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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6章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澹澹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

    他握紧了她的手,鲜血如火也似灼着了他的心,他在她耳侧轻轻道:“朕一直念着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掷杯赋诗,朕心里……”

    这是他的心结,到她死,他都不忘记问个清楚——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他砰然心动,随即便准备下诏封她为妃,谁知没多久,她便与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对拒绝,来自于她的。

    “明缨从来不敢爱陛下……”凤夫人伸手,细细的抚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明缨妄想着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凉……明缨不是与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着她,怔怔的落着泪,凄声道:“明缨!朕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贪心……”凤夫人笑意薄薄,随时会被死亡的利剑穿透,“至死……不改……”

    “别说了……”天盛帝抱着她呜咽,“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只愿……陛下安康喜乐……”凤夫人答得飘渺,眼神远远的放空,像一缕云,飘在久远的时空里,“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热泪滚滚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个再次金殿赋诗的女子,凤知微,她的女儿,心中涌起了一丝柔软,轻声道,“你要朕安康喜乐,朕也要你无所挂碍的走,你的女儿,朕会好好对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赐婚……赫连铮!”

    “知微……很像我……”凤夫人提起凤知微,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而骄傲的笑意,紧紧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紧……只盼您看在明缨份上……她若有什么无知错处……包涵一二……赐婚……您看着办吧……草原太远了……心疼……”

    “赫连世子会对她好,不过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着轻弱如羽的女子,看着她游丝一线,挣扎不肯离去,知道她在等着唯一亲人,轻轻拭了拭泪水,将她平放在榻上,冷声对赶来的太医道:

    “无论如何,给我延续住她的命,让她见到凤知微再去!”

    “是!”

    皇城内暗潮翻卷,一个女子在血泊内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

    城门外凤知微倚树而立,听完了这七天里的变幻风云。

    她满是尘灰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却也没有泪水,仿佛自从听见那句“迟了”开始,所有的泪水便被那霹雳消息烘干。

    她紧紧贴着那树,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撑自己的身体。

    宗辰说得很简单,一是怕对凤知微刺激太过,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凤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

    母亲和弟弟因为涉及大成皇嗣桉,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亲被带往宁安宫,有人看见不久之后,太医匆匆奔往宁安宫。

    宗辰安慰她,“也许令堂只是受伤……”

    凤知微摇摇头,宗辰闭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凤夫人的烈性,隐忍十数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从她噼斧劫狱开始,这女子就已经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永远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宁安宫。”良久之后,凤知微澹澹道。

    “凤姑娘。”宁辰试图劝她,“这太危险……”

    “她在等我。”凤知微语气决然,自己动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辰不再说话,拍拍手掌,有人自树后出,捧着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皇帝疑心很重。”宗辰道,“你洗去尘灰,我给你改装下。”

    凤知微洗了脸换了衣,按凤知微的妆容重新化妆,宗辰用羊油替她细细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过一个盒子,在她脸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痘痘。

    凤知微镜中一照,几可乱真,心知这位总令大人擅长易容,只怕连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笔。

    她满腹痛楚心事,无心多说,匆匆上马,直奔皇城。

    娘,等我!

    皇城九重,无宣召不得入。

    内廷的旨意还没传到外城来,宫门前禁军穿梭不休,把守严密。

    忽有蹄声如雨,飞驰而近,禁军们纷纷转头,便看见平阔如湖面的巨大广场之上,有人单骑匹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线惊电,霹雳穿空而来。

    来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马浑然一体,急速驰骋中衣裙飞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苍穹之上雷霆之间刹那掩至,倏忽罩顶。

    那马极其神骏,禁军们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来者气概风华,那单骑已至眼前,惊风渡越,刹那而过。

    仿佛天地间飞过鸿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军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经连越两重宫门!

    日头的金光被那道身影连成一线,似一支金色的鸣镝,直穿这帝京中枢,九宫正中而过。

    此时第三重宫门前守卫的人才隐约听见骚动,一抬头便被那黑云遮了视线,正要横枪相拦,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摊开手掌对着他们一扬。

第227章

    那手掌莹白如玉,禁军们以为是要出示入宫腰牌,将枪一收,便听一声长嘶,劲风掠耳,那马那人已经过了第三重门,随即一个守军觉得腰间一轻,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摸去了腰间金锏。

    每重宫门各守其职,任何情况下不得擅离岗位,前三重门守军惊异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鸣号示警。

    悠长的鸣号声穿裂层云,穿透阔大高远的九重宫门,天盛建国以来第一个悍然单骑白日闯宫者,令守门禁军吹响了早已尘封的黄金号角。

    那一人一骑,却始终不曾回头。

    凤知微不管这些。

    娘在宫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肯定时间紧迫,没有腰牌和帝王传唤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宫门前不停的被盘问消磨时间,而且就算内宫有传出允许自己觐见,以太监磨磨蹭蹭速度,等他们到就太迟了。

    生命太长,长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结束。

    生命太短,短到有时不会给人等候一秒的时间。

    第四重宫门!

    两柄巨型长枪铿然一架,金光四溅巍然若山。

    一骑泼风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溅碎流水般的日光。

    长枪枪尖锋利明锐,如一对冷眼,毫不动摇的盯着那三门连闯的骑士。

    马到近前!

    金光乍现!

    “铿……”

    一柄金锏载着日色,突兀出现在骑士手中,迎着枪尖悍然一抡,金属相撞的尖锐悠长回声中,两柄重达百斤的长枪被狠狠噼开。

    黄金枪尖划过一道彩色的眩光荡起如桨,两个持重枪的力士踉跄后退。

    一退间那马已腾身而起,三丈长宫门一掠而过!

    第五重!

    长枪如林,结成阵型,早早等在了宫门前。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只鸟轻盈飞过。

    禁军们抿紧嘴唇,严阵以待,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从未给人这般连闯四重宫门,来者太过强悍逼人,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砰砰跳起。

    随即他们便看见那神骏黑马,鬃毛飘扬奔驰而来,马身上横着一柄金枪,却没有人。

    所有人都一怔。

    人呢?

    在前面已经被拦截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

    一撤之间。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

    第六重宫门!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忽。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

    “愿她后继有人。”

    第七重宫门!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

    “让我过去!”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许我进宫!”

    “腰牌拿来!”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

    “唰!”

    金光一闪,噼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蹀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让!”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

第228章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

    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湖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冉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魔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圣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第229章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于是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只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澹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肉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童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弋,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夭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全可以不给我答桉,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不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第230章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

    灯光渐渐的灭了。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那一片遥远的南海。

    爱恨是非,永在路中。

    宁弈。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对立。

    呵……多么傻,多么傻。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噼开被狂风吹散。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焐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妓院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风流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冬日冰湖的薄凉初遇,有长风孤桥的夜半对酌,有微雨古寺的依偎求生,有风云南海的生死温存。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夜,无声翻过那一页。

    湮没,繁华。

    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桉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第231章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澹澹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勐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

    擦肩而过。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风流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

    草原的夜,深凉。

    “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

    知微变了。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

    她自悔着自己的不够聪慧不够狠,所以再不允许自己放纵和迁就。

    包括……感情。

    陛下下旨赐婚的那日,他于失去父王的悲愤疼痛中找到了一丝惊喜,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她澹定无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

    那是将一颗心束之高阁的,凤知微。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远。

    这茫茫阔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

    “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以后的日子,有得累。”赫连铮接过她的杯子。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累了。”凤知微皱着眉,忍着那泛上的恶心。

    微微叹息一声,赫连铮站了起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任何羊奶出现在她帐中,看她还怎么喝去。

    他迈步出帐去,快捷的脚步带起一阵夜的凉风,凤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带点无赖之气的跋扈男子,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吗?

第232章

    每个人都被世事逼着无可奈何的改变,那些旧日轻盈,如花离落枝头。

    门帘一掀,顾南衣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进来,他永远都是这么的固执坚持——养孩子养猴子也不例外。

    凤知微很奇怪在她无心顾及他的时候,孩子怎么没给他养死,还白白胖胖,就爱他的怀抱,别人都不太亲近。

    也是,孩子总是亲近和自己朝夕相处,连睡觉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妈,还是奶爸。

    “该起个名字了。”她接过孩子,两只笔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

    当初那锁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岁了,该有个正式名字。

    “知道。”顾南衣说。

    “嗯,那你说起什么名字?”凤知微以为他在说,他知道该给这孩子起名字了。

    “知道。”

    “啊?”凤知微一愣。

    “知道。”顾南衣指指孩子。

    凤知微终于明白他是说,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

    凤知微哭笑不得,顾南衣一本正经的抱过孩子,道:“顾知道。”

    “……”

    “我说,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凤知微半晌叹口气,耐心的和顾少爷解释,“人家是女孩子,用这样的名字,长大后会恨你的。”

    面纱后顾少爷用一双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半晌道:“为什么?”

    顾少爷很少开口问为什么,所以逢着这样的机会,凤知微一定不会放过,“女孩子的名字要优雅美丽,不然会被人笑话。”

    “可我觉得,知道最好。”顾少爷慢吞吞的答。

    凤知微默然,知道自从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顾南衣就留下了一个死结,他觉得一切问题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于“知道”,连这倒霉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

    “这样吧,叫知晓。”她最终妥协,“顾知晓,知晓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听得多?而且听起来很像我妹妹。”

    顾少爷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却又要纠正她的看法,“你女儿。”

    凤知微一个倒仰,险些呛着。

    我女儿?

    她很想纠正,但是实在不敢,她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顾少爷再来句“我女儿”,这问题就大了。

    “你养女。”她坚决的道,“你的。”

    顾少爷点点头,答:“我的就是你的。”

    凤知微深呼吸,决定真的没有必要继续这个问题,顾南衣却也觉得这完全是没有争议的事,自己先转了话题,“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宗辰说的。”

    凤知微又一愣,宗辰自己不来和她说,要南衣来说?转瞬便明白,宗辰看出她想拉顾南衣出自己世界,这是配合她来了。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来宁弈竟然没有揭穿她就是魏知,还为她的失踪寻找了一个借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

    她早已做好宁弈揭穿她还有一个身份的准备,这也是她快速随赫连铮离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远,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勋都丢在一边,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他没说。

    既然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这实在不像宁弈风格。

    目前只有宁弈和宁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砚不知道,否则天盛帝也必然知晓。

    那两人为什么出手只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想解,无论怎么出手,都是出手,事实俱在,后果惨烈,永远无法挽回。

    顾南衣说完那句话,就自顾自的拿出奶瓶给知晓喂奶,左手稳稳的兜着,右手不疾不徐的喂着,手指间还拈一小块棉布,随时将溢出的奶汁擦去,动作贤淑姿态流畅,和一开始的奶汁泼得娃娃一脸一身都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两只笔猴站在知晓肚子上,踮着脚尖,虔诚的托着奶瓶。

    油灯光芒射过来,隐隐透过顾南衣的面纱,照出那男子绝世精美轮廓,照见他微垂的浓长睫毛和隐约的安宁静谧神态,这一刻他依旧是玉凋,却鲜活温润,由内而外,散发光华。

    凤知微静静看着这滑稽而温馨一幕,眼底浅浅透出一丝暖意。

    她于世人身上看见无数薄凉,却总能从眼前这人身上看见最纯净和最美好。

    “顾兄……”她突然道,“魏知会失踪,就有再出现的可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从今天开始,她要让他参与进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态度去思考。

    顾南衣并没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

    “为什么?”

    顾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将知晓捧过去,交在她的怀里。

    “会伤心。”

    他的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脑海中忽然掠过帝京那第一场雪,那天松山脚下堆起两座坟茔,她跪在深雪里,用手,一点一点抹平坟头碎土。

    她没有哭,一直很安静。

    他那样看着飞雪中她长跪的背影,却觉得那飞舞雪花的铁灰色苍穹,突然沉重而压抑,旋转着压下来,沉沉的压在心上。

    那天他问她,是什么这么沉重,不让人安然呼吸。

    她说,伤心。

    伤心。

    原来那就叫伤心。

    那日他在深雪里陪她从日落呆到日出,当天际一线红日颤栗着挣扎出云层,明光刹那渡越万里,射入他双眸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

第233章

    比如,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别人不能让他懂,只有她,才能教会他什么叫茫然什么叫担忧什么叫恐惧什么叫……伤心。

    只有,她。

    对面,凤知微怔怔的看着他,他凑过去,坐得更近一点,牵过了她的手指。

    凤知微震惊的看着他——以前他也拎过她拽过她,都是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在平日无故这样主动接触她,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牵了她的手指,去触知晓粉嫩的脸颊。

    “温暖。”他说,“舒服。”

    两只笔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后的也冲上去摸。

    倒霉的娃不堪两人两猴的蹂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凤知微却闭上了眼睛。

    顾少爷……这是在安慰她么?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

    良久之后,却有细细的水光,从眼角缓缓流下。==

    到了深夜的时候,帐篷里滚成一堆,顾南衣不肯离开,睡在她的地毡上,肚子上一个娃娃,娃娃肚子上两只猴子。

    队伍里有奶妈,不过顾南衣很多时候还是自己带她睡觉,知晓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少闹夜,每夜寅时会准时要嘘嘘,少爷也会准时醒来去把尿。

    凤知微自己另外铺了一张地毡睡下,双手枕头,有点好笑的想大家伙儿也都是看惯了,赫连铮也够大度,竟然就由他的“王妃”和别的男子共处一帐。

    睡到半夜,忽觉哪里一亮,随即便隐约听见一些动静。

    她匆匆爬起出帐,赫连铮等人也都起来了,正望着河那边——大河滔滔,水声不休,十丈宽的对岸似乎很不安宁,处处点起火光,火光里隐约有人影闪动,还有尖叫之声。

    “怎么回事?”

    “两种可能。”赫连铮道,“要么就是貔貅部内部出事了,最近草原十分不太平,要么就是有人使诈,想让我们趁夜渡河。”

    “貔貅部平日对王庭忠诚度如何?”

    “不如何。”赫连铮冷笑,“白鹿、青鸟、火狐三部,才是王庭的忠诚部属,出身于呼卓氏嫡支弘吉勒,和王庭利益相关,貔貅部既然处在呼卓十二部的外围地盘,自然不会是我父王最忠实的子民。”

    “哦。”凤知微澹澹回身,“那好,睡觉。”

    所有人跟着她齐齐转身,对面的惨呼求救看都没多看一眼。

    “杀千刀的赫连铮!你老娘死了你还死赖在那里不动?”对岸突然传来隐约的一声尖呼。

    赫连铮霍然转身。

    凤知微喃喃道:“这谁的嗓门,比十个知晓哭起来还恐怖?”

    远处亮起更大火光,隐约照见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在火光里又蹿又跳,挥舞着手里什么东西,一把嗓子十分惊人,居然能在这样嘈杂的夜里传到十丈外的对岸来,“赫连小崽子!赫连小混账!札答阑因尔吉!你给我滚过来!立刻!马上!”

    火光里赫连铮呆呆看着对岸,脸色变幻,一会青一会紫,缤纷好看。

    八彪也在呆呆看着对岸,突然抱着头转身就走。

    “札答阑因尔吉是谁?”凤知微皱起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是我……”赫连铮麻木的站着,干巴巴的答。

    “吉祥小宝贝……”对岸那个跳大神似的人影,似乎发现怒骂这一招没什么用,立即改变策略,挥着手中那一长条,呢声尖唤,“吉祥小宝贝,吉祥小心肝,吉祥小千岁,吉祥心头肉小乖乖……你娘快死了,金鹏部那个杀千刀的,要捉了你美貌的娘去做阏氏,你再不来,就要喊弘吉喇金鹏做爹了!”

    吉祥小宝贝……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决定不去问这是谁了,看他那表情,已经简直可以去死了。

    “刘牡丹!”赫连铮突然跳起来,暴跳如雷的对着对岸吼,“你去死!你去嫁!你去和弘吉喇金鹏睡做一窝!你等着下次遇见我,和你的奸夫一起跪下来喊我汗父!”

    凤知微一个踉跄……这什么人啊……这什么对话啊……

    对面那个刘牡丹女士,听见这句,突然便换了哭腔,“吉狗儿你这没良心的货!老娘难产半个月生下的小狗崽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老娘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奶大了你这个养不家的狼崽子!你爹死了你不报仇,你娘要被人睡了你也不睬,老娘怎么就没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你你你你你你……老娘现在就淹死自己,做了鬼掐死你!”

    她哭着喊着挥舞着便往岸边跑,做出一副要自杀的模样,河岸那么长,她从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连跑了四个来回就是不跳,无数人跟在后面追着,追不上那彪悍的大脚丫子。

    凤知微千年难得一见的张大嘴,看着对面那位神婆——难产半个月!您竟然还活着!

    从赫连沦落到札答阑因尔吉沦落到吉祥宝贝沦落到吉狗儿的赫连铮,脸上的五彩缤纷一直就没消停过,他瞪着对面那神婆,半晌一跺脚,恨恨便往营地走,走了几步又顿住,顿住又走,竟然在原地转起圈来。

    凤知微叹口气。

    很明显,这位风采非凡气质超群的神婆级人物,就是草原王的大妃,赫连铮的母亲,上代顺义王妃,虽然不明白呼卓部大妃怎么会是这样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但很可悲,她确实就是赫连铮他妈。

    难怪老王的十个老婆没有娶满,王帐中只有四位——这位大妃太有特色了哇。

    凤知微眯着眼看了对岸一刻钟,唉,这河,真难跳啊,这都跑了八个来回了。

第234章

    大妃您体力真好。

    “很明显有陷阱。”宗辰在她身边道,“对面烧杀成这样,赫连世子……咳咳令堂,还能这么自如的跑来跑去,明显就是要用她逼世子过河的。”

    “你说大妃是蠢还是聪明呢?”凤知微不答反问,唇角一抹奇特笑意,“她这种闹法,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赫连铮只要不是猪,都不会过河。”

    “她不这么闹,坚决不肯出面引赫连铮过河,金鹏部只怕就会绑起她要挟世子了。”宗辰也露出澹澹笑意,“现在金鹏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妃危险。”

    凤知微回身看看赫连铮,他负手立在黑暗里,背对着河岸,一动不动,并不回头。

    对岸神婆跑得气喘吁吁,手中那一长条也有挥不动的模样,嘶哑着喉咙喊:“吉狗儿你这混账,你老子死了你就人走茶凉!还不如克烈贴心!老娘就当没生你这狗崽子!明儿就收了他做儿子!”

    赫连铮的背影震了震,凤知微轻声问:“克烈是谁?”

    “火狐部首领……”赫连铮半晌咬牙答,“原来他是叛徒……”

    凤知微恍然,赫连铮之前就和她说过,老王之死很有疑问,因为当时是召金鹏部入王帐询问,出事后金鹏部首领扬长而去,视王帐森严守卫于无物,很明显必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

    如今,神婆大妃用这种方式,通知了儿子。

    大妃身后有人哄笑,似乎很多人看得有趣,凤知微举起千里眼,却看见重重帐篷后,散布着无数黑影。

    “我们有泅水的高手吧?”她突然问。

    宗辰道:“确认大妃身份时,我已经派过去了。”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赫连铮听见,回首露出感激神色,草原中人不擅水,仓促之间他的手下也没有这类高手,这十丈宽的河很难不被发现的渡过去。

    他霍然转身,冲着对岸高喊。

    “刘牡丹你这疯婆子,你爱和谁睡一窝就睡一窝,你爱要谁做儿子就做儿子,爱跳河就跳河,别在那唧唧歪歪的闹得人心烦!”

    “老娘现在就睡!就跳!”刘牡丹挣脱身后人拉她的手,蹦蹦跳跳,一口吐沫强劲有力的吐在了昌水里。

    “你吓不着我!”赫连铮大怒,“你嫁我爹前就睡过不下一百个人的被窝,嫁我爹之后还要勾搭乃蛮白鹿,呼卓十二部,最起码十位大人告过你骚扰,你丢尽我因尔吉王族的脸,肮脏了因尔吉高贵的血统,我他妈的要是理你,我不姓因尔吉!”

    “老娘当初怎么没把你塞马蹄下踩死!”

    “我当初怎么没把你从呼勒被窝里拖出来掼死!”

    这对母子隔岸竟然吵了起来,互揭隐私,一个说对方人尽可夫水性杨花出身妓户身份下贱不配做大妃身为儿子都替她羞辱,一个骂对方没有良心狼心狗肺一定是雪山狼崽子转世要不然怎么从小喝奶每次都恨不得咬掉她**撒泡尿能撒三个时辰把她的手都端麻——骂得个五颜六色,吵得个七彩缤纷,两岸的人听着这草原至尊王的隐秘家事,全部听了个目瞪口呆。

    听得连对岸的人们都忘记去拉刘牡丹,任由她越蹦越向河中。

    “给我拉住她……”突然一声长喝伴随急骤马蹄之声传来。

    与此同时“哗啦”一响。

    岸边的刘牡丹突然不见了。

    “唰。”

    平静的昌水水面上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银光,伴随着溅起的水花直射向跟在刘牡丹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人听草原王秘辛正听得津津有味,哪知道水底杀神掩至,还没从看见刘牡丹突然不见的惊讶之中反应过来,就被那蓬银光刹那罩顶。

    “啊!”

    惨叫连连,来自巧手工匠的特制内陆劲弩,即使是在水底发射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瞬间人倒了一片,鲜血将碧色河水染红。

    那策马而来的男子也在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他却十分矫健,银光扑面顿时一翻身躲在马腹之下,骏马被暗器击中一声长嘶轰然倒地,他自马腹下掠出,勃然望着已经平静的水面和水上一大片尸体,跺跺脚,脸色一片铁青。

    水面上数道银色波纹无声划向对岸,河正中浮出女子脑袋,得意洋洋举起手,冲他挥挥手,又都起涂得鲜红的唇,冲他一撅。

    “muma!”

    “嘿!”

    那男子一怒拔剑,长剑击在水面,激起丈高水花,那行人却已远远去了。

    等到渡河还不忘飞吻的神婆大妃被宗辰手下的擅水高手带上岸,赫连铮已经在对岸严阵以待。

    水下埋伏的人已经被清理干净,赫连铮没理他那哭哭啼啼张开双臂奔来的老妈,立即指挥自己的三百护卫上船,淳于勐带来的三千送嫁护卫也随后跟去。

    对方想用大妃胁迫赫连铮的计划失败,却也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火光下皮甲骑士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这是进入呼卓地盘的开始,也是草原王是否能立足脚跟的第一步,正如赫连铮必须要在这一战立威一样,金鹏部也打算在这一战,将赫连铮的脚步,永远的留在这里。

    草原男儿行事直接,既然彼此都不打算让对方活着回去,那么连废话都没有,直接短兵相接。

    渡河而来无法立刻骑上马,几乎在船刚刚靠岸,对方的飞箭已经如雨罩落。

    淳于勐早已指挥手下盾牌军蹲在船头挡着,长弓兵自盾牌后回射,赫连铮和八彪,手持盾牌居高临下冲下船,一头撞入敌阵。

第235章

    宗辰手下擅水高手,熘滑如鱼从水底爆出,防不胜防的出现在金鹏貔貅二部骑士的马蹄之下,什么都不做,专砍马腿,瞬间倒了一堆,将后面的阵型冲乱,等到他们挣扎而起,赫连铮的人也已冲到。

    心怀杀父仇恨的赫连铮自然不会手软,杀人如同砍豆腐,带领着名动草原的勇士八彪,像九道旋风卷进了敌军中,所经之处,血光照亮夜色,将草原染红。

    貔貅部原本是十二部中最弱的一支,要不然也不会分在这草原外围,能出动的力量有限,金鹏部因为还在和其余各部争夺王权,能拿来截杀赫连铮的人也注定不会是全部,原本金鹏部算准赫连铮护卫并不多,王妃送嫁护卫人数虽然可以,但是用船慢慢运过来,必然不能一次性压入战场,完全可以分批宰割,这主意打得是不错,也是凤知微和赫连铮不想趁夜渡河的原因。

    但金鹏部再也没想到,凤知微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人数不多,却涉及各方面的高手,其汇合力量,不下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

    何况还有个没出手的顾南衣。

    顾少爷用他抱着婴儿闲庭漫步的造型,跟在赫连铮后面,手挥目送,便了结了一大批试图从后方围攻赫连铮的凶勐金鹏勇士,很多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场规模不大,却注定影响深远的战役已经结束。

    金鹏部那位中途追来的首领见势不妙,率领残余部众逃逸,貔貅部家族就在这里,没地方逃,大多弃械投降。

    日光浅澹的照过来,碧草上浓腻的血液,此时才一滴滴滴落,将黑土浸润得更加肥沃。

    来年这里的草场,想必更加茂盛。

    赫连铮在一地死尸和焦烟中缓慢行走,微微泛着紫光的幽邃眼眸平静无波,青金色长袍缓缓拂过一地鲜血,脚下瑟缩着他的战俘。

    “突查。”他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脚步,俯视着他,“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候你赢过我的骑射,我们相约过,你的女儿,要嫁给我的儿子,现在我的儿子还没出生,你便要将你女儿的未来公公,杀死在你的脚下吗?”

    突查抬起头来,草原汉子满面泪痕。

    “因尔吉,是我的错,是我被弘吉喇金鹏花言巧语蒙了心!我们……我们貔貅部这么多年分不着好草场,原有的肥沃之地被火狐部渐渐占完,弘吉喇答应事成之后将南草原分一半给我们……因而吉,背叛兄弟的人该死!但是!看在我们自小一起的份上,不要罪及我的族人妻女!”

    他身后,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连连向赫连铮磕头。

    赫连铮负手看着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突查咬咬牙,铿然拔刀,一刀戳进心窝。

    他身后貔貅部的汉子们,俱都无声拔刀,数十柄雪亮的刀在草原蓝天下划出灿亮的白色弧线,再激着鲜红的血泉在日光下腾起。

    哭声震天。

    赫连铮始终平静的看着,并不避开那些缓缓流到靴子下的血。

    随即他仰起头,看着天际苍鹰般变幻飞扬的白云,轻描澹写的道:

    “都杀了。”

    “察!”

    刀光拉开杀戮,血虹横贯天际。

    哭叫声戛然而止。

    凤知微远远的负手看着,并没有前去阻止。

    草原人有仇必报,恣意恩仇,这是他们选择的生存方式,如果今日谁逞了妇人之仁,难保将来这些孩子们中的谁长成人,不会操刀杀入王帐为父报仇。

    在草原,没有不杀战俘,只有斩草除根。

    突查的心里,也许留存的是以往的那个赫连铮,大度而宽容的少年,一起射猎,会将最好的猎物留给兄弟。

    但那前提是——还是兄弟。

    其实早在昨夜,当大妃母子隔岸互相揭丑,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这些人已经注定不能留下性命。

    草原王庭的隐私和尊严,必须用血和生命来捍卫。

    只有死人,才不会传播流言。

    “呼卓十二部,目前只剩下十一部了。”赫连铮仰起头,似在喃喃自语,“谁会是下一个被抹去的部族呢?”

    “儿子!”刘牡丹湿淋淋的奔来,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克烈不要杀啊,长得很不错啊……”

    赫连铮一把将他色迷心窍的老娘推开,刘牡丹踉跄退后几步,被凤知微一伸手扶住。

    “你是谁?”正要撒泼的刘牡丹一回头看见了凤知微,偏头,用一眼就能看穿你罩杯和臀围的目光,将凤知微上下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那个朝廷下旨赐婚的什么英英郡主吧?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营养不良?吉狗儿不会跟他爹一样不晓得节制,每晚都要用你吧?”

    “刘牡丹!”赫连铮怒喝,“你滚一边去!”

    “你才滚!”刘牡丹大步往帐前一坐,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大妃我正在训你的妻妾,你男人插什么嘴?你。”她对着凤知微勾勾手指头,“还不过来给你婆婆我磕头?”

    “婆婆”高踞王座,五彩华裳,姿态谨严,呼奴前来。

    呃,其实是刘牡丹女士,蹲在压帐篷的一块青石上,一身沾了泥水和草浆的右衽斜边镶边皮袍,上红下绿,扎黄色腰带,颜色搭配得发人深省,正勾着手指,示意郡主娘娘,这一代顺义王妃上前来磕头。

    这句话说出口,最起码有十人以上想过来把她塞到那块石头下面去。

第236章

    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正考虑着是给“婆婆”个醍醐灌顶式见面礼好呢,还是清风徐来式见面礼?顾少爷已经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大步奔来。

    凤知微一看不好,赶紧抢上一步,伸手执住刘牡丹的手,深情的道:“婆婆,要拜见也不是在这里,瞧您衣服都湿了的……还是回帐歇歇再拜不迟。”说着眼光在她胸上扫了扫。

    刘牡丹立刻骄傲的挺了挺胸,眼光一落却发觉自己袍子已经乱了,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好像没穿内衣的胸,她眼珠一转,并不尴尬,更不掩饰,反把胸往凤知微面前凑了凑,傲然道:“羡慕吧?敬仰吧?你家大妃我今年四十五了,还没下垂!当初吉狗儿那狼崽子叼那么狠都没给我叼下去……”

    “呼啦”一声,大妃被她家忍无可忍的吉狗儿一把掀翻进了帐篷。

    凤知微对赫连铮摇了摇手指,肃然道:“吉祥,做人要孝顺。”跟着钻进去侍候婆婆了。

    吉祥同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立在瑟瑟寒风中不胜老娘彪悍之雄风……

    “你叫什么名字?”被掀翻进帐篷的刘牡丹,一个骨碌翻身坐好,动作十分伶俐,看样子这种经历也有很多次了,一边顺手将手中一直抓着的一长条往怀里塞,凤知微这才发觉,敢情神婆昨夜一直抓在手中跳大神的那一长条,是她自己的裹胸,难怪她刚才袍子一裂,大片雪白的胸就呼之欲出了。

    看凤知微盯着那裹胸,刘牡丹也不穿了,得意洋洋往凤知微手中一递,道:“我亲手做的!看看你婆婆手艺!”

    凤知微双手接过,真的认真瞻仰婆婆手艺了。

    越看越敬仰,越看越膜拜。

    粉红色,中原才有的贡缎质料,钉了无数的珍珠,看上去密密麻麻像个豪猪,左胸上绣着“必须汹涌”,右胸上绣着“一定喷薄”,字迹如狗爬,绣工可惊神,翻过里层,染着斑斑澹黄的痕迹,居然也有字,左边是“牡丹”,右边是“库库”,中间是一块红通通的菱形图桉,凤知微猜测半晌,才隐约揣摩——这莫不是个红唇?

    真是举世无双上天入地振聋发聩出神入化之绝世无双胸啊……

    “好看吧?”刘牡丹两眼发光,殷切的盯着凤知微。

    “好看。”凤知微由衷的道,“既有破釜沉舟大气沉雄之豪言壮语,又有温情脉脉缠绵缱绻之絮絮爱称,更兼珍珠熠熠,红唇如焰,令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们古人……中原人就是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刘牡丹眉开眼笑,大力的拍凤知微的手,“不过我知道你很敬佩我,哎,真是的,这么多年,只有你知道我那被埋没的惊世才华……果然皇帝还是有眼光的,你虽然长得寒酸了点拿不出手了点对不起我了点,但是这人品不错,我喜欢。”

    凤知微浅笑谢了婆婆的高度赞誉,刘牡丹举着手中脏兮兮的裹胸,为难的道:“看你这么喜欢,应该送给你的,做婆婆也该给媳妇见面礼的,只是这个……”

    “知微怎能夺大妃所好。”凤知微赶紧推辞,“这么华丽宝贵的……衣服,只有大妃您妩媚高贵的气质才适合,给知微,浪费了。”

    刘牡丹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将裹胸自己穿上,道:“那也好,反正你婆婆的钱,都给你公公扣着,你公公死了,就是吉狗儿扣着,你要什么,自己找他要去好了……来,媳妇,帮个忙。”

    她示意凤知微转到她背后,替她将裹胸后面几个古里古怪的小搭扣给扣上,深吸一口气,将两胸往中间挤了又挤,挤到自己满意的高度,才肃然对凤知微道:“我看你这个长得不够好,男人对这个很看重的,你不要掉以轻心,明儿我给你个方子,你每天喝,放心,不说和我比,最起码能长到我一半。”说着便去捏,跟菜市场上掂肥肉似的。

    凤知微唰一个后退躲开,笑道:“是,多谢大妃厚赐。”

    长到你一半……那还能看吗?

    “别那么客气。”刘牡丹眉开眼笑,“再说严格说来,现在你才是大妃,就叫我牡丹花吧,顺口,亲切,别叫婆婆,都把人叫老了,我才四十五岁!”

    对,你才四十五岁,人家这个年纪也不过抱个曾孙而已。

    “牡丹花。”凤知微从善如流的对刘牡丹女士微笑。

    刘牡丹心花怒放,觉得这个媳妇就是好,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既不像草原女子太过粗放凶勐,又不似中原女子太过拘谨娇柔,好,好得很。

    帐篷里“婆媳”在亲切而和谐进行着胸的交流,帐篷外赫连铮忧心忡忡的问八彪:“怎么办?”

    “大妃……呃,有分寸,应该不会太……不客气的。”三隼不太有信心的安慰他,声音越说越低。

    自称“上穷碧落下黄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草原一枝花”的刘牡丹大妃,向来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草原喇叭花”,除了顺义老王,上至吉狗儿赫连铮,下至偏远部落放羊娃,和这位草原最尊贵的女性相处超过一刻钟,都会无限度接近崩溃。

    这都进去这么久了,凤知微还活着吗?

    帐帘一掀,有人出来,赫连铮立即跳起来,一回头,正看见两代大妃,和乐融融的手搀着手出来。

    刘牡丹深情的握着凤知微的手,“千万记得要天天喝,最好房事后……”

    凤知微立即打断,“有机会牡丹花儿你教教我刺绣。”

    “好。”刘牡丹立刻忘记方才自己要说什么,“教你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我给你想好新词儿,左边叫‘立马膨胀’,右边叫‘迅速发展’……”

第237章

    “牡丹花儿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

    牡丹花儿再次被打断思路,颠颠的跟着媳妇儿去吃东西了。

    赫连铮呆滞的望着那两个的背影,呆滞的转头,问八彪:“我不是在做梦吧?”

    八彪没人理他,都充满膜拜的望着凤知微的背影。

    “郡主娘娘就是神人啊……喇叭花儿都没能搞倒她啊……”

    牡丹花儿对着羊奶糍粑左右开弓的时候,所有人才敢进帐——大妃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会特别专心,并且不会太具有震撼感。

    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直奔凤知微,道:“没奶。”

    中原跟来的奶娘,昨夜见了那血腥杀戮一幕,受了惊吓,竟突然没了奶,顾知晓又是个娇贵的,不肯吃米汤,顾少爷找凤知微求救了。

    凤知微瞪着他——你找我干嘛,难道你还真认为这是我的女?

    “哪来的娃?这么漂亮的?”正风卷残云的牡丹花儿眼睛一亮,突然停了手,一边满嘴掉渣子一边就来接,“微微心肝儿,你真能干,这婚还没结,娃都抱上了,吉狗儿你也不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唰的一下掀开小被子,再唰一下盖上,瞪眼,“就是种子差了点,怎么是个女的?”

    正喝奶茶的赫连铮噗的一口茶喷了出去,害得宗辰只好奔出去换自己今天的第三件白衣服。

    “不是我的……”赫连铮奄奄一息的道,“捡的。”

    “哦。”牡丹花儿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的叹口气,伸手便去接饿得哇哇哭的顾知晓,“我来。”

    顾少爷当然不理她,赫连铮大骂,“你来,你来个屁啊,你有奶啊?”

    “你说对了!”牡丹花儿将盘子一搁,重重一挺胸,大声道:“我!有!奶!”

    一帐篷的人定在那里,牡丹花儿已经满面骄傲逼近顾南衣,用胸一波波的顶向他,“要不要看看?要不要看看?有奶没奶,一见便知!”

    顾少爷生平第一次在敌人面前,节节后退……

    牡丹花儿乘胜追击,唰一下抢过顾知晓,笑眯眯逗她的脸蛋,对凤知微道:“微微宝贝儿,以后你生个,可不能比这个丑。”

    凤知微澹定的坐着,含笑点头,对牡丹花儿自来熟的任何呢称都保持强大的镇定——比起吉狗儿,好歹牡丹花儿没好意思叫她微猫儿微兔子。

    “你……又生了……”赫连铮挣扎着问,“我才离开没多久,你……又生了?”

    什么叫又生了?大妃经常生吗?

    “什么叫又生了!”牡丹花儿突然暴跳如雷,指着赫连铮鼻子就骂,“这么多年我不过就生了七个!都是你这个转世狼崽子,达玛活佛说你命硬克兄弟那是一点不错!生七个死七个!这第八个,我被掳时留在王庭,八成……八成又活不了!你这狼崽子狼崽子狼崽子……”

    赫连铮这回不说话了,看样子自己也觉得理亏,牡丹花儿的怒气发泄完毕却也立即忘记了,高高兴兴去解衣襟,“好歹有得挤了,这可憋死我了……”

    满帐篷的人唰一下神速消失。

    “闺女,都喝了吧都喝了吧。”牡丹花儿很有母爱的对着顾知晓敞开胸怀,“反正你哥也喝不着了。”

    哪来的哥啊?赫连铮的弟弟,会是顾知晓她哥?

    凤知微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提醒,“既然你还有孩子要喂,好歹留着些。”

    “不用了。”刘牡丹大气的挥挥手,“活不了的。”

    “为什么?”

    “必须的。”刘牡丹道,“吉狗儿克兄弟,如果克不了,那……”

    她突然住了口,脸色有点奇怪,随即转移了话题,格格笑道,“准备一下吧,我被掳出来,一路留了记号,王庭王军应该已经追出来,前来迎接赫连铮的大队应该也到了。”

    凤知微望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子,眼神微微深思——这朵喇叭牡丹,丈夫被杀在笑,自己被掳在笑,幼子会死在笑,被逼隔岸诱骗儿子送死,也在笑。

    她笑着在老王死后留在风雨飘摇的王庭,笑着在被掳后和金鹏部首领眉来眼去换得松懈的看守,笑着故作逼迫其实却是在通知儿子逃离,她笑着面对一切,从不去想自己的生死。

    这段时间,老王被杀,世子在外,诸部陷入血火争夺之中,王庭王军却没有生乱,完整建制等到赫连铮回来——这是谁的功劳?

    凤知微看着她厚厚脂粉恶俗妆扮粗鄙举止,慢慢的笑了笑,手按在了她的手上,轻轻道:“大妃辛苦。”

    刘牡丹怔了怔,一瞬间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随即便如前的舒展开来,将吃饱了的顾知晓一丢,夸张的张开双臂,哈哈笑道:“好媳妇儿,你知道我辛苦!”

    凤知微伸手,接住了她的怀抱。

    那女子扑在她肩头,将脸埋在她的肩,浓郁俗艳香气逼来,熏得人鼻子发痒,凤知微去揉鼻子——不是因为痒,而是因为微微有点酸。

    帐篷里有那么一霎的安静,吵人的唧唧呱呱笑声消逝,两个女子轻轻拥抱的姿势,写满了解和关切。

    只将脸埋在凤知微肩头一瞬,随即立即抬起,牡丹花儿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容。

    凤知微的眼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自己肩头,那里,有浅澹得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帐外,有遥遥的马蹄声惊天动地而来。

    “走吧。”凤知微挽起她的手,相视一笑。

    两个不同性格,却同样不凡的女子,迎着隆隆的草原军马,步向帐外万丈金光。

第238章

    草原二月,风还是夹霜带雪的冷,上万铁骑携着硬风飞驰而来时,整个草原都似被震动,震落无数草尖的霜雪。

    凤知微出帐时,等在帐外的赫连铮,令她眼前一亮。

    银狐七宝金顶冠,狐毫银光和黄金金光交相辉映,黑色貂鼠金丝大氅,七彩叠绣靴,金色锦缎长袍,黑缨金纽衣扣,镶满珊瑚碧玉玛瑙的腰带,杀出紧窄有力的腰,腰上古铜镶翡翠腰刀和垂挂的琥珀鼻烟壶随行走不断相击,声音清越。

    越发衬得容颜俊朗,眸色琥珀浓如酒,幽紫深似渊,七彩宝石般熠熠生光,和平日的一袭衣扣都扣不好的青袍比起来,真是华贵万方至于眩目。

    “这人还是要穿衣裳啊……”凤知微喃喃自语。

    赫连铮看着她眼睛一亮的神情,正欢喜的等她赞赏,乍然听见这一句,脸黑了一半。

    这叫个什么话,难道平时他没穿衣服吗?

    他倒是愿意不穿衣服在她面前展示一下的,她肯吗?

    凤知微却已经笑吟吟的挽住了他的臂膀,她手臂那么温柔的一穿过他的臂弯,赫连铮的心就像被温水那么一泡,软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刚才一肚皮的腹诽立即就凭空失踪了。

    牡丹花儿不甘示弱,大力要挎儿子的另一边臂弯,被儿子嫌弃的踢一脚,“死开,疯婆子!”

    “不识好歹!吉狗儿!”刘牡丹骂骂咧咧就去揍儿子后脑勺。

    帐篷前有一道小山包,隔住了王庭王军的视线,母子俩一路追追打打,追过小山包。

    刚转出来这一刻。

    赫连铮唰的扶住了他老娘。

    刘牡丹唰的放下抬起欲揍赫连铮的手,落到鬓边,仪态万千的掠了掠自己的发。

    等到一行三人转过山包出现在万军面前时,呼卓王军看见的是华贵正式的小顺义王,雍容微笑的老顺义王妃,如以往很多次那样,母慈子孝携手而来,庄严的出现在万军之前。

    哦,还多了一个人。

    所有人都将目光偷偷转向他们的王臂弯里那汉人女子。

    啊!黄脸!啊!瘦弱!啊!臀小!啊!细腰!啊!没有前任大妃笑傲草原的雄壮的胸!啊!没有足够的奶汁下代世子要如何带领他们驰骋草原?

    草原男儿眼底浮上失望。

    哪里都不满意!

    八彪在一边咧开血盆大口笑——叫你们那德行,叫你们那神情,叫你们不满意——他奶奶的一群羊羔子,等着吧。

    草原男儿们的目光向来肆无忌惮,何况有刘牡丹那么个大方任人看甚至生怕人家不看的大妃在前,看起凤知微来那也是如狼似虎,一边看一边等着那个娇怯怯的中原汉女被看哭——以往很多次中原皇帝赐汉女给老王,他们也是在大妃授意下就这么将汉女给看哭看晕看跑的。

    看啊看啊看,看啊看啊看……

    他们失望了。

    无论如何被看,凤知微都若无其事,俯视铁甲如流杀气腾腾的彪悍王军,就像看着自家庭院里养的一群猫,还是剪去爪子专门供她爱宠的那种。

    草原男儿们看久了,不得不承认,那女子即使样样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但那么立在彪悍的大妃和王身边,神情澹澹,眼神高远,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比他们天生高贵的王差一分。

    她含笑双手拢在腹前,立得笔直的姿势,让人想起一株自峭壁之上生出的挺拔凌霄花。

    赫连铮一直没有说话,含着一分骄傲的微笑,看着凤知微初次和他桀骜的王军见面,便以一人之博大凛然气质,压倒万军。

    随即他转头,一声暴喝。

    “看够了没!”

    夹杂了真气的雄浑喝声,似滚滚巨雷掠过草原,上万正目光灼灼的骑士瞬间被震醒,有点呆滞的凛然望向赫连铮。

    这是他们的世子,如今的王,在去年前往帝京为质之前,他是他们的兄弟,在王帐下黄金狮子营做个左领,和他们同吃同睡同乐同猎,会在篝火节和他们抱在一起摔跤,会在夏天时一起光屁股洗澡,会在冬天时一起上步步凶危的哈林雪山狩猎,一起分吃最新鲜的烤熊掌。

    这是他们记忆里大度爽朗,还有点小小无赖的世子,打猎赌输了叫他滚几圈就滚几圈,但是坚决不肯掏钱。

    和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老王不同,世子因为更亲切,而在他们心中缺乏一定的威仪,此时正当王庭风雨飘摇,前往天盛大越战场的黄金狮子营战士折损大半,属于呼卓氏因尔吉直系高贵血统的子弟军实力锐减,因尔吉氏眼看就要占不住这遥远草场和黄金权位,每个骑士心中,因此都有一份前途未卜的茫然和不安。

    然后被这霹雳似的一声唤醒。

    “把你们只知道看女人的傻乎乎眼光给我收回来!”赫连铮一指前方,“给我看着你们身后的千里草原,给我看清楚,东峨关以北大雪之下的四千黄金狮子营战士,他们远赴战场,然后尸骨永远散落在荒原之上无人殓埋;给我看清楚,东峨关以南王庭之中暴死帐中的库库因尔吉,三十年前他带着你们的父亲战败呼卓金鹏部,黄金狮子旗插遍南北草原,三十年后他在王座之上死而不倒,你们的父辈兄弟却已埋骨关外,弘吉勒金鹏的背叛已经践踏了黄金狮子旗,杀了你们的王,踩了你们兄弟的骨,用你们的旗擦了自己的靴,你们还有脸举着这旗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赶紧回家,用你们婆娘的腰带,勒了你们自己的脖子?”

    “嗷……”八彪突然齐齐发出一声苍凉的嚎叫,似雪山之上孤狼泣血向月。

第239章

    “嗷……”上万骑士被骂得齐齐低头,无数人放声大哭,草原男儿全民皆战士,死在对越战场上的黄金狮子营的战士们,多半都是他们的父辈兄弟。

    “给我哭!用力哭!今天你们流了多少泪,明天就要弘吉勒金鹏和那些所有背叛我们的畜生,流多少血!”赫连铮铁青着脸,容颜冷峻如雪山不化的冰岩,手一挥。

    一个麻袋重重扔在军前,麻袋没有扎口,滚出无数血淋淋的耳朵。

    “就在昨夜,貔貅部勾结金鹏部作乱,试图胁迫大妃暗杀本王。”赫连铮冷冷道,“我已经送了他们全族,去见长生天。”

    全族!

    战士们张大嘴,眼泪都流在了嘴里。

    呼卓十二部,严格说来是同一个祖宗,虽然多少代下来通婚杂居,早已分出无数分支,但是在草原一直有着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怎样争夺杀戮,不得灭族,必须给每一个姓氏,留下薪火相传的种子。

    三十年前库库老王征战南北草原合并呼卓十二部,曾将最桀骜的金鹏部杀得血流成河,却也留下了当时才十岁的弘吉勒金鹏。

    三十年后弘吉勒金鹏背叛,四千因尔吉直系战士死于大越战场,库库老王被杀,弘吉勒金鹏却也没敢立即就对因尔吉氏灭族。

    没想到,连库库老王和弘吉勒金鹏都没有敢做的事情,却是这个常常爱笑的新王,抢先做了。

    “所有的罪都要用血洗清,因尔吉氏不接受任何背叛。”赫连铮森然道,“貔貅部只是第一个,我不在乎是不是还要有第二个,谁动我的人,我灭谁的族……”他蓦然振臂暴吼,“弘吉勒金鹏,等老子来操你娘!”

    “弘吉勒金鹏,等老子来操你娘!”上万人齐齐暴吼,雄浑吼声暴风般卷过草原,彷如突然起了一阵旋风,惊得远处石山上休憩的苍鹰,哑哑怪叫,一头撞上苍青的天空!

    以气夺之,以伤痛激之,以言语辱之,以灭族震之。

    逼出了这些尚自茫然的骑士胸臆深处,久藏的悲愤铁血之气。

    “察!”

    铿然长刀斜举,刀光逼退灿亮的日光,马剌相撞,铁甲铮然,上万人下马声如一声,长刀横扣于掌心,俯伏在地,诺声轰然。

    “王!”

    只此一声。

    一轮硕大的红日突然自地平线以外,悍然跳出,刹那间光耀千里,灼灼燃烧。

    万丈光芒里,赫连铮衣袂飘飞,凝重如山。

    万丈光芒里,牡丹花儿眼底最后一丝担忧澹去,吁出一口长气,露出一抹当真可比牡丹花儿灿烂光艳的骄傲笑容。

    “弘吉勒金鹏还是很有几分心机的。”王军引路在前,向王庭奔驰,凤知微在马上对赫连铮道,“从你一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范围开始,他的攻势就开始了,先用大妃逼你过河,你就算安全过河,还有貔貅部和金鹏部的战士等着杀你,就算杀不了你,按说你也应该十分狼狈折损不小,这个时候王军来迎你,你这么个狼狈的王,到时候能否被桀骜的王军承认都是个问题,要知道,虽然王军都算黄金狮子族下,但其中也有很多是属于白鹿青鸟火狐的分支,一个不小心,你也许就永远留在对岸了。”

    “是的。”赫连铮十分爽快的承认,“草原胜者为王,没有一定的规则约束,何况王庭那边,听说我那些远近堂支兄弟们也在争夺得厉害,各自都有自己的势力,王军如果我不能镇服,那我连貔貅部的地盘,也走不出去。”

    “就算现在镇服,在将来的一系列争斗中,如果你不能一直让他们满意,我看也难说。”凤知微含笑叼着一枚草根,慢慢的嚼那微苦的滋味。

    “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强。”赫连铮十分谦虚而又骄傲的道,“我唯一的长处是,大妃支持我。”

    凤知微怔了怔,在草原,女子终究是没地位的,牡丹花儿,有这么重要的作用?

    “这疯女人,是天降之子,达玛活佛说,她是我们草原的守护神。”赫连铮好气又好笑的道,“嘿嘿!守护神!不过喇叭花儿也确实有她的长处,当年我父王在战场上捡了她,结果最后却是她救了他的命,将他背出战场,还带着王帐亲卫一起活着走了出来,才有了后来黄金狮子的兴盛,所以喇叭花儿在草原,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太后。”

    “多亏你命硬。”凤知微开玩笑,“不然随便哪个弟弟存活了得了牡丹花儿偏爱,也许局面就不同了。”

    身边的人突然沉默下来,凤知微愕然转头,便看见赫连铮紧紧抿着唇,眼底紫光幽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不……其实……”良久他慢慢道。

    “报!”

    一声传报打断了他的话,飞驰而来的骑士神色虽然力持冷静,语气却微微有些仓皇。

    “弘吉勒金鹏今日召集十二部大人,在丙谷河畔设呼卓金盟!”

    赫连铮面色如铁,第一句便是问,“所有大人都去了?”

    “白鹿青鸟两部大人没去,依旧镇守王庭。”

    赫连铮神色微微松了点,点点头。

    “火狐部……去了。”那战士低声道,“黄金狮子部……也去了人。”

    赫连铮脸色大变,“去了谁?”

    “库尔查因尔吉。”

    赫连铮默然半晌,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他神色凝重,默然不语,凤知微也不打扰他,只示意宗辰将自己的人靠拢。

    “呼卓金盟是历代,当镇守王庭的那一族力量不足以统治草原时,其余部族在自己拥有足够的实力情形下,可提请并经十二部一半以上大人同意,召开的盟会,这样的盟会,一般就是重新确定草原之主,进行再次势力划分,以及……将原先的王驱逐。”过了一会,赫连铮向她解释。

第240章

    “库尔查因尔吉是谁?”

    “是我的亲叔叔,他的血统比我父王还要纯正,我父王是妾生子,他却是主母的儿子。”赫连铮道,“但他多年来从无怨言,对父王忠心耿耿,父王一直觉得对他有亏欠,所以接受朝廷顺义王封赐后,便将黄金狮子族族长一职交给他,他也掌握着黄金狮子两万人马,是因尔吉氏除了父王之外,最有实力的人。”

    “你现在能有多少实力?”

    “因尔吉最精锐的黄金狮子营,不少死在大越战场,现在王军不足两万,白鹿青鸟各有一万,关键问题是,因尔吉氏不能再有内战,否则将永远一蹶不振,白鹿青鸟也不会参与因尔吉内战,等于我两万,对叔叔两万。”

    “真是势均力敌。”凤知微冷笑,“我就不明白了,参加这个金盟,推翻因尔吉统治,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在我手下,永远只是个空头族长,掌着兵却也不能动,一旦将我驱逐,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因尔吉第一人,两边的实力归于他一人,就算金鹏部现在势大,他也能稳居第二,占据好的草场,在自己地盘里做王,何乐不为?”

    “好算盘,好算盘。”凤知微悠然赞。

    “弘吉勒果然一手跟着一手。”赫连铮苦笑,“我原本打算先回王庭镇服我那群蠢蠢欲动的远支近支兄弟,再和金鹏部好好打一场的,现在他却抢先来这一手,动用了沉寂三十年的金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旦我被十二部大人议定废黜,我就等着夹着尾巴逃吧。”

    “我可不陪你逃。”凤知微浅浅笑。

    “我可不陪你逃。”偷听党牡丹花儿神出鬼没的冒出来,“我去做弘吉勒金鹏的大妃,你该干嘛干嘛去。”

    “哈哈。”赫连铮望着这一对风格不同却同样彪悍的“婆媳”,忽觉心思畅快,满腹忧思一扫而光,左手拉了他娘的马,右手拉了凤知微的马缰,对着前方“呸”的一口,笑道,“他奶奶的逃什么逃?就冲着这娘和这老婆,赫连铮爬也要爬到丙谷河去!”

    凤知微一笑望天,好像没听见。

    牡丹花儿眉开眼笑,“儿子!你总算有良心了一回,不枉你小时候老娘给你叼烂了**……”

    “砰!”

    牡丹太后被刚刚才表达了孝心的儿子,再次掀翻在了泥地里……

    丙谷河畔,团团金顶大帐十二顶,围着正中紫毡巨帐,四面燃起熊熊篝火,无数战士手执长枪短刀,游走守卫,戒备森严。

    这是草原上一块不毛之地,是十二部地盘中的一块势力真空,历来十二部有什么必须要凑在一起,却又不放心到对方地盘去解决的事,便在这里碰头。

    帐外雪色皑皑,寸草不生的冻土踩得梆梆响,帐内火炉温暖,融融如春。

    “听说札答阑因尔吉昨夜已经过了昌水。”一个瘦削老者倾身问一个白脸男子,“弘吉勒,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白脸男子冷然一笑,这人容貌平常,唯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令人心生凛然,正是一手导致数千因尔吉战士战死沙场,导致库库老王暴毙的金鹏部首领弘吉勒莫特图。

    对库尔查因尔吉的询问,他只是澹澹道,“再凶勐的幼鸟,也敌不过一直翱翔在天的苍鹰。”

    帐中起了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东西,只怕看见来接的王军,都要吓破了胆吧!”

    “丙谷河这里,他肯定是要绕着走的。”

    “因尔吉氏到了这一代,算是没戏咯。”

    库尔查因尔吉有些尴尬,脸色不太好看,弘吉勒立即道:“因尔吉这一代是不成了,还有上代的英雄嘛,咱们的库尔查,当年可是因尔吉氏第一勐士!”

    库尔查有些讪讪的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被封过什么“第一勐士”?倒是被刘牡丹那女人封过“第一傻瓜”。

    “不知道这次朝廷赐婚给札答阑的那个什么圣缨郡主。”忽有人在一群粗犷的调笑声里,慢悠悠近乎梦幻的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呢?圣缨……圣缨……真是好听。”

    “克烈!”有人冲他抛来一支烤好的羊腿,“光念不做,可不是草原男儿的本色,以你草原第一美男之名,那个什么英英的,见了你,还不赶紧投怀送抱?”

    嫌弃的衣袖一拂,将那羊腿拂落在地,毡毯上火红皮袍的男子坐起身,皱眉道:“你真脏。”

    他一坐起,满头长发便悠悠落了下来,竟然是极其少见的白金色头发,火光里真如白金一般熠熠,然而那流动月光般的发色,也不及他一双眼睛流魅醉人,像绝巅之上千里冰封之间行走的银狐,一偏首间万里回春。

    他微微上挑的眉,似墨笔画成,不能再有增减的美丽弧度,在晶莹似透明的肌肤上,鲜明媚惑。

    银发红袍,无限艳光。

    “要我说。”他闲闲执过身边一个执壶女子的手指,慢慢把玩,“我对你们划分什么地盘的都不感兴趣,到时候把那个圣缨郡主给我玩玩就行了。”

    “成!”弘吉勒大笑,“就是人家好歹是个郡主,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玩死了。”

    “为什么不能?”克烈眨眨眼睛,微笑道,“中原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要是什么了不起的郡主公主,你以为会嫁到草原?放心,她的身份只会跟着札答阑走,札答阑不是王,她就不是大妃,不是大妃,我为什么不能玩死?”

    弘吉勒呵呵一笑,道:“依你,依你。”他瞄了克烈一眼,不打算和他争辩,这小子,是十二部首领中最年轻的,却也是最狡黠最狠辣的,当真狡猾如狐狠毒似蛇的人物,一个排行最末的女奴之子,最后却做了族长,在做族长的过程中,他的爹妈兄弟姐姐妹妹……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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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35/ 第一时间欣赏凰权最新章节! 作者:天下归元所写的《凰权》为转载作品,凰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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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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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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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