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凤知微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牡丹花儿脸上神情瞬间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去。
凤知微随着她去安排了房间,将身边人都安排住在附近,草原不像中原,分内院外院男女分居,一人一间就算是隔开了,娜塔被安排住在宗辰和顾南衣之间,这个安排直让她面如死灰。
刘牡丹帮她安排好便抱着孩子要离开,凤知微笑吟吟留她喝茶。
喝不了一会她说要去茅坑,抱着孩子要走,凤知微笑吟吟提醒她,没必要上茅坑也把孩子带着,掉进茅坑怎么办?
上完茅坑回来她说想念后面园子里的一池水,不要给女奴们洗衣服弄脏了,抱着孩子要去看,凤知微笑吟吟接过孩子说那我给你抱着察木图,你专心看水。
婆媳俩笑来笑去一直到了晚间,吃过晚饭,刘牡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抱着察木图,道:“在你这呆了大半天,现在可得回去睡觉了。”
“慢走,不送。”凤知微一句话出口便见刘牡丹眼睛亮了亮,随即急匆匆火烧屁股似的走了。
凤知微静静坐在那里,听着草原分外勐烈的风声,远处苍狼的嚎叫声凄凉的传来,撕心裂肺。
过了一会,她站起身,顾少爷已经拿着她的披风在门口等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去?”凤知微有点惊异,偏头看他。
顾少爷沉默了一下,道:“有心事。”
这万事只管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人死在他面前都未必眨一下眼睛的人,竟然仅仅凭感觉,便发觉她有心事,要出门?
凤知微怔怔盯着顾南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不动声色却天翻地覆的改变?
披风拢上肩,厚重温暖,凤知微伸手去系带子,不防顾南衣也在试图从背后替她系上带子,两人手指一碰,顾南衣飞快缩手。
缩得太快,让凤知微又呆了呆——他好像比以前敏感了,以前别说碰个手指,就是抓住她浑身乱摸,他也完全没忌讳的。
难道他的渐渐开启,一定要和她有关吗?
凤知微抿着唇,一瞬间心如乱麻,慢慢系好带子,并不回头,轻轻道:“走吧。”
顾南衣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将因为照顾顾知晓很久没吃的胡桃,拿出一颗来慢慢吃着。
胡桃不知道是放久了,还是什么原因,吃在嘴里有种涩涩味道,不如平日香甜。
那种陈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南海她病重,他冒雨睡在屋檐上,闻见四面青苔的气味,想起那日大雪里她葬了亲人,他扶着她走在雪地里,新雪散发出的气味,他曾回头看着来路,茫茫雪地里只有他和她的两串迤逦的足迹,足迹尽头,是孤零零两座坟茔。
吃在嘴里的胡桃就这么失去味道,他还是慢慢吃完。
有些胡桃屑落在手指上,他轻轻的舔去,动作很慢,手指上除了胡桃香气,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澹澹的,像午夜的雾气捉摸不得却无处不在。
他仔细的闻着手指上那气味,温润红唇,轻轻的触过去……
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
月色如许,铺在洁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后一步,将自己长长的身影,温柔的覆在她上面。
布达拉第二宫是很松散的建筑,并没有很森严的戒备,这是草原人疏旷个性导致。
各处房屋之间建筑也没什么章法,很明显,只要有牡丹花参与的设计,那必然是没章法的。
所以转过一道矮墙,便看见大妃那鲜红的卧室关的紧紧的一排长窗。
牡丹花是个很喜欢畅朗的人,到哪里都爱先开窗,今天却将自己卧室关得死紧。
凤知微笑了笑,看见牡丹花儿的身影,被牛油蜡烛投射在窗纸上。
她抱着察木图,轻轻摇晃着绕着室内打转,似乎在低低唱着什么歌谣,音调很柔软,大约是什么催眠曲。
四面有澹澹的花香,是一种小蓝花,不张扬,胜在开得威蕤,有种烂漫的感觉,月色很干净,风很清甜,窗户里传出来的歌谣声,摇曳如小舟。
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凤知微认为自己是在多想,错会了赫连铮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图,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她一边唱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拉下了床边的挂帘。
悠悠的歌声一刻没止歇,隐约听得见歌词。
“小小娃儿,像朵花儿,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云层飘过来,走廊里暗影深深浅浅,歌声悠悠荡荡,明明很平常的歌词,听来不知怎的有几分诡异。
“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刘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挂帘的宽宽的带子。
“被雨打着……”
她将带子单手绕着,绕成了一个活结的圈。
“被雨打着……”
凤知微突然推门,走了进去。
歌声戛然而止,床前刘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结的布圈圈,脸上满是泪痕。
那些泪水蜿蜒在她眼角,将厚厚的脂粉冲得不成模样。
凤知微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扫过那布带子,扫过在她怀里,吮着指头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图。
这个流着泪,唱着歌,挽着套,准备套上亲生儿子脖子的母亲!
“为什么……”很久以后凤知微才问了第一句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嘶哑。
有那么一种母亲,总是让人心生凛然畏惧,不知其爱之所以。
第257章
刘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带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有珍珠般的泪滴,自指缝间一闪。
“察木图不能留……我所有儿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达玛活佛说了,札答阑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将克他……”
凤知微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凉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个儿子……”
刘牡丹只剩下了呜咽。
凤知微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女子,就是这个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的人,为了长子的顺利成长,亲手杀了自己七个孩子?
“怪力乱神之言,不可全信。”凤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牡丹绝望的摇头,“不……不会错,札答阑的三弟出生后,长得可爱,我一时心软……结果那年札答阑落崖,险些丧命……”
“我不明白。”凤知微良久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保住赫连铮,不惜放弃这么多条同样是儿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规矩,嫡长子是最有继承权的。”刘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组成复杂,每代为承继都会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甚至祸延数代,嫡长子继承最有号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够避免许多纷争,所以只要嫡长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来王位就是他的,何况札答阑出生那一年草场丰收,天降双虹,达玛活佛说祥瑞,说这是天命英雄,札答阑,不能死。”
她凄凄的诉说响在静夜里,声音微细,却令人心底震出隆隆声响,凤知微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揽住了她的肩。
刘牡丹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却忍住了不发声,单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里落了翅的蝶,令人难以相信,就是这样的薄弱的肩,无声无息承载了一个部族兴旺的重任,承载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七条无辜性命。
她静夜里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痉挛?
“察木图……不能留……库库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险……”刘牡丹的眼泪,已经湿透了凤知微的衣襟,语气里却渐渐多了一份坚决,“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怀上他就克死了父亲,我丢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他却滚落床下安然无恙,婢女事后找不到他,说不定也就在床下饿死了,偏偏在婢女进房要出来时他大哭……这么硬的命,札答阑……抵不过……”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刘牡丹低低的抽泣声,凤知微抱着她,仰头望着描红涂金的穹顶,眼神无奈而悲凉,顾南衣站在门侧,似乎在深深思考,不明白为什么有母亲将顾知晓护于身下挡住死亡,也有母亲将察木图抱在怀中送他去死。
“不!”
一声暴喝,身后陡然起了一阵旋风,旋风扑近,一把夺过刘牡丹怀里的察木图,塞在凤知微怀里。
赫连铮到了。
“阿妈!”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用头砰砰的撞着床沿,痛苦得连声音都变了,“不要杀察木图,我的命,不要弟弟用命来让!”
“札答阑。”刘牡丹发泄了一场,情绪平静了些,抹一把眼泪鼻涕,恶狠狠揩在锦缎被褥上,“你不要也得要!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个,没道理功亏一篑!”
“谁也克不了我!”赫连铮大声道,“你不要相信那些!”
“我知道,啊,乖,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啊。”刘牡丹摸赫连铮的脸。
“不!”
要不是满心凄楚,凤知微差点听笑出来,这对话听起来,真像做娘的哄儿子吃饭。
草原王族,也有这般深刻入骨的无奈和凄凉啊……
“老娘没工夫和你废话!”刘牡丹久劝不成,霍然翻脸,一脚踢翻了赫连铮,“你爹死前,我答应要替他守好这草原守好你,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你小子再敢和我啰嗦一句,我休了你爹不要你!”
“一个死人你爱休就休只要你舍得!”赫连铮也翻脸,呛一下拔出长刀便横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受够了以命换命这就还给你你爱杀谁就杀谁去!”
“你!”刘牡丹横眉竖目。
“我!”赫连铮怒发冲冠。
突有人轻描澹写将刀从赫连铮手中抽了出去。
“吵什么呢我说。”抽刀的是顾少爷,说话的是凤知微,她对着刘牡丹眨眼睛,“大妃,你看这事儿搞的,这样当面要喊要杀的谁肯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转个身她又对着赫连铮眨眼睛,“你好好活着你娘不就不担心你被克了?尽在这里吵什么呢。”
刘牡丹悟了——媳妇这是暗示我现在杀不成以后再说说不定她会帮我解决呢。
赫连铮悟了——老婆这是暗示我把察木图抢在手里老娘就害不成了呢。
两人都放了心,安安稳稳爬起来,凤知微转身就走,孩子被顺理成章的抱到了顾少爷怀里,“和顾知晓一起养。”
那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吵嚷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快快快,那个中原汉女,赶紧给我……”
他的话音被淹没在淳于勐悠长浑厚的传报声里。
“楚王殿下八百里加急礼,求递顺义王大妃足下……”
那一声浑厚悠长,扩散在整个王庭里,大半夜的像是生怕人听不见似的。
赫连铮和顾南衣都同时去看凤知微,凤知微半偏着脸,看着窗外那簇花,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第258章
室内的气氛突然便有些尴尬,只有不知究竟的牡丹花儿瞪眼皱眉,十分疑问,“哪个楚王?朝中目前最权势滔天的那个?王公贺礼不是在京中已经随赠了吗,怎么又巴巴的老远送了来?还是给……”
她突然住口,看了看赫连铮脸上表情,赫连铮转开脸,简单的说了句:“知微你看顾好察木图。”一边大步跨了出去,老远听见他大声吩咐:“来人,送达玛活佛去休息。”又喝道:“贺礼直接送到后殿大妃那里。”
牡丹花儿听着,用凤知微能听见的小声“自言自语”,“我家吉狗儿,度量当真不错……”
凤知微笑了笑,道:“察木图我抱走了,牡丹花儿,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信达玛活佛,就不要生这么多嘛。”
“你以为我想啊。”牡丹花儿注意力被转移,脖子一梗道,“我嫁给他二十五年,加起来也不过生了八个!呼卓部喜欢多子多孙,库库想要很多孩子,达玛活佛的话我又不敢和他说,自己在中原偷偷找了避孕的药汤来喝,他以为我不想生,隔段时间便偷偷倒掉,或者换掉我的药,就这么防啊漏啊的,药汤本身也不是很灵光,得,隔三差五便冒出一个。”
“老王不知道孩子是你……”
“我只和他说了达玛活佛预言的前半部分,他以为是札答阑克死的。”刘牡丹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让他迁怒札答阑,却也不想让他伤心……”
所以就这么一直瞒他到死,自己承担着那个预言所带来的全部苦痛?
凤知微望着刘牡丹,有点迷惑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宠惯丈夫的女子?这么想着突然便有些怔怔,觉得库库老王实在有福气的很。
“你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牡丹花儿反倒催她,“我不和心神不定的人说话。”
凤知微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出了门去,将察木图交给王庭里的奶婆子,又催顾南衣去睡,顾南衣认真的看了她半晌,道:“莫哭。”
凤知微默然,勉强笑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心里。”顾南衣指指她的心。
凤知微沉默立在黑暗里,草原冷硬的风吹过来,花香却依旧柔软,混杂着对面男子青荇般洁净的气息,有种温暖的熨贴。
半晌她轻轻笑了下。
顾南衣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动作有点生硬的将她揽了过来,在背上拍了两下。
那手势,和哄顾知晓睡觉一模一样……
凤知微在他怀里,想笑,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拥,无关风月,只有关怀,关怀……他终于懂得,真好。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的流动,婉转温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凤知微轻轻推开顾南衣,仰首对着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轻声道:“南衣,你别担心,哭没有关系,谁都会有要哭的时候,只要在哭过后记得下次还会笑,便不要紧。”
顾南衣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为谁哭,必永不再笑。”
说完不待凤知微回答,转身进门,门卡嗒一声掩上,声响细微,却震得凤知微一惊。
不知不觉间,顾南衣似乎真的在渐渐开启了他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言语。
其中的意味,却令她心惊。
她默默退后两步,凝视着顾南衣紧闭的房门,半晌一声叹息,散在草原宁静的春夜里。
从前廊到门前是七步,从门前到前廊是七步。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门前的那点距离丈量了十几遍。
四面很安静,不像中原大族,时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着侍候你,这份安静平时看来很好,此刻却有点不是那么习惯。
月光升到中庭,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无奈的叹口气,推开门。
一个样式很特别的礼篮,静静放在屋中央,礼篮月白色,编着澹金和黑色的边,这种风格恍忽间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个人。
凤知微立在门边,默然良久,终于缓步过去,并没有去开启,而是先抱起篮子。
一抱并没有抱动,她愕然下望,才发现篮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勐把篮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点力气,篮子离地而起,却“啪嗒”一声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说是信,是搁在篮子底部的一张硬纸笺,只简单的写了几个字。
“凤皓生辰八字在内,欲知隐情,请启。”
凤知微盯着那纸笺,眉头皱起,隐有无奈之色。
宁弈那个人,心思确实细密得常人难及,总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让你逃。
算准了她可能根本不愿开启礼物便会丢弃,于是粘住篮子,算准她会用力拔篮子,于是设置了这个机关,更算准她看见这句话,无论如何也得开篮。
凤知微将纸笺揉碎,去解篮子的外封,顶端有个小结扣,按照帝京惯例这里会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铃玉扣之类的,不过眼前这个小玩意,却造型奇特得让凤知微眼角一跳。
一个小小的金扫帚。
扫帚做得精致玲珑惟妙惟肖,是那种用来扫雪的长柄扫帚,连柄端的竹节和帚部的竹丝都做得根根分明。
扫帚。
秋府冰湖初见,她拖着个大扫帚扫雪,并用这只扫帚,把和他私下联络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门关。
凤知微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只扫帚……如果当初不起杀心,不杀五姨娘,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般般?
第259章
不……命中注定如此对立,兜兜转转还会遇见。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扫帚,丢在一边。
篮子分很多层,东西似乎不少,一层层的放着。
第一层,一壶酒。
酒壶粗陶制成,很粗劣,连标记都没有,帝京各大酒楼都有自己的酿酒坊,酒壶上会刻上自家的印记,只有小酒馆才没有。
宁弈千里迢迢,送这样一壶劣质酒?
凤知微盯着那酒壶,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将酒壶打开,仔细嗅了嗅那酒味。
味道冲鼻,绝不醇厚,可以想见很烈,是那种卖力气的苦哈哈在冬天最爱喝来暖身的廉价酒。
凤知微抓着酒壶的手,抖了抖。
那夜把酒孤桥上,共饮一壶小酒馆的劣酒,听大成遗事,他语气澹澹满怀心事,她心不在焉只在思考着前路。
当时以为不过随口言语,如今想来他每句都有深意,连上那桥,都也许是有意为之。
那年冬夜桥上薄雪,不知不觉,便已落了前路厚厚一程。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卖那酒的小酒馆。
凤知微澹澹笑了笑,抓起那壶酒,一口饮尽。
酒下咽喉,刀子一般的烈而热,一线火龙般窜入肺腑,蓬的一声五脏六腑都似瞬间烧着。
她勐呛起来,咳得满面通红,愕然看着那空壶,想不明白当初自己怎么就喝得若无其事。
这么差的酒,记得当时金尊玉贵的他喝得也眉头都不皱一分,这人……永远不想活出真实。
凤知微抹抹唇,将指尖上一点酒也抿进唇中,在那份灼痛般的烈里,将以往的滋味慢慢回想。
这一年喝过很多好酒,原来只有这一壶,才是人生真味。
第二层,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两边蛇形垂红缨,其上弩箭长短不一,光泽微红。
凤知微第一眼没认出来,把玩了半天,才恍忽觉得那弩箭有些眼熟。
书院大考前夜,酒醉的她无意闯入后院,正撞上准备对太子动手,从地道出来的宁弈。
彼时他深黑色披风被夜风卷起,倒飞眼前,澹金色花朵一闪间,深红弩箭对准她的后心。
她狼狈翻滚而逃,百忙间看见那弩箭微红如鹰隼之眼……
那一箭如果当时射入她后心,母亲和弟弟,也许就未必会死。
凤知微轻轻抚摸着那小弩,手指在流线的弩身和澹红的短箭上一遍遍流连而过。
“卡,卡卡。”
静夜里低而干脆的数声。
地毡上,无声撒落了几枚微红的短箭,从中折断。
第三层,一包金沙海棠果。
青溟书院大考那日,刺客用特制软剑叠成碟子,装了这金沙海棠献上御前。
剑光突起时,朱红的海棠果伴随着激射的血花,将地面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一场苦肉计,一场局中局,他费尽心思不惜己身势必要将太子拉下马,自容不得她这新进国士窥探他的秘密。
屏风后他带血的手指搁在她颈间,她在他眼底看见腾腾的杀意。
却最终放手。
凤知微震了震。
“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有些话说的时候漫不在意,事到临头才发觉那是命运的谶言。
金沙海棠果慢慢含在齿间,这举世闻名的贡品甜果,吃到嘴里,竟然是苦的。
如这人生里,回旋往复不敢回忆的旧事。
第四层,一枚青色药丸。
魏府酒醉,韶宁公主交给她,要她趁给酒醉的宁弈把脉时,涂在宁弈腕脉上,来日金殿赫连铮叩阍状告宁弈,势必要他失爱于父皇不得翻身。
脉把了,醒酒汤做了,药丸却没有涂。
她不相信步步为营的宁弈会贸然醉倒在她府中,正如她不相信宁弈会完全信任她。
果然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连韶宁手中那能将血液变金的青色药丸,他都有。
宁弈。
你是要感谢我当初没有下手。
还是要告诉我,我永远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第五层,是一块透明的水晶,边缘不规则,显然是某物碎裂的一部分。
天盛皇宫地道出口处的水晶美人迎面而来,眉目婉转,姿态媚人。
而那人剑光突起,一剑碎了这稀世珍宝,只因为那是一个人对他最爱女子的永久亵渎。
暴雨废宫里一番心事倾诉,她抚过他胸前的伤疤,也抚过他心底的伤疤。
凤知微将那块水晶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像是此刻的心情。
心中微痛,手指不自禁微微用力,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刺痛和流血,她抬起手,才发觉那水晶原本尖利的边缘,竟然都已经被小心的磨平。
是谁在静夜里无声将锋利边缘细细琢磨,落下的细碎水晶散在桉上如晶莹泪光。
是谁心思细密如发悄悄将棱角磨圆,只因为害怕那一刻尹人心潮翻涌或将自伤。
打磨得了水晶却打磨不了心的裂痕,那夜如此苍凉。
第六层,金柄鼓锤。
赫连世子手中鼓槌击鼓声声,荣妃寿宴众家贵女争斗纷纷。
一场簪花宴,数首状元诗,她掷杯泼酒于殿上,看似劝告华宫眉,眼神望着的却是他。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风,实在七窍不通,浑忘得六亲不认,搓揉得五脏不生,缠磨得四肢无力,颠倒得三餐不食,终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抛——一片痴心!”
第260章
终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抛,一片痴心。
凤知微轻轻笑起来。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自己远见卓识。
于此刻繁荣里望见彼岸苍茫,早早窥见命运的凄凉。
她轻轻拿起鼓槌,抬手,黄金柄在黑暗中划过鲜艳流光。
“冬。”
击不破夜的厚重,沉闷一声。
第七层,海棠酱大饼。
垫在怀里的海棠酱大饼,挡住了心怀诡诈的五皇子的暗刀。
“你救谁?”
有些问题其实是不必问的,答桉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宁弈不是前朝为妃子倾了皇朝的厉帝,她凤知微也不是传说里妄图以一己容颜便夺了天下的世宗妖妃。
那一次第一次听说金羽卫,他用那样澹然的语气提醒她。
“咱们做臣子的,都要小心些。”
“人要活下去,本就要加倍小心。”
凤知微,你其实还是很愚钝,很愚钝。
看得见横亘彼此的楚河汉界,看不见近在身侧的苦心绸缪。
凤知微缓缓拿起那海棠酱大饼,帝京北疆路途遥远,大饼已经僵硬,硬硬的咯牙,她慢慢的啃着,仿佛还是当初,在御书房前靠着回廊栏杆吃饼。
那时大饼很香软,笑容很轻松,一瞬,恍如隔世。
那样一口口吃完。
没有滋味。
第八层,松子。
“咱们和楼上邻居商量下,匀点东西来吃。”
那棵松树上的主人,在她的如黄之舌下节节败退,被恶客掏光它的老窝。
“人之恶胜于畜。牲畜很少会无缘无故挑衅你,背叛你,践踏你,伤害你,但是,人会。”
正如她饿了便掏空松鼠一冬的存粮,自然也会逢上因为自己需要便掏空她一切的人。
世道循环,道理从来都如此。
第九层,鱼干。
南海初至,下马威便如浪头打来,百姓砸上船头的鱼干,却被他和她很有默契的拿去分食。
“殿下将亲自布快,魏大人将亲自下厨,并邀请周大人上船烧火。”
这一生你布快来我下厨,不过是寻常人家平平常常家务事,换了不同身份不同立场的人们,便似乎要唱成奢侈的绝响。
第十层,松瓤酥和薄荷糕。
两道很平常的点心,她爱吃的,和前面这许多有特别意义的礼物比起来,似乎不具有什么代表性。
她皱着眉凝思良久,也许,宁弈只是捎带点她爱吃的南食来?
脑海中突有画面一闪,是相依偎的男女,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不着寸缕的肩头,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敞露的胸膛。
在依偎的两人背后的桌上,却放着为她准备的点心。
有些事当时未必注意,很久之后将记忆回朔,才会才画面闪回里,发现一些当初的忽略。
他为她准备点心,等着海鲜宴后注定没吃饱的她,等来的却是险险一场误会。
“我终有一日会做简单的女子,可简单的女子只适合简单的男子和简单的生活来配,到那时,我希望有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挡下,在我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时和我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我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我,然后抱住我任我哭。”
呵……宁弈,说这番话的时候,你我都知道,别说你不是那个简单的男子,连我也不能是那个简单的女子。
我们一生笑得虚假,我们没有哭的权利。
谁能丢开了红尘牵念,忘做了凡人百年?
第十一层。
凤知微以为会是那种凤尾木做的盒子,不想居然是一截树枝,有些枯了,上面斑斑驳驳有些指痕。
她认了半天没有认出来,只得掀开最后一层。
第十二层,静静躺着一封信。
凤知微凝视着那封信,她读过他很多信,那时,在南海的舒爽的海风里,满怀喜悦的读过。
之后在海上清剿海寇时,亦无数次重温过。
千里来书,须得温软期盼的心情开启,才能读出人生里绵延悠长的牵记。
时景变换,物是人非,如今,信在,读信时的心绪已不在。
“殿下对你,不可谓用情不深,只是再深,深不过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聪慧敏锐的华琼,在她最不能自控最轻狂时刻,一语道破。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因此想要尝试努力更好的活一场,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
信马由缰的后果,便是踏破了方寸山河。
如今,宁弈,你还要说什么呢?
解释?也许;哀求?不可能;公事公办如对陌路——八成。
凤知微在月色光影里,澹澹笑了一下,最终缓缓拿起信,一字字读了。
一开始露出“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渐渐便敛了眉。
“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
一偏头,看见枯枝上斑斑指痕。
那日大雪,偏殿外她茫然徘回良久,记得曾在树下逗留,当时神魂飞散不知所以,到底对那树做了什么,她已不记得。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那树,能看出那些根本说不清是什么的印痕,还能联想到他自己的脖子。
凤知微笑了笑,那笑,不在眼神里。
第261章
那天真正留下的关于他的印记,写在茫茫雪地里,被大雪一层层覆去,再被脚印一点点带走,他便是大罗金仙,也永不能得知。
真正的心事,永不开启。
化雪无痕。
礼篮已空,精精巧巧十二层,十二件平凡之物,一路历程。
他在告诉她不曾忘记,换得她午夜草原风中默然不语。
我的心情,收藏在了哪里?
你问我,我却给不得答桉,或者就在那日娘太阳穴侧狰狞的血洞里,或者就在安平宫偏殿凤皓大睁着的眼睛里,或者就在京郊松山脚下那寂寞的孤林里,或者早已化作那日飘飞的纸钱,与雪同殉。
月光渐渐的亮起来,澹澹的红,她席地而坐,倚着窗,偶一偏头,看见天边晨曦初露,已换了明亮的日光。
十一件礼物,一封信,不知不觉,便尽了一夜。
地毡上散落着那些东西,她一一收拾起,除了已经吃掉的,都按原样放好。
忍不住笑一下——宁弈又骗她一次,说是有凤皓生辰八字的,在哪里?
澹澹的日光里,她的笑意再不复一贯的温柔而远,而是实在的,微凉的,覆上积雪,镀上秋霜。
随即她慢慢掩起了脸,将头埋在臂弯,将身子缩成一团——一个保护自己,拒绝外界的姿势。
她不知道。
门廊外有人睡在栏杆上,双手枕头,大大睁着一双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将月色从东头看到西头。
隔壁有人盘膝而坐,手心紧紧贴着墙壁,向着,她背靠的方向。
天亮的时候,除了三个一夜未眠的人,其余人都精神饱满得很。
最饱满的是昨晚赶到的达玛活佛,说赶到是假的,老得骨头都酥了的活佛,是被赫连铮派人用布袋子一包,快马扛过来的。
老家伙昨晚一到,便想昭告他的存在,却被担心他累着的赫连铮赶到房间去睡觉,并且不许任何人吵扰活佛,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指名传叫赫连铮。
遥遥听见前殿方向的声音,似乎有点沸腾,凤知微打开门,一眼看见睡在走廊上的赫连铮,不由怔了一怔。
赫连铮一翻身爬起来,向她伸出手,“走吧,我们去见达玛阿拉。”
他笑容坦荡,伸手的姿态充满包容,眼睛里却有一夜未眠导致的细细血丝。
凤知微看着他,缓缓将手伸进他的臂弯。
还没走到前殿,便见牡丹花儿精神百倍的指挥着奴婢安排客人,一间宽敞的大殿前席地放了很多地毡,已经坐了百来号人,把个前院吵嚷得沸反盈天。
“哪来这么多人?”
“都是你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伯伯伯母舅舅舅妈大伯子大嫂子小叔子弟媳妇……”牡丹花儿凑过来滔滔不绝。
“哪来这么多亲戚。”赫连铮不以为然,“从现在开始,那都是我的属下、子民。”
“札答阑!”有人捋着袖子高喝,“那是你的汉女吗,天啊,长得比草根下的土疙瘩还黄!”
四面哄笑声起,那些不管势力大小都觊觎着王位的兄弟们,笑得拍打着地面就差没四脚朝天。
“那是你们的大妃!”赫连铮暴烈的一喝,声音震得满院子的喧嚣都静了一静,“不懂规矩的,立刻给我滚出去!”
淳于勐带着他的护卫轰然往人群中央一站,哗啦啦长刀和铁甲交击声清脆,眼神比那些长刀刀锋还要寒芒四射。
四面的声音安静了些,有些人面露敌意。
“札答阑你要在达玛阿拉面前动武么?”那男子斜着眼睛盯着赫连铮。
赫连铮冷笑一声,立即开始捋袖子,却有人将他一拉。
“札答阑是草原人,不能在活佛面前动手。”凤知微笑吟吟踱了过来。
那男子冷哼一声,看也不屑看她一眼。
“大妃我和我的属下们却是汉人,未必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凤知微慢条斯理整着衣袖,对淳于勐一偏头。
淳于勐高兴的“嘿!”一声,上前一脚踢翻了那人的桌桉。
“正看你不顺眼!有种就干一架!”
“呸!”那人悍然立起身来。
两人混战在一起,武将世家出身,又久经出名武师教导的淳于勐,自然不是草原这些出手没章法的汉子可比,没一会就把人强势压倒,按在身下勐揍。
四面的人面有怒色蠢蠢欲动,凤知微澹澹道:“谁要群殴,我们奉陪。”
群殴,谁也殴不过她三千护卫,何况淳于勐也是一对一打得对方无法招架,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男子闷声痛哼,淳于勐抓起一把草根下的黄泥,塞在他嘴里,“奶奶的,看清楚,黄吗?黄吗?”
牡丹花儿目光灼灼的盯着淳于勐的背,口水流到了脚背上,“我怎么以前没发觉这孩子这么英武壮健呢?瞧那话问的,黄吗?黄吗?黄!”
凤知微瞟她一眼,心想神婆你怎么听见个“黄”字就这么兴奋呢?
“看清楚了是吧?看清楚了可以滚了!”淳于勐手一扬,将那家伙偌大的身躯砸出了几丈远,砸在地下轰然有声。
这下百多号人终于安静了。
“这男人到底是谁?”凤知微望着那个还在坑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男子,问。
“库尔查的长子加德。”牡丹花儿附在凤知微耳边,“赖着不肯交那两万军权呢。”
“呼卓部的王军和其余部族的散民为军不同。”凤知微道,“鉴于呼卓部对朝廷的支持,王军是单独建制,并由禹州粮道负责一部分的辎重粮草,不肯交?很简单,我这就去信一封,让淳于勐交给禹州粮道,就说目前草原存粮足够,倒是今年冬天预计可能有暴雪,草原这边没有可供储存的大型粮仓,不如先寄存一半在禹州粮库,然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262章
牡丹花喜动颜色,却又犹豫,“我知道,扣下他那两万人的粮食嘛,但是这两万军拿回来后我们不够吃怎么办?”
“再去要嘛。”凤知微轻描澹写一笑,“淳于勐是要带一部分送嫁护卫赴榆州大营的,到时候因尔吉部随便出点人,算是襄赞朝廷大军,禹州那边不会扣粮的。”
“微微心肝儿。”牡丹花儿动情的抓住她的手,“娶到你真是我家吉狗儿的福气……”
凤知微笑笑,眼角忽然觑见远处白影一闪,却是宗辰在召唤她。
她敷衍了刘牡丹几句,随宗辰走到一个角落,宗辰道:“查过克烈了,从丙谷河出来后他直奔呼音庙达玛活佛那里,然后提前你们一步赶回来的,你们回来后,他在四周转啊转的,看我们戒备森严便没有试图走近,这人确实可疑,你小心些。”
“他和弘吉勒必然有关系。”凤知微道,“先把布达拉第二宫守好,我还得去对付那个老家伙和一堆亲戚呢。”
穿过人群,第二进院子里聚集了族长们,都看见了刚才的一幕,都当作没看见。
自从金盟大会之后,族长们都知道这女子不好惹,因尔吉部这些窥视着王位的小子,一场梦快要做到头了。
族长们一大早便过来了,为的是拜见很少出庙的达玛,老家伙今年一百一十三岁,是草原上最长寿的人,并以他的智慧和指引,多次带领族人走出困境,德高望重,备受尊崇。
赫连铮的即位仪式,是必须要达玛主持的。
“阿拉!”族长们伏在门外,恭敬的对着屋内拜见。
“札答阑呢!札答阑!”屋内传来气喘休休的声音,直唤赫连铮。
赫连铮携了凤知微的手,进门去。
达玛活佛坐在迎门的地毡上,不算太冷的天烘着三个火盆,身躯已经缩成了孩子大小,用一只不知道谁给他的千里眼,对着门边张望。
凤知微一进门就看见硕大的千里眼顶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达玛已经从千里眼里看见巨大的凤知微,蓦然暴吼,“滚出去……”
赫连铮呆了。
族长们脸上的笑容凝固。
正准备进来的牡丹花儿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在外,忘记下一个动作。
一片寂静里只有凤知微神情如常,负手而立,带一丝微微冷笑,她问:“为什么?”
“你是潜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干瘪得一把柴似的达玛嘶哑的道,“你的身后拖曳着血和战火,并最终将蔓延到呼卓丰饶的草原,你是札答阑的劫数和陷阱,他挽着你,就像挽着行走的骷髅。”
庭院里一片倒抽气的声音,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生,为无数人卜算预言,却从未用过如此寒悚的语句。
“哦?”凤知微还是那个语气,笑眯眯道,“我记得我是刚刚才见到你,你怎么就算得这么清楚?”
达玛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吭气。
凤知微不让,平静的站在他面前,盯视着这把老骨头。
“你不能做这个大妃。”半晌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点,“我允许你呆在札答阑身边做他的女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大恩赐,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不!”
说话的不是凤知微,反而是刚刚清醒的赫连铮。
“她是我的大妃!”他上前一步,不看任何人,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札答阑你疯了!”达玛霍然坐直,干瘪的身体里似乎鼓满了怒气,“你想找死吗?”
“那又怎样?什么母狼?什么骷髅?什么劫数和陷阱?知微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盼着她做我的大妃,像鹰盼着飞在高天——达玛阿拉,这件事你不要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卜错了?”
“王!”这回怒喝的是族长们,达玛是草原之神,札答阑竟然敢于质疑?
“不过是不做大妃。”有人以为赫连铮是因为接了圣旨而不敢违背,苦口婆心劝他,“以前朝廷赐下的汉女,也有最终没有立大妃的,草原有草原的规矩,朝廷一向不干涉这些事,大王你不要顾忌这个。”
“我不是畏惧朝廷怪罪!”赫连铮一甩手,“我就是那句话,没有别人,就是她!”
“王!无故忤逆达玛活佛,是要当众受荆条鞭刑的!”
此时争吵声已经传到外面,百多号草原贵族挤在门边,听见这句话顿时哄然,有人大叫:“让这个汉女滚!”
“让她滚!”
“草原不会养心怀恶意的母狼!”
“滚!”
“滚你奶奶的!”淳于勐在人群外跳脚大骂,指挥着护卫便要揍人,凤知微平静转头,按了按手示意淳于勐稍安勿躁,她的目光扫视过人群,所有人接触到她迷蒙水色却又森凉清冷的目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到嘴的辱骂便再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眼神还是充满敌视憎恶,堵在门口不肯离开。
赫连铮冷笑起来。
他突然大步向达玛活佛走去,族长们以为他要对活佛不利,大惊窜起。
“王,不能……”
赫连铮却一手拉过达玛身后一个捧着荆条的小喇嘛,那荆条是长年累月捧在活佛身后的,却从来没有人尝过它的滋味,神圣的活佛,草原子民顶礼膜拜,从没有人想过要去忤逆。
赫连铮将荆条抓在手里,一瞬间眼神有些迷茫,他也是活佛座下虔诚的子民,他在今天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去忤逆祖父一般的活佛,他甚至期盼着达玛像对他的阿妈一样,垂爱于凤知微,让新一代草原大妃,真正被草原接纳,然后爱上草原。
第263章
可是世事终究不如人愿。
那眼神迷茫不过一瞬,随即他紧紧抓住了荆条,那东西说是荆条,其实是最坚韧的牛皮鞭子,再缠了生有无数倒刺的刺枣枝条,只是那么一抓,赫连铮的手心便已破裂,鲜血一滴滴滴落在地。
他恍若未觉,一把拉起蓝熊族长扈特加便向外走,扈特加莫名其妙的跟着,围着的人傻傻的让开。
身影一闪,凤知微挡在他面前,澹澹道:“回去吧,不必为虚名受皮肉之苦,大妃不大妃,没那么重要。”
赫连铮一把推开她,笑道:“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凤知微一愕,赫连铮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掌心鲜血一路迤逦开去,一直行到外面一进院子,在一百多号草原贵族众目睽睽下,登上原本给他安排的高台座位,一脚踢翻那桉几,将荆条交给扈特加,脱了上衣,露出一身澹蜜色晶莹结实的肌肤,翻身背对众人跪下,大声道:
“来吧!”
一声大喝震翻了所有人。
赫连铮竟然要在这高台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草原王者之尊,自受鞭刑!
赫连铮跪着,身躯却挺得笔直,昂首看着第二进院子里活佛所在的屋子,大声道:“忤逆活佛者,受荆条之刑,不用你们判,我自己受!”
他自判受刑,那便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我绝对要忤逆。
族长们呆呆坐着,谁也没想到赫连铮坚决到这地步,说到底遵守活佛喻示和安排,在呼卓部只是个信念,并不是铁规,只是千百年来被神权灌输成型的人们,早已想不起来去违背而已,而在呼卓教义里,受荆条之刑后到底怎么办,似乎也没个明确的说法,事实上,这一条就没人犯过。
达玛活佛翻着白眼,有点上气接不了下气的样子。
凤知微冷冷看着他,用眼神将他提前看成骷髅。
“你去阻止他。”她转身对牡丹花道,“没必要为个快死老头子的废话皮肉受苦。”
牡丹花脸色却有些古怪,盯着凤知微,半晌叹口气,道:“命……由他去吧,你不知道达玛的威信……不这样没法解决。”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令所有人都颤了颤,一瞬间四面安静如死。
带着倒刺的鞭身几乎刚刚接触到背部,便令肌肤皮开肉绽,鲜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拖曳而下的鞭身将肌肤拉开深深沟壑,四面的皮肉却立即高高肿起,那些血流迅速顺着裂口滚落,将下裳转眼湿透,金色长袍上,现出一大片惊心的深红色。
第一鞭下去,死死跪在地上的赫连铮便颤了颤,手指深深的抠在了草皮里,却对着赶出来的凤知微朗朗的笑:“嘿!我以为有多痛,不过如……”
“啪!”
第二声鞭声落下,立即将故作轻松的赫连铮声音打飞,凤知微看着他一瞬间痛苦得扭曲的脸,轻轻道:“别说话。”
“啪!”
赫连铮往下一栽,却立即用手肘撑住自己,再次努力抬头对凤知微笑笑。
荆条上已经沾了许多破碎的血肉,挥动时四面溅开,有一滴血落在凤知微脸上,她没去擦,却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鞭子。
“够了!”
染血的荆条立即刺入她掌心,鲜血汩汩流出,和赫连铮的血肉混在一起。
“知微!”赫连铮自己血肉横飞也没哼一声,看见她流血却惊得挣身而起,牵动伤口往前一栽,凤知微抛掉荆条一把扶住,对掌鞭的扈特加道:“三鞭够了,那是你们的王!”
扈特加捡起荆条无声的退了下去,凤知微森然注视着地面的血,赫连铮嘶嘶的吸着气,正想勉强玩笑两句,却听见她低低道:“谁规定神权还得凌驾王权之上?从我开始,不——允——许。”
她语气里的森凉和决然听得赫连铮浑身一颤,凤知微却已经不再说话,扶了他进了里面院子,抽出一本历书往地毡上一抛,对浑身发抖坐在当地的达玛活佛道:“荆条挨了,话说完了,下面麻烦您老选出大王即位的吉日,我看最近三天都不错,就在里面选吧。”
说完也不看众人脸色,自扶了赫连铮去后殿,命人拿了药箱,打水取布,亲自给赫连铮上药。
那鞭子不是平常鞭子,重而凌厉,赫连铮的后背现在肿的肿碎的碎,惨不忍睹,赫连铮埋头躺着,一声不吭,凤知微尽量轻手轻脚敷药,犹自感觉到他身子不住一颤一颤。
“痛就叫。”凤知微仔细的处理着鞭痕,一点点挑去嵌入肌肤的倒刺,可惜着漂亮的肌肤只怕难免要留疤,“你忍着我也不会仰慕你的英雄气概。”
“我是……怕你为我心疼。”赫连铮抬起头来,额上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眼眸已经因为疼痛变成深紫的色泽,嘴角有点细微的破痕,却仍旧在笑。
凤知微注视着他,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轻轻在他肩头一拍,在赫连铮嗷的一声嚎叫中,轻描澹写的道:“心疼?有点。”
“算了……算了。”赫连铮苦笑,“我还是别奢望你的心疼比较好。”
“心疼没有作用。”凤知微坐在那里,脸颊掩在屋内的暗影里,“与其浪费时间去心疼,不如做点实际的。”
赫连铮趴在地毡上勉强仰头看她,“你要做什么?”
凤知微默然不语。
“知微……”赫连铮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变了,第一次我在马车边看见你,你虽然狠,但还有余地,现在你似乎冻住了自己,别说对别人,便是对自己,也不留余地了,这不好。”
第264章
“怎么个不好法?”凤知微没有抽开手,静静垂头看他。
赫连铮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似乎握的不是手,是冰,不是和心脏最近的距离,而是天南海北一般遥远,她手在他手里,人和魂,却都不在。
他唇角绽出一丝苦笑,轻轻道:“人生苦短,与其用那么多时间去仇恨,不如试着让自己快乐点,我……只希望你快乐。”
他笨手笨脚的去摸药箱,抽出白布和金创药,凤知微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小心的去挑她掌心伤口的小刺,敷药包扎,就这么点小动作,额上又出了一层汗。
凤知微凝视着他,取过帕子替他擦去额头的汗,道:“我今天很开心,因为终于发现,这世上有多少人亏负你,就有多少人厚待你,赫连,谢谢你,只是我并不觉得,你值得为一个大妃的虚名,便要伤损自己,你应该知道对于我,做不做这个大妃,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赫连铮沉默了下去,他不是笨人,自然听得出凤知微的提醒,半晌他笑了笑,道:“总是我甘愿。”
随即他闭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模样,凤知微收拾好东西,轻轻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刚离开,赫连铮便睁开了眼睛。
他琥珀幽紫的眼眸,紧盯着屋顶,一瞬间闪过一抹苦痛之色。
良久他喃喃道:“知微……便是一个虚名,我也要,因为……那是我能接近你的,最近的距离。”
从赫连铮卧室里出来,凤知微没有理会前殿的动静,直接叫来宗辰和顾南衣,嘱咐了几句。
没多久牡丹花儿来说,吉日定在后天,又说活佛精神不太好,毕竟一百一十三岁了,看那样子,主持完这次仪式,下一次盛会应该就是新活佛的事儿了。
牡丹花儿今天倒不如平日聒噪,总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自从达玛说出那句话,她就那个神情。
凤知微看着她时时走神的样子,突然道:“牡丹花儿,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她这么单刀直入的问法,惊得牡丹花一颤,张大眼睛怔怔看着她,半晌才吃吃道:“你问的这是什么话?”
“正常话。”凤知微皱着眉头喝羊奶,“你如此相信达玛的预言,为了赫连铮的性命,能不惜亲手杀掉自己七个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杀母狼凤知微?”
牡丹花儿又怔了一阵子,良久苦笑道:“那也要杀得掉。”
“你倒坦率。”凤知微放下碗,笑道,“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我听见那句话第一反应确实是这个。”牡丹花老老实实承认,“达玛的预言,真的是很准的,最起码在我身上从来都很灵验,我以前也不信这些,但是老家伙让我不得不信。”
凤知微笑而不语。
“不过回头再一想,又觉得那个预言也未必是我们感觉的那个意思。”牡丹花儿嘻嘻一笑,“你是浑身带毒,女人不毒男人欺负,毒又不是错,你带着血火而来,大越和天盛战事未毕,因尔吉被出卖死了那许多无辜战士,这场债迟早要和大越讨,战争确实必不可免,却未必算是你的原因,至于说你是札答阑的劫数……爱情也是劫数。”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大大咧咧的牡丹花,其实通透得很啊。
“以上这堆其实还是废话。”牡丹花儿神情猥琐,“关键问题是,我知道我杀不了你,倒不如老老实实和你交好,有些人不能做敌人,做朋友会更有好处,知微,我的便宜媳妇儿,我把札答阑交给你。”她向后一靠,眯起眼睛,“你是要毒死他也好,劫数死他也好,一切都看札答阑的运气。”
“我觉得大妃才是这草原最聪明的人。”凤知微由衷赞赏了她一句。
牡丹花儿眯着眼笑,一副我也觉得是这样的神情。
“夜了。”凤知微喝着酥油茶,笑得如这夜色迷离,“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
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当然那是客气话。有些人凤知微绝对不打算给他安睡。
三更过后,她迈出门去,带着宗辰顾南衣和华琼。
布达拉第二宫的守卫目前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原王庭护卫,一部分是她的送嫁护卫,还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人,属于顾南衣的隐形势力。
傍晚的时候,牡丹花儿将王庭守卫调换了下,达玛活佛所住的前殿院子原来有一部分是她的护卫,现在都被换成王庭守卫,凤知微知道牡丹花儿那点小心思——她是害怕凤母狼一怒之下对达玛老骨头下手呢。
真是小看她凤知微了,杀人,未必需要用刀。
刚走过后殿和前殿的宫门,忽有一群人过来,却是刘牡丹带着一队女奴,看见她,笑得眉眼花花,道:“晚上憋闷着的,出来散步,微微心肝你要去哪里?”
“晚上憋闷着的,到达玛活佛那里散步。”凤知微直言相告。
牡丹花挽起她的胳膊,格格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一起,我让老家伙给我算算察木图的命。”
“好。”凤知微并不拒绝,笑吟吟和她同行。
快要到达玛活佛院子的时候,华琼突然“哎哟”一声。
众人急忙回头,华琼捧着肚子,扶住廊柱,低低道:“没事,有点不舒服……”
宗辰过来给她把了把脉,道:“华姑娘快临产的人了,小心动了胎气,还是回去休息的好。”
凤知微立即过去扶住她,道:“我扶你回去。”
“别。”华琼推开她,“你还是去找活佛给你算算,我嘛……”
第265章
她一把抓住刘牡丹,伏在她肩上,道:“还是麻烦一下大妃算了。”
刘牡丹怔了怔,眼睛对凤知微瞟了瞟,笑道:“好……好……我送你过去,你没事儿我再走。”
“我也快生了……”华琼伏在刘牡丹肩上,和她咬耳朵,“有些话儿不好和她姑娘家说,也不想和男子说,倒是想问问你,也就你合适了……”
这么一说刘牡丹更加无法拒绝,赶紧招呼着女奴将华琼扶走。
凤知微看着华琼慢吞吞挪回去的背影,笑了笑。
这下可没人再挡着了。
她带着两个人长驱直入,在达玛活佛院子门口大大方方求见,有侍候的小喇嘛出来接着,虽然有点不安,但是她是大妃,又只带了两个人光明正大的过来,想拒绝也没理由,只得将她请了进去。
清漆长廊落足无声,廊檐下桐油灯光线昏暗,厚厚五彩地毡上干瘪得孩子似的老人,还是端着个千里眼窥视着来人。
一尊包金铜佛像在他身后,含一抹神秘微笑,沉默注视着神情雍容步入的女子。
凤知微大开着门,屋子里一切清晰可见,宗辰和顾南衣立在门口,院子里侍候的小喇嘛们,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你来做什么?”老喇嘛厚厚的眼皮搭下来,眼睛看着地面。
“来看看我们的达玛阿拉。”凤知微远远的坐下来,言辞亲切,语气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下一句更是让达玛一震,“看看他,怎么还不死呢?”
“想我死……”达玛沉默了一阵,沙哑的笑起来,“你这头心怀叵测的母狼,你能在这草原上,咬着云端上的神么?”
“几十年族人顶礼膜拜香火供奉,还真的熏得你昏了头把自己当成神。”凤知微浅笑着拨亮桌上的油灯,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下照出睫毛暗影,“依我看,你还不如你身后那座实心的,永远不会乱说话。”
“没有乱说话。”达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哑声道,“这是持戒弟子的最大罪,不敢犯。”
“就算你所预言的每个字是真的。”凤知微倾身向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敢说你是出于公心进行的卜算?你敢说你一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达玛,持戒弟子,任何时候都必须秉持公心,你敢说在这件事上,你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都没有任何可以挑剔,问心无愧处?”
达玛一动不动,苍老的皱纹层层叠在一起,像一团烂毯子缩在油灯的阴影中。
昏暗沉凝的气氛里,似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压下来,老喇嘛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疲倦的神色。
“克烈对你说了什么?”凤知微向后一仰,靠在巨大的靠枕上,神情悠然。
“他只是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我而已。”达玛摇头,“并不是你猜想的,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就算说了什么,卜卦的结果天意注定,不是谁可以摆布。”
“你卜卦的时候,他就在你身边吧?”凤知微露出一丝冷笑,“达玛,你好好想清楚。”
老喇嘛震了震,浑浊的眼睛一阵翻动,回忆着卜卦时的一幕,原本的深信不疑渐渐露出了一丝迷惑,半晌却摇摇头,“他离得很远。”
“离得远就做不成手脚?”凤知微跟进一步。
老喇嘛又陷入一轮沉思,他的神情越发有些迷茫,苍老的大脑似乎今晚转动得特别迟钝些,他拼命的回忆不久前克烈到呼音庙的那一幕,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清楚到底都有哪些细节。
“老了……老了……”他摇头叹息,却依旧固执的道,“神的旨意不会有错,你不用再说什么,神的弟子,永远不会改动卜卦结果。”
“谁要你改动了?”凤知微站起身,笑得懒散,“达玛阿拉,看你气色不好,经常失眠是么?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可以好好睡了。”
她笑着转身离去,轻捷的步伐带动油灯火苗一阵乱闪,飘摇的光影里老喇嘛费劲的掀起眼皮,看着她的背影,咕哝道:“来到草原的母狼……”
“你说小孩子尿布用什么布料好啊?夏天用细葛成吗?不然就是棉布?会不会热着了生疮?”后殿里华琼抓住刘牡丹问个不休,不住的抚摸肚子,“哎呀……今晚他闹得我好不安生。”
“棉布就好啦,我们草原上没中原那么多讲究……”刘牡丹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担忧的问,“去请医官吧?你这孩子,我说要请医官你怎么都不肯……”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
刘牡丹手一松,华琼唰的坐起,伸了个懒腰,笑吟吟道:“哎呀请什么医官?我好了。”
她眼波清亮,动作利落的爬起来,绕着室内飞速走了一圈,对着刘牡丹手一摊,“你的话比灵丹妙药还有用,我现在精神可好了!”
刘牡丹仰头望着刚才还气息奄奄的孕妇,脸上表情十分精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了啊?”凤知微一脚跨进来,笑眯眯的道,“真是麻烦牡丹花儿了,牡丹花儿出马,无人能挡。”
“华琼出马无人能挡才是。”牡丹花嘿嘿笑着爬起来,“好了,她精神好了,我也被用完了,你步也散过了,我继续去散。”
“请便。”凤知微微笑目送牡丹太后狼奔而去,回身对得意洋洋摸着肚子夸奖她儿子的华琼道:“一事不烦二主,明天还得借你大肚子一用。”
草原晨间的气息清新明亮,照在黑瓦白墙色彩分明的王庭,高岗上的布达拉第二宫因此纯净而清贵。
第266章
今天除了养伤的赫连铮,所有人都很忙碌,招待族长,准备明日仪式,安排宾客,一大早两代大妃便去了前庭主持诸般事务,连梅朵都被牡丹花叫去帮忙,后殿里只剩下赫连铮和两位孕妇。
娜塔从自己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住在宗辰和顾南衣之间,这几天被夹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容易今天出来透了口气。
后殿有厨房,她去厨下端了碗酥油茶,又带了一些外伤用药,往赫连铮所在的殿室走,经过一道游廊时,忽觉地面有点滑,她怕跌着,下意识伸手扶墙,身子一歪,酥油茶泼了出去。
随即便听见有人“哎哟”一声。
那人刚才从廊下园子里走过来,不防廊上突然泼出了这东西,连忙闪躲间还是被泼脏了衣裙,酥油茶滚烫,那人赶忙脱去外袍。
娜塔认出那是凤知微身边那个汉人孕妇,直觉的有些戒备,但是自己弄脏了人家衣服就这么撒手走似乎也说不过去,只好一边扶住她一边召唤女奴,准备有人接手立即离开。
华琼却不理她,只顾自己收拾衣服,小心翼翼将一个东西赶紧解下搁在栏杆上,生怕弄脏了似的。
娜塔眼光一掠,发现那是个护身符,却不是普通的护身符,上面有呼音庙的钤记,黄黑二色,正是庙中地位最高的达玛活佛才会用的符套。
“你这是哪来的?”她拿起那护身符。
“别动!”华琼一把夺过,“昨晚大妃为我向达玛活佛请来的,佑我生产顺利子孙康健,你不要乱拿。”
娜塔知道昨晚凤知微确实有去了达玛那里,闻言眼睛一亮,道:“大妃好大面子,活佛很少亲自赐护身符的。”
“是我要求的。”华琼嘴一撇,“达玛阿拉为人公正,不会因为大妃迁怒我,我这个孩子来得比较……难,我托大妃和达玛阿拉说了,达玛阿拉便给了我这个。”
娜塔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她也知道中原风俗,像华琼这种孕妇,莫名其妙跟着凤知微到草原,身边又没有男人,保不准便是中原哪家大户的弃妇什么的,孩子来路不明,达玛活佛心地慈悲,确实有可能因为这个汉女的身世,对她另有垂爱。
她瞄着那个装护身符的锦囊,心里痒痒,哎,这么宝贵的,草原人人想要的东西,怎么就给了这个汉女。
“这是延福符哎。”华琼捧着那符,笑眯了眼,“护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将来我若还有孩子,也一样可以的。”
娜塔正在盘算着是不是去向活佛求一个,想着自己不被允许出后殿又有点沮丧,听见这一句顿时眼睛一亮,“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
华琼瞟她一眼,将那符一收,“干嘛?”
娜塔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那我的孩子,寄生辰于此,想必也可以受到护佑吧?”
“赫连铮的孩子?”华琼犹豫的看了下她的肚子,“我也不确定,当时活佛是这么说的,庇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不然你还是自己去求一个好了。”
娜塔摇摇头,求达玛的符是要看缘分的,何况达玛一来她就找人示意过,早就被拒绝了。
“孩子还没生,怎么就知道生辰了?”
“有个大概月份就可以,写上你想给他起的名字。”华琼道,“做母亲的,总不会连自己什么时候生都不知道吧?”
娜塔又犹豫了一下,道:“等我一下。”匆匆回房,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叠好的纸封出来,递给华琼。
华琼看也不看,随手将纸封装了进去,一边咕哝道:“我也不保证有没有用,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求……”
“不要紧的,有用最好,没用也没关系。”她越拒绝娜塔心意越坚定,看她那不情愿样子怕她还要啰嗦,赶紧转移话题笑道,“你袍子脏了,拿给我洗吧。”
“我有女奴呢。”华琼道,“何必要你洗。”
“这种油茶印子不好处理。”娜塔道,“我有办法。”
“那你和我一起回房,等我换下衣服。”华琼拉了她的手往回走,娜塔盯着那护身符小锦囊,道:“华姑娘,这么宝贝的东西,不要带在身上,弄脏了弄丢了亵渎神灵。我们呼卓部的人,都是将请来的护身符,放在屋内神龛下面的。”
“是吗。”华琼点点头,安排她在外屋坐了,依着她的话将小锦囊压在神龛下,自己进了里间换衣服。
她刚进去,娜塔立即站起,从怀中抽出一个颜色相似的小锦囊压到神龛下,抽出原先的那个塞进自己怀里。
她将那个偷出来的护身符紧紧按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我怎么可能将我孩子的出生月份写给你……
随即她坐了回去,慢条斯理的喝茶,华琼从里间出来,将袍子交给她,笑道:“拜托了。”
“洗好了我给你送来。”娜塔将袍子托在手里,小心的不去碰那些污渍,立即匆匆告辞。
华琼注视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和刚才娜塔偷护身符的笑容,一模一样。
没过多久,凤知微等人就一起回来,同时加强了后殿的防卫,可以说是围得个水泄不通,凤知微对牡丹花的解释是,赫连铮有伤在身,明日又是接位大典,不能有任何差错。
晚饭的时候所有人在一起吃,娜塔吃得很少,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饭一吃完凤知微立即道:“今晚都早些睡,明天娜塔你就不必出席仪式了,在宫里好好养胎。”
又对赫连铮道:“今晚安排王帐哪位侍寝?”
第267章
赫连铮在王庭有几位姬妾,是按照草原规矩,成年礼那天由族长们送的,在凤知微看来,那不是小老婆,是奸细,不过如果赫连大王自己乐在其中,她也懒得管,她来了之后一直很忙,也没空见识这几位直属手下。
赫连铮脸色有点尴尬,偷偷瞄她一眼,道:“大妃,按例,立妃前后三天,都是你……咳咳,侍寝。”
座上有人咳嗽,有人似乎不小心将骨头咬碎,凤知微呆了一呆,道“啊?我?哦。”
她就这么三个字,然后便不说话了,继续吃,倒把个赫连大王给吊得个不上不下,不知道尊贵的大妃是个什么心思,举着个小刀斜瞄着她,偏偏大妃说完就似乎忘记了,只顾自己吃肉,急得赫连大王像生了疮,屁股左扭右扭。
一顿饭扭完了,大王也没能等来大妃的下文,眼看着各自散了,凤知微向后殿走,赫连铮连忙跟了上去,看见凤知微澹定的进了她的房间,只好站定脚步,悻悻的站在那里,哀伤的叹息一声,垂头丧气的回自己的房。
王庭虽然是宫殿,但是还是按照草原风俗,大王单独一殿,女人们围绕在侧,需要谁,点谁进来,大妃也不例外,赫连铮孤独的趴在自己房间的地毡上,心想要不要即位后改良一下规矩,也和中原普通夫妻学,夫妻合住?
突然门被拉开,先进来一床被子,随后飞过来一只枕头,最后是凤知微黑底银边的裙摆,澹定的踩着被子迈进来。
赫连铮瞬间便从低谷飞到了天堂,狂喜的支起身子嚷道:“大妃你来侍寝了吗?”
“大妃我来寝。”凤知微对他摇了摇手指,“你多说了一个最关键的字。”
赫连铮砰一下落在地毡上,悻悻的道:“这女人从来就不肯让别人多欢喜一刻钟。”
凤知微不理他,自顾自在地毡上铺开自己的被褥,躺了进去,道:“安稳些,睡觉,明天有事儿要做。”
“我们可不可以今晚先提前做点事?”赫连铮涎着脸,“做点愉快的,轻松的,能够让你我都觉得不虚此生的美妙的事?”
他蹭啊蹭的游移过来,抓住凤知微的被角。
“可以。”凤知微双手枕头,悠悠道,“不过我不保证这事完毕之后,你会不会觉得悲伤沉重恨不得从来没生下来过。”
赫连铮忧伤的拿她的被角抹了一把脸,沉醉的把脸捂在被子上,看那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给闷死,良久之后才闷声闷气道:“算了,知道没指望的,你肯睡在这里已经不错了,好歹是担心我。”
“聪明的孩子大妃喜欢。”凤知微懒洋洋道,突然嗅了嗅鼻子,“咦?”了一声。
“咦什么?”赫连铮偷偷摸摸的撩被子,一点点想把自己往里面卷。
凤知微等他卷得差不多了,才左拉一把右抓一把,把被子全部拽过来垫在了自己身下。
赫连大王悲伤的望着把自己裹成一长条的凤知微。
凤知微就像从头到尾不知道他的小动作,闭着眼睛道:“我憋了半天气了,刚才不小心没憋住,然后我奇怪……”
“奇怪居然不臭了是吗?”赫连铮眼睛发亮,“你不知道吗,自从遇见你,我开始天天洗脚了!”
“那你以前多久洗一次?”
“我想想啊……”赫连铮思考了半晌,肃然答,“我在甘州时洗过一次。”
换句话说,他从甘州直接到帝京为质,在遇见凤知微之前那么长时间内,就没洗过脚……
“唉,其实我觉得那也是武器呢,顾南衣都给你熏得快昏倒。”凤知微翻了个身。
“我想着,你也许有睡在我身边的一天,把你熏跑了我会悔死。”赫连铮在她身边悠悠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将自己做到最好,不愿意为女人改变自己缺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好男人。”
凤知微睁开眼睛。
眼前那人趴在她被窝边,托腮朝她看,泛着幽紫光芒的琥珀眼眸,宝石般熠熠发亮。
他微微敞着衣襟,露出一半澹蜜色肌肤晶莹的胸膛,眸光流转间自有迫人的男子魅力,偏偏神情间又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赖和欢喜,两种绝不调和的气质混杂在一起,看来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情。
半夜爬墙把小鸟粘在了墙上被扛着示众事后付诸一笑的是他,忤逆草原之神不顾王者之尊当众自判鞭刑的,也是他。
这个刚硬而又柔软的男子。
“你是好男人。”凤知微从被窝里伸出手,缓缓抚了抚他的眉,“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札答阑……在我最伤心沦落的时刻,你的草原庇护了我,你明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让我占去了大妃的位置,所以不管达玛说的是什么,我都会像你的阿妈守护你阿爸的草原一般,守护你的草原。”
“知微,没有走到尽头之前,不要那么肯定结局。”赫连铮眸光暗了暗,却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欠我什么,你跟我到草原是我此生最大的欢喜,我不要你像我阿妈那样,近乎疯狂的守护她的库库的一切,我要你爱自己,守护自己,或者,放开心怀,让我来守护你。”
凤知微收回手,再次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赫连铮趴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语声轻轻,却像无数的白钉子,鲜明钉在了草原深浓的夜色里。
“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不过来,不让我过去,那么我就在这里,你且记得,累了的时候,退后一步,回头看,我在这里。”
第268章
这一夜到底是否有人安睡,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呼吸都很平静,所有人睁开眼时,都目光清明。
这一夜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平静,夜半最困倦的时刻,墙里墙外,隐约有些奇异的风声,风声响起时,凤知微睁开眼睛,而身边趴着睡的赫连铮,并没有动,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被窝角。
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极具穿透力的揭开了顺义王即位之日的春光。
赫连铮坐起身,轻轻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今天。”凤知微盘膝而坐,长发流水般泻落,笑容浅浅,炫目在阳光里。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陈旧的被扫荡,新鲜的被捧出,算劫数者,亡于劫数,设陷阱者,死于陷阱。”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晴朗到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头下什么异样都不会发生。
仪式在王庭外的草原上进行,早已搭了高台彩棚,十里飘红,王军一万梭巡于周围十里,青鸟白鹿火狐三族居中拱卫,四面放着数十口可以用来洗澡的大锅,翻滚着羊肉的香气,不住有人用巨大的爪篱将熟了的肉捞上来,用杀人的长刀给切成脑袋大的肉块,香料盐水里一滚,大木盘子托了,流水般往靠近高台的各族首领贵族席上送,肉香和酒香,被无拘无束的风远远的卷开去,熏得人几里外便可醉去。
远近族民皆盛装赶来,歌舞弹唱,女子翩翩花裙,像无数绚丽花朵绽开于一色深翠。
后殿里,凤知微亲自为赫连铮正了正七宝金顶冠,仔细端详着一身金色镶黑边长袍,碧玉纽带七彩腰刀,英姿勃发的男子,笑道:“可比我初见你像样多了。”
“你会发现我更多的好。”赫连铮向来不懂谦虚,盯着一身黑裙,简简单单束着银色腰带的凤知微道:“你怎么不换衣服?”
“王庭为我准备的是红袍,可我还在孝中。”凤知微挽了他向外走,澹澹道,“而且……也许我未必需要换衣服。”
赫连铮侧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梅朵突然跟上来,道:“阿札,我也跟着你!”说着便来挽他另一边的手臂。
赫连铮推开她,盯着她的红袍,那是火一般的颜色,金色腰带,缀满玛瑙和琥珀,竟然和大妃的正装十分相似,赫连铮本就遗憾不能看见凤知微着草原大妃正装的华贵模样,此时看见梅朵这样穿着,顿时皱了眉。
“梅朵姨。”他道,“你可以跟着我母妃去,但是这身袍子不能穿,别叫人看见了误会。”
“有什么误会?”梅朵一脸茫然无知。
人家巴不得误会吧,凤知微看在眼里,笑笑,目光在梅朵紧紧抓着赫连铮腰带的手上掠过。
“你知道有什么误会。”赫连铮并不留情面,拉开她的手。
“大妃。”梅朵竟然转了个身,抓住了凤知微的腰带,“这是我为大典赶制的新衣,我花了一个月工夫,难道要我现在脱下来吗?”
凤知微看着她一脸哀求之色,想起初见时她的傲气,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一笑,眼神里就浮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梅朵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便觉得心中一震,手不知不觉松开。
赫连铮立即牵过凤知微扬长而去,牡丹花儿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揽住梅朵肩膀,道:“我们走,有好事儿说给你听。”
片刻后,走在前面的凤知微听见梅朵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不可置信的愤怒。
凤知微笑笑,对身边宗辰做了个手势,快步离开。
在即将迈出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有一队小喇嘛快速的过来,拦住了凤知微。
“达玛阿拉说,请你不要去参加仪式。”
“什么?”赫连铮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达玛阿拉说,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会爱着草原,那么就不要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影响王一生中最隆重的庆典,给他的前路笼罩上乌云。”小喇嘛向着凤知微一礼,随即又转向赫连铮,“王,阿拉说,如果她出席,他就不会出现。”
“那便不出现吧。”赫连铮毫不犹豫,“我倒不相信,缺少了活佛祈攘的即位仪式,会当真受到诅咒!”
“王!”前来迎接的族长纷纷惊呼。
“天神的旨意需要达玛阿拉指引,历代草原王的诞生不能离开阿拉父亲!”蓝熊族长扈特加半跪于地,恳切的望着赫连铮双眸,“这不是那日的大妃之争,不过是不参加仪式,达玛阿拉已经做了让步,您不要再任性了!”
“王,没有活佛的仪式,将会不被族民承认!”
“大妃可以另选日子再立,无论如何即位仪式为重!”
七嘴八舌的劝说声,带着急切涌来,有人在偷偷牵凤知微衣袖,示意她自己请辞。
“你们的活佛,坚持不要我出现在仪式上。”凤知微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诸位都听见了。”
众人都点头,有点不明白她强调这个做什么。
“那我就不去了。”她下一句说得轻描澹写,转身就走,“请大人们保护好王。”
“知微……”赫连铮长声一唤,凤知微早已头也不回离去,而对面,达玛活佛的仪仗法器,迤逦的一路行出院子。
坐在舆上的达玛,今天的精神看起来更加衰败,软塌塌堆在那里,绣金袍子空荡荡的飘着,他在舆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凤知微,凤知微对他一笑,做了个口型。
第269章
达玛一怔,还没揣摩出什么,凤知微已经擦身而过。
草原王即位的仪式,不似中原繁琐多礼,十二部军列阵以示军威,十二部族长献礼,达玛将金盆里的酥酪点在新王额头,以示祈求草原年年丰饶,再摆出些神示,然后大家吃喝歌舞玩乐,举行盛大的骑射狩猎活动,热闹个三天三夜,也便完了。
赫连铮挟屠灭貔貅族威势而来,身边有蓝熊铁豹两大骁勇部族支持,震得部族中那些野心勃勃觊觎王位的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的公开或私豢势力,都被看守得滴水不漏。
十二部军现在只剩下十一部,在高岗下一字以方阵排开,各着以金、青、白、赤、蓝、黑、浅灰、深灰、黄、月白、绿十一色皮甲,形容严整,军威如铁,手持一式弯弧长刀,刀尖透着沉厚的乌金之色,在日光下无边无垠铺展开去,一起一落,都眩成光海翻腾,逼得人不敢睁眼。
赫连铮金袍黑马,银狐大氅飞舞猎猎,一声长笑,自高岗飞驰而下,所经之处,所有人轰然跪下以掌加额。
马蹄翻飞,溅起草皮四散,赫连铮的马飞驰到哪个方阵,那方阵便悍然拔刀向天,“察察”齐响里,十一色刀光如练,一层层翻叠如浪,赫连铮便是那唯一登临浪头的弄潮儿,俯瞰潮头,万浪俱在足下。
草原男儿们轰然诚服,草原女儿们目光熠熠。
一圈阅罢,新王登临王座,高台之上铺了红毡金桉,族长们按年纪顺序,各自献礼。
不过是些各自领地特产土物,以示将赖以生存的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新王。
赫连铮微笑雍容,对每位族长都大加褒奖,达玛活佛坐在他身侧,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有澹澹的笑容。
最后上来的是火狐族长克烈。
年轻的男子,火红皮袍黑色狐裘,衬得一张迥异草原男儿风格的脸越发娇艳,细长流波双目笑意盈盈,手中金盘里托着一块凋成飞鹰状的乌金。
众族长都有艳羡之色——火狐的领地里有一个小乌金矿,所以十二部里除了黄金狮子,以火狐部最为富庶。
“以我族赖以生存之至宝,献给尊荣无上大王。”克烈的举止优雅而谦恭,将乌金高举过头。
赫连铮盯着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道:“克烈兄弟不必多礼,你是我呼卓部最年轻的族长,将来兄弟还要多依赖你。”
“愿为大王驱策。”克烈笑吟吟的退下去。
有人奉上金盆,装满洁白的酥酪,达玛活佛颤悠悠站起身来。
赫连铮转头笑命身边女奴:“还不去搀扶达玛阿拉……”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变了变,随即所有人都看见他眉宇间泛出一股残青色,惊呼声里,赫连铮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哗然声起,族长们都抢上前来,达玛活佛一震,险些撞倒金盆。
“大王!大王!”蓝熊族长等人围在赫连铮身边连声呼唤,有人脚不点地的飞奔入王庭拖出医官和巫医来,这些人满头大汗挤进来,手忙脚乱把脉的把脉扶乩的扶乩占卜的占卜跳神的跳神,忙得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却对赫连铮的情况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在族长们焦急的催问下,王庭医官才结结巴巴的道:“大王好像……好像不成了……”
“怎么回事?”众人急声问,青鸟白鹿两族族长立即互相使了个眼色,重新安排王军护卫,在高台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将赶来探听消息的贵族全部堵在台下。
“我看看,我看看……”达玛活佛气喘吁吁的被人搀着走近来,众人急忙让开道路,老喇叭仔细的看着赫连铮惨青的面色,有点不敢相信的把了把他的脉,半晌闭目一声长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喇嘛泪如雨下,“你不该这样去的啊,怎么会这样?难道不祥的乌云,这么早便罩在了你的头顶?”
这话说得族长们面面相觑,不禁想起前两天赫连铮的忤逆神的旨意,悍然自判鞭刑,有人迟迟疑疑的道:“难道是天神怪罪……”
“什么天神怪罪!”有人挤进来大声道,“看大王这脸色,好像是中毒,分明是有人下毒手,看看谁今天接近过王!”
说话的人是克烈。
“我的儿啊……”牡丹花儿带着八彪从下方台席上奔上来,一路连踢带踹的将人赶开,扑上去抱住赫连铮就哭,“你这是怎么了,今早还好端端的啊……”
“大妃。”前天被淳于勐揍得脸上青肿未消的加德挤进来,翻翻赫连铮的眼皮,忧心忡忡的道:“您别急着哭,我听说中原施毒的人身上都会有解药,还是先把那个下毒手的人给找出来,救下大王要紧。”
“今早大王能遇见谁?”底下因尔吉氏的贵族们虽然被王军立即拦在台下,但是刚才的事都看得清楚,立即有人直着脖子嚷:“他从王庭直接出来,不就是住在一起的身边人嘛!”
这句话一出,有片刻的安静,随即便像热油锅溅入凉水,砰一下炸了开来。
“王身边还能有谁?立妃前后三天,都是大妃侍寝!”
“今早王从后殿出来时谁陪着?”
“大妃!”
“女奴也有侍候!”
“女奴近不了王的身!”
“先把今早所有侍候过大王的女奴都唤过来!”加德自作主张开始指挥,“严加拷问。”
惊惶不安的女奴们被拖了过来,一个个缩在地上颤抖。
“长生天在上,今早大王的衣服,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第270章
“早饭是是是奴婢端上来的,但是当时是所有人一一一起吃的,大妃还给大王亲手切了块肉……”
“出来的时候王没要我们随侍,是和大妃一起走的,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个个说完了,也都搜完了身,台上又安静了一阵,克烈默然不语,加德眼角透一抹笑意,也不说话,青鸟白鹿族长忽视一眼,沉声道:“牡丹大妃,你看……”
刘牡丹呆呆的坐着,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有了主意的样子,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揩在身边的克烈身上,气若游丝的道:“叔叔们做主吧,我老婆子没啥主意了。”
“不可能的!”八彪纷纷摇头,“大妃怎么可能害大王?别胡乱冤枉人。”
“冤枉不冤枉,也得先查问,既然大妃无辜,就应该更不介意我等冒犯。”克烈答得平静。
“来人。”青鸟族长点点头,道,“请大妃!”
说是“请”,白鹿族长却点了足足有一千王军,众人扬着脖子看着刀甲鲜明的王军列队而过,眼神里的意味复杂万端。
有担忧着大王即位庆典终于又出了事端,草原或许将要爆发新的流血事件;有欣喜大王庆典果然生变,越乱越好不妨浑水摸鱼。
青鸟白鹿蓝熊铁豹在将王军收拢,各家族长都在悄悄传呼自己的护卫,加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人群。
达玛活佛今天精神一直有一点恍忽,坐在赫连铮身边沉思不语。
王军列队整齐的奔向不远处的布达拉第二宫,人们停下歌舞,探头张望。
“不用请,我来了。”
女声澹澹,听起来似乎并不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台上人齐齐变了色。
人群分开一线,有人缓缓走来。
高挑清瘦的女子,黑裙端严,裙摆滚着宽银边,素净里有种凝然的沉肃,和四周的华艳对比,不觉单调反觉高贵清爽,行走间的姿态,如衣袂带风逐波水上,在日光下碧野中,飘飘而来。
人群看着这样的气质,恍忽间便忽略了那黄脸垂眉,不自觉的纷纷屏息让开。
凤知微到了。
台上族长们看着她神态雍容款款而来,神情间都有了一丝惋惜,这样的女子,应该会草原上前无来者的出众大妃,可惜……
“来到草原的母狼!”寂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切齿大叫,“达玛阿拉说的一点也不错,你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
“达玛阿拉早就说了你是王的劫数和陷阱,可恨大王被你这丑女蛊惑,一意孤行!”
“滚出草原,呼卓部需要的是和祥与平静,不需要你带来的血和战火!”
达玛的预言,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赫连铮为了大妃忤逆活佛自判鞭刑,所有人亲眼得见,此时不管真假,熊熊怒火都直奔凤知微而去。
有人扬手砸出了手中啃剩下的羊骨头,更多人得了提醒,就手将手中东西砸出去。
跟在凤知微身后的顾南衣抬手轻轻一划。
所有砸过来的东西彷若遇见了透明的墙,纷纷在凤知微身边三尺之外落地,呼卓部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神奇武功,齐齐瞪大眼呆在当地,就差没嚷:“鬼啊……”
“别乱砸。”一片安静中凤知微偏偏头,巧笑嫣然,“小心我等会叫你们把自己砸出来的东西都吃下去。”
她语气清澹,然而那眼神一掠,众人都觉得那不是开玩笑,瞬间都退了退。
“大妃你来的好。”青鸟白鹿两族族长有点尴尬的迎上来,“王出了点事故……”
对于这两位忠心耿耿的族长,凤知微一向还保持着几分尊敬,微微颔首,快步上前看了看赫连铮,皱眉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立即有人冷笑,“这得问大妃你自己。”
“哦?”
“装什么傻!”赫连铮一个远支堂兄扬着脖子叫,“大王今早一直和你在一起,然后就中毒了,你这来到草原的母狼,迫不及待对我们的王下手,还不拿出解药?”
“我为什么要对王下手?”凤知微一笑,“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那人窒了一窒,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觉得这句话正中要害,大王在,大妃才是大妃,杀了大王,大妃还算个什么呢?
克烈却突然笑了笑。
“大妃。”他悠悠道,“按说我不该管因尔吉的事,但是王的事,就是草原的事,谁都责无旁贷。”
凤知微转身笑望他,克烈抬起眼。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闪,都没有退让之色。
“各位,前不久我们火狐部驻守草原边界的战士,截获了一封信。”克烈从袖筒里掏出一封纸笺,“信是大妃写给主管王庭王军粮食供应的禹州粮道的,信中说……”他拖长了语调,慢吞吞道,“草原最近将有变动,部分军粮暂时不需要,由禹州粮库保管,大妃的护卫队会来接收。我想问问大妃,你信中所说的,是什么变动?为什么突然不需要禹州的粮食?您的护卫队,为什么会去接收我草原王军的军粮?”
台上台下都起了一阵骚动,这事便是族长们也都不知道,都惊疑的盯着那信,克烈带着一抹优雅的微笑,将信传递给众人看了,草原贵族都通汉文,虽然不认得凤知微字迹,但那字迹骨秀神清,信笺纸张都是中原所产,更钤着“圣缨”印记,这草原上,除了凤知微,再没有第二人有这些。
克烈一挥手,底下立即有人绑上来一个男子,穿着送嫁护卫队护卫的服饰,跪在底下满面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