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凤知微在黑暗中沉思一会,随即看见庆妃告辞而出翩然而去,这女人轻功果然很好,凤知微看着她那个身法路数,心想改日去信西凉,想办法查查这女人身世。
身后人影一闪,却是宗宸,他看着庆妃远去的方向,突然道:“那人是谁?”
“庆妃。”凤知微看着他,“有什么不对么?”
宗宸似在出神,半晌道:“这身法有点熟悉的……我记得你说过这女子是西凉人?”
“是。”
宗宸又沉默了一会,半晌展颜一笑,道:“没事。”
凤知微也没有追问,她于夜风中负手,遥遥看那女子身影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没入黑暗,眼神里掠过一丝森冷的光。
长熙十八年年中,朝廷连出两件大事。
其一是带兵转战闽南的华琼所领的火凤军,某日奉闽南将军令,联络闽南和陇北交界处的巴州县守军,却不防巴州县已经被长宁的先锋军策反,城中守官投降长宁军,长宁小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换,旗帜不换,试图将火凤军诱入城中关门屠杀,幸亏城中有位忠义的城门领,在最后关头点燃烟花示警,华琼临时城门勒马回军,但长宁军从城门后杀出,火凤孤军被一路追杀逼入最为神秘广袤的闽南十万大山,自此消失无踪,有人说火凤是被十万大山里的异族打散,有人说火凤军陷入大山深处的毒谷全军覆没,更多的人则是说闽南将军嫉贤妒能,明明收到巴州县有异动的消息却没有及时通报火凤军,以至于火凤军中计被追杀,但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号称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内,一时半刻是找不着火凤军了。
朝廷收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天盛帝当天就上了火,一面责成闽南将军继续寻找,一面还要安抚天下因此引发的种种流言和情绪,天盛这几年久陷于战火,为支撑强大的军费,税收极重,百姓渐渐不堪重负,如今在天下名声极好的火凤军出了这事,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朝廷,茶馆酒肆里“嫉贤妒能大将设陷,忠义火凤含屈远走”说得热闹,太学国子监同文馆的学生们还冲击帝京各文司衙门,贡院静坐,礼部示威,要求彻查巴州县反水事件,彻查闽南将领,最后出动了金羽卫抓了好几个激进文人,才勉强将这股风潮给压了下来。
这件事震动朝野,人人焦头烂额,凤知微也很忙就是了,不过某日她下朝之后,却收到某人的一封信,某人在信中表示了她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难搞,假戏一次比一次难做,又要达到送火凤进入十万大山的目标,又要妥善保存彼此实力,还得看起来逼真,实在是件考验脑筋的活计,凤知微对某人的牢骚不过一笑而已,有点怅然的抚着那信,心想三次承诺已去其二,下一次得好好利用了。
满朝都在为火凤军下落不明而焦虑的时候,宁弈似乎也很是为此操心,这日凤知微散朝后去皓昀轩议事,刚跨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同往常,众人头碰头似乎在研究什么,首辅胡大学士看见她进来,连忙笑着招手,道:“小魏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凤知微瞟了瞟上座宁弈,他气定神闲的在喝茶,看也不看她一眼,凤知微过去,笑道:“什么好事儿叫上我?”
“说不上是好事儿,倒要担些风险。”众人纷纷让开,才显出桌上一副地图,凤知微一眼掠过目光一跳——那是闽南十万大山的详细地图。
“哪里来的这个?”她惊喜道,“不是说十万大山至今少有人深入,没有完整的地形图吗?”随即拿起图细看,啧啧赞叹,“诸般地势标注清楚,看来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魏大人忘记当年二殿下曾经去过十万大山了么?”胡圣山笑眯眯的道,“二殿下受命去十万大山安抚当地土著,后来便留了几位助手在当地做了官,专门负责土著绥靖事务,其中有一位精通地理人士,耗时数年,绘制了这副图,进京送给二殿下,殿下却束之高阁没有理会,殿下薨后,陛下曾令楚王殿下查看家产,楚王殿下慧眼识珠,当即留下了这幅图,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当初老二之死,是她和宁弈的手笔,事后查看家产是有这么一出,但她当时没有资格插手,也没听宁弈提起过,不想他未雨绸缪,竟然早早留下了这副图。
十万大山之所以是她内定的藏身发展之地,就是因为那里广阔而神秘,久居土著异族,又道路不通,天盛疏于管理,而十万大山北起瀚岭南接恒江,最远可及呼伦草原最南端,可以和呼卓部呼应连接,战马水草不虞供奉,西面是物产丰富乌江平原,各类谷粮盛产,十万大山本身群山连绵,壁立千仞,森林处处形势险要,抛了武器往林子里一钻谁也找不着,易守难攻,很适合军事割据,这是块天盛忽略的宝地,却早已纳入了她的未来蓝图里。
如今看来,难道还有一个人,在她之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算算时辰,那时华琼已经前往闽南做参将,难道那时宁弈已经推算出了华琼和她下一步的走向,事先已经做了准备,她不动则已,一动,这副图便可以堵了她的路!
如果真是这样,宁弈心思之深准备之久,和自己也不相上下了。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笑得坦然而愉悦,“有了这副图,找到火凤军的希望便又多三成!”
“我看是五成!”另一位大学士兴奋接口。
座上宁弈笑而不语,看她的眼神波光潋滟,不辨阴晴。
第591章
“也未必这么简单。”胡圣山低头在写折子,将笔递给凤知微,“十万大山地形险要范围广袤,光有地图也不是那么容易,殿下说趁着十万大山正在辟县杂居,干脆发动当地人,以各山头为划分,设立山官,起驿站和村里正的作用,战时就是驿站和信息传递点,闲时传达朝廷各类国政,收税放粮军事屯镇等等,比以往生硬的划给各道结果各自不管要来得好,他们自己自治,朝廷去人做个主官就成,我们觉得殿下这个办法极好,正商量着联名上书呢,来,你也来签个名。”
狼毫笔不由分说塞进了凤知微手中,掂在手中也似乎微微有了分量,辟县、自治、交融、山官……宁弈之前就对十万大山展开的动作,到如今终于一步步清晰,是的,她想藏着发展,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能挖出你。
座上那人微微笑着,笑意有点凉,闲闲的俯看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样落笔,会不会使出别的法子来避免这违心一签。
凤知微浅浅的笑起来。
他还是没让她失望啊,这样的对手。
激得她沉郁的心都似起了热血,越有难度越被逼迫,越想试试底限——他的,或她的。
“殿下真是高屋建瓴,草灰蛇线。”凤知微由衷的赞一声,大笔一挥,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墨迹吹干,双手呈上。
“祝殿下此本奏上,定马到成功。”
宁弈望了她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过了折本。
两人的手指刹那相触,凤知微飞快让开,转过头去。
屋外盛夏的日光近乎喧嚣的冲进来,一片耀眼的光影里,两人各自深深凝视,随即,一笑。
关于十万大山的折本递上去了,还没得到天盛帝的批复,在闽南监军的七皇子突然上书朝廷,就火凤军失散一事,要求撤换闽南将军,却被宁弈拦了,他的理由是阵前换将大不祥,不如由闽南将军戴罪立功,天盛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然而这边刚刚按捺下去,那边又出了大事——辛子砚主持编纂的《天盛志》,被指出有违禁大逆文字!
长熙十八年的夏,夹着南方战事阴霾的浓云逼近,一连很多天天气沉闷欲雨,却又始终没有痛快的下一场,天盛帝的脸色也和这天色一般压抑沉滞,进出的宫人都蹑手蹑足,生怕呼吸声大一点也会引起一场暴风雨。
好在还有魏大学士作为他们的救星——天盛帝时常召凤知微入宫,未必谈及国家大事,更多时候不过下下棋喝喝茶聊点闲话,凤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寻常朝臣那样畏缩谨慎大气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砚那种文学近臣过于脱略不拘形迹,她温和有度,谦恭而不拘谨,说话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下棋还能每隔几盘就赢上一回,再时常和天盛帝谈谈讲讲,南海风物啊,草原壮美啊,西凉人情啊,天盛帝渐渐便觉得,一天不和她聊几句,便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事儿。
这天早早的凤知微又应召去了天盛帝办公休憩的寿安殿西阁,天热,四面的雕花连幅长窗细竹帘都已卷起,宫人们小心的用凉水洒在地面上降温,凤知微踩着水啪嗒啪嗒过去,隔着门便听见天盛帝愉悦的声音:“魏知来了?把这里撤出去,小心滑了脚。”
凤知微一脚迈进去,笑道:“微臣府里已经用冰了,陛下还在用凉水洗地?内务府可真不上心,明儿微臣去吵他们要冰去。”说着便给天盛帝行礼。
“是我让内务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话加进来让凤知微一怔,回头才看见下首坐着宁弈,她从亮处入暗处,眼里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没注意到他也在,两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边天盛帝没注意两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这湿漉漉的跪什么跪呢。”又道,“老六说了,朕年纪大了,用冰怕伤了元气根本,他不准,朕也不敢要咯。”说着摇头,眉眼间都是笑意。
“殿下说的对,是微臣未加考虑。”凤知微转身笑吟吟给宁弈施礼,“殿下今天倒有闲,是来陪陛下手谈的吗?”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谈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艺。”宁弈笑容在暗处越发显得神光离合,带几分沉潜的意味,“有些细务需要陛下御批,不过也已谈完。”说着对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儿臣便带了去皓昀轩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声,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间还有几分犹豫,凤知微一眼瞄见了最上面的就是那个十万大山联名书,这项提议在上呈御览时留中不发,想必天盛帝没有能揣摩出其中宁弈的深意,觉得在此刻对十万大山劳师动众的改制有点不是时候,便搁在了那里,宁弈这是特地再次催促来了。
看样子,皇帝同意了?
凤知微眼角掠过神色不动,自提了茶壶给天盛帝斟茶,手刚刚一抖,身侧宁弈突然一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学士小心些,可莫要洒了水出来脏了折子。”
凤知微的眼风,从茶壶上端飞出去,和宁弈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觉得有金星迸射,随即又各自迅速让开。
她意图将十万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面前再出现一次,引得皇帝询问她意见,他却一抬手,就灭了她的算盘。
“怎么会?”凤知微抿唇一笑,给天盛帝斟了茶,宁弈已经收好奏本站起,很明显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担心天盛帝心血来潮,随口就十万大山奏本一事问问凤知微意见,那个女人巧舌如簧来上几句,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便有可能从头翻起。
第592章
凤知微神色悠然,含笑看着宁弈匆匆便要离开,一边顺着皇帝的意摆开棋局,一边随手将一个锦盒放在天盛帝膝侧,笑道:“陛下,《天盛志》中册三卷微臣给您带来了,这都是未刊行天下的版本,辛大学士每章亲阅,微臣以前一直事务繁忙未及细读,昨夜竟看了通宵,今天就巴巴的给您送来了。”
“你上次给朕的还没来得及看。”天盛帝道,“老了,看不了几行眼睛便发花。朕的意思,还是你们几个看过了,便刊行天下吧。”
“微臣不敢损伤龙体,自当谨遵圣命,不过由来文章教化天下,一旦刊行民间,便是万世楷模,微臣才薄德鲜,不敢当此重任,还是请翰林院众位大儒一起参读才好。”凤知微一笑道,“如果陛下是眼力不足,那微臣读给您听便是。”
天盛帝本来专心的在码棋子,听见她那句“万世楷模”,手顿了顿,笑道:“既如此,等会儿来上两局,你再读给朕听。”
凤知微笑应了,一抬眼,看见宁弈正待跨出去的脚步已经停在了那里,不由诧然道:“咦,殿下你……”
宁弈缓缓转过身来,神色如常,笑道:“儿臣突然有点饿了,想在父皇这里讨点点心吃,不然怕走不到皓昀轩。”
“馋嘴猴儿!”天盛帝指了他笑道,“不就是看朕这里新送了些点心来么,朕还没尝,你倒惦记上了……”
“哎呀好香。”凤知微突然吸了吸鼻子,贼兮兮的笑道,“陛下,微臣嗅见牛乳香了。”
“你这鼻子真尖。”天盛帝笑着转头,吩咐内侍,“那就把先前送上来的酥酪,给楚王和魏大学士各上一份。”
宁弈听见那句酥酪,脸色僵了僵,随即含笑谢恩。
“微臣今儿可是沾了殿下的光了,酥酪哎,真香。”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宁弈,秋水濛濛的眼眸眯得像个狐狸。
据她所知,殿下最讨厌吃酥酪了……
宁弈一掀衣袍在她身侧坐下,内侍已经将酥酪送了上来,天青瓷碗里是冰过的洁白酥酪,点缀着细碎的芝麻和核桃碎,色泽鲜明,淡淡的奶香溢开,宁弈的脸色又变了变。
“殿下不吃么?”凤知微一边用银匙慢慢的搅动自己的那份,尽力让乳香更浓烈点,一边笑吟吟探过头来看宁弈那一点没动的酥酪。
“老六今天害羞了?”天盛帝听见这句抬起头来,用勺尖指了他笑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各类奶制品,有时整日不吃主食就吃那些,难不成现在不喜欢了?”
天盛帝这句话一出口,坐在宁弈身侧的凤知微很明显的感觉到他身子震了一震,她微微侧头,看见宁弈长长的睫毛垂了垂,一瞬间眼中掠过一抹晦暗阴沉的情绪,随即便恢复了朗然,笑道:“多谢父皇还记得儿臣幼时喜好,儿臣近年来诸事小忙,这些零食还真是少用,儿臣谢父皇赏。”说完眼一闭,喝毒药似的将酥酪一饮而尽。
凤知微转开眼神,注视碗中那些细碎浮游的果仁……皇帝老了,记错了,爱吃酥酪的那个人,不是宁弈。
或者,他从来就没好好记得过这个儿子的喜好和憎厌。
宁弈一碗酥酪下肚,脸色就白了白,凤知微知道他嗅见这种带乳香的东西都会恶心,更别说吃了,她等着他忍不住赶紧离开,谁知道宁弈脸色虽然不好看,但竟然就那么稳稳的坐着,摆出一副“我很饱所以需要消食你们下你们的棋我看着不碍你们的事”的模样。
凤知微在心中叹息一声。
她本不想害人太甚,奈何殿下太不合作。
“微臣吃过的酥酪可算很多了,不过哪次也不及这次细嫩幼滑,甜美醇厚。”凤知微凑过身去,将那酥酪碗往宁弈面前一递,用银勺笑吟吟一挑,挑出长长一道洁白的乳线,“您瞧,这挂壁的浓厚,这香气的浓烈……”
“父皇儿臣突然想起还有急务须得立即办理不敢打扰您慢慢用儿臣就此告退。”宁弈突然站起,快速而稳定的讲完一串话,干脆利落的一个躬便转身。
“微臣送殿下!”凤知微立即起身,眼疾手快的唰一下捞起他未及拿起的折子,宁弈伸手要去拿已经慢了一步。
他扶着桌案,身子微倾,脸色有点发白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抱着那堆奏章,手指轻轻在最上面那本十万大山联名奏折上轻轻的摩挲着。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森然一个寒凉。
交汇不过是刹那间。
身后天盛帝看不见这两人相对的眼神,犹自带笑招呼,“魏知,咱们君臣来开一局……”
在老皇有点含糊的语音里,在宁弈近乎森然的目光注视下,凤知微直直迎着他目光,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然后,不急不忙,手指慢慢一撇。
“啪嗒。”
一本折子掉落在两人之间。
《十万大山请设山官折》。
蓝底黑字奏本,她当着他的面,决然截留。
“哎呀!”奏本掉落,凤知微那声惊呼早已等在喉咙口,出口自然要比任何人快,随即一个俯身,便将奏本捡起,连吹带拍的要弄干净上面的水迹,一边连连向宁弈请罪,“殿下恕罪……微臣手指上沾了酥酪,手滑……”
宁弈静静看着她,没有动作,他无法弯腰,只要他一弯腰,只怕就会将那酥酪全部吐出来,到时候君前失仪还是小事,要是被人挑拨,欺君之罪也是有的。
身后天盛帝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什么折子弄脏了?过来用墩布擦擦便是。”
第593章
凤知微将手中折子扬了扬,字迹的一面对着天盛帝,“陛下,是十万大山的折子。”
“那个啊……”天盛帝沉吟了一下,道,“那你拿过来,这事儿等下你也参详参详。”
“是!”
宁弈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最后关头她横戈一击,还是拦了下来。
以她的巧舌才智和最近的盛宠,不过寥寥几句,就能将本就决心不大的皇帝说动,再次推翻原先的批复。
他之前的一番口舌,至此全部白费。
对面女子含笑看着他,笑容温软而眼神决然,并没有丝毫的惭悔歉意。
他明白她的意思。
逐鹿场,你和我,都容不得心软。
你若不肯横刀立斩,那便我先绝情出手,等你以命相博。
他有点恍惚的笑了下,以命相博以命相博,他若真想要她的命,抬手便可将她覆灭,可是他那么贪心,想要这承平天下,还想要这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
那便这么斗下去吧,胜负分晓,看谁最终先放下。
他无声吁出一口气,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宫阙深深,天盛帝正在问她十万大山事务该如何处置。
她含笑而言,委婉而中肯,“臣自认为了解华将军,她必有良策出十万大山,朝廷的办法是好的,臣也赞同一体施行,只是此时似非最好时机,不如再向后推推,等南方战事稍定再说……”
宁弈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快速走开。
在某个隐蔽的宫墙拐角,他扶着墙吐了个痛快,随即叫过一个亲信太监,道:“速速通知辛大学士,今晚到我府中一叙。”
那太监飞快的去了,他转身回望寿安殿方向,想着那套由她献上的《天盛志》,眼底亦如这天色,风雨欲来,阴霾沉沉。
长熙十八年七月,“河内书案”爆发。
起因是一个来自于边远地区的河内士子,在进京应秋闱时,一次酒后,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学士的同乡,又吹嘘自己有新版的《天盛志》,此言一出顿时惹起同伴嘲笑,谁都知道《天盛志》是皇家历时五年,以辛大学士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绝版图书之大成的大典之书,不过刚刚付梓,还没刊行天下,他一个边远小县的书生,怎么可能有这本书?
那书生出口后便觉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过了,不想别人却放不过,几番讥笑,那人受嘲不过,当即搬出一个书匣来,打开来看,蓝底丝绸封面鎏金大字《天盛志》,内容翔实,节录分明,看来竟然不像是假。
众人啧啧称奇,大多人看过也就罢了,但是在场有几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这河内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为自己竞争对手,当即回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亲便是御史,当即一本奏上去,弹劾《天盛志》总裁辛大学士擅自流传未经御批刊行天下的国家典籍,顺带还参了次辅魏知一本,说魏知担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也挂名《天盛志》副总裁,此事难辞其咎云云。
奏章递上去,天盛帝当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志》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
“混账!”老皇帝一抬手,便将那本册子砸下了金殿,“这个是什么版本的《天盛志》?为什么还有《大成之殆》这一卷?朕手中那卷,为什么没有?”
满殿肃然无声,《天盛志》两大总裁,辛子砚凤知微当即出列免冠请罪。
但谁都知道魏知不过是顺带责一下,很明显这书来自河内,是出身河内的辛大学士赠给自己的同乡的,但为什么和上呈御览是两个版本,就没有人知道了。
天盛夺国于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为人臣子和夺国过程中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来不容人有一言一语非议,当初天盛刚立国,一批大成遗老作诗讥刺皇帝得位不正,当即被族诛,有些已经死了的,也被从坟墓里拖出来戮尸枭首示众。
文人祸国,天下思想必须一统,这都是历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砚之前已经得了宁弈关照,对此事心里有准备,但此时听见《大成之殆》四个字,脑中也轰然一声。
当初他主持修纂《天盛志》,按照史学惯例,必然要有大成简述,《大成之殆》这一卷初稿出来后,是时任副总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务必慎重,这一卷有些东西忠于史实,只怕便不忠于陛下了,他想想也对,便将已经编好的这一部分撤出,修纂处的各类书籍堆放成山,之后扔到了哪里也不记得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另一本《天盛志》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砚!当初朕听说你将《大成荣兴史》收于私房,还私藏有大逆的《讨乱臣贼子书》,朕还不信,说你不是这等丧心病狂辜负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让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说完便冷笑,“听说你们河内那里,给你立了生祠?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一乡父老这么对你感恩戴德?是许以荣华富贵,还是未来的从龙之功?”
他语气辛辣讽刺,近年来众臣都习惯他的老迈昏聩之态,不想遇上这种触犯底线的事情,还是老而弥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辛子砚这样一个纯文人,竟然也连谋逆罪名都按上了。
众人想着前几年皇帝对辛大学士的宠爱,一瞬间心中都掠过天家无情,伴君如伴虎几个字。
第594章
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来人啊,给我查看辛府家产,凡涉及违禁书籍言语者,一体上呈!”
金殿上轰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砚手按在地面,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嘱咐“速速将身边所有字纸文书销毁,连带你日常和人交往书信,但凡付诸于纸面之物,全部收回处理干净,片纸只言,皆不可留。”,当时还觉得殿下小题大作,但看着殿下肃然神情,也立即派人处理了,殿下还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关系,最好连老家都查问处理一番,他见殿下难得那么慎重,心里还好笑了一阵,他是疏狂文人习性,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值得紧张如此,不想千防万防,还是防不得对方来势千钧出手狠辣,竟然布局千里之外,真的绕到了他的老家,他离家多年,和家乡不通音信,哪里想得到对方从那里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么来得及?
是谁?是谁?是谁?
是谁这般手笔,这般心机,这般狠辣?不动声色于前,雷霆万钧于后?
突然想起《大成荣兴史》《讨乱臣贼子书》,是几年前最初搜集天下图书时归纳来的,就是为了编大成卷所用,后来因为大成卷撤出,他将这两部书放在自己在青溟书院的书房内,之后一直没有动过,准备最后全书修纂完成再销毁,其实按照规定,这类书缴上之后就应该立即销毁,是他爱才,看这书写得文理华美,那《讨乱臣贼子书》更是酣畅淋漓文笔妙绝,一时心软便留下了,文人对于好书从来都有几分爱惜之心,不想却留下了这个祸患。
《天盛志》编纂五年,其间编书者来来去去,所历人员繁杂,此时再要去寻当初是谁漏出这些事,已经无迹可寻。
而书一编成,便出了这事,很明显,有人等着这一天,准备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辛子砚一想到有人在暗处等了数年,只为等到书成那一刻给自己致命一击,便觉得背上肌肤生栗,浑身都透出冰凉的汗来。
殿上皇帝咆哮未绝,他有点茫然的抬起头,却看见众臣之首宁弈半回首,半边脸掩映在大殿的阴暗光影里,露出的眸子黑而凉,正在盯着一个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侧,坦然从容而又决然,迎着宁弈的目光,未曾有丝毫退缩。
魏知。
辛子砚瞬间恍然大悟,心头似有冰水流过,冻得浑身颤了颤。
原来是他!
他怔怔的看着对视的那两人,一个眼神森寒警告,一个目光似悲似喜,同样复杂难述,电光石火,角力不让。
不过刹那眼底官司,已将一切说尽。
是了,除了同样编纂《天盛志》,同样掌控青溟书院,同样为天子近臣的魏知,还有谁能比他更方便对自己下手?
除了出得战场入得朝堂手底覆过无数王公将相的魏知,还有谁能这么把准文人软肋,轻轻松松便将他掀翻在地?
辛子砚清醒不过一刻,随即生出无限的迷茫——当年若非他爱才以信物相赠魏知,他又怎能借助青溟鱼跃龙门?多年来魏知平步青云,却从来都称他为终生之师,他自认为和他从无过节,只有恩义,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这样的杀手?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望向宁弈,然而令他心中一震的是,宁弈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抿着唇,视线下垂,将脸沉在大殿昏暗的光影里,无人看清他的神情。
“朕多年来视你为国家股肱,恩宠无尽,奈何你丧心病狂辜恩如此……”殿上天盛帝一番咆哮已经失了力气,目光失望的看了辛子砚半晌,决然一挥手。
众人心中一紧。
“陛下!”宁弈突然抢上一步,一个头重重磕下,“此事尚有蹊跷,辛大学士忠心为国,怎会行此妄为之事?河内士子所得之《天盛志》,是否真的自辛大学士手中流出?《大成之殆》卷儿臣曾听辛大学士说予以作废,却又是何人将其找出编订入书?河内离帝京迢迢千里,生祠是否确实属实?有无其他隐情?《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按例由编纂处统一收集销毁,并不是辛大学士作为总裁应该操持的事,如今书籍尚在,是否应先寻编纂处所有人等问责?”
他这番话清楚明快,句句都在要害,众人不管是不是他阵营,都目光一闪——陛下雷霆震怒来得突然,朝臣被这番霹雳打得都没反应过来,不想楚王头脑如此犀利清醒!
“你的意思是朕偏听偏信,胡乱入人以罪了?”天盛帝眯起眼睛,森冷的注视宁弈。
“儿臣不敢!”宁弈并无畏怯之色,以手拄地,清晰的道,“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宜当慢慢查办为要,时当国家多事之秋,又事关当朝一品重臣,为天下民心安定计,此时也不宜骤兴大狱,望陛下明察。”
众臣又是一阵眼光乱闪——慢慢查办四个字说得,真是精妙啊。
大案乍发,最怕皇帝当庭震怒决然处置,一旦慢慢查办,就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
“陛下,辛大学士文人疏旷习气是有的,行事荒诞无心之下不敬之举也是有的,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辛大学士绝无谋逆犯上不臣之心!”胡圣山反应极快,立即跪到了辛子砚身侧。
“臣附议!”
满殿里跪下了一小半人,还有一部分准备跪但是给宁弈用眼神勒令住了不许跪——一旦附议的人超过一半,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很容易给皇帝看成是群起反对威胁,还会引起对宁弈雄厚势力的警惕,那就得不偿失了。
第595章
天盛帝盛怒已过,此时看着沉默悲愤的辛子砚,看着跪下的那一小半朝臣,想着宁弈那句“为天下民心安定计”,随即想起辛子砚在士林中的魁首地位,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犹豫。
“臣附议!”
蓦然一声惊得所有人都直起身子看过去——开口附议的,是凤知微。
“臣附议!”凤知微磕了一个头,在胡圣山辛子砚灼灼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朗朗道,“正如楚王殿下所言,此事极有蹊跷,《天盛志》在帝京尚未刊行,如何能千里迢迢流入河内?《大成之殆》历时三个月编纂而成,臣亲眼看见辛大学士将之作废,又怎么会再次出现?生祠我朝虽未有,但大成历代名臣将相,惠泽家乡父老者,都有各地为之建造生祠,乡党爱戴本乡杰出人士,并以之为自豪,这也是常情,和那些心怀叵测沽名钓誉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请陛下予以甄别,《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陛下曾下令统一销毁,但至今尚有留存,这不是辛大学士一人之过,微臣身为副总裁也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并处罚。”
殿中群臣听得这番话,处处都在附和楚王之言,堂皇漂亮,诚恳真挚,都频频点头。
辛子砚胡圣山和宁弈,却面色惨变。
这真是一番看似维护实则火上浇油的“求情”!
字字凶狠!
一句“帝京尚未刊行”,便坐实了辛子砚“私自流传”,一句“历时三月编纂而成”,便暗示天盛帝,辛子砚“为大成编史不惜耗时三个月”,一句“生祠我朝未有,大成层出不穷”,便隐隐把辛子砚的心思往“大成余孽作风”上靠拢,明着说“和那些心怀叵测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实际上就是在说“同”,最后那句“陛下明令销毁,至今尚有留存”,当真是最后一壶猛油,浇在了已经给她一步步挑得旺起来的天盛帝的明火上!
心思之深,言语之巧,把握帝王喜怒之准,登峰造极。
辛子砚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脸色惨青,却只盯着凤知微一言不发,他也是随侍天盛帝多年的臣子,清楚皇帝的性格,盛怒之下他越为自己辩解,天盛帝会更愤怒,但是只要有楚王等人委婉压压皇帝的火气,那阵子怒气过去,还有很大回旋余地。
如今眼看着那点回旋余地,都被这人一手葬送。
到底什么样的仇恨,要这样不死不休?
殿上天盛帝的脸色,一寸寸的冷了下来。
“陛下。”宁弈在他即将再次变脸,人人噤若寒蝉的时刻,居然再次又开了口。
他一直跪在凤知微身边,却一眼也没有看她,眼看着自己开口天盛帝脸色更冷几分,却也神色不变,只从容道,“正如魏大学士所言,此事大有蹊跷,《天盛志》正副总裁及各书办不下数十人,其中的收书编纂整理销毁各有环节,万非辛大学士一人可以总揽,真要让辛大学士担负全责,只怕难服天下之心,也不合我朝立国以来赏罚分明不枉不纵的宗旨,儿臣以为,既然此案中,收书编纂整理销毁乃至最后的刊行环节都出了事,那就应所有参与编纂《天盛志》人等,一体彻查,谁当首罪,谁有胁从,各自处置,也好显示我皇大公至明之意。”说完便磕头。
他这番话出来,群臣又愣了——刚刚还在一力将事态化小,试图平息陛下怒气,转眼间口风全变,竟然连揪带扯要大动干戈,殿下这是怎么了?
胡圣山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殿下真智人也,看出陛下此刻看似平静,其实怒气已经不容撩拨,再求情只会弄巧成拙,所以干脆不再求情,顺着魏知的口气,将重重栽在辛子砚头上的一堆罪名,平摊到整个编纂处,所有人一起拽下水,人多了,关系就多,牵丝绊藤,到时候很容易就能办成一团扯不开的乱案。
看似穷追猛打置之死地,实则分散目标混淆事端。
他眼珠一转,立即一掀袍袂也跪了下去,“非也!殿下此言,老臣第一个不敢附议!”
满殿群臣唰一下都露出痴呆表情。
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都知道老胡老辛都是楚王一系,一向守望相助唯命是从,今天在金殿之上,怎么一个个唱起了反调?
“哦?”宁弈斜眼看胡圣山。
“《天盛志》编纂阵容,本就庞大,辛大人固然以文章魁首主持盛典,但其间青溟各司业,翰林院各翰林,各中书学士都有份参与,老臣当时也有挂名,便是魏大学士。”胡圣山顿了顿,眼角掠过凤知微,“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魏大学士作为副总裁,也出力极多,照殿下这般言论,内阁五大学士,待罪便有二人,老臣身为首辅总裁,自不敢推卸罪责,但魏大学士万万与此事无干,请殿下不可一概而论。”说着便跪前一步,免冠请罪。
宁弈沉默了一下。
胡圣山精光四射的老眼紧紧盯着他。
跪在三人中间的凤知微一动不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她为了尽快整倒辛子砚,老太太打乱拳似的罗织一堆要命罪名,以求迅速奏功,这样固然出手最有力,却也容易被人分散目标,本来这满朝文武都已经被这暴风骤雨的控诉所震住,只要他们反应不及,天盛帝勃然下旨,一切便成定局,不想宁弈果然比她想象得更清醒,转眼间就抓住了这个唯一弱点,反攻自己来了。
而老胡也不愧历经朝堂风浪的官场老油子,立即便抓住机会挤兑她了,用的法子居然和她的一样——看似维护,实则挑拨,一句“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便暗示《大成之殆》编纂三月,她也有份。
第596章
半晌她听见宁弈淡淡道:“魏大学士岂可一概而论?他也只是早期曾有参与编纂,后来出使南海转战草原,在编纂处不过挂名而已,不过……”
他又顿了一顿。
胡圣山辛子砚望着他目光灼灼。
宁弈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暗潮汹涌的眼神,那眼神里翻覆着过往种种,倒映一路繁花,眨眼间花落一地,只待他轻轻一步,便从此零落成泥。
有多少事潜心深藏,却不愿有朝一日开启,那一寸天光一旦被命运手指掀动,再来的便是无可挽回的爱恨雷霆。
金砖地上她的影子,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
然而他最终没有停下手,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上面盖着刑部火漆大印,他抽出其中一张,静静道:“陛下,儿臣来上朝之前,正命刑部各主事整理积年各类案卷,其中有长熙十三年,刑部为追索杀人逃匿者姜晓,曾奉命搜查青溟书院的一份记录,儿臣带了来,请陛下一览。”
天盛帝狐疑的盯着他,不知道他这时候拿出这文书来是要做什么用,半晌命内侍递上去,拿在手里快速翻了几页,漫不经心抬手便要往御案上丢,忽然想起什么,又拿了回去,翻开其中一页,仔细看了几眼,渐渐皱眉沉吟不语。
胡圣山一直紧张的盯着天盛帝神情,他不知道楚王拿出来的是什么,但肯定对辛子砚有利,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宽慰神情。
凤知微目光却一闪。
她知道宁弈拿出来的是什么了。
那年宁弈以捉拿犯人为名,指令刑部主事前来青溟书院搜查,意图掀动她在青溟的根基,当时她设计陷害那刑部主事误搜辛子砚和皇子公主的房间,其中就在辛子砚的房内放了《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刑部惯例,所有搜查事务都有备细详述,想必都白纸黑字的记载了下来,按照时间推算,当时辛子砚并不在青溟,所有事务由她主持,而她明知辛子砚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却没有立即销毁,也没有提醒辛子砚处理,更没有上报皇帝,却在五年后的今天扯出此事,这番心思,落在生性多疑的天盛帝眼里,必然要多想上几回。
宁弈虽然一言不发,但着实此时无声胜有声,辛子砚固然私藏有罪,但她身为副总裁,又最早发现私藏的禁书,却不声张,那也是罪。
凤知微眼睛盯着地面,金砖光洁明亮,映得人影影绰绰,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漂浮在地面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虚幻着森冷……这么久,这么久,他细密着心思,留着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她不动他不动,她一动,他也并不失措,她出手有多雷霆,他回击便有多有力。
如果说她潜藏准备了许久,他是不是比她更久?
宁弈始终没有看她,像是怕多看一眼,自己的动作便会因此犹豫一样,慢慢的从袖子里又掏出几封书简,也是什么都没说,令内侍无声递了上去。
底下人探头探脑,却也看不见那是什么,凤知微眼尖,觉得那些似乎像是自己在青溟书院做司业的时候的一些窗课本子,还有些像是书信。
她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很注意与人信件来往,轻易不肯动笔,一些人攀附关系索要墨宝诗词什么的也不理会,但是长熙十三年之前,在青溟书院做学生和后来做司业,那时全无心事,倒有一腔欲待出人头地的野心郁愤,若是有些文字稍不注意,被人有心留存,拿去牵强附会,也不是没可能的。
文字这种东西,向来意思多变,单看怎么解释罢了。
东西递上去,天盛帝胡乱翻了翻,皱起眉毛,宁弈这一番动作,倒将他原本坚定不移要彻办辛子砚的心思步调打乱,一时他也有些犹豫,
底下窃议纷纷,胡圣山辛子砚却已经明白了宁弈的意思,眼底爆出喜色。
魏知如果置身事外,那么辛子砚将永为他刀俎上的鱼肉,谁也不知道这位对天子影响力极大的重臣,会在什么时候再给出灭顶一刀,现在殿下釜底抽薪,直接将魏知卷成同罪,他一旦入狱,没人暗中搞事,殿下总有机会令陛下回心。
还是殿下高瞻远瞩,心思深远!
大殿上一片寂静,天盛帝怔怔扶案不语,他老迈的脑筋此时也有些混乱,今日朝堂上这些争辩,听起来个个有理,却又个个似是而非,而且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最后怎么却将魏知也卷了进去?
看看手中那些东西,他犹疑了一下,沉声道:“魏知,你……”
凤知微眼望着地面,唇角渐渐露出一丝诡而森凉的笑容,良久慢慢的,伏下身去。
“臣,有罪。”
朝堂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没料到素来伶牙俐齿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开口认罪,连胡圣山都皱起了眉。
“臣有罪。”凤知微静静伏身道,“臣于长熙十三年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发现他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后,为免给他带来祸患,有意为其隐瞒掩藏,不曾上报朝廷,这是臣为一己私意和个人恩惠,而对陛下、对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学士此言差矣。”辛子砚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举报,五年后怎么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凤知微诧异的扭头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诸臣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河内士子私自持有《天盛志》,以及所谓生祠一事啊。”说着便对天盛帝磕头,“只是在听到《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一事后,微臣心中惶愧,隐瞒五年已是不该,到现在还试图将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当殿欺君,微臣万万不敢。”说完又回头,诚恳的对辛子砚道:“和忠君大义相比,魏某不得不割舍个人情义,请大学士恕罪。”
第597章
辛子砚一口冷气窒在了咽喉里——他是因为宁弈那一个眼色认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说他背后捣鬼,谁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以他行事作风的细密和阴诡,保不准并没有在天盛帝面前亲自出手,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慢慢渗入,连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捣鬼。
宁弈则无声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戏。
“魏大学士只怕不是听见辛大学士私藏禁书后心中惶愧自认其罪的吧?”胡圣山凉凉道,“只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书,魏大学士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够了!”殿上一直阴着脸色沉默的天盛帝蓦然一声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声,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顾君恩的混账东西!”天盛帝一把将案上书卷掀翻在地,“欺上瞒下,无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愿与辛大学士一同领罪!微臣负陛下君恩于前,不能相救知己师友于后,微臣早已无颜苟活天地间!”凤知微立即朗声接道,“请陛下恩允微臣与辛大学士同赴刑场,以全臣忠义之心!”
满朝哗然,辛子砚晃了晃,宁弈脸色变了变,天盛帝皱起眉,神色阴晴不定。
“魏大学士一心要忠义两全,不惜与辛大学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宁弈突然淡淡道,“本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魏大学士。”
“哦?”凤知微偏头,作侧耳倾听状。
宁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学士成名极早,早年在青溟就读的一些诗文,便有人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册,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记得魏大学士有首五言诗。”他轻轻吟哦道,“寄语江南道,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曾许燕归来。魏大学士,本王记得,江南是大成旧称,自我朝定都帝京后,已将江南改为江淮,昔日大成旧称,如何还会在你诗文中出现?纵观全诗之意,难道魏大学士对昔日大成,还有眷恋怀旧之心?”
他说完轻轻一笑,笑意凉如刀锋,和他这番话一般,看似淡,实则狠。
凤知微微侧着脸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瞬间浪潮一涌——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后遗作,书中有些风土人情叙述,自然用的是大成旧称,她受了影响,诗文中有时便不注意带了出来,后来事务繁忙,长时间不在帝京,等到长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回自己的旧作,早已因为名声大震流传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听说过坊间有自己的文集,还是说,这文集,从来就只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学士。”宁弈开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回答又道,“本王还记得大学士有首七绝,其中有句,杀尽敌虏未肯归,还将铁骑入金徽,此句意气铮铮,有杀伐之气,本王很喜欢,想魏大学士作此诗时,还只是青溟一普通学子,并无后来的对越作战一事,便有这般的铁血男儿壮志胸怀,真是我辈不及,不过那最后金徽两字很费人疑猜,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我宁氏皇族得大成旧都,将望都改名帝京,而当初望都城门之上,有黄金龙凤徽记,只是后来被铲去了——魏大学士,你是要率铁骑,入昔年大成旧都金徽门下吗?”
满朝里抽气声响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诗句摘抄。
“魏大学士在书院做学生的时日虽然不久,不过还是有不少诗文传世啊。”宁弈的清雅笑意,在幽黯的大殿里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阳亭游记》,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学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宽厚仁治,待臣下向来只有恩遇没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飞黄腾达便知道了,至卑者臣,卑在何处?这样的仁厚天子,一代圣君,你何以出此怨愤之言?”
说完,对凤知微轻轻一笑。
满殿臣子都被这一笑笑得浑身颤了一颤,寻思着下朝后赶紧回家烧掉所有有字的纸。
胡圣山低着头,数着地下金砖,觉得老骨头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气,他自始自终都没弄明白今天这诡异的朝争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间的关系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这是怎么了?还有,看殿下今日抛出的这些东西,很明显早就有备,而那时他们关系明明还不错……老胡也打了个寒战,想着回头看看自己有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没有。
满殿震慑里,宁弈平静如常,只是迎着凤知微,他抛出这般狠手,不惜令亲信寒心,只想看她暴怒或崩溃,用最决裂的方式迅速了结这般的敌对,好逃过心底绵绵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这不过才是开始。
她不会放弃。
也从不会这么容易输。
果然,半晌后,凤知微眼角斜飞,对着宁弈笑了笑。
她笑容镇定而又微带凛冽之意,连辛子砚看见那样的笑意都觉得心中一震,唯有宁弈面不改色,也没有躲闪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凤知微不过淡淡一句,随即她扭过头,简单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谈忠君忠国?”
天盛帝阴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闪。
“还将铁骑入金徽,殿下为何只摘抄那一句?全诗诗名殿下为何不报出来?《辛酉年逢雪夜谈前贤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谈,说起当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诸多英雄前辈沙场喋血英怀壮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这一句正是说当年天盛大将率兵攻占望都城门之事,铁骑入金徽门,遂成我天盛大业——如此,而已。”
第598章
她的笑容淡淡讥诮,一副“殿下您断章取义小题大做居心何为?”神情。
宁弈闭上眼,默然不语。
“至于那句江南道。”凤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笔误,无话可说。”
她这句一出,原本等着她最后的精彩有力驳斥的群臣一阵哗然,宁弈却挑了挑眉——凤知微还是精明无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面两个最要紧的控诉已经驳斥得很到位,这个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给人‘此人太善于狡辩’的感觉,所以她以退为进,不说,直认。
陛下多疑,她拿准了他的性格,做什么都只到七分,恰到好处。
“殿下学究天人,渊博多智。”凤知微淡淡道,“于文字一道,自然想怎么解都由得你,微臣却觉得,殿下太费神了,反正微臣都已准备和辛大学士同罪共死,您还硬要捏上这几句,是打算将斩首加成凌迟呢,还是为了将来将臣的棺材拖出来戮尸?”
宁弈脸色,白了白。
诛心之言从她口中说出,当真锋锐如刀。
一瞬间手指动了动,却终究罢手。
“朕听得够了,也倦了。”殿上天盛帝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底下宁弈和凤知微一眼,他今日也有些摸不清这两人怎么回事,“党争”二字从心头流过,先前起伏的怒气渐渐收敛,老皇的眼神眯了眯,审视的看了看底下,露出一丝冷笑,道,“一个个舌灿莲花,朕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么好口才!来人……”
所有人的心都立刻提起。
“带下去!各自关押京卫卫所,待有司查明之后再予定谳!”天盛帝指定了辛子砚和凤知微,辛子砚脸色发白,凤知微一抹淡笑,视死如归模样。
“但有乱国背君之心,便是内阁五大学士全体卷入,朕也定斩不饶!”天盛帝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底下一眼,拂袖而去。
群臣凛然。
宁弈轻轻出了口长气。
京西铁马桥,是帝京百姓很少去的一个地方,这里早年是乱葬岗,后来岗头上又修了座铁黑色的建筑,一色灰黑墙砖,深红檐角,那种斑驳似带着铁锈的红,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不洁而阴冷的物质,而这座建筑自从落成之后,四邻住户便常常听见有瘆人惨叫半夜传出,听得人毛骨悚然,没多久,仅有的几处住户便搬了个干净,在当地百姓的传说里,这里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地下住所,那灰黑大院的墙角底下,都埋着无数血迹殷殷的白骨。
一大早,夏季白得发亮的日光刺目的打在深红的檐角之下,映出无数步履匆匆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灰黑的大院前快速来去,占据了大院的各个防卫地点,透出点警备森严的气氛,不多时,两辆马车辘辘驶来,四周无数护卫默然跟随,马车停在大院前,有面目肃然的卫士迎上前来,先是接下了一个青布衣的男子,那人四面看看,冷笑一声,昂然而入。
随即第二辆马车停下,下来白衣清素的少年,不过弱冠年纪,唇角含笑,也四面看看,若无其事对等在门口的卫士挥挥手,上级视察一般亲切的道:“诸位辛苦了。”
卫士们咳嗽几声,对那少年躬了躬,道:“委屈魏大学士。”
凤知微含笑点点头,抬头望望那大院院门,“京所”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一点不起眼的挂在上面。
京卫卫所。
这是别说百姓不知道,连很多朝臣都不清楚的秘密所在,是直属于金羽卫的一级密牢之一,金羽卫承办所有谋逆大案,一些不适宜交给刑部的案件,多半都在这些地方秘密解决了。
而京西这座卫所,便是除了皇宫西侧那座天牢之外,警卫最森严,关押重犯级别最高的一座。
她微笑对远处一堆悄悄跟来的人挥挥手,闲庭信步般跟着一大队卫士走了进去。
以钱彦为首的一批青溟出身的官员,等两人身影消失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辛院首和魏司业同时入狱,据说还是因为在朝中互相攻击?这叫他们这群青溟学子如何是好?
“河内书案”一爆发,势力雄厚的青溟学子们消息灵通,早已联络了朝中所有出身青溟的官员,在读的书院学生,还有住在京中准备应今年秋闱的士子们,准备联名作保,冲击文司衙门,还有不少人四处奔走,请托同年前辈拉关系,就打算等陛下降罪下来,好好闹一场再说,不想风云突变,朝堂之上互相揪扯,竟然连魏司业也扯了进来,此刻再保辛院首,魏司业便将受到打压,要想保两人,先别说成功不成功,单就此刻青溟学生就分成了两派,保辛保魏,这种事不齐心,能有什么用?
论起对青溟的影响力,辛子砚和凤知微各据半边江山,没有辛子砚,很多寒门学子根本无法借青溟入得朝堂,没有凤知微,很多青溟学子仕途也没那么顺利,此刻众人哗然生变,竟是谁也说不动谁。
“没有辛院首,你连青溟门都进不了,有资格说什么营救谁不营救谁?”
“没有魏司业,就你那手裹脚布一样的臭文章,进得了三甲?我呸!”
“辛院首文章魁首,天下大儒!”
“魏司业无双国士,国家功臣!”
“辛院首!”
“魏司业!”
吵嚷声惊动飞鸟,扑扇着翅膀穿越后方一座树林,林中有两人默然伫立,负手不语。
半晌花白胡子核桃脸的老头叹息道:“文人果然一盘散沙,老辛一生经营青溟,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半路插来的魏知。”
第599章
“不,不是这样。”宁弈脸色有点苍白,在林间的斑驳光影里神情沉郁,“辛先生虽然多年来有恩于青溟,但他是文人疏狂习性,对那些结党营私,私蓄势力的事,总觉得心地不够光明,不屑为之,而魏知,少年成名,无双国士,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年轻士子都是热血青年,对这类文武双全传奇人物会更多几分仰慕,再加上她亲切随和,到处施恩,短短数年便揽尽人心,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殿下剖析人心,老朽不及。”胡圣山转头看他,神情很有几分奇异,“只是听殿下口气,您似乎很早就对魏知有所警惕,那为何……”
宁弈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有些人,不是你警惕,就可以完全遏制的。”
胡圣山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指指那座牢狱,道:“您瞧魏知这一手借力打力,多漂亮。他这一入狱,最有势力的青溟便无法营救辛大人,而朝中上下不知内情,还得夸他恩义两全,好,好,我算是服了这小子!早知道咱们就不该在朝堂上,拉他下水,如今还落得个千夫所指!”
“胡老你错了,魏知当时,应该已经打算要陪辛先生入狱。”宁弈摇了摇头,“此人心思缜密,行事之前已经考虑过后果,入狱还是不入狱,她都一定有两手准备,与其让她留在外面做手脚,不如关起来省心些,何况陛下心中只要被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将来总有发作那一日,你看着好了。”
“但望如殿下所言。”胡圣山出神半晌,突然道,“那日殿上之事,其实谁也没有看出来是魏知手笔,殿下因何立刻认定就是他呢?”
林间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胡大学士转过来的眼神微微眯起,狡黠如狐。
宁弈仰头看着叶间透过的日色金光,精致的下颌弧线坚定,薄唇紧闭,也是一个坚定的不愿开口的姿势。
在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前,他不想撒谎,只能沉默以对。
胡圣山突然退后一步,掀起袍袂,端端正正对他跪了下去。
宁弈眯了眯眼,没有惊讶,也没有动。
“老臣不知道殿下的心思,也无意探究。”胡圣山仰望着宁弈,声音有点嘶哑的道,“只是小辛现今只怕便是生死之难,老臣只求殿下,看在小辛自幼追随忠心不替的份上……莫要弃他。”
他深深磕下头去。
宁弈俯首,看着老者花白的头发在细碎的日光下光芒刺眼。
他闭了闭眼睛。
这宦海打滚一生的老臣,还是敏锐的嗅出了他和知微之间的异常。
他猜出了他手中定还有杀手锏,只是不愿抛出而已。
一阵风悠悠的卷了来,远处有鸽哨的声音,湛蓝的天空一角有森黑的光芒一闪,那是京卫卫所岗楼顶上日夜旋转的机弩。
良久宁弈轻轻道:“好。”
小树林里密谈随风卷去,卫所暗牢里对话却铮铮如钉子抛出来。
“你为什么要害我?”辛子砚盘膝坐在牢门前,仔仔细细看着对面的凤知微,像是今天才认识她一般。
凤知微转开眼光,四面望望,苦笑,这是谁的安排?竟然让两人的牢房面对面,相隔不过一丈许,再加上老辛那么认真的眼光,真是连她这么见过风浪的人,都因此有点坐立不安。
渗水的牢壁上油灯光芒昏暗,她突然发现对面辛子砚的鬓角已经微微探出一丝白发。
这个发现让她有点愣神,恍惚间想起那年兰香院后墙下月白色的臀,树顶上的吟哦清晰若在耳侧,而当年他摔落尘埃于她脚下,抬起的容颜眉目如花。
一晃,经年。
有些相遇初始是缘,到头来却是劫。
她手按在膝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辛子砚半晌,这是她的恩人,这是她的仇人。
半晌她很突兀的道:“院首,你一生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没有。”辛子砚答得快而干脆。
凤知微倒怔了怔,心中涌起微微的怒气,冷笑,“原来阁下还是完人。”
辛子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瞧着她,道:“难道你就因为我是完人要对付我?那也成,我自认不是伟男子大丈夫,却也从未行过魑魅魍魉之事,若是因这个原因被你嫉妒暗害,我倒也死得光荣。”
凤知微被他那种文人习性气得一乐,半晌道:“完人?天下谁敢自称完人?难道你一生从不出错?没有牵连过任何无辜?”
辛子砚沉默了下去,凤知微冷笑抱膝看灯光,半晌听见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还是有件事的……”
凤知微转头看他。
“当年我曾代楚王殿下管金羽卫,那时你和他一起出使南海。”辛子砚悠悠道,“我处理过一起大成余孽案,那一案也许你听说过,火凤女帅私下将大成末代皇族抚养十年,案发后,大成余孽被毒死,火凤女帅……自尽。”
凤知微的眉宇,在油灯光芒下透出微微的冷青色,漠然道:“是的,听说过,有什么不对吗?你作为金羽总管,剿灭大成余孽本就是你的职责,亏心什么?”
“这事本身我并不亏心。”辛子砚站起身,有些激愤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链,快步走来走去,“那个时候我不动手自有其他人动手,殿下早已掌握了凤家的秘密,却一直因为凤家女儿而不肯下手,一旦这事被陛下知道,殿下便大祸临头,殿下素来决断,却要因女色误事,我自他十岁时便宣誓为他效忠,此事怎能置身事外?”
第600章
“那你还说什么亏心?”凤知微冷笑,“阁下忠义两全,于国于己于楚王,都是有功之臣,再正确不过的事!”
辛子砚听着她辛辣语气,怔怔半晌,突然颓然向墙上一靠,低低道:“是,这事我没错在开始,却错在结果,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里,秋帅无辜,她并不知道那是大成余孽,她……原可以不必死的。”
凤知微闭上眼睛,在一怀心潮涌动里轻轻道:“是吗?”
“还有凤家那丫头。”辛子砚怔怔道,“她也算因此无辜丧母,远嫁草原,我那年去北疆监军见了她,和我印象里金殿赋诗的凤知微有了很大不同,那女子虽不秀外,却慧中,她原可以不必远嫁,说不定还可以和殿下……一桩大好姻缘……”他有点惨淡的笑了下,住了口。
凤知微没有睁开眼睛,双手按膝,还是轻轻那句,“是吗?”
“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辛子砚思绪从旧事中拔离出来,冷冷看着凤知微,道,“计我一生,也就这件事留下遗憾,就算真要有人因此报仇,也是凤知微……”他突然目光一闪,试探的问,“我知道你和秋府有旧,难道你是凤家亲人?”
“院首何必妄自猜测。”凤知微睁开眼,平静的笑了笑,“反正你我现在都在这里了,生或死,操于陛下之手,你管那么多来龙去脉呢?”
“反正你是一定要我死也不能死个明白了!”辛子砚愤然对她一指,突然道,“魏知,你莫得意,我也不是治不了你,只不过殿下的意思未明,我先等他的动作而已,你莫要逼急了我……”
凤知微对他笑笑,闭目养神。
辛子砚给她油盐不进的神态气得一个倒仰,干脆一屁股坐下,赌气的背转身不理她,自己对着墙角想了半天,突然猛地站起身,用手上锁链大力敲墙壁。
当当的巨响震耳欲聋,远远传开去,凤知微愕然看着他,以为他气得失心疯了。
四周刚才还一个狱卒不见,眨眼间便冒出一堆黑衣人,鬼魅般过来,对辛子砚躬身道:“大学士有何吩咐。”
“赶紧去通知我夫人和我的小姨子们。”辛子砚快速的道,“就说我要出远差,出门得急,来不及回家先走了,让她不要发怒,等我回来。”想了想又关照道,“务必命人遮掩好我入狱的消息,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一个都不可以,千万千万!”
“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辛子砚吸吸鼻子,四面看了看,脸突然一红,半晌对那金羽卫招招手,示意那人靠近来。
那人莫名其妙凑近,辛子砚鬼鬼祟祟靠上去,在他耳边低低道:“喂,你帮我告诉她,不要发火,火气上来对身子不好,等我回来,要揍左边就揍左边,要揍右边……就揍右边……咳咳。”
那卫士抿着个嘴,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半晌也咳嗽道:“是,一定带到!”
辛子砚直起身,大大咧咧挥挥手,正色道:“去吧!”
卫士走开,辛子砚偷偷看看凤知微,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放心的舒一口长气,正要坐下去,忽听凤知微好奇的问:“什么左边右边?”
“……”
半晌辛子砚恼羞成怒的道:“关你屁事!”
凤知微笑笑,突然道:“当年青溟书院有一大景。”
辛子砚本想不理她,此刻听见这句倒起了好奇心,问:“一大景?”
“群美持刀追夫之景也。”凤知微悠然道。
辛子砚脸顿时红了红,不说话了,凤知微叹息一声,道:“当年第一第二次见院首,院首都在被夫人持菜刀追杀,当时别说是我,全青溟学生都以为尊夫人河东母狮……抱歉,无意冒犯。”
“她本来就是河东母狮。”辛子砚不以为然的道,“你不用假惺惺客气。”
凤知微凝注他半晌,笑道,“都以为院首这么多年因夫人颜面扫地,一定心中深恨,原来……”
“深恨?”辛子砚扬起女子般的娥眉,笑了笑,一笑间如画眉目神情温柔,“我恨她做什么?如果没有她,当年的辛子砚早就沦落乞丐横尸街头,哪有今日登堂拜相权柄风光?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不过爱吃点闲醋,计较什么?”
凤知微倒愣了愣,半晌道:“原来大人夫妻如此恩爱,想来当年妓院不过是逢场作戏……”
“妓院那也是真的。”不想辛子砚正色摇头道,“我对我夫人那是此心天日可表必定同生共死的,我对其余美人那也是此情地久天长绝对句句真诚的,你不要随意侮辱我真挚的感情。”
凤知微:“……”
她刚被特立独行的风流又忠诚的老辛给呛着,对面老辛突然咕咚一声栽了下去。
凤知微一惊,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脸上乱七八糟的扎着蒙面巾,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甚不安分。
凤知微只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心想殿下果真不愧掌管过金羽卫,手下人来来去去进卫所就和自家门一样。
“宁澄,下次记得面巾要挡住眼睛。”她懒懒的向后一靠。
宁澄愤然撕下面巾,往她脚前一扔,凤知微瞥他一眼,道:“来杀我的?”
“我很想!”宁澄大声道。
凤知微微笑看他。
宁澄烦躁的在地上走了几步,指了指被他点倒的辛子砚,道:“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有什么错?他这样……他这样的……”他翻着眼睛想形容词,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赤子之心。”
第601章
“对,赤子之心。”宁澄恍然大悟的道,“这样赤子之心的好人,你干嘛抓着那点旧事不放的要打要杀?”
“那点旧事。”凤知微淡淡道,“两条人命。”
“死都死了做人要朝前看嘛……”宁澄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吃吃道,“辛子砚……辛子砚……你为什么要对付辛子砚?我听说过你被封了记忆,你的记忆里,应该是金羽卫总管杀了你娘和你弟弟,不是老辛!”
凤知微抬眼望着他,近乎酸楚的笑了起来。
这小子反应不算慢啊。
“你根本没有丧失记忆!”宁澄大惊失色的搓着手,转身就要走,“我得回去通知殿下,你骗他!”
“不用了。”
“他知道。”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却不出于一人之口。
宁澄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中,半晌向前看看,再向后望望,自己觉得来错了地方,被夹在了两片馍馍中间做了肉馅。
牢门口炽烈的阳光剪影了宁弈修长的身形,他俯首看来的表情十分幽凉,带着宿命般的了悟和苍茫。
凤知微却淡淡的笑起来,有点嘲讽的道,“只怕陛下也没想到,这京卫卫所,真的不过是楚王殿下家的后门口。”
宁弈不答,半晌挥挥手,宁澄做贼般的躲开去,宁弈缓缓迈步下阶,道:“不过一个来去的自由,却也换不得辛先生的出狱,你大可以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凤知微仰靠在潮湿的牢壁上,坦然道,“进,或者出,没那么重要。”
宁弈在她牢门前一步停下,蹲下身,仔仔细细摸了摸她身下的草垫。
凤知微不说话。
宁澄眨巴着眼睛,听着两人若无其事的对答,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可不可以说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不用了?什么叫他知道?”
“就是他知道的意思。”凤知微淡淡一笑,“我的记忆根本没被封锁,而他知道我的记忆没被封锁,但他故意让我以为他不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而我知道他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却也故意装作以为他不知道……哎你别昏呀。”
宁澄的脑袋,重重的撞在墙壁上……
“我若不提出让宗先生封你记忆,你又怎肯再接近我?”宁弈俯首看凤知微,眼神温柔,“你我之间,隔着那年的雪,在彼此都不忘却的情形下,你要以什么理由接近我?那年我追逐你的脚步从帝京到草原到大越,你越走越远,最后我终于明白,只有你‘失忆’了,你才有理由回到帝京,和我从头开始,不是吗?”
哪怕那开始是复仇的开端,也胜于默然远避。
“殿下用心良苦。”凤知微沉默半晌,短促的笑了下,“我怎敢不成全?”
“我宁可你坦然接近我暗算我,在时机成熟后给我雷霆一击,也不要你因为那段仇恨存在,不得不避开我远去天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然老去,或者多年后才突然出现给我一刀。”宁弈探手于牢狱变幻的光影里,向着那女子凝定的身影,轻声若梦幻的道,“知微,我宁可你一直在我身侧,在最近的距离里,杀我。”
阴暗的金羽卫牢狱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水汽,混杂着积年青苔和掺杂了鲜血的泥土的气息,暗色里所有人都影影绰绰,像一个个迷离飘忽的梦境。
凤知微也如一道虚影混沌于黑暗,在模糊与分明的边境里游移,日光变幻照上她的眉宇,她迎着那光轻轻闭上眼睛。
合上眼帘,拒绝光,如那年雪后四季递嬗,心却拒绝了所有的春。
时光麻木的过,梨花永不再开。
恍惚间突然铁壁森严矗立于前,高仰于头顶一线天……是那年暨阳山壁上,他抱着杀手飞身越过她的头顶,巨大的风声和坠落声重重响在崖底,她一霎间觉得心也被撞碎成齑粉。
那一刻她曾落泪。
那一刻终知绝望。
那一刻才恍然惊觉,一腔心事,此刻抛掷。
同归于尽的不是他和杀手,是彼此的心。
然后落在空处,从此飘飘荡荡,寻不到安憩的红尘。
她微微的笑起来,不是平日那种雍容而又闲淡的笑容,带三分苦意,三分悲凉。
对面宁弈的呼吸近在耳侧,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那般存在,然而纵这般近在咫尺又如何?终不能真正靠近。
“殿下。”很久以后她终于睁开眼,望定他,柔声道,“如你所愿。”
离去的足音听起来总有几分空空荡荡,凤知微淡淡看着宁弈的袍角转过高高的阶梯。
匆匆来去,剖心对答,将最后一层暗处心思彻底揭去,只为了告诉彼此——我决心已定。
他决心要救辛子砚,无论她以何种手段阻扰。
她必将走完誓言之路,无论他在前方如何操刀。
“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一直就没能搞明白的宁澄抱着拳头在地上乱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看离去的宁弈背影,再看看始终闭目盘坐不动的凤知微,突然将拳头一击掌心,大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这事我管定了,你……”他一指凤知微,突然冷笑道,“殿下不过疼怜你,不肯置你于死地,我可没这份慈悲心肠。”
“哦?”
“你得意什么?你不就仗着殿下对你的情意?”宁澄冷笑着凑近牢门口,低声道,“你可别忘记,这天下除了殿下,我也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你敢再对老辛下手,我立刻就去面圣,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告诉陛下,你是凤知微……嘿嘿!”
第602章
他得意的咧开嘴,用一种“其实你一击就溃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天知道你还得意什么”的表情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慢吞吞瞅着他,摇了摇头,突然伸手对他招了招。
宁澄愕然的凑过来,凤知微衣袖一动,袖底滑落一堆东西,正摊开在宁澄面前。
一块薄薄的水晶片,隐约上面还有起伏的线条,像是某个水晶浮雕的一部分,只是已经看不出原状。
一个小锦囊,里面一枚药丸,散发着浓郁的气味。
一封竹筒,用火漆封得好好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宁澄将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的看,满脸诧异。
“有些东西我看你也未必清楚,但是你家殿下来就一定明白。”凤知微浅浅一笑,指着那竹筒道,“我且给你解释一下这东西你就知道了,长熙十三年太子逆案,你还记得当时在静斋楼上,长缨卫人群中突然飞出一支火箭,射中了太子?”
“那又怎样?”宁澄呆呆的问。
“当时人多混乱,到底谁射的那箭无法追查,事后不了了之,因为找不到出箭的人,对上只说误射,你家主子因此既除了太子,又维护了名声,从此得陛下青眼,一路煊赫。”凤知微淡淡道,“但是你我都清楚,那可不是误射,不是吗?”
“你……”宁澄似是想到了什么,牙疼般的歪了腮帮子。
“谁说找不到凶手?根本不用去找嘛。”凤知微闲闲的将那竹筒一掂,“只要事后注意长缨卫中,有哪些人被远调,再注意下,这些远调的人中,有谁没多久突然死了,那不就呼之欲出?”
“你……”宁澄只剩倒抽气了。
凤知微没有笑意的一笑,将竹筒收起,道:“忠心为你家殿下办事,得了他飞黄腾达外任肥缺的承诺,最后却被杀人灭口,这换谁,都要不甘的吧?而且既然接了这差事,多少心里也会有几分防备,留下点证言什么的,也很正常,不是吗?”
她拍拍竹筒,“你说,这临死遗言,送到陛下案头,陛下会怎么想?太子自蹈死路没关系,但太子如果是被人暗害,陛下肯轻饶?”
“你这女人……”宁澄瞪着她,想骂又骂不出来,想骂,突然就不敢痛快骂了。
有些人太可怕,他觉得蛇蝎也不足以形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
“很抱歉,我和你家殿下的相遇,其实并不美好,在早期,我因为窥见他秘密太多,他想杀我,我也一直很胆战心惊。”凤知微眼角也没瞄他一眼,淡淡道,“为了我的性命,我不得不未雨绸缪。”
“那……那这些是什么……”半晌宁澄指着那几件东西,吃吃的问。
凤知微低头看着那几件东西,那药丸,是宁弈给庆妃的避孕药丸,她那晚在竹床之下,将那捏碎的药粉收集了起来,后来想办法联络上了宁弈府中的医官,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得了这一丸药,装药丸的锦囊,是楚王府的专用锦囊。
而那片水晶,则是那座被宁弈劈碎的他母妃的水晶像中的一片。
宁弈母妃逝去多年,那地道早已被天盛帝遗忘,但是如果有人将这一片被劈裂的水晶送上他案头,他定然知道自己当年的荒唐无耻旧事被人发现,而且还是被自己儿子发现的,这对于爱面子一心求十全圣君名声的天盛帝来说,绝对无法接受。
这才是最狠的一招。
宁澄呆了半晌,他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用,但也知道凤知微拿出来的,必然是杀手锏,他突然向前一冲,抬脚就去踩那些东西,“我叫你拿,我叫你拿……”
“你踩吧。”凤知微根本不拦,笑吟吟手一摊,“这种证据我多的是。”
宁澄的脚顿在半空。
凤知微慢条斯理将东西整理好收回袖子,才淡淡道:“我拿出来给你看,只是告诉你,别以为你手中捏有我杀手锏,一动我就死,我敢对谁动手,我就不怕谁掐住我脖子,你看,还是你家殿下聪明,他就从来不和我说这种蠢话,因为他知道,要和我斗,就老老实实各逞心计,谁输谁赢光棍漂亮,玩这种暗地花招?你家殿下这些年做的亏心事,可不比我少呵呵。”
“你……”宁澄的脚啪的放下来,在地上重重顿了顿,恨恨一个转身,旋风般的转到对面,先卷到对面辛子砚那里,一抬手解了他穴道,再一转身,已经呼啸着卷出去了。
“呃……我怎么睡着了?”对面辛子砚大梦初醒的揉了揉眼睛,爬起身,看见对面凤知微,立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凤知微若无其事,躺下来准备睡觉,对面辛子砚抓了抓头发,烦躁的哼了一声,突然目光一直,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飞快奔到牢房前,抓住栏杆,踮起脚,拼命探头向外看,大叫:“阿花!阿花!”
凤知微一怔,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异常,辛子砚这是在发什么疯?
“阿花!阿花!”辛子砚却越来越急躁,脸色发白,抓起自己锁链便开始拼命的当当敲。
卫兵应声而至,辛子砚指着外面,急匆匆道:“我夫人来了,我夫人来了,快点给我拦住,快点快点。”
“大学士在说笑吧。”那卫士怔了一怔,“附近没有人啊。”
“她来了她来了,我知道我知道。”辛子砚急得跳脚,“快去快去,这女人性子暴,啥也不懂,做事没头脑,快去给我拦着。”
“大人莫不是怕夫人来揍……”那卫士还想开玩笑,看见辛子砚脸色不敢再说,急匆匆出去了。
第603章
凤知微看得好笑,心想老辛畏妻是真,爱妻也是真,这般灵犀相通,可不是寻常夫妻能有,患难夫妻一路扶持相濡以沫,那情分原就不同。
她眯着眼,想着当年青溟书院里带着一帮浓妆艳抹小姨子持菜刀追杀夫君的胖大妇人,想着这对最不相配却最情深意重的夫妻,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笑意。
哪怕那是别人的故事,看着也是美好的。
然而此刻,连她也没想到。
有些美好。
毁在命运森凉的手里。
一瞬间。
“这大门怎么这么严实呢?”就在宁澄和凤知微对话的那段时辰,紧靠着京卫卫所旁边一个小山包上,正叉腰站着个胖大妇人,对着卫所大门喃喃自语。
她鬓边一朵红花绿叶的牡丹花,硕大的在风中招摇。
“大姐哎,听说这不是寻常地方,咱们还是回去吧,保不准过几天,姐夫就回来了。”一个比她小上两号的红衣女子,看着警卫森严的卫所,怯怯过来牵她的衣角。
“呸!”胖大妇人抬手就拍掉她的手,“没出息!没脑袋!没见识!既然这不是寻常地方,你姐夫关进来了,还能那么容易出去?没听说过那个什么……”她偏头翻着白眼,想了半天,兴高采烈一拍手,“高处不胜寒!”
其余几个花花绿绿女子一起点头,齐声赞:“大姐好文采!”
“跟着你姐夫久了,好歹也得些才学。”胖大妇人甚是得意,虎踞龙盘的四处张望一阵,突然正色道,“我跟你们说,往日里你们姐夫风流,咱们骂也骂了揍也揍了,但无论如何他是我夫君,是你们姐夫,你们姐夫虽然有个好色毛病,但对得起咱们,没了他,你们没今儿这锦衣玉食,没了他,我也做不得一品夫人,你看黄侍郎家,刘尚书家。”她掰着萝卜似的手指头一五一十的数,“也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黄侍郎还没做官时,他前头那夫人卖了女儿供他读书,他好,当了翰林就休了妻!和这些混账比起来,你们姐夫,好人!”
“那是!”七朵金花齐齐道。
“所以平日里揍归揍,他遭了难,咱们可不能学那些薄情娘们卷了包袱走路。”胖阿花立马岗头威风凛凛的四面张望,“我寻思着,得把你们姐夫给弄出来。”
“怎么弄?”七朵金花齐齐问。
“看见那个岗子没?”胖阿花一指金羽卫看起来没有任何守卫的岗楼,“四面都有人,就那里没人,我刚看见那边有棵树,能爬过去,沿着那里往下不就进去了?等下你们七个给我掩护,我得把老家伙偷出来。”
她拍拍屁股上左右各一个沉重的袋子,道:“左边是菜刀,右边是黄金!你们姐夫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真要给拦住,我用黄金砸死他!等我背他出来,出来后咱们就走,回老家去!老家要是回不成,随便哪个山坳子里扎个窝过下半辈子。老实说我早就厌了这帝京,地面都没个泥土气,人脸子和石头一样硬梆梆的,那些贵妇人头油熏得人晕,现在敢情好,我拖了他回家种地!”
“好主意。”七朵金花齐齐赞,突然又反应过来,齐齐捂住嘴,“啊呀,大姐,那个叫劫狱……”
“你们姐夫老骂我女强盗,今儿我便强了他!”胖阿花气吞山河的道,“三花,你去那头树下守着给我望风,四花五花,你们去大门口撒泼,把人都给卷过去,大花二花,你们去爬墙头,慢慢爬,别真爬进去了,守卫来了你们就投降,六花七花,你两个身子轻巧,瘦,还学过几天把式,跟我进去偷人。”
“大姐好计策!”七朵金花齐齐点头。
“少废话,该干嘛干嘛!”胖阿花威风凛凛一摆手,金花们呼啦一下散开。
“大姐啊,做了这么多年夫人,还爬得动不?”七花问。
胖阿花得意一笑,道:“没事儿,你忘啦,你们姐夫读书时,家里断粮了,大雪天我背了筐跑出三十里找吃的,咱们家老大那时还没死,我怕他饿了哭闹吵你们姐夫读书,也一起背了出去,路上遇上个松林,我背了老大爬树掏松子上上下下几十回,现在背他个一百多斤算啥?”说完紧紧脸皮,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搓手,蹭蹭的便上了树。
“大姐哎,慢点哎……”六花七花年纪小,苦日子过得短,爬树不熟练,跟在后面仰着脖子唤。
胖阿花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蹭蹭的爬着树,恍惚间还是多年前,大雪封山她背着老大,用冻僵的手去掏那些老鼠洞,那时候真苦,可是也真快活,那时候老大还在,那时候那家伙天天就在她眼前读书,摇头晃脑的看着可笑,现在什么都有了,可也什么都没有了,孩子再没能生下来,那家伙官越来越大越来越人模狗样却越来越不着家,东西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吃得越来越好,睡得越来越不香。
老家伙,我来了,咱不侍候那些达官贵人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戏文里唱得再没错,咱们走,山野乡下的快活去!
她蹭蹭的爬着树,向着那个没有人的地方——岗楼。
岗楼无声,隐藏在墙角里的弩机无声。
底下却起了骚动。
此时。
辛子砚感觉到夫人来临,正急不可耐的催促去拦。
卫士们刚刚出了地牢准备去门口看看。
大门口四花五花开始擂门哭闹,挥舞着万年菜刀。
大花二花将菜刀插在腰后,束起裙子慢腾腾爬墙头。
第604章
大部分卫士被大门口人声吸引过去。
没人想到去抬头看一看,也没人觉得有必要,机器从来就比人力更准确更有用。
岗楼那里的树,本就是一个陷阱,吸引人贸然爬入。
胖阿花颤颤悠悠爬到树尽头,前方树梢虽然靠近岗楼,但其实还有一点距离,换个有武功的身子轻便的也许能一纵而过,但胖阿花绝对不可以。
她也不敢再贸然前进,分量太重,压断树枝不是玩的。
胖阿花并没有露出苦恼神色,她有点得意的一笑,自认为智计无双的掏出屁股后面的专用菜刀,菜刀长年劈在辛子砚身边的桌子啊椅子啊茶壶啊之类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无数的豁口,胖阿花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换,这要换成太锋利的刀,一不小心真劈上了那家伙怎么办?
胖阿花爱怜的抚了抚菜刀,菜刀后面还拖着个长长的绳子。
戏文上高来高去的贼,就是这么霍霍一舞,夺的一声把三爪钩定在墙头的。
胖阿花相信以自己的腕力,也可以。
“躲开点。”她回头吩咐了六花七花,怕自己舞得没有准头砸着了妹妹。
金花们听话的向后缩了缩。
“唰。”
菜刀在半空中舞出个漂亮的刀花,霍霍飞过树顶的天空,极其准确的夺的一声,砍在了岗楼一角木质的挡板上。
“准!”
胖阿花露出得意的笑,眼睛光芒闪闪。
“咻!”
岗楼上乌光一闪,黑色的机弩受震一翻,一大片箭出如一声,在半空中卷过一道铺天盖地的乌云!
万千血泉在惊呼声里溅射。
“砰。”
树梢上胖阿花翻滚坠落。
最后的笑容凝结。
树梢上庞大的身躯带着万千血眼坠落的时候,暗牢里一直焦躁走来走去的辛子砚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嘶嘶的吸着气,竖起耳朵凝神听。
四面有呼呼的风声,隐约还有点细微的嘈杂,实在听不出什么,他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突然又趴到地上,撅起屁股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那姿势着实难看,一个月白的屁股顶天立地的晃在眼前,凤知微皱皱眉,又想起初见辛子砚的那一幕,心里觉得作为一个男人,美人辛大叔的屁股也确实大了点。
辛子砚听了半晌无果,突然恨恨抬起头,盯着对面凤知微道:“都是你,忘恩负义的小子,出去后我要你声名扫地遗臭万年……”
“大学士或者可以等夫人来了一起收拾包袱去琼岛散心。”凤知微淡淡道。
琼岛是天盛流放要犯的地方,依凤知微估计,老辛这案子,给宁弈他们揪扯勾缠到了最后,只怕未必是死罪,以老辛身份,最大可能就是流放,这样也便罢了,她发过誓要报仇,出手绝不容情,但如果一击不杀,也不必再来第二次。
出手,是因为仇,不出第二次,是因为恩。
如此了结也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嗅见微微的血腥气。
随即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乱,急,虚浮无武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叫。
凤知微霍然抬头。
上方牢门口光影一暗,呼啦涌进来一大群人,男女都有,女子嚎啕痛哭,男子都是金羽卫士,却是一脸仓皇,最前面一群人抬着一个什么东西,所经之处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凤知微一眼看过去,如雷击怔在当地。
那群人直奔辛子砚的牢房,那几个女子看见辛子砚,哭叫声立即炸了开来。
“姐夫呀……”
“姐姐呀……”
她们乱七八糟哭成一团,一个最小的花衣服女子,满脸泥泞,身上还沾着碎叶青苔,张着尖尖十指便扑了过去,手指在栅栏上狠命抓挠,“姐夫,大姐呀……”
辛子砚早已定在了那里。
他没有看那群痛哭的小姨子,没有看神色无措的金羽卫,只直直盯着正在被人轻轻放在他牢门前的胖大妇人——她浑身箭扎如刺猬,细小的血泉像水一般源源不绝的淌,遍身血染已经没有一块完整肌肤,让人惊讶一个人的身体内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血液,经得起这般永无止境的流。
像是被流出的血带走了那些体肤一般,胖阿花硕大的身躯像是缩小的不少,辛子砚眼神发直的看着地上那人,用一种陌生的、不敢相信的、因为噩梦太恐怖所以拼了命的想唤醒自己或者拼了命的不愿醒来的奇异神情,居然向后退了一步。
胖阿花竟然还没有死,她当时那位置,所有的箭都没有对准头脸要害,但是那样的万箭穿身,也万万不能活,她似是撑着一口气,强撑到了这里,突然颤巍巍的挪了挪脖子,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辛子砚。
辛子砚看见她的眼神,不退了,梦游般的直着膝盖过去,他好像忘记了面前是栅栏,砰一声撞了上去,也不知道揉,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把自己直直的堵在了那里。
金羽卫士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为难神色,半晌一个领头打扮的人噗通一跪,低声道:“大人……没有陛下御令,擅开牢门者死罪……”
辛子砚听而不闻,将手从牢门里颤巍巍伸出去去够胖阿花。
“咻。”
暗色里一点寒光飞射,掠过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惶愧的金羽卫头领喉侧,带出一溜血珠,夺的一声钉在牢门上。
“开门。”凤知微冷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不然你现在就死。”
那头领骇然的摸摸自己的咽喉,手指上一点血迹让他脸色大变,霍然回身看凤知微,凤知微垂着眼,手指紧紧握着地面草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