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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束水攻沙;因功获罪

    八月,大雨十六日不停。

    沈自丹站在开封大堤上望着。愤怒的黄水如万千条蛟龙怒吼着、盘卷着、打着旋儿,撞击着脆弱的黄河大堤,溅起骇人的碎浪,河面上飘着嗖嗖的凉气,逼得人不敢与这大地的能量相互对视。从巴颜喀拉山脉发源的黄水,运行了四千多里地,出群山后一马平川,终于在开封将千八百丈的落差转化为完全的动能,洪水咆哮着,肆虐着,嘲笑着人类束缚它的脆弱土堤坝,吞噬着一切能吞噬的杂物:树木、家具、房梁、棺材、木排、肚子灌得滚圆的死家畜和人的尸体。这河床甚至被高高抬起,远远高于开封城的街面两三丈,一旦决口,就是万里泽国!

    五日前沈自丹到了开封堤上,才知道情况比京城里收到的要严重十倍。

    他把密报往地上一摔:“万安这个老糊涂!任命总理河道都御使是吃白饭的吗!开封都快顶不住了,还隐瞒不报!”

    他将被压了月余不给批红的调令找出:“员外郎何乔新,忠心侍主、耿直勤勉、大有功勋,擢为尚书郎,总理河道都御史,督河防之事。御马监太监沈自丹,监开封河防;十二营指挥室周璜,调集沿岸各州府民兵协防。”按了按额头。

    朔道:“皇贵妃娘娘的父亲怕毁了自己的田地,故而和万安阁老商量好了,想要用自己的人,无论如何保住南岸的田庄。”

    大量芦苇编、裹土石卷制的埽作被投入河中以保护堤脚,转眼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河防营衣衫褴褛、裤脚泥泞的士兵,和黑痩的防河民丁,都紧张地注视着越涨越高的河面。韩偃率领河防卫营的兵丁分为几队,忙不迭地传送土石、卷制埽作、削橛打桩。一身官服只有腰带以上能辨认出青色的工部水部侍郎潘丞驯盯着河面肮脏的浪花:“上游的雨应该停了,按照水速计算,再过四个时辰,洪峰就到了!”绯衣的开封太守、行营官一行人一脸煞白,东张西望。沈自丹秋香色曳撒袍角沾了两尺泥泞,抽出春水往一截木橛上一砍:“我奉皇上之命监督河防,堤在人在、堤溃人亡!开封要是挺不住,你们都是千古罪人!临阵脱逃者,有如此木!”

    潘丞驯上前:“启禀沈督公,四个时辰后河水会涨高二尺,这个速度跟不上。臣有一法,将船载满土石,连片置于水中,在船与堤之间拉上麻绳,且卷埽作且投之,最后将船凿沉,如此护堤!”“好,就按潘大人所说。石太守,张千户,还不命人快去抽调船只、民船拿钱去买!”“是,是。”地方官面如土色。周璜指挥有度:“一营接收船只,二营绑麻绳、铺竹板,三营运送苇条、麻绳、竹篾,四营运送土石,工部营仍然卷埽。其余人仍然在堤上!”果然大堤加高的速度快了很多。

    突然,护堤队一声惊呼:“翻沙鼓水啦!”

    只见大堤后面平地一处,泥浆之中,灰色的泥土像喷泉一样圆鼓鼓地一圈一圈涌出来!潘丞驯大惊失色:“管涌!快快!养水盆,用沙土黄豆袋子围住它!把清水舀出来!快填碎石!否则要塌堤了!”

    护堤队常年在水边,显然懂得这凶险之处——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并不是因为蚁穴,而是大堤下的砂土层长期受水浸泡,加之承压力不够,细小土壤颗粒被流水带出形成流通孔道,将会把大堤从基底蚀穿然后溃塌!潘丞驯大声嚷道:“上面加堤不能停!这边水盆子来人啊!”沈自丹霍地一声站起来:“周大人,堤塌了咱们一个也别想活!要什么亲卫队,让他们上!”周璜一愣:“是!”西厂贴身亲卫一个个跳入泥水之中,奋力递着沙袋围住鼓水处,周璜凝聚内力击穿一根竹管,插入水围排水。

    **扒开南岸围堰**

    管涌险情稍排,沈自丹着急地上太守、军官指挥聚集指挥营帐:“潘大人,依照你的计算,洪峰还有多久到达,大堤能挡住要来的洪水吗?”

    潘承训清了清嗓子:“依照微臣的推算,洪峰还有两个时辰就要通过开封。

    按照往年的惯例,我们加高大堤三尺之后,当固若金汤。

    可是,可是据渡口的艄公说,今年黄河又淤底了,泥沙将河底至少淤高的一到两尺——而今年水势又比以往五年以来更大。如果我早早做好了冲砂深河的准备,还有救,但……”

    沈自丹厉声道:“不要跟本督绕来绕去的,直接说!”

    潘承训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督主,不炸南岸围堰泄洪,两个时辰之后开封大堤必然被漫!到时千里鱼鳖,我们堤上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既然早知如此,为什么不扒开南岸围堰泄洪?如今北岸两个县遭灾多少,饥民都泡在水里。”

    石太守也普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沈大人!南岸的围堰,里面的千亩良田,尽是万贵妃父亲和弟弟的田产,还有一点是徽王的财产。州府一级谁敢跟皇亲国戚作对——他们为了保住田地,不光修葺的是条石大堤,坚固难以挖掘;更在平地良田中建满了万贵妃娘娘的生祠,和皇长子的牌位。

    谁敢扒开那写着皇帝血脉的生祠的坚固的大坝?”

    沈自丹抬眼望去,寒玉内力给了他像鹰一样可以调节远近、极其宽广犀利的视力,也给了他更多看的痛苦:遥遥河对岸,北岸靠近堤边的村庄、田地一半已都浸没在浑浊的黄水之中,透露出的些微绿色簇簇的谷苗的叶尖,显示出这里原来是肥沃的田地。石碶的房子还能撑几天,人们划着木盆游到那上面避难。

    男人们为了保护最后的田地不绝收,秋冬不至于饿死,还趟着黄水用黄豆、沙袋堆着大堤,如同蚂蚁在大雨中保卫着自己的巢口。

    而南岸兰家村,原本化作泄洪区的湿地已经被人开垦成私人的田园,养着白鹤种着牡丹,大水之后,田庄上的人都避难去了京城,这里虽然没人,豪华不减。其中间或耸立着琉璃顶华丽的生祠。固若金汤的条石堤坝耀武扬威地保护着这贵族的田产,王妃的生祠!

    生祠上用烫金字写着“万皇贵妃菩萨”,仿佛是免死金牌似的明晃晃地鲜艳!

    沈自丹将尚方宝剑刷地一声抽出,寒气如白霜:“周璜,我要你们神机营是干什么的!排炮、装弹,用将军炮,把南岸的围堰给我炸了!”

    “得令!”

    北岸的民众眼巴巴地望着上涨的河水,此时听闻南岸有动作,纷纷振奋了起来。

    “听说了吗?南岸要炸围堰泄洪!”“是尚方宝剑,是钦差大臣!”“皇上,天可怜见老百姓,是太祖皇帝显灵,可怜咱农民,可怜咱老百姓!”

    “万岁,钦差大人万岁!”

    此时一直扮作暗卫的牡丹、幻听二姬出言道:“且慢!督主大人,泄洪可行,炮轰万万不可。大炮的震动会导致大堤的基层震动,目前土堤下方承载层绝对受不住这种冲击,会破坏大堤的安全性的!”

    “那怎么办?”

    “只要在围堰之上,在靠近水面之处,安排炸药,炸开一个口子,让河内的水自然流入地势低的围堰之中,水势十几分钟内就可以将固若金汤的围堰切开。”

    “怎么赶得及?太迟了,一会儿洪峰就到了!”周璜道。

    牡丹姬道:“请放心,这就是水神的威势。”

    潘承训也道:“我同意二位姑娘的说法,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洪水漫堤之后由于流水的集中下切和流入围堤内的水对大堤背侧地基层的淘挖作用,大堤将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崩溃。所以我也认为此法一定会让围堰迅速崩溃的。”

    周璜于是将令下达,神机营出身的将士排布火药,引燃火线。砰地一声,围堰顶端泥沙齐飞。黄水顺着围堰顶端的口子,汩汩地流入到地势低的围堰内的低地里面。

    一开始众人还觉得奇怪——这到水流像是个温驯的小姑娘似的匍匐在地上,连大声都不出。“这真能成?”正当众人疑惑之时,却见那切口正在迅速地、无声地变宽。

    啪嗒一声,从围堰的背面,围堰像被撕开一样,土坡倒塌。围堰正对水面那一侧条石砌成的竖直护坡由于失去了土坡的依托,不能支持自身的重量,轰隆隆地倒下,超河底滚去,激起一滩乱流。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围堰完全失去挡水功能,黄水汩汩地流入泄洪区!

    高贵的贵妃生祠顿时被吞没了,只剩下一些琉璃定子还露在上面。白鹤噗嚓嚓地飞起来,盘旋着寻找落脚的地方——只能落在琉璃顶子上。看上去道骨仙风又讽刺。

    北岸民众都欢呼起来。

    潘承训和沈自丹还不敢松懈,眼巴巴地盯着水里的水位木标。

    “继续加高大堤!”

    天色逐渐黑了,地上众人一身寒冷、泥泞和疲惫,洪峰如计算的来了,两岸民众举着火炬守在两岸堤上,在黄水两边形成两条赤红的光带,仿佛是火龙压着水龙盘旋,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黑压压、几乎贴着堤面涌过的河水。潘丞驯单眼瞄着标尺,半天,一屁股坐在地上:“河水开始退了!”众人一阵欢呼,沈自丹下令不准怠慢。

    终于,两个时辰后河水慢慢下到了比较安全的位置。牡丹、幻听二女带人在地上分发着干粮和姜汤,已经有人累地倒在稻草上睡了。潘丞驯抬头看天:“月亮出来了——天放晴了!开封保住了!”

    沈自丹一头瘫在地上。在泥泞涂满衣裳和脸颊的人群中,有一个隐藏的身影,是跟踪沈自丹来此的杨昶。

    他看着他:

    你忍辱负重获得权柄,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这一刻,我该如何评价你在爬上去之前的所为?

    如果你救了千万人,我应该如何面对我们之间的伤害?

    为什么这样的权柄,要忍辱负重、伤害他人、顾左右而言他才能获得?

    如果说一开始群众交出权柄给某个人,是为了抵御自然,后面为什么会演化为固定的社会结构,为了向上爬升对同类进行掠夺和剥削?——也许真的存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需要通过卑鄙换取权柄。

    人声嘈杂,河防营分为三班,各自轮流值岗休息。潘丞驯让儿子留在堤上,随沈自丹一行回到开封。开封行馆,周璜垂手侍立在侧,沈自丹额上缠着布巾,因为过度劳累而形容憔悴,仍在看河防上的疏议。潘丞驯上前道:“督公劳心,本不应该此时叨扰,但下臣有一心腹大患如鲠在喉,不得不禀告。”沈自丹道:“但说无妨。”潘丞驯道:“启禀督公,这一波算是过去了,如果秋天没有倒伏雨,今年也可无恙。只一点,我朝以来,为保漕运,北堵南分,黄水自兰考分多股河道入海。然黄水沙多,分道水缓,则沙愈淤,河床抬高愈快,行水愈加不畅。《道经》云,水近乎道,淤到极限,黄水就会自行寻找新河道,人力虽能堵得一时,怕终有一决。”

    沈自丹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声音嘶哑:“说,该怎么办。”

    “以水治水,束水冲沙法。——收窄河道。”

    “什么?收窄河道?”沈自丹不悦挑眉,竟将潘承训吓得不轻。牡丹、幻听二姬闻言却道:“潘大人说得很好,在如今这个能量使用条件下,以水治水是最好的法子。

    不能压缩的液体在通过截面时,为了保证单位时间内通过量不变,截面窄时流速快,截面宽时流速慢。

    黄河出伏羲山后,地势平坦,河面骤然变宽,流速突然下降,导致泥沙大量淤积,河底年年抬高,人力不得不年年加高大堤。为了增强黄河河道的行水量,应当将河底往下深掘。

    此事凭借人力不能做到,但凭借黄河流水自身的水势可以。收窄河道,河水流速加快,会将河底向下切,将淤积的泥沙冲走。如果想要深切河道,可以在河道中修筑小堤,将河道收窄,水就会加速下切;淤滩积堰,则反其道而行之。

    此之谓束水攻沙。”

    沈自丹听闻大喜,道:“潘大人请将此法写下。我上郑州和何乔新大人商议后就向圣上建议。”

    此时朔上前,是何进的信。沈自丹拆开,原来何进嘱咐他,这里距离徽王朱见沛的封国很近,督主冲了他的地,还是应当谦卑以告,最好能以礼金相奉还。

    “我从到开封就守在堤上,吃睡不下河堤,今日方有空下来,赶着就要去郑州,哪有那个时间?朔,你帮我拟信一封就当拜见了吧。”

    ******

    开封大堤守住的消息传到皇宫,朱见深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安寝。

    但沈自丹下令炸毁南岸堤堰,大水冲了皇贵妃菩萨生祠的消息,也同时传到了万贵妃耳中。

    李孜省俯首道:“娘娘,此人狼子二心,意已可见。他就是个太子党,所以他不希望皇贵妃娘娘再生下皇子!冲毁了皇长子的灵位,冲毁了娘娘的生祠,这对天道运行可是大不利啊!

    阳奉阴违、口蜜腹剑,娘娘这下看清这只狐狸了吧?”

    万贵妃怒道:“天煞的,没良心的每根的贱种!他居然冲我儿子的灵位!

    我待他不薄,时时为他在陛下面前好言好语,他竟背叛于本宫!

    难怪他劝我不要杀死莲花王女,原来根本就是惧怕我生下皇子!

    就依李通政大人和闻人先生所言,把那个莲花王女取血,为本宫与陛下制造长生不老药!

    沈自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孜省低头道:“听说,河南的灾民都称呼他为万岁,只知有西厂,不知有皇上。”

    芝兰也附耳道:“德太妃娘娘也说呢,那太监经过开封徽王的封地,领着人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地就过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简直和当年的汪直一个煊赫样子。这是忘了娘娘、忘了本。”

    *****

    何乔新接到沈自丹在开封守住大堤、到郑州与他会合的消息也喜出望外。他在郑州也正忙得焦头烂额,郑州黄河虽未崩溃,但大雨下了半个月,城内城外皆积水没过膝盖,他的使命是赈灾。

    沈自丹在牡丹、幻听二女的帮助下驾车前来,只见何乔新泡在脏水之中,两腿上聚了一圈蚂蟥。

    两人于是回到郑州府衙,入内堂,何乔新才一条一条把蚂蟥拍下来。商议之后,对于束水这种治河之法都感觉新奇有效,决定连夜写好奏章,书信皇帝报告郑州、开封受灾情况后,将治水之法上达天听。

    幻听、牡丹二姬道:“洪水过后,蛇鼠横行,死尸腐烂,请大人尽量不要涉水。用油布隔绝脏水会比较安全。

    另外水退去后,请多取生石灰拌水,往被洪水浸泡的城市地面上泼洒,死尸焚烧,被洪水浸泡的粮食、食物,应煮沸后再食用。如此隔绝地痢之气,减少瘟疫的发生。”

    二女表示愿意留下为帮助救治灾民。

    几天的救助活动下来,何乔新觉得此二女甚有见识,指挥军士拌煮石灰水、草木灰消毒擦洗有条不紊,设立灾民赈济算无遗失,更兼开设免费问诊,以简单的草药熬煮药水,就抑制了灾民们中常见的肠胃疾病和呕吐拉痢,立下许多功勋。

    他对二女前来襄助沈自丹的奇遇感到非常神奇,问二位姑娘,难道是仙人显灵菩萨下凡?不禁说起有和尚在郑州灾区施舍粥饭的行为,牡丹忙向何乔新打听这位僧人的容貌。

    “那和尚长得也甚是清隽,好像是番僧呢,脑门上海划着花钿。”

    此时衙役道,驿站有宫中特使送信。二人相视一眼,笑道:“如此,让使者直接带信回去更是便宜。”

    却见宫中传信的太监下的马来,脸若冰霜:

    “陛下圣旨:

    沈自丹出身寒微、人品下贱,事主不忠,冲突皇家祠堂,

    竟敢让贱民呼其万岁,犯大不敬。

    念及守堤之功,免死。剥去一切官职,就地贬为御奉,往南京孝陵守灵。

    钦此。”

第四十四章 战士二刺御马监

    药师二女在忙碌着,脸上围着布巾,给排着队的郑州受灾民众中的病人把脉。

    她们坐席背后有数个大竹筐,里面满满装着一筐酱油色的药丸,一筐裹了白霜的药丸,一筐艾汁色的药丸,还有草叶无数。二人简单快速问诊之后,就从后面筐中取出对症的丸药,放在蒲包里交给病人。

    一个形销骨立的病人伸出干瘦的手,牡丹姬手搭上脉搏,不禁眉头微皱;她伸缩一下手指,以为自己重复劳动发生了疲倦,或是对方病虚太弱,致无法摸到对方的脉搏,于是她换了个姿势,以两手拇指分别按住来人的挠动脉和尺动脉的位置,测他脉搏。

    没有搏动!是具尸体!

    牡丹姬大惊失色。

    此时幻听姬已凭长久的默契,察觉了牡丹姬的不对劲。她双手搭住牡丹姬肩膀,将她向后一拖,一掌挥出,说时迟那时快,伪装做病人的尸体手钢爪似的抓过来,牡丹姬衣角嗤啦一声被拉裂。

    围观人群大惊,排队的人望风而退,像是向后倒伏的海浪。

    幻听姬跳出来与那人偶似的尸体斗了几回合,但那尸体行动笨拙,几乎无法击中幻听姬,只是绕着她来回出招。

    幻听姬怎能容忍救灾之时,有人以法术在此捣乱,口中喃喃,手中已持柳叶如符纸般飞出,正中那死尸额头。柳叶上碧绿灵力一电,只见一堆红色灵络如蜘蛛丝般从那尸体的骨头上委顿于地,那死尸像滩稀泥似的倒在地上。

    幻听姬气得将手边石灰粉抓起一把就撒在那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的身上:“是谁用方术捣乱?!”一遍招呼军士:“将这晦气的尸体烧掉,地面好好清理。重新排队!”

    牡丹姬却站起来,她发现幻听姬头上的柳叶少了一片:“糟了,我们中计了。是九王殿下,当年白先生没有传授他人偶之术的精髓,而我们依凭的身体,都是白先生造出的——九王上次被蓝先生挫败,他一定是有了什么新计划,想要偷学人偶之术,图谋白剑!”

    却听周璜骑马泼喇喇跑过来:“二位姑娘,不好了,督军大人、不,沈公公被撵到南京去守陵了!圣旨令他不许耽搁,这两日就启程。来跟二位姑娘商量,可有解救之法?”

    二女面露难色:“我们不能插手陆上人的政治争斗,只希望他曾经种下足够多的羁绊,织就安全网,可以接住此一落。”

    ******

    野坟堆上,狐鼠奔窜,鬼火莹莹。在一片地狱图景中,妖僧身穿绣着八宝的雪白袈裟,缓步而行,如同仙人凌波、如同天神降临大地。

    白骨鬼兵分列两行,仿佛是教众等待着教宗的莅临。地上有一处被掘开的墓地,空着的新木棺椁张开一张黑洞洞的大口。

    妖僧修长干枯的手中捧着一罐骨灰。

    一只白骨的手像螃蟹、像高脚蜘蛛似的快速跑过来,上面衔着一片翠绿的柳叶,发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辉光。

    “原来如此,将人类生前的意识作为系统的初始值,刻印在微缩的硬件上,再进行躯体的投影吗?怪不得我一直没有参透。”妖僧伸出长长的指抓,捏住那一片翠绿的叶子,仔细端详。

    他行顶礼膜拜大礼,三次膜顶后,将骨灰罐打开。里面有一颗晶莹的舍利,他将那片碧绿的柳叶插入舍利之中。只见在那透明的舍利中心,像是小孩子常玩的彩色玻璃球中封入的染料,那绿色渐渐蜕变成寒微的紫色,像硫酸铜晶体一样长出一簇簇规则的平行四边形晶树。

    妖僧将晶树小心翼翼地埋入骨灰之中,郑重地合上骨灰坛的盖子,置于挖开的棺材之中。众白骨兵将棺材铿地一一声沉重地合上,又埋上薄薄的一层土。

    妖僧双手捏诀一挥,以骨灰坛为中心,浮现红色灵络的曼荼罗阵。

    “存在于过去时间中战士的灵魂,

    虽肉体消散,

    英魂不致迷失;

    如今赐汝虚拟的肉身,

    当从潜意识之海中

    重新浮现吧!”

    红色光阵闪动。在那棺椁之中,紫色晶体之树骤然生长,形成一个以平行四边形为构成元素的大致的人形。这些平行四边形越分越细,像是一个逐渐细化的细分模拟曲面,勾勒出越来越精妙的一个英姿勃勃的雕像。

    终于在雕像纤毫毕现之时,材质、颜色开始贴附到雕像之上,形成一个脸上带着一个恐怖的张牙舞爪的动物骨骼面具的战士。

    一条血红的灵络纽带正连接在他心脏的位置,也即小晶树实体存在的地方!

    “禁术:招魂!”随着妖僧的一声暴喝,土中骤然伸出一只人手!

    “是何人,胆敢将吾,从安眠中唤醒?”

    从黄泉归来的战士凭借双手之力,将自己从土中挖出,站起来,白衣皂袍,缁色坎肩,身上披着一张虎皮,脸上带着一个由老虎面部骨骼、牙齿编制而成构成的面具。

    “猎人城最强的狂战士,白鸦。由于曾在唐末的军阀战争中,制造了徐州千人斩的战绩,被称为:

    白鸦落地,寸草不生。

    汝、当为我唐皇的血脉所用!”

    “汝乃大唐之皇族、李氏之血脉?”

    “太宗玄孙、高宗曾孙,夏王李恪睿;就乃汝的重生之父、再造之主!

    我令你,夺取圣器白剑的残骸,

    抵挡者,格杀勿论!”

    红色灵络像蛇一样威胁地站立,李恪睿对于白剑的记忆传入白鸦脑海。

    “哼哼哼哼,果然是、好剑!”

    ******

    官道上马蹄声泼喇喇地跑起来,好似什么人被追赶。

    道路两侧松枝幽幽、柏林深深,散发出一股幽远又森然的香气,黑暗的松涛被风所激惹,发出一阵阵地狱呼唤似的山呼海啸。路边似乎有一座颓圮的破庙。

    “快,快!绕过大灰山,前面就是巡江水军在江北驻地,我们就可以求援了!”

    “快,快,别让那东西追上咱们!”

    轰!一匹马被从地底深处的红色灵络掣肘,登时摔倒了!

    上面骑士翻滚出几丈远,还没等他站起身来看清是何人何物攻击了他们,突然一个非常高阔的身影风驰电掣般一闪现,白刃的刀光闪过,他已经身首异处!

    高大的战士割下他的左耳,串于腰上系的一只铁环之上——上面已经有两只左耳了,正是押送沈自丹的队伍的两个探路士兵!

    众人还以为他们是被豺狼虎豹吃掉了!

    那高大的武士深处带着指虎、黑色皮手套的、训练有素的杀人的手,骨节分明,两手食指、中指和拇指上都有弓弦磨出来的疤痕和茧子:他是个可以左右开弓的好射手。那手伸向那些继续逃窜的马队,凝力一收,顿时,一张红色的光网像早已设好的捕鼠陷阱,将疾驰的马儿,全部抛到天上,落地生生割成碎片!

    马上的骑士们也丢盔卸甲、血肉模糊,有几个未死的,有的胳膊被削去了一截,有的大腿上血流如注,趴在地上哀嚎。

    沈芸从破碎的囚车中匍匐而行,想去够在混乱中被甩出去的春水。他的两手和双脚间还被铁索连接,行动不便,但凭借对这股灵力波动的熟悉,他知道,是九王李恪睿的傀儡来了!春水就在领头太监的尸体之下压着。

    糟了,铁链被破坏的木桩卡住了!

    还在地上蠕动的伤兵被那巨大的阴影一刀刀斩杀!对方总在杀人之后将左耳割下穿在铁环上,巨大的阴影一步步朝沈芸逼近而来,一个、两个、三个……已经是第七个了!

    在他举起雪白的巨刀之前一瞬!

    呲啦一声清响,沈芸的手指终于碰到了春水的白玉剑柄,求生欲的寒玉内力与春水和鸣,发出巨大的寒气四溢的爆炸。压在上面的送信太监的尸体被寒玉内力瞬间冻成冰块,又炸得粉碎,满地皆是冰血的碴子散落。“铛!”沈芸用尽全力,承受着铁镣的重量,接住了战士白刃这一击!

    两人刀剑相交之间,由于二人灵力之疾劲,在交接的锋面上形成沈芸飞霜四溢的冰盾和那战士紫金交迸的光流!

    沈芸一个翻滚卸力躲开,趁机用春水削开身上铁镣——铁镣在春水发起的低温下微观结构丧失,不能持力,脆得如同酥饼。

    “你是何人?!为何听从妖僧继晓的调遣!”

    “好灵剑!

    猎人城最强的狂战士,白鸦。猎命而生,吾不受任何人的调遣,只为还唐皇血脉再生造化的一个人情。”他单手横提斩魄长刀,刀身长度十尺,这狂战士身高两米,长刀带柄立起竟比他人更高。

    长刀前段半开双刃,靠近刀柄处开单刃,白花花的刀刃上之上像电路板一样开满了复杂而规律的放血槽;刀背和刀刃之间有减少空气阻力的导流洞;中间有一段是不开刃的,凹陷向内——这是可以用作双手刀,此刀在对战之时既可以做武器又可以做盾牌,攻防皆备。只是此刀沉重,一般人根本挥舞不动。

    斩魄长刀和轻灵的春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内力猎猎,互相对峙着试探、绕了几步。双方通灵相感,都知道对方灵力炽盛,不敢怠慢。

    沈芸将手按在春水之上听它鸣动,按照他的判断,斩魄刀又长又重,肯定会拖慢对方的速度,这么长的刀,就算在空气中挥舞起来,呼呼生风,空气阻力也一定是不少的。他自认为比较有胜算的打法是近战快攻。

    他准备积蓄灵力,一战突破。

    春水却发出不稳定的一种更加急速的脉动——这不是春水斗气昂扬的表现,春水在催促他逃跑。

    ?什么,逃跑?这个人偶的灵力应当远不如占据春水的我!他只不过是李恪睿的又一个傀儡罢了。

    “春水,为什么?”

    犹疑之间,对方嘴唇露出一丝冷笑,大步攻上!沈芸已无时间犹疑,挺剑而上!

    与想象的不同,对方使用如此大刀如此轻快灵活,仿佛那刀根本不存在重量一般,当当当当春水数次出击都被对方以极其熟练的动作挡下,如同铜墙铁壁!

    只见长刀远攻如矛,近战如刀,防守如盾,在那战士手中翩然飞舞,逼得沈芸身形大动,左右上下跳挡闪避,不得不以自身的移动弥补春水的不足。(在万华川谷教授戈舒夜寒玉内力之时,沈芸身形几乎不动)而那战士,你简直要怀疑他拿的不是一把金属的长刀,而是任人拿捏的一道光幕了。

    “原来如此,春雨剑法。”战士在百招后,已经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地稳住了对战的节奏。沈芸心叫不好,这正是当年他打乔安贫使用的战术,一旦自己的攻击节奏被打乱,攻守之势就要逆转了!

    沈芸银牙一咬,必得速战取胜,剑走偏锋,正刺入那战士大腿。正常人收了这一剑,必然吃痛跪下,结束对战。

    “你知道,两人对战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

    “绝对的力量优势!”狂战士受伤后根本不受影响,突然暴起,完全放弃技巧和刀锋,将大刀如一块棺材板一样劈头盖脸地朝沈芸头面上砸下来!他身高力壮,臂展极大,简直像一头小山似的棕熊,将对手罩住。任沈芸武功再精妙、春水再坚无不催,也只有颅脑迸裂、骨头尽断的结果!

    沈芸剑被阻滞,攻击冲势无法骤停,眼看就要被那巨刀拍碎!

    千钧一发,有人勾住他腰带钩将他向后一拖。“砰!”一声巨响,烟尘四起,攻击范围内的马的尸体已经被砸出一个斩魄长刀形状的凹坑!里面肌骨全化为肉酱,血肉、内脏迸溅在沈芸脸上身上,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却见背后拉他逃出生天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跟踪他的杨昶!

    沈芸瞳孔放大,略一震惊;杨昶顾不得寒暄,伸出一只手拉他起身:“还不快走,那个不是活人!他感觉不到痛!到庙里去,寺内长刀无法施展,我们可以借空寺土墙守一阵,趁机返攻!”

    ******

    二人飞身窜入小庙中。

    战士看着他二人躲入庙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只见他将夺魄长刀插在地上,用手一弹,铿锵金石交撞之声,他身上背负着的夺魄长刀刀鞘突然自动展开,扇骨一般伸展出许多型号不同、由大到小排列的兵器。更兼有毒药、毒针、吹筒等等。

    他看上去像个专业的屠夫。

    【药师与猎人】

    “阁下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杀害御使,是杀头大罪吗?”杨昶削断碗口粗松枝,做门闩抵在寺庙木门背后。他叫喊出声,一方面想要震慑对方,一方面想探探对方来历。

    “罪?匍匐在地上的陆上人类,依凭着社会结构才能活下去的羸弱个体,凭借什么,胆敢给猎人定罪?——即使你们能够定我的罪名,谁能执行这罚呢?”白鸦冷淡地道。

    “你是异邦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不怕我大明的威势吗?”

    “异邦人?猎人城屹立于大地之上,不遵守人类的社会秩序,不归属于人类的任何帝国,猎命而生,的确可以算作异邦人。

    不过,食物链上的掠食者,又为什么要遵守他低一等级的、被采食者的社会公约呢?

    人类对于猎人来说,不过是用来取食的东西罢了。不要挣扎了,你们就乖乖地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斩魄刀收割吧。

    就像你们妄想依凭这栋小小的人类的巢,就阻拦住我猎人的脚步?”话音未落,狂战士肩上火药箭筒已起,引线火花四射,杨昶拽着沈芸飞身离开寺庙的山门,进了小小的神殿。

    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声巨响,岂止是寺庙的山门,连同山依托的半拉石墙也轰然倒塌!

    “猎人城?——你们和药师族有什么关系?!”

    “药师族?”狂战士打着钢钉的皮靴落地有声,一步步逼近小寺片石和夯土并不牢固的外墙,然后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

    白鸦:

    我听说过药师族——是我猎人城八女族的姊妹。

    因为我猎人城拥有远超人类的对于宏观局势的认知能力,就是存在我们的首领,八女族。

    八女族是永生者,不,与其说是永生,倒不如说,她们以令人类不可思议的方式存在着,族中女性的记忆会代代相传,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终于发生质变,累积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前后千年的人类历史脉络都了如指掌的先知。

    猎人城的猎人,像坚硬的牙齿保护着脆弱的大脑一样,保护着柔弱先知。

    但知是一种力量。

    唐末,军阀割据,帝国落日余晖,各自为政;人类诸侯为了从先知那里得到有利于自己的情报,只有一个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指向‘谁会成为下一个盛唐的王’?

    重兵来犯,围城叩关。

    为了抵御他们的攻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成为了猎人城的一人利维坦。

    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所有军队;为了防止其他猎人叛变出卖先知,在恐怖博弈中,我必须自身的力量大于其余人之和。

    我以我身成杀神,保护所有人,同时被我所有的同胞忌惮。

    我背负着保卫天国之门的喷火的十字架,就这样度过了我的一生。

    而如何保持我对先知绝对忠诚?大军退却之后,就是内部的分裂;众人窃窃私语的暗流挖墙脚,积毁销骨。

    “你既是最强,要如何证明你不会反?”如果是人类君主集权权力的博弈中,名义的权力中心和实际的权力中心,必有死生之战。纵然又先知站出来说“她从头到尾都知”,但由于是一人一票的城邦,我还是被陶片放逐。

    但此时的我明知受冤,还是逡巡在城下不肯离开——因为我知道,一旦利维坦和暴力威慑解除,人类和猎人虚假的和平将不存在,先知必亡。我心中无限忠于先知,于心不能忍,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如同热恋的情郎守在少女的楼下。

    在我的同胞要趁我的心灵柔弱之时将我击杀之际,这个秘密被揭破:

    原来称为一人利维坦的人,灵魂已经在祭坛上作价出卖——我并不是像我自己想象的那样,由于自身强大而成为一人利维坦,而是被先知选择,进行了“心灵的刻印”。

    在我的脑海和我的激素中,人为地制造出我对先知无限忠诚的爱情——就像是阿片类药成瘾一般。

    每次我为先知奉献,脑中的欢乐激素就成倍迸发。

    而这一切虚人工糖精般廉价而虚假的,注射的爱情,就存在于当我被选为最强战士的荣誉徽章之上。(这时他摸了摸心脏,那里似乎有一枚树枝形的吊坠)

    提供这个装置的,就是我的母族、八女族的姊妹,药师族。

    药师族的永生和八女族不一样,他们是依靠后代基因中极强的复制和修复能力;而八女族则是只有意识——那种感觉,就像是演化之树的分叉,分化之工的分配,一个选择了肉体不灭,一个选择了意识永生。

    八女族智识丰盛而身体孱弱;

    药师族的成体都极其长寿而强壮,后代无数。药师族的成体都极其长寿而强壮,后代无数。男子成为雄姿英发的红药,女子成为姿容绝代的没药;正是他们,才能够成为最好的猎人——才成就了我。

    但我的灵魂,却被利用,连爱情的自由都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的意志崩溃了,抛弃了我的责任,远遁陆地上,与人类的女子寻欢作乐。

    当我想起要回首来处之时,猎人城已被灭了。——失去了利维坦的先知,就犹如三岁孩童手中的传国玉玺。

    我失去了灵魂的归宿,却永远戒不掉我对过去的思念了。——我的一生只能靠辗转于各个诸侯的刺杀行动中,作为药师族的我寿命很长。我目送了三四个妻子的离去,才最终在碌碌无为中迎来了自我的死亡。

    但是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只有杀戮和捕猎,成了我的习惯!

    ******

    白色的烟气越来越浓,逐渐像浓雾一样从地上涌进寺庙,并且像云雾一般升腾,要填满整个小小的山寺。

    这些烟很重。

    “糟了!毒烟——这是君流离!他真的是药师族!”

    杨昶突然醒悟,捂住口鼻,和沈芸一起往大佛的雕像上爬去,到高处想要避开。但被他们封闭的庙宇就像一个一定会被充满的盒子。

    白鸦发出冷笑,原来他早已在寺庙的上风处点燃了毒烟,像一个熟练的捕捉野兽的人一样,要将寺庙中二人熏晕或半死才动手。

    他说那么多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第四十五章 松涛;各人心事各人白

    “嫁娶之事中了;原来此人就是施七师叔预言中所说的,有战士夜奔。”杨昶喃喃。

    混着君流离的沉重毒烟在热力的作用下,从下至上缓缓升起,沈杨二人如同被涨潮的海水困在小小的礁石之上。

    “一定得出去了,早晚这里会被毒烟填满。一旦中了君流离,内力尽失,我们根本无力反击!”杨昶作势踞坐而待起。

    山寺的屋顶传来噼啪作响,是皮靴踏碎小屋瓦,白鸦威胁的声音:“春水,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早算好了要逼我们从屋顶逃脱,趁机就是一刀毙命。此妖异速度极快,步行可以追上飞驰的马队,就算我们再逃,徒步也逃不远。”

    正是末伏,江边湿度很大,毒烟由于凝结核的存在,将空气中的水汽引得形成了雾气,毒烟和水汽混成迷迷蒙蒙的毒雾。

    “好,那就合我二人之力。”杨昶看了看蔓延的毒雾。

    一声巨响,白色的冰晶像喷泉一样爆炸喷涌,沿着寺庙屋顶的屋梁之间的空隙,炸出数个出口!

    白鸦不料他们这一招,一脚踩空,坠落下去。只见白色毒雾像浪涌一样朝他凶猛地包围过去!杨昶和沈芸分别占据寺中一角,包围之势。

    “结!”沈芸凝结寒玉真气,将毒雾冻成无数毒针,暴雨一般朝着狂战士喷射而去!一时间,狂战士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血水,一只眼睛也被击中!

    狂战士单手护住另一只眼,口中竟不呼一声,只是倒退了几步。

    沈芸趁机出剑,削断他持刀的右臂!闶阆一声,大刀和他的右臂一起落地!

    “快走,去江北水军营求援!”杨昶口哨声呼来骏马,拉着沈芸翻身上马,疾驰脱离。

    正当二人以为已经脱离威胁之时,身后却传来疾驰之声,回头——

    却见那狂战士左手握着断臂,按在断臂接口之上,背负长刀巨匣,发足狂奔!根本不顾身上被冰针所伤的细密伤口。他速度快可逐马,同时,身上的皮损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的断臂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己生长出新的组织,随后组织变暗、突出形成疤痕,疤痕逐渐收缩、恢复,最后,愈合如初地,将断肢接上了!

    “看来,你们是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药师!”说话间那战士已经追上,斩魄长刀举起!“十二哥,跳马,快!”沈芸情急之中提醒杨昶,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杨昶目中一凝,却来不及悲春伤秋,已被沈芸推下疾驰的骏马,千钧一发之际,刀光袭来——

    那正在奔跑的骏马被从脊椎正中,劈成对称的两半!

    肌肉骨骼蠕动的胃肠、心脏,暴露无遗地裸露出来,如同一架马的内脏解剖模型!

    然后血肉迸溅、轰然倒地。

    二人落地翻滚卸去奔驰的冲力,却还是碰得灰头土脸,惊慌中站起,却见那狂战士已经放慢脚步,闲庭信步,悠闲地擦拭着夺魄长刀,似是在欣赏那马尸的截面:“对称是自然的美感,这次可惜了,左臂发力,切得有点歪了。”

    他又转过身,用生长如初的右臂指向二人:“我说过,你们走不脱。”

    沈芸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似有微光:“你,真是药师族的红药?你,真的可以使断肢重生?”

    白鸦嘲讽地道:“怎么,小太监,你以为我是唐僧肉,吃了就能让你躯体复原,长生不老吗?断肢重接和断肢重生的技术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重接,断掉的手还没有失活,只需要我药师自身愈伤组织,快速将断面修复即可;但如果要使失去的器官长出,而且恢复功能,过程则复杂得多。

    ——这涉及到复杂的细胞全能性的重新调动,和发育分化调控,非我药师的血池之术不可,而血池,必须由药师族提供材料,由八女族提供技术。

    我药师族之所以能成长为战无不胜的猎人,猎杀人类无遗漏,和我们对于人体解剖结构的智识相关。就比如刚刚那一剑——你应当一剑刺穿我的颅脑,最少也是肾脏吧。

    目前,世上已经没有先知掌握这门技术了,你安心去死吧。

    至于你,硬要插进来的人,(他看了一眼杨昶),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可以让你们死在一起。”

    ******

    在狂战士白鸦的杀气凝聚之前,杨昶看了沈芸一眼,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

    春水对他发出一种朦胧的召唤,像是七弦上泠泠的琴声。

    那声音从他心底发出,像是一架久被荒置,而干枯、干裂的名琴,由于主人的手重新温柔的碰触,干涩的琴弦而再次发出情感饱满的呼唤。

    杨昶从沈芸手中夺过春水,说声“快去大营”,便只身冲入了夜雾弥漫的松林之中。

    天色已暮,月高风急,松林涛涛,黑浪如海。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白鸦攻击动作一滞,盯着沈芸看了一眼,转身追上杨昶的脚步,朝那激战后颓圮的小寺之后的松林追击而去。

    杨昶在松枝间快速奔跃,感到松针划过脸颊。寺后的松林原是这小寺的墓地群,里面稀疏地耸立着年久失修的石碑和石塔、佛幢。

    “怎么,你以为可以引开我,让另一个人逃得生天吗?”白鸦用内力发出的声音像立体环绕一样一阵阵地追过来,在他的左右耳道间发出声波的震颤,震得他耳膜发痛。

    他虽然面临强敌,也许是濒临死亡,但此时他胸臆中却发出一种真正的舒畅。

    长久以来,长久以来!他终于可以做真正想做的事情,保护他真正想保护的人。

    那种从他青葱的少年时期就压抑的、魂牵梦萦的情感,从他心底爆发而出。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么多年以来,你受尽了命运的蹉跎和人性恶的考验,可你没有变,庭中玉树,砥砺中流,纵然受尽积毁销骨,但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沈宜栀还是沈宜栀,那杨长晔也还是杨长晔。

    (回忆)“十二哥,今日我们学桃园结义,就是真正的兄弟了。以后我们共学共仕,上报国家,下慰民生,当效古仁人志士之志,所求者并非身显闻达,而是为了天下大同的理想!

    哪怕我们能为公义做一件事,哪怕我们能为保家卫国杀一个敌人,哪怕我们能为一个弱者伸冤,哪怕我们能救一个人于水火苦难——都不算碌碌无为,虚度此生!”

    “好,十四弟!不求闻达,报国救民!如违此誓,愿同箭折!”

    我愿意为了保护你的理想而死!

    我愿意为你而死!

    翁地一声,春水突然大声鸣动起来!这时,春水上凝结的已经不是白色的寒玉真气,而是如松涛般碧绿的光络。

    那是杨昶的特征灵络!

    杨昶感觉自己的内力瞬间暴涨十倍、百倍,就像这满山的松涛一般,像海浪一般,包裹着整座山丘起伏!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出云十九剑的天摩形态!

    杀气腾腾的白鸦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敏锐地感觉到,整个山体上包绕的植被似乎全部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对他森森的敌意。

    “原来如此,木系?”

    呲啦!风声,白鸦挥刀一斩,是一片松针。

    紧接着,无数锋利松针像雨点似的将白鸦包裹,白鸦挥动斩魄长刀如转轮,将扑簌簌落下的松针一一劈成两半。

    冷笑:“哼,就这点能耐?”话音未落,他脚下厚厚的松针落叶铺成的大地突然涌动起来!无数植物的根系、新枝像触手一样破土而出,互相编织成细细密密的栅栏蒺藜,根系破开压在地表的石碑、石塔,棺木中的骨灰、半腐朽的尸骨都被这编织起来的囚笼吊挂起来,像是囚笼壁上展示的吊死鬼。

    那蒺藜突然向中心收缩,旋转形成一个大囚笼,将白鸦如翁中的鳖、笼中的鸟一样,缠绕其中!

    杨昶这一次不会再犹豫了,春水给他指出白鸦的灵力关键,就集中在他心脏之上——那里凝结着他所有灵络的发端。

    削金碎玉的一,刺!

    叮!

    声音清越如敲击玉璧。

    白鸦的外形轮廓一闪,好像投影仪坏掉的全息投影。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杨昶突然看清了——白鸦并没有真正的躯体,他的外形、他的肌肉骨骼和血脉,构成他触感、记忆、身体结构的一切,都像模糊的光点一样时聚时散,只有心脏的位置,在闪烁的缝隙中,显现出一颗树状生长的紫色晶石,仿佛他白鸦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那晶石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没错!只要击碎白鸦意识存在的晶石,就可以叫他灰飞烟灭!

    “杨公子,慢!”沈芸跟过来了!“你为什么没走?”

    “你说,药师族,和八女族一起,可以做到让人的身躯复原?

    ——世上哪有八女族?!”沈芸用杨昶的沉舸指着白鸦的咽喉,透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叫杨昶感到十分震惊的,强烈的渴望。

    疯狂的渴望。

    杨昶从没见过他这样,从少年到青年,从沈氏的温雅公子,到位高权重的御马监,乃至在长城上防守外来的鞑子,他的眼神总是澄澈而认真,像是一个努力辨认着古籍的学者,总有一些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深静。

    可是如今,在温柔如春水的眼眸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欲念的光,好像在深水下燃烧的火焰。

    春水在杨昶手中发出一丝嘲讽的鸣动。

    ******

    “永生?啊哈哈哈哈哈,永生,你也追求永生?——对了,吾忘矣,吾已非药师,已是个不死不灭的人偶了。”白鸦仿佛突然被提醒,在树木的囚笼中爆发出狂笑。

    “由于和九王的契约在,只要他不死,我就不会死。

    只要我依凭的记忆体不灭,我的躯体便可以毁而复生。

    死神的吐息已经不能喷在我的脸上,

    就连药师高效的细胞修复之能我也不需要了——

    因为我已经抛弃了肉体凡胎的身躯,

    我依凭的物理实在身体已经重塑,

    我依靠的生命之泉已经不是凡尘的水,而是虚空的无厚度之泉,

    我已经是人偶了!

    刚重新获得的生命之泉,如何能够忍受再被人夺取?”

    他一只极其强力的胳膊发出如猛兽之力,撕破蒺藜伸了出来!

    白鸦单手握住春水,手上所戴特制的铜丝和鞣皮编制的手套恰好起到了防割的作用,将那剑尖就向上撅折上去!

    失去准头的杨昶的出云灵力像突然暴长的树枝分叉一样,呈自相似的分形快速向外发散!

    白鸦低头,咬起胸前悬挂的一个白骨做的口哨,一吹。凄厉的声音响彻,顿时,被根系拔出来的人类尸骸的遗骨像活过来似的,白骨像木偶一般震颤着朝树木做的笼子蜂拥爬过来,不一会儿,就围满了笼子的四周!

    杨昶和沈芸被蠕动的白骨生生挤了出来。

    那白骨用锋利的白骨牙齿、断茬切割着木头笼子上的嫩枝,不一会儿,就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一道白光闪过,白鸦的斩魄长刀已经解开束缚,将木笼子从中一劈两半!

    白鸦在纷纷落木的残影中如一尊巨大的金刚雕塑,重新展现,他背负的斩魄长刀的剑匣扇形展开,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只开屏的金孔雀,每一颗羽毛的末端都是一把闪着寒光的、致命的长刀!

    “吾乃独行猎手,本不欲使用他人的帮助。那唐皇后人说你们携有三山术法。

    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们!

    火木相克,金木相刑,百剑之术,百金刈木!”

    随着他咒语的念出,身后长刀依次飞出,像搭浮桥一般铺成一条离开被唤醒的狂暴之森的逃离路线。长刀上负载的李恪睿的灵力压制住了松林的暴动,白鸦于是得以从之上撤退而出。

    “妖逆别想逃走!”杨昶且待追击,沈芸拦住他:“杨公子,这杀手灵力的根本没有受到损伤,此时仅是被唤醒的山林之力震嚇,不可追击,让他逃去罢。多谢你救我,……只是春水,还请赐还于我吧。”

    杨昶听到他恢复了距离感的敬语,愣了一下,然后将剑倒着、以剑尖朝向自己还给他:“宜栀,你还不肯相信我、原谅我?”

    沈芸收下春水,同时交还沉舸,道:“往事已矣,逝者难追。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上一代的恩怨就到我们为止了吗?你并不欠我什么了。

    我是一定得到南京去交差的。”后面他嘴唇合上,仿佛是咬断了后面要说的话。

    “你遭遇如此危险,有人要害你,为什么不趁此空档远走高飞?”杨昶有些着急。

    沈芸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太监的尸体堆里摸索腰牌和通信。

    他还要靠这些东西去南京,证明自己对皇帝的忠诚和服从。

    “你有要做的事?”杨昶道。“那让我助你,至少,让我保护你!”

    沈芸笑了笑:“杨公子,我不是说过,你并不欠我什么了吗?对我家门之难,你也并不知情,你不必因此愧疚。”

    杨昶摇头:“你没有说实话,你并不是不介意。如若你真的能够两清,为什么你不肯叫我十二哥?今日危急之时,你脱口而出,这说明你还记得,而昨日种种,我也没忘!”

    沈芸脸上敛去了笑容:“杨公子,我不追究,并不说明我忘记。往日的恶发生了,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树上和心上的疤痕不会再抹去,请你不要以为我们还可以当做杀戮都没有发生过!”

    杨昶有点激动:“正是如此,我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去的罪孽,让我来还,我愿意付出一切!”

    “够了!”沈芸此时真正地愤怒了,露出了像寒冰喷火一样的眼神,他真正的情感,“杨昶,不要把你那虚伪的道德感高高在上地摆出来,用从别人那里获取的优越感成就你那仁人君子的美名了!

    我不需要你的内疚,你居高临下的还债;

    我不需要你可怜,

    你敢可怜我!——我就将你碎尸万段!”

    “我没有可怜你!我……我,我只是”杨昶激动地跟着说,但他说到这句却停顿了,仿佛话语哽在喉咙里,像是一块红热的铁,他不知道语言如何承载这种感情。

    “想帮你;或者,留在你身边。”

    “你帮不了我,杨公子,请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林中突然响动,一块还未完全散去灵力的白骨突然朝春水猛地冲击过来!杨昶不顾自己的安危,用自己的身体先挡住沈芸,然后才来得及提剑削断九王的残兵。

    但骨刺已然刺入他的肩膀三分。

    沈芸点住他肩上穴道止血:“万一九王往白骨上尸毒,你这又是何必。”

    杨昶任由他处理伤口,眼睛却从来没离开过沈芸的震颤的睫羽:“宜栀,蓝先生对我说,沉舸是白剑的随从,所以他一生都匍匐在祭司的脚下,做他的神卫,哪怕有一天,只能用自己挡住祭司的灾祸。

    这也是我唯一的愿望。

    很久以前就是了。

    只我从不敢说。”

    沈芸的透明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吞咽了一下,仿佛是犹豫了很久。

    “那,你能助我抓住那个白鸦吗?他是我复起的一线希望。”(撒谎了撒谎了,沈你不纯洁了。)

    杨昶眼里流露出像是朝阳初升那样绚烂的光。

    ******

    ******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从江北往江南的渡口上,对岸就是船只、营帐密密匝匝的南京新江口水军大营。

    一个丽人以白巾裹头,腰若流纨素,凭风而吟,好像在唱一支丧歌。

    也在渡口等船的周敏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

    “爷,您喝茶。”随从卫官黄云衣着肃整,甲兵粼粼,上前将百银一两的明前茶奉上。

    周敏静接过,吹了下热气,道:“黄云,去问问咱们的船怎么还没过来。”

    黄云抱怨道:“平昌公主娘娘她老人家也太疼夫人了,恨不得把BJ城给您背回来,可苦了我们当下人的喽,还得单租一条大船。”

    敏静没听见,眼睛忍不住又在间隙抬了抬。

    她茕茕孑立,好像没有随行仆从,也没有亲人。

    一身缟素,手上拎着一块很大的白布系成的、没有什么行头的包袱,头上也没有金银。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船的时刻,她捡块干净石头坐下,从包袱之中掏出一个白吉馍,干啃。白馍很硬,不是江南人常吃的东西,她吃得很困难,龇牙咧嘴的像一只饿急的猫咪,眯着眼睛大口舔肉。和刚才凭风而立的仙人之姿简直格格不入。

    就像一尊美女的雕像动了起来,在你惊鸿一瞥感到惊艳的同时,却发现她是像野兽一样行动。

    周敏静觉得她很奇怪。

    这个时节来往渡江的,不是卫所的军官就是客商。

    他是以探望外祖母的名义进入京师,拿到御马监的允许,购置了大将军炮后,却接到族中兄长的急信,说沈自丹失势倒台,此次到京,只能说是探亲述职,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他见过御马监。

    他惊奇于外祖母谶言应验之迅速,更对沈自丹势力报了十二万分的提防。

    他于是只能去新江口拜见自己的恩师和前上司赵祜龄,打算把在京城迁延的这些日子搪塞过去,找个法子接收大炮,再回定海。

    这个时节天气炎热,树木葱郁,野兽繁殖幼仔,虎狼都很活跃,就连堂堂的一个青年贵族军官,这一路上都要带侍卫数人,她一个孤身妙龄女子,怎么能够独自远行?

    大灰山的山林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战栗,仿佛从地底和森林中发出。鸟雀都扑啦啦地被惊动,从山林之中飞遁出来。江边高高的杉树林中栖息着大量的白鹤,只见白鸟腾飞如仙境。

    那女子转过身,直直地看着那里。

    其余等待过江的乘客也转过身注视那里,仿佛是日食火山一般,那里似有一股让人感到恐怖的力量。乘客们开始骚动起来。

    黄云赶紧起身护住周敏静,叫小厮破敌取过他们随身鸟铳,以防是大虫或者罴熊之类凶猛的野兽。

    敏静表面上很镇定,但手指仍然抚摸着枪管,暴露了那股力量给人带来的无形压力。

    过了一会儿,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消失了。

    鸟雀似乎也开始归巢。

    周敏静松了一口气,乘客们也恢复了吵嚷,似乎看见船家从江面上而来,招呼的嘈杂声又起。

    船家跳下渡船,道:“今日水上发生了异变,比往常涡流暗涌很多,怕是龙王有气,日子不宜,不渡了。待我们拜了龙王,斋戒一天。请各位官爷先在渡口镇上寻地方住一晚罢。”

    周敏静派出的随从卫官也跑回来回复,说好出资包租的大船船主也和这公共渡船的船家一个说法,今日不能渡了,江中变化太危险诡异,再多钱也不行。

    周敏静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也晚了,月亮已升起,的确不宜摸黑渡江。于是同意了。

    众客商纷纷攘攘开始往江北的渡口小镇上走,寻找客店投宿。

    周敏静出于职业习惯,观察了一会儿算是殿后。却见那个女子坐在石头上,仿佛呆住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里涌出来。

    那眼泪又大又多,把她手里的白馍都打湿了。

    可是她浑然不觉似的,一边哭一边把浸泡了泪水的白馍嚼了吞下去。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显得滑稽,又委屈。

    周敏静止住黄云,叫破敌道:“去问问,怎么了?别让她跳河。”破敌只有十几岁,因以他觉得不会叫她感到害怕或冒犯。

    只见破敌上去,问:“大姐,我家爷让我问问,你可有什么冤屈、困难,尽管说出来,千万别想不开,哈?”

    周敏静想来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担心过度了,心中有点尴尬,黄云道:“爷,一个拼命吃白馍的人应该不会想着跳河!”回头想想,自己真是,多虑如曹!

    可她为什么要吟诵那首哀婉欲绝的乐府《箜篌引》呢?

    正在他责备着自己的时候,突然听到哇的一声,那女子大哭起来。

    破敌显然已经招架不了了,吓得一溜烟跑回来,嘴里连声嚷着“不是我”!周敏静站起来,也不敢上前得太近:“姑娘,怎么了?”

    “我意中人跟人跑了!”

第四十六章 金银之虑,雀杀之约

    春天启程,乔安真到建宁时,路程已经过了一个月。

    高高的门楣上挑着两个大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层层叠叠的灰色翘脚屋檐与白色脊线,压着彩色琉璃勾边的华丽观音兜,如一群鸟张着翅层层叠叠地落在杨家祠堂上,杨家庄就以祠堂为中心,鳞次栉比往四围发展着。

    祠堂是正面是极尽雕镂的石刻、砖画,厅堂则是层层叠涩的木雕、悬鱼、走兽、故事画,抬起头,八角亭的木刻藻井一眼望不到底。她在祠堂跪下,杨氏先人的画像与牌位在供奉下如同百年的幽暗森林。在媳妇婆子们怀疑、打量、试探的眼神中,在她听不懂的呕哑嘲哳的南音与潮湿的天气中,仿佛被抛在一片荒岛之上。

    她曾经无限向往,不惜倾轧云头堡的亲人、与之决裂也要奔赴的地方,却成了令人尴尬的所在。

    鸡叫头遍她就得起身了。

    天不亮在厨房耗费一早上,虽不用自己动手,但要站着。换整齐三四层桑绸衣服、钗饰站在冰冷的天井里问长辈安,伺候长辈梳洗。

    跟管家媳妇各房串门子,背下七大姑八大姨在族谱中的位置。中午又要换整整齐齐,鱼贯而入,伺候摆饭,洗手、布菜、漱口,一丝不漏。

    下午杨氏族内书院诵读女则,照顾年老体弱的长辈,煎药查看病情。晚上再换六七层华服、珠翠满头、啰里啰嗦走路都不敢大步,摆饭。冗礼繁琐,一天下来站得腿肿。

    更兼靠是三天一小祭、五天一大祭,众人均立在幽暗潮湿的祠堂里大半天青烟缭绕、腰酸腿麻。女人们开始忙着杀鸡宰鹅,带着银镯子的双手浸得通红,不断地擦洗着餐具、煮着贡品。

    内堂雕梁画栋、镂金错彩,红木家具、两人高的八宝镶嵌的屏风闪烁发光,鎏金铜炉冉冉冒出紫烟,杨昶的四婶母黄氏,杨履的妻子,族长夫人,接过茶碗,对乔安真道:“侄媳妇,你是长房长媳,孝顺父母,多多生养。为杨氏开枝散叶,方为首功。”

    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从婚礼那天,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杨昶了!

    女眷、婆子们的窃窃私语在她脑中回旋,她们都出身名门,嘲笑她的门第,嘲笑她父亲经商,嘲笑她花了大价钱才能进门,是个不能生养的“传奉官”;

    嘲笑她带的嫁妆土,嘲笑她西北的口音,嘲笑她吃不惯精米,嘲笑她不认得海味。

    她的精神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

    终于乔老虎在夏初,接到书信一封,说小姐嫁到杨氏之后,老生不出孩子,那边叫妇科医生看了多回也不好,渐渐精神有了点问题。

    杨履书信言语中透露出责备的意思,意指乔安真本来精神就有问题,是乔家故意隐瞒,不然怎么给了那么高的聘礼,一定是做贼心虚。

    他威胁乔老虎要再加三倍的嫁妆,否则,“莫如以戈家女替换之”,还不如用戈舒夜把乔安真换回来。

    乔老虎恨不得一口吃了杨履,自从沈自丹平定陕甘绿林之后,他们这些土豪富户不得不交了很多保平安的高额税,以前这些兼并的土地田庄,他们都是以门派或道佛观寺的名义私控,是可以不报给官府课税的。

    就说慈恩寺的香油钱,以前一年就能私收好几万石粮食!

    灰色收入一下子少了很多,而租子却不许他们涨。

    杨履这老王八蛋居然还在这时候涨价!

    乔老虎一肚子气闷没处发泄,一气杨履贪财失约,二气乔安真没用、肚子不争气,三气没把戈舒夜斩草除根,还赖在云头堡没走。

    ******

    韩偃接到去往定海接任水师的调令,不敢耽搁,带领韩春立时收拾行装便要离去。

    临走前他在马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留给戈舒夜一封信,道:“你虽然狐假虎威,一时压制住了乔家,但我担忧,沈公公没有真露面,而我走后,你无人可倚仗。万一情况有变,你可以到定海来投奔我。”

    当时戈舒夜正为自己控制住了局面、还不用嫁给杨昶而沾沾自喜,接了信炫耀地摇摇:“怕什么,我可是这儿长大的。”韩偃无奈摇摇头,夹马和等在车边的韩春走了。

    时光一转两个月,沈自丹失势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地传来。

    此刻戈舒夜才明白韩偃的担忧:她所倚靠的靠山,只不过是在上层政治博弈中可以被随便丢弃的,空中的楼阁、镜花水月。

    他身在京城的浸淫,自然比她这个乡野小地主的女儿要明白的多——看上去煊赫张扬的沈自丹也不过是权力漩涡中身不由己的一枚棋子。

    这真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乔老虎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明火执仗往这里来。“姊姊,快跑!从庄子后门跑!”戈舒夜揣了韩偃的信,连吟霜给她准备好的细软衣物都没来得及拿,只能匆忙用灵络抓起厨房里刚烙好的一锅白饼,(萧怀遇看见了一定会大呼她牛嚼牡丹有辱斯文,居然用他教的至纯至高的灵络抓烙饼)趁天刚蒙蒙亮,西安城门一开,就落荒而逃。

    说起来讽刺,曾经那个文质彬彬的闺中淑女,曾经规行矩步维持着“尊严矜持”的大小姐,如今对于翻墙狗洞落荒而逃,已然十分熟练了。

    而她一个远郊村田姑娘的命运,居然和权阉的贬斥升降息息相关,这不能不说是冥冥中的一种蝴蝶效应,或者世界是联系的这一观点的体现。

    出城后长吁了一口气,只是在大白的天色之中,她才发现一个大问题:定海在哪儿?

    她是被韩偃带上京城的,又被韩偃奉命护送回来,一路上自己没记路!

    而她身上除了一点碎银子,就只有平常在家手上戴着的金珠链,估计重不过五钱。

    她只能沿途剪下金链子的碎片,用作旅费。到达新江口大营对岸渡口的时候,她身上只剩下最后一颗金珠子了。

    正当她在为过江的银钱发愁之时,却听到了春水的鸣动——押解沈芸的路程,也正好走到江北。

    大灰山里有什么东西。

    她猛地站起来,像只受惊的野兽,用尽全力去倾听通过地脉流过来的灵力脉动。李恪睿的红络,春水的寒玉真气,她很熟悉。

    可是还有一个,新的觉醒的灵力,瑟瑟如松林谷中风,强大而坚定。是,杨昶?

    杨昶?!怎么又是你?!

    锥心刺骨的嫉妒之情突然像黑色的火焰一样从内心发出,呼啦啦地在她心底烧起来,愤怒又酸楚。

    如果他不爱我,如果他不能爱我,或者他爱上其他人都行,随便是谁都行。

    为什么他偏偏选了你?!

    为什么偏偏是你和他有如此深的羁绊?!

    我恨不得让那个凶手将你们两个人全部杀死!

    “姑娘,怎么了?!”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戈舒夜悲从中来,脱口而出:“我的意中人跟人跑了!

    那两个懦夫——我恨不得把他们两个都杀掉!”

    她这狠绝的发言倒把周敏静吓了一跳。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娇柔的女子,觉得她应该没有什么实质的攻击性,只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于是劝道:“姑娘你还有大好前程,千万不要冲动,何苦为了负心之人做出伤害天理之事?反而损伤自己的阴德……”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二人之间风雨变色,地面红光涌现,——逃脱的白鸦借助李恪睿的土遁之力,红色曼荼罗突然汇聚,刚被杨昶驱逐的怨灵渴望着更多的杀意,感应到了少女心中一闪而过的恶念,显形而出:

    “纠缠在红尘情仇中的陆上之人,说出你的愿望——你想杀谁?”

    “你是谁?你能做到吗?”戈舒夜并不畏惧,反而像是明白,白鸦是被她心中的恶念召唤而来。

    白鸦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个巨人的影子,连周敏静和周破敌都感到巨大的杀气,他暗中捏紧子母铳。白鸦以地府神祇般的声音召唤道:“我乃是猎人城最强的战士,就是以猎人命而生的猎人。

    猎人例不扑空,但是按照猎人城的规矩,不能为自己个人的私欲而滥杀,因此我潜意识始终受制于我生前对于祭司的服从、屈服于猎人城的行为逻辑,

    如果单是为了我自己,对于他们的杀意还不够强烈。

    如若和陆上人的甲方结下契约,让我得到他们的名字,我就可依照猎人城的定规,追索他们至天涯海角直到他们的灭亡!

    来吧,说出他们的名字——你只需要最后一颗金珠作为报酬!”

    戈舒夜捻了捻她怀中最后的一颗金珠,知道白鸦,或者李恪睿在观察她。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说过了,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还唐皇后人的人情,获得重生的自由。”

    随着此言,戈舒夜敏锐地观察到,李恪睿在白鸦心脏上,缠绕有一缕鲜红的灵络,这说明白鸦还在李恪睿的控制中。

    “那妖僧许诺了你什么?他说只要你帮他夺回春水,就切断灵络的束缚,让你自由?”

    白鸦默许了。“我见过自由的人偶,她们犹如重生,长寿而长生。”

    戈舒夜此时脑海中突然浮现牡丹姬和幻听姬,还浮现她在无头圣女的梦境中看见过的画面:白无常在死之前,曾经切断过左手无名指上的三根彩色的丝线,粉色,绿色和金色。

    那应当就是牡丹姬和幻听姬,原来祭司对于创造的人偶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眼前此人应当完全在李恪睿的控制之中。但,还有一个是谁呢?

    她不知道这诱惑是发自眼前此人,还是李恪睿在引诱她好抢夺春水,犹豫了。

    “控制他人性命的权力感,只要点一下头,他人的生死就在你手中的控制感,不正是你所追求的吗?

    况且,君亦无所害。”白鸦道。

    “对呀,这对我又没有什么害处。”戈舒夜伸开素手,里面是最后一颗金珠。

    白鸦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伸出戴着指虎和手套的手,就要接过那颗珠子。

    灵力的风骤然吹起,如果他们缔结了这个约,白鸦就是奉戈舒夜的意愿,去杀死杨昶和沈芸!

    强劲的灵风吹得周敏静一行人站立不稳,他完全不了解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前因后果,只能喊道:“姑娘,不可,一步踏错,抱憾终身!勿以恶小而为之,不要轻易造孽!

    只是失恋而已,又何至于杀人呢?!”

    戈舒夜的手指突然合上,白鸦的手停在那上面。

    “不对,你说得不对。一旦这命令发出,他们只有死而已,就像一枚射出不能返还的箭镞,算什么控制感?叫外人看来,他们像是殉情而死,传出去,这岂不是叫我没脸?”戈舒夜突然道,“真正拿捏别人的控制感,不是我叫他们生就生,我叫他们死就死;若是我想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应当取决于我吗?”

    白鸦听闻此言,双手抱胸,露出一个饶有趣味的表情(你的变态很合我的口味):“猎人城的猎杀是不折磨猎物的,因此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倒想知道,你想怎么办?”

    “我想知道,你们猎人城的手段真的很高吗?连持握春水的沈自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除去?”

    白鸦发出嘲笑:“我堂堂猎人城第一利维坦,难道要诓骗你一个小丫头?他们二人所修习的春雨、出云剑法,是旧法,我猎人城早在五代之时便做了破解,专杀这种花架子武功如同砍瓜切菜。如若不是今日地处不利,闹得动静过大,我怕被陆上人发现猎人的痕迹,这二人早就化作肉泥了!”

    戈舒夜道:“切,还不是叫他们打得你御剑逃窜?当别人没看见?!”

    白鸦更加喜出望外:“你具有灵视之力?看来是上天保佑,这是八女的旨意让我在这里遇到你,好成就我的重生。说出你的要求?!”

    “将你能够专杀他们的方法教给我,我要对他们进行实力压制,想杀便杀,想放便放——我要像猫儿扑鼠一样,控制他们的性命于股掌之中!你能吗?!”

    戈舒夜骤然张口素手,朝白鸦直至送去,金珠在通红的指甲间闪闪发光。

    “哈哈哈哈!”白鸦突然大笑起来,他的手掌要比戈舒夜的大一倍。只见他用二指拈起那颗轻飘飘、细小如枣核的金珠子,端详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回味往事的笑容,(这是猎人城的传统。猎人城刺杀人类权贵是明码标价的,通常身份显贵影响力大则人头非常值钱,可达百金千金之数,但猎人城最强的战士有时候会以极低的价格挑战一些极难的任务,或者非常奇怪的任务,例如白悬鵺曾经答应一个村妇的六岁儿子,以两个银镯的价格答应刺杀诸侯徐温为母亲报仇。猎人城相信猎人靠直觉可以清除隐藏的威胁,于是鼓励排名靠前的顶级猎人做这种看似很任性、得不偿失的事情)道:

    “好,我就应了这个约,教你雀杀之术!”

    他话音未落,突然地上出现李恪睿红色曼荼罗阵,妖僧声音传来“九王召唤”,白鸦的身躯一闪,骤然消失了。

    ******

    周敏静叫白鸦的来去无踪震惊住,心中纳罕这难道真是什么鬼神灵异之事。只对戈舒夜道:“姑娘,幸而你没有中那奸人的挑唆。既然你已经想开了,我也放心离去了。”

    他转身要走,随从们也跟着转了身,却听戈舒夜背后叫道:“官爷,且慢。刚那是我身上最后一点盘缠了,官爷能不能发下慈悲,借我点银子——我到定海投了亲戚就还给你。”

    “定海?你要到定海?”

    戈舒夜有点犹豫,迟疑了两下,道:“是的。”

    “要去投亲——你的亲人是卫所的士官?巧了,那里也正是在下的目的地,不如我差人送你一程,也好帮你查访亲人。”

    此时戈舒夜翻了个白眼:“哈?!我要去定海你就要去定海?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你当我傻,怕不是想要设圈套诳我吧?”

    黄云道:“你一个乡野村妇,竟然敢对我家爷无理?!你知道我家爷是什么身份吗?!”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但周敏静对她既大胆又多疑的性格觉得十分有趣,耐着性子道:“那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人?况且宁波是三市舶司之一,贸易频繁;又兼定海水师重兵楼船驻守,你无凭无据,怎么进入呢?”

    戈舒夜被他一说,想想的确如是,便问:“我若是有军官的手书,见得着人吗?”

    “姑娘,不如你说与我家爷听听,你要投奔的亲戚到底是谁?我家爷,说不定认得。”破敌帮腔道。

    听到这里,戈舒夜才犹犹豫豫地说了:“韩偃。”

    敏静听到韩偃名字心里咯噔一声,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周璜寄给他的信还在破敌的书信箱里背着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明面上借由护送这个女子的名义与韩偃交往,而不必让人知道是沈自丹通过周璜暗中推荐。

    这样既不会辜负兄长的嘱托,又可以探探对方和沈自丹的底细。

    “你是他的什么人?”

    “呃……算是一个远亲吧。”

    好,天助我也。周敏静亮明身份,道:“本侯是乃绥远侯,浙江都指挥同知(从二品)周敏静,韩将军调任正在我麾下。”

    戈舒夜茫然地站着,犹豫了两下,不知道要干嘛。

    黄云推了她一下道:“无知村妇,还不跪下拜见侯爷!”

    “罢了,我是微服。姑娘不必害怕,韩将军往定海的调令我知道,就由我差人护送你一路南下吧。只是我还要在南京拜访一个旧人,请让破敌陪你耽搁几天。”

    ******

    皇帝手中拿着一封信,是一封以家书名义写给他的呈表。

    这是他年轻的九弟,封地在开封附近禹州的徽王朱见沛给他上的一封表。

    与李孜省的江西帮异口同声高呼沈自丹犯上忘恩不同,朱见沛这封信里却写,沈自丹在开封大堤上日夜坚守,令下人恭敬肃整,令黄河两岸百姓深感皇恩。他甚至还自省在南岸圈地,自陈自己贪财、贪图安逸,愿意出自己的家财帮助河南灾民。

    这份呈表让朱见深在放下对他防备的同时更加相信他了。

    原本朱见深就是顺从万贵妃的意思、为了她高兴才贬斥了沈自丹,皇帝自身对沈还是很满意的。

    况且,内府库空了,他需要钱。此时皇帝的心中想法开始松动。

    以前尚铭绑票富户,西厂抄大臣家产充公,东西两厂那可是很会搞钱的。

    ******

    这封信发出前,一个年轻的贵公子站在屏风前,盯着虚空的一张大明版图。

    他的幕僚跪下:“徽王殿下,真的要这么写?给沈自丹说好话?

    他三过开封,可是都没有亲自上门拜访殿下啊!可以算是很不恭敬了!

    而且……难道不会得罪万皇贵妃娘娘吗?”

    徽王笑笑:“你以为孤是皇兄,竟被一个半老徐娘牢牢拿捏在手中吗?

    设立西厂本来就是皇兄的意思,太监不过是制衡群臣的工具,什么江西帮、西厂、传奉官,都不过是顺应皇兄心思、弹压文官的东西罢了。

    沈自丹本来就是皇兄自己想用的人。

    他守住了宣大,还将鞑靼赶出河套,而且最让陛下高兴的——他办事很省,却能交上来很多银子。

    上次平陕甘绿林,梁芳刮的地皮能和皇帝七三分成就不错了;但是沈自丹,只靠压榨他收服的各门派正常税收,就大大获利,能交给陛下九成不说,还有余量去讨好万贵妃。

    如果是我,他事事都能做成,就像一把用着顺手的快刀利剑,没了汪直,别说陛下,就连我也一时半会放不下。

    而今年,年初大出兵,年中河南涝灾,水师又到了财政拨银之时,从我自献家财的试探来看,陛下应该缺钱了。

    天下最富庶之地,南直隶,和浙江。

    就算万贞儿那个奴婢对他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不过是守成之功,他也有厌倦她控制的一天——男儿何不带吴钩,每一个男人都有挣脱母亲控制的本能。

    而这次,偏偏是贵妃党异口同声,朝堂上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就算沈自丹真是太子党,一家独大总不若均势制衡。

    帝王之心本就不可得。

    为臣之道,孤只是给兄长一个他想要的结果——贵妃党和太子党真正白热地撕起来,对他来说才是最满意的;当然,对孤来说也是最安全的。”

第四十七章 百足之虫;龙江造船厂

    破敌按照周敏静的吩咐为戈舒夜在南京城安顿住店,按照侯爷府小厮的习惯为她端来漂着花瓣的热水、梳头油,备好热茶,然后收拾行李。

    “因陋就简,请姑娘盥手。另见姑娘怕是饿了,特叫了新鲜点心在此。”

    “你们家规矩好大、好有钱啊,哥儿,谢谢你啦。”戈舒夜惊叹。

    破敌道:“姑娘,我们侯爷特意交代了要厚待,你谢侯爷便好了。请自便,只是不要离开这里。我去给侯爷交代了。”

    戈舒夜高兴地拈起香甜的梅花糕,却不见破敌快步离开,怀中揣着一块刚撕下来的衣角。

    *****

    “侯爷!在她行李里看到的,是块熟铜牌!”破敌跪地,双手奉上一块破布,是他刚从中衣上撕下来的。只见那布块之上,用深色梳头油匆忙中盖了正反两个椭圆形的章,像是一方香气扑鼻的拓印。

    正书“敕造御马监;如亲临,内行走”,背后一行小字:“牌在人在,牌失人亡,十三夜”。

    周敏静赶紧接过来仔细查看,黄云问:“侯爷,不会是冒充的吧?还是看到实物再说!”

    敏静摇摇头:“不用看了,是真的。敕造之物,有防伪的密文。只是她如果真是探子,为什么会轻易让我们看出?”

    “沈自丹不是倒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只是她来找韩大人干什么?”

    敏静沉思:“我也想不透,静观其变吧。——她有没有问关于我的事儿?”

    “完全没有。”

    黄云道:“这就怪了,她要真是派来监视侯爷的,怎么连平民对于侯爵的跪拜礼都不知道?难道,是派来监视韩大人的?”

    ******

    “恩师,久疏问候,是学生的不是。”

    “敏静啊,起来起来,为师看见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正驻在南京新江口的监察史赵祜龄久未见得意门生,喜悦溢于言表。赶紧拉起来,“看座,上茶。”

    “多谢恩师。不知我前番寄给恩师的新船图,恩师可看了没有?”

    赵祜龄叫家仆捧来一个长匣子,里面厚厚的一摞帆船设计图,都按照来信的时间编了序号。他取出最上面一张,帆船两舷上画了很多铁炮。赵祜龄捋了捋髭须,道:“敏静啊,我实话实说,此船可行,但龙江造船厂恐不一定能造。”

    “这是为何?”

    “龙江造船厂以巡江船为主,料少船小,一吃不了这么多载重,二没有这么多预算。

    而我听到户部的风声,今年是个灾年,财政吃紧。其实我们算算,春天达延汗犯边,宣大一线全动,投入巨大;前两个月河南水灾,虽然郑州开封大堤没崩,但半个月的大雨造成的内涝,河南粮食肯定要大减产;我近日又听说山西陕西大旱,又是一波救灾粮支出;若是今年再出点什么事儿,户部那点银子要四处补窟窿,根本拨不下来。

    但我有一法,你可以带到定海卫去做。

    定海卫港多水深,本来就有很多海船的干船坞,擅造大船;又兼宁波府通商富庶,都指挥使司直接拨款,钱会多一些。”

    “定海,定海。”周敏静皱着眉头,点点头,“怪不得。黄云!”他示意。

    “是。”黄云上前,双手托着匣子上前。

    赵祜龄打开一看,正是那块拓印,他眼中显露惊诧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儿?”

    “恩师可知道最近新调任的定海卫指挥韩偃?”

    “我知道,他的调令文书经过南京。定海卫指挥,正在你浙江都指挥同知的麾下。韩偃——我记得他是韩襄毅公之孙?”

    “昨日,我在新江口大营对岸,遇到一个女子,要往定海投奔韩偃。而她密持此物于怀中。”

    赵祜龄抬手制住他,思索着道:“韩偃是什么人,襄毅公外孙,他就是各布政使司对皇权的质子,陛下为了防范封疆大吏必然安插厂卫在他们身边。

    西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虽然裁撤了西厂,但组织架构非常完整;沈自丹被贬南京之后,居然还能安插人遥控韩偃?!

    而万华川谷别业内令都是通行的,说明……陛下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裁撤西厂。

    加之东西两厂其实不不光是特务,还是陛下来钱的路子。一旦国家再发生大事,沈自丹很有可能会借机东山再起。

    你千万要小心,对于此人不能流露出半点得知的意思,只能静观其变。”

    “恩师,还有一事,我之所以要借道于您。——我这次购买铁炮之时,见过沈自丹一面。”

    “你感觉他如何?”

    “他……让我很难看透。他完全不似汪直张扬煊赫,虽然是他向我请教水师战法,态度恭谨恳切,但始终有一种让我感觉后背发凉的控制力。恩师,不怕教你笑话,我觉得他高华恍若天神,又诡谲怖如鬼王。”

    “如若他真有朝一日复起,万不能见罪;如果不能,你就当不知道这女子的事儿。

    至于造船之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发下调令,让龙江造船厂的资深船工、技师前去定海卫支援。”

    周敏静道:“浙江民间虽然富庶,但很多土豪大户勾结海盗,抗税不缴,藏匿财产,乃至转移至海外。”

    赵祜龄道:“这些有赖于地方都司的治理。之前福建建宁卫建章伯爵府有出兵整治海盗的先例,打击成果很不错,开通了往满剌卡的航路,如今民间通航无阻。

    说到这个建章伯爵府,就是三杨杨荣大人的后人,最近我还查看过,似乎前任伯爵儿子去世得早,应当是孙子袭爵,但不知道为何一直空悬,没有正式提交礼部封爵。

    不过自太宗皇帝令郑和下西洋扫平航路之后,往南的航路还算平静,因以没有什么耽碍。

    对了,你去龙江造船厂之时,可以带着那女子,看西厂和内宫那边会不会收到消息,来探测她是一条活线还是弃子。”

    ******

    周敏静乘坐马车,一行人逶迤往南去。

    “侯爷这是要去哪里?”戈舒夜看周敏静闭目不语,问破敌。

    “姑娘别多问了,到了就知道了。”

    戈舒夜瞧了眼周敏静的神色,掀开车帘,眼前一幕让她口中发出惊叹:“好多大船啊!”

    只见沿着长江边,迤逦展开的,是大明工部直属的中央造船所在——龙江造船厂。

    船厂占据临江岸巨大的旷野,其中一铺铺工人忙碌的干船坞中,正在建造的福船的龙骨高高地耸立,人行走其中如同蝼蚁搬运巨象。

    堆料场中,一桶桶剧毒的桐油、大漆堆满,一捆捆防水的麻丝,一匹匹防火的藤牌被放入桐油浸泡,以填入木料的缝隙防水。

    一株株从长江流域上游的原始深林中被砍伐下的巨木顺流而下,经历了千里漂流之后被堆放在晒场上,散发出木头的清香,被称为“料”。大明的战船不是以吨位,乃是以用“料”的多少区分型号。

    铁器作坊因为要用火,因而距离水更近,距离堆料场更远。红炉火冲天,鼓风机被健壮的民夫踩动,叮当作响地敲出铁钉、铁钩、铁辘轳以加固船体的连接,增加船的攻击力。

    江边的泊位中,更是林立着巨大的崭新的战船:

    四百料战坐船,就乃是江中的“旗舰巡洋舰”,高大持重。她是水战时的指挥舰,在水战中传递信息,因以规格最高,造的比其他船只更为巨大华丽,引人注目。船长八丈六尺九寸,阔一丈七尺,竖着两根高高的桅杆,挂帅旗,指挥用的五色旗高挂甲板。船上设有战棚,两舷设有矛穴弩窗,可以让船内士兵攻击敌人;窗上有防御矢石的铺板。船尾高高翘起,立着方形的瞭望亭可以观察敌情。

    二百料战船,江中的“驱逐舰”,设有蜈蚣脚似的划桨,由于可以帆、橹并用,机动性比战座船高很多,因以是主要的战船。船长六丈二尺一寸,阔一丈二尺四寸,也有两根桅杆。船上设有橹厢,为摇橹的士兵遮蔽箭矢;甲板上设有女墙,保护战斗的士兵;更兼船首设有车罗,可以释放击打敌船的武器——拍杆。这像是一个船载的投石机,上面设置巨石,以滑轮砸向敌船。船尾也设有瞭望亭。

    其余巡江船、巡沙船、小哨船无数。

    戈舒夜生在西北少水地区,从没见过如此阔大的战船场景,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傻笑起来。

    只听破敌道:“这算什么!当年郑和大人下西洋时候的宝船,有十五丈长、八丈多宽哪!上面有五根桅杆,内供奉天妃娘娘,五色旗兵甲林立,那才叫气派呢!”

    戈舒夜看看周敏静,周敏静见她看得如痴如醉,道:“戈姑娘,其实这些船都是旧制了。以前的战船注重接舷战,士兵登船互相砍杀;而如今火器开始发展,若是能将铁炮装在船上,就能远程杀伤。”

    周敏静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如果她会密报,就能告诉沈自丹——也算没有所失。

    下得车来,船厂官员听闻赵监察史大人有文书,绥远侯亲临,少不得又是入内一番寒暄。戈舒夜和随从们大太阳底下等在门外,无聊四处探勘着,等龙江造船厂官员交接文牒之时,戈舒夜突然看到一个个子很高、宽肩膀的青年军官。

    “韩大人——韩偃!”她叫道。

    对方茫然地回过头,看了两眼。真是他!?他乡遇故知,戈舒夜高兴地跳起来,快步跑过去。破敌吓了一跳,谨记“不能让她跑了”的教训,赶紧追上去,口中连声叫道“姑娘,姑娘,你去哪儿?!”。

    “戈舒夜?!你怎么在这儿?”韩偃吃了一大惊,但见戈舒夜像个小鸟似的朝自己飞扑过来,心里也很高兴。戈舒夜在他面前站定,踉跄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四周有人,赶紧退了一步,福了一福。

    只见这时灰头土脸的韩春也出现了,他一见戈舒夜,咧开嘴笑了,被黑灰糊了一脸,只露出一口白牙:“戈大姑娘!你怎么来的?”

    “我到定海找你们啊!”戈舒夜答道。

    此言一出,韩偃就知道她是受了沈自丹倒台的牵连,被乔老虎赶出来了:“千里迢迢,你自己来的?怎么到了南京,还进了船厂?”

    “前面是,后面遇到一个军官,说也是到定海。他姓周,名字像个姑娘,是什么绥远侯,官职是什么浙江指挥通知?同知?哎呀他讲话有江南腔,我听不清楚。我还欠他钱呢,你帮我还。”

    “姑奶奶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韩春抹了一把脸上的锅灰,就往戈舒夜脸上蹭。戈舒夜赶紧扇开他的手,嫌弃地“哎呀呀”。

    此时韩偃看见船厂的官员低头哈腰地陪着一个贵族公子缓步而出,他面容端严、举手投足气量雅致,身材瘦高,衣着低调却很高贵,无翅乌纱幞头,浅灰色的织锦罩袍,内是石青色(非常接近黑色的藏蓝)绣暗纹的交领袍,领子上用金银线错金缂着密密麻麻的纹样,镶嵌着一排宝石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耀眼丝绸领子,腰上佩戴成套的和田玉腰带,挂着金镶嵌蓝宝石的腰带钩。

    他领子上的纹饰是皇家宗亲才能使用,而石青色袍子上的纹样显示了他的爵位之尊,他显然不是宗室就是皇亲。

    ******

    此时周敏静和黄云听到吵闹,在船厂官员的陪同下出来查看,正巧听到戈舒夜说他名字像个姑娘。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的童年阴影,黄云差点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来。

    周敏静咳嗽了两声,黄云只能道:“大胆。”

    周敏静和韩偃站定,互相打量了一眼身上的官服。

    韩偃、韩春单腿跪下,韩偃道:“下官定海卫指挥使,参见绥远侯。”同时对还站着高兴地试图对周敏静说“就是他”的戈舒夜无奈的嘀咕道“姑奶奶你能不能跪下,他是皇亲,我要是干不成了全怨你。”

    “多谢侯爷!”戈舒夜真心实意地、高高兴兴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长着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周敏静,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低头,低头,姑奶奶你能不能低头。”韩春抓狂地念叨。

    “韩指挥使请起。”对方道,“姑娘可是找到自己要投奔的人了?”

    周敏静看着她笑起来像个苹果似的圆圆的脸,忍不住心里也高兴起来。她真奇怪,当她没精打采地茕茕孑立之时,一张荷花瓣似的小脸无甚表情,长颈巍峨,如同一尊冷漠高傲的冰雪女神的雕像;但是一旦她笑起来,咧开的嘴就会把脸蛋儿挤上去,像个圆圆的红苹果,冷漠的黑眼睛也挤得弯弯的,让人忍不住替她高兴。(诶嘿嘿老周啊不是,就你这么觉得。她漂亮是漂亮,别人都觉得她老凶了,就你觉得她萌,你是不是瞎。附言老周长得没有沈芸、杨昶、李恪睿、闵少悛颜值一梯队那么帅。)

    疑点在于,看她和韩偃相见的场面,根本不像探子见到监视对象,倒像真的亲人重逢。

    这是怎么回事呢?韩偃知道沈自丹还在派人监视他吗?

    黄云和韩偃行了平礼:“神策卫指挥使黄云,见过韩大人。”

    周敏静与韩偃进入船厂内堂,交换印信确定身份后,敏静问道:“韩大人不是已经赴定海上任了吗?为何会在此处?”

    韩偃让韩春取出携带的书信,是以周璜的名义写给韩偃的一封信,说敏静大约会在某时刻前往龙江造船厂询问新船的营造事务,但是他能携带的铁炮数目不够,因此让韩偃带另一半数目来此回合。

    所言竟不差分毫。周敏静道:“这不是我族兄周璜的笔迹。”

    韩偃道:“正如大人所言,这封信只是以周璜大人的名义所书,而真正写信之人——沈自丹。”

    “什么?但沈公公不是……”

    “此信写作之日是在沈公公被贬之前,也就是一个月前;但发出之日却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说……”

    “西厂的暗探们还在运作。”敏静道。

    韩偃点头。

    “人言沈自丹多智近妖。”敏静叹道,“我族兄曾书道,韩大人曾与沈公公共赴河套驱逐鞑靼,他如诸葛亮般能够呼风唤雨,可是真的?”

    韩偃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

    官员在内室的密谈戈舒夜无权置喙,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船厂不涉及机密的公共场合瞎逛。突然,她发现了另一个身影,似乎在召唤她。她不由得跟了上去。直至一处无人之地,对方现身:“十三夜姑娘。”暗卫朔?

    她心中非常奇怪:朔是和沈自丹形影不离的,朔直白上情:“姑娘,我是奉命带尚方宝剑先到南京,在此地交代铁炮给韩大人,顺便等待接应督主大人——按照计划大人这几日就应到达新江口,但却突然没了信儿。”

    戈舒夜诧异:“按计划?他连自己贬斥也是在计划之中吗?——你们暗卫不知道他在路上被杀手截杀之事?”

    朔非常惊恐:“什么?!可是,谁敢做这件事?!督主安危如何?”

    “他失宠被贬斥,树敌太多有人报复,也不足为奇吧。”戈舒夜冷漠地道。

    朔摇头:“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河南赈灾会得罪万贵妃,早已在督主大人的计算之中,但督主大人绝非逆来顺受之人,他已经做好了安排,连陛下那里也获得了支持。因以路上如若有截杀之人,不是反贼,就是外寇。此事有关机密,还请姑娘看在同门之谊,告知我督主的行踪。”

    戈舒夜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告诉你。”

    朔盯着她:“这是机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戈舒夜道:“就算他计划缜密,如今你们西厂群龙无首,是条断头的毒龙、没眼睛的大虫,又能如何呢?”

    朔道:“十三夜,难道你不曾向督主发誓效忠;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戈舒夜发出一声唱戏似的夸张嘲笑:“发誓向他效忠?那你们就发动人丁,从河南往南京一路上找吧!”

    朔叹了一口气:“好吧。姑娘可想好了,如果你牵涉其中,就要一辈子效忠于这场秘密了。”

    戈舒夜听完朔的解释后,道:“最后一次能感知道他和春水是在新江口大营北岸的大灰山附近。——他和杨昶在一起。”

    ******

    原来沈自丹在出发去河南之前,皇帝曾经与他商议过南下收税之事。南直隶、浙江、福建沿海地区由于海外贸易旺盛而非常富庶,但富户和海盗暗中勾结逃税,将大量财富藏匿、转移,导致税收困难,远远低于预期。

    而沿海地区由于养着大量的海军,每年投入巨大,光定海卫一个地方卫所就一年投入维修七十二艘海船的钱,就高达三万六千两百银,军费投入导致财政已经开始吃紧。

    所以皇帝想叫沈自丹带西厂来要钱。

    沈自丹已经知道,自己去河南救水必定会得罪万贵妃,所以他一定要承受贬斥,并要做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服从态度,让万贵妃消气。陛下就会感念他的知趣对他有愧疚。

    但暗中他和怀恩公公已经有了计划,算好到了秋天大决算的时候,皇帝肯定会想起他。到时候怀恩公公会按照约定出面推荐他,然后他再出卖莲花王女的药方作为讨好万贵妃的投名状

    他也因此可以南下获得水师监督权,提前将万华川谷别业整个转移,帮助推行征税,并接应他。

    在路上却突然失联了。

    万贵妃是皇贵妃,没必要和一个失势的太监过不去。

    李孜省和梁芳那群人不敢派沿路官兵动手,因他们知道皇帝留着沈自丹还有用。

    于是只能借妖僧的灵异事件下手。

    戈舒夜想到肯定是妖僧那伙人,他们不敢叫沿路军队截杀,怕留下把柄。

    ******

    大灰山。

    篝火跳跃,暖红色的火焰映着少年侧面锐利到颤颤巍巍的线条,如同一尊魏晋时期衣带飘飘的佛像,随时都要羽化登仙。

    杨昶侧头看了看沈芸,突然忍不住笑意涌上心头。

    “打铁。”

    “你说什么?”

    “我说打铁。”杨昶提高了声音,沈芸顿时明白,他在说嵇康的典故。杨昶初见沈芸之时,讲起自己初学音律、第一次听说嵇康的广陵散,以为是打铁秘方。两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沈芸慢慢敛住笑容:“十二哥,你还会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听我的吗?”

    杨昶转过头:“只要不违背正义,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沈芸笑笑:“如果我说希望你能承袭建章伯爵的爵位,你觉得是不是伤天害理?”

    杨昶看着跳动的火焰,道:“我相信你不是奸佞。”

    沈芸点头:“我们这次的敌人十分强大,他们能于半路截杀于我,说明我的计划已经不是万全之策了,我的力量已经衰弱。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杨昶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愿意。只是……建章伯爵的爵位被杨氏族长杨履把持手中,他迟迟不肯放出来让我袭爵,曾以我没有成婚为由多次搪塞。而我成婚之后,又以我无后为由拖延。”

    沈芸眼中一凝:“你和大小姐……成婚了?”

    杨昶一惊,然后突然自嘲地笑了:“你还不知道?你居然还不知道?哈哈哈,韩偃没有告诉你吗?”

    沈芸没回答。他故意没问,也许是他怕听到不想要的消息。

    “大小姐她真的很讨厌我,她不肯嫁给我——乔家又不肯解约,就把乔安真姑娘塞给我了。”杨昶轻松地笑笑,仿佛事情完全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你……”沈芸没有问完想问的话。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杨昶目光灼灼地望着沈芸,“告诉我怎么才能帮你。”

    沈芸道:“也许可以写信给京城,你的同族叔父杨仕伟,让他在圣上面前借你新婚一事上贺表,然后提交礼部走正式程序袭爵。

    你是嫡孙嫡长,于宗法礼仪合情合理,只要按照正常的程序走,就万无一失了。”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有规律的呼哨。

    沈芸侧耳细听。

    呼哨声再起,此起彼伏,不止一个声源。

    沈芸确定再三后,以内力发出回应。

    只见森林中,朔和残各自现身,他们背后是人丁整齐、装备完全的万华川谷别业暗卫。

    杨昶这才发现,万华川谷别业的势力在沈自丹的计划下,已经在李孜省的眼皮底下,整建制到达南京,毫发无损。

    “怪不得,人言诸葛,算无遗策、多智近妖。”

第四十八章 胡椒换银;视察倭患

    【天妃卷】

    告诉你们的子孙后代,不要忘记大海。

    告诉他们,这里有楼船沉没,

    这里有英雄骨埋;

    红莲业火照亮深沉的蓝海,

    箭镞和火炮炸碎船舷和盾牌,

    勇士的英灵为这个民族守护着海疆,

    你们还可以去向更远、更远的远方。

    *******

    时郑和下西洋后六十年,海权稳定,海上贸易繁华,宁波港船货、商贾如织。

    周敏静一行到达宁波府,韩偃、黄云、韩春骑马,周敏静乘车,破敌和戈舒夜和众护卫跟在车后面步行。

    戈舒夜立时被这里的繁华惊呆了。(此处参考《南都繁会景物图卷》)

    只见最为繁华的北市街,房屋鳞次栉比,店铺林立。车马行人摩肩接踵,标牌广告林林总总。北市中心,佛寺、戏台、牌坊、水榭……店铺多是两层的黑瓦房子,下面店面铺面大开,晚间以木板为隔,开店时全部敞开,顶上二层大红漆的木栅子窗棂。店面前用竹竿挑着高高的竖帖子招牌幌子,白布底子上用漆黑的墨写着斗大的字,有的还用朱红色的颜料描了边。

    最靠近戏台子、最中心的位置,用草席子围成一圈场地,杂耍艺人踩高跷、顶坛子、舞手绢,吸引了人来看。店面最豪华、贵妇最多的是进口货物店,两层的铺面,招子上写着“东西两洋货物俱全”“西北两口皮货充足”,靠近高消费区域的像今天的商业街一样也有银行,“万源号通商银储”,钱庄、当铺、金银店。

    对面就是休闲的餐饮服务业,茶庄、茶楼、豪华酒楼,粮食豆子油料,各种药材;远一点是零售店,什么“京式靴鞋店”“古今字画”卖衣服的、绒线店、布庄,卖弓箭的、卖染料的……穿插着单层棚子的小吃挑子,卖馄饨的、卖汤面的、卖竹篾编框的。

    还有市场卖米卖菜的,生鲜活物禽畜因为有味道则远离一点,牛行、驴行、羊行、猪行还有鸡鸭行。

    主路都是青石青砖铺成,因以可走马走车,清洁方便,没有尘土。

    戈舒夜看得目不暇接,最让她惊讶的,从穿过街市的内河上,一条条小船上,叠摞起来的,成箱成箱的胡椒!

    一斤胡椒在永乐年间可以值10-20两银子,合准钞十六贯钱,到今日已经涨到了八十贯钱一斤。这小小的、轻飘飘的,散发着香味的胡椒,比银子都值钱!

    “我们家爷的俸禄里就有胡椒哪!平昌公主娘娘还赏给过我们。这东西又香又驱邪,端的是好到没边了!”破敌道。

    周敏静掀开车帘,目光跟随着货运的小船看了一会儿。他拿出一个锦囊,教破敌递给舒夜,道:“戈姑娘,烦请到钱行去,将其中一半胡椒兑换成钱钞;再购买一钱此地的胡椒。请将买入和卖出的市价都报给我,其余的钱,就算是我给你的酬劳吧。”

    戈舒夜放在手中掂了掂,那囊中的胡椒至少有一两重,按照市价她至少能得一两贯钱,她有点犹豫:“侯爷,无功不受禄,我在南都(南京)欠你的路费还没还呢。”

    周敏静道:“你既已在南都就遇到了韩大人,也就没什么花费,最多只一餐饭而已。定海城在岛上,不比宁波,什么都缺;另外,我也想知道一下最近的物价,你买什么都把价格细细记下来便是。”

    舒夜看了韩偃一眼,韩偃对她点点头,于是高高兴兴地去换银子了。

    看着戈舒夜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韩偃冷静地问道:“侯爷可是看出有什么异常了?”

    周敏静点头:“那船吃水太深,恐有夹层私货未报。”

    ******

    戈舒夜来到钱行铺子,将荷包中胡椒称出一半。

    此时胡椒官价一斤合八十贯(一斤十六两),钱行收取十分之一的手续费,五钱胡椒可得两贯钱又二百五十文。

    待她又提出想购买一钱胡椒。一个伙计问她:“娘子是想要官胡椒还是海胡椒啊?”

    “有什么区别吗?”

    伙计眼珠子一转:“不都是胡椒么?我看娘子买便宜一些的好。官胡椒一钱值六百五十文哪,海胡椒只要四百文,还可以给你算便宜点,三百八十文就得。”

    “我家爷说剩下的给我当赏钱,我自是想多留一些的。”可能是戈舒夜素布衣蓝布包头,看上去穷得真像个女佣,这种上了官府都没权利说话的人,伙计一点防备也没有。

    伙计道“好嘞!”领她走到店铺后面,穿过一道狭窄的巷子,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间倒座小室,外面临着内河,有石阶通上来。戈舒夜跟着伙计进去,看着里面麻袋装的大包大包的胡椒,还有苏木、香叶,随意地堆在地上。秤、铲勺插在打开的胡椒袋子里,完全不似店铺之中,用精确的天平称量官胡椒。屋里有张断了腿的破桌子,上面摆着厚厚的账本。屋里香气浓郁,似是堆放了许久。

    伙计用那破秤随意地一称,裁下一块破纸一包:“喏。”

    “足称么?人说无商不奸,你不会欺我是新客,骗我吧?”戈舒夜道。

    “哎呀你这个娘子,还真是,喏喏喏,是无商不尖,意思是做生意的都得给你多一点,再给你加一点!”那伙计熟练又随意地往纸包里加了一撮,仿佛卖菜送葱一样随意。

    伙计接过钱,往账本上一记,就带戈舒夜出来了。

    戈舒夜接过来看看,这破纸包里的胡椒又新鲜又香,比周敏静锦囊中的竟还要好。却只需要三百八十文一钱。这是怎么回事呢?

    回去戈舒夜见到敏静,行礼后报告道:“侯爷,粜出锦囊内胡椒五钱,每钱值铜钱五百文,扣去十分之一手续费二百五十文,银庄中得钱两贯又二百五十文;

    籴入胡椒一钱,值钱三百八十文。

    现共剩钱一贯又八百七十文在此。”

    周敏静接过两包胡椒,点点头,觉得她算数清楚、对答流利:“你办得好。剩下的钱就算赏钱了。”

    黄云道:“侯爷,这我可想不明白了,钱行卖出的倒比买入的低,就算有那十分之一的手续费,也赔死了,怎么赚钱呢?”

    韩偃也道:“在金行银行换钱,我卖出金子时要损失二十分之一手续费,买入金子时则要多收当时金价的十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这才能维持金行的运转;这胡椒怎么回事?倒赔着钱做生意吗?”

    戈舒夜想起来道:“官胡椒的价格确实高,是六百五十文一钱,但我买的是海胡椒,所以便宜。”

    这么一说,仿佛是戈舒夜贪了钱,韩偃脸上有点拉不下来,马上谢罪道:“下官管束下人不严,是下官的罪过。”

    周敏静打开两包胡椒闻了闻,摇头笑道:“本侯要得的,正是这海胡椒。诸位且跟我回宁波府官所,我再为诸位讲解。”

    ******

    宁波府官署之中,众人围看着桌上的白青瓷盘中两盘胡椒。

    “青瓷这盘似乎大些,香味也浓郁、纯净些。”

    “当然是青瓷这盘好,粒粒分明,又新鲜又挺括!”

    “对对对,白盘里的胡椒不光有碎裂,还有股子放久了、吸了其他东西的怪味儿哪!肯定是商人以次充好,用次的胡椒假充官胡椒!”

    敏静笑了,叫舒夜揭晓答案:“青瓷盘中是低价的海胡椒,白瓷盘中的是侯爷锦囊中的官家发的胡椒。”众人都诧异,为什么官胡椒倒品质更次一些。

    敏静解释道:“这不奇怪,大明国库给官员发俸禄的胡椒,是郑和下西洋统一采买的,到如今已过去六十年,一直存放在库内,自然已经非常陈旧,会有霉味。我戴在身上,挤压会碎,有时下人用檀香熏衣,胡椒吸入杂味,故而香气混杂不醇。”

    “商人不是以次充好?那问题是什么?”韩偃问道。

    敏静拈起青瓷盘中崭新的一粒黑椒粒,放到鼻下嗅了嗅:“这胡椒,太新鲜了,仿佛是刚刚晒制好的一般。”

    戈舒夜突然想起:“对了,那库中我还看到绿色的一串串小葡萄似的东西哪!还有叶子。”

    敏静抬头看了看她,解释道:“那是从树上采摘下来、还未来得及干制的,新鲜的胡椒。”

    韩偃恍然大悟:“大明不产胡椒——是走私进来的!”

    敏静点头:“诸位知道,郑和下西洋时,于原产地购买胡椒的买入价是多少吗?——十文钱一斤。”

    “十文钱一斤?!”众人惊得都跳起来。

    “那……”

    “就算算上海运的折损,我们将成本放大十倍,那也不过百文一斤——一钱海胡椒卖价三百八十文,成本却只要不到一个铜板。”

    “这,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钱哪……”韩春喃喃地道。

    韩偃道:“那,侯爷是打算……”

    “定海卫造炮船之资,就从此处而出!”敏静一锤定音,目光灼灼!

    ******

    却听外面一声声急切的锣鼓铃铛之声,这是加急军报的声音。

    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身上写着个“勇”字,众人认出来是定海卫内水军。基层水兵不认得周敏静,只认得得韩偃,朝韩偃直跑过来。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还不给侯爷行礼?”

    周敏静道:“罢了,让他先说!”

    “报告韩指挥使大人,宁波府南靠近宁海卫的许家村叫人抢劫了!来者不善,在村中放火抢劫,将村中粮食、村户中值钱的东西劫掠一空,烧毁多处民房,掳掠妇女儿童十二人,往海上去了!”

    “宁海卫没有出兵抓捕他们吗?”

    “回指挥使大人,宁海卫毫无动静,对方乘坐的是蜈蚣船,航速极快,已经通过我定海卫所辖海面上。定海卫多名值守士兵是许家村极其周边人,咬牙切齿,请指挥使的命令,我们追不追?”

    “抢劫者离开多久了?”

    “从受害村民往卫所报信,至少过了两个时辰了。”

    敏静听罢,摇摇头道:“蜈蚣船,加莱船航速极快,现在怕是最外围的水寨也已经追不上了。韩大人,我们先去许家村看看情况吧。”

    ******

    韩周二人观察被倭匪劫掠的村庄。

    经过一天的燃烧,再没有燃料的烈火已经熄灭,整个许家村完好的房子不到三分之一。满目都是被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

    韩偃、黄云跟随周敏静进入一户农家,却见一个婴孩被砍断头颅,身首分离。那小小的的头颅放在石磨之上,而身子却被拎到被洗劫一空的酒窖旁,鲜血混着清酒已经被喝了一半,残酒碗摔碎在地上,渗进土中的血酒散发出浓重的腥味。

    火烧的焦臭和人血的腥味,冲得敏静恶心得干呕起来。

    韩偃干过锦衣卫,见过血腥的场面多,但对婴孩下此毒手的,也让他心中愤慨如火。

    “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黄云咬牙切齿,连声问乡民。

    “是一群光屁股倭寇。”

    乡中族老上前哭诉,说是村中的许大许四,是跑海运的,因借了藏海王的钱买船买货,本来打算今年赚一笔大单。不想遇到台风翻了船,一船货物全都打了水漂。高利贷还不上,许四就跑了。藏海王的人来了好几次讨债,都没讨着钱。

    这藏海王招募了海上最凶恶的流窜倭寇,一个个衣衫褴褛,连裤子都穿不上,只用破布捆着裆,最是不要命的。来的就是这群倭匪。

    “他们劫掠人口,是卖给双屿岛上的红毛佛郎机的,藏海王的船和炮都是从佛郎机人那里买的,他变卖那些女子和婴孩给红毛当奴隶,女人就被卖做娼妓,有的红毛还吃小孩呢!”

    “藏海王?!”韩偃气愤地问道,“你好好说,浙江都指挥同知大人面前,何人敢称王称霸?”

    乡老上前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是大海盗徐山,他在闽、浙海域势力很大,自称藏海王,我们都叫顺口了,也只跟着浑叫。”

    “这许大许四做的是什么生意?能欠下这么多钱还不上,怕不是打鱼捞贝吧?”

    乡老们战战兢兢:“听、听说是走私香料。”

第四十九章 投石问路

    定海卫以南一百二十里的宁海卫中,卫所内士兵听闻倭寇犯境,烧杀抢掠,无不咬牙切齿,请求总兵出战保家卫国。

    总兵铁九童却稳坐总兵府,不紧不慢地泡上一壶茶,吹一口热气,啪叽啪叽地咋着嘴啜饮起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许四欠了人家那老多钞票,还不准上门讨债了?凭撒么子指望我们卫所给他擦屁股?咱们当兵的那都是卖命钱,那是大明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要浪费在这些贱民身上?!”听见义愤填膺前来请战的士兵吵嚷,铁九童一拍桌子,教训起来。

    “还有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成熟一点,不要整天想着唉,打打杀杀的,打仗也好开玩笑?

    万一打输了,命丢了不讲;这卫所的俸禄,都是按人头算滴,连养家小的钱不要咧!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在海上逮到他,一炮把他们的船打翻。人头都滚到海里了咧,大明朝是按杀敌人头数记功的,这是能给你功啊还是能给你爵呀?

    脑子拎不清!”

    此时军师进来了,见有士兵在,眼睛滴溜溜地道:“总兵大人,浙江都司来信了,有公干!”

    铁九童就坡下驴,驱散士兵:“听见没有?我堂堂一个总兵,多少事情等着我?都司钱大人那边还有多少大事要我干,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给我添乱。”

    待只剩下军师和铁九童两人时,这军师才敢直禀来意:“快到秋天发饷的时候了,总兵大人,咱今年还是递去年的花名册子上去继续上报?听说今年都司指挥查得紧,这花名册子多年不更新,兵员里五个名字里倒有两个是缺的,不会出纰漏吧?”

    铁九童道:“放心,有浙江都司指挥使钱其斌大人给咱们当靠山,谁敢多嘴?”

    军师道:“总兵大人,都司指挥同知周大人可是写信申斥您不出兵。”

    铁九童眉毛一竖,道:“黄口孺子,他一个副手!能管什么事儿?

    再说,藏海王通过我送给钱大人那么多金银,送给他的女婢,他还收了个当小老婆放在房里。那钱大人能同意打自己的老泰山岳父家吗?我实话告诉你吧,钱大人巴不得徐山多挣点,徐山赔一船货,他觉得那是赔了他的十分之一哪!

    虽说那钱咱们自己留了点,那也是藏海王明说了,给咱们宁海卫的心意。

    有浙江都司指挥使钱其斌大人在上面顶着,怕什么?

    咱们上官收钱,咱们不拿点,不是显得咱们故作清高,不和上官一条线、对上官不忠诚了吗?”

    军师道:“总兵大人英明。”

    ******

    周敏静量高雅致,韩偃笑语豁达,二人治军严明,时人称“周郎”“韩雄”。

    周敏静往杭州写信,到浙江都指挥使司,给正二品都指挥使钱其斌,报告宁波村庄被劫掠情况,请示是否要派兵出击;并问责宁海总兵铁九童为何不出兵来救。

    并决定让韩偃调定海卫内百户,率领巡海舟,在定海至宁海间海域巡游,因倭寇擅长陆战而非海战,如果在海上能够及时示警、反击,倭寇就很难登陆。

    韩偃于是就要离开宁波出海赴定海卫城。

    周敏静嘱咐韩偃道:“佛郎机人,就是乡民口中的红毛。他们的火器大炮经过改造,射程远、精度高,杀伤力大。混合走私船队一般由一艘加莱船和三艘左右平底帆船组队。加莱船就是蜈蚣船,约十丈长,三丈宽。上面左右设长桨四十只,每船设200人摇橹。设有两个大风帆,船底很尖,破浪极快,用作攻击船,如果遇到,容易吃亏。平底帆船我们常见,因为底大着货量多,常用来运货。

    在海上战斗,机动性和火力压制是非常要命的。

    大明水师的战斗经验多从立国时江中水战获得,大船胜小船,多船胜寡船。

    佛郎机人的火器现在直接用于攻击船体;而我大明水师的战法还习惯在接舷战,船体笨重难以转向,两船相撞后上敌船砍杀敌人。

    而且水师习惯的一向都是我强敌弱,我担心士兵会轻敌放纵,务要严加训练,尤其是小心对方火器直接攻击我船身。”

    韩偃也道:“下官明白。

    父亲在登州卫写信,说倭寇的兵器由冷转热,倭国开始流行一种叫做“荷学”的风气,是由大洋另一边来的红毛殖民者,他们当中基督教众非常多,铁炮火药技术要比大明南京营造局的老火药好用。”

    周敏静略一犹豫,又道:“韩大人,戈姑娘可否留在宁波借我一用?她的安全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韩偃有点奇怪:“侯爷吩咐不应不从,只是韩某不明白,她能干什么?”

    周敏静道:“一方面,有女子随行,可为我下一步行动做掩护,我见她伶俐,应当可以为我所用;另一方面,定海卫在海上,传递消息不便。”

    韩偃大惊,屈身道:“侯爷,下官斗胆,您误会了,她不是西厂的探子。”

    敏静道:“哦?你知道她和西厂的渊源?”

    韩偃道:“回侯爷,下官虽不能尽知,也知道大略。她遭遇可怜,原是父亲被西厂冤杀,要找沈自丹报仇,被当地豪强趁人之危险些谋害。但在复仇过程中却发现,她父亲并不是亲生父亲,反而是她父亲辈上对沈家有所亏欠,沈自丹发下这牌子是救她一命,仇人变恩人,天翻地覆。

    自己幼失所祜,又偏生赶上许配的夫家有权有势,她舅父贪图这夫家的名位,为让她表姐鸠占鹊巢,把她撵出了家门。这才投了我来。

    她还上过大同、传过烽火军情、救过伤兵哪,也算是为国尽忠的。

    若是侯爷再把她当成暗探提防,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真是没有活路,也叫长城脚下的白骨寒心哪。”

    周敏静听完,被这一大段转折惊得嘴有点合不上,道:“只是她为何来投奔韩大人?”

    韩偃摸了下后脑勺,难堪地道:“沈自丹在位的时候,她名义上算是我的奴仆,所以理论上我还能有她的监护权。”

    周敏静道:“她的夫家不会有异议吗?她不是有未婚夫吗,对方对此都没有表示反对?

    再怎么说,临嫁换妻既不合法,说出去也不光彩啊。”

    韩偃道:“她那个主事的爹都死了,还有谁能为一个没钱没势的姑娘出头呢?又有什么好处呢?”

    敏静沉吟道:“怪不得她那日语言过激……罢,等这茬事情了了,本侯给她做主,断这桩公案吧。”

    韩偃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道:“只是须得她自己同意——她虽名为奴仆,其实根本不听我的。”

    *******

    敏静于是叫黄云领戈舒夜进来,当面韩偃面询问戈舒夜道:“戈姑娘,韩大人要赴定海卫调军巡海防,而本侯这里需要你留下做事,你可愿意?”

    戈舒夜礼还没行完,跪在地上,又张着亮晶晶的眼睛,抬起头小狗叼饭盆似的、期待地道:“发钱吗?”

    “侯爷面前不得无礼!”韩偃训斥她,从牙缝里小声补充道,“你差不多行了哈……”

    韩春揶揄她道:“侯爷、大公子,你们是不知道,她昨天把那两吊钱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

    众人忍俊不禁,敏静宽容地道:“自然按工结钱,你若差事办得好,本侯有赏。”

    “那我要一个月一吊钱。”

    韩偃一口茶喷出来:“襄毅公府小姐们一个月月钱才二两银子,你挺能啊!”

    戈舒夜伶牙俐齿地顺着杆往上爬:“那绥远侯府的大丫鬟月钱也可以给一吊啊!”

    黄云忍不住逗她,道:“你还知道一个月一吊钱的大丫鬟,你知道大丫鬟是干什么的么?就敢坐地起价?”

    敏静止住了黄云:“黄云,不得无礼。戈姑娘,本侯准了,只是因此,你要勤勉学习,不得偷懒偷奸,否则扣钱,可以吗?”

    戈舒夜突然明白了黄云的意思,皱着眉头,突兀地道:“黄大人,你说的不会是通房吧?那就恕小民力所不能及了!”

    黄云原是觉得戈舒夜贪财不知礼,周敏静又仁厚,叫她占了不少小便宜,有点不平,想在语言上暗戳戳地羞辱戈舒夜一下,却没想到她没脸没皮地直接说出来了。顿时形势逆转,这会儿倒会让周敏静显得不体面了。黄云立时涨红了脸,怒道:“乡野村妇,毫无廉耻,你也不看看,你也配!就算当侍婢,你祖上门第也差着八门呢!”

    “既然我不配,黄大人为什么要说出来?”戈舒夜声音清晰又凉淡地道。

    周敏静正色道:“黄云,向戈姑娘道歉。”

    “侯爷,我堂堂从三品神策卫指挥使!”黄云拉不下面子。

    周敏静叹了口气,从座上站起来,走下台阶,亲自屈身要把戈舒夜拉起来。黄云吓得抢步上去,就差跪下了。韩偃也赶紧上前。

    戈舒夜却不肯起,直直地望着他道:“侯爷,小民有一事想问,侯爷是真心想扫平祸乱呢?还是只是唆摆着我玩儿?

    若为公义,愿许以驱驰,在所不辞。

    但肉食者只是想耍着我玩儿,还不如放我上岛上,起码我还能上阵杀一两个敌人。”

    周敏静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向你保证,本侯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扫平祸乱。”

    戈舒夜站起来,道:“好,那我相信你。”

    周敏静道:“不过行事过程中,姑娘可能要受些名誉上的委屈。”

    戈舒夜突然觉得自己很擅长,忍不住有点想笑,问:“侯爷究竟有什么计划。”

    周敏静问:“姑娘,六艺八绝之中,你可有擅长的?”这话叫周围的武将们听得一头雾水。

    只有韩偃听懂了,道:“《论语》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戈舒夜想了想:“筝。”

    黄云问:“侯爷这是要干什么?剿匪还要弹琴唱歌?”

    敏静解释道:“浙江富豪很多和海匪相勾连,甚至作为走私的股东参股其内,都司官场,从上到下已经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

    这次我向都司写信,要求出兵,竟被驳回;申斥宁海卫放任倭匪的信也被上司钱其斌大人按住了。我又听说,钱其斌大人最近新娶一位如夫人,称作金夫人,宠爱备至,日日侍奉在前,官员要想拜见行贿,都要通过金夫人。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金云翘。”

    黄云听名疑惑:“金云翘?!秦淮河八艳之首?

    她出身不错,原是大户人家之后,因家人犯罪被没的官妓,在南都红极一时。但我不是听说,她被富商赎身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钱大人府中?”

    敏静道:“奇就奇在这里,她所嫁的富商姓罗,但是后来,也像许大许四一样,因为高利贷投资远洋货物,货船翻覆而破产了。罗家也被洗劫过,此后此女就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黄云道:“侯爷是怀疑她……被卖给了藏海王抵债?不对啊?那她应该在海上啊!”

    韩偃道:“侯爷是怀疑,她是被藏海王送给钱其斌大人的?”

    敏静点头:“不光如此,听说这金夫人经常有娘家亲戚携金银来访——但她的原籍我查过,是临淄,不可能频繁往来浙江。她可能还承担着在钱其斌和徐山之间传递消息的功能。

    兵者诡道,事密则成。

    军事行动的战前准备极其重要,向京师的军报事事要经过钱其斌大人,如若我们要对徐山用兵,头顶却藏着这么大一个隐患,那才叫腹背受敌呢!

    如此,不光船事不能成,将士们的性命,怕是也要白白送了。”

    韩偃一听,不觉背后冷汗直流,对周敏静连作两揖,再拜谢道:“侯爷深谋远虑,为前线将士谋划,有如此上官,是韩偃的福气。更以心腹之事告知,韩偃岂敢不尽心用命!

    此女任由驱驰。”他推着戈舒夜的背往前怼了怼。

    戈舒夜此时心悦诚服,也拜道:“是我心胸狭窄、见识浅薄,请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愿意为侯爷效力。”

    周敏静道:“好。

    我打算以筹谋定海卫造船经费的由头,以私人名义宴请钱其斌,探一探这个金夫人的虚实。

    但是内堂之事,我没有得力的人可以用。就要劳烦姑娘了。”

第五十章 海青拿天鹅;设宴引伏蛇

    周敏静此次没有选择衙署,而是拣选乐府教坊云集之处下榻。

    “为什么我要学习乐曲?”

    周敏静讲解,道:“

    金云翘擅长琵琶,色艺双全,乐理精通,可以说是一代艺术大师。你技艺不能太差,会被她视为不尊重;但是你也不必特别精通,因为我会找个机会,以你技术拙劣为借口,让你拜她为师学习乐理。

    你如果不懂装懂,是会被她一眼识破的。所以还是要提前学一点。

    而且要学琵琶和筝可以合奏的乐曲。”

    黄云吃了一惊:“侯爷人称周郎,也有精通乐理的缘故,是要屈尊纡贵地亲自教她吗?!”

    敏静道:“术业有专攻,本侯专精七弦,不能公共演奏琵琶、筝这一类平民娱乐乐器(戈舒夜内心腹诽:还真是委屈大人您了。),已请了名士为师,就在后堂,请进来吧。”

    卫士引着一名风流优雅的男子缓步而内,此人衣带当风、翩如谪仙,幅扇在手。他进门之后,竟没有跪拜,只是一揖,周敏静居然也还了平礼。

    “周兄,好久不见。”

    “萧公子。”

    萧怀遇!戈舒夜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只见萧怀遇满面春风,走到低头跪坐的戈舒夜面前,将幅扇一合,用扇子抬起戈舒夜的下巴。

    “哎呀呀,周兄,你从哪里捡到这只脏兮兮小猫咪的?暴殄天物,居然用灵络包大饼啊~~”他装作上下打量着戈舒夜,其实心中的坏笑快要漏出来了,“模样嘛,倒还不错。技术嘛……来,先弹一曲,给爷过过耳。”

    周敏静道:“萧公子,她是好人家姑娘,你别吓着她了。”

    “我能吓着她?!我没叫她吓着就不错了!”萧怀遇差点吐槽出来。不过看戈舒夜一脸“要不是这里有人我就揍你了”的表情,越看越满意。

    “你跟那个一本正经的韩偃可真是像啊,我特别喜欢欺负你们俩。”说着就上手去捏戈舒夜气鼓鼓的脸蛋,“怎么了,不服呀?看不出爷出身这么高?萧家宁远侯,周家绥远侯,我们当然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小猫咪,不服?生气啦?要挠人了?哈哈哈哈哈。

    蓝先生可是说你是神卫啊,你看看你现在,你这个奴颜婢膝的样子。

    哎呦我可太高兴了哈哈哈哈。”

    戈舒夜从被捏的变形的、气的鼓鼓的脸蛋里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句:“哼,虎落平阳被犬欺。”

    “罢了罢了,谁叫我是你临时的导师呢?数学我也得教,体育我也得教,唱歌跳舞我也得教。拜师呀,乖,说学生见过萧先生。”

    “见过萧三三。”

    “没听清,再来一遍?”

    “我打洗你哦。”

    “哎呀,小猫咪怎么可以不乖。”

    周敏静远远站着,看着他们,心里有点不一样的滋味,说不出来。(周郎吃醋了。)

    ******

    一曲很常见的筝曲《梅花三弄》。

    能成曲,流畅,但是技艺明显生疏,跟乐师比差得远了。

    “哈哈哈,你弹成这个破样儿还好意思跟周郎要工钱?宁迩,你家有这样的乐伎这会叫人怀疑绥远侯府是不是要破产了。”萧怀遇又大笑起来。

    戈舒夜臊得脸都涨红了,“我弹得是不好,原本就不靠这个谋生的呀!那萧公子,干脆你去假扮乐伎好了!”

    “我去假扮乐伎?我的技艺、我这一表人才,那人家不得担心我把金夫人勾引跑了?”萧怀遇以幅扇遮嘴,玩笑道。

    “宁迩,不行,不能让她以乐师的名义成行。乐喻心事,”萧怀遇终于正经起来,“金云翘是艺术家,她的音乐造诣之深,甚至可以通过乐曲知道人的志向,小猫咪一眼就会被她识破。”

    “那此计不成,岂不是无法接近金夫人?”周敏静皱眉。

    “谁说接近不了金夫人了?”萧怀遇眼中放光,“我只是说不能让她以乐师的身份去,弹奏这件事,宁迩你可以自己来啊?你的琴技可是冠绝群雄,闻名遐迩的。(这一句是用周敏静的字开玩笑,周敏静字宁迩,周敏静兄周敏学字宁远。)

    况且我听说,钱大人与金夫人的闺房之乐,就是金夫人弹琵琶,钱大人舞剑,二人心意相知、郎情妾意,羡煞旁人呢。秀恩爱嘛,那就是煽风点火,要一个比一个秀得凶。

    你们俩换一下。

    你弹琴,让她舞剑就可以了!”

    “舞剑……”

    戈舒夜悬在筝弦上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震颤,余音袅袅(舞剑就会暴露她习的是春水剑法)。周敏静将手按在那还在颤抖的琴弦上,止住了余音。

    两人的手靠得很近,却并没有碰触。

    “戈姑娘,不用怕,我们只须将金夫人引出来就行,剩下之事,周某有万全之策。”周敏静耐心、恳切地说。

    戈舒夜突兀地抬头,盯着周敏静的脸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眼神非常复杂。(此处戈舒夜想起了沈芸教授她春水剑法和运化寒玉真气的影子)她摇了摇下唇,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如此,请侯爷授计。”

    周敏静感觉非常奇怪,她好像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

    周敏静道:“设宴之时,我会要你装作舞伎献艺。

    浙江苏杭一带的雅士习惯,叫做‘斗艺’,就是富豪权贵私宴之时,炫耀自己家中豢养的乐伎歌姬、舞姬美女。我作为东道自不必说,参宴的各位贵客都要悉数请出自己府内的顶尖乐师或舞姬为宴会助兴。

    你献艺之后,后面的宾客为表诚意,都会请出一个比一个更技艺精湛的乐师。

    而作为主位的钱大人,肯定是压轴出场,到时我会和其他宾客一起起哄,请金夫人演奏。

    琵琶演奏,凄柔婉约、如泣如诉者,称为文曲,《塞上曲》《洞庭秋思》;有金骨铮铮、人马辟易、山崩海裂之势者,称为武曲,《海青拿天鹅》《楚汉》。

    而金云翘成名绝技,便是武曲《海青拿天鹅》!”

    ******

    **胡椒筵席**

    画面一转,丝竹管弦之声悦耳,金杯玉箸流转,一个个丫鬟捧着珍馐美味,在流觞曲水间的案上传递。

    听闻是浙江都司指挥使钱其斌携宠爱的夫人亲临宁波,都司指挥同知、绥远侯周敏静设宴,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以说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周敏静举酒向钱其斌祝寿两次,钱其斌三缕髭须,长白面如冠玉,年轻时候也是风流人物。钱其斌春风满面,也表现得礼贤下士、与民同乐,慷慨宣布开宴。

    侍女们打开各客人面前的精致的天青色汝窑盖碗,里面精致的河鲜海珍、牛羊脍炙没有调味,而是摆着精盐、白糖、葱末、蒜末、姜末、芥辣、酱油和豆豉,还有一个装在磨瓶里的胡椒,可容各位客人自己调味。众士绅频频点头:“不愧是绥远侯府的排场,居然以胡椒做调味品烹饪,真是受宠若惊。我们也可以借此机会奢侈一把了!”

    纷纷开心地品尝起来。

    胡椒此时由于非常名贵,普通就算官宦人家也不会用作调味品,因此只能让侍女帮助调味。

    周敏静叫黄云注意观察,果然发现,钱其斌和一些宁波富商,却没有任何吃惊艳羡之色,熟练地拿起磨瓶,旋转瓶口将胡椒磨成粉,撒在脍炙之上,大快朵颐起来。

    更有一个富商徐荣宝还看着果品、菜品,不屑地嘲笑起来。

    “什么绥宁侯府,我看啊不过如此,——待会啊,怕是要开口要钱了!”

    周敏静祝酒之后,便开口向钱其斌道:“大人,敏静今日私设宴席,并令各位才俊携眷属前来,一是为大人接风洗尘。二来,既是私宴,浙江文兴之地,敏静想别开生面。

    苏杭设雅宴,素有‘斗艺’之风,今日敏静也想附庸风雅一番。

    请出各位客人的乐伎表演,在座诸位,倘若乐伎表演得好呢,主人和夫人们都可以赏赐缠头。谁家乐伎技艺最高、得到缠头最多,敏静愿以御赐玉如意一柄作为彩头。

    至于众位贵客所赏赐的缠头,则可作为宁波辖内二卫船资军费。

    价不在高,重在参与;礼不在重,情义未上。

    诸位以为如何?

    (公益拍卖)”

    钱其斌笑意意味深长,不置可否,捋须:“今日既是私宴,就不谈国事,只谈风月;无有官场上下,兄弟相称。愚兄就当个清客,作壁上观,评定各位的表演吧。”

    此时徐荣宝自告奋勇,率先挑衅道:“那若是侯爷府中乐伎丢人,可不要怪我们小的们不给面子啊!”

    ******

    在萧怀遇的装扮下,戈舒夜乌发倭堕髻,耳中月明珠,头上红绳绣满珍珠流苏,画衣白裙,剑舞如飞,周敏静为之惊艳。众人皆称之为“红拂女”。(ps这里有一个梗,红拂女的cp是李靖,字药师。诶,那谁是药师呢,嘿嘿嘿。)

    徐荣宝手中有一蜀地乐师技艺卓绝,羞辱戈舒夜技术辣鸡,但是这个蜀地乐师是个箜篌师,无法引出金夫人。

    蜀地乐师独占鳌头,眼看情势不好。

    ******

    “萧怀遇,你干什么?!”

    萧怀遇朝坐在筝前的周敏静掷出一块金币,如同向乐师邀曲:“周郎,弹——《海青拿天鹅》!”敏静会意,竟当场改编乐曲,以筝代琵琶,弹奏出峥嵘之声!

    萧怀遇以扇为剑,宽袖翻飞,使出天魔降伏掌,朝戈舒夜直刺而来!戈舒夜的天摩降服掌师承萧怀遇,自然不是对手,躲过第一击后翻身便逃。她穿白裙蹁跹,萧怀遇华衣锦绣,二人扑跌擒拿,在室内上下跳跃,正如海青追捕天鹅!

    宾客们都以为这是宴席的余兴节目,二人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叫人看得如痴如醉。竟有人叫起好来。

    五十招以后,戈舒夜渐渐不敌,只见萧怀遇开扇如掌,衣袂倒翻,双手如爪般朝她抓来,正如捕猎的海东青张开双翼、打开扇形尾羽减速、伸出利爪一样,朝她脖子抓去!

    千钧一发,戈舒夜假意不敌,向后扑跌倒去,后背正摔在地上,双手却前后呈握剑状,萧怀遇却要往前追击,却发现她假设的剑锋正指在自己咽喉之上——

    如果实战之时,敌人如萧怀遇般扑上前去,戈舒夜这一剑正刺穿他咽喉,直贯后脑!就会毙命当场!

    乐曲也恰在此时停滞了,众人的心也都悬了起来。

    突然后堂传来琵琶铮铮之声。是琵琶名作——《海青拿天鹅》!

    围观众人全都转过头去,目中全是惊艳之色,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传开:“金夫人——秦淮八艳之首,金云翘!”

    琵琶声比筝声更硬更有金鼓肃杀之气,只听“五楹大厅中,满厅皆鹅声”。

    只见一美颜女子容色光艳、满头珠翠,年纪二十六七岁,抱着一盏唐时的名贵琵琶,十指在上面拨动如飞,竟只能看到残影。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喝彩声大作。士绅们听话听音,见都司指挥使夫人亲自献艺,纷纷慷慨解囊,一时间面前的大缸中满了金银、珍珠和贵妇的首饰。

    钱其斌拉着周敏静的手道:“周贤弟,愚兄自负为官的清名,两袖清风众人皆知,拿不出什么缠头,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但你为国效力,愚兄就请夫人为你清弹一曲。人说为博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愚兄这份谢礼可算满意啊?”

    周敏静拜谢道:

    “为爱琵琶调有情,

    月高未放酒杯停;

    新调翻得凉州曲,

    弹得天鹅避海青。

    夫人技艺高妙,如听仙乐耳暂明,今日得闻,佩服之极,受宠若惊。

    今日玉如意,就献于夫人,满座皆服。

    你技艺疏陋,还不前来拜谢夫人为你解围之恩?”

    戈舒夜上前拜道:“多谢夫人赐音相助。”

    金夫人上前,满脸含笑地将戈舒夜拉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左看右看,柔波盈盈的眉眼再上下打量周敏静,然后柔声道:“哎呀,这孩子真是一表人才,侯爷素有周郎之名,你跟了侯爷也算是不枉。”

    她叫侍女结果周敏静递给破敌的玉如意,袅袅拜谢,道:“不知侯爷筹集军费,是为何事呢?”

    周敏静等的就是她这一问,他不动声色,装作有点为难的样子看向钱其斌:“大人,不是说好不谈公事吗?”

    金云翘柔媚微笑,谢罪道:“妾一介妇人,不知轻重,请侯爷莫怪。”

    宴会继续进行。几巡酒下去,众人都昏昏然了,座次也乱了,不再尊卑分明。杯盘狼藉,相互枕藉,有贵客和乐伎依偎在一起醉醺醺地唱着当时流行的曲调。

    果然金云翘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装作不经意移动过来,向戈舒夜打听:“十三姑娘,绥远侯爷兴师动众地筹钱,可是要慰劳水师将士?听说你有亲人是军官,真是有福了。”

    “哪儿啊。”戈舒夜刚往嘴里塞了半条烤羊肋骨,可让她个穷酸鬼逮着机会吃胡椒了,正狂往上面撒胡椒面和孜然粉,恨不得把一条烤羊腿糊成黑黄色的,“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家侯爷筹钱是为了造大船,打徐山。”

    金云翘差点没一口羹喷出来。

    “怎么会?……我是说,我听说,在都司大人的治理下,浙江水面上海波平静,这个徐山不是已经离开浙闽水域,往南洋去了吗?”

    “哦,有人举报他借高利贷给宁波这儿的人走私胡椒。”戈舒夜一脸天真地看着金云翘,“不过要是没有走私的胡椒,我这种身份的人还吃不上呢。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胡椒成为餐桌上的常客,便宜到人人都吃的起。”她非常自然地继续埋头大吃起来,被辣的满眼是泪。

    金云翘有点怀疑,道:“姑娘备受侯爷宠爱,会吃不到胡椒?”

    戈舒夜面不改色随口编排道:“夫人哪,你不知道,侯爷那个人哪,私下里老抠门了。他老早就想查这些个走私胡椒的,好捉来抄家充一下军用呢!”

    金云翘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大一惊。

    周敏静暗中观察,见金云翘走开后,上去问戈舒夜。却见戈舒夜一边吃东西一边哭,以为她又因自己的遭遇而伤心,赶紧上去问。

    “戈姑娘,这是怎么了?”

    戈舒夜奋力地把鼓鼓囊囊的嘴里的东西都吞咽下去,像只被烫到舌头的小猫咪,眼睛里全是泪花:“辣!”

    周敏静低头一看,只见她面前所有的菜肴中都厚厚地洒满了黑胡椒末。

    他拼命忍住笑,问:“金夫人问了?”

    “恩,问了。”听到戈舒夜的回答,周敏静满意地点点头,却待要站起离去,戈舒夜突然面不改色、一边吃东西一边镇静地道,“侯爷你别回头,她在往咱这儿看呢。”

    敏静就势靠坐在舒夜旁边,侧头看着她。

    真好,能借麻痹敌人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换得这片刻的独处。仿佛时间因此变慢了,但是心跳却因此加快。

    敏静看看她面前的菜肴,发现她吃的基本上是牛羊肉,虾蟹贝类基本没动。“哦,对,你是西北人。”他于是非常自然地从盘中拈出一个巴掌大的完整地虾子,(现蒸海鲜是沿海地区为求新鲜,因此又大又好,并不去壳)净了手,完整地剥开了,送到舒夜的盘中。

    戈舒夜眨眨眼,抬头看他,好像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也许你不太擅长吃这些虾蟹。”

    戈舒夜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立马看上去像只给主人表演的小狗狗,眉飞色舞地道:“侯爷,用不着。这个我会吃,而且我吃虾根本就不用手。”

    只见她右手用筷子拈起一只完整的虾子,然后一口将虾头拽下来,还不忘吸干净其中的虾黄。此时虾的身体还拈在手中,她张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尖尖的小牙,将虾身上的甲壳从头至尾剥开,但是每一片甲壳都只剥2/3,并不完全去掉。这样所有的甲壳还连在虾腹部,但完整的虾身已经完全呈现出来,她用牙一拽,得到一个完整的虾仁,大口吞咽下去。

    敏静被她逗得笑起来:“你真是西北人吗?”

    “就是有点费牙。”她快速地把敏静给她剥的那个虾子也拨到自己面前,仿佛是护食的小猫怕人后悔。

    破敌在后面叫道:“侯爷,钱大人说金夫人醉了,要提前离席回驿馆休息了,请出来送一下。”

    “好,就来。”

    ******

    宴席结束,周敏静命人计算收支,发现收上来的缠头并不多。客人们只是意思了一下,甚至不够宴会的饭钱。

    萧怀遇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宁波这里的官场上下,有钱的都和走私犯串通一气,没人真心想要剿匪。

    想从他们身上要钱建设海防,比登天还难——你这样不会打草惊蛇吧?”

    周敏静笑道:“我就是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通信兵携急报上前:“报告侯爷,定海卫韩大人有信,果然在大人宴会结束后,海上多日夜晚出现异常灯光。

    多艘停泊在宁波港的远洋货船,在进港后排队的航路上突然掉头,全速往双屿港去了!”

    黄云上前:“报告侯爷,您安排在下去盯的徐荣宝、铁八童等富户,趁着夜色似在往海上转运家财!”

    敏静道:“通信兵,给韩大人发信号弹。黄云,走,调集宁波府兵,去追咱们的军费。”

第五十一章 小窟沙杀一儆百

    宁波港。

    北港海面开阔,从东西展开的港岸上伸出一条条长长的栈桥,每条栈桥的终端搭出一条和船体平行的平台,大远洋船就停靠在那码头边上卸货。

    白日,一条条大船川流不息,无数码头挑夫挑着扁担,鱼贯而入,沿着栈桥走上平台,然后沿着狭窄而陡峭的竹子搭成的斜桥走上那船舷上去,再把一包包南洋的货物挑下来。

    西侧是零货场,东侧是散货场,散货堆场那里依次停着牛马骡车,沿官道将散货拉入府库中去。

    如今月亮高挂,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黄云,从定海卫赶回来的韩春已经武装戴甲,蓄势待发。

    周敏静意气风发:“传我将令,宁波港今夜突袭检查,查走私船只,停止所有船只的上下水许可!宁波港就地全部封冻!

    黄云,追拿徐荣宝、铁八童私运的家产,拦截他们于陆上,片板不得下水!

    韩春,带领定海卫巡海舟舰,围截逃窜的远洋货船,务必拦截他们于双屿港之前。

    记住,今夜是先斩后奏,必须人赃俱获!俘虏也要抓活的,如有反抗,可便宜行事!”

    “得令!”

    “得令!”

    周敏静在韩春的护卫下登上八百料巡海船旗舰,往定海卫方向,前去与已经在前方海面上设伏的韩偃会师。

    周敏静在巡海船上展开海图,按着针图(以指南针为指导的航路图)与定海卫众将士讲解作战计划。

    “此处是小窟沙,韩指挥使已经先行探明,这里就是徐山投资的走私船往双屿港逃窜的必经之路。走私货船要通过小窟沙确定是否航向正确,并在上面补充淡水。

    韩将军已先行在前方设伏拦截,到时候炮声一响,对方的船队一定会试图掉头逃窜。本侯率领的船队乃是大船,调转不易,因此我们必须全速行驶,按计划,在寅时天亮之前,到达指定位置,形成合围!

    (他讲一个怀表拍在案上。)

    这批走私船为了多载货,又兼觉得上面有人安全,因而没有配备武装加莱船,战斗力很弱。

    但他们一旦有人突出我们的包围圈,有可能就近召唤来徐山的武装船队,我们是大船,在海上机动性不够,一旦被火力强、机动性高的加莱船攻击,可能会成为活靶子。

    为了宁波受苦的乡亲,也为了我们自身的生死存亡,决不能让一个贼人逃跑!

    到达指定位置,落锚后,船队所有人,包括火头军、医生、橹手、舵手、帆工、桅工乃至瞭望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手持火器,决不许走了贼人出去报信!

    天亮之前结束战斗。

    明白吗?!”

    “是!”

    周敏静将戈舒夜叫道自己的船舱,叫破敌给给她一柄崭新的子母铳。

    子母鸟铳(可以看做一个超级大的手动单发步枪)枪杆极其长,女性一己之力很难举起来。但这一柄显然是精心改装过的,枪身较短,重量较轻,并配有一个木杆,可以扛在肩上。枪管上描金错秀,纹饰华美,有七颗星星。还有一个镀金的准星。

    “你过来,我教你瞄准。”

    戈舒夜掂了掂那柄七星子母铳,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用似的,将枪托抗在肩上。

    “很好,”周敏静站在她身后,双手绕过她后背托住七星子母铳,“瞄准的时候记住要用一只眼睛,将准星和缺口对齐,对在正中,然后扣动扳机。”

    戈舒夜啪地一声按下去,子母铳里扳机的机关发出一声空响。

    “记住,每次扣动扳机之后,要重新装填子铳。装子铳之后,火药燃烧,后坐力会很大,记得站稳一些——如果站不稳,就趴在地上!破敌,子铳给你,到时候你给戈姑娘装弹。”

    “我要跟着侯爷、保护侯爷!”破敌道。

    “破敌,士兵上了战场,必须坚守自己的位置,明白吗?这是命令!拿好子铳!”

    “是,侯爷。”

    “戈姑娘,你带破敌去船后的望楼里吧。”

    ******

    **蜈蚣船与制高点**

    八百料巡海舟平稳地破浪,带领船队向东而去。此时海水不深、风浪不大,但从没上过战场的戈舒夜和破敌内心紧张,全部觉得嗓子冒烟、脚底发麻,头晕目眩。

    “姑娘,你怕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点晕船。”

    “姑娘,待会要是打起来,船会很晃吗?”紧张让破敌变得多话,“要是我想尿尿怎么办?”

    戈舒夜被他说得也紧张起来,她想了想:“不如我们把腰带解下来,把自己绑在船上吧,这样就不会晃了。”“姑娘你真聪明!”破敌心悦诚服地道。然后两个人就手忙脚乱地绑自己。路过的瞭望兵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戈舒夜还记得系活结,破敌哎呦一声,他太紧张了,系了个死结!

    “姑娘你快帮帮我解开……”正当破敌手忙脚乱之时,远处的海面上突然传来低沉的,呜——悠长的号角声!

    这是韩偃的信号!

    “下帆!”

    轰地一声,他们感觉船身剧烈一晃,然后哐地一声巨响,然后船身倾斜,急速地旋转起来!

    两个人被绳子拽着身体剧烈倾斜起来!

    放锚姿态下的拖锚急转弯!

    砰!炮声!

    瞭望亭里的军官立马意识到,这是因为前方情况有变,在周敏静的阻截巨船队包围还未完全形成的时候,走私船队被惊动了,开始逃窜,韩偃为了避免走私船队逃脱、已经提前接敌,在用炮声给他们信号。

    前面听到周敏静的喊声:“注意前方,弓弩手,火箭,攻击他们的桅杆,破坏他们的帆!”

    顿时矢石如雨,朝着走私帆船的帆上而去,不一会儿,就听扑啦啦之声,灰色打着各种颜色补丁、百衲衣一样的走私平地帆船的帆燃着火焰掉下来。

    走私船主似乎不是很想放弃这一批货,抵抗了大概半个小时。此时韩偃的船已经压上来,登船灭火。

    轰!又是一声!不是韩偃的炮声!

    瞭望亭里的侦察兵都呼啦啦地跑上来!“不好,小窟沙里有一艘蜈蚣船!”

    戈舒夜趴在瞭望楼的窗子上,只见海面之上,像是飞鱼一样,快速地破开水面,是一艘尖底的船,甩开韩偃带领的定海卫巡海舟队,快速劈波而来!

    这船底儿薄薄的,像个溜冰刀一样插进水里,船头尖尖的,像是剑鱼的鼻子,船底涂着防藤壶红色的毒漆,船上挂两挂极大的帆,翻上绣着巨大的十字。与中式帆船折扇式的折叠帆不同的,这船的船帆是一整块大布的三角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船两侧各伸出四十只蚰蜒腿似的长桨,密密麻麻的,比船身的宽度还宽两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加莱船。

    在橹手的统一行动下,那船速极快,逆风朝着这边逃窜而来,就要突围而出!

    而周敏静的船队合围没有完成,还有较大缝隙!

    周敏静的海舟主要动力还是靠帆,现正刮西风,他们只能顺风向东,一旦这艘船跑出了包围圈,他们根本追不上!而且他们的船上没有带炮——这就意味着,

    如果突围出去的船队叫来徐山的武装帆船,

    来救被围困的货船,他们全都会葬身海底!

    船上将士争先恐后、不顾死生地试图以火箭、弩机和子母船烧毁那加莱船。

    但那船太快了!

    加莱船朝着她所在的船尾的缺口直冲而来——

    那一刻,那个位置上只有她。

    她左右看看,

    只有她了。

    她那一刻突然重新明白一个词,舍我其谁。她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于谦和沈自丹为什么要那么做。

    有的人遇到大敌来前,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会放弃自己的位置掉头就跑。

    可是有的人,绝不会让手中的火铳不发一弹。

    这并不是深思熟虑的事,只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

    可是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药师。

    戈舒夜好像如大梦初醒,突然趴下,朝着那船右舷的橹手开了一铳。

    后坐力将她往后推了一截,但她的姿势保持的很好。

    在她的准星之下,却是后面的橹手头爆出血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两船相向行驶时相对移动,这个速度的提前量大约是两个人人头左右。“破敌,给我装弹!”她镇静地道。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又是一发。视野里又是一个橹手倒地。

    装弹。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

    她节奏很稳,大约保持两秒一次射击,然后八秒左右装弹。

    在射完十发子铳之后,她已经命中了七个人,在瞄准中,能感觉出对方由于左右舷橹手数量差距,开始产生力矩不平衡,航线开始微微偏转,提前量要留到2.5个人头左右。

    瞭望的军官见此行奏效,把自己的子铳让给她。同时又向旁边的人搜集子铳,每人配备四发,一共给她再凑了十二枚。

    戈舒夜保持原射速,十二枚射完,再中六人,对方右舷上的橹手已经开始趴下躲避了。

    对方的航线已经明显歪了,一头向小窟沙浅滩扎去,搁浅了。

    戈舒夜眼前一黑,倒伏地上。

    ******

    “爹爹!”戈舒夜在一片恍惚之中,周围摇晃,似乎战斗还没有结束。她举铳要射,却见准星的视野之中,戈云止回过头。

    她吓得一身冷汗,赶紧追出去,似乎跑在甲板之上。船舷相接,一艘黑色的蜈蚣船在她所置身的船的旁边缓慢地划过。

    前面一片阴冷潮湿的海雾,不明所以地,她知道那是通往三途川的死魂之舟,于是大声地叫喊出来。上面戈云止、乔安贫和左观止、还有沈夫人都面无表情地摇着橹。

    “爹爹,爹爹,回来,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蜈蚣船脚下还有一艘小舟,似乎在努力逃离三途川。她眯着眼睛一看,是杨昶。船上坐着的是乔安真,她背上还背了个匣子,里面装满黄金。

    小舟上的乔安真慌忙地护住那个匣子,旁边却被一个人打开,是沈芸,他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那匣子里竟是一个小姑娘。

    “来,打死他们。”一个声音响起,旁边站着白鸦。

    但她铳口举起来,扳机却怎么按都没反应,恍惚中她好像在责怪破敌到处乱跑。李恪睿突然以妖僧的形态出现,试图将枪夺取。她和李恪睿拉扯了很久,胳膊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她奋力挣扎着,甲板却突然向下裂开。

    本来在船上的沈芸此刻突兀地出现在她身边,奇怪的是沿着甲板下裂的空间,出现的却是一条通向云头堡的路。她恍惚间往下走,是云头堡的场院。爹爹、妈妈都在,吟霜和闵少悛也在,晁醒在遛狗,袁彪在往戈吟霜的嫁妆里藏虫子。

    沈芸在前面引着她,口中叫“大小姐”,好像很喜庆的样子,说是她赢了杨昶,陕甘地儿她是最厉害的,因此盟主之位不用外传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头堡后面的田地上突然长出了一颗巨树,上面飘着一个年画似的房子,蓝先生和白先生偶尔出没其内。

    “大小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梦里的沈芸背光说。

    她突然哭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太满足得不可思议了,于是哭的更厉害了,嗓子发酸。沈芸摸摸她的脸,她抓住对方的手,剧烈地抽噎起来。他的手很温暖,这种碰触莫名地给她一种像是心底缓缓升起的热气一般的感受。

    然后哭醒了。

    “戈姑娘,你没事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戈舒夜!”有个声音叫她全名。

    哎,我就知道这是梦。

    戈舒夜再也忍不住,抓着周敏静的手放声大哭起来。把前来围观的韩偃再次惊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哪儿疼?吓着了?你说啊?”

    戈舒夜哭了一会儿,累了,放开敏静的手,目光呆滞地问道:“我杀人了?”

    敏静看了看,道:“没事就好,再睡一会吧。晚一点我再差人召你到指挥舱里来。”

    他随即就避嫌走出去了。

    戈舒夜再没睡着,听着舱外来回的脚步声。士兵们在闲谈,情绪都很高,这次他们斩获似乎颇多,除了整整三平底帆船的胡椒之外,还缴获一艘蜈蚣船,这可是大功,回去每个人都能分得不少赏钱。

    上面的俘虏有十几个人是黑不溜秋的,语言不通,只是不住地画十字。

    士兵中有能说两句佛郎机人语言的,比手画脚地,叫这群黑的他们都投降了。抓了几十个海匪,倭国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徐山召集的走私的中国人。戴了枷锁,手脚绑起来一串关在舱底,不怕他们逃跑。

    还有士兵仿佛在议论什么新鲜的事儿:“这下知道船上为什么要供天妃娘娘了,天妃娘娘保佑的就是不一样哈。”

    “就是说,有人还瞎说,什么船上不能让女人上,那天妃娘娘不是女的?”

    “第一回打仗,就打死了四个,我听说她二十二个子铳,打中了十三个,这不是天神保佑是什么?”

    “不过我听说她命硬,是克夫被赶出来的。”

    “啊?不是望门寡吗?”

    “哪儿呀,她夫家请了通元国师镇压的。”

    “听说这种人,天生要杀人的,命格都硬,得大富大贵的人才能压得住。”

    戈舒夜恍然发现这是在说自己。

    但是她也懒得解释了,也再睡不下去,于是上甲板上踱步。与刚上船的时候相比,她胆大了许多,敢沿着船舷边走了。

    抬头一看,周敏静在舱里朝她招手,她便过去了。

    周敏静忙着赶写给赵祜龄和钱其斌的军报,关键要遮掩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大半了,剩下的让书记官誊抄写写格式就行。于是道:“你,是因为害怕?”

    戈舒夜摇了摇头:“不怕。——只是,怎么说呢,只是突然有些感触,觉得人比鸡蛋都容易碎。像个熟透了的柿子摔在地上似的。

    侯爷,我是不是……不正常呀?”

    周敏静看她反应,因以知道她此前从未有杀过人,因此韩偃说她只是因缘际会、误入西厂的说辞是可信的。却不想她有此一问。

    “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作此感想。”

    戈舒夜皱皱嘴唇,仿佛用语言很难说清楚那些体会:“一言难尽。不知道怎么了,我遇到的事都是坏事,我遇到的人也很多变成了坏人;

    即使原来久负仁义贵族的盛名,在我这里纷纷显露出背信弃义的面孔;即使是亲人故旧,也猝然决裂背叛,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恩泽与宽厚。

    原来我身边的人好像纷纷背弃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爱之人总不是我,好像我总是可以被轻易背弃、可以被伤害的那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我不知道应该将伤害十倍百倍返还,还是就算了。

    算了似乎不甘心,报复却又觉得这么做不对。

    他们因此毁谤于我,说我冷血,说我养不熟,说我像是没心没肺的豺狼之类的。我觉得谁都不能相信,但似乎又没所谓了。”

    “那你相信我吗?”

    “说实话吗?不太相信——侯爷你是身居高位者,也许你对下人施恩只是笼络人心呢?

    我这么想冷血吗?”

    敏静听完她的言辞,摇头笑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也许一个人心中真正的想法,永远无法被他人得知。

    冷不冷血,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戈舒夜摇摇头:“我们才认识不久,发生的事儿却很多,侯爷是说哪一件?”

    敏静道:“当时在新江口对岸,有人唆使你购买他人性命。

    我当时虽然不相信这种事情是真的,出口相劝,但没什么希望,因为人的恶念是很容易被召起的。

    念不足以称罪,但一念之差,落实到行为,便是十足的犯罪。如此便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你居然能够抵御这种诱惑,在最后一刻,克制了恶念的实行。

    那时我就觉得,你很好。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而内心耿耿于怀。

    你这不是残忍,临危不乱、刚毅果决,这是勇敢。正是由于你杀了这些人,将士们才不至于受害,雷霆也是仁慈,两国交战,国之将士就是把杀人的罪过和直面战争的痛苦背在自己身上,而把和平留给百姓的英雄。

    大明的将士都是这样的勇士。他们面对过这些,依然能够解甲归田、生儿育女,问心无愧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觉得你也能。”

    戈舒夜眼睛亮亮的:“侯爷,你说得真好,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叫我再说一遍,可为难我了。”

    “就最后一句。”

    “问心无愧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戈舒夜点点头:“就是这个。”

    ******

    藏海王徐山终于在天亮后两个时辰收到线报,小窟沙的走私船队被全歼,所有值钱的货都被水师缴获,价值不菲的加莱船还被拖走了。

    “这该死的钱其斌、铁九童,给他们那么多东西,竟还敢与我藏海王作对。”

    徐山面无表情,内心已经气到了极点。

    “金夫人那边怎么说?”

    “我们正是收到夫人从钱其斌那里得到的消息,说最近宁波府要查走私,这才让进港的船退回到小窟沙的!”

    “徐宝荣他们那边的线人什么情况?”

    “完全联系不上。”

    “哼,看来,这就是这姓钱的给我做的一个套子,让我当冤大头往里钻呢——他一条船拿十分之一还不够,贪心不足蛇吞象,要全占?

    ——姓钱的,你野心大得很哪,那我就看你吃不吃得下了!”

    ******

    海上硝烟中的血腥味也传到了白鸦鼻中。

    “哼,觉醒了么?

    你的双手终于沾上了鲜血,

    很快你就会明白,褫夺他人性命的权力,

    是很令人上瘾的。

    看来是时候履行猎人城的约了!”

第五十二章 日食,沈自丹复起

    韩偃上旗舰与周敏静会合后,船队准备向宁波港返航。因走私帆船的帆大多已经被水师破坏,帆桅工们正在修复船帆,目前还要以巡海舟拖着四艘战利品归驶。

    今天的风力似乎特别强劲,巡海舟的帆居然可以再拖一挂满载的船。

    有经验的船工开始不断地观察风旗,和南面海面上的天空。

    多云。

    士兵们正在清点战利品,韩春上来报告道:“侯爷、公子,在那蜈蚣船上发现一个铜的大家伙,不好搬动,请移玉步上去观鉴。

    听士兵们说,好像有妖法,有个兵士上去观看,眼睛像被蛰了,流泪不止。”韩春犹豫了一下,“士兵们都听说戈大姑娘是天妃娘娘护体,命硬,请戈大姑娘上去克一克。”

    周敏静于是将指挥权交给韩偃,带着戈舒夜登上小舟,登上加莱船查看。

    只见甲板之上,以铅锤轴吊挂着一品铜铸的四分之一圆的东西,两片之间以铰链相连,两圆片可以开合。圆弧上有刻度,随着开合的角度不同读出不同的数字。

    其中可活动的一片上带着一个竹筒,一端嵌着一枚水晶的镜片,还有一枚墨晶的分光片。

    军士拉动了两下,铰链发出咔咔的声音。

    “这是什么?莫不是红毛用来做法事的东西?我看他们有时候,有跳大神的巫师,身穿彩袍,像观音菩萨撒玉露似的,从银瓶子里蘸水洒人头上。”

    “你说这红毛的巫师,跟咱们洒狗血驱邪是不是一样的?”

    敏静摇摇头:“这是一架测定星星、太阳位置的仪器,叫做象限仪,是从大食国传过来的,我在钦天监的器物记载上读过,当年元代郭守敬修订授时历,就是用象限仪测定太阳和群星的高度。船上应当是用来确定海上的位置,比星学家们用罗盘要更方便。你们去前方船长室中搜一搜,看是不是有写满符号的对照表。”

    士兵进入船长室,果然发现,用绳子系在桌子上的一本图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们看不懂的符号。

    周敏静查看那个受伤的士兵,那人一只眼睛流泪不止。敏静问:“你刚是不是通过目镜看太阳了?”

    “正是,大人英明。那竹筒原来的位置就是对准太阳的方向的。”他同伴们道。

    “此水晶目镜有聚光的作用,直视太阳因以被灼伤。使用此物观看太阳,要使用平光的墨晶。”说着他就要上前拉动象限仪。

    “大人不可!万有要妖法——还是请戈大姑娘镇一镇吧。”

    戈舒夜问敏静:“真的没有妖法?”确定再三后才凑了上去,转动垂直轴,拨动铰链,将竹筒对准太阳的方向。一边口中喃喃说道:“这和瞄准镜好像啊……”

    她突然揉了揉眼。

    众人被吓了一跳:“真有妖法?戈大姑娘也不行?”

    敏静担心她真受到什么伤害,不顾卫士阻拦,冲上前去,抱住她将她向后一拉。因为敏静拉的太急,戈舒夜没防备,两人向后仰面摔倒在甲板上。敏静着急地问:“如何?”

    戈舒夜口中说着“没事”用力眨眨眼,却又一骨碌爬起来奔到那目镜前面,对着太阳努力观察。然后她又离开目镜,眯着眼睛裸眼观看骄阳。

    “天狗吃太阳了!”

    “取我望远镜来!”敏静戴上墨晶赶紧观察。

    众士兵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不觉间变暗了,海鸟们不安地呱呱乱飞,成群的鱼、海豚也跃出水面。他们本以为是海上某片云遮住了太阳,但此时,日轮圆盘上的缺蚀,已经肉眼可辨。

    霎时间,鸟兽惊慌、鱼水不安。被俘虏的黑皮橹手们跪在地上用听不懂的语言念诵经文,拼命地画十字。

    士兵们吓得跪在甲板上朝天妃的神像高声叩拜,一片混乱。

    ******

    BJ。

    本是秋日晴朗的天气,初秋气爽,树叶开始变黄、疏落。

    突然天空一片晦暝,天空中突然升起如同黑烟一般的云翳,飞禽走兽惊啼哀鸣,呼啦啦逃窜;天色突变,妖风骤起,树枝摇动,妖风卷着落叶扑簌簌落下,又在地面上和呛鼻的北方来的尘土干辣地涡旋在一起。

    人心惶惶,宫中、街市的人们躁动地走动,突然,锣鼓声激烈地想起来!

    “天狗食日!天狗食日!”

    凤藻宫,芝兰跑进来:“娘娘,不好啦,天狗食日,大凶之兆!”

    万贵妃站起来:“快,放鞭炮、敲锣鼓,快,快把天狗撵走!宣钦天监来!”

    钦天监监正道:“娘娘,这太阳就乃是皇上、就是国运呀——

    古星书有云,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太平盛世。

    天狗食日,说明陛下施政有失,上天不满而示警啊!”

    万贵妃奇道:“陛下宽怀仁厚,治水患,免去陕甘大旱之地的赋税,对刑狱中人宽赦,难道还不够么?”

    钦天监道:“微臣不敢妄议陛下,只是否有有功之人受到冤屈,以致社稷动荡、国家有难啊!”

    万贵妃沉吟不语。

    却又听外面侍女急吼吼地跑进来:“娘娘,快去看看吧。陛下大怒攻心,眼前眩晕!”

    万贵妃赶紧准备车辇,来到皇帝所在宫殿,在门口偷偷张望。宫门闭着,太监说陛下一时半会没空见娘娘。

    万贵妃知道朱见深不常上朝,奏章都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如果有送到朱见深面前的,就是大事。

    透过窗棂,却见朱见深气喘吁吁地坐在桌前,怀恩携司礼监跪在地上。

    “鞑靼又打了大同?”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因为看到的是宣大的军报,似乎还有唁报。

    她赶紧问旁边太监,看门的太监因为要巴结万贵妃,也没保密,只满脸愁容地道:“娘娘,这次大同可出了大纰漏,姚英都战死了。”

    “谁?”

    “回娘娘,就是大同指挥使。”

    万贵妃吃了一大惊:“怎么浙江还有一封?”

    “海盗,还自称什么藏海王,打了宁波、台州,把宁海卫都打下来了!前段时间,陛下还和沈,哎,陛下还说呢,要去浙江整治整治,这下可好,都乱了套了。”

    只听朱见深在里面突然发出一声怒极的声音:“反了你们了!”

    万贵妃心下惊惧不已,匆匆回得宫去,屋内乱转:“陛下,陛下不会怪罪于本宫吧?”

    芝兰小声道:“娘娘,怎么会呢?只是,真不该听那李孜省的鬼话!”

    “如今之计,为之奈何呀?”

    “娘娘赶紧向陛下再推荐沈公公,以避嫌吧!”

    *******

    九月初一,日食。

    月内得军报,达延汗再入宣大,攻破大同,指挥使姚英战死,河套丢失。

    九月初五,海盗徐山率盗匪攻破宁海卫,劫掠宁波、台州。

    钦天监报日食此为皇帝施政重大过失,谓天眼不查,上天提醒。

    时杨昶袭爵成功。九月初七,建章伯杨昶联合徽王、辽东总节制马文升上书建策,奏议先安江浙闽粤则财政、粮草无忧,请以先安南而逐北。

    沈自丹上书谢罪,支持庭杖林俊、张黼,重得贵妃幸,复起。

    九月初九,复沈自丹御马监之职,任命赵祜龄为巡察使,杨昶为巡察副使,沈自丹为左少监,靳孝海为护卫,携带圣旨、印信,监督浙、闽二省平海匪之事。

    九月十一,沈自丹于南京就地领旨,监督浙、闽两省水师,剿灭徐山。

    ******

    “谢陛下隆恩,奴婢只有尽忠效命,竭诚万死为报!”

    在南京御奉局老太监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沈自丹五体投地,顶礼跪拜,然后接过杨昶手中的圣旨。

    “御赐蟒服、玉带、尚方宝剑,如朕亲临!如有违抗,许生杀之权!”

    “万岁万万岁。”

    沈自丹换掉身上素简的布衣,更换上华彩耀眼的五彩蟒袍、玉带宝剑,他踌躇满志,成竹在胸——权力巅峰,瞬间复起,他又是那个令人见之色变、闻之胆寒的权阉了!

    他随即脸色一变,满面春风又不容置喙地道:“赵监察史,杨副使,皇命难违,尽忠才是人臣之礼,如此我们就连夜去宁波赴任吧——也好看看,这个抗税不缴还胆敢作乱的徐山是个什么人物!”

    赵、杨二人都答应了。赵祜龄虽身负监察使之职,却也对沈自丹提防得两股战战。夜中二人在南京准备好行装,登上车驾准备赶路,赵祜龄暗问杨昶道:“杨副使,你从前可曾与这位沈公公共事过?他……?”

    话还没问完,却见外面大路上西厂暗卫们乘车骑马、兵甲粼粼,各个衣饰华丽,兵器、皮甲闪闪发光,火把映照的夜中明彻如白昼,至少有数百人的排场。

    其中朔、上弦,下弦、残,各立于沈自丹两边,紧紧跟随保护他,后面望率领卫队开道,车中还有两名美貌少女,一粉一碧,跟随左右。

    赵祜龄只得把话吞了回去,叹了口气:“哎,西厂。”

    ******

    铁九童在徐山攻击宁海卫之时,根本没出兵反击,收拾细软仓皇弃城逃回了宁波,路上摔断了一条腿,只能投奔钱其斌府上。

    他躺在被窝里一边大骂徐山,一边谋划着手中的细软还有多少可以给钱其斌好让他为自己写一个“英勇抗敌、被围不敌,敌众我寡、突围而退”的陈情折子。不知道给了钱其斌之后,自己还能落下多少。

    那大同的姚英战死,皇帝不还抚恤了家眷吗?我这条断腿应该还能换回些抚恤金。

    想到这里,铁九童将心中算盘上给钱其斌的贿赂,又多拨了一个算珠。

    突听得外面明火执仗、人声吵闹,铁九童自己正在算钱的烦心关头上,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对着外面大声道:“哪个作死的,敢在都司指挥使大人府上吵闹?”

    对方道:“你是谁?”

    “哼,你爷爷我就是堂堂宁海卫总兵铁九童大爷是也!”

    “铁九童?哈,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找的就是你!来人,把他拿下!”

    房门被普踏踏踹开,无数俨衣肃甲的锦衣卫冲进来,将铁九童按倒在被窝里。

    “你们是什么人?都司大人府上也敢作乱吗?你们眼里难道没有王法,难道没有皇上吗!”

    望举着火炬往他脸上一晃,对照清楚画像、官制和姓名,嘲讽地道:“我奉的正是陛下的命令前来抓你,不长眼的,西厂办案,你们眼里难道没有西厂吗?”

    铁九童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带走。”望一声令下,锦衣卫将铁九童上枷,拖入钱府园子中跪下。铁九童低头偷看四周,钱其斌、及其妻小、婢妾、奴仆都绑了手脚跪在园中。周围一圈锦衣卫,围得和铁桶一般,火把围成一个火堆,明晃晃地照着他们,热气威胁地炙烤着他们。油汗不停地从他们脸上滴下。

    只见在这一圈围猎者正中,簇拥着一位容貌极其清俊的少年内监,他面如玉人,皮肤和猫儿眼似的淡色瞳珠,在明灭的火把间显出一种宝石般的光泽,皮肤几乎透明。他头上乌纱无翅冠,身上穿着一件御赐的橙色的蟒袍,上面用金银线缂丝镌绣五彩龙纹,在火焰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来;底下皂底官靴,几乎不曾沾地,在蟒袍的下摆的分片间露出猩红色的绸缎裤子——这一身都是皇帝特别加恩赏赐,以示他备受宠信、代表皇权。

    “铁九童,就是你,丢了宁海卫?倭寇的船队来的时候,你反抗了么?”

    铁九童赶紧将那条伤腿凑上去:“大人明鉴!铁某丢失宁海卫,自知有罪,求大人看在我拼死奋战、断了一条腿的份儿上,留我一条性命,让我戴罪立功……”

    “行啦,铁总兵,您那条腿是逃跑路上从马上摔下来摔断的,是不是呀?”沈自丹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叶:“这龙井啊,经过一趟海上,存放得再好,也有股潮腥气。——你作为长官、擅离职守,来寇不应战,丢弃宁海卫逃回来时,带的那十二大箱金银、胡椒细软,本监也算是有数。这茶叶就是箱子里的,这是徐山送你的吧?来,请铁总兵尝一口,回忆回忆。”

    残接过茶杯,将滚烫的茶就要往铁九童嘴里灌。

    铁九童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钱大人,钱大人,救我!我冤枉!”

    沈自丹当做没听见,微笑着,慢悠悠地道:“宁海卫总兵铁九童,擅离职守,弃城于敌,私通倭寇,致宁海、台州被劫掠,民死伤无数,罪不容诛——拖下去,斩。”

    铁九童没了声音。

    钱其斌汗如雨下,但仍强忍着不动声色。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罪大恶极的。铁九童还有一罪,贿赂上司。钱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钱其斌咬牙道:“下官不知道少监在说什么,此人龌龊不堪,在下有失职失察之罪。他也曾试图向我行贿,被我拒绝,此时不过是狗急跳墙想拉我下水罢了。但浙江官场人人皆知,钱某两袖清风,从不收受贿赂,若是少监听闻此言而治罪钱某,浙江都司群龙无首,征讨徐山何日可成?不是让徐山得偿所愿,亲者痛、仇者快吗?!”

    沈自丹叹了一口气,道:“抬上来。”

    只见望领着一队锦衣卫,两人担着一个大筐,里面全是金币和熔化又凝结的金块。

    “这是从钱大人家花园池底挖出来的。”

    “这是铁九童栽赃!”

    沈自丹此时看着钱其斌面红耳赤、完全没有平日自称文士风采的温文尔雅,嘲笑的笑意涌上脸庞。

    沈自丹站起来,上前两步,然后弯下腰,附在钱其斌耳畔,轻声细语地道:

    “钱大人,我也和你摊牌。陛下的意思,你若把徐山给你的都吐出来,完全听从本座的安排,可以留你一条命。

    但如果你意图藏私,哪怕一锭金子,我当着你的面,先杀你儿子,从小到大,再杀你夫人,然后杀掉你府上所有人,最后再杀你——剐刑。

    到时候,钱大人英姿风采,可以尸骨眼耳口鼻都被海鸥所啄食。”

    钱其斌已经流汗如注,但仍然不松口,叫道:“下官冤枉!”

    沈自丹笑道:“那咱们玩个游戏吧——猫捉耗子。上弦,墙。”上弦闻言知意,开始逐块敲击园中他们正对的一块照壁。

    “此处!”上弦用锤子一砸,砖块碎裂,显示出照壁砖块中藏着的日本金币。

    “哎——可惜啊。哪个是钱其斌儿子?”锦衣卫从大哭大喊的钱其斌夫人手中夺过未满周岁的他最小的儿子,然后暗卫残,推上来一个有很多筛孔的绞肉机。这个刮刀上面是个巨大的漏斗形的开口,底部是齿轮和如两手交握的手指般交错的刀片。下面一个轮轴,残丢进去一挂猪肉,转动轮轴,顿时,交错的刀片将猪肉切成无数手指那么粗的肉条。

    “带他出去吧,这园林风景这么好,别弄脏了。”沈自丹摇摇手示意。锦衣卫竟抱着孩童、推着那刮刀器走出去。只听几声孩子凄惨的哭喊,然后就没了声音!

    院子中万籁俱寂,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过了一会儿,残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血淋淋的,内脏骨肉交错的肉条上来了!

    钱夫人一头晕了过去。

    但钱其斌还是不肯改口。

    “哎,下一个。”

    下面一个孩子两三岁了,已经朦胧知道不是好事,死活不肯离开奶娘的怀抱,哭声之惨厉惨绝人寰。连仆人、奶娘都看不下去了,捉着钱其斌的衣服哭喊道:“大人,你就依了他吧——西厂不要命的,哥儿能换一条命啊!”

    但钱其斌还是不肯改口。

    沈自丹又要摆手示意将孩子带出去了。

    此时,金云翘再也忍耐不住,从跪着的人群中,刷地一声站立起来,鹤立鸡群,骂道:“阉狗,你不是人!

    钱其斌,你这个没有担当的软骨头、伪君子!

    姑奶奶金云翘是也,我就是藏海王徐山的人,阉狗,你要杀要剐随便来,稚子何辜,你居然对未满周岁的婴儿下手,怪不得宁波民间的人都说,官比倭匪还残忍——

    跟你们比起来,藏海王徐山大人简直就是铁骨铮铮的仁义汉子!

    你放开那个孩子,有什么要问的,我来答便是!”

    沈自丹眯着眼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徐山给了钱其斌多少东西?”

    “前前后后,全部换算成黄金,总共一万两有余。”

    此言一出,西厂的锦衣卫也略略吃惊,大明国库够呛能拿出一万两黄金。

    “你知道,都藏在哪儿?”

    “绝大部分藏在这园子的各处。当年,钱大人到杭州到任,想要建设私人园林,徐山假装商人和钱大人见面,并建议他将钱府虹苑建在宁波,此地海运发达,又是徐山的地盘,方便他向钱其斌行贿。

    徐山于是将行贿的黄金装进建园子的青砖之中,铺地的金砖和房顶的盖瓦之中,分批运送到虹苑。园子渐渐建设,藏得隐秘,谁也瞧不出这里运进过黄金白银,这里堆积的贿款也越来越多。

    但钱大人还是认为不安全,狡兔三窟,他各分走了1/3给徐荣宝和他的下属,分批藏匿。1/3藏在徐荣宝的货船公司的泊位之下,1/3让他们试图往海外运送,在南洋换成土地,如今,大约有田地、果园、橡胶园无数。”

    “很好,上弦,搜查整个虹苑;望,带人去打捞徐荣宝货船泊位下赃款;下弦,整理钱其斌在南洋的地契,收归国有。”

    钱其斌听到她把自己所有的家私抖露出来,面色发灰,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我为官数十年的积蓄呀……”哭喊起来。

    金云翘厌恶地看都不看他一眼。

    “夫人,本座还有一问,刚被抱走的是你的孩子?”

    “不是。”

    “你和钱大人有孩子?”

    “更没有。金云翘身入贱籍,早不能生育了。”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救这两个孩子?”

    “哼,我不需要向一条阉狗解释——你没有人性!”

    “罢了,我看这两个孩子就交给金夫人抚养吧,跟着父亲,怕是学坏了。”此言一出,锦衣卫抱着第一个孩子出来,原来那盘肉条是一只小猪替换的。金云翘方知中计,面如死灰:“你是沈自丹?”

    “贱名恐污尊耳,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藏海王对我说,以他的聪明机智,可以一统浙闽粤水面,乃至琉球、东、南海面,时无英雄,竖子当道。什么阁老将军他都不惧,只有二人他畏惧,一是仙去了的襄毅公韩雍,二是御马监沈自丹。”

    “承蒙夫人看得起,本座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夫人是否可以向藏海王写封信。”

    “你想让我诳他上岸?休想!”

    “那就不为难夫人——不是还有钱大人么?将那机器呈上来。”

    沈自丹捉起钱其斌的一只手,按在那绞肉机上,叫人运转轮盘。

    “钱大人,你写不写?”

    “啊啊啊啊——”钱其斌被那咔哒咔哒的齿轮运转声所激,最终吓得瘫在了地上失心疯似的瑟瑟发抖。

    “拿纸笔来,我说,你写。”

第五十三章 白骨鬼船;智识,三角函数

    日食突发,船上的人都无望地等待着天地浩劫。

    月亮在她的绕地轨道上运行,她那为文人骚客永远歌颂的美丽的脸,如今运行到了地球和太阳之间。如果人类是生存在像木星那样、有着多颗大小不同卫星的行星上,就会看到不同大小的黑影掠过日轮的表面。

    而人类也许能够因此更早明白那是卫星运行到了日、地之间。

    但由于一个极其神奇的巧合,那就是月亮本影的视直径和太阳的视直径恰好极其接近,这个光学现象就会以令人类极端恐怖的形象呈现——

    就像现在瑟瑟发抖的船民们看到的一样,太阳,“消失”了。

    日全食,月亮恰好在视觉上,完全挡住了日轮。

    (这天是九月初一,农历的新月,即朔日。请同学们自行思考日食为什么发生在新月,月亮: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月食为什么发生在满月。)

    月球本影中的人类,突然由“正午白日”落入了完全的“黑夜”。

    此刻,平时肉眼看不到的,黯淡气体一样的日冕层,像是魔鬼的一圈白发一样,围绕在“黑太阳”的周围。

    虽然人类感觉极其恐惧,但总体来说,历时几个小时的日食对人类没有什么大影响,除开摄影爱好者和必须要在日食做实验的天体物理学家。

    除了一点,此时,月亮和太阳,相对地球在一条直线上——他们的引潮力也会叠加,所以在朔望之日之后的一天半左右(记住这个一天半,徐山就是利用这次风暴潮,在风暴潮过去之后直接打瘫了宁海卫),会有大潮。

    而农历九月,生成于赤道混合带上的低压气旋,正酝酿着台风季强弩之末的台风。

    如果天文大潮和台风叠加,会形成韬天骇浪的风暴潮。但是有的台风北上路线,并没有往西登陆,它只是出现在了海上,北上,向东折然后消失。

    所以当月亮的影子终于在船上众人的跪拜中将太阳放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南侧海平线的天空已经被厚厚的云层布满,云柱通天。

    他们错过了最佳返航时间。

    强劲的阵风将风旗高高地悬起,浪开始高起,人在船上明显感到高高的浪冲击着船身,船身开始左右摇晃。

    “糟了,龙吸水碰上朔日——是海上的超级暴风雨!”船工惊恐地喊起来。

    “侯爷,若是不赶紧归港避风,我们全都得做海上的怨魂!”

    “快,转舵,以船头正对浪涌方向,千万不能让浪拍打船的侧舷,否则船会翻的!”

    “水师的大船更稳定一些,抗风能力好,侯爷,您要不要回去?”

    噼啪!一个蓝色的闪电突然在前方浓云密布中亮起!

    海神瞬间转变他的脸色,露出吃人的深渊巨口!

    老船工道:“不可,现在不能冒险上小船,尽量待在大船上,”

    “旗语兵,给韩偃发信号,全速返航,就近找岛屿港湾躲避风暴!距离最近的水寨,定海卫前哨的宝云沙水寨,应该只有半个时辰的航程了,全速行驶!”

    “要不要放弃缴获物?”

    “有货物压舱,船身反而会比空舱稳定一些。命令他们入港后立马下帆放锚!”

    “侯爷,那您?”

    “我们得想办法开动这艘船!”

    哗!一个大浪直接拍到甲板上,加莱船上刚下完俘虏,只剩下不多的几十士兵和周敏静、戈舒夜。

    加莱船因为侧舷很浅,轻便,抗风性能差,不适合远洋航行,只适合在近海运行。遇到风浪非常容易侧翻,现在又缺少了橹手,在大风的海面上非常被动!

    就在这令人站立不稳的大浪之中,天空晦暗,乌云急速聚集,低垂似乎要碰到海面。闪电像是乌云和海面之间的一条条急速窜动的豆芽(奇怪的比喻),频繁、密集,又位置随机地出现,照亮乌云和海浪,发出噼啪的炸响。眼神好的瞭望兵突然发现,在颠仆的海浪中,加莱船船首的撞角上,居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在闪电的烘托下,他宽肩长腿,身高近两米,每一块肌肉都好像是经过锤炼、雕琢出来的,像是一座阿波罗的雕像,像是魔鬼和神明的混合体。

    背上背着一个像棺材盒子一样的巨大刀匣。

    “白鸦!”戈舒夜脱口而出,他怎么会在此刻出现?而且是在暴风骤雨的海上?

    那人从撞角上跳下,在剧烈颠簸的甲板上闲庭信步地朝她走过来。

    戈舒夜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周敏静身后躲。周敏静也吃了一惊,定睛看看,才发现,原来那日所见并不是幻觉或是梦境!

    白鸦对戈舒夜笑笑:“你的手已沾上了鲜血——我来履我的约。”

    他突然几步助跑上前,就要攻击周敏静的心脉!敏静早有预防,抽出刚握在手中的子母铳,发火便射。白鸦以斩魄大刀,像防爆盾似的挡在身前,(仿佛对射击类武器早有预防)鸟铳不能连发,装填火药速度来不及,敏静快速更换了其中的子铳,白鸦轮转大刀,在晃动的甲板上如履平地,一一挡开弹丸,直至敏静弹药用完。

    敏静此时只能以铳前端铳剑作为武器,接连劈刺。

    周敏静世代军官,劈刺动作仿佛焊在本能之中。他学习的路数是父辈同袍从实战中凝练出来的,一点花头没有,准确、有力,朝着白鸦的面门、咽喉、心脏和大腿动脉等致死要害之处一刀刀突刺。

    但他毕竟是世家公子,力气不能与职业杀手的白鸦相抗衡。

    白鸦口中叫了声,“好!这才是杀人之术!”他口中衔枚,将一枚雷火弹往地上一磕,剧烈的浓烟顿时散发出来,遮盖敏静的视线。敏静这才反应过来,“毒烟!”他赶紧捂住口鼻,不想这毒烟非常辛辣,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也扑簌簌流下,视线也变得不清了。

    “你卑鄙!——但你即使是杀了我,也走不出这大海!”

    白鸦一笑突然身形化作无数幻影、分身,似是朝船上士兵同时攻击而去!霎时,留在船上的军士都成了他的刀下鬼!

    只见他手中红色灵络骤起,这些被杀死的士兵一个个像提线木偶一般,充当橹手,摇动那船桨开始移动起来!

    还有更多的被白鸦召唤的海中尸骨,被藤壶爬满的白骨沿着船舷爬上来,要给他摇橹。

    真是一幅地狱鬼船、白骨鬼兵的图景!

    眼看白鸦夺得此船控制权,步步朝他们逼近,戈舒夜拉着周敏静往船尾处逃避,藏在桅杆之下,情急之中,她用短刀砍断束缚三角帆的绑绳,三角大帆骤然落下!

    在疾风之中,大帆一撑开,风力直扑上来,船上还活着的三人感觉那加莱船像是一个被突然大力踢了一脚的皮球,不受控制的、几乎要飞起来!

    加莱船迅速向南偏离了航线,和船队失散了!

    ******

    浅底的加莱船在惊涛骇浪的浪尖上跳动,一会儿被推至高峰,一会儿被扔至谷底。

    敏静用腰带将自己和戈舒夜绑在一起,拴在主桅杆上。即使强大如同白鸦,也不得不照此,将自己绑另一根桅杆上。

    大风将浪花的顶端吹成破碎的白雾,肉眼可见破碎水滴在风中摇曳,一会浓一会儿淡,仿佛风变成了水、水变成了风。那些被白鸦杀死的士兵的尸体衣服、骨肉都被大风卷走,只剩下由于李恪睿灵络捆绑而听从白鸦控制的白骨骷髅。

    那些骷髅将自己绑在橹上,但又被风吹起,豁啷啷地像是一架架风铃在风中被吹得乱响,头盖骨和手指骨、大腿骨碰响,显得既滑稽又恐怖!

    戈舒夜从小旱地长大,至多坐过黄河上的渡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过山车似的巨大失重摇晃,惊惧地失声尖叫起来。周敏静虽然在水师服役多年,见过的海况多,但此时面对暴风雨的大能,也自知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海神震怒的平静。他怕戈舒夜在叫喊的时候被扑上甲板的海水呛灌,只能抱住她的头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叫了,周敏静以为她能够稍微适应,结果她开始呕吐起来,把吃的东西全都吐光了。

    不过此时也无所谓了,海浪一遍遍地淘洗着甲板,她吐出来的东西立马被冲下去喂了鱼;他们的衣服也从内到外都湿透了。敏静镇静地用腰上小刀将沉重的甲片从身上卸下,以防止落水时难以逃生。

    白鸦已经是个人偶了,所以这些巨大的摇晃虽然他能够感知到,但并没有人类身体感知失重的巨大恐惧,他固定自己只是为了不被甩出船去。

    在惊涛骇浪和电闪雷鸣之间,他像个游吟诗人似的靠着桅杆,游离而超凡脱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几乎要作诗了。(哈哈此处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驶出了台风影响的暴雨区域,天空又恢复了晴朗,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似乎还没有过中午。

    但是举目四望,周围都是茫茫的大海,没有任何岛屿、陆线或者是参照物。

    “我们在哪儿?”戈舒夜茫然地问。

    敏静突然眼前一黑,只见白鸦像黑色的闪电一般急速窜过来,将他擒拿。白鸦力量极大,竟单手将他拎起来,手脚束缚,绑在了十字架之上。

    “来,正好做你解剖学的教具!小丫头,我要你亲手活剖了他!”

    ******

    “你不就是想教我雀杀之术吗?我学就是了!”戈舒夜不耐烦地道,一边上去试图把敏静放下来。

    白鸦揪着她的后领子,像捉一只小猫一样把她拖回来,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可知道,当年这猎人城的雀杀秘术,是为多少唐末诸侯千金买马骨所争夺的吗?我让你学这是无上的荣光!”

    戈舒夜还是百折不挠地想要上前去把敏静从束缚中解脱出来。一边回过头,口中嚣张而阴阳怪气地道:“雀杀之术,啊好了不起啊!

    但是我学会了又能怎样呢?有个屁用!

    这船上就仨会动啊,杀你?你不都死了吗?杀他?就他会开船。

    我现在需要的是回到陆地,吃饭、喝水;我又不像你,你是死人,我是活人,我不吃饭喝水会死的!在这船上也会晒死的!

    杀了他,那我不也死了吗?

    你这人脑子有病,一根筋!啊,你会杀人就觉得杀人之术是世界上最牛的啦?你也不想想,你以前的饭食是谁供奉的,粮食是谁种的,衣裳是谁做的——没有人群做基础,你的杀人能力有个屁用!

    杀人之术只有在有人能被威吓、有人能抢劫、有人能被奴役的时候才能成为利器。

    现在,你还不如会捉鱼!”

    白鸦饶有兴味:“你不怕激怒我,我立时将你杀掉喂鱼吗?”

    戈舒夜嘟着嘴道:“我么还有契约,要我杀死沈杨两人呢——你主人就算为了春水,也不会允许你杀我的。”

    白鸦心下一惊,首先惊讶的是自己的举动竟然控制在李恪睿手中,这让他感觉微微不爽;其次是,戈舒夜心下竟如明镜,对于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

    最打动他的,是她关于“杀人之术只能用于威胁人”这种想法,竟和当年八女祭司对他所描述的不谋而合。

    想到自己百年的人生孤旅,竟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的所知所感,他心念一动,真的想收她为弟子,传承自己、和猎人城的所得。

    白鸦想了想,道:“好,我就许他找一块岛屿——但人体解剖智识是雀杀之术的基础,你背也得给我背下来。”

    戈舒夜听闻此言,赶紧将敏静放了下来。

    白鸦于是看着二人检查整条船,寻找淡水和食物。除了刚刚暴雨后积在甲板上的一些桶中的雨水之外,在底舱发现用木桶装的很淡的酒浆,还有长了蛆的黑面包。二人不得已,只能将黑面包浸入酒中,煮熟了然后一起吃下去。

    此时天已经暮了,西边的海天交界面上,太阳慵懒地沉了半个身子在水面上,将整个天空染成紫罗兰和玫瑰色,靠近它的天空和海面,则是一片辉煌的橙金色。

    破碎的海面波纹将耀眼的落日倒影分裂成无数碎片,长长地拖在海面上,蓝色的大海此刻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展现出你能想象出的任何绚丽的色彩,从赤金到橙色再到瑰红,从严峻的普鲁士蓝到柔和的葡萄紫。

    海鸟的剪影追着最后的余晖,发出遥远的呼鸣。

    戈舒夜吃了酒有点醉了,似乎突然忘记了他们身处险境,像个第一次看见太阳的孩子,旁若无人地、指着太阳咯咯傻笑起来。

    这是海神的面孔,如此多变。

    三人在海上日落的夺魂摄魄的雄壮美景间达成了暂时的平衡。

    第二日,敏静看罗盘,判断船顺风,大约在往东南方向行驶,还好台风过去后,天气很晴朗,只稀疏的偶有几片云。

    往南天气越走越热,因为缺少船工,三人不得不各司其职,敏静掌舵、并且不停地观测太阳,舒夜充当帆工,白鸦真的在用他的斩魄长刀中的工具叉鱼,虽然他自己并不用吃东西。

    戈舒夜旁若无人地将从西北穿来的夹袄脱了,用灵络像围巾似的从脖子上垂下来,在胸前交叉,然后在背后系个结,露出两只光的白胳膊,按照敏静所说的方向调整船帆。

    敏静一开始并不好意思裸露皮肤,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在白鸦的威逼之下把衣衫脱掉,袒露胸膛。他从内至外的衣衫都是蚕丝的,因此被海水浸泡后会变得发硬。他身材匀称,四肢修长,虽然没有韩偃那样夺人声势的风姿,但是骨肉匀停,身材瘦长舒展,胸廓方正,手臂肌肉结实,年轻的身体肌肉结构清楚。

    (当教材着实不错)

    白鸦按照系统解剖学的顺序,将人体的内脏和大血管的走向都用墨鱼的墨水画在他身上,然后让舒夜背。

    舒夜用一天的时间背完,隔日白鸦就用灵络蒙上她的眼睛,让她摸着敏静的骨骼,指出摸到的是哪里。

    舒夜的手一触到敏静的皮肤,两个人脸全红了。

    但由于满手沾着墨鱼的墨水,双手又很腥。她恼羞成怒地把蒙眼布扯下来,又不好意思抬眼睛,只能低着头骂:“哎呀我还是个没嫁人的大姑娘呢,你就让我干这种事,你还什么猎人城第一利维坦,真不要脸!”

    “在猎人眼里,人人平等,你看他应该跟一具尸体没有区别。”

    “我看你才是一具尸体哪!那你怎么不自己来?”戈舒夜使用了她惯常吵架的虚张声势。

    “可以啊。”白鸦慷慨地说,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雕塑般英俊的男子的脸,然后将上衣解开。他的身躯像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一样完美,身经百战,药师血的恢复能力让他居然没有一条伤疤。

    戈舒夜腹诽“本来我在家名声就不好,这样更完了完了……”

    却见白鸦抚摸了一下自己心脏位置的晶石,按照他的意愿,他的皮肤竟然变得透明,暴露出里面的脂肪层、肌肉层,还有里面包裹的血管,神经,内脏和骨骼。

    这下戈舒夜吃惊而好奇地凑上前去。

    但当戈舒夜要伸出满是墨水的手去触摸时,却发现不能真实触到他的内脏,在他躯干皮肤的位置,还是被像有实物似的被阻挡了。

    “人偶的躯体是投影出来的,而药师族又可以看作完美人类的模型,所以你观看我的影像,就如同观看教学模型一般。但人的骨骼肌理,精密之极,也差异万千。

    在我分析过的尸体中,脏器位置于模式人类不同的,例子很多。

    有整个内脏镜像、心脏偏右的镜像人;有单个器官比如脾脏特别大、占满腹腔直至盆腔的;有人有三个肾脏,有人肾脏是一个整个的圆盘状,有人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征,有人在我以为是我刺杀成功之后,解剖却发现是由于心肌梗死的……

    所以你摸一摸活人的,会对你刺杀实战更为有利。”

    白鸦还活着的时候,因为面容英俊、身躯壮美,非常受到女性的偏爱,唐时贵族女性开放,他经有被邀请做面首的经历。但此刻,不由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戈舒夜看他、触摸他没有任何障碍。

    “他是热的,你……你和空气一个温度,而且,你已经没有心跳了。”

    就像触摸一具硅胶教学模型。

    “是么……人偶和人,究竟是不一样的。”

    即使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吸引,也有赖于身躯所反映出的底层本能。

    人偶是完美的人类模型,但已经不是人类了。

    这真可悲。白鸦默默地想。

    “可是你不摸活人,遇到真人的时候怎么能确定脏官的位置呢?继续,尤其是重要脏器、和血管,以及骨骼是如何遮挡保护他们的——要找准骨骼间的缝隙。”

    “哎……侯爷,得罪了,我不是自愿冒犯的。如果我们能上岸,麻烦您饶小的一命。”

    ******

    (航行进行到第四日,白鸦以木桶、白骨和稻草绑做人形,让戈舒夜用水兵最常见的刀,反复练习绕过骨骼突刺要害部位。周敏静在用盐水煮白鸦钓上来的新鲜鱼肉。

    他终于可以把身上的墨鱼汁擦去了。

    但对于舒夜来说并不是特别乐意小抄丢失。)

    白鸦一边监督,一边解说:“雀杀之术,目的不在于武学的高低或者境界的研究,而只是注重一点:实战。

    猎人城的生存策略,不在于以人口和国资的优势,进行长期的全面战争。

    而是对一个国家或政权的决策阶层、少数的统治精英,造成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的死亡威慑。

    凡是对猎人城产生威胁、甚至发出威胁之论的决策者,必被定点清除。

    所以猎人城在诸侯之间形成了一种恐怖静默,那即是‘公开讨论、讨伐’猎人城者必死的认知。

    这就是人类社会由禁语至禁忌,导致规训。

    猎人城借助这种规训,成了神隐在诸侯之间的禁忌和传说。这有利于我们的安全。

    而,由于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在人群中隐藏身姿、不引人注意,更能够在悄无声息中接近目标,因此刺杀的成功率甚至更高,猎人城优秀的刺客中,成功率排名前10%的,有7成是女刺客。

    人的肉体和生命是很脆弱的,碎木碎瓦、片金片铁,都可以杀人。

    重要的是智识的清楚、意志的坚定、和实行时的缜密。

    你所要练习的,就是将我教你的智识牢记心中,然后进行万无一失的操作。

    就比如说——”白鸦站起来,拿着白骨的头颅讲解

    “攻击头部容易致死,但人的头盖骨额骨很硬。如果你观察婴儿的头骨,会发现前后各有凹陷,这就是颅骨分片的缝隙还没有闭合。如果要攻击成人,就要准确找到枕骨接缝,就是大约风府穴的位置。”

    戈舒夜一刀一刀地突刺着,但嘴上仍不服输:“那意志的坚定呢?如果我根本不想杀人,难道你还能强迫我不成?”

    白鸦对此笑而不语。

    “喂,那位一直不从事劳动的侯爷,我们能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吗?”戈舒夜问。

    **子午线与纬线**

    周敏静回答:

    “这几日我一直在研究那象限仪和那张三角正弦表。想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必须等到正午,太阳最高的时候。”

    敏静仔细阅读船上的对照表,非常巧合的是,这部对照表似乎徐山的手下也在使用,因此做了汉化,在他们不认得的符号旁边,标了一行苏州花码。

    “这是原来是红毛的数字。”

    下面则有一排计算法则,只是简略地做了汉字标注。

    翻开下面几页表:

    “这上面标注的是一年中每天赤道处的太阳高度,但是用红毛的教皇历标注的,和我们的不同。但上面用汉字标了二十四节气的日子,可以推算。”

    “怎么算?”

    “我们要确定我们哪一条子午线和纬线上。

    子午线是连接大地南北的直线,纬线是东西横贯的直线。”

    “我们都航行了几天了,这么远,怎么测?”

    “有太阳作为我们测量的工具。

    子午线比较容易,由于太阳自东向西运行,会造成东边天亮比西边早,东边日影最高的时刻,也比西边早。”周敏静注意地看着象限仪,上面有他用碳棒做的标记,“太阳高度已经开始下降了,那刚刚就是我们所在地的太阳最高角的时刻。”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怀表,此时时间指示在十一点50分钟。

    “我的怀表是在宁波港时对表的,太阳高度最高时,是正午十二点。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宁波往东不多,子午线的经度相差一度十五分。”

    “那我们能算出我们往东偏了多少?”

    敏静摇头:“南北不同,不同子午线之间距离有差别,总体来说是南长北短。我们还要算出我们向南偏了多少。”

    “那象限仪我还不太会用,因此读的不太精确,太阳高度角,大约是六十四度二十分。戈姑娘,你还记得秋分是哪一天吗?”

    “去年没闰月,因此今年秋分来的早,就在我们出海前一旬日!”

    “那差的不大……秋分日赤道太阳高度角——这里!九十度!往后十四日,八十九度四十分”他快速地翻着那表,“二者的差值就是我们的纬度与赤道的差值——二十五度二十分……但是我不知道宁波的纬度,所以只能估算。

    子午线和纬线在赤道处差不多等长,每差一度,相距222里——我们应当至少往东南方向偏了九百六十里左右。应当是在福建海面上。”

    由于他们的船只有戈舒夜这一个不熟练的帆工,他们的速度并不快。

    白鸦站在船头突然道:“前方有好像有船。”

    敏静站起来用望远镜观察,看到有较多的船帆:“我们可能进入针路密集的区域了,前方一定有岛礁可以补充淡水!”

    “看有山——是岛!是岛!”戈舒夜高兴地跳起来,她现在打心眼里觉得敏静太厉害了,不顾地他一身的墨鱼汁冲上去拥抱他。敏静愣了一下,僵在了原地。

    她四天没洗澡,但仍不难闻,身上有股很奶的味道,从凌乱的头发里散出来,脸上因为晒了四天,脸颊上方和鼻子都红红的,有点晒伤了。“乳臭未干”原来是这个意思,敏静心里默默地想。

第五十四章 衷肠付之一笑

    他们登岛。果然还在福建海面上,岛上有渔村,不多的几户人都很淳朴,能说几句夹杂着浓厚客家话口音的官话。敏静用身上的红青色银线团纹外衣和绛紫色长曳撒、荷包里的银锞子换得了淡水、食物和干净衣衫,以及在此投宿的权力。渔民家还连连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太贵重了。

    敏静见多识广,也操起客家话向渔民打听消息,原来这里距离宁波虽然远,但是距离台湾岛却很近,只有二百里,距离福州也不过四五百里,而福建水师火力强大,拥有铁皮“封舟”,封舟是炮船,武力碾压,所以徐山较少劫掠福州一带。

    猎人城习惯隐藏自我,白鸦显然更没有兴趣参与人类的社交活动,只神隐般默默监察着二人。

    敏静习惯了破敌在身边,穿好中衣就伸开双手站着,嘴里喊:“伺候更衣”。

    舒夜在他隔壁房间(渔民搭建的三榀柱子的石头房子,用粗糙的船帆布简易隔开就是了),掀开帘子,探头探脑地伸头进来,刚换上渔民常穿的半臂粗布对襟蓝单袄,滚着一条黑布的边,她还学着渔民的样包了条三角头巾防晒,灰色粗布裤子,一脸疑惑地问:“啊?就俩人,也要摆侯爷的谱?”

    敏静有点下不来台,只能清清嗓子,道:“就你吧。”

    “那回去多给我发点工钱行吗?——我听说船上帆工工费还挺高的,都是日结一贯的,海上四天的钱能不能也算呀?”

    “你到底是有多缺钱呀?准了。”

    “好嘞!”戈舒夜高兴地开始履行她丫鬟的工作,但是她此前从来没有侍奉他人的经验,只能像给小孩套衣服一样给敏静从背后套上。

    最可笑的是,渔民并没有敏静平常穿的那些华贵的长袍华衫,都是短衣服,敏静穿上之后像个年轻的渔民。那衣服上没有扣子,系带后用腰带一系,戈舒夜一面帮他系腰带,一面快要笑出来了:“没见哪个渔民还要丫鬟伺候穿衣的——多费劲哪!我正手打结待会你自己反手能解开吗?”

    敏静只能硬撑着架子道:“正衣冠,礼也。——不过倒是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啊?”

    戈舒夜从小针线编织之类的手艺就不好,总算忙活完了他腰上的活儿,不怎么美观,努力挽尊了两下:“以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现在被撵出来了,总要为生活打算的——南都一栋院子多少钱,我要能住下的话,还想能把亲人接过来就好啦。”

    “中等人家的前后两进的院子,大约要一百两。”

    “那我不吃不喝要干十年啊。”她还在算着。“侯爷,你能不能把你看太阳算船位置的绝活教给我呀,我觉得学会了能挣多一点……”她还在畅想之中。

    “韩大人不能接济你吗?”

    “他又不是我真的亲戚……”

    敏静低头看着她。

    他有点迷恋她手在他身上触摸时候的感觉,尤其是在船上,当她用手指沿着皮肤找血管和骨骼缝隙时,那种游走的轻微焦灼——她有些不好意思,因此那若有似无的接触很轻,仿佛一阵风,拨动着他皮肤上最细微的那层绒毛,瞬间接触又离开,只在皮肤上留下酥麻的感觉。

    轻柔的触碰比电闪雷鸣还要震动人心。

    那触摸极轻,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捕捉那种感受,又得用尽全力地去忍耐心中泛上来的一层层涟漪。

    原来他在心里设了一道水坝,无论戈舒夜多么聪明美丽、讨人喜欢,究竟只是个离家而奔、来路不明的、自己下级军官的仆婢罢了,就算不考虑她与西厂莫测的背景,就算她真的家世清白、遭遇离奇,他对她的怜惜之情也只能在于多给她一些工作的赏赐、谋生的钱钞、帮她讨回应有的公义、送她回家。

    因为以他的侯爵之尊、皇亲之贵,他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承诺——反而是他自己内心更加明白,无论他自身期望能够从她那里再更多得到什么,都会是对她的加害。

    但是在船上,熊熊的落日在蓝色的大海上西沉下的时候,漫天的繁星明亮着,银河从天球上略过的时候,世界被他们抛在脑后,他觉得很多次那心中的涟漪就要将水坝撞开了。

    大海是个神奇的地方,让人的距离变近。

    但是一旦回到陆地,回到权力结构作用的地方,他抚摸着印信,他又成了侯爵之尊,都司之贵,和她一个乡野村妇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他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或者问问她此刻对他是怎么想的。但是话道嘴边却变成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委屈?韩大人说他不太方便置喙,上岸之后,我可以为你做主,助你得到你该得到,帮你回家。”

    戈舒夜自然地在小板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有点为难,但又很想诉说地噘着嘴。经过船上的经历,她现在已经很信任敏静了。

    “侯爷,那我说了你不要笑话我啊,最好也不要骂我。”

    “好。”敏静也在她对面坐下了。

    “反正,就是,”她努力地驱动着舌头,好像不会讲人坏话,哪怕真的是受尽迫害,她也不会痛哭流涕、高声诉冤,就像是那天,在船上打光了二十发子铳,她也还是一言不发。

    “我……以前家里给我许了门亲事,对方家里还挺有钱有势的。”看到敏静微微抬起的眉毛,她又皱着眉头、努力嚷嚷着说:“哎呀没有侯爷您有钱有势!”(敏静很满意这个解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要作这个比较。)

    “但是后来……家里遇上了祸事,我爹爹去世了,我家基本就落到舅舅手上。我是我爹捡回来的,不是我妈亲生的,哦我妈还给我生了个妹妹;所以舅舅也不是亲舅舅,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不应该是我得了这个便宜,就把他亲生女儿、就是我表姐嫁给那户人家了。把我撵了出来。”

    敏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颤动,道:“不是因为你非亲生的缘故。”

    “什么?”还在努力组织语言的舒夜突然眼睛抬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敏静柔声说:“你舅舅只是想抢夺你的家产和你未婚夫的权位,把你撵出门更是证明了他做贼心虚,不是由于你非亲生的缘故。这不是你的错。”

    舒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在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爹爹才偏爱杨昶、舅父才会把她赶出家门。现在终于有人告诉她,你只是被坏人抢劫了,这不是你的错。

    “哎呀,真丢人。”她努力笑着,眼泪却一串一串地从不受控制的眼眶中扑簌簌地滑落,从她白嫩而被晒伤的脸颊上滴到她修长的颈窝里。她眼睛拼命地往上看,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敏静没有说话,只是地给她一块锦缎的手绢。

    在这泪滴落下的长长的静默之中,敏静听到自己心里对海神许了个愿。

    但是他不能。

    “你需要我怎么帮助你?法理上,你父亲的家产、甚至原来的婚约都属于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面让你的夫家履行应尽的婚约……”

    “别别别,我英明神武的侯爷呀您千万别,我不想嫁给他——为了不嫁给他我可算是费了老劲儿了!”戈舒夜马上由伤心滴泪的闺中怨女突然转变成暴跳小泼妇。

    “那你那天为什么那么伤心?甚至不惜说出想要杀死他们二人的话,引来的白鸦,让自己置身这步田地?”敏静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如果你不是为了他伤心,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

    他知道自己有些越线了,可他内心有一股火山似的冲动。

    “哎呀,你千万别笑话我哈……”她以一种咬牙切齿但又极其尴尬、极其八卦的语气道,“哎呦喂,我那个前未婚夫,——他还跟我暗恋的人跑了!”

    敏静在吃了个大瓜的同时感到心里被锤击了一下。

    “哎对,所以我就是在两个断袖分桃之士身上浪费了我纯情的眼泪——啊,我真的好瞎啊!我人生的污点啊!”她自己痛心疾首地以手敷面,然后自己沉痛地总结道,然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啊——丢死人了!!!!为什么我看男人的眼光这么烂!

    我肯定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侯爷,快,给我介绍工作,我下半辈子全得靠我自己养活了。”她抓着敏静的胳膊摇晃。

    敏静用尽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听到这个消息,他感觉欢乐之情要冲破心海溢出来了!他忍笑忍得腰都弯了,舒夜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赶紧低头查看,却发现敏静是在用尽全力憋笑。

    “哎呀,你笑,你还笑!”

    敏静已经彻底憋不住了,笑的直接从椅子背后倒了过去,倒在地上还在笑。

    他用笑的快抽过去的断断续续的气息问道:“你是凡看上的、认为风度翩翩、气质仪表不错的男子都不喜欢女人是吗?”

    戈舒夜突然锤了一下手,道:“对了,萧怀遇!他……”

    这一波周敏静已经放声大笑,笑到满眼是泪还满地打滚了,直到他稍微能够稳住气息,才从口中说道:“他年轻的时候还暗恋过我长兄,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后看上哪家公子哪位官人,请一定记得知会我一声。”

    (ps阅文编辑不要自作聪明地给我改这一段,这不是bl文,杨昶喜欢沈芸,但是沈芸是直的,而且没弯,他只是躯体残缺,这是我这个文章的基本设定,讲的只是“得非所愿”的痛苦!

    而且我这里设定的基础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沈芸虽然被阉了,但他对女性还有欲望,发泄不出来,所以后面会有故意找茬戈舒夜和周敏静的设定,这是人物的内驱力,而戈舒夜误以为沈芸不喜欢她所以两个人之间闹得很僵。

    你改了影响我前后文章逻辑的表达!)

    ******

    房东大娘做了些葱姜炒的无鳞的黄鱼和用大酱、酱油烧的贝类,送给二人;虽是家常菜肴,香气扑鼻,顿觉得比海上果腹的盐水煮鱼美味很多。

    敏静即使粗衣简食,起坐仍不失仪范,他用筷子将黄鱼的背鳍除掉,然后依次将鱼背和鱼腹的肉吃干净,按照沿海地区人“不翻鱼”的礼节,将中间大刺从头至尾挑出然后再吃另一面。

    舒夜可就不讲究多了——在海上悲惨的饮食,现在终于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她两手并用,几乎像护食的小猫一般要呼噜出来了。只见她双手抓起一条大黄鱼,用嘴将背鳍的刺剃掉,然后几口就将黄鱼两侧背上的肉呼噜干净了。由于黄鱼背上只有大刺一根,她进食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面前的饭桌上就堆满了鱼刺和鱼头。由于黄鱼头颅里有三颗听石,她时不时地被硌牙,然后舌头灵活地吐出听石和头骨。

    敏静马上发现,按照这样温文尔雅、不当客面吐刺的方式,吃下去他肯定要吃大亏——他吃鱼的速度只有舒夜的三分之一。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举起村酿假装抿了一口,决定使用战术拖延:“戈姑娘,虽然现在条件简陋,但如若平时,能让你和本侯同桌吃饭,你应该感到莫大的荣幸呀。”

    戈舒夜眼睛一转,立马摆出“没问题小的都懂”的表情。然后谄媚地道:“小人怎么配和侯爷一桌吃饭呢!饭食当然要上奉,俗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少食多餐……”

    她嘴里一边白话着,一边拈了两条最小的鱼在餐盘里,敏静还以为她要吃小的,正在窃喜,却见她将两条小鱼高高举起,举案齐眉行了大礼之后,轻轻放在敏静面前,抄起剩下的大盘鱼就溜:“小人这就去厨房蹲着吃,以显示您的尊贵!”

    “算了算了……你回来!把鱼放下!”

    “侯爷,这不是不能显出您的尊贵吗?”

    “你先把鱼放下再说。”敏静第一回合输了,只能强撑道,“本侯大人大量,就许你同桌共食吧。”他又战术抿酒,出了第二招,

    “戈姑娘,村宴无聊,如果你想上了岸多拿工钱的话,可以为本侯斟斟酒、布布菜,增加一下宴会的趣味呀?”

    戈舒夜抢鱼弄得满手都是鱼油,但一听到钱的问题,又是计上心来,只见她拍拍两只油腻腻的手,更是假装殷勤地站起来,抓起酒壶给敏静斟了一杯带着鱼腥味的酒。

    敏静看着酒面上漂着的油花,知道又输了,皱着眉头无奈地笑笑道:“你怎么一点亏都不吃呢?”

    “我吃的亏还不够多呀?”戈舒夜伶牙俐齿地回嘴。

    “没有规矩。”敏静半责半嗔地感叹。戈舒夜虽然吃得快,但饱得也很快,像一只知道自己食量的猫,就放下了筷子,盯着油灯打瞌睡。敏静就在在她吃剩的鱼肉里扒拉,一边感叹道:“嗟来之食,残羹冷炙——本侯这还是头一次吃别人剩下的呢。”

    等他吃完,舒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还得自己收拾剩菜。

    突然,屋中冷风一吹,登时将所有的灯都吹灭了,敏静吃了一惊,却见白鸦突然出现在屋中。他扛起舒夜,对敏静道:“快离开这里,到船上去!”敏静才要开口问,白鸦直接拎起他,将他和舒夜一边一个,将他扛在肩上,舒夜夹在腋下,在夜中沿着海滩,朝他们的船发足狂奔。

    敏静回头,却见一行火把从岛背后的一个港湾延伸到村里,然后是凄惨的哭喊声,村中的石屋熊熊燃烧起来!

    白鸦跳到船上,发动白骨鬼兵们奋力摇桨,趁着夜色驶离了这个岛。却见那岛背后,聚集着非常多的大船,甚至有一艘高高的西班牙大帆船!那船船尾高跷,像是一座高高立起的、张牙舞爪的城堡,船上包覆铁皮,侧舷上有炮口。上面三根桅杆高高立起,每根上面立着三张黑红色的帆,迎风现出一个血红的“徐”字。

    “这是怎么回事?”

    “渔民将你的丝绸衣服拿去集市上卖,据岛上的渔民说,这个岛距离最近的集市,是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霸山岛,也就是徐山的地盘。我猜你的衣服是叫徐山的手下人买去了,徐山得知消息,派人来灭口的。”

    “可你怎么知道他们来灭口?”舒夜已经惊醒了。

    “我是猎人,强烈的杀意和血腥屠杀的预感会在我的梦境中。”

    敏静抄起船上的望远镜:“他们的船装备充足,风帆很新,船底刚清过藤壶,还在发亮,显然是刚出发不久——这个小渔村不会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他们到底要打哪儿?”

    舒夜惊恐地望着他。

    白鸦淡定地道:“听渔民说,有人抢了徐山三船胡椒,足足值几万两银子!”

    敏静瞳孔缩小:“徐山真敢打宁波?”

    白鸦嘲讽地道:“你别忘了,前几天我们在海上刚好遇到台风——估计水师的船,都还停在港里避风呢!”

第五十五章 离间

    沈自丹驾临宁波,立马连夜捉了钱其斌,搜出来八千两黄金,并无数南洋的地契、珍珠、香料,震动浙江官场,浙江各卫所指挥使、总兵们更是人人提心吊胆。

    西厂开始在浙江拉单子,搜集财产万两白银以上的大家族名单,直接登门入户,绑架富户的年轻子侄,要求大户们用赎金来赎人。

    特别的是,沈自丹将这些高门大少绑架来之后,并不殴打虐待,而是将他们圈在宁波港之内,好吃好喝,然后天天让卫所的水师前来给他们讲解海舟的武器,匪寇是如何抢劫百姓、危害沿岸,这些富户又是怎么与盗匪勾结一气的。

    教育他们应当保家卫国,为民除害。

    搞得这些年轻的高门子弟热血沸腾,一个个都要参军保国。

    而且收到钱之后,绝不撕票,都是平安送回家。

    由于西厂办案的暗探们,不收贿赂,言而有信,不虐待人质,富户们口碑不错;而且没有骚扰普通百姓,沈自丹这样下来,居然在当地的民众中还获得了好评。街头巷议都说,早该清理清理这群买办了,有人说,这是皇上叫下来杀富济贫的,当年太祖皇帝发下《大诰》,农民可以一路头顶大诰上京告官,沿路官员不得阻拦。这和大诰一样呢。

    其实沈自丹正手头犯难。他本来以为从钱其斌嘴里挖出黄金万两,总能留下造船的钱,没想到叫皇帝一股脑全要去了,只剩下一成。

    一千两黄金,不过换成白银两三万两,一个卫所修船的钱都不够,皇帝还让他清剿徐山。就这么点钱,怎么去打徐山?

    没办法,只能学习以前东厂老前辈尚铭的手段,搞绑架这条致富道路。

    ******

    现在摆在沈自丹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浙江都指挥使的接替人选。浙江都指挥同知有两人,周敏静、程先,都不是理想人选。

    周敏静年轻、读书多,接受了很多从佛郎机人那里来的新航海知识,属于精英派,但由于郑和下西洋以来,大明水面六十年没有大战,加之他有个平昌公主的外祖母,必定是疼爱有加,周敏静没有总指挥大型水上战争的经历。

    程先传说是三国大将程普之后,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他从十四岁就在水师服役,勇猛可靠,性格坚毅,属于基层派。他赶上过郑和下西洋最后的余波,因以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历。但是他的经历太老了,都还是太祖时代巢湖水师那种江中接舷战的打法,徐山的舰队火力很强大,非常接近佛郎机人。而广东水师在和佛郎机人争夺屯门时(ps这里背景是穿越哈,嘉靖年),吃了大亏,激战一整日不能下,损失惨重。

    他决定召开浙江都司军事将领会议,检阅、考核军队,勘察将领们的领军素养。

    便以周敏静主辖的杭州、绍兴和宁波和程先主辖的台州、温州,抽查考核。

    ******

    另一边,敏静虽然已送信给韩偃和赵祜龄告知他已平安上岸,而且探知到徐山补给港口巢穴的位置,但赵祜龄连忙回信,担心以他的陆上脚程,恐怕很难赶上沈自丹视察沿岸卫所的日程。

    赵祜龄信中说道:沈自丹此番考核,由于被劫掠的宁海卫就夹在宁波和台州之间,很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一到杭州,就扒了钱其斌的皮,还将钱其斌藏匿在宁波虹苑的一万两金子全挖了出来,虽然说徐宝荣的货船公司赃物在杭州、宁波、温州都有零星分布,但虹苑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很难脱清干系。要敏静务必谨言慎行。

    (ps这里的金钱数额作者没有参考古代案例,按照今天的金价换算的,相当于乔安真贿赂杨家的嫁妆是140万人民币,徐山行贿给钱其斌1.4亿人民币。

    周敏静的缴获,三船胡椒,假设单船载重10吨,也就是2万斤胡椒,换算成白银是一斤胡椒50-80两白银,文中取一斤胡椒50两白银,单船白银100万两,三船300万两,明金银兑换比在1:8—1:10,30万两黄金。

    明朝维持万人军队的粮饷要8万两白银+4万石米,一石米重92斤,平均每人每年口粮368斤。每人每天一斤,也差不多。

    怪不得徐山气的要打宁波,还要杀他灭口。周敏静你拿得太多了。)

    敏静收到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虽然猜出徐山通过金夫人向钱其斌行贿,但一没想到钱其斌狡兔三窟,竟不将赃款留在浙江都司的杭州,而是全转移到他辖下的宁波;二是没想到数额如此巨大。

    *****

    霸山岛。

    徐山更气得要死过去了。原来都是他在海上抢别人,后来随着他渐渐做大,攒下一些家底,也投资了几条船做起走私生意,强盗变船东,虽说他讨债的手段残忍,但他老觉得自己也算是从地痞流氓、强人山贼进阶成收账的了。

    不想叫绥远侯和新上任的定海卫指挥使这拦腰一截,他这个劫道的,倒成了被劫的了!

    还丢了一条蜈蚣船。

    不过攻打宁海县,实属误判——徐山原本以为,自己和钱其斌有默契。原来如果海巡队截了他的私货,他交1/10作为从卫所到都司(钱其斌)的孝敬钱,钱其斌就会授意都司和下面的卫所,将走私的船以统计、收编的名义集中到宁海县的港口——因宁海县恰是处在宁波和台州辖区之间,恰好在周敏静和程先两个人的交叉区域,周敏静为了不得罪程先,在此区域都是处处退让。

    这次周敏静和韩偃的行动,钱其斌居然不知道!

    这个没用的钱其斌,虽然给他开了很多门路,似乎在基层已经被架空了。钱其斌到底是个文官,虽然凭借科举优秀、官场老练,而且长久地对外做出一副清流的样子,被设置在浙江都司,实际上只是起到调和的作用。

    徐山想,既然钱其斌靠不住了,目前浙江都司的二把手就是指挥同知的周敏静和程先,这两个人家世背景、崛起路线截然不同,既然如此,不如使用离间之计,在二人之间制造矛盾。

    *******

    周敏静一路向南快马兼程,马车上对戈舒夜解释道:

    “本侯最担心的,是此次浙江都司出现分裂。

    程先老将军和我虽然并不是一套升迁体系,但他的为人我绝对信得过。

    我曽听闻,徐山最头疼程先。老将军家中累世前线军人,最恨倭寇,被骂为老石头油盐不进。早年徐山曾试图用“犒劳将士,让手下的弟兄也沾沾光,多拿些粮饷补贴家小”的名义贿赂他。他当场把贿赂摔在徐山的弟弟徐寺脸上,还把自己的饷银拿出来慰劳将士。

    当面打了徐山的脸,以示从上到下,绝不和倭寇买办私相勾结。

    他常年与军士同甘共苦,因此威望很高。

    但我担心,此次沈自丹骤临浙江,处理了钱其斌,他背后的人一定会捣鬼——即使我和程老将军没有矛盾,也要被幕后小人挑起矛盾来。”

    ******

    宁波府衙。

    “哥儿,你是侯爷大人的亲信吧——这都是沈公公的要紧军报,要找妥帖人儿送到台州府程老将军那儿。

    沈公公在此地没有心腹,请用绥远侯爷的通讯印信,官驿急送。要是哥儿能亲自去,就更安全了!”

    破敌一听,周敏静早在出发前就特意告知他要看好侯府和宁波卫的通讯印信,此时不敢怠慢:“好,我亲自去台州。”

    ******

    少年破敌快马加鞭,当日到达台州府,程先将军的次子程不识接下军中特有的通讯暗符,对认无误后交给程先。

    “指挥同知大人,这是从宁波传来的军报,沈公公不日下临台州校阅水师,这是他的亲笔信。”

    程先也不敢怠慢,赶紧接过。

    果然是沈自丹莅临台州检阅水师的日程。

    下面还有一封,封了口的信件,但是没有写收信人,看字迹也是沈自丹的亲笔。

    程先有些奇怪,以为还有嘱咐,便撕开信封。

    快速看了几行,程不识只见父亲脸色越来越白。

    “爹爹,怎么了?”程不识着急得连称呼官职都忘了,还想探头去看。却见程先赶紧把信折了起来,不让程不识看见。

    程先汗如雨下:“你还是不要看到的为好——这是沈自丹他上面人以陛下批红名义给他诏书,还要求上报勒索宁波富户所得赎银的数目,和与陛下分赃的比率。”

    程不识:“陛下?是陛下叫沈自丹干绑票?!”

    “无论如何——这封信都不是我们应当看到的,轻则失宠重则掉脑袋。把送信的人扣下,我们有大麻烦了!是谁要害我们?”

    “快,扣住送信的人!带进来——是谁要害我们台州卫?!”

    进来的却是个吓坏了的十几岁的娃娃。

    “父亲,听说是周敏静的书童——这绥远侯府就这么看不过我们底层军官,非要把我们陷死吗?!周敏静这个卑鄙小人,就这么着急想某图都司指挥使的职位吗!”

    程先立马意识到了不对,他和周敏静一向没有什么矛盾。

    破敌虽然被莫名其妙的突然拖拽拖了个狗啃泥,却颇有气节,他直起身子,拍拍身上的土:“老将军,你既然知道我是绥远侯府的下人,怎么也应当以礼相待!”

    程不识急的上去要打。程先制止,问:“娃娃,是你家周侯爷亲自把信交给你的?”

    破敌这才想了想:“不是,我家爷出去打倭寇,遇到了风暴,如今还在往宁波赶回的路上。是个陌生脸的军士,说要传递沈公公的重要信件,叫我一定亲自来送。”

    “是谁?!你能指认吗?”

    “不识,行了!既然对方想要离间我和绥远侯,还让一个小孩子来送信,此时定然找不到那个人了。”

    “爹爹,那沈自丹——咱们得知了他的贪腐内密,他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怎么办!”

    这时候破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他道:“我立马给侯爷写信,侯爷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绥远侯到宁波的时候,沈自丹的阅兵就开始了——早就来不及了!”

    破敌道:“老将军,贼人一定是不知道,我家侯爷正从陆路由福建往北归宁波——会路过台州!他可以暗中与老将军先见一面!”

    ******

    程不识一行紧张地等在驿站口。

    一辆马车停下。只见帘子掀起,先踩着凳子走下来的是个穿白裙的美貌女郎,腰如流纨素、口如含朱丹。那女郎低头侍立,素手如葱白,只指尖尖尖红色,掀起帘子,身穿灰色长袍的周敏静弯腰,长身玉立,缓步从车中走出。

    程不识一行的军官不禁都为他风姿所动,心中不禁暗中赞叹,周敏静机敏多智计,左右更有美貌女郎相伴,真不愧有周郎的美称。

    “下官参见绥远侯。”

    *******

    周敏静没多寒暄,直接让程不识引路,进台州卫府衙。

    “程老将军。事情的经过破敌通过暗线传信给我了,是我没有教育好下人,中了奸人之计,让老将军陷入困境。

    如若老将军肯宽容,周某有一计,可以解如今之困局。”

第五十六章 下马威

    “浙江指挥左同知周敏静,领松江、宁波二府。”

    “浙江指挥右同知程先,领台州、温州二府。”

    “见过沈公公。

    陛下万岁万万岁。”

    浙江都司各卫所指挥官身着官服,严阵以待,集会于宁波,等待代表皇权的特使检阅。

    台上供奉着“如朕亲临”的尚方宝剑。

    沈自丹穿着一身秋香色绣赭石色团纹曳撒,里面是葱绿圆领衫,无翅乌纱上别着一颗指甲大小的、刻面清晰的祖母绿,腰带上一溜透亮的碧色翡翠,被五色绦丝束挂在腰带钩上的,正是以纯白的羊脂玉镂刻的春水剑鞘。

    那是他在人类权力系统和非人类的权力系统中都获得高位大能的炫耀!

    正是江南金秋,金桂的香气浸润每一丝空气,他轻拈起暗卫为他准备好的、浸在白瓷盆中的桂枝,递到唇边轻嗅芬芳。

    仿佛点将台下的浙江都司群臣都不存在似的。

    而浙江群臣的目光,也都在畏畏缩缩中偷偷抬起,瞟向沈自丹——同为巡察使的的赵祜龄和杨昶似乎只是财神爷神像两边的两个没有存在感的善财童子,众人所有的企望、权力的中心、所欲所惧——

    像是在出海观音像下虔诚跪拜的信众,所有的目光和祈愿,在那神像身上凸透镜般地汇聚,就要燃烧起来!

    ——沈自丹!

    从他十岁不到遭难离乡,又重回水气氤氲的钱塘。

    乡音未改,这里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片需要吊胆提心、重新收复的皇帝的率土之滨。

    终于,在焦灼到快要烧起来的气氛中,沈自丹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陛下圣泽久未披临浙江,水师海防废弛。

    经过本监的调查,宁海县失守,主因在于宁海总兵铁九童玩忽职守,军户虚报骗薪、名额空缺,乃至减员毫无战斗力,以至于徐山贼匪来攻之时,抵抗不能,铁九童弃城而逃,弃大明子民性命于不顾,毫无气节,罪无可恕。

    陛下闻之,龙颜震怒。陛下痛心曰:当日太祖、太宗在时,大明水师横扫大洋,何等扬我国威,今日朕思之,仍对水师抱以厚望,处理了铁九童这等害群之马,就是为了不让水师将士因为个别败类蒙受不白之辱。

    国之海疆,仍赖诸位。”

    众臣听闻他语气以拉拢为主,不禁心中松了一口气,齐声道:“臣等愧对皇恩浩荡,陛下万岁!”

    沈自丹又道:“平定倭乱,非厉兵秣马、准备充足不可。铁九童就是失败在虚报人数、战力不足,为了避免此种情况重演,本监要重查军士、军械、船只、枪药火器的数量,诸将请交上士兵、器械花名册,随我一起检阅军队!”

    ******

    水师的船队浩浩荡荡地从宁波北港驶过。

    水师众将脸上都颇有骄色。

    沈自丹以手按着海图问道:“诸位将军、大人,依各位之见,我水师要用多久可以剿灭徐匪?”

    程不识刚看完水师船队,心中热血激荡,开口就道:“给我们浙江水师一个月时间,保管取徐山人头向陛下谢恩!”

    赵祜龄道:“茫茫大海,——程将军知道徐山的老巢在何处?”

    程不识道:“趁他犯岸边抢劫之时,将其一举歼灭不就行了?”

    杨昶此时已经袭爵建章伯,身为巡查副使,道:“程将军,杨某虽然不通水战,但——徐山似乎也不会傻到等我们摆好架势,再来犯边吧?”

    沈自丹不看程不识,直接问程先道:“程老将军,浙江水师的大船,航速是多少?”

    “这——依风况而定,顺风的话,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可以走5-8分。”

    (注:程先的话意思是水师的船航速在5-8节,节是赤道纬线一分的长度,也即一海里/小时,1.825千米,所以航海上节相当于衡量航海器一个小时可以跨地球角多少分。作者不清楚明朝水师的计量长度单位,但在海上应该没办法使用千米/时作为速度衡量,因为测量不便。)

    “众位将领,知道徐山战船的航速吗?”

    周敏静答道:“徐山普通风帆战船的航速,可以达到半个时辰7-12分,他从红毛那里新得的大帆船旗舰,甚至可以走到15分的航速。”

    “十五分的航速?!也即是说,根本追不上?”众将窃窃私语。

    沈自丹抬眼,瞥了一眼低头目下的周敏静,他逼迫钱其斌写信给徐山诱降,不想徐山回信中却是对钱其斌一通大骂。

    徐山骂钱其斌贪心不足蛇吞象,竟将他价值几百万两白银的三船胡椒全数吞下。

    沈自丹调查,知道钱其斌没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实力。而有胆有谋,能在钱其斌、铁九童这些被腐蚀的一塌糊涂的上下军官中,做到保密密不透风,作战动如雷霆,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击出战,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绥远侯。

    也是他在自己抛出橄榄枝后,打太极般地,圆滑又冷漠地远离。

    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你觉得他朝你而来,触到岸边,却又反弹回去。

    难以控制。

    沈自丹迫切需要那一大笔钱作为军费,也绝不允许自己的羽翼麾下,出现不听自己指令的人。

    ******

    入得帅帐之内,众将列座。

    周敏静、程先为东道,请沈自丹、杨昶、赵祜龄上座。

    “此次军中简宴,一为犒劳将士,振奋士气;二为各位巡察使大人接风洗尘。”

    周敏静站起来,代表浙江都司军官敬酒。

    沈自丹以目示意,(意思是你周敏静还不够格和我少监直接说话)杨昶款款站起来,回敬:“绥远侯年少有为、守海疆有功,杨忝居其位,敬仰已久。”

    程先作为浙江压轴,也站起来敬酒道:“粗食薄酒,不比的京城高华。都是海边战士们日常所食,我们已经奉为珍味,希望巡察使大人不要嫌弃我们招待不周。”

    赵祜龄也站起来道:“程老将军与战士同甘共苦,乃是吾等楷模。”

    沈自丹用他那双透明而犀利的眼珠,通透而略带讥诮地望着两边之间的互相吹捧,然后点点头。周敏静得到了他的同意,才敢宣布:“祝酒,开宴。”

    沈自丹并不站起来,将酒杯在嘴唇上沾了沾。

    暗卫在他身后排场煊赫、寸步不离。

    他要入口的每一道菜、每一口水、每一杯酒,都由贴身暗卫先尝毒后才能用。

    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一个邮卒信使跑进来,将军报送给周敏静。

    周敏静打开军报,阅读了几行,然后大惊失色,表情非常惊慌地道:“这并非是颁给下臣的敕书。”

    然后周敏静带着邮卒信使一起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向沈自丹呈上敕书,态度十分谦恭,向沈自丹谢罪道:“少监大人,下臣误拆了陛下给您的诏书,罪该万死。”

    又侧头对邮卒道:“还不快向少监大人请罪!”

    又道:“下臣冒犯上人,愿领责罚。”

    原来,这些天,周敏静一直在设想如何解决程先被陷之忧。

    在宴会开始之前,他先伪造了一封假信,让后将真信藏入怀中。他将假信交给心腹邮卒,叮嘱他一定要在宴会开始之后,当众、尤其是要当着沈自丹的面,将信件送到自己手上。

    待到拆开之后,他偷龙转凤,将怀中藏好的真信取出,呈给沈自丹。

    在此全军瞩目的时刻,又是要拉拢浙江都司听他指挥,他自然不能发作。

    沈自丹示意朔上前接过信件。

    朔读了几行,面色大变,原来信上内容实在机密,连皇帝和沈自丹要钱的事情,周敏静都知道了。沈自丹接过信,修长透明的长目快速扫视了信件,却从容淡定、面不改色。

    “去,还不将周大人搀起来?”

    左右暗卫渐亏和残闻言,上前一左一右将周敏静拉起,反而像是将他架起来似的。

    沈自丹面上含笑,如沐春风:“绥远侯精诚所至,本监怎忍心怪罪。

    只是本监在宫中当差之时,听说过一件轶事:

    当年襄毅公韩雍老大人巡抚江西之时,都御史也是误拆了给内廷蔡公公的御敕令。

    都御史惊慌不已,韩襄毅公挺身而出,宴请蔡公公,并在宴会之上,将拆开的真信藏于怀中,让邮卒于宴会之上送来假信,当面拆开,然后在蔡公公面前谢罪——蔡公公感其精诚,并没有怪罪。

    只是这封信送给我的地点,并不应该在这里——西厂与上通讯,自有西厂的管道,并不通过邮驿。

    不知道周郎是要为谁遮掩呢?”

    此时宴会上知悉此时的周敏静和程先、程不识都已经汗如雨下,气氛焦灼到了极点!

    没想到他们精心布置的局面,被沈自丹一眼拆穿!

    周敏静心中暗叹沈自丹心明如镜。

    “周大人若是不说,我只能罚你了。”沈自丹微笑,长目春水,虽然含笑,其中的威胁压力却让在座诸将都瑟瑟发抖!

    程先为人正直,不愿让周敏静代他受过,于是离席上前,玉柱山崩,也单腿跪下,道:“少监明察,是老臣不慎,犯下大错。还要绥远侯代为掩饰,其罪有二。”

    沈自丹扫视了一下在场的诸将:“还有谁知道?”

    程不识上前。

    沈自丹很满意现在浙江都司被他振得心胆俱裂、鸦雀无声的局面,他抻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下座,亲自屈身将周敏静和程先,扶起来。

    沈自丹做出欣慰状,道:“本监来浙江之前,最担忧的就是,在钱其斌通敌的情况下,浙江都司通倭与抗倭派内部分裂。看到二位将军团结一心,我心甚慰,岂有怪罪之理。”

    只是绥远侯,这件事不应当瞒着本监。

    程老将军是坚定的抗倭派。

    此封敕令如果是程老将军与我从宁波发出的水师阅兵军报同时接到的,显然是有人想要陷害老将军,这说明在都司内部人,仍然有徐山和通倭派的内线。

    本监将亲查此事,对任何通敌者,绝不姑息!”

    程先对于沈自丹的分析心服口服,看到他还这么年轻,甚至是个少年,不禁感叹道:“大明内廷有人才如此,何愁倭匪不灭。”

    周敏静也不禁道汗下。

    沈自丹戳破此事,是为敲打他和浙江都司所有军官,不得立山头、小集团,对自己有所隐瞒,说明他沈自丹现在才是都司唯一的最高权力者;他又不惩罚周程二人,施恩展现出宽容,尤其是对程先表示出“这恩泽是我沈自丹代表皇上泽赐给你的,不是他周敏静对你有回护之恩德。”

    心如明镜,二柄齐下,恩威并施,疏密有致。

    沈自丹又转头对周敏静道:“请二位将军随我到行驿会商。”

    沈自丹原本刚到浙江地面,官场鱼龙混杂,虽然西厂下手如雷霆,但查出来的结果也是触目惊心:

    一,水师兵员缺损、缺乏训练;

    二,船体老旧,速度和火力都不行;

    三,浙江都司被徐山和其他海盗、走私商人腐蚀的千疮百孔,徐山靠日本和东南亚的财力,广结善缘,很多官员根本就不想抗倭,还做着大发走私财的美梦。

    他不能确定谁是可信用之人。如今倒借匪徒毒手的动向,探知周、程二人都是抗倭派,而且没有矛盾,愿意为国实战。

    他终于可以进行到水战层面的讨论了。

    ******

    “请二位将军到我行驿密商,是想请教,如何改良水师船只航速不足之事。”

    原来他对周敏静的建议也是谨记在心,周敏静彻底钦佩,终于将心中日夜所想之事和盘托出:“一,可以从民间购买一批快速小船,渔民船改良的船倒比水师的快;二下臣不才,探得徐山在东南群岛上的一处据点,水师可以利用大船的体型优势,打伏击围剿战。三,如果真地要与徐山在海面上展开决战,重新造航速快、火力强的炮船是无可避免的——

    经过下官的侦察,徐山现在舰队中的旗舰,是一艘三桅高船尾大帆船,两边侧舷各有炮口,在交战时可以对敌船开炮,火力十分强劲。”

    沈自丹终于等到周敏静亲口说出了要造新炮船的话。

    他上前一步,眼睛如同鬣狗盯上了猎物,冒出贪婪、渴望的绿光,他伸出一只手按在周敏静的肩膀上:“绥远侯,既然你已经读过敕信,知道本监财政的难处——

    你那三船胡椒在哪儿?!”

    此时行驿中议事的赵祜龄、周敏静才醒悟——沈自丹早得知了周敏静打了徐山的伏击,早就盯上了这一批缴获!

    周敏静心中升起一阵怒火——说的那么好听,原来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本要用于改善装备的三船胡椒,还是要被肉食者们秃鹫般地分食!

    他固执地不肯开口回应。

    赵祜龄还试图为自己的学生打个掩护。

    沈自丹笑道:“绥远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你不听指挥,不上交缴获,那本监也只能用贪功藏私之罪,罚你了。

    来人,除了绥远侯的武器。

    请绥远侯就待在本监行驿,直到你想通了,开口为止。”

    沈自丹又转过脸,对着其他人道:“绥远侯的事情,不要打扰到平昌公主老娘娘为好,谁说出去,家法处置。”

第五十七章 君子忍辱

    跟随周敏静前去阅兵的黄云惊慌返回:“韩大人,不好了!侯爷叫沈公公软禁了。我一时没有头绪,想跟各位商量个对策。”

    “为了什么呢?是信的事?”

    “还不是那缴获的胡椒惹出来的!”

    “平昌公主娘娘知道了吗?”

    “公主娘娘想要面见皇上,被皇贵妃娘娘托说陛下劳累,挡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应该联络京中官员宗亲,再去陛下面前求情?或者贿赂内廷太监,给沈自丹施压?”黄云此时已经乱了手脚。

    “没用的。是皇帝自己想要那笔钱,沈自丹也没办法违抗。”

    在慌乱嘈杂之中,戈舒夜的声音像是一泓冷的冰泉,浇到所有人热锅蚂蚁似的心头。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戈舒夜身上。

    黄云在担忧、激愤中上前一步,抽出腰间佩刀,架在戈舒夜脖子上,厉声质问:“你怎么知道?——西厂的探子,是你向沈自丹出卖了侯爷!”

    “黄大人,不要冲动!”韩偃上前阻止。

    “侯爷对你恩信甚重,你的一饮一食,甚至你身上的衣服、头上的首饰都是侯爷所赐!你这个贱人!居然背主忘义!”

    戈舒夜并不畏惧黄云的刀锋:

    “不得到这批胡椒,西厂不会罢手的。黄指挥使,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寻个机会,去说服侯爷,放手吧。

    ——沈自丹拿着陛下的印信讨要战利品,侯爷如果不缴,那就是一个欺君藏私、贪墨国帑之罪,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在法理上就失了先机。

    再者,如果拖下去,沈自丹一急,你能保证他就不会对侯爷动手吗?

    如果你们知道他的手段!”

    黄云大惊失色:“侯爷身份贵重——他是皇亲!他身上流着太祖、太宗的血!陛下难道会让一个太监杀掉宗亲吗?!”

    戈舒夜轻轻淡淡地冷笑:“死是不至于,但只要留着一条命,斧钺汤镬的一切酷刑,你以为西厂会不敢吗?”

    当啷地一声,黄云手中的刀脱力落地。

    他上前一步,深深地给戈舒夜做了个揖:“戈大姑娘,求你救救侯爷——我跟随侯爷多年,对于浙江海防一清二楚,这些年,侯爷在水师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如果不是侯爷一力抗倭,浙江情况只会更糟。侯爷为了大局,暗中支持程先老将军,在宁波、台州交界处事事忍让,甚至不惜受到小人的挑唆和嘲笑。

    如果侯爷折损,那更没有人能够讨伐徐山了!”

    戈舒夜此时皱眉大为难道:“此次海难,如果没有侯爷,我早就掉进海里喂鱼了!

    我当然知道侯爷他精通海事,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也知道他心细如发、计谋远虑,为了浙江海防殚精竭力——可我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办法能救他?!”

    黄云一激动,单腿跪在地上拜道:“事已至此,姑娘不要再隐瞒身份了——姑娘有御马监的令牌不是吗?!”

    戈舒夜一惊。

    对了——我,我都忘了。

    我们两讫吧。

    在苍茫的大海上,在绝境的漂流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挥刀和认知生命那么脆弱的过程中,我终于和自己有一些和解。——我不想恨你,也不想欠你什么了。

    把这个还给你,我们两讫吧。

    你当你的权势滔天,我做我的奴颜婢膝。

    你是权倾天下的权阉,我是一文不名的女佣。

    你挥手翻云覆雨,就是三百万两白银;我辛辛苦苦泥里刨食,为了一个月一吊钱的工钱。

    就这样吧。

    戈舒夜思考了一下,道:“好,我试一试。

    韩大人,你可以以军报的名义请求探视一下侯爷吗?

    对了,黄大人,侯爷平常有什么家中独有的饮食或者私厨点心之类的吗?我给他带去——

    侯爷很可能为了防备沈自丹给他下毒,而不饮不食。”

    ******

    沈自丹行驿,周敏静关押处。

    暗卫核查了来人的腰牌。

    “是沈少监命我来做说客的。”来人道。

    关押周敏静的房间周围居然全部都是新建的栅栏,这种几乎不能出现的机构。戴着兜帽的来人仔细观察了一下:“冰牢,果然是春水。”

    随后那人在冰牢前解开了斗篷,轻声叫道:“侯爷,侯爷?!”

    因为绝食而气力不济,只能闭目坐在床上养神的周敏静,敏锐地听到了这个微弱的声音——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太饿而发生了幻觉,是戈舒夜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身处绝境而疯癫了。”

    那声音还在响,像一只小猫的毛软软的、暖暖的在他脸上蹭,试图叫醒他。

    “戈大姑娘?”

    “侯爷!”看到周敏静终于睁开眼睛,戈舒夜露齿而笑。

    她笑起来像是一整墙的月季花,在四月的春风里猛烈地绽放。

    “这是黄大人让我带给你的,家里白案做的豆沙糕、咸蛋黄肉松酥和甜酒酿。你一定好久没吃东西了,酒酿还是热的。”

    “家里”这两个字非常微妙地触动了敏静的心弦,最让他心中震颤不已的,是戈舒夜打开鼓鼓囊囊外衣,从怀里掏出她偷渡进来的食物。

    隔着冰栅,周敏静的手都在抖——那食物上面还带着女孩身上的香气!

    他干裂的嘴唇有些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先吃一点吧,有精神听我后面的话——估计你要生气了,到时候也有力气生气。”

    敏静听闻此言,就着酒酿,强咽了几口咸蛋酥。“怎么?”

    “韩大人、黄大人叫我带话给侯爷,平昌长公主娘娘进宫觐见陛下,陛下称病没见。侯爷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敏静再强咽了一口酒酿:“你是想说,沈自丹的意思,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不瞒你说,我看到了陛下给他的密信,前面查抄钱其斌,陛下拿走了九成——这次,还要拿走多少?

    还有多少,能剩给浙江的海防?”

    戈舒夜道:“侯爷,既然陛下既跟沈自丹要钱,又要沈自丹打徐山,那钱和分赃的事儿,就让沈自丹自己去犯愁吧,我说白了,如果皇帝直接张口或者下令让你上缴缴获,你能捂住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侯爷,这个时候你除了俯首系颈表示对皇权的忠诚,你还能怎么样呢?

    为了三船胡椒,造反吗?

    三船胡椒招兵买马的话,也不是小数目——或者你像徐山一样,另立山头去当海盗?(flag)”

    周敏静听到她荒谬至极的言论,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是啊,上命难违,我又能怎么样呢?”

    “侯爷不必妄自菲薄,忍辱负重,方成大事。侯爷海事一绝,观星测地,我们才能重回岸上,才能探知徐山的据点。我相信侯爷一定会有复起报国之日,被杀害的妇孺还等着侯爷扫平倭患,为他们报仇呢。

    请侯爷不要忘记枉死的受害者的血海深仇。”

    周敏静用力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好,你既然晓以大义,我也只有接受。本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

    周敏静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那瓶温热的、带着少女体温的酒酿,他不敢看戈舒夜:“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支使前来说服我的吗?”

    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我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戈舒夜心中想。

    不过还好,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人孤立,习惯了没人信任,习惯了失望。

    就在这沉默的档口,通向软禁行驿的大门突然传来兵甲的铿锵声,大门哗地一声被暗卫推开,沈自丹像一只会飞的白鹤一样凶猛地冲进来,使出寒玉华爪,将戈舒夜直接按在了冰栅栏之上!

    被困在冰牢中的周敏静霍地站起来,却因为绝食头晕扑跌在地上。

    他朝戈舒夜奋力爬去,口中呼唤道:“放开她!”

    看清楚戈舒夜的脸,沈自丹也震惊了:“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原来沈自丹巡营归来,突然听暗卫报告,有手持御马监铜牌的使者进入探视周敏静。

    沈自丹心中顿时大惊惧——他怕是徐山或者通倭派的人伪装成他的人毒杀周敏静,像陷害程先一样给他和浙江都司制造矛盾,将黑锅扔在他头上。

    这样一挑拨了他和都司水师的关系,二让他给皇帝要钱的任务完不成。

    他看到戈舒夜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直心肠的小笨蛋不会使绊子、下圈套,还没学会用心计在做害人的事上。

    他放开手,让戈舒夜落到地上。

    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行驿的护卫、西厂的暗卫、程先的府兵都聚集过来。

    可是她来这里做什么?沈自丹透明的眼睛扫视了一下跌落地上的周敏静和桌上的残食,突然心中急智,计上心头。

    他知道事情在朝着有利于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周郎啊周郎,众目睽睽之下,不如就让我演一出苦肉计。

    “十三夜,跪下,向侯爷谢罪。你身为侯爷身边的人,就算得了本监的允许,你怎么能用如此粗饭素食,来慰劳绥远侯呢?”

    此言一出,心思缜密的周敏静却恰恰相反,相信了戈舒夜不是沈自丹所派。

    原来真如她所说,沈自丹对她没有实际的控制力。

    因为她带来的,并不是沈自丹以为的“粗饭素食”,却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府中厨师亲自下厨的点心。

    一定是她特意为他求来的,黄云肯定很难说话——为了保温还藏在怀里。

    周敏静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戈舒夜,却见戈舒夜低眉顺目,跪下了。

    她的嘴唇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一个词:“忍辱负重。”

    沈自丹在众目睽睽天日昭昭之时,公布戈舒夜是他的暗探,同时又被安排在周敏静身边,一层意思,是突出绥远侯府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另一层,则是要借戈舒夜打这个不顺服他的周敏静的脸。

    他的地盘上唯我独尊。

    “十三夜,身为西厂暗探,你忘了本,居然私用侯府的钱财,接收了侯府的赏赐——家法怎么说的?不受钱财,一丝一缕。”

    舒夜身上一身崭新的浅绿色绸子袄、天蓝绣裙,是上了岸后敏静赏赐给她的。滚边用的鲜艳的湖绿色真丝缎闪闪发光,正是周郎身上那身湖绿色缎子长袍的边角料。

    花纹都如出一辙。

    也许对于沈自丹来说,这太刺眼了。

    他有必要这样当众凌辱二人吗?

    即使用要杀周郎这条地头蛇的威势作为借口说服自己;

    真的有必要吗?

    可他薄薄的嘴唇不能抑制自己那种恶的冲动。

    “脱下来。”

    戈舒夜面不改色。

    她动起来真美啊,像是一只高雅的天鹅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她伸出削葱根似的手指,十指尖尖的红指甲,将头上一对烧蓝的银蝴蝶发钗取下来,又将耳垂上一对银钩的菠菜玉环除下。她缓缓地脱去浅绿色的缎子夹袄,认真地叠好,摆在面前,将发钗和耳环都整齐地放上去。

    她已经露出了夹袄内白色的半旧的,布的中衣。

    天蓝色的绣群,腰带正好勒在她纤细的水蛇腰上,像是一种炫耀式的强调。

    围观的众将士有看热闹的,但宁波的兵员已经开始捂眼了——在他们的眼里,戈舒夜是周敏静的家眷,这看起来已经是太监在凌辱长官的家眷了。

    戈舒夜挑衅地抬起头,“还要继续吗?”她的眼睛问。

    “行了,拜谢侯爷对你的赏赐,回来吧。”沈自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转身就走了。

    戈舒夜对着周敏静拜了一拜,然后起身,也跟着沈自丹走了。

    敏静突然站起来,隔着那冰作的栅栏喊道:“今日戈姑娘替在下所忍受的,敏静全都记在心里!

    若周某有一天能够复起,绝对不会辜负姑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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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