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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75章

    “你敢动她。”喝茶的宁弈突然伸手一指陈老爷,寒声道,“我要你陈家老小,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凤知微则笑眯眯听而不闻,眼见着陈老爷骂声不绝的被拖了出去,直接就在廊下柱子上捆了,两个卫士手脚麻利的掏出刀子,寒光一闪,一勾一拽——

    冲天惨呼和爆飞血光里,她才微笑着,回答了刚才了那句话。

    “我敢!”

    堂下的人却已经没人再对她这句话发表意见了,凤知微当堂剖腹杀人,这些连杀鸡都很少亲眼看见的巨商大贾,哪里受得起这种刺激,早就昏了一半。

    两个卫士大步上前来,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布垫了放到众目之下,用长刀拨着那鲜血淋漓的布面,大声道:“回殿下,回大人,犯人腹中,尚余糯米鸡半只,南乳肉数块!”

    凤知微瞟一眼那卫士,心想这家伙大概是江淮人,这个模样也能辨认出是南乳肉,只可怜了江淮卖糯米鸡和南乳肉的店家,大概从今日开始,这两样菜便没人会吃了。

    她微微点点头,淡淡笑道:“给各位老爷看看清楚,不要让人说了是我官家冤人。”

    底下各位老爷哪里还有坐得稳的?杀人时昏掉一半,那堆东西拿上来吐瘫了一半,此时只有一两个人脸青唇白的靠着案,拼命转头摇手拒绝递上来的东西,“草民看清楚了,陈某无冤!无冤!”

    “那便好。”凤知微手指敲了敲桌案,立即又上来一批人,迅速的收拾尸体擦地整理,瞬间尸体拖走桌案摆好地面血迹擦干一切恢复如常,众人直着眼看着这般高效率的动作,在震惊布政使大人从属雷厉风行同时,也终于恍恍惚惚的明白过来——布政使大人,是早就准备杀人的!

    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势力横贯黑白两道的陈家一霸,人家也说杀就杀,有人这时才想起,这位魏侯,据说当年被人陷害下狱,在公堂上当着皇帝面暴抽主审的事儿也干过,还怕杀一个区区富商?

    凤知微已经又恢复了她如春风的微笑,可惜这微笑此刻看在众人眼底,已经毫不可亲,她笑一笑,众人颤一颤。

    众人的神情让凤知微很满意,手一挥,早已准备好的认捐本子递上来,这回签得踊跃,大户们下笔如龙蛇掏钱像撒花,一个个抖着手毫不犹豫,本子收上来,这回凤知微真笑了——三百多万!

    真是一群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混账!

    她挥挥手,后堂开始重新上菜,凤知微亲自下阶劝酒,笑吟吟道:“今日当真盛事美事一桩,各位为国家大业,不计个人私利,踊跃认捐三百万两,为历年认捐之最!本官定当立碑勒刻,并上报朝廷,陛下定有嘉奖,来,且尽此杯,为陛下贺,为殿下贺!为诸位贺!”

    众人麻木的举杯……当真盛事,确实踊跃,单刀入腹,糯米鸡封口,认捐本子填好数目,你不掏——今天吃肉了没?剖开肚子看看?

    “各位吃呀,吃呀……”凤知微此刻终于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了,殷勤的劝菜,劝了半天,发现众人都苦着脸打哈哈,没人动筷子,低头一看。

    新上来的菜,是珍珠糯米鸡,和粉蒸南乳肉……

    一席饭“尽欢而散”,当然尽欢的是凤知微,至于那些大佬,管他们怎么个阴影呢,凤知微只在酒席中间,召来钱彦交代了几句——陈家的黑道势力不可小觑,据说他家与这两年新近崛起的江淮第一大帮“灭龙帮”很有些瓜葛,凤知微敢杀陈家家主,却也不会对敌人掉以轻心。

    席后按照惯例,她邀请各大巨商在园子里玩玩,水月山庄是布政使衙门的别业,作为天下第一富,这山庄自然也修建得美轮美奂,寻常人无缘游赏,如今也算是个机会,可惜今天那一场剖腹太煞风景,凤知微虽然殷勤挽留,但客人还是走了一多半。

    在门口送客的凤知微正想也休息会,眼角无意中一掠,看见了那辆翠盖马车。

    秋玉落还没走?

    她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一瞬间她不想回去,但是此时客人还没走完,宁弈也没走,她是没法就这么自己离开,好歹也要找宁弈告辞一下。

    她在前厅没找到宁弈,便转到后院,刚刚经过后院垂花门,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对话的声音。

    一男一女,都很熟悉。

    宁弈和秋玉落。

    说话的是宁弈,隔着垂花门过去是一片竹林,冬天竹叶瑟瑟,斑驳的挡住了他的脸,隐约间语气似乎在道谢,“那日江上,多谢夫人关照……”

    凤知微怔了怔,这话好像先前秋玉落对他说过,难道真相不是他援手了秋玉落,而是秋玉落援手了他?所以秋玉落语气才那么怪异?

    那日江上……哪日江上?宁弈出入侍从云集,就算有时和自己在一起,最起码也带个武功高绝的宁澄护卫,他会有什么情况,能让秋玉落援手他?

    如果是那日黎江之上……虽然当时孤船水上,但离岸并不远,宁弈定然也有安排护卫,难道他那天竟然破了例,没有安排人?难道那天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心里翻腾着许多念头,不自觉的在垂花门前站住了,透过横斜的竹叶,她可以看见秋玉落的脸,她正用先前那种满含倾慕的眼神看着宁弈,听了这一句,两颊慢慢浮出晕红之色,忽然轻轻的低了头,犹豫半天,才近乎呢喃的低低道:“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您竟然忘了……忘了那日之事了吗?”

第576章

    竹林后一阵沉默,半晌宁弈还是用那种听不出喜怒的音调,淡淡答:“哦?”

    这语调别说一直满含期待看着他的秋玉落脸色开始失去血色,连门后的凤知微都开始恨起来了——这人这样说话还叫人怎么继续呢?

    秋玉落却向来是个执拗性子,她直直看着宁弈,脸上神色变幻,半晌凄然道:“那日江上……殿下酒醉……”

    宁弈忽然回身,淡青微黄的竹叶底神容如雪,连看着秋玉落的眼光也是一片冰凉,秋玉落被这么一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本王也有些奇怪。”宁弈眼神奇特的看着她,“本王驻驾之处,哪怕那是空江孤舟,也容不得人随意靠近,李夫人你一介大家主母,那么半夜三更的,是怎么会在那江上和本王‘邂逅’呢?”

    他最后邂逅两字咬得很重,听得秋玉落身子颤了一颤,忽然就跪了下去,伏在宁弈脚下,喃喃道:“殿下……殿下……我不知道……李家别业就在那岸边,那夜我心神烦乱临时起意泛舟水上,并没有看见什么人……殿下……殿下……您不能疑我……”

    宁弈不再说话,袍角一动,就要绕过她离开。

    “殿下!”秋玉落突然半直起腰,膝行一步,双手抱上他的腿,“我不信您真的忘记了!”

    宁弈理也不理她,连低头俯视都不曾,宁澄已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瞪着眼睛道:“喂你这个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知道纠缠王驾其罪当死吗?”

    秋玉落看也不看宁澄,只仰头看着岿然不动的宁弈,眼神里慢慢涌现破釜沉舟的绝望和决然,突然放手,伸手往怀里便去掏什么东西。

    她手指慢慢抽出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手绢巾帕一角,凤知微正在等她手全部抽出,却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身一看,几个留下的士绅正由钱彦陪同着往这个方向走来,看样子是找她来拉关系套近乎的。

    此时她再站在这里被人看见难免尴尬,凤知微立即回身,迎着那几个人走去,笑道:“诸位,我这园子如何?其实西苑那边景致更好些,北方运来的几株三角梅大概也快开花了……”一边说一边便将人不着痕迹引向西苑,将竹林里的人抛在身后。

    等到她陪人在西苑逛了一圈,接受了几个人的示好,再回到前院时发现宁弈已经离去,她立在山庄门口,看着宁弈的车驾一路远去,亲王仪仗后面遥遥跟着那辆翠盖宝顶车,一片烟尘里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身后,宗宸也在看着那个方向,突然道:“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总觉得有点不对,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凤知微似在出神,良久唇角浮起一抹淡凉的笑意,道:“不必。”

    当晚凤知微就赶回江淮首府潼州,一进布政使衙门便道:“人手安排好了么?”

    得到肯定回答,她点点头,直入书房,夜深风冷竹敲窗,她在书房里独坐对灯,面前是摊开的一堆军报文书。

    来自闽南、长宁、西凉和草原,有官方渠道消息也有她布下的暗线。

    华琼的队伍已经在逐渐壮大,再扩大下去难免引起当朝注意,她必须要想法子将华琼势力隐藏,这似乎是个不可能的命题,要么脱离天盛钳制自立,要么在天盛麾下收缩队伍,但是现在还没到自立的时机,华琼来信问她应该如何处理。

    长宁那边兵精粮足,一路和天盛交战败少胜多,但向来以一地之力对一国之兵,时间耗久了难有胜算,看长宁王进攻路线,似乎只想吞并闽南陇北,和天盛划江自治。

    而西凉那边,现在虽说算凤知微半个自己人,但国家不能拿来儿戏,西凉能做的,也就是敲山震虎,围而不攻,牵制天盛南方兵力。

    草原那边是赫连铮直接来信,字里行间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暗示,问她:万事俱备,东风可起?

    凤知微手指敲着书桌,沉思半晌,请来宗宸,笑道:“咱们这么长时间的家业打理,向来是托付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我家产如何?”

    “养一家可用百辈,养一国顶多一年。”宗宸回答得极其精炼到位。

    这个结果已经出乎凤知微意料,她睁大眼睛,“哦?”了一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有钱。

    “你进入仕途五年来,屡受封赏,数额不菲,我们都替你拿出去置产购田。”宗宸说得轻描淡写,“组织里本就有精于商事的高手,何况还有燕家一直鼎力相助,仅仅是江淮往南海一地贩运丝绸瓷器的生意,就在京郊购了千亩地,这还不算全国各地都有的产业。”

    “而且……”他突然笑了笑,“其实钱这个东西,咱们还多的是。”

    “哦?难道你手中有前代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那也太传奇了吧?”

    凤知微本来是开玩笑,不想宗宸竟然露出了“又给你猜中了”的表情,不由也怔了怔,宗宸已经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对,不是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

    “那是谁……”

    “严格说来不算宝藏。”宗宸道,“是历代大成皇朝积攒下来的钱物,固定存放在某处,只有大成皇裔一脉在最危急时刻才可以动用,据说这是大成开国神瑛皇后传下的规矩,要求每代帝王都必须在国力最充盈的年代,存放下一批钱物,以备后患,这一代代积攒下来,你算算,是个什么数字?”

    “后患?”

    “皇后曾经打了个比方,说一家子有个媳妇特别会过日子,每天吃饭都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存放在一边,久而久之积攒了几坛子,等到有一年荒年,家家都缺粮饿死,这媳妇把存的米拿出来,帮全家渡过荒年,皇后说,她就要做那个媳妇,居安思危,有事没事存碗米,省得国力强盛的时候,大手大脚这里那里漏一点的,浪费了也便浪费了。”

第577章

    凤知微笑了笑,道:“神瑛皇后风标独具,心思深远,看似简单说笑,实则内涵哲理,其人其行,真是令人神往。”

    “先皇祖承庆帝留下的敕书遗命里,对皇后也是……颇多赞誉之词,家祖一生闲淡骄傲,唯一夸过的人,也就皇后一人,可见其人不凡。”

    凤知微知道宗宸的先祖便是当初五国大帝之一的轩辕中兴之主承庆帝,后世史书里对这位大帝也是颇多赞誉,都说若不是大帝幼年身体受了戕害以至于英年早逝,轩辕应当国力更盛许多,传说里那擅医清淡的白衣男子,最终没有医得了自己,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突然觉得宗宸说的刚才那句话很有些古怪,笑问:“大帝对皇后是什么赞誉之词?怎么你表情那么奇怪的?”

    宗宸难得的又呛了一下,半晌才犹豫道:“他说她脑袋还是比正常人聪明一点的,有时候却又聪明太过近乎蠢,看得人憋气,所以他还是早点死的比较好,以免迟早有天被气得不行。”

    凤知微正在喝茶,噗的一下险些喷了宗宸一身,半晌将茶碗一搁,道:“这是赞誉之词吗?”

    “你不知道先祖大帝。”宗宸苦笑,诚恳的道,“这真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赞誉了。”

    “承庆大帝,也是个奇人啊……”凤知微想着传说里那位被人夺国灭家,隐忍密谋,抛却此身,在光明和黑暗中游走十多年,最终报得大仇的传奇皇帝,心中也涌起淡淡怅惘。

    一种近乎心灵相通的怅惘——只有肩负着同样重任的人们,才能理解的沉重和黑暗。

    半晌她轻轻道:“一生虽短暂,但那般来过爱过活过轰轰烈烈走过,也算值得。”

    宗宸默然不语,很久之后才道:“当年给你那个小册子,就是神瑛皇后所作。”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了。”

    除了那位传说中特立独行,仿佛不同于那个时代的女子,除了承继长青神力绝慧天下的大成开国大帝,谁能窥见六百年后事,谁又能那般嬉笑玩闹般,便成就了六百年后无双国士?

    当年大成开国皇后亲手写下的擢英卷,前两个题目的答案,可清清楚楚写在小册子中,除了皇后,还有谁能知道?

    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啊,倒是牡丹太后有些像她。

    六百年前无双帝侣,到底通过天道看见了后世怎样的结局,并为此做了怎样的安排,凤知微如今心中想起,便觉得凛然而森凉,觉得自己像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走不出别人指掌间的天下。

    “不要多想。”宗宸道,“当初皇后的意思,也只是有备无患,这批钱物在当年曾经取用过一次,那里的钥匙一共四把,除了大成皇族直系后裔,天战世家、宗家、燕家都有一把,四把合一才能开启,燕家退位后,不愿涉足政治,后来将钥匙交还皇室,皇室便掌握了两把,大成崩毁时为了逃亡,开启过一次暗库,拿过部分钱物,之后……出了一些问题,现在缺了一把钥匙。”

    “什么问题?”

    “天战世家和我们交恶。”宗宸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是当年的一段旧事,那时我还没有主持血浮屠,还在宗家,血浮屠首领凭了皇族金册向我索要钥匙,我便给了,后来听说在最后一场逃亡里,血浮屠被人背叛,几近全军覆没,问题就出在这个‘几近’身上,当时天战世家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战旭尧,自愿断后,据说也死了,战氏家族也没说什么,从旁系里过继了孩子承续香火,但是隔不到多久,有人说旭尧没死,你要知道,那种情形,活下来的人等于就是叛徒,组织首领,也就是南衣的伯父,为此天南海北的寻找,最后到底找到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是从那时开始,血浮屠和天战世家从此交恶,再无来往。”

    “血浮屠……”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从宗宸口中明确听见他所属的组织的名字,之前在她态度不明时,宗宸也一直讳莫如深,到得如今,宗宸已经确定了她的心意,这是打算和她坦诚布公了。

    她想起顾南衣的那柄玉剑,剑柄上正是一座血色宝塔,她想起自己幼年,养父经常外出,原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叛徒。

    从娘的口中,她知道养父是个特别刚烈执拗的人,以他的性子,确实会为追索一个叛徒不死不休,只是不知为何,直到临终,他似乎也没能确定那叛徒是谁。

    血浮屠走到最后,留下的都是掌握大成皇族最高机密的几个人,这个叛徒不找出来,就像哽在喉中的鱼刺,不知道什么时候戳破了喉管,然而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养父都没能找出来,现在又要到哪里去寻?

    又想起那年暨阳山废庙生死一线,明明天战世家来人相助,最后却因为宗宸的到来而避开,天战世家和血浮屠的关系,可真是微妙。

    “我们现在互不干涉。”宗宸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南衣继承血浮屠后,以他和我的性子,都不会愿意和天战世家不死不休,战氏燕氏宗氏,早年祖先都发誓过守望相助,但是经过那么多代,又先后被吞并,也不能指望每个家族都还能守住誓言,世人记仇不记恩也是正常,燕氏早早退出,战氏交恶,现在剩下的只剩宗氏,你放心,三大家主各代都会在继承家业的时候发下毒誓,便不相助,也不相杀,战氏应该能保持中立。”

    凤知微默然半晌,问:“当年血浮屠被追杀,最后剩下的是哪几个人?”

第578章

    “顾衡、顾衍、老石、三虎、小六。”宗宸道,“顾衡就是上代血浮屠宗主,顾衍是他的弟弟,南衣的亲生父亲,血浮屠第一高手,老石是血浮屠七号人物,善刀,平日掌管血浮屠武士武术操练,三虎是血浮屠最有资历的老人,掌握血浮屠信息传递,小六就是战旭尧,按照规矩三大家族的人一般并不直接加入血浮屠,小六是为了锻炼自己加入的,战氏后代在血浮屠里自有不同礼遇,大成崩毁时他进入血浮屠还没有多久。”

    凤知微闭着眼,似在思考什么,从这些信息来看,确实战旭尧最可疑,但是她一向明白,有些事单看表面,往往和真相南辕北辙,当年的事,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参与者,仅靠猜测那是不成的。

    她叹了口气,将这事先搁下,问:“那天战世家那边的钥匙,能拿到么?”

    “现在的问题是,当时钥匙在战旭尧身上,天战世家说战旭尧已死,钥匙没有回归战氏,现在除非找到战旭尧,才有可能拿到钥匙,可谁知道他在哪里?”

    凤知微出了一会神,笑了笑道:“风云卷动,自有沉渣泛起,有些事有些人,在该出现的时候,会出现的……”她不再询问,随手拖过一张地图,对宗宸道:“这边浮不出水面,那边我们的事情也不能因此搁浅,你派可靠的人,把我们这些年在全国慢慢收购的物资,发一批到这里。”她指着某个地点,那里,一片深青色的长长的阴影,代表着连绵的山脉,闽南十万大山。

    “好……”宗宸一句答完,突然抬头,与此同时凤知微厉叱“什么人!”,手一扬,手中毛笔如飞箭,呼啸穿窗而出。

    铿然一声屋瓦碎裂,瓦上有重物跌倒再爬起的声音,随即头顶和四面各处都有风声响起,凤知微的暗卫已经追了上去。

    凤知微仰头看看梁上,发现不知哪里微光一闪,她目光一缩,飞身上梁,果然在梁上发现两面放得极其隐蔽的小镜子,都放在光线的转折处,正对着她的书案,而屋顶侧方也有一处圆圆的小洞,只要有人趴在上面,利用镜子反射,是可以看见下方动作的,目力比较好的,甚至能看见她在写什么,而且趴的位置也不用正在她们头顶容易被发现,这个镜子摆放经过精密计算,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出了动静,是因为看见了那一刻她手中地图指向的方向?

    普天下能在凤知微身侧做到这样的手脚,必然是潜伏高手,凤知微和宗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两人眼神里都泛出杀气。

    半晌宗宸道:“今夜陈家背后的灭龙帮必然要动手,你看会不会是……”

    凤知微拢起袖子,看着冬夜里瑟瑟敲击着冷窗的枯竹,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夜正凉,江淮的冬夜和别处的夜不同,渗着入骨的寒气,哪怕白日是个晴天,到了夜里,也到处飘荡着泛白的水雾,月色打过来,地面上反射着淡青的粼粼的光。

    远处的梆子声响起,似乎也被夜拉得悠长苍凉,风里卷着隐隐的哭声,那是号称“震半城”的陈家正在为家主办丧事。

    “呼呼。”

    黑暗中隐约传来穿行的风声,几道身影,从布政使衙门各个方向无声无息射出,没入黑暗里,很有默契的往一个方向奔行,而在他们身后,跃出几条灰衣人影,鬼魅般紧紧缀在后面。

    那些在前面逃窜的人虽然看起来慌不择路,其实却都向着城西的某个方向而去。

    而此时,城西。

    一处看起来分外沉雄的大院突然门户大开,涌出许多短打带刀的精悍男子,一式的褐色短装,扎红色腰带,胳膊上系一条黑色带子,人人面色肃穆,隐有杀气。

    大院的门口一盏灯笼灯光阴沉,照着院门两侧的楹联,左侧是“刀舞八万里风雨”,右侧是“剑挑三千丈红尘”,对联简简单单,却写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灯光照耀下当真撇捺如刀。

    这里看起来有点像武馆,但在江淮,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是灭龙帮的总坛所在地,江淮大户陈家的背后靠山,灭龙帮原先不叫灭龙,叫盛龙,也不过是个三流小帮派,据说两年前有人单剑闯山门,连挑盛龙帮帮主以下十三头目,换得盛龙上下归心,坐了那老大位置,短短两年迅速崛起,成为后来居上的江淮第一大帮,改名灭龙,这样大逆不道的帮派名,自然不会公然于世,所以总坛门前没有匾额,只有这副对联做代表,灭龙帮勾连江淮大户,坐拥一地江湖霸权,这两年可着实威风。

    有人搬出一个大筐,里面都是那种黑色的细布条,大多数人默默走过去,自己领了系在胳膊上,一名中年男子默然立在灯下,看着布政使衙门方向良久,神色变幻不定。

    陈老爷在水月山庄当堂剖腹的事儿已经传来,陈家少爷当即跪到了灭龙帮总坛,布政使这一出手,不啻于在灭龙帮脸上煽了好大一个耳光!

    灭龙帮要就此忍气吞声,以后还怎么在江淮道上混?

    江淮历史上至今未有民与官斗者,如今便要这些混账官儿,尝尝厉害!

    半晌那男子决然一挥手。

    无数短打男子发出低低一声“嘿!”,声音低沉雄厚,数千人胸腔共鸣,震得地面都似在颤抖。

    稳定有节奏的沙沙步伐声响起,快速摩擦着地面远去,人群不断从各个方向聚集,无声在门口领了布条,再像无数道黑色的泉水般,灌入江淮首府的各条巷道,最后汇聚到布政使衙门的方向。

第579章

    没有热血誓师,没有激昂口号,气氛沉默而肃杀,一声咳嗽都不闻,唯有火光毕毕剥剥,照耀着夜色里晃动的无数身影。

    唯因如此,这群灭龙帮众反而更超脱于一般江湖混混之上,似铁血军士一般拥有沉着而撼动的力量。

    那些毒水般涌入大城血脉的黑色影子,眼看着便要从各个方向,注入江淮首府的心脏,布政使府。

    到了明日,天下便会传开风云震动的消息。

    灭龙总坛前的沉稳男子,眼底也难免闪烁着兴奋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经离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们虽然像军人更甚于像流氓,但毕竟人多,第一次执行这种冲击官府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激动,所以都没注意到,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队伍,接着又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跟了进来。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兽,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门前灯笼懒洋洋的在风中打着旋儿,两个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灯光下抱着长刀,眼睛半睁半闭的摇晃着,完全没有发现,危机已经无声逼近。

    夜将三更时,布政使府外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渐渐都涌出更多的人,将整个偌大府邸都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灭龙帮二当家,抬头看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站岗官兵,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

    他记着大当家的嘱咐,民不与官斗,所以这次来主要是个警告,只要对方识相,给足了灭龙帮台阶,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须要让对方看见灭龙帮的实力和决心!

    历代江淮布政使,从来不会惹他们这些地头蛇,三年一任,不过求个平安,何必引发大事件,在自己考绩上扣上一笔?

    所以他们来得很放心。

    但被血践踏的耻辱,不妨先用这些喽啰的血来洗一洗!

    他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嚓!”

    手还没来得及挥落,半空里突然传来突兀一声,二当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又一阵熟悉的轧轧声响。

    这声响听在他耳里顿时大惊失色,眼睛一转已经看见原本丝毫无异的墙头突然开了无数扇窗,探出无数机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灭龙帮二当家一瞬间心胆俱裂——满墙弓弩,对方早有准备,要赶尽杀绝!

    刚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唰!”

    黑暗里突然腾起一片黑云,黑云之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声,铺天盖地便到了头顶。

    “啊!”

    刹那间惨呼声起!

    长刀短剑正准备围攻布政使衙门的灭龙帮众,犹自得意于自己敢于冲击布政使衙门的豪气,不想对方比他们更有豪气——敢于招呼都不打便大杀特杀!

    强劲的弩弓,刹那间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头的一大批,倒下的尸体喷血三丈,将布政使门前宽阔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但竟然还没有退,或者说前方的人想退,但由于人太多,后方的人才赶到还不知道前方情况,推挤着他们无法后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拨便没有再放,随即弩机轧轧一响,似乎在换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断游移着对向各个方向,这种被杀人利器扫视的感觉十分恐怖——每个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刹时汗透重衣,弩箭转动过去刚刚舒一口大气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转眼间另一架弩机又缓缓移动瞄准了自己……周而复始,无尽折磨,一遍遍在生死关头交换来去,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种一上一下忽紧忽松的极度心理折磨,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秩序,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踩着同伴尸体便回头钻入人群,这一下带了头,四面顿时陷入乱像,前面的人向后钻后面的人向前挤,吵闹声踩踏声惊叫声推搡声夹杂着满地的血花乱溅和被踏碎的尸体,布政使衙门前顿时就翻成了一锅泛着血色的粥。

    那个主事的二当家跃上人群头顶想要控制队伍,但是他们带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一旦乱起,他那点声音早就淹没在震天的吵杂里,只留他近乎绝望的在人群上端挥舞着双手,火光里一个无力的姿势。

    此时还没赶到的人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嘈杂,加快了脚步,这批人动作更精炼速度更快,但当他们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唰一下巷子两侧的墙面,忽然弹出巨大的刀网!

    月色下网上刀光晃动也如冷月无数跃然眼中,冲得最快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错,翻身跃起想要跃过刀网,黑暗中不知谁一声“射!”

    刹那间四面墙头都出现持弓人影,一轮猛射立即将人逼了回去。

    刚在布政使衙门广场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终于挤了过来想从各个巷子里逃走,但被那刀网给拦住,如果说布满广场和四面小巷的灭龙帮现在像条章鱼,那网就似一柄柄斩下的刀,将章鱼触须统统斩断,肢体断裂人流分开,然后,各自按住,揍!

    各处巷子墙头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飞奔的脚步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会从哪个墙头冒出来给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终围而不射的转动的弩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来上那么一轮然后广场上再倒下一拨。

    可以说布政使衙门还没有大开杀戒,灭龙帮众已经疯了——死并不可怕,不过眼前一黑就过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胁时刻压在你头顶,你知道要降临,并不知道会在哪刻降临!

第580章

    宽阔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试图摆脱那弩机扫射,当他们躲到人后,被翻出来的那层人立即感觉到了危机,也拼命的向后挤……这样一层层的翻过去,所有人都搅动在一起,有些人以为自己挤到了后面,可是也许过不了一刻,就会骇然发觉,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乱,死亡如噩梦威压,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伤的,巷子里就更倒霉了,有人直接是被压在墙上压扁的。

    黑暗里各式嚎叫直冲云霄,火光映着扭动的人影宛如鬼魅,无数百姓缩在被窝里瑟瑟颤抖,有人大着胆子推窗看了一眼,从此后凶神经常造访梦端。

    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称为“灭龙之夜”,那位永成传说的魏侯,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搞成了传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门只杀了三十余人,便逼疯了帮众数万倾巢汹汹问罪而来的第一大帮灭龙。

    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传很久,他们亲眼见证第一大帮历经两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间被打回原形从此覆没。

    到得此刻,富庶优游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远记住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铮铮的少年。

    而这一夜,凤知微不过捧茶含笑于楼头,静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风上雪白的绒毛柔柔的扫着她雪色的脸颊,她看起来长身玉立,不染尘埃如画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没有看广场前的惨状,却一直落在深巷的后头。

    那里,先前在她梁上偷听的那群人,掩饰身份汇入了灭龙帮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浑水摸鱼就此遁去,不防凤知微早有准备关门打狗,她布置在各个巷内墙头的游走的弓箭手,其实并不是要杀那些灭龙帮众,这些人她从未想赶尽杀绝,不过杀杀他们的煞气威风以后还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听的人,也浑水摸鱼全数剿灭!

    那些人从府中被发现撤出后,宗宸的暗卫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们盯着对方,在人群里指示对方行踪,可以说墙头弓箭手每一箭,都是冲偷听者去的,而困在巷子里的暗探,要么在巷子里被射死杀死,要么冲出去被射死杀死,没有别的结局。

    宗宸立在她身后,看她平静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要留一个活口,看看是谁主使来窥探她,这便说明,她知道是谁。

    犹豫了半晌,他低低问:“真的……全杀?”

    凤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雾气冲得她眼神更加湿漉漉的,倒映这夜惨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捧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热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气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辰,远处有人遥遥的打了个暗号,凤知微闭上眼睛,挥挥手。

    弩机收回,刀网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灭龙帮众,刹那间如潮水奔流轰然而逃,留下数十具不成模样的尸体。

    高楼上凤知微始终没下楼,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良久不语,身后宗宸问:“需要将那些巷子里的尸体,处理掉吗?”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听,然后被堵在巷子里,被凤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凤知微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唇角浅浅刻着一抹,近乎凄凉的笑容。

    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尸体,摆在了柏州某处皇家庄院。

    空地上一字排开五六具尸体,一色的狼狈淋漓,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和不甘。

    那样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个警告。

    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认真的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黑色团金曼陀罗花的披风长垂至地,衬得清雅容颜平增几分冷魅,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尸体收敛,有人想过来问什么,他默然背转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干净。

    他沉默立在院中,修长的身影淡淡镀在冬日细弱的阳光里。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轻轻道:“知微,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人。”

    长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刚刚一年的凤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血色浪潮,盘踞江淮数年的最大黑道势力灭龙帮,在这位温柔铁血布政使手下,终于遇上了风云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传到朝中,按说布政使衙门公然动用杀伤武器,在国家堂皇衙门前悍然制造血案,那些整日秉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与民为善刑戮有伤天和的御史们,一般都会赶紧上书弹劾,聒噪得厉害,这回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朝廷战事吃紧,陛下已经几次有意无意表示了对魏知的想念,眼看着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会干完就会入内阁甚至可能去带兵,谁还犯傻冲上去触霉头?

    说到底人家也没做什么,并没有真的大开杀戒,围攻布政使衙门本就是杀头大罪,杀上几十人也没什么说的,灭龙帮主要还是自己崩溃的嘛,只是朝中说起这事时表情还是有那么点不自然——听说人家刀还没拔出来,魏知就下令齐射,这要细细追究起来,就不是自卫,是屠杀了。

    凤知微自己也上了请罪折子,说得言辞恳切,表示黑道势力为害一方,身为臣子自当为民作主,区区虚名,毁誉由人罢了,倒换得老皇一番抚慰,又着令将一应后续事务交由凤知微全权处理。

第581章

    这倒省了凤知微的事,对于灭龙帮,她确实有事需要处理。

    广场杀戮夜之后第二天,便下了场雪,将那些血迹无声遮盖了去,一大早凤知微便起了身,便衣轻裘,坐了暖轿出门去。

    她去的正是灭龙帮总坛方向,途中经过江淮府衙门,远远的还没到,便看见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挤得菜市场似的,还有许多抱着小笸箩的孩子兴奋的在人群中穿来船去,兴奋的大叫:“和离!和离!江淮第一起大户和离案!瓜子!瓜子!香喷喷新炒的瓜子!谁要瓜子……”

    凤知微皱皱眉,这快过年的时节,谁家要和离?又竟然闹到官府,搞出这么大动静?男方还是女方?若是男方提出,都闹上官府说明决心已定,这女子为什么不趁早答应以免抛头露面?若是女方提出——这女子可真是烈性。

    她无心管这些民事,这也不需要她亲自来管,仰头往背靠一靠,思索着等下要说的话,想了一阵突然睁开眼,脚底一顿轿子停下,她招手唤来自己的护卫首领,吩咐道:“回去看看刚才那起和离案,是哪家要和离。”

    护卫首领领命而去,凤知微坐在轿中默然不语,日光从车帘透进来,因为反射了雪光而近乎刺眼,她眯起眼睛,眼神微微晦暗。

    半晌护卫首领回来,道:“是江淮排第二的大户李家闹和离。”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问:“男方提出还是女方提出?”

    “女方。”

    “原因?”

    护卫首领犹豫了一下,凑近来低低道:“回大人,李家少奶奶今日府门前公然击鼓要和离,江淮府事先得了李家关照,拒不准予,李家少奶奶逼得没法,在公堂之上公然说,夫君天阉,妻子难为!”

    凤知微眉毛一挑,秋玉落当真是破釜沉舟!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堂之上说出这句话,李家颜面扫地,从此会和她不死不休吗?

    护卫首领脸上也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叹息了一声道:“刚才属下过去,公堂上下一阵大哗,李家老爷已经气晕了,这女人……这女人……唉……”

    “她敢那么做,必然有所仗恃吧。”凤知微淡淡道,挥手令他退下。

    轿子再次前行,并没有回头看热闹,凤知微的脸掩在日光阴影里,没有表情。

    不多时到了灭龙帮总坛,原以为必然冷冷清清垂头丧气,不想竟然热闹得很,门前足有七八十人围着,服色各异,都在指着门口叫骂。

    “灭龙的混账们!滚出来受死!”

    “上次你们折了我们老大的胳膊,今儿要你们老大还两条腿!”

    “骂了一早上探个头的都没有,属乌龟的?”

    “什么灭龙?不怕吹破肚皮?泥鳅吧?”

    “哈哈,从今儿起改名泥鳅帮好了。”

    “好主意,明天就送匾额来,泥鳅帮!”

    “哈哈……”

    一阵放肆讥嘲的笑声,凤知微终于听出来了,这叫龙游浅滩遭虾戏,灭龙失势,当初曾经折在他们手下的混混帮派们,趁机找场子来了。

    世人从来便这么爬高踩低,没什么稀奇,谁要连这点跌宕都经不起,也不配在这世上混,不过凤知微听了一阵,倒也有点欣赏这位灭龙老大了——别人不清楚事件经过,以为灭龙必然在布政使手下全军覆没,却不知道灭龙被打伤的只是气势,本身损伤并不大,这点骂山门的喽啰,灭龙抬抬手就能碾死,之所以一直任由对方辱骂而不出来应对,就是这位老大终于明白了布政使的厉害,不敢在这多事之秋再出任何岔子,害怕因此被布政使衙门抓到把柄,再给予灭顶的打击。

    这么看来,倒是位能屈能伸的汉子。

    凤知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她很满意,这一趟亲自来得不算亏。

    又听了一阵,眼看这些混混骂得越发不堪,而灭龙帮大门紧闭,她等得不耐,抬抬脚下了轿。

    那些混混早就看见这一行,因为凤知微等人都是便服,也没在意,还以为也是哪位前来落井下石的同道中人,此时看见她下轿,雪白轻裘淡青锦袍,披风底一张脸眉目清俊,气质风神俨然高贵,都怔了怔。

    凤知微含笑四面看了看,道:“哟。各位都在啊。”

    这话说得众人又一愣,原本的怀疑打消,还以为真的是同道中人,当即就有一个黄衣人凑过来,笑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凤知微一抖手便将他扔出了三丈远!

    砰一声那人撞在墙上嗷的一声惨叫,滑落下来的时候喷了一口血,满场色变里凤知微冷笑道:“你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竖子猖狂!敢伤我大护法!”同样着黄衣红带的一个男子,呛一声拔出刀便气势汹汹劈过来,“铁血帮的儿郎们,给我宰了这狂妄小子!”

    “呸,什么铁血,猪血!”凤知微的护卫首领早已拔刀蹿了上去,两刀相击铿然一溜火花里,凤知微已经负手施施然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道,“铁血帮,灵剑盟、大旗十八结义、长刀派……”她一气将在场的所有大小帮派名字点完,才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就凭你们这些只会捡剩骨头的狗子,不配在这里吠,荆齐,半刻钟,我不要再看见这些人。”

    “是!”她的护卫首领高声答应,被顾南衣亲自调教过的护卫们持刀而上,这些人本就是当初顾南衣给她选拔,百里挑一的人才,跟着她走南闯北,经过战阵见过鲜血,又经天下第一高手指点,哪里是这些江湖混混能比,眨眼间嗷嗷连声,满地里牙齿鲜血乱飞,瞬间灭龙帮总坛前那块平地,除了凤知微这一群,便没有站着的人了。

第582章

    满地翻滚着捂脸捂腿哀嚎的混混,不知谁一声“滚!”,这些人赶紧瘸着腿抱着胳膊狼狈鼠窜而去,连头也没敢回。

    凤知微也连头也没回,眼角都没扫一下,她看着灭龙帮总坛大门,此刻正轰然中开,一个汉子领着两队人急急迎出。

    他目光在场上一扫,立即就对凤知微施礼,“多蒙兄台相助,不敢请教姓名。”

    这人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感激中有着警惕,毕竟凤知微怎么看都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清贵王族,这些人对官场中人,有着天生的防备。

    凤知微心中满意,看来灭龙老大手底下确实还是有点人才的,她用那种老大看属下的眼光看了看对方,才抬手笑道:“不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是帮主故交,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请转报帮主,就说山北故人,别来无恙?”

    这最后八个字一出,那人神色立即一紧,赶紧弯身一躬,带人匆匆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这回带的人更多,立在门前长身一礼,道:“帮主有请!”

    凤知微颔首,从容步入,她的护卫跟着要进入,那人抬臂一拦,凤知微身后护卫眉毛一竖,呛一声刀剑半出鞘,四面的灭龙帮众立即目光灼灼看过来,双方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凤知微头也不回,手抬了抬,淡淡道:“既见故交,何必从人如云?退下吧。”

    她的护卫不敢违拗,铿然齐齐收刀,却也不走,钉子似的钉在大门口,站得笔直的面对着正门,眼睛一眨不眨。

    这种做派看在灭龙帮众眼底,又有一番震惊,原先看这人像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但哪家公子哥能调教出这种令行禁止的护卫?更重要的是,这些护卫身上都有种铁血杀戮之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官儿的脓包护卫,是真正杀过人见过风浪的,这人的来路,就越发摸不清了。

    凤知微却若无其事,含笑跟着引路的人坦然而入,灭龙帮总坛大院并不如想象中肃杀黑暗,相反,布置得极为精雅有法度,看起来更像是达官贵人的宅邸而不像江湖汉子的盘踞地,凤知微看在眼底,微微点头,一抬眼,已经到了正厅,台阶上站着宝蓝长袍黑大氅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修饰整洁,神情平静中带着几分倨傲,看起来不像个黑帮头子,倒像是出身良好养尊处优的富家子。

    凤知微一看见他就热情的伸出手,老远的打招呼:“兄台一别久矣,精神可健旺?愚弟真是十足想念,十足想念!”

    她一边自说自话“十足想念”,一边自然而然上阶而行,手一拉便拉住那灭龙帮老大,反客为主的搀着他便往厅内走,那人神色一冷,袖底手指一弹,一股劲风射出,凤知微却在此时中指一扣,正将那劲风压下,面上若无其事,笑吟吟道:“请,请。”

    两人袖底只一招,那灭龙帮老大脸色又变了变,一个眼色阻住了底下的人,脸上已经换了笑,道:“未曾想兄台突然造访,有失远迎,请,请。”一边顺手一挥,正厅半掩的大门轰然中开。

    满厅的人正襟危坐,正目光灼灼的看着阶上两人,人人脸色不善。

    凤知微倒怔了怔,对方似乎正在举行重要会议,却被自己不请自来的扰了,看这正堂坐得满满模样,八成还是讨论全帮日后生死存亡的重要命题。

    真是来得正好。

    “各位来得很齐啊。”她哈哈一笑,漫步过去,在堂中看了一圈,自己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一厅的人看着她的潇洒自如劲儿,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灭龙帮的老大阴沉着脸看了一会,唇角撇出一抹冷笑,手一挥,命人给凤知微送上茶来。

    “未敢请教阁下大名?”他也是好耐性,等凤知微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问。

    凤知微掀起眼皮,茶盏袅袅热气上方笑吟吟看他,半晌轻描淡写的道:“魏知。”

    满堂静默,人人反应不及的愣在当地,无数人张大了口,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冬日冰凝的空气里,瞬间腾出一大片白雾。

    “哐啷。”

    有人震惊太过,失手碎了手中茶盏。

    魏知!

    无双国士,一等侯爵,灭常家除海寇攻大越震西凉、名动天下的天盛第一传奇名臣,更是昨夜一手翻覆风云,悍然对灭龙帮下杀手,一夜之间便将江淮第一大帮打得几近残废的铁血布政使!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这里!

    他竟然敢单身一人,直入敌营!

    “魏知!”脾气暴烈的已经不管不顾的站了起来,“你这满手血腥的狗官,还我兄弟命来!”

    “你是魏知?”老成持重的反应过来则在冷笑,“年轻人,劝你一句,想要哗众取宠,还得看冒充谁,不要冤枉丢了性命!”

    更多人则是一声不出,各自掣了武器身形闪动,刹那间将整个厅堂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很好,很有章法。”凤知微端坐不动,赞赏的看看四周,“看来这几年诸位老本行还没有完全丢下,很有昔年……军伍风范。”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大部分人都没听见,倒是一直负手立在厅堂前的灭龙帮老大,眉头一皱。

    “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真的假的,爷爷现在听见魏知两个字就冒火,劈死你活该!”蓦然一声大吼,平地上卷起呼啸的风,风声里一道人影挥舞着金光灿烂的金刚杵转眼冲近,二话不说向凤知微当头罩下。

    “我在说话,你插什么嘴?”凤知微抬手就将手中的茶盏砸了出去,茶盏在空中飞出一道碧绿的弧线,滴溜溜一转便转到了旋舞的金光上方,鬼魅般穿越光帘,擦过大汉手腕脉门,那大汉只觉得手腕一麻,飞舞的金刚杵轰然落地,要不是他身边一个老者眼疾手快将他往旁边一拽,那沉重的金刚杵就能捣烂他的脚背,饶是如此那人也怔了一怔,茶盏铿然落下躲避不及,哗啦啦泼了一脚茶水。

第583章

    凤知微有点遗憾的拍拍手,道:“我还没喝够呢。”

    满堂又恢复了先前那一刻的寂静——凤知微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眼力腕力都已经妙到毫巅,何况这大汉也不是寻常武夫,那一手八方风雨韦陀杵,整个堂口能制服他的人不超过三个,如今在这位看来都有些文弱的布政使手下,不过轻描淡写一抬手便打发了。

    有人按捺不住还要冲上来,凤知微眉一轩,递给灭龙帮老大一个轻蔑的眼神。

    “慢着!”

    一直负手看着堂内的灭龙帮老大终于开口,他看也不看四周,手一挥,道:“都退下,我和魏大人谈谈。”

    “大哥!”

    那人决然一挥手,满厅的人也只好退下,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端坐不动。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对方将门关上,回身目光灼灼注视着她,沉声道:“魏大人,你昨夜手下留情,别人不知,在下却清楚得很,今日你亲自登门,是要在下有所回报吗?”

    凤知微一笑颔首,“您真是聪明人……杭将军。”

    最后三个字出口,那人浑身一震霍然抬头,一瞬间眼中光芒一闪,杀气逼人。

    “不要这样看着我。”凤知微若无其事向后一仰,“我若真要因为你的身份对你不利,昨夜你们灭龙帮就会全军覆没,杭铭杭将军,休要急躁,你不妨静下心来想想,我,魏知,一直以来,对你是恩是仇?”

    杭铭神色一紧,凤知微已经悠然而起,笑道,“当初你为长宁藩所逼,在山北揭竿而起,被长宁和当地官府联合围剿,在二皇子主使下,长宁联合山南按察使许明林等人,生生炮制了山南绿林啸聚案,逼得你们在山南山北无法藏身,最终流落至江淮,沦落成一堆收保护费的青皮混混……”她越说杭铭脸色越难看,凤知微一笑住口,话风一转,道,“然则最后,谁掀开了啸聚案的真相,谁帮你们报了仇?”

    杭铭瞟了她一眼,半晌道:“你那也不过是打击政敌,并不是全心帮我。”

    “话不是这么说。”凤知微诚恳的道,“男儿行事恩怨分明,无论我动机如何,你们杭家这支军队欠我情那是事实对不?”

    杭铭哭笑不得瞅她一眼,这世上只有施恩不望报,哪有颠颠的数着自己的那点恩情逼人承认的?这位“国士”,可一点名士风骨都没有,无耻得很。

    但话说到这地步,再赖账也不过是扯嘴皮子,他哼了一声,道:“阁下有什么来意,尽管直说便是,在下这流亡之师,在大人手下,还不是任大人揉圆搓扁?”

    “杭将军说得好生委屈,若是寻常人,只怕还真以为昨夜一役,已经葬了阁下的英雄志向。”凤知微轻轻一笑,她一笑杭铭便是一呆,一怔间凤知微突然飞身跃起!

    她飞跃三丈,攀上大厅横梁,单手在大厅上方,一个黑漆漆的匾额上一撕!

    她突然出手,杭铭阻拦不及,眼看她手势面色一变,凤知微唰的一撕,匾额上那层黑布已经被她顺手撕下。

    一层黑布悠悠飘落,两个金光灿灿大字灼人眼目。

    “灭龙!”

    “阁下何其憋屈乃尔!”凤知微落下,指着那方匾额,大声道,“身负满门血仇,更兼饱受欺凌,携残军流亡天下,不得不寄身江湖草莽,明明志在灭龙,却连堂皇光明出口都不敢,要这么偷偷摸摸,永藏于一层黑幕之下!”

    “你!”杭铭霍然掷杯而起!

    “嗤!”凤知微给了他一个针锋相对无比鄙视的语气词。

    杭铭抬头注视着那方匾额,脸色青白,浑身颤抖,凤知微犹自不罢休,再次奔了上去,抬脚便要去踩,“既然面对都不敢,要它何用?取了做棺材板!”

    “你给我滚!”一道人影抢了上来,凤知微回手就拍,半空里掌风呼啸,砰砰砰砰几声,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随即各自一个翻身落地,在厅堂各一角面面相对。

    杭铭气得胸膛起伏,脸色铁青,凤知微闲闲挽袖,唇角挂一丝冷笑。

    她一边若无其事挽着袖子,一边赶紧偷偷在袖子里揉着手指……唉唉这混账的手劲真了得……

    日光的光影在浮沉的灰絮里翻腾,将杭铭的脸色照得阴晴不定,半晌他气息微微平复了点,有点嘶哑的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是朝廷命官吗?”

    凤知微垂下眼睫,淡淡道:“杭兄,我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方便和你讲,但是我对贵属绝无恶意,今日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若想这匾额上两字成真,若想你杭家当年的冤案洗雪大仇得报,你就必须和我合作。”

    “如果我不呢?”杭铭一声冷笑。

    “那你就继续换个地方流亡,永远把你这个灭龙的匾额用黑布裹着当摆设吧。”凤知微无所谓的一笑,“我不会再动用官府力量逼你,事实上我已经不需要逼你,经过昨日一役,你灭龙帮气势一落千丈,你们黑道行事,势力固然重要,面子却也比天大,从今日起,你们已经无法稳执江淮黑道牛耳,只要江淮原有的帮众合成一气和你做对,你必然无法立足,灭龙帮原先的帮众也会和你分崩离柝——你就算想善终,这里也再摆放不下你一具薄皮棺材!”

    杭铭神色变幻,末了咬牙森然道:“这都拜你所赐!”

    “你错了。”凤知微漠然道,“你可打听过我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爱才,如果不是想保留杭家军的实力,昨夜我杀的就绝不是三十多人!”

第584章

    杭铭沉默了下去,他当然知道凤知微说的都是实情,他就算不愿和凤知微合作,逞一腔意气再走天涯重新开始,也要考虑天下之大,是否还有第二个江淮供他的兄弟们藏身,凤知微能够发现他的出身,别人未必不能发现。

    “我现在不逼你,我只给你指一条路。”凤知微负手窗前,淡淡道,“你按照我的嘱咐,离开江淮,去我指给你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供应你粮食车马武器,供你发展壮大,将来你是要靠那些盘踞一地继续做你的黑道大王也好,还是等待时机有所作为也好,我都不会干涉你,我只要求你对我给你的一切保密。”

    杭铭默然不语,这条件听来过于优厚像是陷阱,可是正因为如此,他倒信了几分,以魏知的能力和身份,真要灭了他们不过抬手的事,没必要赔钱赔物大费周章,他想了想,若有所悟抬起头,道:“难道……不久以后……会有战事?”

    凤知微只是浅淡的,笑了笑。

    她回身,注视杭铭,拍了拍他的肩,向着南方方向一指,一笑间意味深长。

    “杭兄,飞龙在天,遮疆蔽土,天下豪杰,谁当射之?”

    长熙十七年年末,灭龙帮被布政使衙门打垮,早两年带着部下打下灭龙江山的龙头老大,自称羞于再领袖同侪,带着自己的原班人马再次远走他乡,灭龙便再次成了盛龙帮,从此一蹶不振,同样一蹶不振的还有整个江淮黑道,在布政使铁腕治理下,所有帮派都俯首帖耳,比良民还安分。

    长熙十七年的除夕,因为这群混混不再敢敲骨吸髓的收取各类保护费用,大小商贩都过了个肥年,很多商贩因此自发组织起来,在布政使衙门口放了一日一夜的鞭炮,方圆数十丈地面,到处都是大红的鞭炮碎屑。

    外面热闹得厉害,布政使衙门内却没什么过年气氛,凤知微想着那些山南海北的知己们,心情便不好,勉强招呼了宗宸和所有护卫吃了顿年夜饭,嘱咐宗宸不要忘记派人将江淮这边集市搜罗的新鲜玩意儿给西凉那边送去,还关照了两份,顾少爷也别漏了,这才回到自己的后院。

    除夕之夜是她例行的拔毒之夜,折腾到后半夜,宗宸才疲倦的出来,道:“你好好休息,再有一年,咱们这毒也便驱除了。”

    凤知微笑了笑,看着宗宸离开,慢慢从床上坐起,府外的鞭炮喧闹得厉害,越发显得四面凄清,屋内没有点灯,所有物事都沉默在窗外透进来的雪光里,半面灰暗半面惨白。

    凤知微拥着被子,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无法被那些遥远的喧闹塞满。

    却有箫声突然响起。

    依稀是那年空灵清越的箫声,只是多了一层苍凉凄切,幽幽沉沉自天际传来,吹裂这热闹而又萧瑟的雪夜。

    凤知微怔怔坐在床上,明明窗户近在咫尺抬手可开,她却将手拢在被里,似乎不胜寒冷般始终没有动。

    箫声并不因此停息,依旧不知疲倦无休无止的吹下去,像那年刑部地底大牢,一夜不休。

    雪光渐渐的淡了下去,越过窗棂照见床上静坐不动的人,那散落的一头乌发发顶闪耀着冷光,远远看去竟如青丝成雪。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外面起了一阵狂风,砰然一声吹开未曾栓好的窗棂,窗户大开间,她一抬眼便看见了他。

    前方院外一株柏树褐色的树枝上,那人持箫而坐,月白色的衣袂垂落如飞雪,远处一轮半残的琥珀色月亮,悠悠挂在臧蓝色浮云游弋的苍穹,残叶枯枝色彩暗淡的背景里,他身后深红的披风倒卷而起,金色的曼陀罗花葳蕤一绽。

    如此鲜明,如此,凉。

    一柄垂紫缨的玉箫持在他手中,箫声呜咽,惊破秦楼月。

    窗户开启,他转头看来,一坐一卧,隔窗对视。

    她眼底有这除夕雪夜溶溶月,月色里斯人一曲断肠。

    他眼底有这静室孤窗拥被人,迎面相对而两处心思。

    目光流转,雪落无声。

    不知道多久之后,凤知微才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天冷……进来暖和暖和吧……”

    宁弈手中玉箫一转,眼神那般淡淡一掠,她的话便立刻中断,有点尴尬的看看四周——好像自己忘记起火盆了。

    “你那里不比我暖和。”宁弈依旧是那种语带双关的回答。

    凤知微沉默,宁弈仰头看月,两人这是那次水月山庄宴请之后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是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但忙碌的到底是人还是心,却是只有自己清楚。

    良久宁弈轻轻道:“我来通知你一下,年后你可能会提前离任,姚大学士致休,陛下可能会直接选你入内阁。”

    凤知微不出所料的笑了笑。

    宁弈又道:“另外……知微……今年除夕过后……我就必须要纳妃了。”

    凤知微扬起眼睫,深深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笑,道:“是吗……恭喜。”

    宁弈始终紧紧注视着她,两人今晚的目光都没有回避,各自看进对方的眼神里,像是最后一次注视,要贪婪的将记忆里的目光摄取。

    最终他却闭了闭眼睛,手指缓缓在玉箫上抚过,半晌决然道:“知微,让我问你最后一次。”

    凤知微缓缓抱起了肩,像是不胜这夜的寒凉,勉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你愿意做我的正妃吗?”

    凤知微闭上眼。

    一瞬间心中滚滚流过两个字,带着五年来时光锋利的光影,掠过一生里遍染的血色胭脂,反反复复,如咏唱,不休。

第585章

    那是当年南海海浪前,十六岁少女的回答,在心底回旋往复无数次,终未出口。

    到得今日,再要诉诸语言,已经成了讽刺。

    她微微俯低的脸,被散落的长发遮掩住,于无人看见的角度,有隐约的晶莹一闪。

    宁弈在冷月枯树枝头默然不语,衣袂似流水飘荡风中。

    很久之后凤知微抬起头,神情如常,还对着宁弈笑了笑,道:“夜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宁弈注视着她,眼神里没有失望也没有郁愤,只有深深的哀凉。

    这一路走到如今,费尽心思,费尽心思终不能挽命运狂澜之即倒。

    他努力想推她向前,她却坚持立在原地,守着那年大雪的清晨。

    都是命,都是命。

    “我的心,永在它该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既然有些誓言决心无法以人力抹杀,那便不如顺着她要的轨迹,一路相随着走下去吧。

    他浅浅的笑起来,伸出手,道:“知微,让我最后再陪你一晚。”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又道:“我们相识五年,从未在一起过年。”

    凤知微闭上眼,拢着被子,缓缓的睡了下去,面朝着墙壁。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关上了窗子,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充盈室内,恍惚那年,冬日冰湖前,白梅花掠过月白衣襟。

    床榻微微一沉,他修长的身影倒映在墙面,按住了她的肩,凤知微没有回头,只轻轻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身后宁弈一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半晌短促的笑了一下,道:“知微,我便杀尽天下人,终不愿杀你。”

    “但是从今日后。”凤知微依旧闭着眼睛,“我但望你以我为敌人。”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冰凉。

    冰凉的指尖慢慢的在脸颊游移,指下却有一道湿润的水迹,比指尖更凉,在这除夕之夜低吟的风中,慢慢冷却。

    谁也不再拥有温暖的温度,来焐热那一片彻骨的寒。

    月光慢慢走过长窗,墙面上倒影斜长,像这一路的羁绊,拉得再远,终有尽头。

    很久很久以后,墙面上的身影微微仰起了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他的声音微微暗哑,答:“好。”

    那一夜风声萧索,卷起落雪千层,覆了一身还满。

    那一夜月光辗转,照亮无人相倚的阑干,窗台下一株白梅悄然萎谢,满地里不知是雪花还是梅花。

    累极的凤知微最终维持着那个姿势睡去,最后模糊的睡意里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入睡梦境依旧朦胧,梦中满是华艳清凉的气息,梦里谁撑了一把纸伞过了废桥,迎面一座水晶墙,忽然水晶无声破碎,看见冷月空风下的古寺废庙,废庙前谁笑颜宛宛,递过来一朵芦花,海潮里芦花摇曳,弥漫一股藤萝香,她含笑一口咬下,咬碎的却是暨阳山微涩的松子,一转眼山崖绝壁俯冲而来,绝壁上谁与谁相拥而立对阔大山海,而四面星月之辉缓缓旋转,多宝格里一壶酒氤氲暗香,忽而谁一拂袖将酒壶砸碎于帝京望都桥,她在一地淋漓的水迹里嚎啕大哭。

    是耶,非耶,这一夜迷离混乱的梦境。

    她在那样的回溯飞旋里一步步走过,朦胧里有谁一直倚在身边,将手搁在她的脸颊,那样一遍遍珍重万端的抚过,朦胧里谁的气息靠近,却在最终不得不叹息离开,天快亮的时候有谁缓缓俯身,将一个微凉的吻印在她额头,在彼此最近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感觉到眼间氤氲开一片湿漉漉的水汽,却不知道是自己的,或者,还是他的。

    日光淡淡的升起,室内那熟悉的气息,一缕缕散去,像玻璃上的霜花,一点点化为流水,无踪。

    她慢慢坐起身来,听见外院有传报的声音,朝廷宣她回京的圣旨到了。

    她紧紧的握着锦被,将那一夜微湿的被端抚平。

    这一年除夕,也便这么过了,长熙十八年悄然而又悍然的,叩响这天地之门。

    正月十五,她启程回京,临行前书案上放着最后一封需要她处决的公事——秋氏女请与其夫和离。

    秋玉落洋洋洒洒万字自辩状,与官府文书一起递上她的案头,其间大书特书夫君天阉,个性怪诞,因此所致的种种苦楚,当真万般委屈千种艰难。

    她和李家已经决裂,如今一人搬离李家独居寺庙,作为第一个敢于在公堂上言及夫妻床笫隐私之事的和离女子,她被讥为伤风败俗荡妇,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李家更扬言谁若判她和离必不死不休,江淮府不敢承接这案子,一直拖到年后,最后呈上她的案前。

    凤知微对着那厚厚的官司文书默然良久,想着表妹娇纵尊贵的性子,她能顶着世间讥嘲做到这个程度,内心里执着的爱恋,想必早已灼烈如火吧。

    那年常贵妃寿宴,她便已经看出秋玉落对宁弈的心思,原以为她嫁人会有所收敛,不想一个废了的夫君,终让她死灰复燃。

    而李家少爷,是废在自己手上的。

    天命注定,循环不爽。

    多年前兰香院内激于义愤一朝出手让子蛋飞,多年后那溅射的鲜血终于落在自己脚前。

    凤知微浅浅的,近乎苍凉的笑起。

    随即提笔,在那厚厚卷宗的末端,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准。”

    长熙十八年二月,凤知微回京,三月,因江淮道布政使任上,对京淮运河河工有大功,入内阁为永寿殿大学士。

第586章

    所谓大功不过是个说法,谁都知道,内阁大学士的位置,是早已为魏知准备好的,只看时间长短而已。

    这是史上最为年轻的二十一岁大学士,没有之一。

    目前天盛最高决事机构里,有大学士五位,中书学士十一位,后者不过负责文书抄录整理传递事务,只有前者,才是这个国家的大脑,真正的国家高层,随着天盛帝年纪的老迈,内阁对朝务的掌控力更强,因为前任首辅姚英告老致休,原先的次辅胡圣山升为首辅,他是大学士中资格最老的一位,众望所归,而魏知这个新进的名字,在内阁大学士名单中,却是排在第二位的,还在先进内阁的辛子砚之前。

    换句话说,凤知微一入内阁便是次辅。

    踏进皓昀轩的那一刻,连凤知微都有些恍惚,恍惚还是当年,她还只是姚英手下一个负责写奏章节略的中书学士,不过是又一次旁听朝务。

    大学士们到得齐,正在议事,上首主位宁弈低头喝茶,她进来时并没有抬头。

    凤知微给宁弈施完礼,在主位宁弈座下右首第一位坐下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胡圣山对她点头笑了笑,随即回到自己被打断的话题,“殿下,陛下昨日龙颜震怒,已经将折子给退了回来,您看……”

    宁弈神情不分喜怒,点了点头,将茶盏一搁,目光一转,突然点了凤知微的名。

    “魏大学士,这事你怎么看?”

    凤知微一怔,这没头没脑的问的是什么?揣摩刚才的话意,大概说的是南方战事,长宁已经打下陇北北部七县,逼近贯穿天盛中部的恒江,陛下因此震怒也是正常,想了想,斟酌着道:“长宁虽然兵锋凶猛,但以我来看,未必有吞并天下之心,陛下大可不必为一时一地之失而忧心,假以时日……”

    她还没说完,几个大学士都笑了起来。

    胡圣山捋着胡须,转头对辛子砚道:“你瞧瞧,难怪这人升得快,果然满脑子国家大业。”

    凤知微满头雾水,愕然瞪大眼睛,道:“有什么不对么?”

    她很少有这种发傻的表情,众人都看得愉快,还要取笑,一转眼看见上座宁弈没有笑,赶紧都敛了笑容。

    宁弈眼神淡淡落在她身上,道:“魏大学士,你走神了,刚才胡大学士说的,是本王的婚事。”

    凤知微怔了怔,脸色一红,再一白,随即恢复了平静,笑道:“殿下恕罪,下官实在是没想到,入内阁参与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您纳妃一事。”

    “殿下的事便是国事。”胡圣山道,“只是……殿下想纳的这位,身份上有些不妥,陛下现在不同意,魏大人素来妙计无双,不知可有什么好法子?”

    另一位大学士韩松中笑道:“这事别人管不得,魏大人可一定要管,说起来殿下要纳的那位闺秀,还是魏大人您成全和离的呢。”

    凤知微端起手边的茶,慢慢的喝了一口,笑道:“我可只判过一起和离案子,难道是原五军都督府家的那位小姐?说起来秋家是我的长辈故旧之交,这点忙还是应该帮的。”她转向宁弈,道,“秋小姐身世堪怜,后又遇人不淑,如今能被殿下选中,也是她的福分,只要殿下开口,下官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既如此。”宁弈立即道,“陛下正怒着,他素来爱重你,你有闲进宫慢慢解劝着吧,小王这点琐碎事情,便拜托魏大学士了。”

    他直直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在茶水袅袅的雾气里有点恍惚的笑了笑,慢慢的欠了欠身。

    “殿下抬爱,敢不从命。”

    过了数日,天盛帝宣凤知微进宫,没有在御书房接见她,却在御花园设了宴席,凤知微到的时候,居然看见了韶宁和庆妃。

    这下她也意外了,她是外臣,怎么可以和宫眷公主共饮,天盛帝却一派自如,笑着拉了她的手,道:“魏知,你不必拘束,说到底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今儿都不要拘束,随意些。”说着瞟了一眼韶宁。

    凤知微明白他的意思,老皇帝一方面是拉拢她,一方面也是暗示本来就是一家人,她赶紧给韶宁和庆妃施礼,又亲自执壶给天盛帝斟酒。

    天盛帝心情不错,酒到杯干,只是执杯的手时不时发抖,凤知微冷眼看着,并不说什么,只含笑频频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双柔荑轻轻的按住了天盛帝的手。

    众人都抬起头,便见庆妃对着天盛帝展开一脸温柔笑意,轻声道:“陛下,太医说您最多只能喝二两,可别再喝了。”说着便将酒壶拿开,拿开的时候,不动声色用衣袖拭净了天盛帝唇边不自觉流出来的一点酒涎。

    天盛帝呵呵笑道:“好,好,你就是管得多,依你,依你。”又随意的对凤知微道,“女人就是事多,你自己好好喝,让韶宁陪你。”

    “微臣不敢,陛下请以龙体为重。”凤知微一笑,眼角瞄过正对她微笑的庆妃,这个女子此刻脱尽往日妖媚之气,显得温婉而贤淑,真不知道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随着需要挂上的又一张面具,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对天盛帝的影响力,让她心生警惕,一个怀孕却又失子的宫妃,更可能的下场是就此失宠,她却盛宠不衰,这可不符合老皇凉薄的个性。

    天盛帝吃了几口菜,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韶宁,搁下筷子,老眼昏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长叹道:“昭儿,你最近越发瘦了,有什么心事么?说出来父皇替你做主。”

第587章

    凤知微心中一跳,庆妃已经捂嘴笑道,“女儿家大了,能有什么心事?陛下真是明知故问。”

    凤知微瞥她一眼——这女人聪明得很,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这时候说这个话,明摆着是和自己做对了。

    “女儿好得很。”韶宁却没有接庆妃的话,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曾经发下大愿,要亲笔抄了华严经给父皇上寿,还差一卷没抄完,所以失神了。”

    “昭儿还真对佛法上了心?”天盛帝转头,凝视了韶宁一会,点点头,道:“女儿家学些佛法,修心养性,也好,只是不要沉溺太过了。”

    韶宁含笑应了,凤知微心中苦笑,修行的人不要沉溺佛法太过,不就是为了还俗?老家伙越来越直白,看样子就算庆妃不推波助澜,他也从未放弃要把自己和韶宁送做堆。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天盛帝却似来了谈兴,指了韶宁对庆妃道,“昭儿……这样,老六更好,这个年纪还没正经立妃,先前是说身子不佳不能误了人家女儿,如今太医说身子大好,完全无妨了,他又提了那样一个女人!说什么此女对他有恩,说什么心仪已久非她不娶,真叫朕……真叫朕……”说着逆气上涌,频频咳嗽,凤知微赶紧过去给他捶背,不防庆妃也伸手过去,两人手在天盛帝背上一触赶紧各自让开,惊鸿一瞥间凤知微看见她宽袍大袖下的手洗尽铅华,不仅没有任何蔻丹胭脂,甚至原先故意蓄得长长好作武器的晶莹指甲也给绞了,指甲边角磨圆,修剪得洁净,似平常持家妇人一般装扮得朴素内敛。

    凤知微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发现不仅是指甲有变化,她身上衣料柔软,脂粉清淡,往日妆容浓艳,今日只是素淡浅妆,之前她当着天盛帝的面不敢多打量她,如今在老皇背后终于将这变化看得清楚,这目光一触也便收回,随即她款款给天盛帝捶背,絮絮道:“陛下切莫动气,那秋家小姐您也是见过的,出身不低,听说其人也是德容言工,也算是帝京数得上的大家闺秀……”

    “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么不说她二嫁被弃之身!”

    “陛下!”凤知微就势在他膝前跪了,“话虽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却是知道其中实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秋小姐最后是和离,也不是被弃,我朝律法,女子和离后视同未嫁自由之身,何况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还真算是……未嫁之身。”

    “宁弈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这么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视着她,眼神锋利。

    凤知微毫不畏惧,往他膝前跪了跪,叹道:“陛下,殿下未曾为此事许给臣任何好处,臣只是因两个原因,才出言进谏。”

    “你说来。”天盛帝并不叫起,转身端了茶,慢慢饮茶,淡淡道,“你的理由朕听着合适,便依你。”

    “其一。”凤知微恳切的道,“臣是触景伤情,想当初五军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贵,如今一朝败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领闲散小职,秋小姐零落无依,臣看着偌大钟鸣鼎食豪贵之家沦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为秋小姐,不是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道:“继续。”

    凤知微心中叹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当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宁弈看样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势大,再来个强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担心一觉睡醒龙榻换了主人?哪怕明日就传位太子,今天这事也绝不会允许。

    秋府已然衰微,子孙不旺,这点担忧便绝不会再有。

    “第二个原因。”凤知微默然了一会,才低低如叹息一般道,“臣可怜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却因世间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们。”

    她俯在天盛帝脚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脸颊接触冰冷的地面,瞬间一抹湿凉,微微濡染了身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着伏跪的少年瘦弱的双肩,微微动容,他自然听得出凤知微这句是有感而发,有自伤之意,不由转头看看韶宁,韶宁却已经两眼微红偏过头去,天盛帝自认为明白了这句的双关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间的情路,也着实坎坷,默然良久,叹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软了……也罢……起来吧。”

    凤知微磕了头,默默站起,立在一边,天盛帝捧着茶想了一会,道:“终究有伤皇族尊严,就这么迎进门难免天下非议,这样吧,让那个秋氏也进皇庙,随公主修行一阵子,再以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赐给老六做侧妃……也只能做侧妃了,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再说。”

    “微臣代殿下……谢陛下隆恩。”凤知微躬身下去,天盛帝望着她,忽展颜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儿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别谢朕,倒是该让老六好好谢你。”

    凤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对面庆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的谈话,只顾含笑布菜给韶宁,韶宁似乎在谦让,两人手臂一架。

    凤知微目光一闪。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第588章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则只看着凤知微,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挑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宁弈近乎梦呓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过?”

    他有点怔忪的轻轻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远盈着微微的水汽,让人辨不清什么时候流过泪。

    凤知微震了震,她半个时辰前的一滴泪,他要如何才能发现?

    她睁大眼,不敢让自己闭上眼睛落下微微水汽,一片清亮里她微微偏头,让过那手指,在靠得极近的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宁弈的手指霍然僵住。

    “记住那夜的话,殿下。”凤知微笑得凄然,“也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上位者不可心软,您若心软,赔的是千万性命,您想清楚了。”

    宁弈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鬓边,他退后一步,又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半晌,抬袖对她一指。

    “你放心。”

    他转身决然而去。

    “既然你不手软……我自不敢心软。”

    宁弈的背影消失在千层宫阙尽头,凤知微默然良久,慢慢整理了衣物,站直了身体,背后被假山石上的水汽濡湿,贴在后心,冰凉。

    她没有去皓昀轩议事,直接回府,派了几名手下潜伏在皇庙附近,等到夜上三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

    她挥挥手,有黑影在墙头一闪便逝,随即她换了紧身衣出来,直奔皇庙。

    这回她很小心,远远的绕了路才慢慢接近皇庙,上次在皇庙遇见的那个逼她下墙头的人,一直如阴影盘桓在她心头,行动便越发的谨慎。

    绕过墙头掩身墙后大树,斜对着韶宁的屋子,油灯上映着韶宁的身影,似乎有点急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四面却很安静,没有人马接近的声音,凤知微刚眨了眨眼睛,考虑着是不是等会再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屋内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男装,身形纤细,凤知微刚在想怎么突然来个男人,随即醒悟是庆妃男装出宫了。

    韶宁一看见她便似十分激动,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凤知微无声无息慢慢挪到了离对方屋檐很近的地方。

    韶宁控制不住情绪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公主何出此言?”庆妃似是十分惊讶,“我能有什么骗你的?”

    “我的……我的……”韶宁胸脯起伏语不成声,激动得脸都变形了,“这几天我总在噩梦,脑子里不断回想……总觉得……总觉得那天没有……没有……”

第589章

    “公主。”庆妃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目光直视着韶宁,语声平静,渐渐将她控制不住的情绪按捺下来,“你是太累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你看我,你看着我……”她声音里似也有了几分痛苦,“我和你也一样啊!”

    韶宁扬起脸,怔怔的看着庆妃,似是被她平静中蕴藏痛苦的目光所惊,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扎入她怀中,片刻,有恸极的呜咽响起。

    庆妃轻轻揽住她,慢慢抚她的背,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见她慢而温柔的道:“乖,别哭了,都是命,都是命,其实你当初也说过,你不想要……”

    “那是之前,后来,后来……”韶宁霍然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嚷,“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感受!”

    “我知道。”庆妃取出手帕,亲自替她擦去泪水,轻轻道,“我们皇家女子,既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谁没经历过阴谋倾轧生死离别?到头来能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韶宁夺了手帕自己擦,已经恢复了平静,半晌冷冷道,“我只要你别害我别骗我!你以前的那些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宁弈怎么个同盟合纵也好,不要算计到我头上就行!”

    庆妃似乎默了一默,随即一笑,语气中几分惊讶,“公主说的哪里话来?你知道的呀,我和楚王,从来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说得上患难知己真心托付,除了公主你,还有谁?”

    韶宁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庆妃突然又幽幽叹了一声,道:“公主,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们宁氏皇族的人,有几个是能信的?真正心地无私磊落敢为的,也就是公主你,你就是太光明了,才处处被动挨打。”

    她这话温柔而又体贴,满含为韶宁不平的味道,韶宁听得眼圈又是一红,勉强撑着道:“他也莫得意太久,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空口白牙在这里诅咒能有什么用?”庆妃悠悠道,“对楚王那种人,你便是取了他生辰八字做魇镇,保不准那八字还是假的咒在你自己身上呢!”

    “那是。”韶宁冷笑,“我大哥不就那么被他阴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满朝上下,现在能动他的人已经不多。”庆妃道,“大概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谁?”韶宁立即问。

    庆妃的下巴,往隔墙魏府的方向点了点。

    韶宁沉默下来,半晌勉强道:“你又在说胡话,谁都知道魏知和宁弈关系不坏,暗地里守望相助,好端端的魏知怎么会和他做对。”

    “我们先不说会不会做对,但公主你说,魏知这小子心思不下楚王,真要动起真格来,未必不能给宁弈下点猛药,是不?”

    韶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公主了。”庆妃娇笑,“你明知魏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嫁过去,有事没事也好吹点枕头风?就算你不能说动魏知帮你和楚王做对,有你在身边,通过魏知,你也可以更好的掌握宁弈的动向啊。”

    油灯光影下,韶宁的影子似乎在轻轻晃动,犹疑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面对,什么面对?”庆妃突然轻轻一笑,“你是天潢贵胄天盛公主,你看上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过往种种他明明知道却始终不露声色,说明他心里对你也是眷顾爱惜,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当真要这么个皎皎少年郎,被别人给抢了去?”

    “真的?”韶宁张大眼睛,讷讷道,“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

    “公主你多虑了。”庆妃双手按在她肩膀,笑吟吟看着她眼睛,“这事你听我没错的,男人呀,嘴上一套背后一套,面上道貌岸然不假辞色,其实骨子里……嘻嘻。”

    韶宁脸上慢慢浮出红晕,低下头不语,窗外凤知微抿着唇,将一片树皮无声的在指间碾成粉碎。

    韶宁娇羞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皱眉道:“你好好的这么撺掇我嫁魏知和宁弈做对干什么?你好歹和宁弈表面关系不错,他得罪你了?”

    庆妃静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仰高了下巴,道:“公主问起我也不瞒你,是,他骗了我,明明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要被他骗得以为远在天边,若不是我心中存疑慢慢访查,只怕还要被他长长久久骗下去。”

    她语气里恨意明显,韶宁听得快意,想问被骗的是什么事,却也知道庆妃不会再回答,想了想,拉住庆妃的手,道:“姐姐……你得帮我……”

    “今儿我就是想帮你,结果一个大好的机会却被你给浪费了。”庆妃嗔怪而又亲昵的一点韶宁额头,亲亲热热拉了她坐到一边,道:“咱们以后再想个机会,早点把这事给敲定了,你看……”

    两个人头靠头在油灯下商量着如何早点占据魏府女主人的床榻去了,屋檐下凤知微无声苦笑,这种听着别人算计自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很明显庆妃和韶宁之间有共享的秘密,韶宁甚至对此存疑,但却被滑溜如狐狸的庆妃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还顺手把话题引到了宁弈和自己身上,凤知微对庆妃的做法并不稀奇,她第一眼见这女人她就在偷藏宁弈给她的避孕药丸,她只是对庆妃和宁弈当初的协议很有些好奇——听庆妃口气,当初帮助宁弈,是因为宁弈也承诺过在某事上帮助她,结果宁弈好像不仅没帮,还狠狠耍了她一道,所以这女人现在是要报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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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35/ 第一时间欣赏凰权最新章节! 作者:天下归元所写的《凰权》为转载作品,凰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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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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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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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