”
杨国忠一听,心中的怒火已然消逝,只剩下得意的大笑:“哈哈哈,我以为他偷羊贼硬得跟个杆子似的,永远不会服软!今天为何来赔礼?难道不是因为我捏住了吉温的小辫子,我倒是要让他知道知道,朝廷到底是谁说了话算数!”
他立刻挥手笑道:“打开侧门迎他进来。”
“喏,”管事转身刚要离开,又被杨国忠突然喊住:“等一下!今天既然犯在了我的手上,岂能不让他颜面受损吃个教训。不要开前院侧门,领他从后园小门而入。”
“啊,”管事吃了一惊提醒道:”阿郎,后园小门可是供家中奴仆出入的,怎么能让堂堂的东平郡王走小门?”
“休要多言!这个粟特小儿多次冒犯与我,今日让他小小受辱权当教训,你去告知他,如若他连这点屈辱都不能忍受,趁早打道回府别来找我求情。”
“好吧,”管事叉手道:“我这就下去应付。”
杨府管事来到门外,将大门的两座侧门悉数关闭,老实地叉手道:“阿郎令我来迎接郡王。”他伸手一指杨家巷的尽头,说道:“请!”
安禄山也懵了,以为杨家管事要带他到杨府的别宅去,只好跟着管事往西端走去。他们来到靠近坊墙的后巷,只见东南角墙上开出一道小门,有挑夫和抱着木盆的仆妇从中出入,管事却指着这小门道:“东平郡王,请。”
这是明摆着欺负人,安禄山怒火迸发出来,撸起袖子转身要走,严庄连忙跟在身后低声道:“主公切不可因小失大,一时受辱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稳住杨国忠,令他与李嗣业产生嫌隙,主公便可以安稳成事。”
圆脸憋得通红的安禄山顿住脚步,咬牙切齿地犹豫了一瞬,才转身作出笑容:“军师你说得对,我们既然是来赔礼道歉,自然要客随主便。”
“请管事在前面引路。”
杨府管事带领安禄山从后园小门进入,途中穿过马厩和牲口棚,又穿过府中下人居住之地,来到杨国忠休息的林间小阁。
杨国忠也不出门迎接,依然躺坐在胡床上装大尾巴狼,听到管事在楼下喊:“阿郎,东平郡王来了。”
杨国忠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高声回应:“不必喊了,快请郡王到楼上来。”
他挥退了两名婢女,端正地坐在案几之后。等到安禄山出现在隔扇门外,才起身走到门口迎接,假模假式地笑道:“不知安大夫来访,国忠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安禄山从眼底渗漏出一丝冷蔑,很快又消弭无踪,叉手稍稍欠身略显诚挚地说道:“前日我考虑欠妥,没有禀报杨相公便向陛下举荐了吉温,这是我的疏漏,也让禄山十分愧疚,希望杨相大人有大量,不要与禄山计较。”
杨国忠得意地发出笑声后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安大夫回到范阳后能够戒骄戒躁,好好带兵,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一片厚爱。”
他对安禄山说这番话,丝毫掩盖不住心中的得意劲儿,心想总算把你这个占地为王的悍将给镇住了,似乎从今以后安禄山就能收敛住嚣张气焰,乖乖地如守门犬一般镇守河朔三镇。
安胖子则把怒火按奈在胸膛中,他实实在在忌惮的是西北藩镇的头号交椅李嗣业,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折节来到杨国忠府上来,受这个无能小人的鸟气,眼下只好浮出笑脸强颜欢笑道:“杨相说的是,安禄山日后必以杨相为榜样,安心镇守三镇。”
“好,好,既然如此,不如我摆下酒宴,我们在府上开怀共饮如何。”
安禄山心中已经对杨国忠厌恶到了极致,怎么肯跟他坐下来饮酒,只是呵呵笑着推脱道:“禄山身体有恙不能饮酒,如有召唤,改日再来登门。”
杨国忠连楼梯都没有下,只远远地对管事招招手道:“替我送安大夫出门。”
管事脑袋一懵,来的时候安禄山走的是后园小门,现在出门应该怎么走还不好说。而且客人们就还站在身旁,说出来只能徒增尴尬。
杨国忠冷睨着管事问道:“怎么回事儿?还不送客?”
“不知阿郎,送客人出门是前门侧门还是后园小门。”
杨国忠差点儿一个耳光甩上去,愠怒地低声说道:“既是送客,当然是送出前门,安有从后门送客之礼?
安禄山翻起白眼看了主仆二人一眼,若不是因为他好不容易表演到这个地步不能前功尽弃,若不然早就拂袖夺路而去。”
他与严庄来到杨府的外面,无视了叉手相送的杨府管事,安禄山装笑脸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转身手指着杨府的大门道:“总有一日我要让这杨钊死于乱军之中!”
严庄对这话尤为相信,只是叉手相劝道:“此等卑鄙小人不足为虑,大夫若是因为他动怒,不免落了下乘。”
“说得也是!”安禄山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便准备打道回府,两日后还要动身前往范阳。长安虽然繁华美好,但对他来说是凶险之地,还是自己的老巢待着安心舒服。
他们回到亲仁坊府中,谋士高尚连忙上前来报:“主公,李嗣业留在长安的进奏院主管曹安定我已经查到眉目了,他行贿购甲所需钱财都来自于长安富豪米查干。”
“既然如此,我立刻进宫向陛下禀报,就说李嗣业与富商巨贾勾结,贿赂朝中文武官员居心不良。”
高尚手中也手执一把羽扇,他这个打扮纯粹是玩角色扮演,以为装什么就能是什么,实际上却是东施效颦,奇丑无比。
“主公差矣,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李嗣业与商贾有勾结,还容易打草惊蛇。听说这个商贾原先是贩卖胡人物品的,做胡椒买卖才不过两三年,短短三年之内就成为长安富豪。这个赚钱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必有官面外援做后盾,需要细细查访。”
第六百七十七章 胡椒贸易野心
李嗣业回到河西武威之后,接连向远在阳关的戴望寄去了三封书信,向他询问胡椒商路的重新筹建情况。
戴望的书信很快被信使带回,上交到凉州都督府衙中。李嗣业坐在案几前,伸手撕开书信,对信上的内容开始细细诵读。
去年在大勃律以及北印度的战争花去了六个月的时间,也使得胡椒商路中断了半年之久,戴望心中惋惜心疼,连带着胃口也增大了许多。由于唐军控制了整个北印度区域,不似以前在耶萨婆曼的眼皮下过日子有所顾忌。如今钢刀和案板都在我们的手里,针对北印度的掠夺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至少短缺的半年时间,他们要迅速找补回来。戴望从印度征调了大量的牛,又抓了许多达利特贱民,这些人没有资格村落中居住,不能参加集会和宗教活动,所做的体力劳动也是最卑微下贱的。
戴望诸人则没有这种想法,对于他来说只要肯卖力,管你是高种姓和达利特,基本没多大区别。
他把这些达利特奴隶安置在从印度到阳关的每一座驿站中,每个驿站十到八人,只需管饭即可。这些人也肯安心工作,至少在驿站中他们不会受到人格上的压迫,北印度人将他们称之为驿奴。
驿奴们赶着牦牛牲畜来往于各个驿站中间,运输效率远胜以往,所耗费的投入也极为巨大。
这是李嗣业执掌三镇政权与之相辅相成的胜利保障,用军事力量为经济活动保驾护航,同时经济活动反过来又哺育军队。控制北印度不止是为了垄断控制国内的商路,更是要用胡椒资源从大食,拂菻等国换取大量的金银物资。
跨国贸易从来就拥有强大的生命力和财富掠夺能力,历史上市值最高的企业荷兰东印度公司曾经富可敌国。
自从李嗣业掌控吐火罗,袭取大小勃律之后,两个对南亚次大陆虎视眈眈的政权都丧失了地利之便。吐蕃与印度之间相隔着喜马拉雅山,原先本来有大小勃律作为通道进出克什米尔,如今皆为李嗣业的安西军所控制,北进的通路完全被阻挡。自从吐火罗落入李嗣业手中后,大食也丧失了与印度的接壤之地。
吐蕃和大食等国对香料也有极大的需求,但开放关口允许两国商旅进入北印度,商旅中难免出现一些企图捣乱的探子。为了避免这些人进入北印度,戴望向李嗣业提出建议,在大勃律都城建设市场。归仁军将从北印度掠夺来的香料放在市场中,出售给前来求购的吐蕃商人。面对大食也是这般如法炮制,在帆延的罗烂城中开设市场,所有从大食和拂菻过来的商旅也必须在市场中采购香料。
这样一来,北印度的诸邦就成为被李嗣业的势力护佑在怀抱中的宝贝疙瘩。
从戴望寄来的书信中表示,这些时日阳关的西域商会平均每天都会接到两石胡椒,一个月便是六十石,一斗胡椒的长安定价是六百贯一斗,每个月所赚取的收入就是三十六万贯,这种挣钱速度远远超过了朝廷的少府寺铸币。
不过财富的迅速扩张也会引起朝廷以及其他势力的觊觎,李嗣业也给戴望回信,表示应该早做准备,从今天起减少胡椒运送的量,增加檀木这种贵重木材的运输量。
戴望不明白李嗣业这样做的用意,只能百分百相信李大夫的做法,决定胡椒和檀木对半运输,每运输一石胡椒必须运输一石檀木。胡椒全部供应了代理商,但檀木却被李嗣业全部收敛至武威城中,运输至骊山华清宫下,似乎有别的准备。
李嗣业在武威城中接连向皇帝上表,不过所做的全是敬献的事情,他先准备趁着春夏之际在华清宫在贵妃汤中修建檀香木汤,将整个浴池全部用檀木拼凑搭建,想必定能讨杨贵妃欢心。
他又往长安城自家的宅邸中也运送大批檀木,准备在兴庆宫中为皇帝构建一个檀木的丹堂。
皇帝接到奏疏后非常高兴,要求沿途驿站给予便利行事。
……
安禄山已经离开了长安,留下谋士高尚和进奏院刘骆谷,两人在进奏院的后堂中饮酒密谈。
刘骆谷端起酒樽给高尚倒满酒盏,低声说道:“长安西市的米查干在天宝十载时还名声不显,但短短三年时间内,就已经积攒家资钜亿。属下曾派人去细细查探了一下,他之前曾经贩售来自西域的地毯、氆氇、牛角杯等稀罕物件,后来突然转做了胡椒,家资突然就丰厚了起来。”
高尚端着酒盏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地面上缓缓独步细细思虑,突然转身问道:“这几年来胡椒在长安市面上的定价如何,有没有明显的波动变化?”
刘骆谷双手捧着酒盏回答道:“当然有变化,天宝三载到天宝八载,价格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一斗胡椒应当有九百贯的高价。但从天宝九载开始,价格就逐渐下跌,时至今日天宝十三载,已经从九百贯跌落到了六百贯。”
高尚盘膝坐回到羊毡上,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得出了结论:“胡椒价格下跌的缘由必然是因为市场饱和,天宝八载之前价格几乎没有波动,这说明在这之前胡椒的市场是稀缺的,但在几年之内市场就接近了饱和,这说明了什么?”
刘骆谷听得云里雾里,迷茫地问道:“高先生,骆谷愚钝,还请先生指教。”
高尚轻抚着羽扇胸有成竹地说道:“必然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扩展了向西的商路,并且每年都能够向中原输送大量的胡椒和香料。能使得价格大跌。必然有官方的势力在做这门生意,进出货物的量足够大才能使得市场饱和。”
“先生所言极是,你我二人应当合力调查,将这米查干背后之人深挖出来,然后禀报给安大夫,由安大夫上表给陛下彻查这些豪富之辈。”
“何需如此麻烦。”高尚挥动羽扇信誓旦旦地说道:“此事由你我来查定然查不出眉目来,更无须去劳烦主公。杨国忠如今做右相,我们为何不将此事汇报给他,由他来派人彻查,必然能将幕后之人给揪出来。”
“可此事多半与李嗣业有关,杨国忠和李嗣业之间素来亲近,我们如何能够说服杨国忠查他?”
第六百七十八章 高尚相府离间
高尚轻摇着扇子放声笑道:“杨国忠此人心性不定,易左右摇摆,此事可包揽到我的身上,让他与李嗣业之间本有的睚眦逐渐扩大。”
刘骆谷则探着身体上前问道:“大夫,我应该如何去做?”
“你去采买一些礼物,明天午后,我们去杨府上拜见杨相国。”
次日午后,高尚和刘骆谷来到开化坊的杨家宅邸外,发现门口已经有五六名官员在驻足等待,这些人都身穿绯色或青绿色官袍,应当是外地调回京师的官员前来谢恩。
李府的管事将所有人按照官位大小依次放了进去,高尚此时官居平卢掌书记兼任屯田员外郎,与刘骆谷排在较前列。
众人进入杨府后,站在林中小阁外的空地上,头上顶着炎炎烈日,皱着眉头冷漠地嘀咕抱怨。
管事从馆阁中走出来,众官员纷纷围到跟前问:“杨相公何时召见我等?”
“阿郎正在午休,我们也不便打扰他,你们暂且在此等待,谁要是等待不及,那就先行离去。”
管事背负双手摇晃着肩膀离去,众人又不敢追上去叨扰,只能在原地焦躁地站着。真不愧是宰相门人七品官,六七品的官员在他的面前宛如蒙童站在老师跟前一般乖觉。
日头沿着他们的头顶向西倾斜,官员们肚子里咒骂,也窃窃私语,但没有人拂袖而去。但凡能放下身段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为了当官豁出去一切的人。
等到日头偏斜时候,管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向楼阁,在楼上待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到楼阁门口开始喊人:“从青州刺史开始,一个一个来。”
高尚眯着眼睛耐心等候,只等到管事在楼中呼唤道:“下一个,哦,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
高尚领着刘骆谷入楼,把随行的礼物交给杨府下人,来到二楼隔扇前叉手道:“平卢掌书记高尚参见右相。”
杨国忠一听这话,心中倒有些喜悦,别人都称呼他为杨相或杨相公,却不肯直接以右相称呼,似乎在暗示他不如李林甫。高尚这么改口一叫,倒显得这人有些特别。
他身体轻轻向后倚靠,满脸得意之色问高尚:”你们家安大夫几日前才来拜访了我,你今日又来,是何用意?”
高尚上前叉手道:“右相,我家大夫离京回往范阳,念及往日对右相多有不恭,为表示大夫他真心悔改甘为右相驱驰之意,今日特意为右相送上一份大礼。”
杨国忠听到这个,眉毛立刻翘的老高,喜悦地揪着胡须笑道:“安大夫不久才送了我一些财物,今天又来送礼,这倒让国忠不好意思了。你回去可告诉安大夫,应安心镇守边疆才是,莫要学那些阿谀谄媚之人,只要有功与社稷,我定会禀告陛下加以封赏。”
高尚从鼻孔中嗤笑了一声,继续不着痕迹地拍马屁:“右相乃当世贤相,治大国如烹小鲜,任用公平赏罚严明。就连平卢范阳士卒都听闻感动。”
“哦,是吗,哈哈。”
高尚把扇子挡在胸前,凑近杨国忠低声道:“不过我家大夫要送给右相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玉器珍玩。而是他查知某些人作奸犯科,聚敛钱财,特命我来告知右相,好使右相财利双收。”
杨国忠跟着他的话问道:“何人作奸犯科,竟然需要本相亲自出马才能查获?”
“右相且听某为你慢慢道来,长安西市中有商贾一名为米查干,三年前还碌碌无为以贩卖胡货为生,但自从经营胡椒生意以来,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成为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巨富。”
杨国忠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长安有王元宝,窦义等富可敌国的商贾,不算稀奇。他能在三年之内积累财富成为长安富豪,自然善于经营,没什么可疑的。”
“若是他只是做生意,断不会有如此大的进项,米查干在长安城中已购买了十座大宅院,而且还与河西进奏院的曹安定多次攀附。而这曹安定几次替李嗣业大量贿赂朝廷官员,钱财全部来自于米查干。这绝不是一般的商贾所为。”
“李嗣业?”一听人提到李嗣业,杨国忠的心里便要掂量良久。虽然李嗣业对自己并不恭顺,但过往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况且他与贵妃娘娘,和三位夫人之间的交往也很密切,如果他不是刻意对自己不恭,此事还是要多多考虑的。
他不以为意地挑眉问道:“米查干身在长安城中座商,还能干出什么作恶多端的事情不成?”
“杨相有所不知,自从他经营胡椒生意以来,长安城的胡椒价格已经从每斗九百贯降至了每斗六百贯,若不是庞大的出货量,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价格下跌。普通商贾经营,运送胡椒每年才能从西域到长安往返一次,自然不可能放开销售。所以大夫和我才怀疑,有人借手中的权力控制商路,以官位谋私。能使得胡椒价格下跌三百贯,我敢保证此人每年可得收获钱财多达百万贯。”
跟高尚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杨国忠稍稍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眯了起来。他露出干硬的笑容道:“此事我已经知晓,你不必再管,还是回去平卢安心做你的掌书记去吧。”
“这……”站在一旁从不发言的刘骆谷准备开口,却被高尚用眼色拦下,高尚拉着他一起叉手告退。
两人走出杨国忠府邸,刘骆谷终于忍不住问高尚:“高军师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杨国忠分明是不知道轻重,或是有意想偏袒李嗣业等人。”
“呵,”高尚背负双手笑道:“骆谷不必担心,杨国忠贪婪无义自私短视,怎么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我敢打赌他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等高尚等人走后,杨国忠心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也没有兴趣再见楼下等待的其它官员,立刻叫管事将他们打发走了事。
他又把家中大管事叫到跟前,目光严峻地问道:“有人曾安顿一个长安姓米的商贾每年往我们府上送胡椒,现在还有没有人送?”
第六百七十九章 杨国忠伪托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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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连忙回答道:“当然有,这应该是米记商铺给阿郎的孝敬,我每次都接收下来安置在后厨库房。”
“他每年送我们多少?”
管事很奇怪阿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下人才关心的问题,只好如实回答道:“启禀阿郎,他们每年孝敬一石。”
“才一石?”杨国忠皱起眉头琢磨,胡椒现有的市价六百贯一斗,一石也不过六千贯,比起高尚所估算一年几百万的获利,可算是九牛一毛。
根据高尚的说法,这个米查干就是李嗣业在长安豢养的商贾。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当初就是李嗣业给他引荐了这个商人,还奉送了大量的胡椒钱粮。这三两年来李嗣业在长安花钱极度大方,无论是收买官员,还是向皇帝敬献千秋礼都是一掷千金。
他身为安西北庭河西三镇节度使,正好掌控着通往西域的商路,自然有办法掌控胡椒的运输线路,供养一个坐商不成问题。但他靠这个赚取了这么多钱,却只给自己分润一石胡椒,实在是太过抠门!
杨国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西域商会掌控的可不是这么一个坐商,他们每年靠接力运送的胡椒已经多达七百多石,经过今年驿路的大肆扩充之后,运输量已经超过了一千石,中间商已经遍布河西、关中、蜀中、洛阳等地。
他的内心还是有点纠结的,虽然兼任三镇节度使的事情让自己非常不满,但李嗣业并未公开与自己唱反调,况且他功勋卓著,最近极受皇帝宠爱,且在朝中也党羽众多。而且每年他都要派人送自己不少礼物,这样查他实在抹不开面子。
但若是不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每年聚敛大量的钱财,自己只能吃他牙缝中漏出来那些,实在寒酸。无论于公于私,这样无动于衷实在不是宰相所为。况且他李嗣业身居三镇节度使,对自己掌控西北藩镇实在不利,如果此次能够查出他以藩镇之利敛财与民争利报给圣人,圣人必然不悦,下旨取掉他三镇头衔中的一个,他权力减弱之后,想必也会对自己恭顺许多。
但查他这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免得无端造出太多麻烦,倒不如明面上派出两个人以朝廷的名义去查,不诬告不夸大其词,给他弄个堂堂正正,让他无话可说。
只是这两个人的人选该如何定,需要一人刚正不阿,也需要一人擅长变通以互补。
他立刻吩咐管事道:“你立刻去把中书舍人窦华叫到府上来,就说我有要事详询。”
“喏,我这就去。”
半个时辰之后,窦华踩着木楼梯来到了长廊中,穿过隔扇间躬身对杨国忠叉手道:“杨相,你唤我何时。”
杨国忠对他招了招手:“来窦华,坐下说。”
“本相欲命人调查一桩掌控商路,大肆敛财,与民争利的大案,但涉及之人身居高位掌握兵权,所以需要一个忠勇无畏和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知晓进退的人为互补。你身边可有这样的人,可为我举荐一二?”
窦华抬头细细思虑,随后对杨国忠说道:“既然是查案,就应该从大理寺和刑部中寻找人手,我倒是认识两位朋友,其中一人担任大理寺司直,名叫元载,另一人担任刑部郎中,名为
唐代的地方行政系统,在唐代前期,采用州、县二级制。到唐代中期演变为道、州、县三级制,同时出现了新的二级行政区——府。
州的长官为刺史,其下属僚佐主要有上佐、判司和录事参军。上佐指长史、司马,没有具体职事,辅佐刺史处理州事,但又往往成为安排闲冗官员的职位。因此唐代后期的中、下州一般都不置上佐之职。判司指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参军,与朝廷尚书省六部相对应,具体分管州的官吏考课、礼仪、赋税、仓库、户口、驿传、刑狱和工程水利筹各个方面的事务。录事参军则负责监察举劾本州六曹官吏,相当于朝廷御史台与尚书左右丞的职责。此外,唐代的州级官员还有经学博士、医学博士、市令等,分别负责学校、医药与市场交易。
唐代县的长官为县令,下设县丞、主薄和县尉,作为主要僚佐。县丞是县令的副手,相当于州上佐;主薄负责勾检稽失,监察官吏,相当于州录事参军;县尉负责管辖诸曹吏员、追捕盗贼,相当于州判司。唐代最盛的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全国有府州三百二十八个,县一千五百七十三个,可见唐代地方官吏系统的庞大。
随着时间的发展,唐代的地方行政机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主要是府与道的出现。唐代把京都和曾作为陪都的州,为显示其地位的重要而称为府。府的设官与州相同,仅名称稍有变化,如其长官改称尹,副长官改称少尹等。此外,在边疆地区还设置都护府,以管辖广大边境区域,都护府的设官也与州相同,仅其长官称为都护与副都护。
道在唐代前期,是一种监察区。贞观元年(627),唐太宗“因山河形便,分天下为十道”。各道由皇帝不定期派巡察使或采访使巡视,监察地方官吏和了解各地情况。开元二十一年(733),唐玄宗“又因十道分为十五道,置十五采访使,检查如汉刺史之职”。唐代后期,道的长官观察使一般都兼任节度使,拥有军权,权力更大,形成大小不等的方镇。各个方镇管辖的行政区域也称为道,这样的道到唐宪宗元和时有四十七个。正如宋人洪迈指出:“唐世于诸道置按察使,后改为采访处置使,治于所部之大郡。既又改为观察使,其有戎旅之地,即置节度使。分天下为四十余道,大者十余州,小者二、三州,但令访察善恶,举其大纲。然兵甲、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谓之郡府,权势不胜其重。”道的长官的下属,有副使、行军司马、判官、使、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等一大批幕职官员。
唐代府兵结构,折冲府约一千三百人到五百人
第六百八十章 米查干应对刑官
正午时分,两名六品官员行走在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后跟着几名手持棒子的差役。这二人看起来相处的并不融洽,虽然并肩行走,但相互间隔一丈,生疏得像是两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们在西市最繁华的盛行前停下脚步,抬头可见正南边耸立着一座颇有特色的二层商栈,楼上有廊道,悬挂的彩绸已经褪色,门楹上挂着匾额,上书米记商铺。
元载主动开口问道:“是明察还是暗访?”
箫华盯着那座商铺楼,高声冷肃地说:“你我身为朝廷命官,查案自然是堂堂正正去查,等明查不得时再暗中寻访。”
两人进入店中,左右看了看,见柜台后面立着两名小厮,侧屋中堆放着麻袋,里面装着胡椒和香料。
元载指着柜台中的小厮问道:”你们东家哪里去了?”
两名小厮互相对视一眼,对两名官员叉手说道:“东家自然在东家的宅邸中。”
萧华冷声问道:“你们东家的宅邸在何处?”
“不知两位上官所问的是哪个宅邸?”
元载顿时眼睛发酸,怒道:“宅邸就是宅邸,什么哪座这座?”
小厮老老实实地回答,但声音中却掩盖不了那股优越感,就好像说的是自己家的事情:“我家阿郎在长安城中有十几座宅邸,平日里居无定所,我们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萧华恼道:“休要胡说,不然你们如何与东家联系?”
“我们东家雇佣有掌柜,现在就在楼上,是否要我把掌柜请下来。”
“当然,你这不是问废话吗?”元载露出一副酸恼的怒相,心中好像被触到了痛楚,他出身贫寒混迹官场,本以为娶了王忠嗣之女王蕴秀能够换来平步青云,但是身居四镇节度的老丈人没有坚挺多长时间,王家便凋敝了。他这个处心积虑的女婿也只是升了两级,从从八品的大理寺评事,成为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丝毫没有沾到老丈人的光。
如今他已至而立之年,在长安城中只有占地五亩的一座宅院,大理寺司直也不算什么有油水的差事,他尽力敛财也不过算是小富之家而已,可恨这小小的一介商贾,竟然可以占据十几座宅院,让人心中多有不忿。
小厮将掌柜叫了下来,走到两人面前恭敬地叉手道:“小人参见两位上官。”
萧华从怀中掏出刑部的公文,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重新塞回到怀中说道:“我们奉命前来彻查米记商铺勾结官吏敛财一案,请你把商铺三年来的进出账目交于我们细细查账。”
这掌柜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启禀上官,现在店中仅有本月的进入账簿,每个月的账册都会汇总然后东家派人来取走。其余如东市上的两个店也是如此。”
得,绕来绕去还是得绕到东家的头上去。
萧华点了点头道:“那你先把每个月的账册拿来与我看。”
掌柜连忙上楼去,把一本账簿取下来递给了萧华,萧华伸手接过开始翻阅,发现店中引进和出售的数目确实巨大,而这还只是西市一间店铺的出入流水。米查干在长安城内共开了四座店铺,而且一年四季从无断货。要想有这样的规模,此人至少应该养有五六支百人驼队,才能够满足现有的商贸规模。
他合上账簿扔回到掌柜怀中,元载开口问道:“你们东家现住何处,你身为掌柜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知晓,现在正值春季,恰好踏青游览,他已经转住在乐游原上的靖恭坊宅内。”
萧华与元载面面相觑,顿觉这个掌柜的来头不简单,靖恭坊乃是长安城中乐游原上风水上佳之地,能够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与它临近的新昌坊内有昔日太平公主宅邸,现在已经变成皇帝四个兄弟的别业。
他们还不至于被区区一个靖恭坊给吓住,立刻走出西市前去查访。
掌柜目送两人离开后,立刻招手吩咐一个小厮,让他骑快马前往靖恭坊报知给东家米查干。
米查干正在家中宴请几个朋友,小厮焦急地等在厅堂外,米府管事进入厅中在米查干身边耳语了几句,这位东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米查干端起酒盏笑着对几人说道:“各位,实在是歉意得很,鄙人生意上出了点事情,还需回店里照料,还请各位见谅。”
几个朋友口称无妨,谁还能没有个急事情,善解人意地与米查干相互拱手道别。
他把朋友们送到大门外,才连忙折返回来,问前来报信的小厮:“来者是什么官,什么品级?”
“禀东家,好像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两人皆穿着六品的深绿色袍服。”
米查干陷入短暂沉思,他本能感觉到来者不只是针对他。区区一个长安富贾,如果真犯了案子,头顶上也有万年县廨和京兆府,而对方一次性就派出了两名六品官员,定然是来者不善。
他立刻端坐在案几前,提笔誊写书信后折叠起来。把两个忠心的仆人叫到身边,依次吩咐道:“你立刻去河西进奏院,把这封信递交给参军曹安定。你立刻带着这封信前往兴化坊杨相公府上,去请长公子杨暄前来,就说我从岭南寻访到两只上好的花头鹦鹉,特请他到长兴坊的府邸赏玩。”
两名仆人各自骑快马离开,米查干也连忙动身转移地方,希望此举能够吓退来者,如若不能就得另思他策了。
萧华和元载来到靖恭坊的米查干外宅,查问门房管事后得知米查干已经转移至长兴坊。两人顿时大怒,他们两个是堂堂的朝廷六品官员,岂能容得一个小小商贾如此戏耍。稍后见到米查干,定要把他先押解到刑部的大牢中折磨几天,然后再调查审问定罪。
……
杨暄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也是宰相杨国忠的长子,平生只有两样乐趣,斗鸡和鹦鹉。米查干常年贿赂杨府的同时,也早早地注意到这位浪荡子,投其所好花高价到岭南去购买鹦鹉,并命专人驯养。
杨公子还有一件著名的事情就是去年参加明经试,由于学业不精,不及格落第。主考官达奚珣因害怕杨国忠的权势,就让自己的儿子去讨好问杨国忠,说你儿子考得太差,但我父亲没有让他落第。杨国忠听后大怒道:“我的儿子何愁不富贵,还用得着你们这些鼠辈前来卖好吗!”达奚珣听闻后,慌忙把杨暄给定为明经上第。
如今这位二世祖就站在米查干家的楼廊中,用竹签挑逗笼中的鹦鹉说话。
“杨公子好,杨公子万福。”
“哈哈,好好,米先生,能不能把这鸟重新训一下,让它改说右相洪福齐天。”
米查干一边递上酒盏,一边笑嘻嘻地点头道:“没问题,公子,我命家中善驯鹦鹉者细细调教,保证五天之后让它改口。”
这时管事小跑着从门外走进来,高声叉手说道:“阿郎,门外来了两个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要求阿郎你外出相迎。”
第六百八十一章 杨暄拦阻办案
米查干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狐假虎威用来恐吓的目标终于来了,眼下就看这位杨公子的排场够不够硬了。
他抬手装作随意地对家中管事吩咐道:“你先引两位上官到倒座厢房中歇息,就说我这里有贵客不便接待,让他们等待片刻。”
管事抬头看了一眼把玩鹦鹉的杨暄,会意地转身离去。米查干嘴角浮起浅笑,端起酒樽给杨暄倒满,一个劲地劝酒。
“公子,这岭南的鹦鹉不喜我们北方的习性,很容易生病,每日需专人看顾,养在暖阁之内。“
“这个我明白,某结交的朋友里面,就数米先生你最够义气。可惜你是个做生意的不能当官,不然我便要向家父举荐你,最少也让你当一个五品的官员佩戴鱼符。”
“长公子待我如此相厚,查干感激涕零。就算不能当官,拥有公子这样的朋友我亦非常满足。”
“哈哈,说得是,饮酒!”
这边米府上管事将两人请到外院的倒座房偏厅内,也上了一樽酒和一盘凉皮拌羊肉,放在案几上,说是让两位客人垫垫肚子。
萧华轻蔑地扫视了案上的菜肴和美酒,冷声说道:“不必费这许多心思,将这酒肉撤走,快快把你家主人叫出来。”
管事心中已经稳了,双手捅在袖子中不卑不亢地说道:“两位长官不必如此谨慎,这烧春酒和凉皮拌羊肉不过是我家府上招待过往朋友的家常饭而已,一餐酒一顿饭也不至于使两位背负贿赂名声。我家阿郎也确实是在招待贵客,请两位稍稍等待。”
这管事叉手向后退走,把隔扇门拉上,目光瞅进门缝中笑了一声。
萧华怀抱双手站在地上,对那酒肉丝毫不看一眼,仿佛多瞅一下就污浊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元载盘膝坐在案几前,嗅着美酒不禁泛起了馋虫。家中娘子管得太紧,等闲喝不到一顿好酒,今天有这样的机会,白白抛弃了岂不可惜。
他没有抵抗多久便被酒香俘虏,端起酒樽倒入盏中,咂着嘴巴细细品味。又提起筷著夹起一块羊肉塞入口中,顿时感觉鲜嫩可口,腥膻味被完全清除,不由得吧嗒起嘴来。
不愧是富甲长安的大商人,这羊肉完全是用胡椒茴香等香料磨成粉腌制后煮出来的,味道独特岂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吃得起的?
他滋啦一声将美酒灌进口中,抬头对站在地上面壁的萧华问道:“箫郎中不来喝一口?”
萧华冷漠地摇摇头道:“在下是来破案子的,不是与你饮酒作乐的,况且此人是否作奸犯科尚未可知,你吃了他的岂不是要嘴软?”
“哈,”元载讽刺地笑道:“区区一餐饭,就能收买一个司直官一个郎中吗?那这朝廷的官也太不值钱了?萧郎中尽管来饮,大不了我元载到时候付他饭钱酒钱。”
萧华一听说的也是,索性也坐了下来,端起酒盏小酌了两口,但餐盘中的菜和肉却一下都没动。
“既然你还放不开自个儿,那就怪你没有口福了。”元载毫不在意地把餐盘中的羊肉和凉皮吃光,又灌了一肚子美酒,剩下满案的杯盘狼藉。
……
箫华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头已经往天边沉去,他们已经整整等了两个时辰,这奸商米查干却仍然晾着他们,实在是胆大妄为。
他终于等耐不住,一把掌重重地拍到了案几上:“这米查干分别是藐视我等,他家中哪里有什么贵客!我们手里握着公文,岂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商贾而缩手缩脚。”
元载感觉有些不妥,他们先后到米查干的两座府邸,均是飞梁画栋,风景优美。其人虽然不敢起高楼,但硬山顶风格的房子搭配上白石灰檀木门窗,确实非常漂亮,加之园中有荷塘、垂柳、美妙山石,确实不是寻常财物能够置办得起。
若他真有十几座宅子,富冠长安也不是虚言。士大夫虽然常瞧不起商人,但那些真正富可敌国的,也能够利用财富完成身份的逆袭转变。其中的佼佼者如王元宝一度是玄宗皇帝的座上客,而且能从双方夸口交谈中得出这样有名的结论:朕天下至贵,王元宝天下至富。
米查干马上就能够成为下一个王元宝,结交达官贵人岂不是易如反掌,他们两个六品官员恐怕也会遇到极大阻力。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手阻拦道:“箫郎中,说不定这米查干真有贵客,我看还是先等一等,我们长坐在这里等待,想必他也躲不过初一十五去。”
萧华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能有什么贵客,能够贵得过我兰陵箫氏吗?你若是胆怯自退到一边去,看我去把他揪到这里来接受审问!”
箫郎中气鼓鼓地走出偏厅,元载也只好跟在他身后,遇到仆人拦阻便怒声呵斥,一路闯入米查干待客的正堂内庭中。
米查干正在与杨暄喝酒,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猛然看见有两人闯入,便相互扶持地站起来。
萧华依旧一副傲然自负的模样,指着米查干怒声斥道:“好一个奸滑商贾!本想给你留点儿颜面,想不到你竟然敢在这里饮酒作乐,把我二人晾在倒座房两个时辰,你该当何罪!”
“什么玩意儿?”杨暄眯着惺忪的醉眼扶着案几旁的柱子站起来,指着萧华喝问道:“你是谁手底下的官?这么大胆?敢在我杨暄面前放肆!”
萧华一时没听清楚是谁,从怀中掏出公文冷声说道:“我乃刑部郎中,奉了上面的命令来彻查米查干勾结地方官吏敛财案,无关人等速速退去,若是妨碍了公务,定将你送入刑部的大牢从尝尝滋味。”
杨暄扶着柱子戏谑地笑道:“刑部郎中?你们尚书韦见素也需仰我父亲的鼻息,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我好友的府上闹事?当心让你这个官当不下去!”
元载闻言吃惊,细细观察这位纨绔的衣衫装束,连忙上前拉住萧华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但萧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义正辞严道:“本官有刑部公文,任何人胆敢阻拦,视同妨碍公务。不管汝父是什么人,能大得过大唐的王法吗?”
“呀喝,我给你脸了是不是!官印都不想要了?”
元载暗暗叫苦,今日事情处理不好,自己好不容易熬起来的司直官位怕被人撸下去。他连忙赶在萧华面前抢白:“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再进行调查,我们明日再做打算。”
他伸手拽住萧华的衣袖低声说道:“且不可和对方硬碰硬,我们先回去再说。”
两人拉扯着来到米府的大门外,萧华挣脱元载的手恼道:“元司直,你怎么能够拦我?”
元载连忙对这位刚正的搭档低声说:“箫郎中,你可知道刚刚在米府上的那是谁?”
“是谁?不管他是谁,岂能违逆王法?”
元载苦心相劝道:“这位可是当今宰相杨国忠的大公子,你我若是硬来不知变通,不等查清案子就会被脱掉这身官袍。箫郎中,做人不可如此刚直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有备无患
萧华转身望着米查干宅邸高耸的门墙,满脸忿忿不平说道:“想我等忠志之士欲报效国家尚且穷苦潦倒,竟让区区一个奸商和一个外戚公子在这里取笑。”
元载一听萧华说话就知道他是个愤青,跟他合作查案极有可能被其连累,但眼下也不是脱身的时候,只好寄希望于能够开导这萧华,应付差事把这案子给结了。
他连忙拱手说道:“箫郎中勿要恼恨,我们不要与这杨暄硬碰硬,应该想别的法子。”
这句话萧华哪能够理解,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说道:“也是,我就不信杨暄小儿能够一直护在米查干的府上,等他回府离去,我们再去抓捕米查干将账册取来。”
元载歪嘴一笑,这人果然没有听明白,他拽着对方的袖子说道:“我二人先找一个僻静酒肆,我再与你慢慢道来。”
长安各坊中均有酒肆,有些是从西市批发,有些是自家酿的,风味各有千秋。两人来到长兴坊中的小酒肆前,只见店前立着一根高杆,上方悬挂白色酒幡。店中只有五六张案几,酒博士立在酒垆后方沽酒。
两人共要了两升清酒一盘羊肉,盘膝对坐在案几前,元载端起酒樽给他倒满盏。
元载在米府上的时候就喝得不少,此刻便有些醉意微醺,开始给萧华陈述厉害关系:“箫兄,你我刚开始受任韦相托付,在下心中便有疑惑。如果只是一般的官商勾结敛财,又何需韦相亲自委托,也无需我们两个六品的官员出马。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这案子不简单,果然如今刚要动一个小小的商贾,便已受到如此大的阻力。接下来如何能查得下去?”
萧华本对这八面玲珑的元载素无好感,听到这席话也顿感对方所言有可取之处,便端起酒樽给对方倒满,诚心问道:“以元司直之间,该当如何?”
“我有两个办法,均是解决此案的策略,你是要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
萧华用手指敲击着案几:“当然是先听坏的。”
“我们立刻回去求见韦相公,向他明述此案遭遇到的难度,再向他讨个主意,询问此案能否再查下去?如果能够得到韦相公的背后支持,至少我们还有条退路。”
箫郎中砸吧着嘴摇了摇头:“不好,我在刑部坐了三年的冷板凳,好不容易才获得韦相公的注意委以任用,如若遇到这点困难就回去向他求问,岂不有负韦相的托付?”
元载欣欣然地点头笑笑:“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还有良策吗?说来听听?”
“这很简单,这米查干既然能够攀得上杨国忠的儿子,足以说明他路子野得很,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专门拜访他,向他说明厉害关系。并请他给我们给我们准备两个替罪羊,让我们带回去给朝廷交差。这样一来我们那边可以给韦相一个交代,这边也不必得罪米查干和他背后的人,左右逢源必有厚福。”
“这算什么良策?”萧华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此事我不做考虑。”
元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说道:“当然,我们两个自然是以你为主,如果这两个策略箫郎中看不上,你可以自己想个办法。”
萧华略一沉吟道:“还是用你的第一个办法,我们回去求问韦相公,得到他的首肯再说。”
……
曹安定得到了米查干派家中小厮送来的密信,得知事情恐怕非同一般。他认为有必要给李大夫写一封信,把这件事的苗头告知他,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如天塌一般,但交由上层的人解决也许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立刻提笔写了封信,用蜜蜡封住,挥手将一名驿兵叫了进来,把信封递交到驿兵手里说道:“迅速骑快马到凉州武威城,把此信交到李大夫手中。”
一个月之后,传信驿兵来到凉州都督府正堂中,单膝跪地禀道:“大夫,曹参军有紧急书信,呈送给大夫参阅。”
“拿来与我看。”
李嗣业取起案几上的小餐刀割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叠麻黄纸,撑开在手中细细阅读,随后将信纸拍在桌上,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捻着胡须在地上来回踱步。
他知道这条物流商路迟早要暴露,但没想到竟然是米查干最先被盯上。是谁要跟他作对?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想,二选一不是安禄山就是杨国忠,更有可能是杨国忠被安禄山利用,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操蛋了。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每年让米查干给他送一石胡椒,每次叙功回到长安,也要给他带一些礼物。若真是他杨国忠在背后捣鬼,那他以前送的礼物和财物岂不等于喂了狗?
他坐回到案几上,拽过一张硬黄纸,蘸饱了墨汁写了回信,装在曹安定寄来的信封中。对跪在堂前的驿兵说道:“这是回信,你回到长安带给曹安定。”
“喏!”信使上前接过信件,倒退着走出了正堂。
李嗣业又揪着胡须琢磨了一阵,对外面喊道:“来人,把杜甫给我叫过来。”
片刻之后,杜甫信步走进堂中,叉手说道:“大夫,唤我有何吩咐。”
“你立刻在本地召集几十个木匠,带着我的手令前往会昌华清宫,加紧督促兴建中的檀香汤,如果木料有短缺,立刻向阳关西域商会去信催促。”
“喏。”
杜甫虽是文人,但久在塞外军中,耳濡目染也适应了军中雷厉风行这一套。上位有命令哪怕是让你赴汤蹈火也不得有质疑,令行禁止容不得半点拖延。
他又提笔撰写了两封书信,其中一封给远在北印度的戴望和赵丛芳,命他们加大各驿站的人手力度,尽量多运送檀香木,可适当减少胡椒的运输量。另外一封给在龟兹的岑参,让他代替自己入宫,献上檀香木丹堂的图纸,并且着手开始修建。
写完这两封信之后,他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和期待感,他就是要以堂堂正正的阳谋来对付阴谋,看看他们能怎么与自己作对。
李嗣业的信很快送回到长安河西进奏院,曹安定从驿兵手中接过信封,打发下去歇息。自己则来到堂后的一间密室内。
米查干盘膝坐在密室案几前,四周点燃着油灯,身旁有穿着绿色襦裙的侍女煮茶伺候。他看到曹安定捏着书信急匆匆地踏进来,暗淡眸子中终于闪烁出了亮光。
曹安定当着他的面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麻黄纸,平铺在案几上。两人借着灯光低头下视,只见纸面上只写着三个大字:让他查。
“不亏是李大夫,行事确实不同于常人。不过对方如果来调查,是该主动配合吗?”
“那当然,至少从表面上应该这样理解。”
第六百八十三章 米查干开诚布公
韦见素幞头下掩盖不住鬓角的白发,他单手捋着美髯,扭头看了看堂下各在一旁的萧华和元载,略显迟疑地问道:“你们确实是在这商贾米查干的府上,看见了杨相的公子杨暄?”
萧华上前叉手说道:“确是如此。”
元载也连忙补充了两句:“我二人不敢自专,特意来向韦相请教,希望韦相能够指点迷津。”
韦见素将双袖负于身后,态度看上去十分硬气:“你们只管去查,过了今日杨暄必然不敢再去给那奸商撑场。”
萧华心中豪气顿生,看来咱的领导还是一身正气敢于拍板的,如果韦相能够这么一直硬气下去,对方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敢于彻查到底。
元载心中想的却是,韦见素敢于这样说,肯定这件案子是杨国忠主导,必然他韦老夫子哪有这样的胆量敢安排杨相府的公子。
两人同时上前叉手道:“喏!”
“退下吧!”
……
兴化坊杨国忠府邸上,杨暄正坐在侧院的长廊上,手中正提着一个鸟笼逗弄笼中的鹦鹉。
这条廊道顶几乎挂满了鸟笼,婢女们守在左右细心服侍,当杨国忠大踏步地进入廊道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公子雄壮,杨相公威武这类话。
杨国忠似无所觉,拧着眉头来到了杨暄面前。这位公子哥看到父亲心情不好,却不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端着鸟笼凑向父亲,笑着说道:“阿爷,我最近又寻摸到一只好鹦哥,聪明得很,会说所有的官话,你来逗逗它。”
杨相公挥起手掌,重重地扇在了杨暄的鸟笼上,打落在地上摔开了裂。鹦鹉从破笼子中挣扎出来,扑腾着飞出了长廊。
“鸟,我的鸟!阿爷你干啥呀,鹦鹉招你惹你了?”
“住口!”杨国忠怒声痛斥道:“我现在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再与米记商铺的米查干接近!当心被他给灌了迷魂汤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杨暄被父亲的大发雷霆彻底给吓住了,只好唯唯诺诺地低头站在旁边,胡乱地点着头。
杨国忠神情稍微和缓,转身对身后的管事吩咐道:“从今日开始,但凡这个米查干送来的东西,全部都给我退回去。”
管事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机械地朝主人叉手行了礼,缓缓地向后退去。
……
萧华、元载二人来到靖恭坊米查干的一座府邸门口,走上前去敲了敲侧门的门环,门房管事推开门只探出一个头来,问道:“两位上官前来所为何事。”
“我们之前就来过你们府上,叫米查干出来。”
管事恭敬地朝两人叉手,低声说道:“两位稍待,我这就去请阿郎。”
两人对视了一眼,才笃定地点了点头,案子查到今天才见到正主,可真算是不容易。
片刻之后,米府中门大开,大腹便便的米查干穿着锦袍走出,朝两人躬身叉手行礼:“小人米查干,见过两位上官。”
元载嘴角含笑阴阳怪气地说道:“米查干,你可真是好大的排场,我们三次前来拜访,竟不得其门而入。”
米查干叉手九十度前鞠躬,神情谦卑:“两位上官宽恕则个,本人生意繁忙,手下有几百人都需要我养活,整日不得空闲。”
“那你今日有空闲了吗?”
“有有,两位快请进。”
米查干引着两人进入府中,穿过两道花圃和月洞门,来到荷塘旁边的精舍内。
有三名婢女站在门口伺候,地面上铺着白色羊毛地毯,长案几陈列在中央。米查干邀请两人坐下,挥手对婢女们吩咐道:“去取两坛子美酒。”
萧华抬手拒绝:“今日找你是为了公事,饮酒就不必了。”
“那就取来茶鍑,给两位贵客煮茶。”
元载抬头打量了精舍的门窗,用料考究雕工精美,靠墙摆放着竹木的陈列架,上面摆放这钧瓷唐三彩等物品,中央地面上摆放着铜炉,檀香从炉中飘忽升起。三个婢女均身穿素服肌肤白皙,所扎发髻的样式奇特,像是来自新罗的女婢。
婢女们将煮好的茶呈送到三人面前,双手交叠在腰间跪坐在案几旁,姿态优雅娴静。
元载眼馋不已,人家所用的婢女比他的自己的老婆姿色都要上佳。
米查干朝两人叉手道:“不知两位上官联袂前来,有何公干啊。”
萧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磕在案几上,朗声说道:“米东家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二人断案求的就是一个痛快。你们若是让我们不痛快,你自己也别想痛快,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跟我们说话还能留点面子,若是到刑部大牢去,你就不那么舒坦了。”
“箫郎中真是快人快语,米查干怎敢违逆?”米查干朝门外挥了挥手,几名仆从抱着一叠叠的张榜走进门,堆在了他面前的长案上。
他随手拽出一本翻了翻,扔在了两人面前笑着说:“这就是鄙人在长安东西市所开的四间商铺的进出账册,两位尽管查,我尽力配合如何?”
萧华与元载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成竹在胸,是提前做了手脚,还是这账册根本没有问题?
他们将账本一一翻开,将进出账目细细比对。米查干则悠闲地坐在他们对面,手中捧着茶盏含笑观望。
大概花费了三个多时辰,两人才将所有的账目理了一遍,萧华伸了个懒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米东家每个月都能派驼队往长安运送七石胡椒,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多达十二石,一年十二个月从无断绝。从天竺到长安达三万多里,你就算手下养六支驼队交替来往,也做不到不断顿吧。你的货都是从哪里来的?“
米查干嘴角浮现笑容,抬起双手清脆地拍击了两下,立刻有四个仆人抬着两个托盘放在了案几上两人的面前。托盘中所盛放的是金光闪闪的金铤,每一盘应当超过了五百两。
元载霎时双眼放光,连呼吸都不淡定了,这些黄金一旦到手,何愁他在长安城中买一座三十亩的府邸别业?
萧华却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节,双手按在案几上沉声问道:“汝这是要贿赂我等?”
米查干神情略带疏狂地笑道:“这只是鄙人送给两位上官的见面礼,同时也提前给两位提个醒,让你们做个抉择。鄙人给两位上官疏出两条路,其中一条便是收下这些黄金,我给你们找两个替罪的人,你们回去也有个交代,这叫做既可以升官,也可以发财。”
萧华冷哼一声:“那么第二条路呢?”
“我把胡椒的来路告知你们,你们接着往下查。不过我肚子里藏不住话,还是忍不住想给两位一句忠告。今天你们拿了黄金退缩回去,日后照样能够升官发财。可如果你们执迷不悟,还要继续往下查,这背后真正的势力强大如斯,足可以使你们丢官免职甚至是家破人亡,两位可要想好了。”
“废话!”萧华双手重重地拍击在案几上:“本人身为朝廷命官,食圣人俸禄,岂能畏惧权贵顿首不前。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背后有什么天王老子,我萧华并无畏惧,也一定要查到底揭发出你们的罪恶!”
元载开口拦阻已来不及,只好懊丧地叹了口气,在眼下这个世道混,为官太正直能有什么好下场?
第六百八十四章 韦见素抱病推诿
米查干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放到嘴边浅慢品尝,同时抬起眼眸扫视了坐在对面的元载和箫华一眼。这两人之间看来不是一心,箫华略显刚正不阿,元载却懂得圆滑进退,不过他们既然敢查,他就不怕把底兜出来,就看到时候他们接住接不住。
“你当真要知道?”
“废话少说!你此时不说,难道要到刑部大牢里去说吗?”
米查干放下茶碗摊开了双手:“我所有的胡椒香料都来自西域商会。”
“西域商会?是何人经营?”
“是谁经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控制了整个印度至中原的胡椒商路,总会设在敦煌郡阳关,在酒泉、张掖、武威等地均有分会,我每月差商队接来的货物,均从张掖分会所取。商会给我的价格如今是每斗胡椒五百贯。”
两人均吃了一惊,怪不得这米查干短短几年时间内就可以富甲长安。
从张掖到长安来回近千里,每运来一斗就可获利一百多贯,而他每月的进出均在七石往上,这样每月可获利五万多贯,一年就达六十多万贯,除去折扣人工也是不小的数额了。
连从西域商会手中接货的商贾都如此暴富,那么西域商会所据有的钱财岂不是富可敌国?箫华元载两人的眼底均闪烁出异样光芒,连呼吸都感觉紧迫了许多。
元载心中揣测这将是这一辈子翻盘的绝妙机会,最好他能够在此案中功利双收,摆脱这不富裕的六品小官身价,一举跃过五品的门槛,披绯袍骑青马,可足慰平生。
箫华肺腑间也如同波涛涌动,想他父亲箫嵩曾出将入相,官拜中书令,受封徐国公。罢相后曾任太子太傅,薨后追封开府仪同三司。他平生的志向便是追随父亲的脚步,能够拜相续写箫家的辉煌。这桩大案也许就是他起步的开始。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最终的目标却都差不多,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的同时,已经决定好该如何去做。
他们笑着站起来,朝坐在对面一脸坦然的米查干拱了拱手:“多谢米东家的配合,此案确实与你无关,等我们将来抓到元凶之后,需要你到公堂之上做证再传你。”
米查干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外,目送他们走出坊门,脸上才露出诡谲的笑容:“还想抓元凶?知道他是谁你们的官服都要扒掉。”
……
韦见素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中单,从床榻旁的架子上取下字袍搭在身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西域商会?这商会什么来头,规模有多大?”
箫华叉手说道:“商会背后的人是谁我们不知晓,但它在河西四郡均有分会,主要经营从西域印度往长安运送胡椒和檀香等香料,而且数量巨大。长安富豪米查干主要从他们手中接货,短短两年时间之内便积累了大量财富。”
韦见素捻着胡须暗自琢磨,这个西域商会分布均在李嗣业的管辖之下,影响力遍布整个陇右。又传闻李嗣业几年前曾在阳关以西大量扩建驿站,还有去年他曾在大勃律、北印度用兵,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主张发起此案的是杨国忠,然而他却躲在幕后不出现,是不是他已经知道此案背后的人是李嗣业,所以才把我推出来在台前主办,又派两个棋子到河西去试水或充当炮灰?
韦见素自然没有想到,杨国忠也不过处在第三层,而在最顶层的乃是远在范阳的安禄山与他的谋士高尚。意在彻底恶化李嗣业和杨国忠之间的关系,他们好获取渔翁之利。
箫华、元载见韦见素尚在犹疑,连忙上前一步叉手道:“韦相,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还请韦相示下。”
韦见素低头轻揉着额头,抬头反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两人面面相觑,韦相突然反问他们是什么意思。箫华立功心切自然没有多想,上前一步叉手说道:“还请韦相从金吾卫中调出两位中郎将,与我们共往河西协助查案。”
“嗯,你们先退下吧,先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韦相。”箫华还要上前力主查案,却被元载拽了一下衣袖使了个眼色。
“下去吧。”韦见素又皱着眉头挥了挥手。
韦见素坐在阁中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皱起眉头坐回到床榻上思虑对策。他绝对不能被人当枪使,白白得罪一个坐拥三镇,管辖十几万军队的御史大夫、西凉王。圣人对这位李大夫的恩遇已经与安禄山不相上下,况且河西进奏院的曹安定数次上门送礼,吃了人家的嘴软啊。
但杨国忠那边也不能够直接撂挑子,他能够登上相位,全赖杨氏举荐,此种情形实在是难以决断。
“有了!”
韦见素穿好衣袍,扎住革带,踱步来到书房,坐在案几前对伺立在一旁的婢女吩咐:“给我磨墨。”
侍女抱着玉瓶倒入清水,芊芊玉手捏着墨棒在砚台中研磨,韦见素提笔蘸饱了墨汁,用手指掐掉笔头脱落的毫发,落笔在纸面上书写:“臣昨夜偶感风寒,抱恙在身,医嘱需静养数月,实愧对陛下之厚恩。”
……
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盘膝坐在檀木胡床上,手指摩挲着扶手雕刻细腻的花纹,油然的清香从中渗透出来,让他心旷神怡。这也是李嗣业进贡上来的物品,这孩子最近不断献上檀木物件儿,仿佛要把整个中天竺都搬到大唐来。
因为有这样顺心的臣子惯着他,皇帝近来的生活也越来越奢侈,就连所用的恭桶和洗脚桶也都是紫檀做成,祭祀之日一天之内要烧掉几十斤的檀香木。更离谱的是李嗣业竟然要在兴庆宫的交泰殿内给他打造一座丹堂,就算是殿中屋的结构,所耗费的木料也需要几百吨。
这是劳民伤财的举动,李嗣业为了不耽误胡椒的运输,特地命赵丛芳从印度征召了几千百姓和驼牛,砍伐檀香树,加工成材料通过驿站运送到长安。
今日是朝参常例,参加的都是各部的正卿和左右相。杨国忠手持象牙笏站在殿上,正奇怪韦见素怎么没有来。
皇帝目视下方对杨国忠吩咐道:“韦见素近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政事堂的政务国忠你一力担之,要多上些心。”
竟然泡病号了?杨国忠未来得及细想,躬身叉手道:“喏。”
李隆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对下方臣子们说道:“今日若无事,各自早早散去回本部各司其职。”
“臣等告退。”
杨国忠走出殿堂外,左想右想不对劲,这韦见素不过才当宰相几日,怎么就抱病了呢?他交代他安排人去调查官商勾结敛财案,现在却突然撂了挑子。
他突然回过味儿来,哼声笑道:“好个老狐狸,明摆着不敢得罪李嗣业,就抱病躲开是非漩涡。但总不能让我自己涉身危险,需要再找个不够聪明的人顶替在前面。”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为查案也为权欲
萧华和元载两人寄希望于韦见素能够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尽快前往河西,彻底揭开西域商会的真面目。但他们各自在刑部和大理寺等待了数日,却没有人来通知他们,也没有半点的消息。
两人终于忍耐不住,决定再到韦相公府上去问问,到底何时派他们到河西去查案,怎么一考虑好几天就过去了?
他们来到韦见素的府邸门口,轻敲了敲侧门,一个穿皂白衣衫的门童打开门,彬彬有礼地问道:“两位尊客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我是刑部郎中萧华,我是大理寺司直,特来求见韦相。”
“我家阿郎身体抱恙不能见客,两位上官请回吧。”
前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抱病了?两人颇感奇怪,不由得开口问道:“你们家阿郎所染何病?”
“前夜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两位若有要事,就留下一个纸条,由我转交给我家阿郎。”
萧华为人实在,真的就要留纸条,被元载拦住拉着离开了韦府门口。
两人来到坊间的酒肆,又向酒博士要了两升烧春,就着切好的熟羊肉各自沉默。
箫郎中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就病了呢?我们前日见他还没有任何症状。”
元载在肚子里嘲讽地哼了一声,就这种脑子和水平怎么混成刑部郎中的?
他端起酒盏浅慢地品尝了一口,故作高深地说道:“我想韦相的病,应该与我们前日上门汇报有关。”
萧华讶异地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前日上门,给韦相透露了米查干背后的西域商会,请求他派我们前往河西去调查。韦相没有当场答应,说是要考虑几日。所以说他今日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什么答案?”萧华捧哏毫不费劲。
“韦相不愿意牵涉到此案中,所以宁可抱病也不愿意允许我们去调查,这说明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之大,连堂堂宰相都要抱病相避。”
萧华的愤青气质被激发了出来,恨恨地拍着案几说道:“这还是我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吗?堂堂的宰相竟然惧怕地方势力,若是如此,我萧华怡然不惧,愿意自发前往河西,把西域商会的底细查一个底朝天!”
“箫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给你讲。”元载抿了一口酒水说道:“西域商会可不是区区的地方势力,有哪个地方势力有能耐垄断天竺通往长安的商路?韦相公的背后也还有别人,不然他也不会用抱病的方法来躲避主持案件。愚弟现在所忧虑的是,我们是否要躲开这桩案件以避祸?毕竟无论是金钱还是前程,都不如命要紧。”
萧华神情中带着轻蔑哼了一声道:“如果你惧怕,你尽管可以离开,我萧华自然是什么都不惧的。”
“唉,箫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一身正气不惧权贵,我元载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我们两个私自前往河西,这属于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任何后援,如此怎么能够查出西域商会的幕后主使?”
萧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刚刚你也说了,连左相韦见素都不愿意得罪他们,又有谁愿意在背后支持我们?”
“我刚才没有对你说吗?韦相的背后也定然有人,这人肯定也不愿意将此案掩盖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如今韦相告病,幕后这位定然不会沉默,他一定会另寻人来代替韦相,或者亲自出现在台前。所以我们只需要乖乖在家中等待,到时候自然有人回来找我们。”
萧华对元载的推断心服口服,只是这元载为人圆滑通透,是个妥妥的小人。品行有问题,即使再有才也只是为自己谋划奔波,于百姓何益?
两人口不对心地交谈了一阵子,喝干盏中的酒水后便分道扬镳。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平生志向也素来不同,若不是韦见素交待的这桩案子把他们捏到了一块,即使作为同僚也注定是萍水相逢。
……
杨国忠本想找个人来代替韦见素来主持调查胡椒贸易的案件,但他实在低估朝中人的脑子和胆量,没有人愿意主动上来接受他杨国忠要办的案件。
依附在他身边的诸如鲜于仲通、窦华、郑昂等人,这些人只会摇唇鼓舌,助长威风,真正的本事没有多少,若让他们对上李嗣业,只怕反被对方利用。
他躲在背后做甩手掌柜的愿望落空了,找一个身居高位有能力更有胆色的人,何其不容易,连他自己也一度打退堂鼓。李嗣业曾经数次派人贿赂他,自己再查他实在不是人所为,但他隐约能够预感到,李嗣业手中握着胡椒商路这个敛财工具,再与他现有的三镇节度使身份相结合,将来必然是他的大患,更是朝廷的大患。
他坐在小楼中的外廊下,对站在身边的窦华发了一会牢骚。
窦华主动向他献策:“右相既然已经知道这李嗣业垄断了胡椒商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风闻奏事在圣人面前弹劾他,岂不是更加简练直接?”
“你知道什么!李嗣业功勋卓著非比常人,圣人对他的信任也日益加厚,就连贵妃娘娘也非常重视他。若非有确凿的证据,陛下和娘娘如何肯信,反而使李嗣业反咬一口。”
杨国忠抬头瞟了这位亲信一眼,突然眼睛一亮,摊开手说道:“此案不如就交给你来主持,反正办案的这两个人也是你找来的。”
窦华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杨国忠随即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也没有这个胆量得罪李嗣业?”
窦华慌忙躬身叉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官微言轻,如何能够主持如此大案?又如何能够指挥刑部和大理寺官员?”
“这又有何难?我立即向圣人表奏你为中书侍郎,你把那两个查案的叫什么来着,萧华和元载安排到河西去查,给他们身边调派两个右骁卫的中侯,告诉他们只要查得证据带回长安,我可保他们升任侍郎和寺正。”
“喏,”窦华躬身叉手。
窦华退去之后,立刻派人去给萧华和元载传信,约两人在西市的胡姬酒肆见面。
这位中书舍人身穿一袭绯色长袍,腰带银饰九銙,腰间挂着流苏香囊,背负双手站在酒肆窗前,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
萧华和元载从楼梯口爬上来,看见了站在窗前的窦华,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他们没想到竟然是他,此人虽然比他们官位高,但主持审查如此大案还是不太够资格。
“两位请坐。”窦华转过身来,对他们伸手相邀。
萧华面容僵硬身体没有动弹,元载露出笑容朝窦华叉手,在他耳边低语道:“这位可是杨相公的亲信。”
两人坐在了案几前,元载叉手问道:“窦舍人,你邀我们到这酒肆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窦华也盘膝坐在了他们面前,双手摁着案几面,神情中露出几分恣狂得意,笑着说道:“我代表杨相公前来,两位可前往河西四郡彻查西域商会控制垄断胡椒商路案,若能够带回确实的证据,或者带证人回来,引得杨相公高兴,何愁官位不显?”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上差入河西
清晨时分朝阳初升,夜间朦胧的雾气已经被驱散,两文两武四人骑着马匹缓缓走向城门,这是杨国忠的属下窦华派往河西查案的四人组。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即将踏入激流暗涌的漩涡,只有满腔的功利心和升官发财的渴望。
目送他们离去的是站在坊门楼上一个手拿蒲扇的男子,此人须角微微翘起,对旁边的一人笑道:“杨国忠终于上当了,真不容易啊,希望他们能查得一点东西回来,也不枉费我们如此精心算计。”
刘骆谷在旁边担当捧哏:“高先生的这一计真是高明,可谓是一石三鸟。”
“哦,你倒是说说看,何谓一石三鸟?”
“这第一鸟,便是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李嗣业在河西经营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第二鸟,可使得李嗣业与杨国忠结仇,两人日后必将势同水火。这第三鸟,就是能够端掉李嗣业敛财的胡椒商路,甚至有可能罢免他的三镇节度使之位,为主公将来拔除后患。哈哈。”
高尚得意地捋须而笑,抛出出一句互相吹捧的话:“知我谋者,刘骆谷也。”
“他们就算是打死也想不到,右骁卫派出去护卫他们的两个中侯,是我们从进奏院安插在右骁卫的眼线。”
然后两人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
这两人的笑声在风声中显得散乱,并未传递到对面,但斜对面的群贤坊的坊门楼上,岑参和曹安定蹲在栏杆后面,瞟视着对面楼上得意狂笑的二人。
“左边的是安禄山派来的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右边的便是主持范阳进奏院的刘骆谷。”
岑参笃定地点点头道:“李大夫所言果然不错,原来是安禄山在背后操纵,国忠小儿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没错。“曹安定紧跟着说道:“需派人告知李大夫,好使他叫人提前做好准备。”
“好,我今夜就修书一封与李大夫,提醒他杨国忠所派遣的查访使已出长安,其中有两名中侯乃是安禄山安置下的内线,好使大夫能够提前处置。”
两人从坊内楼梯上走下,塞给守在下方的武侯一枚银铤,作为允许他们登楼观光的贿赂,然后目视着对面楼上的二人远去。
……
李嗣业盘膝坐在屏风前面,案几上放着岑参寄来的书信,下方坐着程千里,田珍、燕小四和戴望。他拆开信封细细默读之后,怒哼一声把信纸拍在了案几上,对坐在下方的众人说道:“杨国忠果真是个憨批,他已经被安禄山利用,却违背同盟派人前来查我!”
程千里叉手说道:“属下已经派人安顿沿途驿站,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们通过驿路行走,就逃不脱我们的眼线。眼下估计这四人已经来到凉州地界,他们必然先要前往阳关商会的总行去,所以要先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才是。”
戴望紧跟着说道:“杨国忠派出的四人中,有两人是安禄山安插的内线,这二人绝不可留。大夫,应当先设法除掉这两人。”
“这是自然。”李嗣业手按着案几,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来到了我河西地界,让两条人命消失岂不是易如反掌。嗯,可以这样,凉州民风彪悍,即使如今是太平盛世,盗匪也没有绝迹。如果他们遭受匪徒袭击,两人可以丧命,另外两人可使凉州兵丁救下,借机来敲打他们。如此一来杨国忠还要感我的恩。”
“哈哈。”在座几人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李嗣业又说:“这件事燕小四去安排,要用精干善战之人。”
燕小四从座位上走出来,单膝跪地叉手应道:“喏。”
李嗣业又对戴望吩咐道:“戴六郎,你还是返回阳关,等这两人到达敦煌郡后,可差人去贿赂他们。如果贿赂不成,就把大多数运输胡椒的账簿给藏起来,只留下运送檀香木,紫檀的记账本。我倒要让杨国忠和安禄山看看,也让圣人看看,到底是谁在忠心为国,谁在背后拆台。”
戴望也从座位上走出来,叉手领命而去。
……
萧华和元载领着两名右骁卫中侯来到凉州地界,由于他们走的是驿路,先前程千里已经知会河西沿途驿站随时通报,他们的一举一动等于时刻在凉州府的监视之下。
李嗣业上任之初就加大了对驿站的管理,由放任自流的粗放变为精细管理,每两百里就安置有一名巡驿使进行巡查。西域商会进入河西之后,李嗣业让戴望兼任兵曹参军,同时管辖千里河西走廊上的两条驿站商路。
戴望既然接手,就要把驿路变成西域商会的一部分,同时完善驿站的各种功能,扩充仓库添置骡马车等运输装备,至此胡椒商路已经延长至黄河渡口。
萧华元载久在长安,没有时间外出公干,今日有机会领略河西走廊的壮美河山,两人均有足慰平生的得意和满足。如果此行能够顺利的话,他们不但可以目视游览美景,也可以满载而归长安,左迁高升。
他们在黄河浮桥上凭栏远望,直抒胸臆吟诗作对。右骁卫中侯们牵着马站在他们八丈之外,对他们文人的诗情画意呲之以鼻。
如果仔细留意,就会发现两位文官和两名武官之间完全是脱节的,首先他们说话的口音就完全不同,萧华是南陵郡人,元载是凤翔岐山人,两人常年居住在京师,说的是中原官话。这两个中侯均来自于平卢营州,带着浓烈的辽燕胡化口音。其次由于生活地域的不同,彼此之间的价值观念与道德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这两人表面上是右骁卫的中侯,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实际上两人是临时被高尚和刘骆谷花钱安置进右骁卫,他们效忠的是安禄山,执行的是高尚的命令。
燕赵杂胡本来就桀骜彪悍,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他们只是表面上维持对萧华和元载的恭敬,内心中执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两人时常阳奉阴违,落在他们身后时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萧华竟也丝毫没有怀疑。
元载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萧华说道:“来之前我就有些怀疑,右骁卫中大部分是关中良家子弟,他们怎么偏偏就给我们弄来两个河北的杂胡过来?”
萧华却丝毫不以为意,拽着马缰悠哉悠哉地说道:“管他是关中的还是河北的,这两人只是保护我们的安全,又不是参与查案,何必在意。”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临松薤谷大盗
位于祁连山以西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是读书人向来喜欢涉足瞻仰的文化故地,萧华和元载为了游览一番此地,特意转移了路线,决定从这里绕路前往敦煌。捎带驻足欣赏先贤们开凿的马蹄山石窟,感受魏晋大儒们遗留下来的风骨。
杂胡中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不就是山坡林木吗?辽东全是这些玩意儿。虽说是凭吊先贤,有什么可凭吊的,连坟墓都没有一堆。
萧华口中所说的郭荷、郭瑀、刘眪等河西名士,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有什么可值得崇拜的地方。
两人在洞中探寻的时候,两个杂胡则守在洞口处无聊闲扯。
山坡下发出尖锐的嘘嘘口哨声,几十名盗匪骑着马手中挥舞着兵刃朝着断崖围过来,目标似乎正是他们这四人。
两个中侯迅速翻身上马,从腰间抽出横刀,目光警惕地望着这些衣着破烂的山匪。
为首的汉子手中持着长柄战斧,两腮留着络腮胡子身体肥壮,也骑在一匹肥壮的马上,他身上的铠甲已经锈蚀不堪,好像是用多种甲片手工拼制而成。
“不枉费俺们在这山谷中等候了多日,总算是来了几条肥肉,想活命的话就乖乖自己动手,把钱财和内外两层皮都给我扒下,放在马背上给我们牵过来!”
两名中侯眯起眼睛,眼神也逐渐变得凶狠,山匪头目挥动斧头指着两人喊道:“看什么看!把胸甲和软甲都给我解下来,不然要你们的命!”
两人默契地点点头,其中一人握着刀柄朝山匪抱拳说道:“这位当家的,我们乃是朝廷命官,劫掠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你难道不清楚吗?”
“狗屁朝廷命官,老子落草为寇,就是你们这些朝廷命官给逼的,今日犯在老子手里,算你们两个狗官倒霉。”
在洞窟中游览的萧华和元载早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们皆是文弱书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靠在洞窟两侧的石壁上捂住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名中侯语气变缓,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既然各位以劫掠为生,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身上有几贯铜钱,可以交给你们。但甲胄马匹乃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不能给你们。”
“哈哈哈!”盗匪们发出了狂放的笑声,首领奚落地笑道:“你们小命都快不保了,竟然还敢同我们讨价还价。”
盗匪首领的话音刚落,其中一名中侯突然策马扑将过来,挥刀横掠自斩首领头颅,盗匪首领挥动斧头挡住。两人在马上噼里啪啦交了两次手,中侯收刀俯身趴在了马背上,突出匪徒的包围圈朝山谷从奔去。
另一人策马从旁边突来,迅速挥刀将两名山匪砍倒,也朝着山谷逃窜。
奔驰的战马对于徒步行走的山匪来说简直势不可挡,他们纷纷避过马头,立刻朝着两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追在最前方的几个山匪骑着战马,始终紧紧地追在他们几丈之后。其中一名中侯悄悄从马身侧摸出角弓,抽出箭矢搭弦,突然立直身体从马背上扭身,拉满了弓弦撒手射出,正中一名匪徒的面庞。
那匪徒发出惨叫声落下马来,滚落在绿油油的野葱从中。
“哈,”中侯得意地笑笑,继续纵马狂奔,这些山匪手持简陋的板刀,想要对付他们这些弓马娴熟装备精良的朝廷武官,简直是不自量力,他们只要一来一去奔波几个来回,就可以将这些人分散各个击杀。
但只是下一秒,追在身后的匪徒们似乎再无意隐藏,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擘张弩,平端在手中扣动了弩机,三支箭矢齐发正中其中一名中侯的后心,身体后仰躺倒在马背上。
逃在最前方的中侯惊吓的呀了一声,回头瞄了一眼迅速趴伏在马背上,口中惊慌地喊道:“你们不是山匪!”
众山匪也骤然发愣,随即愈发加快速度抽动着马鞭,决意要把这戳破真相的朝廷命官射杀在马上。
中侯明白自己的处境后,迅速调整奔逃的方向。若从平坦的山谷中逃窜,身后没有任何遮挡物容易被追兵射杀,反而是对面的临松山山坡的一侧,松林如满地箭镞,可以充当掩护。他骑着马在松林中来回绕行,笔挺粗大的树干挡住了追兵射来的箭矢。
他冷笑着回头探看,马蹄却突然向前失陷,两株松树之间有两队人拉起了绊马索,使得马儿翻个跟头嘶叫着倒在地上。
中侯从马背上甩出来摔落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继续狂奔,然而追兵们已经接近了他,平端起擘张弩扣弦应声而发,一支支箭矢如钉子一般扎进了他的后背,噗通声栽倒在堆积的松针叶中。
一个提着斧头的汉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双手高举起斧头,对着趴在地上的尸体狠狠地砍了下去。
山匪们扒下了两名中侯的衣服和甲胄,也牵走他们略有伤痕的战马。
萧华和元载缩头藏在洞窟中,幽暗遮挡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唯有心跳的剧烈声能够形容他们的恐惧。他们忐忑地期盼山匪们不要去而复返,然而事情偏偏与他们的期望相违,这帮山匪重新返回到洞窟下,把他们拴在树上的马也解了下来。
山匪头目刻意大声喊道:“这里还有两匹马,看来当官的不止是两个人,我们到洞窟里面搜,找出来把他们干掉!”
萧华惊恐万状险些哭出声来,元载绝望地低声悲叹道:“我命休矣!”
洞外突然又有山贼的喊叫声响起:“不好了!头领!有朝廷宁寇军的骑兵出现在临松薤谷!”
“快!快!兄弟们扯呼!”
……
洞外很快恢复了宁静,只有沙沙的风儿吹拂过松枝的声音,萧华元载二人急迫的呼吸也逐渐变得顺畅。他们扶着洞壁缓慢地站起来,悄悄地挪到洞口向外探视。
确实是空无一人,只有稀疏的松干和遍地的青葱,两人如释重负走出洞外,马匹却已不见了踪影。
萧华哀叹出声,马背上有他们的行囊盘缠和干粮,不过幸好他们的告身和印绶都装在身上,凭借官身可以从驿站从借马骑乘,所以情况还不算太糟。
松林的山坡下陡然又响起了马嘶声,如惊弓之鸟的两人迅速转身往山洞的方向奔跑,双腿竟如同抽筋不听使唤。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迫近。这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啊!
“我乃宁寇军骑营校尉!你二人为何发足狂奔。”
两人顿住脚步凝固身形,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抬头瞧见一名身披银色山文甲的小将在马背上拱起双手。
两人身心俱疲,各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像两个踏入蛮荒的文明人重新看见了文明的曙光。
“我们受中书令丞调派前来河西公干,某是刑部郎中萧华,他是大理寺司直元载。”
小将翻身下马笑道:“原来是朝廷派来的上差,我们刚刚在山谷中拦截到一股山匪,他们留下两匹马仓皇而逃,看看是不是你们的马和行李。”
他挥手命麾下兵卒将马匹牵过来,两人兴奋地连连点头道:“没错,这就是我们的马。”
第六百八十八章 寒门庶子名门贵子
宁寇军小将身背柘木杆银枪头,威风凛凛地立在马上,身后的一百多名骑卒簇拥在两人的身后,导引着他们走出山谷。
箫华在马上叉手道:“这位将军,我们本来同行还有两名右骁卫的中侯,惨遭山匪杀害,请将军代我们寻访他们的尸体。”
小将听罢点了点头,立刻对身后的一名军官吩咐道:“你立刻带人在山中搜寻两位中侯的尸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喏!”军官领命后立刻分拨出五十多人马,分散进了山谷两侧的松林中。
小将领着他们继续前进,并对身边的箫华元载说道:“两位上官请先随我去往前方的驿站歇息,等他们找到了尸体随后就跟到。”
“如此谢过将军了。”
元载在一旁心神不宁,偷偷回头张望这些面带煞气的骑卒,心中的恐惧始终未有消除。
箫华却安之若素,也不知是神经粗大,还是天生有大无畏的气质,口中感慨地说道:“想不到你们河西的治安竟如此之差,山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朝廷命官,难道是教化不及所致?很难想像这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唐盛世呐。你们河西的地方官员责无旁贷。”
箫华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这些骑卒们或悄悄低头,或露出鄙夷的神色。这小将倒是显得谦恭诚恳:“上官教训的是,我们到达驿站之后,立刻就将此案报知宁寇军使和凉州府,想必要不了几日,凉州府便会发下榜文悬赏捉拿活跃在祁连山至马蹄山一带的山匪,并将这些贼匪彻底肃清。”
“事后如何补救都于事无补,白白可惜了两位中侯的性命。”
行出马蹄山麓的临松薤谷尽头,有一座官方的馆驿。这里不是商路的主干道,所以驿站的规模也比较小,只有一座草厅,一圈筑土墙和马厩。
军汉们牵着马次第进入驿站,使得这座偏远小驿变得喧嚣和拥挤。驿长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自接手驿馆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人,连忙安排驿卒从井中打水给众人解渴。
小将命麾下士卒用海碗端了水送到箫华和元载面前:“两位上官请先饮,我们在这里休息一阵,想必尸体很快就会找到。”
短短片刻之后,马蹄的敲击声出现在驿站的外面,箫华台阶上站起来眺望,只见几名军卒牵着马进入驿站的拱门,马背上驮着两具尸体。
军卒们将尸体放下来,又将两个血葫芦似的头颅摆在脖子上方,小将对箫华元载叉手道:“还请两位上官辨认一下尸体,看看是不是遇害的两位中侯。”
尸体的血腥气隔着老远便已弥散过来,两人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箫华扭头对元载说道:“要不然,你去辨认一下。”
元载连连摆手道:“不,不,我不去,你去。”
箫华叉着腰问道:“我俩谁为主谁为次?你岂能不遵上官之命?”
元载抬手无奈地指着他:“你,好,我去。”
他抬起袖子掩住口鼻,挪动步子缓慢接近两具尸体,军卒们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戏。
元载闭着眼睛接近尸体两丈外,睁开双眼分明看见尸体的断首血肉翻起,两颗头颅兀自睁大眼睛鲜血糊面。他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快步跑到墙根,弯下腰将刚才喝下的半碗清水呕吐出来。
“噗嘻嘻。”宁寇军卒们发出了奚落的笑声,小将板起面孔训斥道:“笑什么笑,还不赶快将尸体用麻袋装起来,勿要惊吓了两位上官!”
他端了一碗热水走到元载身旁,轻轻拍击着他的后背,又将碗递了过去。
箫华神情严肃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对小将吩咐道:“请将军把两位中侯的尸体先送往凉州府交由仵作检验,再将他们运回长安交由右骁卫好生安葬。”
“喏,”小将叉手应答后,又上前征询箫华:“两位上官何不与我们一道前往凉州府,见过凉州大都督后可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前往目的地。”
箫华犹豫着是否要应答下来,元载在旁边以眼神暗示,并沉默地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来回交换了十几次眼色,箫华最终决定尊重元载的意见,拱手谦词道:“不必了,我们此番下来查案,不欲惊扰地方,你们只需遵照我的吩咐把逝者的尸体安顿好即可。”
“也好,”小将朝两人躬身叉手,说道:“劳烦两位上官接下来行走大路官道,沿途有巡防兵营和巡驿使,绝对不会有山匪出没。”
“我们走!”小将一声令下,骑卒们翻身上马,从驿站的拱门中鱼贯而出,只留下纷扬的尘土和零星的马粪。
元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坐倒在草厅的土台之上,箫华斜睨着眼扫视着他讥讽道:“不过是瞧见个死人而已,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地步。”
元载皱起眉头回嘴:“你真是无知者无畏。”
“敢问元司直学得何样文章,治何经典,进士科排名几甲?敢嘲笑他人无知?”
“我以进士及第,乃是实打实的学识,总要好过你以门荫入仕途。”
“你说什么!算了,我们好歹也算在一起共事,案子还没有办下来,相互争吵岂不误了大事。咱俩都各退一步,不要再提起此事。”
元载哼哼了一声,算是同意的他的要求。
两人之间的矛盾纯粹是寒门庶子与名门望族之间的龃龉,出身与待遇是造成这矛盾的始发点,作为兰陵箫氏、宰相箫嵩的长子,人家箫华刚做官便是给事中,兰陵县男,转任五品刑部郎中,又承袭了徐国公的爵位。而比箫华年长许多的元载天宝初中进士,授新平县尉,后来入长安做大理寺评事,不过是八品的小官平调而已,如若他没有娶到王忠嗣之女王蕴秀,这辈子也只能止步于八品小官的职位,又有什么能耐得到今日的大理寺司直官。
截然不同的出身给两人的性格造成很大的差距,元载为人谨慎自卑,行事小心翼翼,长期受困于钱财,认清现实之后还要不顾一切地向上爬。箫华却自信昂扬,拥有天真的理想主义,把当宰相当做此生目标,不惧权贵、认同死理、不通世俗,自然无所畏惧。
元载自然不能与箫华硬杠到底,他也只好借坡下驴,就当他是对自己认错了。
“有些话我们不便在这里说,你我应当及早起程上官道,稍后我再与你详解。”
两人胡乱用了一些干粮,便牵出马匹离开驿站,踏上前往甘州的官道。
官道沿途水草丰美,河水沿着道路边缘流淌,远处有牧民纵马放歌,有一支运货的驼队响着铃铛被他们甩在身后。箫华心情大好,又要吟诗做赋,元载却趁机在旁边说道:“今日之事,你难道没有起疑么?马蹄山的山匪刚劫杀了中侯两人,宁寇军的兵马就已经赶到了?”
萧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
元载加快了语速急促地道:“马蹄山临松薤谷附近仅有两座村落,谷间鲜有人迹,宁寇军之前从未到过山谷中活动,否则就无法解释谷口外的驿站院落狭小,连草厅都无法容纳百余人躲避,从那驿长的表情态度也看得出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兵卒,此地之荒僻可见一斑。由此可见那些宁寇军卒并非是巧合出现,而是有意为之。”
箫华惊骇地扭头望向元载:“怎么可能?他们安敢杀害朝廷命官?河西诸公视王法为何物?”
元载高抬起鼻孔,无意给他解释许多,分明是没有受过社会毒打的天真贵公子,跟他讲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无异于天方夜谭。
第六百八十九章 陈尸右骁卫官邸
长安城笼罩在漫天星辉之下,皇城含光门城楼上的檐脊上落着乌鸦,发出生涩渗人的啼叫声。
右骁卫官邸后院的偏僻角落有一座破旧偏厅,用来停放病亡士卒的尸体。此时有三人提着纸灯沿着后院的荒僻小径来到偏厅门外。
提灯的赵参军小心地踢踩着荒草,口中一边絮叨:“今年下午尸体刚刚运到,某就派人去通知你们,现在夜深人静,正好方便验看,两位请进。”
两名神秘客人外披麻布斗篷,内穿官服,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披麻戴孝的苦主。
三人抬脚跨进门槛,右转穿过一道短廊,廊道的尽头有道厚木门,赵参军取出钥匙打开锁链推门而入。
暗室中只有夯土做的通铺,两具尸体就陈列在通铺上,上面覆盖着被血晕染的白布。
高尚抬手将斗篷摘下,从赵参军手中接过纸灯,将白布掀了开来。灯影下尸体已经被石灰腌制发青,双目紧闭显得很平和,断头的脖颈处缝合得极其潦草。
刘骆谷上前探视后怒哼出声:“李贼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杀害右骁卫武官!”
赵参军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垂目,他知晓这刘骆谷口中所说的李贼是谁,此时只好装聋作哑,暗示这分明是两大藩镇之间的矛盾,他们右骁卫并不想被卷进来。
高尚闭目沉思良久,突然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缓慢开口道:“我们暗中把人安置进右骁卫,又花钱让他两人出差跟随箫华元载,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赵参军一听,慌忙上前辩解道:“此事只有我与甘将军知晓,其余人一概不知,或许是这两位行事不够谨慎,自己暴露了身份也未可知。”
高尚给刘骆谷使个个眼色,面带微笑说道:“无事。”
刘骆谷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双手奉送到赵参军手中,低声说道:“这是给你的谢礼,日后若有求助,另有相谢。”
两人转身从暗室中走出,赵参军锁好门追上来问道:“这两位的尸体怎么处理,总不能一直停在这偏殿里,现在已经开始发臭了。”
刘骆谷回头道:“劳烦赵参军派人把他二人埋在城外乱葬岗便是。”
赵参军提着灯笼将两位财神爷送到皇城之外,望着他们远去的后背,发出嗤笑声道:“这帮人,真他娘的凉薄,自己人死了连个丧葬都不肯安置。”
两人一路步行回去位于平康坊的范阳进奏院,路上但有遇到金吾卫兵丁查夜,刘骆谷便出示官府开出的便条,宵禁期间夜里允许丧葬队伍出行,再加上两人披着白麻本就有丧服的味道,兵卒们也不疑有它。
他们回到留后院刘骆谷的书房之中,点燃了油灯,将身上的麻服斗篷脱下来,塞到门外递给值守的管事:“把这东西拿去烧掉。”
高尚坐回到案几前,思虑良久感叹道:“繁而乱,简而精,是我想的太复杂了,给萧华元载二人身边安排武夫,程序过于繁杂,很难不走露风声。”
刘骆谷问道:“这李嗣业行事过于狠辣,万一他狗急跳墙,对萧华元载下手怎么办?”
“那倒好了。”高尚哼声笑道:“别看杨国忠本人不学无术,他身边倒是有些精明人。安排的这两个人恰到好处。萧华出身兰陵萧氏,乃是太傅箫嵩之子,新近又承袭徐国公爵位,若是他在河西丧了命,李嗣业难辞其咎,所以不但不会加害他,还会保障他的安全。元载原为王忠嗣女婿,虽然出身贫寒,但精明圆滑知变通,也最懂分寸,只有这两人结合才能把案子办得恰到好处,既可以使杨国忠获得挟制李嗣业的命脉把柄,还能够保存河西藩镇的实力。可惜那李嗣业岂是易于之辈,背后必然有什么反制的阴谋。”
“那依军师之见,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高尚挥动着羽扇飘然说道:“当然是再派人,听闻主公在长安留后院豢养有死士,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不过此事应当尽量简单,让他们扮作普通客商潜入沙洲敦煌暗中监视萧华元载二人,李嗣业不管使出何等招术,暗中帮助他们化解。不过我听说萧华为官素来不惧权贵刚正不阿,李嗣业想要逼迫他就范怕是不太可能,所以萧华必然要将案件查到底,到时只需要防止李嗣业暗中搞鬼把萧华手中的罪证换走。”
刘骆谷脸上露出渗人的笑容:“军师连这都知道,看来不愧是主公的心腹,请军师随我来。”
两人走出书房,从门外仆从手中接过两挑纸灯,转弯来到一个房间中,打开墙上的机关,墙体挪开露一条倾斜向下的地道。
他们摸索着走进地道,行进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又从洞口的阶梯走出地道,出现在一处较为宽阔的房间内。
房间地板上坐着十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看见地道中有人走出后,纷纷站起来躬身叉手。
刘骆谷面有得色地指着这些人对高尚说道:“这些人就是主公豢养在长安的死士,本欲为将来做准备,如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请军师挑选他们前往河西。”
高尚意气风发伸手捋须,目光从这些目露精光神情自若的汉子们身上扫过……
……
萧华与元载用厚麻布遮挡住面部,用来抵挡风沙的吹拂,他们跟随在一支驼队身后,逐渐抵达了戈壁滩上的明珠敦煌城。
这是唯一一座与河西走廊其它城镇完全不同的州城,它拥有浓烈的异域风情,甚至比安西四镇的龟兹和焉耆更具西域特色。由于处在丝绸之路的咽喉之地,敦煌城的繁华是在河西首屈一指的。在城中的市场上商贾们能购买到连长安城都缺乏的奇异商品。
敦煌城中的风月场合垂月坊也是一绝,无论是粟特人,还是回纥人,亦或是羌人和汉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符合他们审美的女子。当夜色降临时,垂月坊中的各个楼阁中便传出悠扬的丝竹之声,客人们品着葡萄酒,尝着甜瓜,欣赏肌肤白皙高鼻深目的康居女翩翩起舞。
元载以前贫穷的时候没有余钱去狎妓,等生活宽裕之后家中又娶了悍妻不敢去狎妓,如今他远离长安,家中娘子再也管不着,内心中逐渐蠢蠢欲动,想要安抚饥渴已久的灵魂。
但萧华这人实在是无趣,他进入敦煌城后丝毫没有游玩的兴致,直接住进了官府的馆驿中,扬言今夜哪儿也不去,睡一晚明天就去阳关。
元载站在窗前,眼看着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从斑驳的城墙上洒下来,他躁动的心脏也愈发振奋。这萧华家中有数房美妾,乃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今晚其人若不去他就自己去,反正不能耽误春宵良景。
唉,早知道就应该多带些盘缠,也不知身上这两贯钱能寻一个什么样姿色的女子,如果太丑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他正倚窗想入非非,驿馆的小厮手拿着一封书信走上楼来,躬身呈送到他面前:“两位上官,刚刚有一个客人要我把这封书信交给两位。”
元载愣怔了片刻,从小厮手中接过信件,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麻黄纸抻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今夜邀两位贵客至垂月坊慕庄馆畅谈风月,西域商会张括敬上。”
西域商会张括?
这真是渴睡了有人送枕头,就算今夜是鸿门宴,也是相当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