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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凰权txt下载     凰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1章

    “这是王军在靠近禹州边界抓住的那个给大妃传递文书的信使。”克烈道,“他当时神情鬼祟,引起了我部下怀疑,信便是这么搜出来的。”

    “大妃!”那男子频频向凤知微磕头,神情愧悔,“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凤知微噙一抹冷笑看着,纹丝不动,克烈将信在手中轻轻掂着,细长流金的媚眼瞟着她,笑意薄凉,“大妃,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想,这代大王唯一一个弟弟还在襁褓中,第一个孩子也还在娜塔的肚子里,王室青黄不接,您是不是想效彷牡丹太后,在王死后挑起咱们草原王庭的重担,独揽大权,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将呼卓部整个的献给朝廷呢?”

    夜色深黑,层云飞动,银蛇般的闪电,灼亮暗金色的云层边缘,将十万里漠漠长空,犁出阡陌纵横。

    一个黑云压城暴雨欲来之夜。

    “察!”

    一声暴雷终于划裂夜的寂静,天地瞬间白茫茫大亮,勾勒大地之上树木张牙舞爪的狰狞黑影,在那些长而妖乱的树影之间,有数条更黑的影子,流星般飞越。

    当先一人轻功卓绝,身形快得几乎生出澹澹虚影,只是每次落地时,似乎都有些踉跄,看那姿态似乎气力不济,然而每次将要栽落时,那人都顺势一扭身,更快更勐的射出去,丝毫不顾惜气力,丝毫不给自己停顿的机会。

    那人身子微微前倾,一个狂奔时最省力的姿势,双手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一个小小包裹。

    那小小一团护在他怀中,风雨不惊,那人前奔时犹自不忘用手护着,唯恐沾着一星雨丝。

    他身后,几条人影不即不离,以护卫的姿势跟随着,几个人轻功虽有高下之分,但步姿频率一致,围护的方式十分有章法,一看便知道训练有素,除了最前面那人埋头前奔之外,后面几人疾行中犹自不断回头,似乎在注意着身后的动向。

    隆隆雨声隔绝喧嚣,狂暴的风却将身后一些隐隐的动静卷了来——马蹄踏在水洼中的声音、刀剑摩擦交击的声音、长鞭焦躁频频抽打在马身的声音。

    这些声音传入这个疾奔的小小队伍耳中,这些疲惫而狼狈的人们脚下更快。

    很明显,这是一场雨夜追杀,在蜿蜒山路和苍青密林间,在恶劣天气下,追逐者和逃亡者,进行着体力和耐力的比拼。

    “好歹快到地头了!”逃亡者队伍中,一个魁梧大汉抹一把雨水,翘首望向苍山背后某个方向,满是血丝的眼底,闪烁起希望的星火。

    “等到了,赶紧看看小六的伤。”另一个颀长玉面男子转过头,目光关切的看着身后一个持双剑的少年。

    那个叫小六的,看起来还是孩子,苍白清瘦,遍身血染,面对几人齐齐看过来的关心眼光,倔强的抿着唇,摇摇头。

    “叫你别来你非要来,这下好了,拖后腿!”一个矮个子男子斜着嘴角,睨视着那瘦弱少年,却顺手弹出一颗药丸,塞到那少年嘴里。

    那少年呸的一口将药吐在尘埃。

    “你!”

    “三虎!”抱着包裹的领头男子沉声一喝,矮子立即住嘴扭过头去,领头男子目光有些歉疚的看着这个少年……小六还未学成,本不该走这一趟,可是……他叹息一声,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在快到了……”

    “休!”

    勐烈的破空风声穿透雨幕,刹那间截断他的语声,雨花伴着血花溅起,奔在最后负责警戒的一个身影踉跄一下,无声栽落。

    透过他后背的森黑的锋尖,将这群逃亡者眉宇间刚露出的喜色钉住!

    敌人追来了!

    领头那人下意识紧了紧怀中包裹,抿了抿唇,一甩头间满身雨水飞散,湿漉漉的脸倒映在闪电的白光里,眼神隼利如鹰掠向队伍之末。

    接收到他眼神的魁梧大汉霍然扭身,大笑道:“奶奶的,事儿真多!”掌间青光一亮,二话不说扑向追逐者。

    暴雨中粗豪冷笑声钉子般射出,几乎刚落地那一刻,那个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的大汉,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倒落的敌人尸体将道路阻住。

    被激怒的敌人包抄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雨水冲刷出厮杀者的轮廓,泥泞里响起不知是谁的嘶吼,大片大片血花混杂着雨水泼洒而开,将苍白的闪电染红。

    闪电里黑色背影孤独的留在雨幕那头,以一己之力死死挡住敌人前进的步伐。而这一头,其余人连犹豫都没有,咬牙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伤心,这样的场景,在那白骨鲜血铺就的逃亡之路上已经绵延了一地,一路上,三百人的队伍,便是生生以这样的方式,被削薄成今夜最后剩下的寥寥数人。

    没有人不满,更没有人畏怯,这是他们存在的全部使命——六百年前惊才绝艳的皇者,创立一代代被大力培养的密卫,这些人享有最高等级供奉,家族妻儿都被专门照拂,平时不作战,不护卫,不被任何达官贵吏驱使,一生也许都未必派上一次用场,然而一旦用上他们,便是天地倾覆之刻,那么到时,人人都是以一当百的死士!

    何止以一当百?长达千里的逃亡之路,面对数万不死不休追逐的大军,暗杀、设伏、反间、攻防……出发时三百人,到了这里只剩下最后五人,然而,换来的却是数千敌人尸首,一路倒伏。

    在重门深锁的皇家密档里,他们被称作:血浮屠!

    然而,正如血浮屠永不能为世人所知一般,属于这支精兵队伍再辉煌的战绩,都将注定被历史无声淹没。

第272章

    存在,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刻,牺牲。

    身后敌人的喧嚣再次传来,一条命只能拖延宝贵的一刻,小六眼神一冷,返身要扑,矮子三虎突然伸手将他狠狠一拽,拽到一边。

    “逞能!”

    暴雨里三虎束紧腰,那里有个一直流血的伤口,很不满的道:“我就知道好事该轮到我了。”

    他倒拖着刀转过身去,留给同伴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挥挥手。

    “如果谁活下来,记得告诉我女儿,她爹再也娶不了二房了,叫她放心!”

    剩下的三个人沉默着,小六脸色更白,领头男子闭了闭眼。

    “好!”

    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三个人拼命飞驰,这是拿命博来的时间,没有谁有权利浪费!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而熟悉的嘶吼,尖利的穿透天地喧嚣,领头男子立即道:“别回头!”

    然而小六已经回过头去,一转首间看清身后骨肉飞洒践踏成泥一幕,眼色血红。

    随即他无声无息扑了回去。

    领头男子一伸手便抓住了他,小六死命挣扎,卡在臂上的手却铁钳般动也不动,雨声中听见老大清晰稳定的道:“阿衍,你去!”

    小六霍然回首,怒道:“老大,你疯了!”

    那颀长男子已经笑笑,道:“我家孩儿,拜托老大。”

    领头男子默然点头,掉转目光,小六还要说什么,却立即被封了哑穴。

    颀长男子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暖,道:“小六,天战世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传人,你好好活着。”

    他转头,目光和领头男子交视,随即各自错开。

    仰头望向雨幕尽头,似乎想穿过这沉沉的雨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又似乎在做着默默告别,颀长男子眼神中泛起澹澹疼痛和柔软,却一闪即逝,随即他头也不回,掠向敌人之中。

    人尚未到,手腕一振。

    “唰!”

    地面上弹开黑色的绳索,灵活而矫健的缠上追来的奔马,一滚一抽,最前面一匹马惨嘶着倒地,马上张弓搭箭的骑士猝不及防被掀翻,葫芦似的滚下去,撞上后面的马,那马仰首长嘶双蹄将抬未抬之际,雪光一闪,血影一亮如虹,一颗人头在雨花中旋开去,随即长刀自肘间翻出,一刀断了当先骑士的头,顺势一拉,齐齐斩去第二匹马的腿,马身轰然坠地那一刻,他已鹞子般翻身而起,撞入马上骑士怀中,刀进,刀出!

    血光爆现里,第三个骑士也已经到了,长剑噼下风声勐烈,苍衍跃起,手中比寻常刀更细更薄的长刀,迎上那人的剑,刀剑相贴,“察”一声。

    马上骑士只觉得对方的刀突然不见了,心中刚刚一喜,突然便看见一截刀尖无声无息紧贴着自己的长剑,蛇般滑出,瞬间射爆生命的星火!

    刹那之间,毙两马,杀三人!

    血浮屠第一高手!

    小六被领头男子拖着奔行,犹自回头死死盯着他闪掠如电的背影,浑身都在轻微发颤。

    是的,整个队伍都是老大的属下,都该在生死之境前赴后继,但是,不应该包括阿衍!

    只有他知道,他是老大的亲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父亲,他那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儿子,是那个家族最后的后代……而那孩子……那个奇异的孩子,如果没有父亲,怎么能活成!

    这一替,替的是两条命,替的是血浮屠首领家族延续的最后香火。

    这样的决定,老大怎么忍心做下?

    他突然不挣扎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眼上,领头男子看着少年苍白的额,微微有些怜惜的拍拍他,解开了他的穴道。

    “我心里有预感,前面大概还有敌人。”领头男子沉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引开对方,你记得一定要带……”

    “走!”

    他还没说完,少年突然一抬手,一把抓过他怀中包裹扔了出去!

    小小一团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弧线,刹那扔出好远,雷声隆隆里隐约听得包裹中细弱哭音颤颤一响,领头男子大惊,急忙跃起去接,包裹落在手中,这才吁了一口长气。

    等他再回头,少年瘦弱的身影已经掠向身后追骑之中。

    浴血苦战的阿衍回过头来,望着小六,目光里不知是喜是悲,那少年只笑笑,轻声道:“天战世家中人,永远和兄弟共死。”

    暴雨如倾,似苍穹悲歌辽远,末世皇朝的最后一批忠诚男儿,选择含笑蹈死。

    领头男子抱着包袱,远远看着那背靠背作战的人影,眼底泛起微光,随即抿唇掉头离去。

    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代替兄弟去死,但是,他不能。

    怀中那一团轻软无物,责任却重如千钧,在没有完成自己誓言之前,他没有理由卸下。

    厮杀声阻隔在雨幕和夜色之外,他奔行的身影快过闪电,远远的,山坳后露出一处小树林。

    男子眼中露出喜色,他知道树林之后,便是终点。

    然而那点喜色突然被冻结,他霍然转身,低喝:“谁!”

    黝暗的树林寂然无声,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犹如鬼拍手,那一声凝足中气的低喝,仿佛落在空处。

    男子皱皱眉,提足真力,按照约定向树林之后掩映的一座茅舍传音:“皇极之后,求见谷主,请谷主履行世代相传密约!”

    连呼三遍,树林后毫无动静,茅舍中灯光全无。

    男子心中一沉,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不动声色慢慢后退三步,环顾四周,缓缓靠上一棵地势较高的老树。

第273章

    这处视野开阔,身后又有遮挡,万一林中有敌人,也无法对他包围攻击。

    在不利形势下首先选择最有利自己的地形,是血浮屠的必修功课。

    男子十分谨慎,在靠上老树之前,已经仔细观察了树身没有异常,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

    然而后背刚刚靠上树身,他蓦然发出一声狂吼,一个大仰身拼命翻了出去。

    落地时腿上鲜血淋漓。

    树林中人影连闪,数名灰袍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将他包围在正中。

    男子面色惨然,瞪着刚才那树的树桩方向,那里青苔累积,树根盘绕,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然而男子瞪着那树桩的眼神,就像看见地下钻出了一个魔鬼。

    地下没有魔鬼,却突然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洁白的,不大的,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手。

    树林幽暗深黑,灰色的雨丝斜斜打下来,暗澹的色彩里小手浮凋般鲜明,自苍青的老树身上缓缓伸出,这一幕怎么看都有几分诡异,男子素来稳定沉重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先是手,然后是手腕……伪装的青苔树根被一一拨开,现出乌黑的发顶,一个人,从树桩的位置,钻了出来。

    他抬起头。

    男子震惊的退后一步。

    真的是孩子。

    不过六七岁模样,披一件暗绿色油绒衣,看起来和那树身颜色近似,这种颜色难看得很,穿在这孩子身上,却让人觉得清而雅,正如这夜雨深林幽暗泥泞污浊阴冷,他站在那里,所有人心中却都突然掠过一个词——玉人。

    明光清润,如玉琢成。

    不过一个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摄人,一旦长成,却又不知该如何的颠倒众生。

    男子却只抱紧怀中包袱,警惕的盯着这个孩子——他不会忘记,正是这个看来无害的小小少年,躲在这树身之中,利用这雨夜暗林的掩护,偷袭了身经百战的他。

    训练有素的血浮屠精英在密林遇险时,会习惯性的先选择背靠大树占据有利地形,而正常情况下,人的视线一般都只会平齐向前而不会故意向下,他哪里想得到在那并不粗的树桩处,竟然会挖空藏了个孩子。

    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

    如果是有意安排,那这孩子也太可怕——熟悉血浮屠的作战自保方式,懂得人的习惯选择,胆大心细,出手狠绝。

    刚才那一刀,如果不是他应变超卓及时避过,本来是该捅在他腰眼要害的。

    那孩子微微偏头,有趣的瞧了瞧他,目光在他手中包袱掠过,突然澹澹道:“有些人就是蠢,何必费尽心思折损人手,像条狗似的撵在你们后面?与其千里追杀,不如守株待兔,你说,是不?”

    男子抿了抿唇,目光向后一掠,那孩子立即道:“不用看了,你要接头的人,已经走了。”

    男子眼神一颤,这个山谷的主人,和先主有约定,在他前来求助联络之前,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然而这林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后方石屋依旧毫无动静,难道,人真的走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是绝望的一沉,然而他依旧谨慎的保持沉默,并不失措慌张,那孩子却似能读心一般已经轻轻笑起来,笑容清雅明润,眼神却晶石般冷。

    “不相信是么?其实很简单,假如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带着你们血浮屠的令牌,抱着和你怀中一样的宝贝,求见谷主,你说,谷主大人会怎么做?”

    男子重重一震,骇然盯着那孩子,半晌低低道:“你怎么会知道……”

    属于皇室数百年来的绝顶机密,怎么会被这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说呢?”那孩子薄唇上的笑意,浮凉若瑟瑟秋夜里的灯花,“这世上的秘密,只要有人知道,就迟早有被泄露的一天。”

    男子握紧了手掌……血浮屠当中有奸细!

    皇朝倾覆,王公尽降,忠心王朝的旧臣尽数屠戮,如今天下之大,只留下世代享受供奉,不为任何掌权者所控制的血浮屠,保留了自由之身来护持这皇朝最后一点血脉,千里追杀中多少人丧于路途,多少人拼死断后,到得如今走到最后的寥寥几人,阿衍、老石、三虎、小六……无一不是队伍中最为精英、地位最高、忠诚亦最无懈可击的成员,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那么……会是谁?能是谁?

    不能怀疑,不敢怀疑,这个念头一旦触及便是森冷的撕裂和无垠的阴影,如果是真的,如果那些牺牲和追随都能有假,叫人情何以堪?

    深深吸一口气,男子后退一步,现在已经不是追究谁是奸细的时辰,当务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退一步,那数名灰袍老者也齐齐向前一步,动作看似平凡,男子却精细的注意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步移动过后,和原先保持得完全一样。

    这个发现让他再次心中一紧,无庸置疑,对方是眼力和武力俱佳的绝顶高手,以他现在的状态,一个也接不下,更不要说在众人环伺之下逃脱。

    落雨无声,隐约听得人紧张的呼吸粗重,当先一个灰袍老者木然抬手一指,指向那男子怀中包裹。

    男子垂眼,声音平静:“想要?拿命来换。”

    那孩子却笑了起来。

    手一挥。

    砰然一声闷响,一团东西被掷在了林中,昏暗光线勾勒出淋漓而模湖的微红轮廓,一时让人看不清那是什么,男子却死死盯着,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紧,指甲深入肉中。

第274章

    那是三虎的尸体,或者说……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尸体。

    如果不是那明显较矮的个子和腰间还剩半个的血浮屠标志,便是三虎那个智慧卓绝狠辣明利的小女儿来认,也一定认不出。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林中一片死寂的安静,明明没有人有任何动作,气氛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却有人若无其事的开口。

    “偌大皇朝,到现在还在以命相拼的,只剩下你们血浮屠。”那孩子语气轻轻,微带惋惜,“我不得不说,你们真是……愚忠。”

    “看见他的下场了吗?”他指指地上那一团,小小年纪,面对那样的惨景依旧气定神闲,平静漠然得令人心中发冷,“你再执迷不悟,也一样。”

    男子却已将目光缓缓收回,看向那孩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大成皇朝最起码还有我们这群愿意战至最后一刻的愚忠……”他笑,“就不知道将来阁下家皇权崩塌之时,有几个人会为你赴死?”

    “很遗憾,你看不到那一天。”那孩子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语气一转,“但是,就算你看不到,你不希望你的子孙后代,能看到那一天吗?”

    男子面色一变。

    “你家族世代子嗣艰难。”那孩子看着他,语气澹澹,“到了你这一代,百年难遇的有了兄弟两人,但是就算如此,好运似乎也已经走到尽头,你那兄弟虽然早早娶妻,至今却只有一个男丁,据说还是个……”他说到这里,轻笑一下住了口。

    男子脸色铁青,一直稳定的双手,竟然微微有些发抖,他注视这小小孩子,眼神中终于有了几分震惊。

    血浮屠的一切都是绝密,属于他这个首领、属于他家族的隐私,更是世上几乎无人得知,这个小小孩子,竟然了如指掌!

    那孩子却无视他的脸色,坦然继续,“我相信你不惧身死,也认为金银珠玉买不动世代忠诚的血浮屠首领,但是我相信,世代守护血浮屠第三十七代家主,一定不愿意家族承继在自己手中,彻底断绝。”

    轻轻巧巧一句话,却如巨锤般砸中男子,他踉跄退后一步,脸色惨然。

    世上没有怕死的英雄,却有被责任所困的蛟龙。

    家族一脉今日绝,他至死难见先祖。

    那孩子看着他神色,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我不伤你,我甚至不问你任何事情,只要你此刻放下这包裹,转身而去,你家族的那个孩子,从此便会安枕无忧。”

    竖起手掌,尚带童稚的声音听来竟也铮铮有声:“以我圣宁血脉为誓,违者,断嗣!”

    林中众人齐齐动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统治的宁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据说百年前是大成属国皇室血脉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并,因此宁家私下自号为圣,极重血统承继,这样的誓言,是相当重了。

    男子表情不变,眼神中却已露出沉吟之色,显见已被他的誓言打动。

    “拿来吧……”那孩子察言观色,立即轻轻伸出双手,舒展向前,一个等待接过的姿势。

    密林黝暗的色彩里,腕骨精致掌心如玉,语声如一缕细丝悠悠散开,缠缠绕绕捆上男子驿动不安的心神。

    “血浮屠只剩下你一个……普天之下,只要这里的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低沉的声音听来无尽诱惑,幽幽蛊惑人心,“你只要放开手,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人可以为难你家族……”

    男子沉默着,似在思量,眼神悲凉而遥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见想要看见的人。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等着他退,或进。

    等着自己成为这个辉煌皇朝的终结者,等着这皇朝最后一点星火熄灭。

    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实质,泥浆般凝结,将众人身心动作都似要束缚。

    很久以后。

    男子终于抬头,望定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轻浅,深重晦暗的色彩里,看来浮薄如早间的雾气。

    那孩子眯着眼睛,眼神里掠过一丝寒芒。

    男子的手,却已经抬了起来,掌心微赤,显见已经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缩得更紧,身形却纹丝不动。

    那男子提掌,却不是放开的姿势,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怀中锦缎包裹的前心!

    于此同时悲愤的笑声激越荡起,震得这林中落叶簌簌而下。

    “国将倾亡,何来家族?既然如此,不如都毁个干净!”

    眉头一动,那孩子刹那间轻烟般掠了过来,与此同时密林四周一直虎视眈眈的身影都动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网,四面收拢,势必要将男子手中的动作阻止。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速度,隐约间红光一现,手掌已经按上包裹。

    “呜……”

    半声呜咽尚未响起,便已戛然断绝!

    那声音那般细弱稚嫩,在午夜风雨密林中,如残烛星火,刹那飘摇,转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铁青。

    少年的眼神,一层层的冷了下来,他盯着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气势未足,看来却如一条幼龙于长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驰的虎。

    只是那眼神在掠过那已经毫无动静的包裹时,依然有几分狐疑。

    那男子却随手将包裹一抛,愤声笑道:“既已与皇朝同殉,也无所谓葬在哪里!”

    包裹飞了出去。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飞龙舞凤的锦缎包裹在半空中划过一条金色的弧线,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迅速落向密林后的崖下。

第275章

    少年眉一扬,飞快叱道:“拦下!”

    立时有人腾身而起,男子却飞身掠了过来,直直扑向少年,半空里手一掣寒光闪耀,罡风呼啸噼向少年天灵盖。

    所有人惊呼出声赶紧回转,再也无心去追那个包裹,男子却在将要扑向少年身前时突然长声一笑:“血浮屠与皇朝共存亡,不敢多活一刻!”

    他手一抄捞起地上那团看不清脸面的血肉,身形一扭,比那包裹更快的冲向崖下。

    众人不想他在万里奔逃精疲力尽时刻依然有如此速度,一时都追不及,眼看他放弃对主子的攻击,半空中都舒了一口长气。

    不想惊变突起!

    “轰!”

    天地灰蒙中突然迸开明烈的色彩,半空中腾起一朵乌金色的花,巨大的气浪将穿林而入的绵绵雨丝激飞,下了一道斑斓瘆人的惨烈血肉之雨。

    一片深黑亮红腥雾弥漫里,正当其冲的那金尊玉贵的孩子,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四面惊呼声都似要凝结!

    良久,一些澹红的碎肉,扑簌簌自树叶之端无声滑落,瞬间在人脚下积了一堆,那是刚才被扔在少年脚前的血浮屠卫士最后遗骸。

    刚才男子看似拎起尸体离开,却在敌人最不防备的那一刻,引爆了藏在尸体中的炸药。

    衣袂带风声瑟瑟,所有人都向倒地生死不知的主子赶了过去。

    却有一声怆然长笑,自未散硝烟之中响起。

    “以我血浮屠已死之身,尚能换得乱臣贼子贱命一条,三弟,你可以瞑目了!”

    半空中浴血黑衣人,凝目脚下那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堆,眼神疼痛而欣慰。

    所有的血浮屠高层,体内都有一颗雷弹火器,用来在最后关头与敌人同归于尽,久经训练的血浮屠,临敌保命和杀人的技巧也非同凡响,一路追逐,众人早已知道也许会有遇上敌方重要人物的一天,而自己的尸体也很有可能被拿来动摇己方军心,所以哪怕被围攻而死,都很有默契的没有选择自爆,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个机会。

    既已身死,何惧再抛了这血肉皮囊?拿来拉个垫背的也好。

    男子一眼掠过,再无留恋,长啸一声。

    啸声如苍龙,在深邃密林之中飞越穿梭,震得叶上露珠晶莹滚落,如英雄最后一滴男儿泪。

    围着少年的众人被啸声所惊,骇然回首。

    只看见一片染血的黑色衣角飞驰而落,消失在苍青的崖边。

    众人怔怔的看着,被凄迷的月色染得脸色苍白,眼见那一幅衣角湮灭于黝暗崖下时,所有人不禁吁出一口长气。

    眼神里都缓缓浸出些许的怅然和迷茫。

    眼见他高楼立,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六百年繁华金粉、十万里锦绣江山、曾引鞭断流、曾万国来朝、曾威凌天下、曾四海俯伏……所有属于辉煌绝艳大成皇朝的骄傲拥有。

    自此刻……

    终换了主人。

    和光十六年,绵延国祚六百年、盛极一时的大成皇朝,倾毁。

    于金宫玉阙断瓦废墟及前朝皇族尸山血海之上。

    天盛皇朝,立。

    族长们想着那信上的话,听着这犀利的诛心之言,都相顾失色。

    如果这位活佛预言中的带着血火而来的母狼真的是朝廷奸细,来的目的就为夺取草原的话,那么她确实有杀死大王的动机。

    如今一切看来,都和活佛的预言很吻合啊。

    “不是这样的吧?”凤知微没说话,反倒是刘牡丹开了口,怔怔的道,“知微和我说过这事,她只是说草原今冬可能有暴雪,目前咱们存粮够了,不如先将粮食寄存在禹州,没说那后面的话啊。”

    “大妃您被骗了吧。”有人冷笑着将信扔给她,“这才春天,谁能预计到冬天就有暴雪?再说目前存粮谁说够了?这女人心机深沉,大妃您是厚道人,可千万别听她的。”

    刘牡丹张了张嘴,当着这许多人面又不好说暴雪只是扣粮的借口,不好说存粮够了是不算加德不肯交出的两万王军才够,这是她和凤知微要夺回原族长手中军权的私下决策,没办法在这个场合说清楚。

    她将信翻了一翻,也皱起了眉头。

    凤知微眼角瞥过那封信,眼神微微一闪,信确实是她的信,人也确实是她的人,帝京护卫的口音和草原人氏有很大区别,装也装不来。

    然而那封信,却被人巧妙的改动过了。

    不知道克烈从哪找的高手,对信笺做了揭层添字减字处理,只添减了寥寥几字,便将整个意思引入了另一个方向。

    她的沉默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心虚,越发证实了众人的猜测,刘牡丹坐在赫连铮身边,仰头伸手去拉她衣袖,“知微,你……”

    她伸手一拉,凤知微身后不知道谁突然一歪身子,撞得她身子一斜,刘牡丹拉住凤知微的袖子的方向便没把握住,嗤啦一声撕开了她的腰带。

    一点澹澹的雾气腾了出来,克烈脸色大变,大喝:“退后!”闪电般掠过来,一把将凤知微身边几人拉开,那雾气落在地面微草上,草尖顿时微黄。

    “有毒!”

    “难怪在她住的地方搜不着,原来毒大王的毒药藏在她的腰带里!”

    “来人……”青鸟白鹿两族族长一声断喝,直指凤知微。

    王军如铁甲洪流涌上,将凤知微团团围住,刀出鞘箭在弦,铮然声响里人们围挤过来,被刀锋向外的王军远远拦住。

第276章

    “处置奸细,各家人等散开……”克烈悠长的呼喝声传得整个草原都听得清楚。

    一名王军小队长冲上前来,抖开手中牛皮绳索。

    克烈负手看着,看见凤知微身后顾南衣手指动了动,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今日只要有一人死于顾南衣之手,乱局必将不可收拾。

    绳索生风,向凤知微套下。

    凤知微突然向前一步。

    她不退反进,那不知底细的小队长倒愣了愣,一愣间凤知微道:“处置奸细,无关人等散开。”

    随即她衣袖一拂,那小队长立即踉跄退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群里忽然又起骚动,看见又有几人走来。

    当先的是华琼,挺着大肚子,面带微笑的牵着另一个大肚子——娜塔。

    之后还有宗辰,拽着梅朵。

    看着这么一群人过来,众人都有些惊异,娜塔张大眼睛看着克烈,面色发白,克烈衣袖一动,细长流媚的眼眸一眯,笑道:“大妃,中原有句话,叫狗急乱咬人,您现在也急了吗?”

    “急的是你吧?”凤知微唇角笑意讥诮,不再看他,转向族长们,道,“各位大人想必还记得,当初娜塔以腹中胎儿为名求得弘吉勒一命时,曾对大王说,她这胎是在甘州怀的。”

    众人点头,娜塔张开嘴,退后一步,护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去年五月左右逗留甘州,六月底接到老王王令赶往帝京,如果娜塔是在这之后怀孕,如今孩子应该八个月,还有一个多月临盆,然而事实上,娜塔临盆,应该就在这个月,众位族长如果不信,让自己的巫医来把脉便知。”

    “你胡说!”娜塔抚着肚子,白着脸尖叫,“我确确实实是在甘州之后怀的孕!你是想陷害我,就算是我这个月临盆,也有可能是早产,或者你下手催产我!”她扑向蓝熊几位族长,“叔叔们,你们看着我长大,不能让那母狼这样当着你们面害我!”

    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手一伸,华琼递上一个黄黑相间的方形锦囊。

    “你叔叔们不能让你当着他们面被害,你却可以当着他们面撒谎。”凤知微轻笑,将手中锦囊晃了晃。

    娜塔撇撇嘴,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晃这个干嘛,我不认识。”

    “你以为,你已经在神龛下换了护身符吗?”凤知微一句话,成功的将她的得意安稳之色打去,“很抱歉,忘记告诉你,华姑娘根本没有把那个护身符放在神龛下,你换走的,是另外一件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却不相干的东西。”

    娜塔退后一步,抬手就下意识去摸怀中,却被旁侧一个目光狠狠盯住,顿时手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不用去摸了,我没有诈谁。”凤知微不疾不徐的从黄黑相间的封套里抽出一张纸笺。

    “大妃,这是怎么回事?”族长们看得一头雾水,愕然发问。

    凤知微从锦囊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青鸟族长,“大人们请看,这是娜塔为自己孩子写的护身符,有孩子出生的大概日期和名字,从这个日期上推断,娜塔在五月初就已经怀孕,而五月初,大王还没到甘州,也没去过金鹏部的领地。”

    华琼上前一步,用她特别清楚的口齿,简单说了诈出娜塔孩子真实出生月份的经过,娜塔却尖叫起来,“你撒谎!你撒谎!没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我写的!不是!”

    “搜她!”

    一声令下,宗辰出手如闪电,抬手就从娜塔腰间摸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黄黑相间的封套,笑道:“这是你从神龛下偷换的护身符吧?你以为你换回的是达玛活佛加持过的护身符?你换的是大妃的钤记!”

    他将那里的纸条抽出,取出一个极薄的小夹子,将纸条一抽,夹出一个小小更薄的纸片,上面有一个阳文红缨印记,正是独属于凤知微的钤记。

    “这事要是我们编造的,你的身上,怎么会有圣缨郡主的东西呢?”

    “娜塔!你竟然将不知名的野种,冒充王裔!”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出口怒喝的是克烈。

    娜塔怔在那里,直直望着克烈,忽然身子晃了晃,向后便倒。

    她身边有人扶住她,伸手一触她鼻下,立即惊呼:“怎么回事?气绝了!”

    人群哄然一声,都没想到娜塔怎么好端端就会死,克烈快步上前,把了把她的脉,又再三试了试她的呼吸,他微垂头面向娜塔,长长发丝落下,遮掩了脸上神情,半晌一甩手,冷笑道:“畏罪自裁?也好!”

    凤知微望着他悠悠笑道:“克烈族长也太忍心了,好歹听说你和娜塔自小一起长大,怎么就没有一点香火之情呢?”

    “罪是罪,情分是情分,只有你们女人才会混为一谈吧?”克烈微微眯着眼睛,“何况大妃,东拉西扯也是你们女人的专长,你说娜塔冒充王裔,那也就是王帐私事,和先前我问的出卖呼卓部的事,似乎不相干吧?”

    “相干么?相干。”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事端多由内鬼起,家宅之事,保不准就是天下大事……我说克烈族长,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

    克烈望着她,目光闪动并不答话,其余人却也感觉出了一些不对,人群喧嚣的声音,渐渐低了些。

    凤知微根本也没打算等到克烈答话,笑道:“我就是不明白,草原向来人丁不旺,你的第一个儿子,怎么就忍心认了别人做父亲呢?”

    凝神聆听的人群又是哄然一声出现骚动,克烈冷笑道:“什么叫死无对证任意污蔑,这就是!娜塔已经自裁,你想把那孩子栽在谁头上,自然由得你。”

第277章

    “克烈!”

    一声尖呼,已经“断气”的娜塔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直扑向克烈,“你这头杀妻灭子的狼!”

    她顶着个大肚子扑出去,尖尖的十指奋力在半空抓挠,看那力度,恨不得将克烈撕成碎片,克烈眼神中掠过一抹震惊,眉尖一皱并不答话,飞身便向后退去。

    青鸟白鹿两族族长互视一眼,对台下王军做了个手势,王军纷纷来截,克烈身影翻飞,一转眼便掠过人群。

    却有天水之青人影一闪,快得像一抹青色的风,刚刚生起,便越了千山万水,后发先至,玉凋般堵在克烈面前。

    克烈左掠,他向左,克烈右奔,他向右,身法似乎看起来不急不忙,却始终在克烈前三步距离,将他所有的去路,堵得死死。

    克烈眼中光芒闪动,看了一眼前方,又恨恨回头看了娜塔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困惑之色。

    “不明白娜塔怎么死又怎么生的,是吧?”凤知微悠悠笑道,“金盟大会那日,你看情势不对,便授意娜塔把自己的便宜儿子栽给赫连铮,你怕娜塔露陷,当时就在娜塔身上种了草原巫医的黑骨死咒,必要的时候,你动动手指,她就会死,可惜这东西,一早便被我一个精擅各类医术巫蛊符咒的朋友察觉,换去了符咒,娜塔刚才的‘断气’,只是中原一种闭穴手法而已,你的武功大概出身草原雪山游巫门派,自然不懂中原医学博大精深。”

    她对宗辰笑了笑,一直站在娜塔身后的宗辰,轻轻一笑。

    “你大概一直有点奇怪,你看见娜塔出现已经知道不妙,在袖子里捏死咒的时候娜塔没死,却在骗局被拆穿后才死,现在可明白了?娜塔的生死,不操纵在你手中,只在我手里。”

    “也许她整个人的意志,都操纵在你手里,也未可知。”克烈犹自平静,居然还笑了笑,“你说一千道一万,却始终无法解释那封信,不是吗?”

    “大妃。此事既然另有隐情,还请一并说个明白,娜塔和克烈冒充王裔的事情,我们会另外处置。”青鹿族长沉声询问。

    言下之意,就算冒充王裔事真,也只是王嗣桉,还是不够洗清先前克烈的指控。

    凤知微澹澹负手,看着前方,那里,渐渐出现一骑快马,她释然一笑。

    “关于那封信,我现在可以说了,克烈拿出的那信确实是我的,那信使也是我的。”

    面对众人震惊疑问的眼色,凤知微手一招,众人目顺她手势看去,风尘仆仆的淳于勐越奔越近。

    “克烈截获的信使,虽然是我的手下,但其实我派出了两个信使,除了克烈截获的这个,另一个是我的送嫁队长淳于勐,他带来了禹州粮道的回信,请大家看看。”

    信笺递上,族长们再次传看,眉头渐渐皱起。

    禹州粮道信中答复,拨放呼卓部粮食已备妥,既然呼卓部要求存粮禹州,那就等到秋粮下来后再拨运等等,信是禹州官府正式公文用件,信笺印鉴都是齐备的,青鸟族长往日就专司和内陆各级官府打交道,自然认得。

    “原来如此。”青鸟族长第一个改了脸色,将回信递还,歉然道:“险些误会大妃,请大妃恕罪。”

    “误会我没关系,别放过有心陷害的人便成。”凤知微意态轻闲,似笑非笑看着克烈。

    克烈挑挑眉,此时才露出一丝遗憾之色,看了眼娜塔,摇头轻轻叹息,“女人……为什么有的那么聪明,有的那么蠢……”

    神情间一副可惜她没死成的样子。

    “克烈——你狼心狗肺——你不得好死……”娜塔披头散发,两眼充血,在宗辰手中挣扎着要扑向克烈,尖嚷声极具穿透力,刺得整个草原都似要被掀开。

    “我也这么认为。”凤知微轻轻笑着,“不仅他,还有你……”

    她霍然转身,指向达玛活佛!

    “你疯了,大妃!”

    “不得对达玛阿拉无礼!”

    叱喝声立刻爆发,这回众人反应很快,刚刚舒展开脸色的众位族长,神情都瞬间铁青,纷纷怒喝:“大妃,休得胡言乱语!”

    冷笑一声,凤知微一改先前意态悠闲神情,抬起的手指始终没有放下,直指达玛,“相信诸位今儿也看出来了,有人设了一个局,要先杀大王,再陷害驱逐我,然后把持王权,夺取王位,将还未完全安定的草原,再次陷入纷争血火之中。”

    “那与达玛活佛有何关系?”

    “如果不是有人为克烈撑腰,弄出那个针对我的预言,大家何至于这么容易便相信了我会有害于大王?”凤知微冷笑,“你们那在云端的神,享尽你们香火的膜拜,却不肯将光芒普照全族子民,只加持于你们火狐族长的头顶呢!”

    不待众人反应,她快步上前,突然一把拽过了达玛身后为他捧着铜法器的小喇嘛,将那法器夺过,拔起身侧烤羊上插着的匕首,将那黄铜的颜色一刮,立时露出黑色的内里。

    那颜色乌沉璀璨,不同于一般铁胎,众人都惊“咦”一声,眼光不禁转到先前克烈献上的那块乌金,很明显,那是同样的东西。

    乌金矿极为少见,只有火狐族领地有,能拿出这么一大块乌金做法器,除了族长克烈,还能有谁?

    而呼卓部都知道,达玛活佛力行俭朴,从不收受族人私下供奉,更不要说使用这么贵重的乌金法器,何况就算用乌金,也应该光明正大的用,却偷偷摸摸上了一层铜漆遮掩,其间鬼祟之处,众人想着,便已经呆了。

第278章

    达玛霍然抬头,注视着那法器,浑浊的眼底神色震惊,蠕动着嘴唇正要开口,凤知微已经风般走过,走到那装着酥酪的金盆之前,用那把烤羊上的银刀挑起洁白的酥酪,对着众人一扬。

    日光下,挑着酥酪的银刀,慢慢变成黑色!

    人们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一瞬间极度的震惊失语反而造成了极度安静,凤知微斜睨着达玛活佛,缓缓道:“达玛阿拉,如果赫连铮刚才没有中毒,也必然逃不过你的酥酪点额的杀手吧?你们为了弄死他,还真是煞费心机。”

    “你……你……”达玛蠕动着嘴唇,拼命的想说什么,然而身子抖得厉害,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干瘪,似要缩进了法衣里去。

    “你收了火狐的贿赂,为他污蔑大妃,拦阻大妃参与庆典,好方便他们谋杀大王——达玛,你也算持戒弟子?也算出家之人?你对得起百万呼卓儿女多年来的供奉膜拜?对得起这抬头朗朗青天俯首浩浩草原?”

    “你……”达玛似乎想用手支撑起身子辩驳凤知微,他的枯瘦苍老如树根的手指无力的在地面抓挠,长长的指甲刮得泥屑纷飞,却始终无法挪动一丝一毫。

    “你号称今世苦修,青灯小庙,清素简朴,并以此得草原百万臣民爱戴,可惜却是个惺惺作态佛门败类,沽名钓誉欺骗世人之徒!”

    凤知微上前一步,一把扯下达玛一截衣袖,手指用力将布撕开,露出同样烁烁闪金的乌金之丝,将那半幅衣袖在空中一展,大声道:“我的草原兄弟姐妹们,你们是否因为达玛活佛这件穿了三十年都没换的法衣,而感动过他的俭朴节约?今天且让你们看清楚,三十年没换,是因为,没有什么衣服,抵得上这件真正的价值!”

    乌金细丝织就的法衣,在日光下光芒熠熠,所有人一瞬间都闭上眼,不知是被那乌金之光刺着了眼睛,还是被这样令人无法接受的现实给刺着了心。

    像看见巍然于草原云端多年的神轰然崩塌,又像是内心深处的信仰堡垒突然出现裂痕,人们心中都生出一点茫然,不敢信,不愿信,便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达玛活佛——只要他为自己辩解,他们都相信!

    然而没有。

    达玛活佛始终在颤抖,咽喉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浑浊的眼睛无力的翻动,无法对凤知微步步紧逼的责问做出任何应答。

    克烈目光闪动,张嘴要说话,顾南衣在他对面摸出自己的小胡桃,不动声色的吃,不时的将小胡桃对着克烈的嘴瞄瞄,克烈相信,如果自己真的发出一个字,咽喉里一定会被立即塞进一颗胡桃。

    他微微向后看看,神情间有些焦虑,然而面前堵着这么个瘟神,便是想动上一步都不可能。

    “达玛阿拉。”凤知微远远的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是神圣的长生天之子,预知天命,护佑草原,长生天的光明,不容任何魑魅魍魉,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瞒过你智慧的眼睛,将污水泼在你的头上,所以,是与非,对与错,凤知微站在这里,等着我们的父亲回答。”

    她神情琅琅,义正词严,眉宇间正大光明,执着乌金衣袖的手指雪白,立在风中像一尊雪山寒石凋像,坚毅而刚强。

    草原汉子仰头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汉女,此刻看来高贵而有凛凛之威。

    一日之间,见她被指证,被围攻,被折辱,却始终不疾不徐,澹定从容,抬手间翻覆不利局势,锋芒毕露却又不咄咄逼人,敢作敢为却又留有余地,即使在此刻,面对着一直针对她的达玛活佛,依旧光明坦荡的要给对方自辩机会。

    草原男儿最欣赏的就是正直坦荡的人们,相比之下,素来神一般的达玛活佛,缩在地毡上无言以对的姿态,就太让人失望了。

    信念的摧毁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只要埋下种子,就有发芽的可能。

    草原汉子们沉默了,虽然眼神依旧半信半疑,但很明显,在凤知微如此激烈的指控之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像先前一样辱骂指控,其间意味,不言自喻。

    达玛抬起满是血丝的浑浊老眼,看着凤知微,那眼神里映出的不是黑裙肃然的女子,而是披着血衣走向草原的母狼。

    他已经不再试图蠕动嘴唇——从刚才凤知微站出来开始,他全身的血液便似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捆住,粘滞而厚重,束缚住了他所有的语言和动作。

    恍忽间想起昨夜凤知微的拜访……她去挑油灯……她坐在他对面暗影里……立在门口上风处的两名男子……隐隐约约,似心中惊雷一闪,訇然噼开混沌的意志。

    她果然有备而来,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很明显,昨夜她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派人换走了他的铜法器和法衣,顺手还对他下了毒。

    最关键的问题是,她身边定有绝顶用毒高手,竟能完全控制他毒性发作的时辰,令他只在此刻做声不得,而在场那么多人,看他之前一切如常,此刻却“无言以对”,等于默认指控。

    这一手连消带打,她不仅解了自己之危,顺手还将他推落神权王座,这只母狼,早就开始怀疑克烈,怀疑娜塔的孩子,故布疑阵,诱敌深入还不罢休,还要拉扯上他,一举将所有不利于她的敌人,全部一网打尽。

    活佛收受贿赂,勾结火狐族长,陷害大妃谋刺大王……果然令人难以想象的狠!

    达玛垂下眼,粗重的喘了口气……草原的未来,当真就这么注定要被这女人摆布了么……不……不……

第279章

    “大妃,火狐族长并没有王位继承权,就算娜塔孩子是他孩子,以后继承王位,可我草原王位承继变数很多,不容易等到孩子长大,他犯不着这么冒险。”白鹿族长突然提出异议,“活佛就更没有必要为火狐族长这么做了。”

    “是啊……等不到孩子长大,那么现在,该是谁呢?”凤知微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道,“咦,加德哪里去了?”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先前最早出现发现大王中毒,又提醒牡丹大妃查问凶手的加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青鸟族长脸色变了变,赶紧挥手命属下去查看,半晌那属下匆匆奔来,在青鸟族长耳边说了几句,青鸟族长脸色立即变了。

    “不用担心。”凤知微看着他的表情,微笑着道,“我的护卫已经封锁在外围一线,另外调动了部分王军随时注意着加德的动向,他点了他的两万人刚一出营,我们便带着大王令箭给迎上了。”

    随着她的话音,远处隐约有纷扰喧嚣之声,青鸟族长眉头一紧,和白鹿族长匆匆奔下高台,去指挥王军镇压加德去了。

    “大家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凤知微示意高台下的护卫让开,缓缓在台上走了一圈,道,“原库尔查族长之子加德,图谋大王位,和火狐族长勾结,并以重金求得达玛活佛庇护,先由活佛捏造预言,陷我于不利境地,再陷害我出卖草原,试图驱逐我,避免朝廷介入草原事务,再谋刺大王,一旦大王身亡,加德立即点齐麾下两万因尔吉王军,武力围困会场,以近支兄弟身份夺取顺义王位,再给予克烈封赏——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连加德只怕也不知道,克烈的野心,绝不仅止于新王的小小封赏,他要的是王位——当娜塔的孩子在他保护下生下,他便可以和自己的老丈人弘吉勒一起,再杀掉加德,扶札答阑大王‘唯一子嗣’即位,名正言顺,天经地义,朝廷草原,无人可阻,从此千秋万代,克烈大人一统草原。”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阴谋,给她说得清晰明白,四周数千人,都露出恍然却又不可置信神色,草原汉子直心肠,这些弯弯绕绕听着都觉得费劲,真难为这个大妃人在局中,居然看得这么清楚。

    “我说克烈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出身雪山邪门的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为个王位都能搞出这许多花招。”有人事后诸葛,低声滴咕。

    “哎,再多花招也瞒不过中原人啊,你看中原女子,真是厉害。”有人却在想着大妃实在是令人惊讶,克烈号称草原第一狐,到她手里竟然也不够看的。

    “那大妃腰带里的毒是怎么回事……”土獾族长发出新的疑问。

    “怎么回事?陷害呗。”

    声音从地上发出,听来有几分熟悉,众人回头一看,先前还奄奄一息快被毒死的赫连铮,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懒洋洋搭手于膝,笑嘻嘻看着凤知微。

    “大王!”

    族长们声音几多惊喜,不过凤知微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复杂的味道——十部族长,难免还是人心不齐啊,不过经过今日,想必定可安分。

    将腰带轻轻解下,凤知微抬手一抛,抛在了一人脚下。

    那是脸色铁青的梅朵。

    “今天早晨,我们那高傲尊贵的梅朵姨。”凤知微浅笑,“很难得的曾抓住本大妃的腰带乞求,当时我们身边很多人在,都可以作证。”

    “那又怎样?”梅朵梗着脖子,脸色虽然难看,嘴上却一句不让,“我碰你一下就是我下了毒?我曾经拼死救护大王,我救他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我怎么会和克烈勾结,去害你害大王?”

    “你对大王的救命之恩,可不可以少说两次?”凤知微懒洋洋的唇角一勾,“拜托,我来才没几天,已经听你说了十几次,都快能背下来了,我们中原有句话,叫施恩不望报,如今到了草原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施恩是必须要加倍报还的。”

    台下有人吃吃的笑,梅朵仗着当年对世子救命之恩,在草原盛气凌人,众人多有些厌烦,只是刘牡丹和赫连铮没说什么,别人自然更不敢讽刺,如今凤知微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很多人听得极其痛快。

    “你少讥讽人!”梅朵又羞又恼,“我没有就是我没有!”

    “你说你不可能害大王,可我也没说你害大王。”凤知微澹澹道,“你想害的,不过是我而已。我不死,梅朵姨妈怎么能做上梅朵大妃?”

    “你……”

    “还是问问你新结交的朋友吧!”凤知微冷笑,一指被宗辰抓住,始终目光充血瞪着克烈的娜塔,“问问她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朵霍然扭头,盯着娜塔,娜塔根本不理她,嘴一撇道,“看我干嘛?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事情一起做,后果一起担,没说的!”

    一扭头又对凤知微道:“你说的那些,她不认我认,梅朵那天因为换屋子的事恨你,我便教了她给你下毒,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赫连铮的,什么甘州的事情,是克烈告诉我的,你们要杀要剐我随便,我就一个要求——让那混账也得死!”

    她一指克烈,眼神凶狠如狼,当真是恨毒了他,不惜拖着这无情无义的负心郎一起下地狱。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凤知微一笑。

    “那也要你能宣判得了。”远远的,一直仰望天色的克烈突然也一笑。

    随即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第280章

    这一阵沉暗来得极其浓重,像是一口铁锅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临的时刻,原本空气中流动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气,若有若无冲在鼻端。

    黑暗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叫:“大地狱神通!”

    凤知微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却忽然想到刚才有人说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话,何况他们一直盯着克烈,对这人一身诡奇的武功来源何处一直无解,难道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过听底下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对这个邪教很有些畏惧,有人似乎已经趁乱逃离,高台上的族长们也十分惊惶,有人跃下高台。

    赫连铮追了过来,直奔凤知微的方向,凤知微盯着那片黑暗,眼光一闪,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一边扬声招呼顾少爷,“顾兄小心,穷寇莫追……”一边衣袖挥了挥。

    一片混沌中有人无声无息掠上高台,掠过懵然不觉的族长们身侧,直奔委顿在地的达玛活佛。

    片刻之后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呼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连那铁腥气都荡然无存,草木香和酒肉香里,台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娜塔不见了,宗辰也不见了,梅朵扣在赫连铮手里,赫连铮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凤知微。

    在场的八位族长只剩下五个,另外几个有点狼狈的落在台下王军中央。

    更远一点,顾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两人都不见了。

    “达玛阿拉!”

    一声惊呼惊醒了还有点懵然的众人,转回头来才看见达玛活佛的头,不知何时已经软软搭在一边。

    “阿拉!”

    天边金光一闪,掠过云层之上,众人仰头去看,只看见苍鹰高远的飞过。

    四面隐约泛起一阵异香,达玛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个方向,随即一只手缓缓抬起,向那个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着脸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圆寂了。

    历代活佛圆寂前,都有异像,并会在临终前以法体或预言,预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呼卓供奉的长生天教义,代代活佛传承分为两种,一种是前代活佛死后转世,一种是前代活佛魂灵托付新主,无论是哪种,都需要活佛死前给予喻示。

    空气中的异香越发浓重,高台上的族长们也齐齐跪倒,历代活佛都在呼音庙圆寂,达玛将成为第一个在万众目光下圆寂的活佛,众人此刻心中却已经没有了荣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数人甚至在暗暗庆幸——活佛在此刻圆寂,倒免了大家对刚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处置为难,挺合适。

    至于为什么在此刻圆寂,倒没有人多想,达玛本来就是风中残烛,谁都预计他活不到下个春天,如今这事一出,心志一摧,就此圆寂完全正常。

    异香浓郁,四面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无声,等待一个老人的时代就此逝去。

    人们伏跪达玛身前,以额触地,小喇嘛们诵起经文,有人燃起梵香,浓密的澹白烟气里,凤知微似笑非笑注视达玛,像一尊诡异的像。

    你一生凭借着神的名义,遥遥在这草原云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终将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澹白烟气里,达玛最后一次努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胧摇晃的视野里,盯视着凤知微。

    一生平静的长生天之子,长生天教义的领路人,在生命的最后,终于闪现愤恨的眸光。

    无法控制的愤恨……

    他努力的动着手指,想将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转个方向……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转世或附身……不在那里……

    对面,所有人都深深伏面于地,不敢亵渎这草原上最神圣的逝去,只有那女子昂着头,唇角微弯,那么有趣的瞧着他。

    像瞧着笼子里的猴戏,抓耳挠腮费尽心思,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连别人的死,她都想拿来利用……

    达玛蜷缩着手指,一点点想将指向王庭某个方向的手指,缩回来。

    然而他便听见了轻微的“卡”一声。

    极轻细的一声,像是谁在长天之上,玩笑的掷了一把骰子,掷出他人最后的命数。

    又或是他的神祗,无声拨断了命运的终弦——

    有什么在崩塌,有什么在断裂,有什么在沉没,有什么,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达玛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头颅,无声无息俯到胸前。

    四面的香气,腾腾的漫开来。

    “阿拉!”

    恸哭和呼喊,瞬间潮水般淹没午后的草原,一片灿烂金光里,无数人跪转身子,惊愕的看着达玛活佛临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后殿。

    王庭后殿里,很明显没有即将出世的婴儿,那么第十七代活佛传人,就是灵魂附体那一种。

    呼卓教义里的活佛灵魂附体转世,多半发生在幼儿身上,众人一边忙着收拾达玛法体,一边去呼音庙报讯,请来护法大喇嘛准备举办法事并为达玛进行火葬。

    呼音庙离王庭并不算远,快马半日来回,其间众人一边焦灼不安等候,一边频频张望王庭后殿方向。

    “去找找顾兄。”凤知微示意淳于勐,有点担忧的望着顾南衣失踪的方向,又道,“那克烈有点邪门,多带点人小心点。”

    淳于勐点点头离开,赫连铮坐在凤知微身侧,对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凤知微含笑偏头看他,“怎么?”

第282章

    他转身前深深看了凤知微一眼,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凤知微回想着赫连铮的眼光,心中叹息这也是个聪明人,却由得她在草原翻云覆雨,给了她常人难以给予的无上信任。

    这是心怀比天地朗阔的男子,你弱,他以全心爱护你,你强,他以一切成全你。

    “克烈跑了?”沉思半晌后,凤知微收回思绪,问顾南衣。

    顾少爷不说话,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宗辰推门进来,道:“克烈果然出身邪门,我以前听说过格达木雪山有一个呼摩教,据说最远可以推朔到数百年前的某神权教派,这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渐渐入了邪道,武功诡异驳杂,犹擅幻影迷阵之术,今天那黑雾就是他们的障眼法,克烈出身低下,幼时曾被放逐到雪山,大概就在那时拜入了这教下。”

    “连顾兄都没跟上?”凤知微十分惊异,宗辰道,“是我赶去半路拉回了他,边境诡异教派,有些伎俩,非中原江湖人士所能掌握,何况……所以我不能让他孤身涉险。”

    凤知微点点头,道:“娜塔是不是和克烈一起走了?”

    “不是。”宗辰道,“我当时急着去追回南衣,只觉得有人从我身侧掠向娜塔,应该是弘吉勒一直派人混在人群中,趁那一阵雾起,趁机救走了他女儿。”

    “救走也好。”凤知微笑笑,“娜塔现在对克烈恨之入骨,弘吉勒应该也转过弯来了,想必当初克烈和他商量好这假冒王裔之事,许诺过事后和他平分草原,然而克烈狠毒心性,将来哪有他的好结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金鹏部和火狐部去狗咬狗好了。”

    两人在那里讨论,那边顾知晓讨好的啊啊扑向顾南衣,把那佛珠往她爹手里塞,顾少爷哪里肯要别人的脏东西,一撒手就扔了他家顾知晓的心意,顾知晓立刻含了一泡眼泪,雾气蒙蒙的瞅着她爹。

    她爹不为所动,自顾自吃胡桃,顾知晓对于胡桃这种神秘的食物垂涎已久,再次啊啊的和她爹要,她爹递了个壳给她……

    顾家娃娃锲而不舍,想了半晌,抓过那佛珠塞给凤知微,把她的手推向顾南衣,凤知微忍住笑,不用力气的让顾知晓推过去,顾南衣偏过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将佛珠拈起,一副“其实我真的很嫌弃只是我给你面子拿一下而已”的模样。

    宗辰一直笑看着,乌木面具后目光闪动,半晌道:“南衣对你,与众不同,连知晓都感觉出来了。”

    凤知微僵了僵,缩回手指,笑道:“许是我看起来比较温和。”

    宗辰一笑,摇摇头,澹澹道,“我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就算是相处十多年的人,他也未必愿意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岔开话题,“知晓也有一岁多的年纪,怎么还不开口说话?”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始终懵然不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最怕被开启后,却又遭遇拒绝。”宗辰却不让她回避,固执的拉回话题。

    凤知微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如果坚持要拉开那人沉静封闭的天地,会否最终为他拉开的不是五彩斑斓新人生,而是另一种苦痛和磨难?

    身侧顾南衣安详的坐着,顾知晓扑在他膝上,白色面纱后似乎可以看见那人眼眸如星子,而唇角有澹澹月色一弯。

    这般静谧美好,连澹漠的宗辰,都忍不住试图维护。

    凤知微坐直了腰,试探着微微向后挪了点距离,身侧顾南衣立即察觉,抬头看她,很自然的坐近了些。

    凤知微腰背有点僵硬,不动了,隐约听得宗辰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出去。

    门被拉开的声音有点尖锐,刺得人心口有点发紧……

    有点尴尬的沉静中,忽然听见门外尖利的吵叫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第283章

    梅朵的声音。

    凤知微舒了一口气,快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看见梅朵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从前殿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满头大汗的护卫。

    看得出来,梅朵多年来在王庭地位太后似的,余威犹在,护卫们束手束脚,给她一路在王庭横冲直撞,竟然撞到目的地。

    “我为了救大王,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梅朵疯子一样跑过来,直扑凤知微这里,“凤知微,你这贱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把戏?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那成!”凤知微负手立在台阶上,看也不看她,断然一喝,“想死,容易!”

    她一摆手,华琼冷笑着冒出来,啪的扔下三样东西。

    匕首,白绫,药瓶。

    “我们中原,要人死,就这么三件东西。”凤知微笑眯眯的道,“一个叫死得快,一个叫死得紧,一个叫死得烂肝肠,同时这也是给有身份的人才准备的东西,保留你尊贵的全尸,我想这也对得起你为大王所做的牺牲了,你自己选吧。”

    梅朵呆呆盯着地面上三件东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凤知微竟然真的准备好了自杀的东西,僵在那里不动了。

    “请,请。”华琼冷笑着将三件东西往她面前踢了踢,梅朵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你当初救下大王那功劳。”凤知微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眸澹漠,“这许多年王庭用最尊荣的待遇早已还了你,就算你觉得没还完,昨日你对我下毒也已经抹杀得干净,别人卷顾你,你再不知分寸,就是自寻死路——要知道你对我可没有救命之恩,却有下毒之仇,我要杀你,谁能拦我?”

    梅朵看看地上三件东西,又仰头看看她,台阶上女子眼眸深沉,冷漠如斯,令人相信,她没有不敢做,也没有不能做。

    “阿札……”发愣片刻后她撕心裂肺的叫起来,“你来救救我,你来救救我,我带大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让我就这么被这头母狼给胡乱嫁到关内,嫁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头子!”

    “关内德州马场场主,年方四十,有三子一女,为人老实,家产丰厚。”凤知微澹澹挽着袖子,“这位并不脑满肠肥的场主,是我在十多人的名单中挑选而出,并经大王亲口同意。”

    听见最后一句的梅朵,如被雷击,傻在当地。

    “大王顾念你当年恩义,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不要,很好,大妃我其实更喜欢你不要。”凤知微伸手一引,“三选一,快点。”

    梅朵瘫在匕首之前,半晌抖抖索索伸出手够向匕首,凤知微冷眼瞧着,眼神不曾波动一丝。

    磨蹭半天后梅朵勐一咬牙,恶狠狠抓住匕首,紧紧抓住,随即抬眼直视凤知微,凤知微还是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两人用目光较着劲,四面屏息无声。

    半晌,“呛啷”一声。

    匕首跌落尘埃,同时跌落的还有梅朵,她捂着脸,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凤知微一挥手。

    立即有人抬了一顶红色轿子过来,三下五除二给梅朵换上一身红袍,两个五大三粗的喜婆揣着麻绳,将她给塞了进去,自己也跟进去门神一般一左一右坐着,轿夫立即飞快抬起轿子转身,一个汉子赶过来,抬手“砰”的放了一炮。

    “恭贺梅姨出门之喜。”凤知微一挥手,“去一千人送嫁!”

    送嫁队伍,自布达拉第二宫迤逦而出,载着哭得天昏地暗的梅朵,行往遥远的中原。

    与此同时,近在迟尺的天盛和大越战场,也传来战局再变的消息。

    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辰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

    顾南衣和宗辰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辰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宗辰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辰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辰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矫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除孟扶摇的大宛外,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

    大成二一五年,轩辕末代帝君轩辕璟逊位。

    大成三二九年,大成玄景帝夺大瀚国都,大瀚灭。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因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

第284章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澹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澹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辰,“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

    宗辰默然半晌,答:“不是。”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

    当皇嗣桉爆发,宗辰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失所伤”。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

    “个性如何?”

    这回连宗辰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辰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辰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

    “为什么秘不发丧?”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察”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屁股,宗辰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像她这样,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

    这实心的玉凋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语气清澹着,用他的方式来疼怜。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

第285章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

    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

    入夜的边界小镇。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女奴都一个没带来。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

    “你还想回去么?”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

    “不用了。”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

第286章

    克烈澹澹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凋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催情药物。”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澹红影绡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全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

    室内渐渐迤逦开澹澹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

    桀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辰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辰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辰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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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介绍:
《天盛长歌》小说讲述了在皇权更替、如浪淘沙的背景下,当朝风流皇子与高门被逐之女在朝堂上下发生的一系列斗智斗勇、相爱相杀的权谋故事。
《凰权》小说改编电视剧《天盛长歌》(原《凰权·弈天下》),陈坤、倪妮领衔主演。
【偶尔恶搞】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他势必要踹倒她,她一定会践踏他。
他不想娶了她,她绝对不要他。
…如果有一天洞房了,那一定要她在上,压着他。【其实这是正剧】: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
此处有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的他。
彼处有身世成谜却暗藏祸心的她。
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
谁在皇权之上设了黄泉,拖了彼此一同颠覆天下?
谁在九重宫阙两两凝望,听兵戟暗哑,绽相思如花。
谁含笑饮鸩,换了心口一点朱砂。
这一场乱世倾灭的繁华,他不肯退场,她还没唱罢。
呀呀……到底是她乱红尘,还是红尘乱她?【据说还要有小剧场】:
“贱妾敬献此杯,祝贺王爷家族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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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箫音《江山梦》,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倒不如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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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严实的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斑斓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以上神马都是浮云,具体剧情在这里】:
就是一个关于复国和夺位过程中处于敌对的男女们踩倒与反踩倒离间与反离间挑拨与反挑拨动情与抗拒动情说起来很简单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的故事。【以下是桂老太婆抖开裹脚布时间】:
第一句:我肥来了!
第二句:此文简介是无能的,书名是困惑的,内容是不告诉你的,结局是不悲的,态度是靠谱的。
第三句:请不必因为桂圆是娇花而怜惜她,除鸡蛋外,该砸啥砸啥。
五百人大群:桂氏春秋,110912133(已满)
新群桂氏江湖,83250651(此为V会员群,加群请发V订阅截图认证,请勿重复加群浪费资源,违者必踢,谢谢)凰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凰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凰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