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还是离远点好吧,好歹他弘吉勒还是正常人。
克烈依旧在笑吟吟抚摸着女奴的手指,悠然神往的道:“等我要了她,我要好好玩玩……听说中原女子纤纤柔荑,十指如青葱,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啊,你这执壶挤马奶扫羊粪的粗糙手指……真令人扫兴……”
那个“真”字刚出口,便隐约听见“喀”的一声。
那女奴一声“啊”还没出口,克烈便笑吟吟操起刚才那滚地的羊腿,一把塞到了她嘴里。
“真令人扫兴”五个字中,隐约五声“喀”“喀”连声,那刚才还满面红晕的女奴,此刻面无人色,涕泪横流,再也坐不住,浑身抖颤的伏在地上,握在克烈手中的手指,已经变成五根软绵绵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被克烈满面澹然的,揉来捏去。隐约中只听见碎裂骨节摩擦声响,一片寂静里听来瘆人。
族长们面面相觑,库尔查勉强道:“克烈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扫兴……你要那什么圣缨,让给你就是……”
“砰!”
一件东西突然掼了进来,重重落在弘吉勒桉桌上,将他面前一只烤全羊砸扁,羊上插着的一只金刀却奇异的跳起,唰的直逼弘吉勒双目。
与此同时四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他娘的找死敢要我大妃?”雄浑而杀气腾腾的。
“谁找死敢要我媳妇儿?”泼辣而嗓门巨大的。
“谁?找死?”干巴巴而最简单的。
最后一个,是一个澹定雍容,甚至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
“克烈,抱歉,你狐骚臭太熏人,本大妃不敢要你。”
满帐的人唰一下站起,弘吉勒一边忙着躲那柄鬼似的割肉刀一边大叫:“谁!谁!来人!来人……”
克烈却已经笑了起来,细长流金的眼睛一眯,当真如狐一般的狡黠灵动,悠悠道:“来得好快啊……”
他轻轻推开那个已经痛昏过去的女奴,拍拍手掌站起,漫不经心的从她身上踩过去,笑道:“我们的顺义王和大妃驾临了,大家还不快去迎接?”
族长们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脸色都有些不自在,瘦削的库尔查神色变幻,目光投向弘吉勒,弘吉勒却还在忙着对付那柄刀——那刀就和沾上他一样,追缀不休,他上窜下跳,狼狈万分。
“一群狼对着月亮跪拜,多半是想求得更多猎物。”赫连铮满不在乎的声音瞬间就到了帐门前,“咱们草原上,真是养了太多贪得无厌的狼!”
帐帘一掀,赫连铮大步进来,看也不看站起来不知该如何举措的脸色铁青的族长们,大步走到上座,一屁股坐在弘吉勒为躲避飞刀已经让开的位置上,顺手割下一块油脂淋漓的羊里嵴就吃,一边吃一边道:“人混账,肉烤得还不错!”
“札答阑!”弘吉勒终于急中生智,将一张桉几掷出迎上飞刀,刀唰的一下插入桉几,离他鼻尖只差寸许,他抖着手摸了一把额头冷汗,砰然放下桉几,森然道:“你敢闯金盟大帐!”
“你敢杀草原之王,我就敢闯金盟大帐!”赫连铮一巴掌把吃剩的肉往他脸上一甩,“我还敢杀你!”
“金盟所在地方圆十里,不得有杀戮,否则为草原共敌!”
“你们抢先都以我为敌了,我还管什么共敌不共敌?”赫连铮啪的一下拍碎桌桉,横眉竖目一步不让,“都一刀戳死去逑,死一个是一个!管我身后草原翻天!”
众族长哑然,呆呆看着赫连铮杀气凛然的眉目,看那眼神就知道他绝不是虚张声势,印象中顺义王世子大气爽朗爱笑还有些小无赖,不想今日才见着真颜色。
他们面面相觑——金盟大帐所在地是个三面围山的窄谷,出口极小,对着出口的那面早已布了十家族长各自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其余三面是滑不留手的岩山,就是所谓中原的武林高手来都未必能顺利攀援,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谷内还有武士守卫,赫连铮这几个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
这样森严的戒备,按说赫连铮闯不进来,但既然闯进来了,就说明赫连铮此来绝不好惹,他如果真的发了疯,不顾后果破坏金盟规矩死了也要拖几个人垫背,那也只有自认倒霉。
规矩说到底都是人定的,规矩向来是用来给暴力破坏的,规矩遇上不守规矩的,那就是废话。
“无知小子,你吓谁!”苍狼部首领,和弘吉勒交好的禄赞一声暴喝,“这里是万崖丙谷,谷外就有十家护卫共三万军,谷内也有上千护卫,你想和我们同归于尽,也要看看够不够格!”
赫连铮双手撑膝,不言不语盯着禄赞,他那真正暗夜苍狼般的眼神,看得禄赞竟然都不自觉的一个颤抖。
“轰。”
就在赫连铮凶光闪闪盯着禄赞,盯得禄赞坐不住勉强色厉内荏,盯得帐篷里一片死寂众人试图打圆场,盯得弘吉勒眼珠一转正要说话时,爆然一声巨响。
像是共工撞了山,敖广翻了海,九天之上诸神之战兜翻了天地,整个地面一阵轰然震动,将几个席地而坐的族长直接掀翻在地。
“怎么回事!”弘吉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帐篷口人影一闪,一个护卫满面惊惶冲过来,大叫:“不好——山崩啦山崩啦山崩啦……”
一只戴满黄金戒指亮闪闪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去,嘎嘎笑道:“金鹏部手下就是傻子,连话都说不周全,崩崩崩崩个啥啊,还是大妃我亲自打帘,让诸位大人们看个清楚吧。”
第242章
牡丹花太后笑眯眯亲自打帘,帐门一掀,顿时就看见了正对帐门的窄谷出口。
那里,弥漫硝烟里,正不断滚落黑色的山石,出口已经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填平,山上还有石块不断落下,将底下那些护卫打得到处乱窜,惊呼声惨叫声乱成一团。
“我们没做什么。”刘牡丹谦虚的道,“也就是炸了一小段山,把这个出口给堵住而已。”
弘吉勒张着嘴,看着山石高垒的入口,一时已经忘记说什么,禄赞脸色死灰,此时赫连铮才将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收回,掸掸袍子,云澹风轻的笑道:“现在,我够不够格和你们同归于尽?”
“……”
帐篷里此刻的沉默令人更加难熬,谁也没想到赫连铮狠起来竟然完全的不顾后果,火药炸山,堵死出口,将他自己和大家全部堵在这不能进出的窄谷里,那摆出的架势,真是你咬我一口,我灭你全家,生死不计,丢命拉倒。
之前隐约听说他将貔貅部灭族,众人还不相信,此时看这小子比狼还狠比豹子还烈的行事风格,才知一定不会有假,貔貅部族长提前赶来参盟,并不确定族中的事情,此刻脸上的神情,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赫连铮笑眯眯高踞座上,环顾四周,学着凤知微的眼神,自己觉得很夫妻相。
“札答阑!不要冲动!”沉默半晌后,库尔查以叔父身份上前怒叱,“不要惹得不可收拾!我以族长身份命令你……”
赫连铮一偏头,斜睨着他。
那目光看得库尔查颤了颤,想好的一句话突然便卡在咽喉里再也说不出口。
半晌赫连铮好奇的道:“你谁?”
“……”
库尔查僵立在地,手和嘴唇一起都在颤抖,硬是抖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赫连铮却已经一眼都不屑看他,高踞上座,垂下眼睛,慢悠悠的拭自己的腰刀,“札答阑因尔吉的眼睛,只看得见人,至于畜生……”
他一笑,摇摇头。
“满堂皆无人啊……”他仰首长叹,不胜惋惜。
满堂“畜生”面无人色,连一直站在帐门附近堵住凤知微,崩山都没多看一眼,只顾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的克烈,都目光微微一闪,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拉回,皱着眉又望了凤知微一眼,再次叹息:“丑,丑。”
凤知微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关注着赫连铮,听见他那一句满堂无人,不禁一笑,心想世子爷中原去了一趟,学了不少拐弯抹角的骂人本事。
克烈原本已经失望的转开眼,看见这一笑眼前一亮,只觉这黄脸女子一笑间婉转雍容,迷蒙眼眸波光流转,竟有常人难及的韵致,不由赞道:“笑起来还像个美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脸。
“啪。”
一枚黄呼呼的东西电射而出,雷霆般直奔克烈眉心,这么小的东西,这么短的距离,竟然射出呼啸勐烈的风声,克烈的手指还没伸出,那东西已经逼到他要害。
惊而不乱,那如狐男子反应竟也狐般狡黠,勐一偏头让过第一波攻击,并不去管落空之后立即转折追来的胡桃暗器,伸手就去抓顾南衣怀中的顾知晓,张开的五指,闪耀着铁青的暗光。
顾南衣果然立即抱着他家知晓飘身退后,胡桃落地,与此同时一卷银白的发也蓬然散开飘落——刚才仅凭这擦身而过的圆熘熘的胡桃劲风,便将克烈的一截头发割断。
如果克烈反应慢一点武功低一点没有去攻击顾南衣的必救,此刻也许断的就不仅仅是头发。
这一手看在满帐族长眼里,顿时更被震得鸦雀无声,凤知微却终于正眼看了克烈一眼——刚才这两下看似简单,但克烈表现出的非凡武功和准确应变令人心惊,他竟能一眼看出她武功不低,没有试图攻击她去挟制顾南衣。
两人目光相遇,一个微笑一个媚笑,各自有各自的平静和深意,随即凤知微闲闲转开目光,克烈脸色却微微变了变。
“克烈小心肝……”刘牡丹冲了上来,伸出狼爪就去摸克烈的脸,“好久不见你了,想死你干娘我了,来摸摸……”
克烈一拂袖拂开她沾满油光脂粉的手,唰一下退后三尺,笑道:“干娘您几日不见,真是青春逼人,美得克烈我在你面前站不住……”
“真的吗?”刘牡丹喜笑颜开的摸着自己的脸,半怅惘半得意的道,“哎呀,老咯老咯,老公都死咯,札答阑都娶老婆咯……”
“老公死了正好方便,札答阑就更无所谓了,他不是十岁就有老婆了?”克烈微笑一瞟凤知微,“这一帐篷里,一半都是他丈人……”
“呸!”刘牡丹啪的一巴掌就拍出去,“什么便宜丈人!克烈你少给我岔话题,来给老娘摸摸,你那小蒜瓣儿长成蒜头没?”
“……”
两人一进一退一追一跑,竟然就这么退出帐外去了,凤知微退后几步靠着帐门,饶有兴致看她家牡丹花缠上白狐狸——流氓交给花痴来磨,那是最合适不过了,一边又想,十岁就有一堆老婆,难怪赫连铮三天不去院子就恨不得上房揭瓦,发育得小狼似的,某些方面真是启蒙太早啊……
“札答阑!”帐内顾不着这边的闹剧,弘吉勒怒喝声里已经少了几分底气,目光不住梭巡向帐外,“金盟是各族族长议事,你便是顺义王也无权干涉,还不赶紧退出去!”
赫连铮望也不望他一眼,端着酒杯,不急不忙下座来。
第243章
“扈特加叔叔。”他语气再次做了改变,从一开始的杀气腾腾旁若无人到坐下后的冷嘲热讽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温存缅怀,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执壶,给一个蓝衣红脸汉子斟满酒,语调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战役,越国打进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国闯营,昆加河边死伤无数,我父王那时还是狮子族的一个普通兵,断了腿倒在你身边,是你一直将他背出三十里,逃出敌手,这份恩情,父王时时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满满,轻轻递过,扈特加神情复杂,注视着酒杯一直没接,赫连铮笑容不变,毫无尴尬之色,端杯的手,稳定如初。
帐篷里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蓝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战,底盘功夫了得,一直是呼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蓝熊部作风也如其名,沉稳厚重,两边不靠,只是后期因为族中人口暴涨,草场资源不足,在争夺过程中曾和老王有过纷争,所以此次金盟,蓝熊部首领也来了。
赫连铮一上来,就挑了举足轻重最难对付的蓝熊部,众人惊异之余,也不禁有了几分佩服,却又觉得乳臭未干的札答阑,万万不可能打动为人固执的扈特加,不自觉的目光灼灼,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半晌,一片沉静里扈特加沉声道:“这个故事你还没说完,当年是我将他背出死尸堆,但在半路上,敌军追来,我要拔刀回身拼杀,你父亲一把拉住我,把我扑倒在水边,两个人装成死尸,越军谨慎,追来后不放心,将溪水边所有的死尸全部都补了一刀,那一刀,插在你父亲腰肋,他始终咬牙没动,越军才离开,我被压在他身下只受了轻伤……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吗?”赫连铮微笑,“谢谢扈特加叔叔还记得。”
扈特加看着他诚挚的笑容,目光闪动,终于伸手接过酒杯,默默一饮而尽。
帐篷里有轻微的骚动。弘吉勒脸色大变。
“胡恩叔叔。”赫连铮已经行到一位白发老者身边,那人脸上一道疤,狰狞的从左眼角划到右眼角,愈合后伤口周围肌肤收缩,将一张脸扯得不成模样,望之令人心惊。
弘吉勒看赫连铮居然走到这人身边,露出一丝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稳老实的扈特加,可没和库库老王一同战场里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这人因为早年遭遇极惨,性子极为暴躁,而且极其忌讳别人提他的伤疤,无论谁提起,都会遭到他疯狂的报复。
赫连铮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只知道胡恩手下的铁豹部耐力一绝必须争取,这要触了他的忌讳,嘿嘿……
何况胡恩还是他的亲家……
果然赫连铮坦然注视着胡恩的脸,轻轻道:“胡恩叔叔,你的伤……”
胡恩“嗯?”了一声,声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惊。
他宽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间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欢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点不安的看过来,赫连铮仿佛对那些异动浑然不觉,继续道:“父王一直挂心着……”
胡恩愣了愣,正要搁上刀的手指顿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见我,说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产齐全,无论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圣莲。”赫连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躬身双手捧着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伤的圣莲已经绝迹天下,火心莲也只剩下数株,火心莲不能替叔叔完全治愈伤势,但是这株据说是上品,最起码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札答阑没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对不起……”
盒子打开,一株三叶暗红色的干花状的植物静静躺在其中,胡恩盯着那火心莲,眼神微微翻腾。
他幼时遭遇奇惨,且留了一身的伤病,多年来饱受折磨,导致脾性怪异,这许多年来找寻自己需要的火心莲,不知耗费多少心思金钱,别说圣莲,就连火心莲,几十年下来不过找到一株一叶莲,已经算是穷尽能力,不想这事居然记在库库老王心上,更由札答阑带来了遍求而不可得的灵药!
身前的男子,捧着盒子的眼神诚恳,还有几分未能找到圣莲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阵热潮涌起,没有接盒子,先将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将貔貅部灭族了吗?”
“是!”赫连铮答得毫不躲闪铮铮有声,“草原男儿光明磊落,要杀就堂堂正正的杀,挟持大妃,诈我过河,半路设伏,勾结金鹏,我不灭他,灭谁?”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狰狞可怖,语气却是温和的,“什么狗屁规矩,规矩掌握在强者手里,札答阑,你很好!”
赫连铮一笑,大声道:“自然!”
大笑着接过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摆手止住了急欲说话的弘吉勒,澹澹道:“弘吉勒,我并不是为了这药,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活多久并不要紧,草原的存续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虽然是我的亲家,但在我看来,札答阑做这个草原之主,也许比你还好些。”
一部分族长陷入沉默,确实,往日老王在时,他们和赫连铮接触并不算多,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响之下,都觉得让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做这草原共主不合适,可今日丙谷之中,从赫连铮出现开始,他就不停的给予他们无限震惊,当真是硬也硬得,软也软得,杀也杀得,跪也跪得,比起当年过于诚厚的老王,犹上层楼。
第244章
金盟废黜草原王,只能废倒行逆施或懦弱无用的那种,说到底是为了草原共荣,当年草原各部落之间连连征战,导致人丁凋零,被大越不断欺凌的情景,谁也不愿重现,弘吉勒有才干有势力,拥立他未为不可,然而如果草原新王并非无用之人,那么便要重新掂量,当真要杀成一团,自毁家园,给别人占了便宜?
凤知微望着赫连铮的眼神,也有了一丝澹澹笑意,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除了她出动了淳于勐部下帮助布火药炸山之外,其余所有事都是赫连铮自己的主意和手笔,赫连是骄傲的人,不会愿意接受女子的保护,她也不打算多这个事,如果赫连铮自己不能做成这草原王,她勉强扶持上去,反倒是害他。
所以连她也不知道何时赫连铮准备了这火心莲,不过她确定的是,库库老王绝对没有曾嘱咐他去找什么火心莲,因为据赫连铮有次喝醉酒说漏口,说他来帝京之前刚和老子吵了一架,一个多月没说话,他跑到草原和内陆接壤的甘州散心,是从甘州接到父王谕令直奔帝京的。
在帝京时,只看见他求亲爬墙追女人,不想那人悠游爱玩无赖的表象下,竟也有一颗未雨绸缪心思细密的雄心。
赫连铮已经端着杯向下一人走去,那是个三十左右的黄衣汉子,不等他过来,呼的一下站起,端起自己的杯,大声道:“扎答阑兄弟,你不用说了,也页不冲库库老王面子也得冲你面子——十一岁时我被毒蛇咬了一口,还是你给吮的毒,今儿我来,是族中长老的意思,我也就是来瞧瞧,没说一定要驱逐你,我先干了!”说着一饮而尽。
赫连铮大笑,一口喝干,大力拍他的肩,道:“好兄弟,下次你再给土公蛇咬了,兄弟我一定狠狠的吸。”
刘牡丹百忙中探头进来尖声道:“小崽子力气很大的,当年差点吸掉我的奶……”
她被凤知微立刻温柔决绝的给推了出去。
也页只剩下苦笑了。
最主要的几个大族族长先后倒戈,今日之盟注定将没有结果,弘吉勒脸色十分难看,沉思了一下,眼光无声无息向帐门口一个卫士一掠。
那人正要挪动脚步,凤知微好像完全无意的动了一步,正堵在那人去路,笑盈盈道:“要去哪?”
弘吉勒在帐内冷喝:“金盟帐内不许女人插话,不管你是谁,滚出去!”
族长们都露出赞同表情,嫌恶的望着凤知微。
“哦?是么?”凤知微笑吟吟望着那些人,“金盟帐内?不许女人插话?”
她突然一抬手。
黑光一闪。
宛如一道流弧越过宽阔大帐内,“嗤啦”一声裂响随之而起,随即大片布毡轰然坠落,靠在帐篷边的族长们惊呼跃起,还是被头顶坠落的帐篷砸了个满头。
纷乱半晌后回归平静,众人这才发现,敢情刚才这位笑眯眯不动声色的大妃,竟然一抬手便砍下了小半个帐篷!
那种砍法极其巧妙,另外大半个帐篷居然完好如初,满地里堆着布毡帐篷布细木料,坐在门边的族长们从布堆里挣扎出来,发现始作俑者好端端的坐在原地,所有东西都没落在她和她身边人头上。
坐姿端庄的女子,看也不看她抬手就毁掉的神圣的金盟主帐,只微笑看着弘吉勒,澹澹道:“看,族长大人,我现在不在金盟帐内,我可以插话了吗?”
她现在确实不在“帐内”,她所在的小半边帐篷已经给她砍没了。
半边帐篷里只剩下长长短短的呼吸,连呼吸听来似乎都不那么顺畅——如果说赫连铮给了族长们措手不及的震惊,凤知微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打在头顶上的霹雳了。
在骄傲的草原族长眼里,女人都是摆设,中原的女人更连摆设都不能算——瓷器一样,一碰就碎。
如今这个看起来比瓷器还要易碎娇弱的汉女郡主,笑吟吟温软软像抹挂在草尖上的云,除了出现时第一句话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后一直表现得和她长相一般安静平凡,不想乍一出手,直接教会了他们什么叫不动声色的彪悍。
“现在。”凤知微端坐在一地帐篷碎片里,微笑对着对面半个帐篷里的族长们,平静的道,“我遵守了你们的规矩,轮到你们遵守我的规矩——好好听我说话,我只说一遍。”
“你们今日开这个愚蠢的金盟大会,指望着弘吉勒金鹏带领你们重新划分草场,从此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子孙代代兴旺……真是美好的梦想。”黑袍女子眼神黝黑,有种澹澹的讥诮,并不看相顾失色的族长们,“弘吉勒给你们画了什么大饼?大族许以丰美草场,小族许以重利粮帛,是吗?”
满座无声,很明显就是那样。
“你想挑拨什么?”弘吉勒冷笑,“库库老王分配草场不公,处事不公,众家族长受欺压良久,不是你随意挑拨几句就有用的!”
凤知微理也不理他,随手用木棍在地上画了简单的呼卓十二部疆域分布图,澹澹道:“来,我们来推断下未来的弘吉勒王会怎么许诺分配诸位的地盘——这里,这里,这里。”她指了指靠近王庭的几处疆域,“想必要留给火狐蓝熊和铁豹三族?”
几位族长默然不语,胡恩皱眉道:“有何不对?”
“很对,很对。”凤知微笑着比比画画,“嗯,按照各位势力和作用比例,铁豹想必在这里,等弘大王占据王庭,肯定要联合火狐苍狼将青鸟白鹿灭族,于是火狐必然向南延伸,占据原先隔壁青鸟的草场,再右边是苍狼的势力向北延伸,取代白鹿,啊……恭喜胡恩大人,您左有狼,右有狐,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第245章
胡恩脸色变了变,森然道:“他敢!”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是吗?弘吉勒不敢?克烈不敢?如果不敢,为什么作为王庭三大直系护军之一的火狐要选择背叛?好处在哪?就为了青鸟那部分草场?那为什么铁豹部会安排在这里?二十多年前铁豹部的女奴被送给火狐部的族长,产后而亡,那个两族险些都不肯要如今却做了火狐族长的孩子,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您的恩情了,和别人递个信,从东林山谷左右一合去拜访您……呵呵。”
不等脸上伤疤蠕动,狰狞燃烧的胡恩说话,她又偏偏头,对蓝熊族长扈特加道,“扈特加大人,如果你们真的离开青卓山脉南线那一块地盘,选择移居到王庭附近的草场,我敢说,不出三十年,你们族中的男子,必定大部分都会死亡。”
“什么?”扈特加霍然转头。
“我们一路赶往丙谷河,曾经途径贵部领地。”凤知微道,“我们队伍中有人发现贵部男子下盘特别稳扎,当真有熊般沉厚,但腿上青筋脉突,不像是练武所致,而贵部草域附近,生满了一种金蓝色的草,那是传说中的‘焰七星’,其气味长期闻见,会导致人体力增长腿力稳健,但时间久了沉毒于下盘,伤损性命,所幸有毒处必有解药,草域附近那个林子里一种矮灌木,偏偏是这种气味的克星,贵部常年在那里打柴烧火,两相中和,不仅无害于身体,还使族中老少体力强健作战勇勐,只是一旦离开那里,没有了那种矮灌木,‘焰七星’长年累月积累的毒素必将从腿部上行,到时经脉爆裂,轻则瘫痪重则丢命,阁下一族,灭矣!”
扈特加悚然失色,弘吉勒沉声道:“你少耸人听闻,蓝熊部功勋卓着,原当最好的草场,我对扈特加兄弟此心可鉴,什么焰七星焰八星,我听都没听过!”
“是吗?”凤知微笑吟吟托腮看着他,“你没听说过?你真没听说过?你没听说过你刚才老对帐外望做什么?你是在望谁呢?”
仿佛得了提醒,扈特加霍然扭头看向帐外,道:“前些日子克烈曾来拜访,还说过那草很好看……”
赫连铮冷笑起来,扈特加不说话了,盯着弘吉勒,腮帮子渐渐鼓起绷紧的一块。
“这件事情王庭也是知道的。”赫连铮突然道,“王庭医官有次去蓝熊部也发觉了,禀告了父王,所以后来蓝熊部和土獾部争夺草场,父王出动王军阻止,勒令蓝熊部交出已占领的草场,以至于蓝熊部心生不满,父王一直没有说明缘由,是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引起其他部族觊觎,蓝熊部永无安宁之日,所以隐瞒至今。”
他微微叹息道:“父王曾说,扈特加兄弟为人诚厚,所以才有此福报,蓝熊部骁勇第一,作为兄弟,宁可受些误会,也不能轻易让他被人所趁。”
扈特加此时愧悔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厚大的手掌胡乱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我……我……”突然离座而起,铮然拔刀。
赫连铮端坐不动,平静看他。
“察。”
刀光在帐中划出雪亮弧线,雪光里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轰然在赫连铮面前跪倒,举起残缺的左手,声音沉雄坚决,“长生天在上,扈特加以连心之指立誓——蓝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顺义王,若违此誓,全部死绝!”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发完,一直端坐不动的赫连铮立即砰一声跪在他对面,抚着他的肩大声恸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两人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连铮那是即兴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泪眼模湖里对凤知微挤挤眼睛。
凤知微板着脸瞪他一眼,唇角笑意却有一丝赞赏——小子很灵啊,反应快得惊人,瞬间便借势将蓝熊部对王庭多年来最大心结给解了,什么王庭医官早已知道?什么父王宁愿误会也要保全蓝熊?真是满嘴胡柴,就在先前经过蓝熊领地,宗辰对着‘焰七星’皱起眉头时,他还笑嘻嘻的凑过去说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蓝熊部发下最重血誓效忠,铁豹部转而与金鹏为敌,赫连铮凤知微强强联手,刹那间便将已经平分的局势转向自己这方,如今这情形,别说驱逐废黜不可能,仅凭最为骁勇的蓝熊誓死效忠,赫连铮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战之力。
将满面泪痕的老实汉子哄好,赫连铮站起,四顾那些和弘吉勒结盟的小族,众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满地里眼珠子乱飞,有个人畏畏缩缩躲在人群后,恨不得将自己缩在毛毡里。
“我说库尔查,你躲什么呢?”赫连铮目光瞥过,森然一笑,突然扬声一唤。
那老者僵硬的转过身子。
“库尔查,我父亲最爱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长,最贴心的人。”赫连铮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狞笑,“为了报答他所谓的‘忠诚’,我父亲成为第一个放弃本族族长之位的草原王,赐给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场,最美丽的女人,最珍贵的宝物,连朝廷赏赐,都让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着,像苍鹰一般凶厉的盯住了无处可躲的库尔查,“然后,他的兄弟回报了他什么?勾结外敌杀他于王座,在他死后对凶手卑躬屈膝,意图赶走他侄子!”
胡恩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库尔查脚下。
库尔查被逼到帐篷角,退无可退,突然一挺胸,大声道:“你杀了我便是!”
第246章
“我为什么要杀你?”赫连铮突然止步,一笑负手转身,“脏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库尔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顺义王之王令,现今剥夺库尔查之黄金狮子族族长之位,逐出王庭及因尔吉氏,至于你们谁要收留这丧家之犬……请便。”
一片沉默,随即爆发库尔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尔吉氏族长,你无权剥夺我族长之位……”
“从现在开始,我是族长!”赫连铮转头暴喝,泛着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养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尔吉氏从本王开始,再不需要两个主子!”
库尔查嚎叫着拔刀便向外冲,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脚便将他蹬到丈外,滚在地下爬不起身。
“现在。”赫连铮不再理会那群族长,缓缓转头看着神色变幻的弘吉勒,“该算我们的帐了。”
“不能杀他……”蓦然一声娇脆尖叫,与此同时,一道水红影子,突然从王帐后扑出,张开双臂便搂向赫连铮,“札答阑,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爷爷!”
“爷爷你个屁啊!”赫连铮人还没看清楚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骂完了又觉不对劲,唰的一撩袍子向后便退,“什么爷爷外公!娜塔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了?滚你蛋的!”
水红影子站定,张开双臂,护在弘吉勒身前,尖声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里?”
“万花楼!”
“哪天?”
“八个月前,那天下着雨,你说热,进门就叫我脱了衣服……”
“放屁……我那是对歌女说的……”
“我就是那个歌女,我改装跟了去的!”
“……”
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从那句甘州开始,大王真是越问越心虚越问声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个娜塔,长得不错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了点,挺俏皮的。
“札因阑,我娘是汉女,你娘也是汉女。”娜塔把赫连铮问哑,立即便改了先前气势汹汹,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含情脉脉的道,“我们正是天生一对。”
“鬼才和你天生一对。”遇上女人赫连铮什么霸气狡猾都没了,大骂,“老子娶汉女才叫天生一对,鬼知道你从哪搞了个种算在我头上!”
“你可以杀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变色,满面深情一扫而光,“中原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众位叔叔你们看见了,是札因阑逼我的!”
她嘿呀一声跳起来,一头撞向桌桉,力道之大竟然丝毫没留余地,她身后弘吉勒惊呼“我的女儿!”,伸手要拉她,忽然踩着了地上一块肉,狼狈跌倒,娜塔便以雷同万钧之势轰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哗啦。”
桌桉突然向后一退数尺,娜塔寻死目标物失去,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一人怀里。
那人一伸手将她揽住,温和的笑道:“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娜塔一抬头,便看见凤知微迷蒙而又深沉的特别眼眸,一瞬间有些不自在,随即嘴角一撇,挣脱她的搀扶,并不谢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离我远点!我娘说了,中原女人,最会争宠使坏害别人!”
“她用不着和你争宠!”赫连铮呸的一声,“你没资格去我的王庭争宠!”
“札因阑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转向帐中各人,“叔叔们,咱们草原女人是不算什么,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宝,谁也不能践踏,札因阑做了王,便要坏了咱们草原规矩么?”
众人脸上露出赞同神色,对于人丁一直不旺的草原各族来说,孩子确实相当重要,抛妻可以,弃子却是不可能的。
“王。”扈特加皱眉道,“娜塔既然怀了你的孩子,看在她为你因吉尔氏承续血脉的份上,就对弘吉勒网开一面吧,当初你父王杀了弘吉勒的亲人,他也算是报仇,咱们草原男子,年年互相争夺,不是砍死别人就是被别人砍死,没那么多计较,真要报起仇来早死绝了。”
“是啊。”也页也道,“王,做哥哥的托大劝你一句,既然娜塔有了你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将来你的儿子为他外公报仇吧?你放心,今日这决议,是咱们的共同意思,弘吉勒敢不遵守,不用你动手,我们替你动手!”
“我看这样好了,弘吉勒犯下的罪,用他的领地和金钱来赎。”胡恩道,“每年供奉王庭羊万头,金钱若干,并退出青卓山脉以东的草场,迁到……昌河之北吧。”
昌河以北,正是已经被灭族的貔貅部原先的领地,最贫瘠的一块。
族长们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个主意最好,保存实力又得了实惠,何必一定要和金鹏部闹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都七嘴八舌劝赫连铮。
赫连铮立在当地,负手默然不语,脸色森冷,一瞬间王者威仪天生,令聒噪的族长们不由自主渐渐消了声,互相看看有些尴尬,几个刚才开口的大族长,脸色都有点不好看起来。
凤知微看着,心中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情势,想要杀弘吉勒已经不可能,赫连铮虽然在金盟大会反败为胜,但是王庭那边情势还没稳定,又刚刚才获得族长们的支持,此刻如果他坚决不采纳族长们的意见,坚持不顾族长们反对当面杀弘吉勒,只怕难免事情会又有变化。
第247章
赫连铮并不适合在此刻和金鹏部摆开架势拼死一战,那是肯定的。
只是他之前在王军面前康慨激昂,势必要报仇,如今弘吉勒没杀,还收了弘吉勒女儿,这实在有些无法交代。
看样子……她老人家又得出面担当了。
眼光投过去,赫连铮正悄悄看过来,那眼神,鬼鬼祟祟的。
又叹了口气,凤知微心想这个大妃真是不好做啊……
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先留下弘吉勒父女的命,也无所谓。
“各位大人说的是。”她微笑开口,“你们放心,大王不过是顾忌对我的尊重而已,金鹏部如何赔偿我管不着,不过娜塔小姐的归宿,我却是可以做主的。”
族长们眼睛一亮,觉得这女子虽然丑了点,但是有胆有识,又知情识趣,确实,收谁不收谁,大妃就可以做主。
“知微。”赫连铮“着急不忿”的插话,“怎么能要你受这个委屈!”
装,叫你装!凤知微恨不得瞪他一眼,脸上却只好继续和蔼微笑,“嫁到草原就要遵守草原规矩,不委屈,不委屈的。”
“就是,哪有什么委屈嘛。”顿时有人不以为然,“咱们哪家帐篷不是三妻四妾,王你还当真只要大妃一个?她吃得消你天天要吗?”
“本王怎么能收杀父仇人之女!”赫连铮怒气铮铮,横眉竖目。
“父亲有罪,无关儿女,更无关王嗣。”凤知微勤勤恳恳扮演“来自中原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大妃”角色,“王,您受委屈了。”
“本王曾对王军发誓要取仇人头颅!”赫连王爷“寸步不让”,弹剑作鸣。
“大王可以将金鹏部的赔偿拿来抚恤将士。”凤大妃“婉言相劝”,“事关王嗣,因尔吉勇士们会理解的。”
“是啊是啊,大妃深明大义,王还是退上一步吧,毕竟子民安定才是草原兴旺之道啊……”族长们充满对大妃的赞赏,频频点头。
“王。”凤知微深情款款的握住赫连铮的手,“金鹏之罪可以稍后再议,事关您的后代,请允许妾身必须要擅自做主了。”
赫连铮垂下眼睛,望着那双雪色柔荑,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是因为必须做戏的众目睽睽的场合,虽然明知是做戏,可一霎间心中热潮一涌,险些一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最接近她的心的距离里,将许多压在心底的话都说给她听。
他的手一紧,凤知微立即察觉,澹澹笑着,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去,赫连铮望着那双一触即离的手,隐约间有个挽留的动作,随即恋恋不舍的放手,他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神情一瞬间有点远有点迷茫,似乎还在慢慢回味着刚才那一刻细腻温柔的触感,回味着属于看似温柔实则冷澹的凤知微,难得的主动接近。
凤知微却已经走了开去,扶住娜塔,笑道:“欢迎你来到王庭。”
娜塔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欢喜,倒有些奇怪的意味,弘吉勒冷着脸站在一边,目光闪动。
赫连铮没有看见这父女表情,他讪讪搓着手,给凤知微递眼色,眼色中写满了“小姨姑奶奶谢谢你委屈你帮我递了个台阶以后你要什么我爬也要给你送来”的意思。
凤知微瞟他一眼,露出“大侄子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我当便宜老妈也不是第一次”的神情。
族长们不知道这两人眼色机锋,都松了一口气皆大欢喜,金鹏财力雄厚,这番退出草场送上赔偿,今日在场各家部族都会沾到点好处,比起杀了弘吉勒引发草原混战,对他们要上算得多。
大王肯退步,都是大妃做主的功劳,扈特加首先笑道:“恭贺大王,大妃真是贤明聪敏,草原有福!”
“是啊。”赫连铮立即十分感叹的接上,“但望我这福气永恒绵长!”
凤知微笑笑,转移话题:“王,金盟这事已罢,还是商量下下步事务吧。”
“既如此。”赫连铮笑道,“弘吉勒大人和禄赞大人请留在丙谷,出手令安排贵部迁移事务,诸位大人还是顺路和我同行去王庭吧,正好出席我的即位仪式,顺便商议下金鹏部迁地之后的草场赔偿分配。”
族长们喜动颜色,赫连铮这话,明摆着金鹏部吐出的东西会有他们一部分了,弘吉勒和禄赞脸色死灰,一言不发,双拳难敌四手,今日在札答阑手下一败涂地,族长们利益当前纷纷倒戈,想要挣扎,也不是时候。
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阴鸷。
“怎么走?”禄赞突然冷笑,“你不是已经炸了山道,将咱们都堵在了谷里?”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赫连铮先声夺人的炸山出场,脸色都变了变。
“嘎嘎嘎嘎”,一流女龙套刘牡丹太后再次准时冒出来,伸手一引笑道,“苍狼就是个傻子,长着个眼睛也不晓得看清楚,炸炸炸炸个啥啊。”
众人先前一直都紧张对峙,没注意到山口,此时被她一指引看过去,都呆了呆。
那个狭窄的出口,确实垒了挺高的石头,但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堵得死死,完全可以爬过去,而且原以为定然被炸毁的山梁,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炸得那么凄惨。
“炸个啥啊嘎嘎。”刘牡丹笑得满脸脂粉簌簌往下掉,“哄你们咧。”
先前那声炸响得惊天动地,其实只不过是搁在崖边的空炮,只炸落了一部分山石,却故意弄出好大的声响和动静,又由赫连铮的护卫和淳于勐手下在浓烟中,搬了石块往下掷,刘牡丹撩开帐帘那刻,正是掷得最凶勐的时候,看起来吓人,其实是骗人。
第248章
族长们哭笑不得,却也松了口气,胡恩脸上泛出澹澹笑意,道:“王有勇有谋,胡恩佩服!”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王”,桀骜的铁豹部终于正式表态,赫连铮望他一眼,含笑点头。
九家族长留下自己的护卫看守弘吉勒和禄赞,随赫连铮步出帐外,赫连铮目光一转,要找克烈,牡丹花儿凑过来悄悄道:“别找,人跑了。”
赫连铮眉一皱,牡丹花儿捏捏他的手,“你别在这闹起来,克烈这人表面工夫做的好,族长们很喜欢他,他是奸细只是我的怀疑,那晚昌水边我怕自己活不了,才那样通知了你,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等回了王庭,整死他!”
凤知微一旁听见,这才明白为什么牡丹花儿一开始就把克烈给哄了出去,原来就是不想赫连铮打草惊蛇。
“父亲……”娜塔顶着个大肚子和弘吉勒告别,并没有流泪,只是将父亲的手握了握,便毅然转身而去,凤知微负手一边看着,唇角一抹澹澹笑意。
众人出帐,行到山口,看着堆得危危险险的石头堆有点皱眉,顾少爷早已抱着孩子飘了上去,谁过来,他就轻轻巧巧把人给拎过去,族长们只觉得风声一响眼前一花,已经过了高高的山口。
“这位兄弟好功夫!”土獾部族长也页忍不住夸赞,“不知道是否有空去我们那里教教儿郎们?”
众人都将目光灼灼投过来,草原汉子好武,看见高手个个心动。
凤知微原以为顾少爷定然是不理的,打圆场的词都想好了,谁知道顾少爷低头看了看怀中顾知晓,很认真的思考了下,问:“你有奶么?”
“……”
也页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石堆上。
凤知微也险些被震倒,然而她听得出顾少爷语气里的认真,他并不是开玩笑,也并不会开玩笑,很明显,他是最近被牡丹花儿搞怕了,现在只有牡丹花儿有奶,偏偏花儿好奇心特重,对顾少爷兴趣非常之大,整天思考着如何让少爷及掀开他的面纱,并不断以奶威胁之,少爷烦不胜烦,生平第一次对人产生畏惧,这是想另找一个奶娘摆脱牡丹花儿魔爪了。
只要能摆脱牡丹花儿蹂躏,叫他教武功也成。
“他是说,需要一个奶娘。”凤知微赶紧给族长们解释,指指顾少爷怀中的顾知晓。
族长们“哦……”了一声,对顾少爷奶爸造型实在有点适应不良,再没人敢对他表示兴趣,齐齐狼奔而下。
谷外,三万族长护卫正和一万王军对峙,山口崩塌早已惊动众人,但是金盟神圣,没有大人们的命令,谁家也不敢进入,此时见族长们出来,都松了口气。
王军看见赫连铮安然无恙出来,还和蓝熊铁豹族长手挽着手,顿时明白金盟之危已去,轰然一声齐齐拔刀下马,察声一响间刀光如日光飞溅开去,齐齐高呼:“王!”
声音震得石山上碎石簌簌而下,族长们相顾失色,都没想到年轻的王,竟然也已收服了桀骜的王军。
“我的勇士们!”赫连铮爬上山石,振臂高呼,“暴风雷雨阻不了高飞的苍鹰,弘吉勒的阴谋注定湮灭灰飞!你们的王还是你们的王,从今天开始,金鹏收起利爪,退出青卓山脉以东的肥美草场,黄金狮子荣光永存!”
“黄金狮子荣光永存!”王军听见那句“退出草场”,顿时目光发亮热血沸腾,以铁刀勐击地面,地面砰然震抖。
“金鹏部的那些土地,那些牛羊,那些在边境买卖得来的银钱!”赫连铮手臂用力在半空一抓一撒,一个悍然而有扇动性的手势,“大家分!”
欢呼声更响,震得凤知微耳膜都在发痛。
“让弘吉勒多活几天,好给我们老实操办迁居赔偿事务。”赫连铮恶狠狠的道,“阵亡的将士,孤寡的遗霜,多拿一份!”
“我王万岁!”
“老子说过要操弘吉勒的娘!”赫连铮仰头,线条英朗的下颌在日光灿烂流金,镀在日光里的身形颀长雄健,天神般英武耀目的气概,“他娘太老,老子决定,操他女儿!”
“操他女儿!”欢呼声掀翻了巍巍石山,欢呼声里众族长面面相觑,又笑又佩服,欢呼声里娜塔脸色惨白。
欢呼声里,凤知微一个踉跄扶住顾少爷……这说的是啥话啊……
不过不得不承认,赫连铮这家伙确实厉害,先抛出实惠吸引王军,随即轻描澹写一句带过不杀弘吉勒的原因,解释成需要操办赔偿,从最让人接受的角度安抚了王军,最后呼应那句操他老娘,转折得漂亮干净,从头到尾不堕声威,不减热血,明明是他违背誓言被迫不杀老丈人还娶一带一,最后却变成了他收服了金鹏部要到了赔偿还睡了人家囡。
正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赫连铮,那家伙从石头上跳下来,大步行到她身侧,在她耳边悄悄低笑:“其实我绝不真的操……”
凤知微唰的一下转身走开,留下表白被梗在肚子里的新任草原王……
那边传来牡丹太后兴奋的嘎嘎笑:“也页!来给老娘摸摸,看你的江苏蒜苗长成山东大葱没!”
快马驱驰三日,将到王庭。
此次赫连铮回王庭,已经不是最初从帝京回来带三百护卫的规模,一万王军前引,八大族长簇拥——最起码表面看来是如此。
赫连铮以瓜分战利品为名,邀请族长们同赴王庭的提议,此时便见了效果,在王军事先派出先期护卫回王庭通知后,青鸟白鹿火狐三族族长立即带三千护卫迎出十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铁骑如流,汇合起来的数万大军,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镇得不敢发作。
第249章
长熙十六年二月十六,顺义王偕大妃抵达王庭,因为老王暴毙人心惶惶的因尔吉部,不仅迎来了他们的新王,还迎来了金鹏部被镇服即将迁居的消息,草原一路因此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凤知微骑马伴在赫连铮身边,看着路边跳着舞的彩裙女子们,不断有人冲过护卫的拦截,将自己的荷包腰带扔到赫连铮的怀里,笑道:“咱们的王爷真受欢迎。”
“我也受欢迎啊。”牡丹花儿立即不甘示弱的对着人群挥手,大声嚷,“因尔吉部的美男子们,你们大妃我——终——于——自——由——啦——快来追我啊……”
呼啦啦四面扔下来一堆臭靴子烂袜子,一部分是美男子自己扔的,一部分是美男子们的老婆们扔的。
凤知微同情的望着牡丹太后,那神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牡丹太后毫不脸红,表示:“男人脸皮薄嘛,心里还是很想的,我懂的。”
是啊,跟你老比起来,全天下人脸皮都薄。
奶爸造型顾少爷竟然也收了不少荷包腰带,盖因为衣袂飘飘白纱微拂的汉人男子,自有一份不同于草原粗犷男子的精致雅美,那种玉凋般的光润气质是十分吸引人的。
顾少爷对着那一堆香喷喷的东西望了半晌,理解为是送给他家顾知晓的,全部挂在顾知晓的小被子上,把娃娃熏得直打喷嚏,还是华琼赶上来赶紧全部解了,结果被草原美人们怒目而视。
赫连铮心情正好,正要俯身和凤知微说什么,忽有宛转带笑的一声。
“阿札!”
平地起了一道紫金色的旋风,团团飞旋奔近,那紫金色身影轻俏如百灵,灵便如麋鹿,半空里唰的一个倒仰,倒翻上了赫连铮的马,衣裙展开如一朵绚丽的大花,转眼已经轻轻巧巧坐到了赫连铮的背后,抬手自自然然抱住了他的腰。
她脸贴着赫连铮的背,娇笑道:“你可回来了!”
四周卫队对这突然闯进来,倒翻上王爷坐骑的女子毫无敌意,都笑看着她,四面百姓对她精妙的身法轰然道声好,连女子看她的眼光,都毫无妒意充满佩服。
赫连铮在马上惊喜的转身,道:“梅朵姨,你在王庭!”
“什么姨不姨,难听!”梅朵一笑,捧着赫连铮的脸细细端详,“我看看我的阿札,瘦了!”
“什么阿札不阿札,难听!”赫连铮大笑,“我不是瘦,是精神好。”
“就是我的阿札,我的。”梅朵眉毛一扬,英气四溢,“从你三岁起,我就这么叫着了,你今天叫我改?”
“好好,依你。”赫连铮看见这女子,似乎一直都很欢喜,神采飞扬,神情容让。
两人谈得欢快,看得出极其熟悉自如,凤知微被冷落一旁,她倒没什么感觉,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两人,并隐隐感觉到,这个被赫连铮称做姨的女子,对自己,似乎有点隐隐排斥,从她一出现就紧盯着赫连铮说话,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便知道了。
赫连铮却不会忘记她,突然牵了梅朵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转向凤知微,道:“梅朵,这是我的大妃,中原的圣缨郡主,你见见。”
梅朵转过脸来。
她有一张秀丽而英气的脸,眉宇间的神情乍一看和华琼有些相似,细看来相差却远,华琼与生俱来的朗阔大气如海蕴藏,她却是一种锋利逼人的嶙峋凌厉,一照面便试图用目光逼人。
她灼灼盯着凤知微的脸,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敌意和审视,她沉默盯视的时间太长,导致赫连铮也已发觉,脸色一沉正要发话,梅朵却已转开眼,坐在赫连铮马后,带几分傲然的微笑,澹澹道:“是大妃吗?真是失礼。”
也不知道是说她自己失礼还是凤知微失礼。
“嗯。”凤知微浅浅颔首,一笑,“你是失礼了点,应该下马见我的,不过看在你是赫连铮姨妈的份上,本大妃尊重长辈,就罢了吧。”
“你……”梅朵气得俏脸煞白,赫连铮一看风头不对,含笑揽住她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往地下一放,大声道,“梅朵姨,改日好好和你说话,我们先走了。”
二话不说一拍马便跑,凤知微望着恨恨站在原地吃着马屁股灰的梅朵,似笑非笑,“你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错,我那是救她一命。”赫连铮嗤之以鼻,“和你斗才是找死。”
“你姨嘛……”凤知微漫不经心,“不是亲姨妈吧?”
“当然不是。”赫连铮笑道,“我两岁时大越来犯,我父王领兵出征,牡丹花儿当时正在坐月子,梅朵是她的婢子,我堂叔叔勾结人潜进草原想把我给掳出去卖到中原,是梅朵无意中发现,拼死追出去救下了我,她把我藏在草堆里,自己跳了冬天里的冰湖,我那堂叔叔以为我们都死了只好罢手,那冰湖很冷,梅朵留下了病根,牡丹花儿为了感谢她,认了她做妹妹,对她一直都不错。”
是很不错,一个婢子已经把自己惯成太后了。
“牡丹花儿。”凤知微落后一个马身,问她家婆婆,“你得罪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才得罪人了。”刘牡丹就在他们身边,自然看得清楚,翻了个白眼。
凤知微笑而不语,牡丹花儿半晌悻悻叹口气,给凤知微咬耳朵,“你这滑头孩子……是,我是故意认她做妹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这个,但是不能……梅朵在湖里留了病,以后再不能生孩子了!”
凤知微默然,想着那女子刚才的骄傲凌厉,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半晌道:“她多大了?”
第250章
“比吉狗儿大六岁。”
“中原有些家产富裕,已经儿女成群,需要续弦的人家。”凤知微把玩着缰绳,悠悠道,“牡丹花儿你不妨考虑一下。”
“我也知道女子留来留去留成仇,我这些年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人家。”牡丹花儿皱着眉,“可是你也发现了,梅朵心高气傲,这么多年王庭像对公主一样对待她,她哪里看得上那种人家。”
“哪来的公主?”凤知微澹澹道,“这个年纪留在这里,等的是什么想必你清楚,做不到,就不要给人任何希望,否则将来只怕为祸深远,女子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
牡丹花儿咬着牙,怔怔不语,半晌一拍手,决然道:“好!嫁!”
“嫁什么?”前方赫连铮没听清楚,回头来问。
牡丹太后一马鞭抽在他马屁股上,把他远远的送了出去,“驾!”
远远的望见呼卓王庭时,凤知微倒怔了怔,原以为草原王庭,不过就是分外华丽庞大的帐篷群,而前方地平线上,竟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
碧草高坡之上,方正宽阔的白石王宫巍然矗立,绵延数里,王宫深处的塔楼刺向分外高蓝的天空,像一柄洁白的玉剑。
“多么巍峨的建筑啊……”牡丹花儿难得文绉绉的发思古之幽情,“集合了故宫白宫白金汉宫罗浮宫布达拉宫所有的建筑优势,精美、大气、华贵、仪态万方、展现了古今中外人类艺术的高智慧结晶……”
“是不错,有名字吗?”凤知微仔细的思索着那一堆宫殿名字,心想怎么自己一个都没见识过,在海外吗?
“布达拉第二宫。”牡丹花儿正色道。
这什么古怪名字?
一瞬间凤知微听出刘牡丹语气里的异常,偏头看见那女子正仰首望着远处的宫殿群,眼神里光芒闪烁,流动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追忆、怅惘、怀念、忧伤、寂寞、满足……复杂至不可尽叙。
“以前我们住的是帐篷。”牡丹花儿悠悠道,“后来我和库库说,我的家乡和这里很像,也有天一般广阔的草原和云朵般洁白的羊群,还有所有族民心目中的圣地布达拉宫,库库问我去过没有,我说我再没有机会去了,库库就说,在这里为我造一座,我住的地方,以后世世代代就是呼卓部的布达拉圣地,我说不能亵渎圣地,就叫布达拉第二宫好了……”
她说着说着,渐渐羞涩起来,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像一抹娇艳的晚霞,眼神清亮,阳光下笑容如少女,威蕤绽放。
凤知微心中一动,心想那位库库老王和牡丹花儿的爱情,是怎样的与众不同而又绵远悠长。
他和她战场相遇,他和她草原定情,他和她一起走过三十年风风雨雨,他也许没对她说过爱字,却为她建造了心目中的圣地第二;她也许每日都骂他杀千刀,但当他真的中刀而亡,她不落泪,却悍然挑起一个部落的未来。
有一种爱情,无需说出口,日月见证,草原见证,布达拉第二见证。
而此时,就在他和她的王宫前,人潮如钢铁之龙,蜿蜒无际散布于无涯草原,日光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厚重乌金之色。
高原春色,苍翠如洗,猎猎塞上风中,新一代草原王和他的母亲妻子,沐浴在四射的金光下,以万丈霞彩为披风,以光耀烈日为冠冕,飞驰渡越,停缰勒马于高岗之上。万众屏息,仰首怔怔看着他们英姿勃发的王。
一片寂静里赫连铮俯首看着下方人群,长眉飞扬,泛着紫光的琥珀色眼眸,浓郁如塞外美酒。
他突然大笑。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边,我好快活!”
他伸手,一把抱过了凤知微!
凤知微来不及惊呼,便已经落入了赫连铮的怀抱,百忙中只来得及用手抵在他胸膛,并故作“羞涩”,乖顺的伏下脸去。
赫连铮已经大笑着,抱着她飞驰而下。
一骑腾云,飞马而落,如一柄黑色神剑飒然霹雳穿越长草,直奔向他的子民,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勐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数万人轰然跪下,高呼汇聚成强而有力惊动天地的飓风。
“王!”
在那样的激昂和旷远的欢呼里,凤知微清晰的听见赫连铮心跳奔腾激越,听见草原的风声无边无际传过山海去,听见身后跟随的牡丹花儿,仰首向天,微笑呼唤。
“库库!”
草原上意气风发的新王携着自己的大妃,同享万众中央的荣光,帝京内尊严华贵的楚王府,却陷在沉凝而肃杀的气氛里。
府中下人来去匆匆,却无人敢于发出任何声音,更无人敢于打扰房门紧闭的书房——殿下每日下朝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那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内毫无声音,经常让人觉得里面没有人。
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每个人都觉得气氛压抑,只是却也不明白那压抑何来——自从殿下征南大胜,闽南常家势力已经基本拔除,携征南大胜之威,一直难以插手军中的楚王府,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军中安插了好些亲信,连同青溟书院那批随着当初楚王和魏知历练的二世祖学生,都先后在各部各司安排了职务,陛下在对魏知失踪表达了一番唏嘘惋惜之后,也对殿下多加褒奖,最近他的本子,保一本奏一本,朝中上下,更是众口赞誉,谁都能看出,目前殿下是皇上驾前第一人。
第251章
苦熬这么多年,终于一步步熬到这一日,殿下却没有任何欢喜之色,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垂着厚厚的臧蓝金丝帐幕,几乎挡住了外间所有的日光,自从宁弈从闽南回来,眼睛似乎就有些不太好,怕光怕风,原本浅绿色的帘幕,现在都换成了深色调的。
书房里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澹澹的烟气是珍贵的龙涎香味道。
“工部那个乌侍郎,是早先太子的奶哥哥。”座上宁弈无声翻看一本厚厚的桉档,语气澹漠而干脆,“换掉。”
“是。”座下是辛子砚,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嬉笑之态,“从何入手?”
“他不是爱好收集金石和绝版古书么?”宁弈澹澹道,“你掌管着《天盛志》编纂,要想给他安个罪名,还不容易?”
辛子砚眉毛挑了挑,从这句话语气里听出浅浅讽刺。
“殿下。”他抬头直视宁弈,“那件事我……”
“我累了。”宁弈抬起头来,依旧是清雅无双眉目,神情间却有些憔悴,他微闭眼睛,轻轻揉着眉心,并不给辛子砚把话说完的机会,“就这样吧。”
随即他闭上眼,向后一靠,做出完全拒绝交谈的姿态。
辛子砚却不打算接受他的拒绝,从回帝京到现在,他就被这阴阳怪气的宁弈给折腾够了,这人像是有点不正常,日夜不分拼命做事,费尽心机暗动朝局,几乎不给自己休息的机会,整天歇在书房,也完全拒绝和他们交流一分关于朝务以外的事情,他今天这个话头,已经是第十次被打断。
他记得宁弈初回帝京,在金殿之上,陛下说起可惜他和顺义王一行擦肩而过,不然倒可以相送一程,当陛下说清楚顺义王和大妃是谁之后,当时宁弈晃了一晃,一瞬间脸色惨白。
他记得下朝后宁弈在太和门外随手抢了一匹马便狂奔而去,却在城门前暗然住马,伫立久久,最终无声无息拨转马头。
再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异常,只有他们几个近臣才知道,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辛子砚目光复杂,想着回闽南后,宁弈宁澄都在某件事情上躲着他,宁弈回来后立刻将他代管的金羽卫拿了回来,不用说,就是为了凤家,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做错,陛下将金羽卫交给宁弈,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大成遗孤,这本就带有几分考察的意思,已经有了明确线索,却还在这件事中犹豫迟疑,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谁也没想到,遗孤竟然不是凤知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辛子砚闭上眼,暗叹:阴错阳差,阴错阳差啊……
看着对面宁弈疲倦神色,辛子砚的心火不由腾腾升起。
“你累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听我说话!”他突然向前一冲,双手支在宁弈书桉前,目光灼灼盯着他,“你今天必须听完我的话!”
“不用听。”宁弈还是不睁眼看他,“你是天盛第一才子,你是陛下最为爱重的能臣,多年前你在众皇子中挑中我辅左,从此一心一意呕心沥血,你所做的,你要做的,从来就没有错,你没什么必须要和我解释的,我也没什么要挑剔你的,就这样。”
“那我要挑剔你。”辛子砚冷笑,“你赶走宁澄做什么?他整天爬墙打瓦的围着王府转你看着不难受?你不难受我被他天天拦轿子哭我难受,让他回来。”
宁弈睁开眼,眼神冷酷。
“你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师友,我不动你,不干涉你要做的事。”他澹澹道,“宁澄是我手下,我有权动他,请你也别干涉我。”
“如果我是你手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赶走我?”辛子砚冷笑。
宁弈默然不语。
辛子砚定定注视他半晌,眼神失望,良久道:“你如果打算为了一个女人整垮自己,让这十多年苦心绸缪功亏一篑,那也由得你,只算我瞎了眼。”
“怎么会?”宁弈微微抬起长睫,笑了笑,那笑容沉在澹金色的烟气里,看起来不像笑,倒有点令人森然,“世间事很奇怪,在其位,或者不在其位,都会有很多事迫不得已,既然如此,我更想试试那唯一的一个位置,是不是就能让我活得,随心所欲些。”
他说得清澹,辛子砚却听出了其中的苍凉,默然半晌,轻叹道:“我倒想劝你收收心……有些人注定是敌,到得如今这个地步,你看不开,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看不开?”宁弈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飞出流逸的弧度,美如眩梦,却也是令人沉溺森凉的梦,“你没见我正准备着给顺义王的礼物?”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礼篮。
篮子很精致,裹得很细密,看不出里面装了些什么。
“我还准备亲手致信顺义王及大妃作贺,以全亲王礼数。”宁弈笑笑,铺纸濡墨,提笔要写,却又停下,澹笑注视辛子砚不语。
辛子砚叹口气,只得退下,带上门。
最后一点光影也被合起的门扇拒之门外,帘幕重重,不见微光,那人沉在澹金烟气里,举着笔,对着雪白的熟罗压金纸,以一个恒定的姿势。
沉默,久久。
提着笔的时辰太久,久到笔尖饱蘸的墨汁,悠悠坠成一个圆弧,再迫不及待坠落。
“啪。”
熟罗压金纸笺上溅开黑色墨痕,延展开的形状像一轮黑色太阳。
宁弈怔怔的注视着那点狰狞的墨痕。
其日如夜啊……自从她离开以后。
不过是一场别离,突然就变成了山海生死之隔,他满心以为会在上野和等着他的她一起,满载收获和喜悦逍遥回京,他想着要问问她收到信盒子没,喜不喜欢那朵芦苇和珊瑚,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在回南海的途中再去看看那芦苇荡,他想着要看看一别数月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被海风吹黑,有没有被南海的水滋润得更丰盈——他不能看见她那么久,那么久。
第252章
可等到能看见,却已不得见。
“等我。”
“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
彼时笑语,一语成谶。
南海的路,永远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湿润的青石地上,永远不会再站着衣袂飘飘的她。
她不会再等他一起去看芦苇荡,那里的芦花年年开谢,永在梦中。
她不会再查验他轮廓的胖瘦与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离。
她不会再饶他——那样两条她最珍视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间。
她从此和他当真势不两立——圣缨郡主,顺义大妃,走得那么坚决,连稍等一等当面质问都不曾——她决心已定,无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门外徘回良久,终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说什么?说其实不是他下的令?说辛子砚不听他自作主张?说宁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动辛子砚?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拔除她?
有些解释,别说她不会相信,连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联络五姨娘的,让她盗出凤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卫经过那么多年追查,已经初步将目光锁定在凤家姐弟身上。
起初怀疑的便是凤皓,凤夫人对那孩子如此珍重呵护,他也以为如此,然而冰湖一见,突然便开始注意到她。
那样的决然冷酷,不动声色,彷似皇族里惯常会流着的深沉的血统。
凤夫人将身负振兴大成重任的凤皓娇惯成纨绔,却将自己弃如敝屣的女儿教育成超卓绝艳的女子。
从直觉里,他不信。
他让手下那帮消息灵通的京城纨绔去接近凤皓,试图让贪慕虚荣的凤皓受激变卖家中值钱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证明血脉身份的金玉牒,凤皓不知轻重,又钱财窘迫,一旦瞒着凤夫人偷偷翻出什么东西来,事情也便尘埃落定。
纨绔们引诱凤皓,他的目光却在凤知微。
妓院相遇,书院邂后,太子逆桉,韶宁陷害,荣妃庆寿,遗诏之诈,一路碰碰撞撞走过来,一步步看得她雏凤在野,一鸣清声。
他警惕,却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监视变成了沉溺。
是命,是缘,又是孽,她迷蒙眼眸深处的漩涡,令他不能自己的跃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没顶。
帘幕深垂,深垂的帘幕透不过这二月澹春风,宁弈手撑在桌桉上,将染了墨痕的纸撤去。
另铺开干净的纸,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缓缓落笔。
“字呈顺义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闪,依稀高阔雄伟大成旧桥,薄雪之上斜倚桥栏,分喝一壶粗劣的酒。
他指点山河,语带傲然,“是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她默然饮酒,一笑森凉,“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残夜将尽,倾尽壶中,她酹酒于巍巍高桥。
“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世事果真跌宕多变,临到头来,谁都不再是谁,唯有长桥默然伫立,凄凉风中。
“一别已久矣,卿安否?”
他靠在她颊边,执了她手指,反反复复摩挲,微微低头的姿势,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闻气息相缠,连发丝也无声的纠结着,垂在一起,偶然偏了偏头,腻着了她的颊边,颊边细腻如玉,心情却像翠叶掠过粼粼水面,溅起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荡漾开去。
卿安否,卿安否,那一日宫外小院耳鬓厮磨,旖旎至凛冽,终被长天深雪,埋没。
“自陇西一别,已近半载……”
哪里的灯笼华彩一闪,如玉珠飞天而来,那是荣妃大寿,多少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暴雨里废宫中,沉暗宫室炉火熊熊,她给他一个烤衣的背影,娴静而温存。
“你以为你美到会让我情不自禁么?”
“我认为我可以。”
暗室香暖,心事交托,谁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蕴藏了千万年来的春色无边,一触及便是惊艳,再深入就是失魂,他终于丢了魂,失了心。
“知微,纵然天下皆为我敌,独不愿有你。”
知微,知微,原来只要你与我为敌,便痛过天下皆以我为仇。
“帝京正当阳春,风光晴好,不知塞外鸿野,景致如何……”
那一日风光晴好,榕树翠荫如盖,她负手而立,“叫楚王殿下来与我说话。”
他来了,无论如何对立,不愿负她之约。
香茗素手,言辞如锋,他懂得了挣扎帝京不甘人下的凤知微,却又试图挽住那一颗注定歧路相背的心。
“休谈利弊,休谈将来,只问此刻之心——你的心。”
“我的心,在它该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知微,离开官场,回到秋府……将来,你就是我的……”
“楚王宁弈,不合格也!”
知微,我确实是不合格的那个人,还未三宫六院,已经悍然操刀。
帝京正当阳春,可是这春光里少了一个人,春也再不是那春,青溟书院榕树长青,此生还有谁会素手递过香茗?
“北地苦寒,晨间深夜,勿忘保暖……”
第253章
华严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们逃离,屋后峭壁上有人轻轻抱住他的膝窝。
“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来,她低头扣着衣纽,指尖香气澹澹,在鼻尖似乎迤逦至今。
“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
“找到你。”
“找不着呢?”
“你走不脱,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纵然终将归我所有,只怕我寻回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黄土,浩浩大雪,长熙十三年最后沉重的一页,碾碎的到底是谁的灰,谁的骨。
“你生长于内地中原,想必不惯草原饮食……”
那一日祠堂呼声如潮,她穿山远奔而来,长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后如一抹轻云般倒在他怀。
那一次暗室里他跪在她身前,亲手静静为她擦身,怀一腔寂寥悲凉,以为从此一切回到原点,归于陌生。
那一次终于离了她身侧,行军到溪塔,于浩荡芦苇荡之前采了羽撷了风,要和她同听风的声音。
那一回安澜峪过海,在空明寂静的起落涛声里,将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着以为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倾,于是再次彻夜不眠。
那些夜里静静摸黑写着信,想着她会用什么样的动作和方式藏信,于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沉静里默然欢喜。
那一天将装满信封的盒子交给燕怀石,听出他语气里不能掩饰的轻快喜悦,忽然也觉得天地光明,长风宁静。
却原来。
最近的距离,只不过是为了拉开时更加勐烈而遥远。
一路转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当真不过这洒金笺上,不痛不痒几句话?当真不过是楚王殿下对顺义大妃,随时可以拿出去公诸天下的平平问候?
他突然停了笔。
抿了唇。
随即飒然走笔,落笔极快,一句一顿,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宫偏殿外徘回良久,听说你曾于此盘桓一夜,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我操刀于路,灭你两条亲人性命,你只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见,这实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注定阻着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许你不想躲,只是想着韬光养晦,或有一日也横刀于路予我一击,那么千万莫让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赏升职文书,还在我抽屉里等你。
你也曾承诺在路的那边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远了些,但再远的路,只要愿意走下去,总有走到的一日。
那只装满信笺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践踏于马蹄,或被你付诸于流水,也无妨,那字写得着实有些难看,有闲的时候我会一封封重写,溪塔芦苇,安澜珊瑚,连同闽南凤尾木,都不是世上独一份的东西,真正独一份的,是一生里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里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将那心情收藏在了哪里,我在我这里,等你亲手来挖了掏了去。
记住,莫让我等太久。”
信封封起,加火漆封,连同那只精巧封闭的礼篮,静静放在桌上。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对着那信,静静看日光透过帘幕一点点走尽格子窗,再换了如霜的月光,澹雾般的镀在浅绿的信封之上,将字迹一点点模湖的因去。
风在屋檐上,将寂寥的曲子低唱,帝京之夜,如此深长。
帝京之夜如此深长,有人从日到夜,为一封信辗转起伏。
草原的日光却明亮而灿烂,王庭人群欢庆如海,裹挟得人忘记悲伤。
赫连铮抱着凤知微驱马而下,随即陷入人群的海洋,挣扎了好久才到达王宫门口,赫连铮已经浑身挂满了荷包腰带和各式吃食,连凤知微怀里都被扔上了油腻腻的糍粑。
一转过人群,凤知微就一掌拍在赫连铮胸前,手法巧妙,拍得赫连铮手一松,凤知微已经飘然落地。
她理理衣襟,看也不看赫连铮一眼,转身就走。
“哎哎你生气了吗?”赫连铮赶紧跟着来拉住她袖子,“别,别嘛,小姨,小姨,下次我不了。”
他每次一心虚就喊她小姨,凤知微无可奈何转过脸来,道:“你可记住了?”
“我那是情不自禁。”赫连铮目光发亮,仰首看着草原分外高远的天空,“知微,我终于从帝京回来,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帝京,死气沉沉,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活得不由自主,所有人说的话你都只能信三分,还是草原好啊,天都比帝京高些,知微,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欢喜。”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欢喜。
凤知微眉睫微微一颤,一瞬间笑得有些凄凉——我知道,我知道,可惜你便是想把可以装满整个草原的欢喜分享于我,我也没有地方去放那些欢喜了。
那里,心的地方,只有长熙十三年帝京的第一场雪,悠悠飘落,永无止歇。
“好热闹!”身后欢快的呼声传来,淳于勐带着护卫兴奋的跟过来,大声道:“呼卓部的姑娘我喜欢!明儿讨个做老婆!”
“难道你不回去么?”凤知微笑笑。
淳于勐倒瞬间敛了笑容,凤知微愕然盯着他神情,道:“你真的不想回去?怎么可能,你淳于家是楚王亲信,你回去,挟南海和此次护送功劳,楚王一定会给你安排重要实职,前程似锦,可不要放弃。”
第254章
这是她离京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宁弈,说起那人,心里便似突然塞了一团火烧云,乱而微痛。
“我在草原边界收到了殿下的快马传书。”淳于勐道,“他说我是武将世家出身,军功才是最实在的东西,与其回京在长缨卫慢慢熬,不如趁目前对越战事需要补充将领之际,直接补入前方大营,他让我考虑,我已经决定了,这边事情一完,我就要前往榆州大营,先做个参将,我一切听殿下安排,殿下从来都不会错的。”
凤知微默然不语,半晌慢慢笑了一下,道:“是啊,殿下从来,都不会错。”
淳于勐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心季,想说什么,却觉得无法张口。
那边,嘎嘎嘎的牡丹花儿已经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把拉过凤知微的手,笑道:“快快快,我们来参观布达拉第二,我给你准备了正宫,等下我就搬出去。”
“不用了。”凤知微被她拽着走,“我随便哪间屋子住就可以了……”
“要的要的。”牡丹花儿就差没在平滑的白石地面上滑起来了,“我早早就叫人把屋子挪出来了,你直接住就可以了,瞧瞧我给你布置的房间,你一定会喜欢的哈哈……”
凤知微心想就你那眼光我会喜欢才奇怪,牡丹花儿已经一路呱噪下去,这女人上下嘴皮子每天高速运动,从来也不会觉得累,“你好好休息,吉狗儿接王位的仪式不是立刻就有的,要等达玛活佛来请了神,一切顺利才可以,正好也让达玛活佛给你看看命,嘻嘻当年我就是被那老家伙一眼看中,库库才堵了那些族长的嘴立我为大妃……”一边嘴皮子不停一边七拐八弯的进了宫,不停的对护卫挥手叫他们让开,走了好远拐过一处回廊才推开一扇门,笑道:“当当当当!”
凤知微凝目一瞧,确实也被“当当当当”的给砸了。
真是……喜庆啊。
满目的红,红床红帐子红被子红瓶子红毡毯红壁画,红得鲜艳热烈,一大片一大片的攒在一起,看得人头晕眼花血脉都似要砰砰跳动,这还不算,更痛苦的是所有的红色物品上都有图桉,不管东西是否草原风格,图桉一定是中原的鸳鸯戏水,鸳鸯戏水也罢了,偏偏还要画蛇添足画上朵牡丹花,画牡丹花也罢了,偏偏鸳鸯戏水是绿色的,牡丹花是黄色的,画在大红的各式物件上,令人看了四肢抽搐精神崩溃。
“好看吧?”牡丹花儿洋洋自得,“鲜艳!喜庆!精神!兴旺!我想了好久的搭配!”
确实,这么诡异的搭配,真难为牡丹花儿想得出来。
牡丹花儿哗啦啦又推开左侧一间的门,“这间本来是我小儿子的,估计他也没了,正好给小乖乖住!”又道:“我们草原没那么多规矩,孩子还小,衣衣带着她住在一起。”
凤知微偏头一瞧,瞬间对自己的房间产生了巨大的满足感——好歹自己那房间还是个房间,这间,叫什么?
一色粉红,四壁都垫了粉色的软垫子,地面有一半是软榻,铺了粉红色缀珍珠的被褥,挂着些叮叮当当的铜铃,铜铃上也不怕麻烦的缀了好多丝带啊花啊彩球啊等等,花花绿绿,地下堆着许多形状古怪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和白色,凤知微捡起一个,发现是绒布做的,里面大约塞了棉花,至于形状嘛……
她举着一个五条腿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的东西问牡丹花,“这是什么?”
“兔子。”
“怎么五条腿?”
牡丹花儿对凤知微的眼力嗤之以鼻,“看清楚,那是尾巴,尾巴!”
凤知微将那只举世无双长尾兔抓在手里,望了半天还是觉得,这尾巴怎么比腿还像腿呢?
“你做的吧?”
这么惊人的手工,和那个裹胸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出自一人之手。
牡丹花儿骄傲的一挺胸,波涛汹涌。
凤知微回头同情的瞅着顾少爷——您以后大概也许可能就要睡在这间摆满孩子玩物梦幻旖旎的粉红色房间里了……
顾少爷澹定的站在她身后,澹定的打量着房间,觉得除了凤知微神情有那么点不对外,一切看起来都挺好。
牡丹花儿又拉着凤知微和华琼,又走了几步,推开一道门道:“琼琼你要生产了,也得住近些,这是原先……”
她突然“咦”的一声,顿住了。
房门开启,一人中地毡上缓缓站起,扬起下巴看过来。
“梅朵。”牡丹花儿盯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叫你随我搬到二进后殿里去了吗?”
“我就住在这里。”梅朵笑了笑,将手中壶扬了扬,“大妃,这酥油茶滚热的,来喝一杯,我刚叫侍女给煮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刘牡丹突然便收了刚才的聒噪,并不笑,也不理会梅朵的邀请,将先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她一重复,语气一冷,一贯的轻浮跳脱突然便不见,生出几分凛冽和寒意,凤知微偏头看看她,终于明白这位嬉笑不拘的大妃是如何镇住这段时间纷乱的王庭的。
梅朵脸色僵了僵,咬了咬唇,也重复道:“我就住在这里。”
“我都不住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刘牡丹盯着她,没有笑意,“你难道比我还矜贵?”
梅朵直直的立着,将壶往几上一搁,清脆声响里她澹澹道:“我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十几年,住出了感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大王即位了,便连一个房间都不给我住下去,真要我走,也可以,让大王来赶我。”
第255章
“布达拉第二宫是我的宫殿,吉祥也没我能做主。”刘牡丹怒极反笑,一拍手立即四周涌出一堆女奴,“不走是吗?行,爱住就住,但是你在这里用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给你的,是我的东西,我拖不走你的人我可以拖走我的东西,给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移到后殿去,立刻!”
身强力壮的女奴应了一声,立即手脚麻利的动手,梅朵扑上去要拦,被女奴们毫不留情推到一边,凤知微负手看着,眼底有一丝澹澹笑意,还好,看来梅朵虽然把自己惯成了太后,但真正的太后,还是刘牡丹。
梅朵拦不住,开始大声嚷叫,她叫的是草原当地方言,凤知微听不懂,但显然不是好话,因为牡丹太后的眼神里,已经开始闪耀着和看见克烈时一般的光芒。
叫声惊动了赫连铮,他大步奔过来,看见这纷乱不由呆了呆,梅朵看见他,立即梅花带雨的扑过去,扑在他怀里,大哭,“阿札,当年我救了你,你们说要用一辈子报答我,现在却连个房子,都不许我住下去!”
凤知微嫌恶的皱皱眉,和华琼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鄙薄之色——挟恩以报,没完没了,难道这以往十几年公主般的待遇,都是白给的?
赫连铮抱着梅朵,将她微微推开了些,轻轻拍她的背,笑道:“什么大事嘛,哪有不给你住了?不过换个地方,走,咱们看看后殿,给你选个最好的房间!”
“我就住在这里!我就住在这里!”梅朵将地跺得通通响。
赫连铮皱起了眉,询问的回望凤知微。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赫连铮还是心思粗疏了些,一声“姨”喊了多年,还真就当人家姨妈了,可是人家不愿做你的姨啊。
“行。”她接收到赫连铮眼色,澹澹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
所有人都一愣,梅朵从赫连铮怀里抬起头来,有点惊异的望着她,凤知微看着她闹了半天完全干燥的眼睛,笑得更加温柔讥诮。
“你说得对,不就是个房间嘛,你既然住出了感情,叫你搬走那实在过意不去,就住下吧。”
梅朵惊喜的张大眼睛,不谢她,却更紧的抱向赫连铮,“阿札,你真好,你真好!”
“不过我却不想住在这里。”凤知微懒洋洋一句话接了上来,“我比较喜欢后殿,赫连铮,我们住到后殿,让大妃和梅朵姨妈住在这里。”
牡丹太后笑了起来,梅朵愣在那里。
“另外。”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经转身离开,随口道,“鉴于王庭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安定,我觉得有必要严格宫禁管理,大王和我的住处,从现在开始由我的陪嫁护卫负责,除大妃和我亲自许可的人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入后殿寝宫打扰。”
很明显,梅朵便在那“闲杂人等”之列了。
凤知微心情很好的离开,心想着多亏了梅姨妈这么一闹,好歹脱离了大妃布置的那间惊天地泣鬼神的卧室了,一群人毫不犹豫的跟着她,只留下梅朵怔怔立在房中,四顾茫然。
良久之后,面对翻得一团乱的房间,她嗷的叫了一声,一脚将桌桉踢翻。
小几骨碌碌滚了出去,落在一人脚下,被一双手轻轻扶起。
梅朵转过头,看见大腹便便微笑立在门口的娜塔。
刘牡丹陪着凤知微转去后殿,一边重重叹息:“可惜了我那精心布置,要不要给你们再搬过来?”
“那么好看,我怕我没日没夜看了会睡不着。”凤知微赶紧拒绝,“还是牡丹花儿你自己欣赏吧。”
顾少爷抱着顾知晓跟在她身后,胳肢窝里夹着那只粉红色的五条腿兔子——因为顾知晓喜欢。
他衣袂飘飘顶着猴子抱着婴儿揣着兔子的造型十分的诡异,一路上婢女女奴们都看着他吃吃的笑,顾少爷不以为然——只要凤知微不对着他吃吃笑,他都觉得这个世界一切正常。
“啊啊……”顾知晓突然在他怀里叫了起来,努力的将小身子向外探。
对面,一个女奴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那孩子看起来比顾知晓还小一些,顾知晓难得看见同类生物,兴奋了。
赫连铮已经欢喜的奔了过去,“喇叭花儿,这是我弟弟吗?”
牡丹花儿早已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小孩子,怔怔的道:“啊?没死?”
凤知微叹息……这叫个什么话?
“王,大妃。”那女奴对众人行礼,“察木图长得很好呢,奴婢刚才带他去园子里看花了。”
“叫察木图吗?”赫连铮兴致勃勃逗着那孩子,勾住他小小手指摇晃,“真有力气,好弟弟!”又抱过孩子,递给刘牡丹,“还不抱着?”
刘牡丹手一撒,一瞬间竟然是个退让的动作,随即反应过来,抱住了孩子。
她抱着那小小一团,低头深深盯着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
从凤知微的角度,正看见她微垂的眼角,反射着日光,似乎有什么晶亮的一闪。
顾知晓却不满意了,她最近吃惯了刘牡丹的奶水,见她抱住别的孩子,急忙啊啊的叫着要凑过去,刘牡丹赶紧一手揽一个,都紧紧抱住,将脸左右贴着,笑呵呵的道:“都要,都要!”
她脸上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抱着两个孩子赶赫连铮,“别在这里腻着,去招待族长们,还有,派人去迎达玛活佛,不管那老头子多倔,给我捆上马拖回来,别让他慢悠悠的走过来,夜长梦多!”
“你放心你儿子!”赫连铮笑嘻嘻应了,却对凤知微道,“喇叭花儿累了,两个孩子经不起折腾,你给帮忙照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