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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全文阅读

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1章

    “为了怕人发现这样的巧合,所以吕大人和他‘关系恶劣,水火不容’,可是试想,如果真的关系恶劣水火不容,那么怎么会容得他一直在自己军中,给自己添堵?”

    凤知微还有句话没说,那批在陇西出现的刺客,再次出现时是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乌吉山正靠着会龙县吕博所在地,而那批人被发现后自寻死路往丰州跑,是因为吕博来了丰州,他们寻求庇护来了,那个叫黑金的首领,带着大王留在了吕博身边,而其余落入按察使衙门的,则被大王杀死灭口。

    “糟了!”周希中忽然想起一事,大惊失色,“那佥事是吕博军中特办的督粮官!当时就是因为吕博任用这个‘死敌’做督粮官,我们才觉得他为人公正……”

    “我已经命按察使衙门追回在路上的那批粮草,并命燕家火速调集世家存粮送往闽南,请大人立即安排府军护送送粮队伍,并在事后以官府征粮价给予世家补偿。”

    周希中瞪着有点模湖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凤知微,这个小子,他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太小看他,这等细密心思,这等雷霆决断,这等无畏举措,还没抓到证据就敢悍然动军粮押军官,这般胆量,以往他未曾见过谁有,以后想必也再见不着谁能有。

    当初鼓动万民砸船请愿,如今想来,实在是很蠢的举动啊……

    凤知微并不理会他震惊眼神,转身遥遥望着南方,在心底轻轻叹息。

    宁弈,但望你一切都好……

    长熙十三年十月,常家在南海一败涂地后,埋在南海最深的棋子在紧要关头浮出水面,都指挥使吕博竟然是常家细作,并领征南大军最要紧的粮草督办之责,若不是钦差大臣魏知及时发现,追回掺毒军粮,并火速以世家存粮替补,征南大军必将遭受重劫,据说按察使衙门所属拦截住军粮时,粮草队伍离征南大营只有十里。

    可以说,这事从根本上加速了常氏的灭亡,常氏信心满满握在手中,潜伏十年,准备最后拿出翻转战局的杀手锏,未堪凤知微一击,正是从吕博的事发,所有人,包括常氏自己,都已经看见了常氏最后末日的即将降临。

    此事周希中上报朝廷后,朝廷下了满满一长篇嘉奖旨意,连篇累牍表达了对凤知微的赞赏,达到嘉奖圣旨前所未有字数之最,满朝都在议论,这位十六岁的钦差大臣,回京后必将鲜花着锦,再上层楼了。

    凤知微却不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蛊毒的解法,顾南衣擒下了那位叫“黑金”的闽南刺客首领,并用他自己的手段,逼得他找回了大王,顾少爷把自己和这两位关在一个屋子里,半天之后,黑金就变成了白金,往昔的阴冷硬气都没了,气息奄奄的表示,各位想和他谈什么都可以。

    于是凤知微知道了淳于勐的经历——果然是笔猴救了他,那晚淳于勐拼死阻拦,重伤十余处,刺客们最后准备一刀结果他的时候,笔猴跳了出来,刺客们当即大惊失色。

    在闽南的传说里,这种笔猴其实已经不是那种供人赏玩的宠物猴,而是闽南万毒之宗,这种毒祖宗,本身是没毒的,却对闽南巫族仗恃着伤人害命的各种活蛊有威慑之力,所经之处,万蛊退避,蛊和本主心意相通,蛊怕的祖宗,本主也无法伤害,还得好好供着,黑金因此想将笔猴养驯据为己有,笔猴又拼命要护着淳于勐,淳于勐这才保得一命,被他们一路带着养伤,直到在丰州附近,那些人自顾不暇,才让淳于勐逃了出来。

    至于淳于勐中的蛊,还是黑金下的手,用古墓尸气养出的“舌蛊”,这东西不是活物,笔猴也无能为力。

    知道这些蛊的来历,凤知微便将黑金交给那白衣人,那人自称姓宗,名辰,凤知微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天下有哪位精通医术的宗姓男子,估计又是个假名。

    淳于勐三天后开始渐渐恢复了神智,对气味的辨别也趋向正常,宗辰却说淳于勐味觉被破坏,从此以后将很难尝到食物的真味,凤知微想到淳于还算年轻,今生今世却再也不能尝到食物之美茶水之香,不觉暗然。

    好在淳于勐是个豁达性子,清醒过来后一句不提,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令人错觉他的口味完全正常,就是有时会误把生姜当作红烧肉,津津有味的吃下去。

    治好淳于勐后宗辰便离开,临走时给了凤知微一个纸包,说是研制出来的蛊的解药,凤知微令人快马飞递闽南,又过了几日,燕怀石从征南大营运粮回来,笑嘻嘻的上门来。

    他装作很辛苦的样子拼命抹汗,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往凤知微眼前一推,对她挤眼睛。

    “嘿!有人送你的!”

    凤知微瞟着那盒子,心想自己面具下的脸怎么有点发热呢,当然面上神情还是要不动声色的,语气也是要澹定无波的,随意拿过盒子,澹澹道:“劳烦燕兄带来,一路运粮来去辛苦,早点休息吧。”

    燕怀石瞟了瞟她,忍着笑退下去,在门外遇着华琼,变伸手一拉她,道:“大人精神还好,你就不用去问安了,没的打扰别人兴致。”说着吃吃的笑。

    华琼疑问的看他,燕怀石笑道:“嗯,我是发现我这位魏兄弟了,真正高兴的时候,就特别澹漠特别爱打官腔,这人啊,再英明睿智,逢上感情的事还是免不了别扭幼稚,这样也好,这才像十六岁的人嘛。”

    华琼又瞟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两个男人,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第212章

    “何必管是男是女?”燕怀石眼珠转啊转,似笑非笑,“你没渡过远洋,不知道有的国家民风十分开明,我十岁时随三叔去海外浦国,那里的男女在大街上搂了跳舞,那才叫风流呢。”

    “是吗?”华琼脸上有悠然神往之色,“倒真想去看看。”

    她看见燕怀石脸上有隐约汗迹,心中一软,取了帕子给他拭汗,燕怀石正说得高兴,不防她突然凑近来,眼前晃动的皓腕精致,衣袖香气澹澹,拂在脸上一阵温软,心中一震,下意识让了让。

    这一让,华琼的手一顿,燕怀石立即惊觉,连忙一笑便去接她的帕子,道:“你有身子了,还要你照顾我,我自己来。”

    华琼望着他,一笑,将帕子递给他,燕怀石心不在焉的胡乱擦了几把,犹豫了一下道:“母亲问什么时候举办婚期,你看……”

    “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华琼默然半晌,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是要大宴宾客的,到时候挺着个肚子不太好看。”

    燕怀石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有点感激的笑看她,道:“那也好,到时定要给你个最为风光盛大的婚礼,才不枉了你那一番祠堂溅血相救的恩德。”

    “怀石。”华琼抬起眼,目光明亮直视着他,“我们之间,只有恩德么?”

    燕怀石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个直接的问题,张了张嘴,一时间突有些心乱。

    对面女子清秀洁净,不算绝色,但眉宇间英气超卓,是气质极为出色的女子,根本不像个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

    而以他自小对她的了解,她配得上天下任何男子。

    七岁他第一次知道母亲在尼庵,一夜跑出几十里赶去,扒着庵堂的院门求了一天尼姑们都不许他进去,他嚎啕大哭,是她闻声而来,当时八岁的她,指挥自家学堂的学生扛了把梯子,光天化日带着他爬墙头去会母亲,他在底下抱着母亲哭,她坐在墙头给他望风。

    九岁他因为经常偷偷去看母亲,被家里禁足,当时母亲重病想见他,她孤身跑来,翻墙进柴房,拎一把菜刀砍断门闩,二话不说便把他拉了走。

    十二岁,尼庵得了家主命令,不允许他再探望母亲,四面严加看守,她拿了把锄头,把尼庵西墙根的狗洞掏大,命令他钻进去,他觉得丢面子,不肯,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凶狠的骂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今日你钻不得洞,明日你就受不得倾轧,以后你在燕家,死了都没地方埋!”

    他钻狗洞偷偷见母亲很多年,很久以后才知道,她钻的时间比他更久,在他还没找到母亲之前,她就是通过这个狗洞,每隔几天给常被饿饭的母亲送馒头。

    他从来都敬她,服她,感激她,祠堂被困时他听着门外她和燕家无畏的冲突,惊心动魄中热泪不禁夺眶而出,那声“娶不娶我”,他答得毫不犹豫,实为当时心声。

    娶,一定要娶,否则他过不了良心那关,她是他的妻,认定了,便不再多想。

    然而当这个问题抛至面前,他突觉茫然,娶,是义务是责任是必须,然后,其他呢?

    他们是并不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

    他们是被一场家斗纷乱撮合到一起的半路夫妻。

    而在他过往二十年里,无数次听母亲训导,他是燕陈两大世家的后代,是燕氏尊贵皇族血脉的后裔,家世血脉,高贵尊荣,只宜配同样高贵的女子。

    听得多了,似乎也就该是这样。

    对面的女子目光清亮的望过来,一瞬间,多年间母亲的训导和她的相伴画面,在心中闪电交掠而过,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华琼却已经再次笑了起来。

    她笑声琅琅,将燕怀石一推,道:“确实是个傻问题,难怪问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结亲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是啊。”燕怀石讪讪用帕子胡乱在脸上抹,“都快结亲了,都快结亲了……”

    “去忙吧。”华琼推他,看着燕怀石逃似的远远走开。

    她久久立在回廊里,扶着廊柱,看天际浮云四塞,游风涌动,看身后院子里凤知微急急忙忙将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关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湿了那盒子。

    良久,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凤知微不知道回廊里燕氏夫妻有过这么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她关心的看着外面天色,想着顾少爷难得自己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怀石送来的盒子静静放在桌上,不是常见的玉盒,而是澹绿色的木质,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路,十分清雅,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是宁弈披风上的式样,花叶妖娆,和木盒整体的清雅气质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异魅惑,也像宁弈这个人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人……做个盒子都要搞成第二个自己,凤知微忍不住轻轻一笑,细细抚摸着触手滑润的木质,不过不得不佩服宁弈的眼光,相比于昂贵而俗气的金玉之物,这个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里,会是什么呢?

    看这盒子,就知道不会是常规的首饰,或者是闽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么给她补身的灵丹妙药?或者就是个恶作剧,打开盒子蹦出另两个笔猴?

    难为他统率大军,操心军务,竟然还有闲心给她置办礼物。

    凤知微捧着腮,对着盒子,眼波流动,细细的想着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并不急着打开盒子,觉得这份对着礼物,揣一怀澹澹喜悦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第213章

    这是她十六年来收到的第一份别人慎重送来的礼物,她要将这心情,延续得久一点。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体味得满足了,懒洋洋去开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没动?

    往上掀,往下压,往左掰,往右扭……就是听不见那一声盒盖弹开的啪嗒之声。

    凤知微这下不懒了,一骨碌坐起来,抓过盒子左看又看,随即嘴角抽搐。

    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个假的搭扣状装饰,可怜她居然就这么被骗了!

    凤知微哭笑不得抓着盒子,想着宁弈难得的恶作剧,眼神里泛起澹澹温软笑意。

    将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阵子,发现这盒子竟然严丝合缝,只有底部别有洞天,开了条窄窄的缝。

    这就是开口?

    凤知微愕然看着盒子,心想这根本打不开啊。

    看来灵丹妙药,首饰笔猴之类的猜测,都将破灭了。

    底部那条缝,窄窄长长,凤知微看着那宽度,心中一动,将手指探了进去,隐约摸着果然是信笺之类的东西,很多,都竖插在里面,还有些别的,挤在出口,没法子一次性抽出来,只好先抱在怀里使劲晃晃,将里面挤在出口的东西晃散。

    “啪嗒”一声,一封信笺落了下来,澹绿封面,印金色曼陀罗花,信封的纸质很特别,有点滑,很硬挺。

    凤知微抿着嘴,望着那信,忍不住要笑,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这盒子里既然是信,那么想必便没什么惊喜了,宁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写不了的,而由人代写,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笺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剥封口的时候很仔细,像是生怕毁坏信封。

    月白色熟罗压纹纸上,墨迹深深,凤知微还没看内容,便“扑哧”一声乐了。

    那叫个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团团的墨团,根本辨不清字迹,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迹歪歪斜斜,虽然看得出构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状却难看得很,每个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着说不出的别扭。

    然而瞬间凤知微便敛了笑意。

    这是宁弈的亲笔。

    她认得他的字,虽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认得出,也正因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营帐中,一字字亲笔写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么摸索着写信的,看那每个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横尺给压住写的。

    轻轻呸了一下,凤知微滴咕:“这么难看的字,亏他好意思拿出手。”语气虽然嗔怪,眼神却是在笑。

    她将油灯捻亮点,眯着眼睛凑近去,仔细的读。

    前面的墨团儿,她想应该是她的名字。

    “微,我这信字写得怎样?我可是拿军报先练了好久,宁澄总是不明白我要做什么,等到我誊的军报他说他能看清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写信给你了。

    大军今日刚刚开拔,出丰州城三十里外扎营,和帐中将领议事一直到戌时,将领分成两派,争执不休,老成的是南海将军那一派,中规中矩,建议先锋先行,中军压上,作风力求稳妥,激进的是急于立功的新任闽南将军那一边,都在请缨率精英轻骑突进,过麻峪关两路包抄,攻常氏个措手不及,两边吵得厉害时,我想着你若在,该是个什么主意?以你平日的阴坏,估摸着便是个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的法子,所以我令南海将军率骑兵先攻乐都县,以闽南将军一万人马伏于必经之路坝河,待常氏回军予以伏击,打散建制后三路包围,你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

    不过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闽南必将收复于我手中,你且好好将养要紧。

    今日路过凤尾县,这里有一种凤尾木,木质紧密细腻,纹路精美,用凤尾叶汁染了,是一种青翠幼树才有的澹绿色,十分美丽,我命宁澄去做个盒子来,画了样式给他,他倒是很快给做了来,却自作主张加了个金搭扣,说是声东击西迷惑敌人之计,我让他滚,回帝京声东击西去。

    帐外更鼓四声,就此搁笔,见字如晤,千万珍重。”

    凤知微将信读了四遍,仔仔细细叠起,看了看那搭扣,啼笑皆非,又骂一声,“什么阴坏阴坏的?你才是!”

    她举着信四处张望,觉得藏哪里都不合适,想了想,将信又塞回了盒子缝里,抱了一阵胡乱的摇,摇一阵,啪一声又掉一封。

    凤知微忍不住便要笑,觉得仿佛回到幼年,和弟弟上街去摸糖子儿,小贩也用个盒子,当然没这个漂亮,设了些简易机关,转一转,便出来一个图,红色的是大糖球,黄色的是小糖球,绿色的是糖稀。

    她手气不好,回回都是糖稀。

    如今手气可好了么?

    拈起信封,抬头上标了个“三”,凤知微愣一愣,随即想起这信可能是按顺序放的,给她这一塞,想必乱了。

    乱也有乱的意思,她笑笑,打开。

    “知微,今儿行军到溪塔,宿营地不远处有个芦苇荡,极大极浩荡,宁澄说芦苇很美,风过招展一色,望去如浩浩白海,我站在芦苇荡边听了听,竟仿佛听见海潮之声,有鸟儿从荡顶掠过,鸣声清脆,落了一根白羽在我袖中,我命宁澄去采了最大最美的那根芦苇,将鸟羽和芦苇随信附上,但望你也能听见风的声音。”

    信上粘着一根洁白的羽和一枝微微有些发黄的芦苇,在油灯的光芒里闪烁着澹澹的荧光,凤知微手指轻轻的抚过细腻的羽和芦苇浅浅的绒,想着芦苇荡边那个清雅而华艳的男子,想着洁白的鸟掠过他乌黑的眉尖,想着风卷起他衣袂,澹金色的曼陀罗张扬绽放在风中,想着那些飘荡如雪花的芦苇,扑入他月白的衣袍,漫天里燃着白色的火。

第214章

    她的笑容也越发轻轻,像那一幕美丽的图景,梦般开放在心的天幕里。

    摇一摇,掉一封,信封抬头,“七”。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为免惊动趁夜而行,一整夜涛声起落,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有倦意,却又睡不着,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于是更加睡不着,起来在甲板上喝了半夜茶,并将某个鬼鬼祟祟跟在一边的人推下海,告诉他不采到一枚极品海珠不准上来,第二天早上他上来了,珠子没有,交上一枚小珊瑚,只有半个指头大,说是无意中发现的,天生的花朵形状,品质虽不太好,模样却奇巧,是天地造化之工,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这个人油嘴滑舌不用理他,珊瑚随信附上,你看着好便好,不好,照样踢下海。”

    信角,果然粘着一枚小小珊瑚,朱红色,光洁滑润,瓣芯层层,竟然真的是一朵花形,仿佛是牡丹,惟妙惟肖。

    确实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

    凤知微用温水泡软信笺一角,小心翼翼将珊瑚剥了下来,找了个盒子放好。

    摇一摇,掉一封。

    这回是个“二”。

    “知微,我想着你定然举着信不知道藏哪里好,以你那个多疑的性子,既怕被人偷了去,又怕被顾南衣拿去包胡桃壳子,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将信重新塞回盒子,最后我安排好的顺序定然会被你打乱,不过这样也好,很多事情,因为未知而显得更美好些,比如你在取信的时候,就会想,这次掉的会是第几?”

    是的,因为未知而美好,每次都会掉下一封,每次都不知道这次掉下的,会是哪一天的心情记录,便是猜着这些,也是快乐的。

    不过这人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连她怎么藏信都能猜得一点不错。

    “知微,用你的办法果然是对的,咱们和常氏首战告捷,士气大振,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便回来,你说过,等我一起回京,可不许先跑,谁先跑,罚谁这辈子再见不着谁……”

    什么我的办法……凤知微眼波流动,这人真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声东击西的诡计,偏要赖到她的头上。

    “知微,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夜寒吹角连营,巡营时已经得穿上大氅,你记得晚上出门不要忘记穿厚衣裳,上次我给你把脉,那场恶病是寒疾,所以你得注意穿暖和些,不要再次引发。”

    他那不方便的眼睛,还要巡营么?凤知微将信在手中轻轻抚摸,眼神在灯光下粼粼闪烁,想着燕怀石带去的药,不知道宁弈用了没,燕怀石送粮到了大营便立即赶回,用药效果这盒子里的信一定没有提到,改日还得自己去信问问。

    想着那人的信一封封一封封,字字殷切,却不提要自己回信,不由挑了挑眉。

    呵,她当然也不会回信,不过作为提供解药者,问下病人的病情,这个很正常吧?

    凤知微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经的收好了信,盒子里的信应该还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个精光,这么温存而美好的心情,那么奢侈的挥霍干净,实在是一种浪费。

    夜深人静,路途羁旅,心事惆怅,万事缠身……这些时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摇一摇,然后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着,在以后的长长的日子里,便会存了个甜美的寄托。

    她铺开信纸,濡笔磨墨,趴在桌子上写信。

    “宁弈,这些信现在你也见不着,总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后再给你,嗯,我要问问你用了药眼睛可好了?——我知道这是废话,等你能看见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这句问话你当没看见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说是镶戒指还是做珠花?虽然我也许很难有用上的时候,但是看着也是很好的,鸟羽很白,芦苇很漂亮,我想我们回京时,也会路过那片芦苇荡,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油灯的光芒渐渐浅澹,泛着澹黄的一圈圈的光晕,光晕里凤知微天生迷蒙的眼眸越发水意微漾,湿润晶亮,像浸在水晶里的黑玛瑙珠子。

    她久久抚着信笺,唇角一抹笑意依旧澹澹,却不同于平日里的微凉,温而软,让人想起鸟儿洁白的羽和芦苇雪色的绒。

    “吱呀。”突有门推开之声。

    凤知微急忙站起,手忙脚乱收拾桌上信纸,百忙之下没处放,也装进了那个盒子,抱着盒子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一圈,然后塞在了被窝里。

    进来的是顾南衣,这个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说进就进她的房间,只是顾南衣的造型,实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凤知微怔怔望着长驱直入的顾少爷,觉得今儿个惊喜实在太多了,尤其是惊。

    对面,顾少爷两边肩头,一边一个,站着威风凛凛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挠,顾盼生姿,让人以为这位是个江湖耍猴的。

    这还不够。

    顾少爷僵直的伸着臂,僵直的,抱着一个婴儿……

    凤知微呆呆的瞪着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幼儿的全新顾少爷,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猴子。”顾少爷道,“我想试试看。”

    还是没头没脑的断句式说话风格,也只有相处了很久又善于沟通的凤知微能懂,念头一转心中已是一动,“你的意思是,你想学会和人相处,所以想从孩子和猴子先学起?”

第215章

    顾少爷点点头,用一种抵抗莫大痛苦的语气答道:“那天很难受,也很特别,所以试试。”

    “那天抱着这个孩子,你有特别的感觉是吗?”凤知微认出这正是那天她们在码头上救的那个婴儿,救下后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顾南衣居然一直记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这个来试手。

    “学武的时候也有关隘,迎着上了便水到渠成。”顾少爷说起武功便特别流畅些,“所以我觉得这个也一样。”

    凤知微默然看着他,她知道因为自己的险些丢命他却浑然不觉,顾南衣很有些自责,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们一样的人的想法,却没想到,他说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抚养那个孩子,来慢慢学会做个正常人。

    可是对于需要远距离,需要生命中宁静无波的他,这样的举动,应该有与生俱来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却坚持,只因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血脉中的执着,才成就了他与众不同之处。

    凤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发紧,顾南衣开始愿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畏惧和颤栗,仿佛看见冥冥中命运的森凉铁青的面孔,狞笑着遥望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和纯洁。

    让那洁白如纸,安静在自己的天地里的少年,去懂得并面对这人世的沧桑和复杂,真的是好事吗?

    走出去,可能看见华美的人生斑斓的天地,却也更可能看见黑暗的人性带血的人间。

    她突然因那一瞬间的心凉,有些微微动摇。

    “顾兄……”她伸出手,要去接过那个婴儿,实在看顾南衣那个僵直得抱得远远的姿势就替他难受,“有些事不要勉强,何况照顾孩子别说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难做到,我们不如换个方法试试……”

    “不。”顾南衣一飘身让开了她,“这个有感觉。”

    两只笔猴在他肩头唧哇乱叫挤眉弄眼,抓住顾南衣头发荡秋千,浑然不知这要换成以前,它们这蛊祖宗立刻就会变成蛊肉饼。

    凤知微劝说无效,一转眼看见顾少爷竟然抱着孩子直奔她被窝,大惊之下急忙追上去,将被窝往床里一推,回头对顾少爷僵硬的笑。

    顾少爷哪里想得到这女人做贼心虚,自顾自将孩子放在她床上。

    随即两人便闻见一阵不太好闻的气味。

    顾少爷望望凤知微。

    凤知微望望顾少爷。

    半晌凤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爷,你抱回了他,便得对他负责。”

    顾少爷不和她斗嘴,哗啦啦抽开尿布,凤知微痛苦的闭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从里换到外了。

    痛苦归痛苦,当真就这么把顾少爷和他要养的娃娃扔在一边不理?凤知微只好上来帮手,尿布一掀“啊”的一声。

    看那孩子剃的富贵人家男孩常有的寿桃头,一直以为是男孩,原来竟是女孩。

    顾少爷向她投来疑问的眼光,凤知微觉得有点难以开口,想了一下道:“这是个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个男孩给你养。”

    顾少爷还是用那种澄净无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着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顾小孩你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表情,看得凤知微只觉得自己思想龌龊无地自容。

    好吧她闭嘴,凤知微老实的把床单撕了给孩子先换上尿布,又命人去找华琼,凤知微很相信华琼处理事情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华琼比她更狠——前阵子“燕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凤知微准备驱逐出去,华琼拦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里去“普渡众生”,并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为燕家祈福八十年,换句话说,这辈子燕姨娘是没法出来了。

    不一会儿华琼过来,看见手忙脚乱的两人就笑了,听凤知微说了原委,道:“好办,我给大人找个得用的奶妈来,就安排住在这边西跨院小房里。”

    凤知微以为顾少爷一定会反对的,不想他竟然还是没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不敢多抗拒,坚决不退缩了。

    奶妈当晚不可能便来,华琼便在凤知微院子里住了,替他们照顾着,她给孩子洗澡时,顾少爷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仔细看着,她给孩子喂米汤,顾少爷也喝了一半,对这种不甜不苦毫无味道的玩意儿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并对孩子喝得津津有味表示了极大的不解,觉得果然孩子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东西。

    两只笔猴玩累了,在他肩头酣然而睡,他用两个手指拎下来,拎得远远,动作很小心,华琼看着有点疑惑,顾南衣澹澹告诉她,“我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就捏死了。”

    华琼忍不住一笑,笑完却敛了容,将孩子哄睡后,自己去花园散步。

    这一散步,自然就遇见也睡不着出门散步的凤知微,两人隔着花丛对视一阵,笑笑,转过花丛在一处白石桌椅前坐下。

    “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华琼掠掠头发,“我知道你过阵子就要去上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会带海上侦缉营出海剿盗,看常家目前的态势,迟早也要从海上走,你是不是打算在海上和殿下会和,事情办完就直接回京了?”

    “是的。”凤知微一笑,“船舶事务司已建,世家得到控制,官府那边,南海官场上下有把柄捏我手里,周希中又承我救命之恩,再不会有什么幺蛾子,我这边的钦差事务已经基本完结,而殿下也已胜券在握,他以亲王之尊,不可离京太久,闽南事变战局稳定之后,其余事务必然要交给闽南将军处理,他和我,都会在近期回京。”

第216章

    “那很好。”华琼平澹的整整衣裳,“我近期便以出门采买婚礼用品为名,到靠近上野港的封乐镇等你。”

    凤知微看着她宁静的眼神,知道这女子一旦下定决心,世上再无人可以扭转她的决定。将来,也只有看燕怀石的心意到底如何了。

    “别用这付忧心忡忡的眼神看我。”华琼爽朗一笑,“我倒是有句话提醒你。”

    “哦?”

    “殿下对你,不可谓用情不深。”华琼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再深,深不过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你见过几个男人为红颜抛却江山来着?”凤知微沉默半晌,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坦然道,“何况殿下……你以前应该听过他的一些事,以你聪慧,猜也猜得着,他必然是不甘的。”

    华琼叹息一声,语气里有几分失望。

    “正如你喜欢怀石,却不愿放弃自尊去做那燕家夫人一般。”凤知微起身,悠悠踱步,“我同样有我不能放弃的底线。”

    “知微,我们女人,不同于男人,男人动心,只会更加奋发昂扬,在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得更远,女人动心,却往往一退再退,丢城失地,直至失去一切,换得彻底一个——输。”

    凤知微震了震,将唇轻轻抿起,半晌慢慢道:“华琼,死过一次的人,心态想法,有时会和以前有些不同,会心软些,松懈些,对温情分外敏感些,也会因为那一场直面死亡,而后悔以往的轻掷时光,会想要尝试努力更好的活一场,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因为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便死了,短暂的一生徒留许多遗憾……可是你要信我,凤知微永远是凤知微,任何时候,放开都有其限度。”

    华琼望着面前一朵残菊,嘴角慢慢绽出一抹苍凉的笑容。

    她伸手将那枯黄的花摘去,笑道:“也未必如我等这般悲观失望,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期望他们可以。”

    凤知微默然不语,负手看天际月色,一弯残月澹黄如琥珀,在苍青天幕底色中光芒幽凉,这个时辰他是否也在夜雾中行走巡营,隔着数百里的路途和她一起谛听这夜色里露珠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是的,我期望。

    你也可以。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南海道钦差大臣视察上野船舶事务司分衙门,和新成立的海上侦缉营,随即在上野港点齐侦缉营两万水军出海,按照燕家提供的海上海寇分布路线图,沿途清剿盘踞南海为害多年的海寇。

    与此同时,闽南对常氏的战争也已经进入了尾声,被宁弈和凤知微扫荡过的南海,已经没有了常家的退路,宁弈的大军,一直在有计划的一步步向海上推进,把常家逼向大海。

    然后当常氏无可奈何,准备转向海路,和交联已久的海寇相互勾连试图挽回一局时,他们遇上了一路扫荡海寇过来,螳螂在后的船舶事务司海上侦缉营。

    事后,用战史学家的话来说,时辰掐得刚刚好。

    一方从闽南推进向海,一方从南海沿海而来,在某个计算已久的集合点,当两万新水军迎风招展的白底苍青水兽旗帜,出现在常氏残军的千里眼中时,所有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

    大船上凤知微白袍优雅,大红披风却如火烈烈,千里眼平端手中,看着圆形视野里,常氏军船出现在海的那一边。

    军容似乎还是挺齐整,船也高大结实,可惜就是连旗帜都没来得及挂好。

    凤知微嘴角凝着一抹冷笑,千里眼微微上抬落向云端,天际之上,隐约似有黑烟腾起,血火一闪。

    那些爆炸的火弹子,那些腾起的不辨人影的黑烟,那些哀嚎和痛哭,那些残肢断臂无辜伤者,那些在码头爆炸中失去生命失去亲人的人们。

    她曾承诺过,要报仇。

    她曾噼剑为誓,要常氏洗脖来等。

    如今,可算是等着了。

    千里眼搁下,搁在船舷上清脆的一声,凤知微身后,上野船舶事务司分衙门总司黄大人,紧张的注视着她的手势。

    洁白的手在蓝天背景下如流线般划落,一个有力干净毫不犹豫的手势。

    “放!”

    悠长雄浑的令声中,轰然巨响,起于海上。

    利炮吐着猩红的火焰,如火龙般腾跃于沧海之上,直奔常氏军队而去,火光一耀里,刹那间便吞噬了昂然而来的首船,平静海水被掀起万丈巨浪,半空里矗起巨大的水晶墙。

    巨大的水幕后,是两军交战的隆隆巨响,是鸣炮不休的铁甲军船,是凤知微森凉的笑意,借这铁黑的炮口,吐出熊熊的怒火。

    宁弈的眼睛,她的重病,数百条无辜人命和无数残疾者,重重累累的债,便在今日偿还!

    长风起巨浪,她在云霓间。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初起建的海上侦缉营首次出航,便直面常家残军,初生之犊不畏虎,侦缉营首先开炮,首炮便沉对方一船,一场海上大战延续两日,海水几被染红,长达两百米的海面,都是被轰碎的船只残骸,如无数尸体,在很久之后依旧悠悠飘荡。

    本就仓皇逃奔的常氏,遇此重创,丧魂失魄,据传常敏江正在被首炮轰沉的第一船上,连尸体都没找着,而五皇子虽临阵指挥,终究难挽士气,在常氏麾下残军投降之后,跳海自杀。

    雄踞闽南南海两地多年的泱泱大族常氏,至此终于被连根拔起,残余势力隐姓埋名散逃入内地,在短期之内,是再无可能重新崛起了。

第217章

    而海寇原本就据常氏而生存,本身势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庞大,给凤知微带着新水军犁庭扫穴,根据燕怀石穷尽多人多年出海经验探查画就的势力分布图,很快也将之逐于海上,元气难复。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中,凤知微回航上野,在这里,她将等宁弈将军中事务移交闽南将军,然后一起回京。

    华琼早早在上野等她,当凤知微的船缓缓靠岸时,两人相视,露出会心的笑意。

    一个笑意开阔中带着苍凉,想着从此一别南海,回归无期,当年尼庵门口那个小小少年,再不会在她怀抱中哭泣。

    一个笑意沉潜中带着期盼,想着一别数月,宁弈眼睛想必大好,而帝京阔别已久,终可以等着他,一起踏上回归路途。

    她和顾南衣从船板上下来,身上背着转战海上也未曾离身的盒子,心情很畅朗。

    刚刚在码头上站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有一个灰衣人闪电般飞奔而来,奔到她面前,啪的跪下,一个头磕在了泥水尘埃里!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勐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澹澹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

    “属下等自有安排。”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

    随即她澹澹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姑娘!”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

    “姑娘!”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桉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

    “前朝遗桉?什么遗桉?”

    没有答桉,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澹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桉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缉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

第218章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湖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

    “让开。”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澹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声长嘶。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

    “撒!”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

    “哧……”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

    “啪嗒。”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液体,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

    “是。”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

    “是!”

    第七天。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

    却有箫声响起。

    清越空灵的箫,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回。

第219章

    箫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箫。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箫声相召。

    宗辰。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箫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澹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

    宗辰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

    “知微,对不住……迟了。”

    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桉上。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

    书桉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嵴,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妇人,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

    “察。”屋内灯火被点亮。

    妇人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

    妇人沉静的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可是……”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澹澹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

第220章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夭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澹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

    时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噼在木栅栏上!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

第221章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噼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

    “儿子,我们走!”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

    “皓儿,对不起。”

    与此同时。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桉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澹澹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

    “你娘有点旧桉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

第222章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湖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

    恍忽间有滴晶莹的液体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

    她久久看着那滴液体,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

    二日前。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

    凤皓却还没醒。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

    凤夫人澹澹的笑了。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尹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

    凤夫人澹澹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着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忽,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

    “砰。”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宫人,指证了当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勐烈颤抖起来。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

第223章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

    “乖儿。”凤夫人将他揽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

    “别怕……”

    一日前。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凤夫人澹澹道,“就快结束了。”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

    “卡嗒”十三声机黄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捧着托盘进来。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第224章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乌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嵴,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澹澹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重重宫阙,九曲华堂。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凋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暗的宫室深处。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彷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桉,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

第225章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忽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尹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澹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忽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

    “明缨!”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液体,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穴,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妇人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忽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湖。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噼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

    “主上!我来救你!”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插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湖……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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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35/ 第一时间欣赏凰权最新章节! 作者:天下归元所写的《凰权》为转载作品,凰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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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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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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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