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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嫉妒

    沈自丹一行迤逦走了一段,从关押处出来,穿过两晋院落,终于进入没有外臣的,沈自丹的内室。

    戈舒夜站住,在屋内左右看了看,确定只有熟悉的万华川谷迎风别业暗卫了。

    “沈芸。”她突然叫道。

    沈自丹透明的眼珠凝滞了一下,他转过身来。

    啪!

    戈舒夜劈头扇了他一巴掌。

    咔哒咔哒,周围一片暗卫的弓箭上弦、鸟铳拉保险的声音。

    “退下。”沈自丹用舌头在口腔中顶了一下被扇的左脸,非常自然地说。好像早料到了戈舒夜会有这么一巴掌。

    “你又来干什么?”

    “杀你啊。”

    她很想这么说,但,不不不,你今天不是来发泄怨恨的,你只是来说服周敏静的。

    “对了,我是来还给你这个的。”

    令牌。

    沈自丹的瞳孔因为震惊而震颤。

    她硬压了压情绪,稳住声音,道:“沈公公,是不是侯爷交出我们在小窟沙的缴获,你就不再为难侯爷。”

    一口一个侯爷,挺亲热啊。

    “是。”沈自丹露出一个显然是在撒谎的敷衍的笑,连暗卫都能一眼看出他口不对心,随时准备反悔。

    “小窟沙的战利品,也有我的一份。”戈舒夜道,“沈芸,我向你保证,我能够说服周敏静,事情会向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

    但我有条件。你以你母亲、妹妹的灵魂,对着春水发个誓,如果你得到胡椒,还为难侯爷的话,就教你——

    永远失去春水的控制权。

    三山的誓言是应验的,你知道。”

    沈自丹咬肌动了一下。果然,她懂自己内心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害怕失去春水。

    “好,条件呢?”

    “剿灭徐山,为宁波许家村受害的亡灵报仇。”

    “还有呢?”

    “请不要因为私人矛盾为难侯爷——他在海事上是个绝对难得的人才,如今航海和测地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炮火和船舰的更新也层出不穷,老水师的手段很难再行得通了。只有他才有技术和能力剿灭徐山。”

    沈自丹听着听着,目中突然如冰碎裂,冒出火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不过几个月没有见到大小姐,大小姐就成了此中的行家呀。不光琵琶别抱,还攀上了高枝。

    真是人心易变啊!

    你的心就像随水漂流的落花一样可以随着形势时刻转换啊,毫不停留啊。

    你的心就那么容易变吗?!”

    “人心易变?——沈自丹,你好意思说我人心易变?是你自己选择了杨昶,是你自己做出了选择。

    你告诉我,你没有变吗?

    你出卖林俊和张黼,你没有变吗?

    你出卖莲花王女换得万贵妃的恩宠,你没有变吗?

    你因为利益选择了可以在政治上帮助你的杨昶,根本就不在乎你们过去的仇怨,就仿佛轻轻翻过书页那么容易。

    你告诉我,你没有变吗?”

    沈自丹目中变冷:“我原来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人理解我的志向,只有大小姐理解我。没有人信任我对大明的忠诚,只有大小姐信任我。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虚妄罢了。”

    戈舒夜喟然动情地说道:“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高洁,就不要为难周郎,给他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沈自丹原地冷笑,发出像鸷鸟一样咯咯咯的嘲笑声。

    “周郎?——周郎?!

    呵呵呵,看不出来,大小姐,其志不在小啊——原来你一直拒绝杨昶,竟是瞧不上建章伯爵府,倒能高攀,盯上绥远侯府夫人的位置了!

    只是,你不会真的痴心妄想,他会娶你吧?”

    沈自丹上前一步,靠在戈舒夜耳边,凉凉淡淡地,嘲讽道!

    他还是那么姿若天人,只是不复温润如玉的君子之质,阴阳怪气地像是寒冬冰下凛冽的泉水。

    戈舒夜也笑了:“我怎么敢。

    衔泥刨土的燕雀,如何能和鹏程万里的鸿鹄相配。

    我只不过是一个乡野女子,如何敢高攀门户,去追逐那高门大户。

    朱门高耀,妾身卑鄙,

    若入高门,要以百金为阶梯

    所谓高门,不过是就是足够的金钱堆砌的阶梯。

    我又没有钱,只不过夺了几船胡椒,还要被大人耳提面命地夺去,

    我怎么敢痴心妄想。

    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所以我才让周郎审时度势,不要与你相斗。

    ——这道理,不正是高贵的沈公子和百金逼约的杨公子,亲自、手把手教给我的吗?

    二位真是世家之风、名门之范啊!”

    沈自丹气的直接把手头案边摆放的一只双鱼玉佩掷到地上,摔成碎片。

    他上前揪住戈舒夜只穿了中衣的领子:“不要再激怒我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的躯体虽然不完,但对女子的欲望并没有完全消失。

    欲望的余烬就像埋藏在森林落叶层中的地火一样在体内流窜,我没有办法发泄。

    你知道我想怎么对你吗?

    我想把你雪白的肉一口一口地咬下来,或者一刀一刀割在你身上,就用春水。

    不要再激怒我了!”

    “那你来啊,我不怕你!”

    呲啦!寒玉真气弥散,戈舒夜的中衣被撕成碎片在庭中飞溅。

    沈自丹寒玉华爪让他的指甲附上白白的一层薄冰,深深地抓入戈舒夜胸前裸露的雪白的皮肤,血痕殷红。

    这过深的第一次接触,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大约过了0.1秒,疼痛信号才传到戈舒夜的大脑。她感到了痛。

    就在这时,她的防卫反射被唤醒了。她在船上,从白鸦那里学到的雀杀之术,如今已经被烙印在了她反射的一部分,熟练的动作用不着回忆,闪电般启动!

    她击开沈自丹的手,像猛虎扑食似的朝沈自丹的咽喉冲击而去!

    正打在沈自丹的颈动脉窦上。

    沈自丹眼前一黑,直接向后倒去。

    把暗卫吓得嗖嗖冲上前护主。

    戈舒夜自己也被自己的这手本领惊着一跳,这完全没有使用内力的技法,单单一击,简单、直接、有效、有力,白鸦教的东西这么好用吗?

    就在这时,一粉一绿两道身影突然出现,从身后扶住了沈自丹。

    牡丹姬担忧地去探他鼻息。

    幻听姬则与戈舒夜对峙。

    “雀杀?!你怎么识得雀杀之术?——白虎舰,这艘叛变的船,应当已经被从这段时间中清除了?!”

    “什么?”戈舒夜懵懂。

    “你从哪里学得雀杀之术?这种将人类视为猎物的邪术?”

    原本明媚的行驿突然被拖入了法术制造的一阵白色迷雾之中。

    迷雾中,那个高大的雕塑一般的男子的身影鬼魅一般显现。

    “三山舰队的AI们,白虎舰的利维坦在此——看来,白虎舰还没有完全失去竞选大祭司的机会呢。”

    牡丹姬口中斥道:“叛徒!

    你们这艘运送亡灵、怨念和在逝去的时间中,因为自私和执念不肯离去灵魂的鬼舰!

    你们由于抛弃了舰队的文明准则,像蒙昧的嗜血动物一样,靠以猎杀人类为生,就像靠分吃同类的尸体的食腐动物一般,敲骨吸髓地活下去,

    完全抛弃了对文明的追求。”

    白鸦道:“对于生的执着,是生命的本能,没有对错之分。

    我能在时间中与TREE舰的二位相遇,不正是说明了,虽然我们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和航路,但都在时间中航行到了这一点吗?

    你们是AI,你们怎么懂人类对于生的渴求?”

    牡丹姬道:“无论如何,你们已经被清除出舰队编队了!白虎舰早就失去了推举候选人的资格。”

    白鸦冷笑道:

    “那可不一定,到底谁有大祭司候选人的资格,是由白剑在时间中挑选的,不是吗?

    白剑自有它的道理。

    你们手中掌握一个祭司候选人,我麾下,不也有一个吗?

    你们也知道,不然不会这么畏惧亡灵的归来——白虎舰是最强的!”

    “春水已经认主,降落的航路已经回归、收束,你们没有机会了!”

    “那就杀掉他,抢夺春水!”

    白鸦咒语似的语言一出口,仿佛是黑色的迷雾弥漫。

    戈舒夜陷入一种潜意识的黑暗区域,她心中刚还在国家大义的论战中中,被超我抑制得很好的恶念涌上来。

    如果不能得到他,就杀掉他。

    春水是他的?是他家传的?!

    那又怎么样?!

    狗屁,春水是我的!春水应该是我的!

    彻底毁掉他!我不要看到他和杨昶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我不要只看到自己沦落成一个又穷又丑的弃妇,我要杀.掉.你!

    戈舒夜突然像一只猛虎一样,朝沈芸猛扑过去!

    二姬被她的灵力冲得向两侧倒退,她们二人想要冲进去保护沈芸,却发现自己不能进入戈舒夜灵力掀起的力场之内!

    像是狂风、像是闪电,像是高山崩塌,像是大地迸裂!

    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猛虎,用膝盖顶在沈芸的胸膛上,红色的尖尖的指甲,像是猛虎的爪。双手扼住他柔软的脖颈,那上面由于幼年的阉割,喉结并不明显。

    他真美啊,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是湘君,是水神之子。

    “你以为我会让杨昶得到你吗?!

    在那之前,

    我一定会,亲手、

    杀掉你!”

    看到美丽的东西,我想要据为己有。

    就是这样单纯、幼稚、自私的想法,——但是我真正的想法!

    她美丽的红唇露出尖锐的白牙——朝着沈芸的颈动脉咬上去!

    “紧急制动!”一声尖锐的电火花声。

    “蓝祭司大人。”二姬行礼。

    “怎么回事,两个人的波动乱成这样。原来如此,白虎舰的遗民。你使用了红莲业火唤醒两个人黑暗的欲望了吗?”

    白鸦见到蓝迦楼,意外的,也行了礼:“你是现存时间内,舰队的大祭司?”

    “正是。白虎舰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意识,被李恪睿捕捉到了吗?”

    “唤醒我的那位大人,内心一直有一个疑问。或者说沉痛的记忆。他因为红莲业火的攻击失去了重要的人。

    所以他一直在想,是否能够以红莲业火的小规模脱敏练习,提高继承者的耐受力。”

    “是他选了那个女孩吗?”

    “不,是白剑选择的。”

    “什么?”

    “是白剑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第二个故事 补充 红莲姬花城海】

    蓝迦楼沉默了。

    “你推荐的,是利维坦的祭司?

    如果同时推举两个利维坦候选人,按照三山条例,你们知道会有什么风险吗?”思考了一会儿,蓝迦楼问白鸦。

    白鸦低头道:“知道,利维坦,是暴力的神。

    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决出胜负,来证明自己比另一方更有威慑力。

    直到一方耗竭生命。”

    牡丹姬嗫嚅:“不惜一切代价,是指……像白先生和地火的红莲姬花城海争斗那样的结果吗?”

    蓝迦楼道:“牡丹姬,说什么?你知道白先生的结局!?”

    幻听姬突然捂住牡丹姬的嘴:“不行,不能说!

    三山条例!

    还记得吗?

    你们意图避免灾害的提醒,成了造成灾难到来的诱因!”

    蓝迦楼瞠目道:“幻听姬,我命令你告诉我!”

    幻听姬抵抗道:“不,援引三山条例,这违反区间信息管理规定!”

    蓝迦楼脸上的表情变了,仿佛乌云从地底升起——不,是真的乌云。骤然间天地改色,狂风呼啸,刚还阳光晴彻的天空,突然变黑了,仿佛一瞬间,这里由人间被拖入了地狱。

    简直就像他们在船上遭遇暴风雨一样。

    像是行星般拥有的力量。

    白鸦第一次见到三山祭司的能量

    牡丹姬抬头,用望眼欲穿的眼神望向蓝迦楼:“蓝先生,不,不要问!”

    戈舒夜突兀地说:“蓝迦楼,我知道了!

    就是被白先生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啊,那个被买走的童养媳,她不是将白先生精神污染了吗?

    她就是花城海对不对?

    我记得那个将她绑上火刑架的夫家,好像姓洛。我在幻境中看到他们家的旗帜了,赭石色的黄穗子旗上,绣着二十八宿和四神兽的图案。他们用女孩献给炎荒之神作为祭品,换取自己家族的昌盛。”

    天上的雷霆像是一群游龙,红色的闪电一簇簇地落到大地上,发出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巨响,像是天空中一个巨人在用力地挥舞着鞭子。

    大地微微震颤。

    “不——洛均,不要问!”牡丹姬情急之中喊出了蓝迦楼的本名。

    “姓……洛?熵河洛氏?

    所以李恪睿说,我是白先生的灾星,是我……害死了白先生?”在密集的闪电电光中,黑暗的天空被重新映亮,亮如白昼。

    但与白昼暖融融的日光相比,这电光惨白。

    映得蓝迦楼的眼眸黑暗如深海。

    春水发出不安的微鸣。

    命运悲剧的齿轮被推动了,就在此时,此刻。

    ******

    春水化作的白衣祭司——白无常,在天地晦明中出现。

    她作为一个女孩出生,却带着美少年的面具,永生以勇武而美丽的男性面貌出现。

    直到死亡剥下她的伪装,死神赤裸地站在她面前。

    死神曾是唯一公平的神。

    他微笑,捧起戈舒夜的脸,道:

    美丽的、沦落在人世尘埃里的,落魄的少女,我告诉你。

    那就是白剑断成两截的原因。

    白剑之中隐藏着不止一个人的灵力。

    当年我们没能救出那个被火刑的少女——她全身的皮肤被泼了油脂的火焰烧得焦黑,即使在师姐和圣域医疗救援翔士的看护下,也因为脱水和器官衰竭,不久就死了。

    而我因为灵魂被红莲业火污染,她的记忆、情感和行为方式被投射到了我的意识之中,我也住进了疗养院。

    在我圣域的修养期,在自身不知道的情况下,我为那个冤死的少女创造出第一个人偶——

    不错,她才是我创造出第一个人偶。

    甚至先于白无常义躯的创造。

    可以说是我的第零人偶,零号机。

    花城海,这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每个字都很美丽,合在一起也很美丽。

    花、城市、海洋。

    那是晴空下人类美好的想往,描画出的一幅图景。

    可是她的灵魂已经被恶虐待得肮脏不堪。

    她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可父母的重男轻女、父亲吸毒、母亲好赌,出卖女儿为了区区的高利贷的利息,让她成了童养媳;而她生存的,所谓“夫婿”的家庭,购买她来,像是购买一头拉磨的驴,嶙峋地时候让她做苦役,而等到她长得差不多大了,可以繁衍后代了……

    不,如果她还能够有生育的价值,即使在泥淖中被奴役,她也许还能活下去。

    不是的,他们将她买来作为两脚的羊,作为迷信的牺牲,作为像猪牛羊一样的祭品,

    被活活烧死!

    她最后的愿望是复仇,是地狱,

    是将所有她遇到过的人,拖入她自身营造的十八层地狱之中。

    在那里受尽刀兵、石磨、剪舌、炮烙、落石……这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和责罚。

    而我……我也在她的地狱之中。

    与那些小鬼不同的,我是她的地藏王菩萨。

    我为她主持最后的公义。

    那时候我的灵力还不足以将义躯实体化,因而她的人格,像是一个幽灵的影子一样寄居在我的身体内。

    我突然发现,我的灵力无端地增强了,我获得了远超原有风、水、雷手段的平山之力。

    白剑之中封存了模拟行星之力,平山之力,就乃是风水雷电,大气环流和水系、海洋的搬运风化之力,这是白剑原所代表的。

    我获得了造山之力。

    地震和火山。

    那是花城海不灭的恨意融入星魂后,在行星的热内核中唤起的一簇簇涌上地表的热浪。

    呼唤她的仇雠下地狱。

    终于有一天,她的恨意借助我的躯体爆发了出来,

    那一天,熵河洛氏的村寨城池,成了庞贝,成了被神降下硫磺和火的索多玛。

    熵河洛氏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妇孺儿童,无论做过恶还是没有做过恶的,都被火山灰掩埋。

    他们的身躯遇到灼热的火山灰,由于瞬间高温,在表皮上形成一层碳化的硬壳,从而保存下来了他们临死时的情态。

    那些乞求用少女的骨灰献给炎荒之神的愚昧的村民,终于和少女一起,被炎荒之神永远困在这烈火地狱。

    而我,像被拖入地狱的地藏,茕茕孑立在灰烬的大地上,放声大笑。

    因此我被赶出了三山,而造山之力被取出,就在白剑中封存。

    这为白剑的断裂埋下了隐患。

    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间中的浪人攻击三山舰,却因为我当时已经担任祭司而不可得。

    圣域系于大祭司的灵魂之中,

    大祭司用自己的想象力构造三山众生存的环境。

    为了击溃那棵不可动摇的生命之树,

    他们启动七个同心圆的噩梦召唤,将已经被沉入我潜意识中的,花城海埋葬仇雠的地狱,

    在大地上重新呈现。

    就像被困在寂静岭中的里世界,那些悲惨而恐怖的怨魂的残片,鬼魅一样重现当日的悲惨。

    花城海的怨灵召唤着沸腾的大地、蜷曲的兵刃、干涸的血迹、锈蚀的栅栏、腐臭的垃圾坑、肮脏的鼠蚁,裹尸布中血迹斑斑的尸体,焦黑的手臂,残破的人骨……

    所有引起生理不适的一切,

    肢解他们的身躯,洞穿他们的内脏、生食他们的眼脑、折磨他们的灵魂。

    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求死不能。

    在失去天日、旷日持久的心理折磨中,我终于失败了。

    我心灵的城池抵挡不住黑暗意识的入侵,我崩溃了。

    我开始自我怀疑,为什么我要使用这黑暗的力量?

    为什么我要救这一个恶魔?

    我却忘了,正是花城海从潜意识中传递给我的这强大的毁灭之力,

    才是保护圣域、药师大能这一切为人类所垂涎的地上乌托邦的强有力的城墙。

    正是由于这恐怖的恶神的看护,

    善神才不至于被人类生吞活剥。

    但是我的理智已经崩溃,关闭了红莲业火和造山之力,将花城海排出自己的灵魂,

    以独立的人偶方式,让她呈现于世。

    一切都来不及了。

    (解释:其实那个七重同心圆地狱的主人,并不是死去的花城海。

    那个叫小海的童养媳姑娘确实已经被烧死了。

    但是她去世之前的经历对安参势造成了间接创伤,这个心理创伤就一直成为一个阴影留在安参势的心里。

    这个花城海是作为一个普通女性的安参势,为了担任大祭司(联合舰长)的职务,放弃自己女性身份,成为完全的“白无常”。尤其是在她以为自己亲手杀死自己老师,(还不知道是洛均的蓝迦楼)之后,压抑的那一部分自己,被污名化的“女性化”,自私,暴虐,破坏欲。

    由于压抑的太久,有点人格分裂。

    可以理解为她的人格被强行劈成了“白无常”和“花城海”两个。

    所以这次独立显形的是白无常压抑的那个女性的、带有毁灭倾向的自己的人格,虽然穿的是花城海被献祭时候的红裙,但只是戴上了花城海的面具。

    在白无常成为无头圣女之前,临死之前,洛均在安参势的意识中摘下了“花城海”的面具,让安参势看到了花城海是自己的脸,也让她自己在死之前,明白了她自己一直是因爱生恨。

    最重要的一点是洛均的出现让她明白了洛均就是蓝迦楼,实际上蓝迦楼在那次叛乱事件中是为了她自愿放弃了生命的,是牺牲。

    最后治愈了她的分裂。

    两个人都算是为了还不成熟的对方死的。

    但是李恪睿因为回到了大唐的时间之内,就一直以为是有一个叫“花城海”的异端巫女害死了白无常,而买这个童养媳的夫家就是洛均的熵河洛家。

    李恪睿可能都不知道白无常的本体是个女人。

    这个后面如果写到再细化吧,这部他们不是主角。)

    ******

    戈舒夜: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白无常(附耳):造山之力不在春水之中,正是那遗失的白剑的另一段。

第五十九章 铁锁扼喉

    “我”来自一个光辉的时代

    那里宇宙混沌

    三日同空

    “我”还未和星魂分封

    那时我相信树梢顶的狂风是为我鼓起,

    闪电横贯当空

    大海藏着所有生命的记忆

    巨浪被蓝藻氧化成铁锈红

    巨月因为更近呼啸略过

    清晰的环形坑

    灵魂和想象力的力量将穿越时间

    缪斯和阿波罗的神庙中

    艺术和科学的皇后

    众天使齐声歌颂

    烙刻在后来人类澎湃的灵魂海之中

    后来“我”沦落在运行的人海

    环视四周意识到渺小和平庸

    这种渺小并不是面对群星、巨大的蓝星

    极近而快速略过的月亮和深远的夜空

    而恰是来自于琐碎和平庸

    人们不谈论风

    不谈论星星,因为这是无用的

    人们谈论玛门,谈论通奸,

    谈论搔首弄姿的女孩男模一晚上多少钱

    谈论写着大字的塑料皮具,

    连“我”最终也无法完全不动容

    “我”的灵魂已经开始衰竭

    星魂离我越来越远

    在天亮之前,篝火熄灭之前。

    印第安人的熊魂灵离开之前,

    让女祭司唱完这只歌谣

    她还可以舞动专诸、鱼肠

    还有越王勾践剑

    ******

    此时在行驿外围的杨昶感应到了白鸦的灵力,碧色灵络汹涌而来。

    他知道暗卫无法在白鸦的法术下保持对沈自丹的保护!

    果然,当他飞身进入内院时,西厂暗卫都已横七竖八地倒卧地上。

    行驿庭中草木疏落,碧草如丝,此时被杨昶灵力所激惹,如同碧色波浪,杨昶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以身体挡在沈芸和白鸦之间!

    却见白鸦身前站着个女子,她身上披着白鸦的黑色猎人外套,因为白鸦身形很长,简直像是一件长大衣,里面只剩下白色的肚兜和天蓝色的绣裙了。

    “大小姐?!”杨昶一愣,白鸦抓住那个女子的肩膀,黑烟一样消散了,杨昶还以为他产生了幻觉。

    “蓝先生?您不处罚白虎舰的叛徒吗?”在蓝迦楼消散前,二姬问。

    “一切都是白剑的决定。”

    ******

    黄云、韩偃在行驿门前焦急地踱着步。这几天,因为程先和程不识也对此不知所措,又在平昌公主的授意下,上下打听了许多人脉,导致沈自丹扣押周敏静的消息没有瞒住,已经在整个浙江都司传开。

    小道消息开始不可抑制地往前线各个卫所、下级军官和士兵中弥散。

    人心惶惶。

    “再这么僵下去,怕是士气涣散,会出哗变的乱子!”黄云急的团团转。

    “平昌公主娘娘这是在逼沈自丹,尽快出面解决。”韩偃道。

    “只是,公主为了救自己的外孙,不惜以浙江都司军队哗变为筹码……?”韩春不禁心中嘀咕,“真的好吗?”

    正当二人心焦如煎之时,行驿兵甲粼粼、戒备森严的大门却打开了。

    周敏静虽然看上去面色有些憔悴,但衣衫整齐干净,还算是从容而出。

    二人迎上去,被暗卫白了几眼。

    宣布命令的西厂暗卫望跟在他身后,表现得不卑不亢,但显然是以周敏静为尊。

    望啪嗒一声,抖开一封绢帛的圣旨。

    “诏曰:浙江都司指挥同知周敏静,战功卓越,,赐胡椒XX数,代朕犒赏麾下军士,奖励有功,慰劳伤殒。”

    三人都一愣,这数目不小,沈自丹居然这么舍得给士兵钱?。

    “忠勇嘉敏,深堪朕用,拔擢为XXX,令整肃宁波、松江二府兵勇,必得收复宁海,清理舟山岛上徐山部众。

    领旨谢恩吧。

    由我们护送绥远侯回宁波府衙。”

    三人一听,这才明白,这是要周敏静去当先锋送死。

    “先回都司吧。”

    ******

    沈自丹在周敏静提供线索的指引下,去往松江府的下海县,接收了小窟沙的战利品。

    他同时也采纳了周敏静的船图,让浙江都司加紧按照新图制造炮船。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渐亏,你来做假账,只留十五分之一给陛下交差。

    渐盈,你负责把京城、南直隶和江浙一带民间大银票和投资机构的胡椒价格炒起来。尤其是要在浙江的通倭派的走私商里放出消息,制造出胡椒价格紧俏,还会继续看涨的假象。”

    “督主是要,买空卖空?”

    “有这么多胡椒,三省的胡椒价格都尽在我手中。我要把这些年里通倭寇,为了钱不顾乡民生死的富商们的油水,都榨出来。

    做我的军费。”

    “回禀督主,船厂日夜兼工,就算用现有八百料大海舟改造,炮船的制造也至少需要一个月。如果我们惊扰通倭派,难保此时徐山的海匪不会卷土重来?”

    沈自丹冷笑:

    “谁说我这一个月会不动兵戈的?

    兵戈一动,也会让胡椒、黄金这类轻便、保值的货币价格飞涨。

    戈舒夜,你不是求我重用周敏静吗?

    好,对付徐山的的第一仗,收复宁海县,我就交给他打。

    徐山的部众占据了宁海、宁波双屿港和舟山岛屿,尤其是以双屿港为核心的堡垒,成为挡在我水师面前的一条链状防线。一旦我水师有任何动向,都会通过舟山群岛中徐山的部众传递给他。

    徐山的据点远在东海深处的霸山岛,靠近琉球,进可劫掠浙闽沿海,退可龟缩鹿儿岛。

    我部大举远攻之时,他们便携船轻装远遁,待水师无功而返,他们便可以逸待劳,掐住双屿港咽喉,伏击我部。

    骨鲠在喉,如同被一枚铁链锁在咽喉之上!

    必须要拔除这枚铁索连环。

    但此时炮船未成,我方船慢火弱,将会是一场苦战。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为他求的,那他就受着吧。”

    ******

    “侯爷?”戈舒夜问。

    周敏静身子一晃,眼前发黑,手脚无力。“不妨,可能只是劳累紧张之故,战事紧迫,召集军事会议。”

    戈舒夜突然觉得他的症状非常眼熟,于是不用力一推,敏静竟然下肢瘫软,摔倒在地上。他平常身子矫健,常在海上行走,平衡力应当很好。黄云、韩偃赶紧扶敏静起来。

    “沈自丹给他下毒了?!”戈舒夜非常气愤地揪住望的领子,质问。

    “十三夜,你生是暗卫的人,死是暗卫的鬼,督主的任何决定你都应该马首是瞻。”

    “戈姑娘,可本侯已经倍加小心,没有在行驿内饮食任何东西。”周敏静完全无视望的言语,平静从容地回答戈舒夜的疑惑。好像根本不在一个通信频段,根本听不到望的任何言语——

    这是他一个高位之人表达对低位之人的蔑视、无视。

    戈舒夜看了一眼望,暗卫因为工作习惯都是戴手套、蒙面:“圣旨拿来——君流离!”

    “所有人退后!”戈舒夜伸手就朝那被视为承载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意志的绢帛上抓去——果然,在光下,有细细的云母片一般闪烁着幽微光芒的颗粒。

    “十三夜你大胆!”望怒道。

    “可恶,沈自丹在云头堡夺去了我所有的解药——他在哪儿?!”

    “督主前往松江接收缴获、督导造船了。”望为了回应周敏静的蔑视,也不示弱地羞辱道,“十三夜,督主让我警告你,你就算胳膊肘往外拐,脑子也要拎得清一点——绥远侯身份贵重,他不会娶你的。”

    “你们两个说话我都能听到!!!”戈舒夜气急败坏地、毫不顾忌形象和尊卑礼仪,“你回去告诉沈自丹,我等着他那活儿长出来过来娶我!

    怎么了?你们觉得可笑吗、你们觉得荒唐吗?

    那他大战之前,临阵给军事主官下毒,就不荒唐吗!?”

    此时,猫头鹰一样站在梁上偷听的白鸦也像猫头鹰一样咔哒咔哒地笑起来:“行了,我有办法。

    只是我有个条件,叫我一声导师大人。”

    “不行,小猫咪,不能拜他为师!他是个刽子手!而且你一旦深入白虎舰……可能无法返回。”萧怀遇犹豫道。

    “那你就等着他生命力逐渐虚弱,直至进入冰冻灵魂的寒潭之中吧。”

    “罢了,我是个只管眼前的人。

    请导师大人赐教吧。”戈舒夜道。

    白鸦像只猫头鹰一样从梁上跃下来,滞空时间极长而毫无声息:“你之所以有抵抗君流离的力量,是因为你曾同时服下药师三圣药,珍珠樱桃、胭脂樱桃和真红樱桃。”

    戈舒夜点头。

    “药师三圣药分别为药师族的血细胞制品,但它们其实并不完全是一般的、会很快被代谢的化学药品,而是一种活的的生物制剂。

    它们是分别被人造病毒改造过的白细胞、红细胞和血小板。

    在进入你的小肠后,人造病毒会通过白细胞的变形运动被吞噬,跟着白细胞穿过你的小肠壁,进入血液中,感染你的多能干细胞,然后增殖。”

    “听不懂。”戈舒夜简单地说。

    “简而言之,你就是个活的三圣药培养皿,你的血就等于三圣药。”

    萧怀遇吃了一惊:“那,你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这倒不用担心,三圣药毕竟还是有有效期,复制N代后就会自动凋亡。

    你现在能抵抗,就说明现在还没失效。

    由于三圣药受血内激素水平影响很大,男子睾酮水平高就不能定植;最不利的情况,她怀孕之时,胎儿和母体进行拮抗,激素水平会发生激变,三圣药的平衡被打破,也会失效。

    如果你想要摆脱这种处境,受孕就可以。”

    戈舒夜的脸飞快地一红,硬撑着说:“就不能只告诉我怎么救人吗?”

    “请侯爷饮血一小盅,可解十之五六,性命无忧——但只是缓解,根除还需要真正的解药。”

    ******

    腥甜的热血,在白玉雕琢的酒杯中晃荡。

    敏静唇色苍白,捏住酒杯的手有点颤抖。

    戈舒夜单手按压着刚被白鸦抽了血的臂弯,像喂猫吃饭、或者看热闹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周敏静:“侯爷,要记得报答我啊,对我好点,要多发钱……”头还有点晕乎,她像个跳大神的似的念咒,还做出滑稽的手部动作配合。

    敏静突然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神情,像是突然燃烧起来。

    (周敏静:此刻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我愿意,我会用我的生命,我的忠诚,我的一切,回报你。)

    他仰头将杯中鲜血一饮而尽。

    那腥味呛得他咳嗽了两下,他忍住了。

    “呕……”戈舒夜自己被恶心得退了两步,“幸亏当年我吃的是药丸啊。”

    (戈舒夜:呵,当年我竟然是,在沈自丹的爪牙淫威之下,为了救出杨昶,才在谢若悬的指导下甘冒此险。

    时至今日,沈杨的恩仇一笑相泯,而我落得了什么呢?

    杨昶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沈芸,

    挡在白鸦面前。

    一个是建章伯爵,一个是御马太监,

    而我是个女佣,

    我是个笑话。

    离开吧,就在此时此刻,抽身吧。

    在这篇完全不属于你的故事里抽身退步,即使输掉一切,只剩下单薄的尊严。

    尊严?不,我还有尊严?

    不,我没有尊严,

    我原来以为自己知道,这世上之事可能无法顺心遂意,

    我可能会承受失望,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的失望,

    但我不知道我会输的这么彻底。

    我没有春水,我没有父亲,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了。)

    ******

    杨昶:

    在白鸦面前,我仿佛看到小夜了!

    我一定是过度伤心而发生了幻觉!

    她是为了留在沈芸身边,我放弃的所有。

    我的过去,我的恩人,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责任,和我的愧疚感和良心。

    我终于来到了我爱的人身边——我以为我们会像第一次相见那样,琴棋书画,琴剑相合,心意相通,日夜不分离。

    没有,但是没有。

    沈芸,不,到了浙江地面上的沈自丹完全是沈自丹。

    他聪明、敏锐,果断、残忍。

    他玩弄着权数、玩弄着人心,你为他的机敏、心思缜密而惊叹,你也为他的专制、霸道感到恐惧。

    而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纷乱的外事夺去,在独处之时浅色的瞳子中明灭出摄人的光芒。

    他在想。

    他在谋划。

    浙江都司的一举一动,他们可能的反应,可能采取的措施,都在他脑中一遍一遍地复盘。他必须推理出所有的可能性,找出所有的应对方案。

    他带着渐盈渐亏一夜一夜地算钱。

    他和望商量如何控制周敏静,还要瞒着赵祜龄,防着他偏袒自己的学生。

    他和残来回叮嘱着造船的事宜。

    他和朔切切私语,探听京中亲贵们的反应,讨论的是我不能知道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我像一腔热血泼在冷的石墙上,我像被搁置冷宫的妃子——我,完全没有得到他的关注。

    或者我在期待什么?

    我也曾经试图问他为什么那么防备周敏静——从他的经历和功绩、战役取得的成果来看,绥远侯都是绝对顶尖的人才。

    刚被打掉钱其斌的浙江都司需要他来稳定、团结人心;

    攻打徐山需要他的技术和能力;

    甚至平衡宗室和皇亲,拉拢他也是极好的。

    除了那三船缴获的胡椒——这些都是可以以国君之命名正言顺地取得的缴获所得。

    为什么你如此防备他?我听闻人传,竟有当众侮辱他的举动?

    还是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他只是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子,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了隔阂,时间让我们远离。

    可是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相距得已经这么远。

    如骨鲠在喉。

    有口而不能言。

第六十章 二斥周郎计

    敏静强撑着进行军事讨论,戈舒夜在他座旁搀扶着他。

    浙江都司以周敏静的参谋黄云、韩偃、韩春和程先、程不识听完圣旨,不禁皱眉,心中都认为这是非常困难的军事行动。

    “圣上的旨意,命我浙江快速收复宁海县。”

    “宁海位于宁波府和台州府交界处,我等可南北夹击,两路陆上出兵。”

    “宁海上临象山,下接三门县,有南北两个非常深入的入海口,击南窜北,击北逃南,海上首尾相接,倭匪流窜起来非常容易。”

    程不识道:“如今时节深秋,我们钳形夹击,瓮中捉鳖。更可北风南下,乘着风势,由定海卫大船鱼贯顺风而下封堵北口,我温州、台州二府水兵由南向北封堵南口,封住倭寇逃窜的海路。

    此两头堵住,绞杀倭寇。收复宁海为上。”

    韩偃道:“定海卫兵精粮足,愿意出战。”

    会议下来,中场休息。

    程先却有些犹豫,盯着海图不作声,他看看敏静的神色,却发现戈舒夜在也在叹气摇头,便问:“小姑娘,是绥远侯的心腹,不如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戈舒夜道:“程老将军,我怕我说不好。”

    程先道:“不妨。”

    戈舒夜道:“小女献丑了。我不太懂得战术,刚听时,觉得钳形攻势似乎是最有效的,但也是刚才听程少将军说水军动向,我才突然隐约认为有问题。定海卫的大船顺风而下,可是,这儿。”她伸出素手,鲜红的指甲指了指六横岛、佛渡岛和梅山岛之间的狭窄海峡。

    正是双屿港。

    “我要是徐山,我就在这些岛上架起大炮,设伏。你们来,我就把你们掐死在路上。你们要是掉头或者后退,我让你们前后不得。

    宁海的盗匪一旦看到北方海面上有交战,他们可以从南边逃跑。如果南边有人堵截,这时从定海来的我们的大船还无法通过两岛之间的狭窄通道,也可以从北边和岛上贼匪会合,先打了我们定海的船,再从北侧逃窜。”

    程先点头道:“说得好。

    这场战役必须海陆同时考虑。

    舟山岛屿众多,为松江、杭州、宁波的海上屏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果不能确定海权在我手中,所谓的南北钳形攻势就是虚无缥缈。

    如今要南北合击宁海,必须要确定,双屿港到底在不在我们手里。”

    戈舒夜点头:“老将军所说甚是:定海和宁海互为拱卫,和双屿港呈犄角之势。如果从定海出兵宁海:海盗散入舟山群岛,我们打时,倭寇从海路逃窜;而我们撤回时,倭寇又从群岛的据点中聚集而出。他们的人员、船只将没有任何损失,而且会把我们返回的航路堵截,非常不安全。这宁海打了相当于没打。

    我们一定要确定能够杀掉他们的人,而不是仅仅将他们驱赶走。

    (此时躲藏在梁上的白鸦心中窃喜,觉得戈舒夜心中炎荒之神能力觉醒,开始变得残忍。)

    从通路上来说,一定要平定双屿港之后才能保证定海-宁海-双屿的安全。”

    ******

    沈自丹看着望第一次递报上来的消息:

    “他们要先打双屿港?”

    朔道:“周、程那边的意思,如果不拿下双屿港,宁海打了等于没打。但是如果要打双屿港,不是小规模行动,他们要船和人。”

    沈自丹仔细看了海图,摸索着六横岛的位置,想了想:“通过。”

    ******

    此时周、程的军事加急会议正在进行。

    周敏静问:“如果真要打双屿港,应当采取什么方式呢?”

    众将建议道:

    “一则,六横岛不大,但是敌方的船快,我方的船慢,我们应当采取围困的方式,让他们缺水少粮,等到战斗力疲弱之时,便可解决匪患。”

    “二则,散布的小岛,我大军可以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

    戈舒夜在敏静座椅后面骂道:

    “分兵则弱,集中则强,舟山群岛绵延百里,徐山的船队火力不弱,如果各卫所分兵而战,那就是以困顿之师攻击以逸待劳之兵,就是自取其弱。而围困之计,徐山势力占据海域很长,而且现八九十月正是鱼虾蟹肥美的季节,台风北上带来充足的降雨和淡水,他们不会缺吃喝的。大海的航路是通的,更兼他们可以从福建广州得到给养,普通民众肯定为了经济会给他们钱,所以根本围不住。

    但双屿港是徐山绝对的核心,杀掉他们的人,烧光他们的船,抢光他们的粮,堵塞他们的航道,才能让倭匪绝无翻身之力!”

    “跟沈自丹要大炮!要火药!”

    ******

    沈自丹收到了望报上来的第二封消息,

    问是围困还是集中攻击。并且向他催要大炮和船。

    沈自丹问道:“要大炮,这是韩偃的建议?”

    望道:“算是吧。

    另外,周敏静要求借金云翘一用,要放她归去,探知徐山是否在双屿港。”

    ******

    会后,周敏静和韩偃私下谈话。

    “韩指挥使,本侯误中毒药,体力不济,这次出兵的前线指挥,可能要主要仰赖你了。”

    韩偃道:“为国扫除祸患,义不容辞。”

    周敏静道:“戈大姑娘,她真和你没有一点亲戚关系?”

    韩偃道:“侯爷可是想到了什么?”

    周敏静道:“她行事的方式,甚至计谋的走向,都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韩偃也道:“我也是,疑邻盗斧,我倒真疑神疑鬼起来,甚至觉得她长得都有些像,尤其是她发狠的样子。”

    二人将手中墨字展开,周敏静写的是“襄毅公”。

    韩偃写的正是这封号的所有者,他的外公“韩雍”。

    “这会是一场苦战。”周敏静眯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海岸线,道。

    韩偃问:“金云翘那边呢?”

    周敏静道:“沈自丹竟如此大力支持,叫本侯吃了一惊。

    他前番对本侯为难、侮辱,我不能说我对他释怀不记仇。

    不但船、炮、火药全数提供,绝无半点推延塞责,质量过关。

    连金云翘的遁走之事,也做得天衣无缝,更排出暗卫与她同行,给我们消息。

    难道我们误会他——他真是忠于大明的?”

    韩偃道:“沈自丹在宣大,几乎是凭一人之力守住了无险可守的深井镇,

    是周璜大人与他并肩作战。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他——真是有神通之力。”

    ******

    周敏静在牢内探望金云翘:“金夫人。”

    “原来是绥远侯。”

    金云翘即使身陷囹圄,仍不失风致,身穿囚服,仍然衣衫整齐,头发输得干净光亮。

    “朝廷施恩招安藏海王,为表诚意,请夫人带本侯亲笔信去。”

    金云翘冷笑道:“我笑沈自丹暴戾恣睢,周敏静无谋少智。绥远侯爷难道没有听闻宋时宋江、方腊起义的话本?招安之人,安能得到信任?——藏海王大人才不信什么招安之说,早对你们有所提防。大海茫茫,天地宽广,倒是他的作为之地。二位如此高位之人,计谋深远,钱其斌都不能撼动藏海王大人的想法,区区妾身,妇道人家,不干预正事,又怎么能影响藏海王的判断呢?

    小女子倒想劝你们几句。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藏海王大人若是彻底消失,皇帝养你们浙闽粤水师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我们两厢相安无事,藏海王愿意黄金珍珠供奉,岂不乐哉?”

    周敏静道:“金夫人倒是藏海王的谋臣拂士啊。既然如此,要你何用——来人,带下去,和钱其斌的孩子一起埋了吧。钱其斌在浙江压制我多年,我早等着这一天了。”

    麻布袋套在金云翘头上。

    似是被兵丁和很多人一起扔在囚车上。有孩子的哭声。

    “小宝?小宝?”金云翘摸索着问,一个小孩发出咿咿呀呀的哭声,是钱其斌的小儿子。金云翘将孩子抱在怀里哄。

    走了一阵,车子突然一颠簸。

    “哎呦。”一个婆子的声音。

    “是钱家奶妈孙妈!”金云翘心中暗道。

    “这车坏了,随便把她们埋在乱葬岗好了。”一个兵丁的声音。

    “女人小孩,可怜啊,随便埋埋得了。”

    车上的人被裹进苇席中,随便扔进挖开的一个只有膝盖深的坑中,泥土倒进去。

    此时金云翘只能装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兵丁们终于拉着车咿咿呀呀地走了。

    “小宝,小宝!”金云翘这才用力将自己从土中掘出,小孩子憋的嘴唇都有点紫了,哭声都不连续。

    “小宝乖,小宝乖。孙妈!走,走,站起来走!天黑以后这里会有野狼豺狗吃尸体,咱们快点走!”金云翘一边站起来打量着周围,是在南港周围。一边从乱葬岗拉过几具大小的无名头骨,埋在土坑中,叫孙妈也脱掉外衣包在尸骨上,当成自己几人。

    “夫人,再这么下去,哥儿要不行了。”

    “跟我来。

    孙妈,你是不是瘦了?”

    金云翘脚步轻快,仿佛对于宁波南港周围的地形非常熟悉,待二人领着孩子到达码头边,天色已暮。雾气从海面上升起,她来到码头边,从一艘停着的破船里取出一盏用油布包好的大灯笼,上面有罩子,还有一面大镜子。

    她点着了灯笼,像只美人鱼似的坐在码头上唱歌,灯笼在罩子的开合和镜子的反射下,往海面上发出明灭的光影。

    “青天碧海间,

    往来千万帆。

    吾扁舟一片,

    未具索与鞍。

    风急浪高险,

    楼船避入港,

    四处五逃窜。

    祝祷向天妃,

    莫伤我小船!”

    一个码头打更人走过来,语言轻佻:“娘子,你深夜一个人在这儿,是在等谁呢?不会是在等我吧?”

    金云翘警惕地后退一步。这时,隐约可以听到,从雾蒙蒙的黑色海面上,传来一个男子的歌声:

    “龙王与天妃,

    莫伤我小船。

    船小载千斤,

    价值有万贯,

    撑船者何人,

    浪里条好汉;

    弄潮旗不湿,

    杀人如草芥!”

    码头打更人大惊失色:“海盗!”

    一只梭镖搜地一声将那打更人射倒。

    只见从那雾中的小船上立起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年轻男子,叫道:“夫人!南乘风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上船!”

【第二个故事 补充二 补怛洛迦 洛均|蓝迦楼 】

    【第二个故事补充二补怛洛迦洛均|蓝迦楼】

    小船在海水中划着,海雾朦胧。

    南乘风警惕地看了一眼孙妈,金夫人道:“是钱家哥儿的奶妈。”

    听南乘风的语气,似乎和金夫人颇为亲近。只听南乘风抱怨道:“夫人就是太好心了,钱其斌这条庸蠹、硕鼠,你也可怜他?”金夫人道:“稚子无辜。”

    南乘风又问孙妈道:“这么年轻就出来当奶妈?自己的孩子养得活么?”

    金夫人有点吃惊,她虽然沦落风尘,但一直金尊玉贵,没有在意过下人的年龄,这孙妈脸色蜡黄、满脸皱纹,怎么会说她年轻呢?

    南乘风道:“夫人,我们走江湖的,还是要多看看人的——你看她脸虽然老,脖子和手却很白净。”

    南乘风闲聊着试探道:“钱家给你一个月多少月钱,教你离了自己的孩子,来带这个小的?”

    孙妈道:“一个月一吊钱。”

    南乘风点点头:“钱其斌拿了那么多钱,多给儿子花点也算是应该——你是宁波人?口音不太像。”

    “南都人。”“南都人?南都人为什么到宁波做活?”

    金夫人道:“这钱其斌暗地可讲排场了,他觉得在浙江只是镀金,以后肯定要做京官,因而家里稍微靠近少爷的下人,都不许说宁波话,都要说官话,怕以后给他丢人。”

    小船在海水中划了一会儿,停在一栋礁石上用石头和海藻搭的房子边:“请夫人先进去用点热饭,我们明一大早趁着天没亮,往佛渡岛上去。”

    石房开间小,开门里面一股阴湿之气,还有海腥味。屋子当中一个简易的石块、泥巴垒的灶台,里面冒出跳动的火焰。

    内里还有一个人,蒙着头,孙妈一惊一乍地道:“和尚!”

    那穿着海青、僧鞋的人回过头,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包裹的小箱子,好像生怕被人夺去。先皱着眉不满又警惕地打量她们,发现是妇女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也放开了抱在胸前的手。

    这时两人才发现:“小尼姑!”

    南乘风施了一礼,道:“智法师傅。

    是栖心庵的比丘尼,发愿供奉不肯去观音像回梅岑山的。

    咱们这里一带,不肯去观音最灵验,比天妃娘娘还灵验,咱们出海的人,都不敢怠慢。”

    这个叫智法的小尼姑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圆圆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不过是个横着的鸡蛋,两弯眉毛非常淡,仿佛一擦手就能抹去似的;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她们。

    “你们不会是要去告密吧?”

    “不肯去观音?”孙妈问。

    南乘风道:“以前,梅岑岛还叫梅岑岛,后来唐朝的时候有个日本和尚,叫慧锷,来请观世音菩萨去日本,船走到咱们这儿,海上刮起大风浪不能行走,这和尚就把观世音菩萨像供奉在一户姓张的人家了。

    佛经里头说,这观自在菩萨的道场,在南方的海岛上,叫做普陀洛迦山。从此,这梅岑山就改名叫做普陀山,梅岑岛也就改名叫普陀岛了。”

    孙妈这时候若有所思:“普陀……洛迦山?”

    一听这个话题智法来了精神:“《华严经》有载:“于此地方有山,名补怛洛迦,彼有菩萨,名观自在。观自在菩萨有四象护法,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南乘风也道:“我听说东方青龙性格温和公正,是观自在菩萨最信任的座下护法。常常化为青袍男子,降药救难;而西方白虎主肃杀、大刑,因此每当白虎神出现,就会有刀兵之灾,或者是要对那里用兵。

    北方玄武是冰神,南方朱雀是火神。”

    智法眼睛发亮,道:“我听到南洋施家圣女的预言了,她说,三星在天,破军星点亮的时候,也是白虎神回归的时候——从洪武年间海禁,普陀山的不肯去观自在就被移回了明州(宁波),菩萨期待着归海。”

    南乘风叹了一口气。

    ******

    宁波西厂行驿,望带着周敏静的书信漏夜求见。

    “不是派娥眉易容去吗?怎么回事?!周敏静为什么说戈舒夜留书而出?”

    朔道:“回督主,十三夜认为还是派遣将上战场的人亲去,带路更加方便。”

    “那你们就可以先斩后奏吗?!你们连本督的话都不听了吗?!”

    朔跪下道:“督主息怒。督主当时发话只是命挑选体态与钱其斌府中下人相似的女性暗卫前去,峨嵋身子柔软娇媚,加之曾被卖做瘦马身在烟花之地,裹脚、裹胸、束腰,骨骼变形,且已经不能生育,因此非常明显和钱府内奶妈身形不一样。”

    “戈舒夜那个平板身材就像吗?!”

    朔满头冷汗解释道:“十三夜是天足,加之身体比较健壮,峨嵋精通易容之术,可以乔装,塞点东西就行。恰有一个姓孙的奶妈是南都人,年纪也轻,十三夜会说一点南都话,个头也像,可以应付的过去。”

    沈自丹吐了一口气,压住了怒火,他暗自忖度,觉得有三山众人的渊源,戈舒夜去甚至还会比峨嵋更安全。

    她能做到吗?

    不会耽误战事吗?——上战场的人去,难道她要跟周敏静一起去打双屿港?

    不……这不完全是他担心的理由。

    “望,她给周敏静留了什么消息?”

    望不负所望地递上了一份揭影的信。

    戈舒夜在信中道,希望能够帮助周敏静双屿港大胜,以换取沈自丹手中的药师三神药。

    ******

    天亮之前。

    “补怛洛迦,你就是东方青龙?”化妆成孙妈的戈舒夜问道。

    蓝迦楼在虚空中出现,低头望着灶火的余烬和沉睡的比丘尼和妇孺、走私的好汉。

    “我本姓洛,我们家祖上是河洛人,后来为了规避战乱西迁。我家世代传承着家族秘术,历法和占星之术,也就是司天台的工作。

    每个民族对于天球中群星的图案如何记载,都有自己不同的解释。占星术,是每个古文明认识自己和世界关系的发端——古希腊文化从古巴比伦、古埃及那里吸收了黄道十二星座,铸成了发达而灿烂的占星系统。而二十八星宿和四象,也就是四个天区,是华夏文明的特征。”

    “所以你们洛家的旗子上,会镌绣二十八星宿和四圣兽?”戈舒夜问着那个梦里的内容。

    但花城海是怎么回事儿呢?这是她最想问的。她又害怕她像上次那样,误打误撞地推动什么。

    “东方青龙神只不过是个传说。和天竺泊来的观自在菩萨一样。像这个一定要把不肯去观自在带回岛上的比丘尼一样。都只不过是人类的愿望。”

    蓝迦楼平静地说,看着跳动的火焰。

    “但是当愿望变成私欲,变成了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弱者身上,甚至不惜剥夺他人的自由和生命的时候。愿望就成了恶神,就成了恶念。”

    他说的是献祭的事。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人类认为杀死同类做祭品可以向神寻求报偿。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念头的来源。也许是农耕文明看到腐败尸体的腐殖质肥沃了土壤?也许是因为少了竞争对手而导致的资源更加丰富?也许是部落时代的殉葬,人们认为人死之后,奴隶的灵魂还是从属于奴隶主的?

    也有可能是人类的自我认知总是以己度人——总是认为世界和自己的欲望完全一样。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认为淹死少女就能平息河神的洪患,烧死少女,将她的骨灰撒在地震带上,就能平息大地的震颤和野火的蔓延。也许是因为蒙昧?

    某些人类以为自己的愿望,就是神的愿望。

    尤其是这种解释权被垄断,而且能够攫取巨大的利益的时候。

    熵河洛氏就成了僧侣阶级,就成了和密宗番僧一样,有特权剥人皮、以人骨做碗的家主。”

    ******

    (解释:

    熵河洛氏虽然是汉族后裔,但长期在民族交杂地区生活,显然受到了影响,就是比较暗黑。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邪教有血祭的行为,包括玛雅文明、印加帝国、一些奇怪分支喜欢献祭,还有xxx,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原始,他们野蛮,他们没进化好。

    但是有这种元素的很多恐怖故事,我们会觉得特别恐怖,特别有力,因为它们触动了我们潜意识中储存的我们祖先演化路上特别暗黑的那部分原始记忆。

    也就是说我们要认识到人类,真的其实以前是一种挺恐怖的生物。

    而且在特定的环境下这些恶念真的会爆发成恶行。

    福柯一直抱怨说我们是被规训的,但其实规训也不完全就是“非自由”“不好的”。

    人类真自由起来是很恐怖的。

    所有原始信仰都会有一个历程,

    也一定会有一个“始作俑者”,就是用陶俑、面粉制作代替祭品的过程,这些都是文明进化的过程。非常明显的,比如华夏文明的“始作俑者”用陶俑代替,比如基督教文明用无酵饼和酒代表圣体和血,比如雍仲本教改新后用朵玛、酥油花做成“堆”来当做祭品。

    所以其实简单的“造人偶”这个行为,在文明上是一大步。)

    ******

    蓝迦楼:

    我那时候还叫做洛均,字子垣。

    这一看就是一个根据五行命理取的名字,我八字属木,五行缺土,叫“无根之木”。

    (那就叫——闰土吧!哈哈哈)

    家里族老说,这是很不好的命格,我才从小体弱多病,但因此,加上我是家中幼子,父母十分溺爱。

    我父亲很年轻时被召进长安致仕,后来官至一方藩镇大员,任职节度使,因此到我出生的时候,家族这些黑暗的渊源似乎离我远去。

    为了让我平安成长,父亲从当时的医术世家为我请了一位先生,叫做冬林,他杂学精通,懂得医术,也教我一些武艺强身健体。

    等成长到了青年,身体逐渐结实,我只不过是一个生在长安的公子哥,饮酒,诗会,马球,赏花,听琴,争风吃醋、虚度时光、不务正业。

    (他笑了笑。他深邃而温和长眼睛里露出一种近似道歉的,羞涩的目光,像是个大男孩似的。

    这让这位大祭司似乎突然回到了他的十七岁。)

    直到那一年,我暗恋的一位同窗去世了——他几乎是被逼死的。

    当我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冬林老师说,他陷入了永久的休眠。

    当时的圣域正处于白无常被封禁后的上官兰棹叛乱期,圣域之树不能维持翔士们的正常活动,于是翔士们都散在地上。

    如同药师们散在地上,受人类杀戮。

    冬林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候我很疯狂,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不远千里,带着他冰封的身体,回到了洛氏祖居,在那片被炎荒之神蹂躏过的废墟里,启动了禁忌的“招魂”仪式。

    冬林老师曾规劝我说“死人不能复生”,但是我没想到,不死的人可以。

    被封印在废墟厚厚的冰盖之下的,就是狡猾的前叛乱者,无耻的篡位者,杀死了自己恩师的从祭司,野望者——白无常。

    他借着渐明的身体重现于世。

    青春期的爱情是疯狂的,当我发现招魂之术出了岔子之后,我的绝望也到达了极点,几乎要杀人杀己以殉。

    白先生揍了我一顿。

    (蓝迦楼又腼腆地笑了笑,随即是非常落寞的神情。)

    后来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为什么白先生会借助渐明的身躯重新降临大地——渐明的痛苦只有白先生明白,渐明的公义也只有白先生能替他讨回和昭雪。

    他们显示的是“分化”之前的世界。

    像人类第一次看到单个细胞的全能性之后的震惊,他们显示的,是隐藏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背后,一切根本都不是“习以为常”的,全貌的管中一窥。

    我们能看到的,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中一个非常偏僻和狭隘的一角,

    如果曾有一刻你体会到背后的世界,

    体会到“全”和“广阔”,

    你就会穷尽一生去追求那种感觉。

    灵魂超脱于社会桎梏身体之外的人,他们也都因为先觉,而感受到了人类社会对于灵魂的规训和压抑。他们理想的自己,都和世人给他们的要求截然相反。

    众人都只能看见他时,我看见她。(这里是指萧渐明)

    而众人都只能看见她时,我看到的却是他。(这里是指白无常。)

    他那时强大而美丽,如同神祇。

    (蓝迦楼现在完全就是白无常的迷弟洛子垣,他提到白无常的时候,被烧灼成蓝色斑驳的瞳孔像是在燃烧,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这个时候你知道,他真的是神女的祭司。)

    戈舒夜道:“这就是你支持杨昶的理由?!”

    蓝迦楼道:“我恐怕自己——人类总是无法脱离自私的属性的。

    我所抱持的所有信念,就是白先生在告别时告诉我的:

    我在前方等你,如白光,如天堂。

    如果前方的路标已经崩塌,如果冥冥不再展示仁慈,如果不能再次见面——只要想到这个念头,我就无法容忍。

    你放心,我并不会逼迫你,

    但我会看着命运的转轮,或者直到那一天,命运之神向我宣判,

    宣判我所有的希望已经失去,

    宣判我追逐的线索都是虚妄,

    宣判我们真的已经再次错过。”

    戈舒夜道:“虽然很遗憾,但我不会因为同情你而违背我人生的选择——

    我不会选择杨昶,无论如何。

    虽然我的人生已经千疮百孔,一败涂地。”

    蓝迦楼侧头看着她,微笑:“我这么说狭隘了——

    你真是白先生的先祖,

    说出来的话也何其相似。

    但也许——你也是不能安然呆在人类社会结构规范中的一员。”

【东冥教 第一幕 招魂人】

    嘎!嘎!嘎!

    乌鸦嚣叫着,飞过晦暗的天空,残阳如血,衰林枯枝。

    镜子里的脸,是苍白的、陌生的脸。

    瘦削的美少年突然双手抱头,瑟缩到阁楼的一角,翻倒的焦尾琴摔在地上,由于琴体的共振作用发出嗡嗡的、连绵不绝的巨响。脑中传来混乱的电流声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雪花呲啦呲啦地响。

    流言如沸:“听说了么?萧家公子萧曦,就是被称为卫玠再世的,投湖自尽了。”“为什么?”“还不是要尚配扬威公主那个老妖婆,她信邪教采补之术,折磨死多少青壮男子了?”“听说萧家虽然上报公子急病而死,但心疼幼子,请西南方术士以招魂术,将尸身复活——如今竟是个活死人!”

    他的牙齿上下打战。

    “停下,停下!别别,别响了,啊——”他浑身颤抖地挣扎着,企图制止脑中混乱的放电。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像癫痫病人一样抽搐起来。

    混乱的记忆碎片:

    “曦儿,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吗?”

    “老人家,折煞我了,可我不认得你。”

    “曦儿,曦儿,我知道你恨我们逼迫你——可是上命难违,上命难违啊!你是要尚配公主的!这扬威公主一心想学她的祖姑母,那就是太平公主在再世,我们兰陵萧氏自武周之后,就只有俯首系颈的份儿!

    你怎么能说,你觉得你是个女子,你选择和男子共度一生?

    这是欺君之罪!”一个贵妇痛心绝望地道。

    “老爷,洛公子已经在楼下跪了一夜了。”

    “罢了,让两个孩子见一面吧。”

    ******

    “渐明,渐明!”闻声冲进来的另一个少年,身材颀长,宽肩膀,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只是年纪非常轻,还是少年人稚嫩的脸颊。

    他已经形销骨立。

    “子垣,不要继续刺激他。”进来一个清癯的年长男子,没有蓄须,眼角已经有明显的皱纹了,似乎是医生。

    “渐明,渐明,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我是子垣,是子垣啊!我带我师父来救你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你别怕,你别怕!”

    “别过来,你别过来!放开我——放开!”

    “渐明,我在这里,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秘密,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平静下来了吗?

    他似乎不是坏人。

    “留在我身边?”

    随着承诺的咒语涌上舌尖,悲恸之情也在心中上涌,化成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自己消瘦的脸颊,纤瘦的脖颈、脆弱的心脏——

    我的心在跳。

    我的心在痛。

    这不是我的情感。

    这是陌生的情感,却是熟悉的酸楚。

    我终于可以借助它尽情软弱,发泄我自己的悲伤。

    “导师大人……”

    永失我爱。

    当我戴上三面目之时,我向三山起誓,封闭自己的情感,以避免影响我的理性。

    我放弃所有的自私,我放弃所有的软弱。

    理性是我唯一的、仅存的骄傲。

    是我献给冥冥的牺牲供奉。

    我终于可以摘下三面目,尽情地痛哭了。

    少年抬起如水的双眼,颤抖着的手指,终于抚上对方的脸颊,仿佛跨越千山万水。

    ******

    洛均微微地有些呆住了。

    他不知道那个逆来顺受的萧渐明,眼中会有这样炙热的情感。

    那悲恸的目光如同要把他灼穿。

    从地狱回来的陌生人。

    你还是你吗?

    你应当是你,可你却不再像你。

    洛均不能继续与那目光对视,因为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的心就会沦陷的。

    如果你开口向我要我的心,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立刻就答应。

    可是你却问:

    “你叫什么名字?”

    洛均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吃惊,你不认得我?

    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这让他的话有些结巴,“洛均,我叫洛均——渐明,你都是称呼我子垣啊,你不记得了么?”

    “洛……均?”

    美少年失焦的目光望着虚空,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因为无声的哭泣脱力跪倒在地上。

    *****

    冬林上前,蹲下,尽量温和地问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道:“萧公子,你还记得你落水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萧公子?谁?这户人家姓萧。”对方茫然地回答。此时站在后面的洛均已经急得快疯了。

    冬林循循善诱色:“那……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对方回想了一下,“我……”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念着“记忆封闭术”的印象碎片,那女孩站在他对面,比他矮,他可以低头凝视她的双眸,忧伤的眼神像是在埋葬自己的爱人。他们像跳舞那样旋转着,沉入冰冷、深暗的湖水。

    到了水潭深处的中央。

    这水温暖暧昧,如同母腹中的羊水,甚至可以呼吸。

    水面上突然落下来许多飞天似的绫罗,将那女孩拉了上去。

    他也想往上游,水底突然升上来许多锁链,脐带一样将他缠绕、羊膜一样将他包裹。他很困,很困,陷入了沉睡。

    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剑!

    我的白剑!

    他脑中突然又警铃似的发出电流声。

    “啊——”少年捂着头又趴下了,口中痛苦而恼怒地大喊:“我的剑,我的剑呢!?”

    冬林摇摇头,对目中担忧至极的洛均道:“萧公子除了身体虚弱,精神状态也实在是令人担忧。也许是创伤后的癔症,再多给他一些恢复时间吧。

    只是我担心,传言……”

    洛均有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只是,我担心,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渐明遭到如此侮辱、虐待,又投了水,万一,万一疯了怎么办?”

    “一切因缘,旨在冥冥,非人力所能强求。”冬林如同一个出世的高僧,淡然地安慰年轻的弟子。

    少年在地上匍匐着,像被束缚住手脚却拼命往前爬着挣脱一般可怖。

    “我给他用些镇静剂吧。”冬林道。

    “我的剑呢?!

    白剑!”

    在少年口中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淡然自若的冬林突然瞳孔缩小,一改镇定的表情,他震惊地转过头去,好像大白天见了鬼。

    “你说,你的剑,是白剑?”

    “冬林先生?世上白刃之兵何其之多?”

    冬林嘴唇颤抖着摇头:“不……不,在三山,白剑是尊贵的特称,只指代那一件圣器。”

    冬林抢上前几步,半跪在少年面前,几乎是贴在少年脸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问道:“你说的白剑,可有什么特征,或者,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它有一个,它的创造者赋予它的,

    只属于它的名字!”

    “斗白晷!”

    哐当一声,冬林因为巨大的震惊跪坐在地上。

【东冥教 第二幕 噩梦之森】

    七叶婆娑树已经枯萎,树下的阴影是圣域的残痕。

    浑身褴褛,身上灰白的头发达成肮脏的绺,垂在地上。街边摊子上给人算命为生的,佩戴着玎珰作响的绿松石的胡人女巫,吸入迷烟,忽然陷入一种癫狂的通灵:

    “禁忌的招魂术!你们会给这片土地招致灾祸!

    今晚是月食,月食!太阳和月亮都陷入地球的阴影之中!

    暗影中的世界将会浮现!

    这里完了,完了!

    逃命去吧!逃命去吧!”

    人们四散逃窜,原本繁华的圩集霎时空无一人。

    洛均抱着按照冬林开出的药方刚买到的药材,茫然地看着刚才还人来人往的西市,世界仿佛突然被末日之神抛弃,只孤零零遗留下了他一个人。

    “先生?冬林先生?”他茫然地回头,却发现冬林不见了。

    晴朗的天空变得晦暗。

    虚空之中他仿佛听到铃声和马嘶。

    一个持矛少女驾着驷马的战车向空中飞去。

    地面上突然伸出一只手。

    ******

    “幻听大人。”冬林鞠躬致意。

    “我有感觉到,是天魔教主的噩梦之森——?”

    冬林追着那化身的女巫,如今已经显示出少女的模样。

    “正是。

    我奉风垠从祭司、牡丹姬的命来警告圣域中人,在噩梦之森展开之前,快速撤离长安。

    兰陵萧氏为天魔教所蛊惑,他们去往炎荒之神封印之地,施行了招魂禁术,并把那不祥的招魂人带回了长安。”

    “招魂人?萧家用招鬼之法复活幼子萧曦的传闻是真的?”冬林快速回想,那个少年到底有哪里不对。

    幻听姬道:“天魔教主的灵力并不属于实体系,而是属于魂系,也即是心理攻击。

    她所展开的灵力场内,人类会被拖入潜意识的深处,非常恐怖的底层梦境,因为无法醒来而精神崩溃。

    她的梦境能力本来是TREE为心理治疗而开发的环境,但后来由于治疗者自身心理崩溃,导致失控。

    长安城按照紫微斗数营造,对应天空三垣二十八宿,

    十二门有十二柱守护,因此有十二重结界。

    噩梦之森原本不能侵入。

    但这招魂人一入长安,结界发生扰动。

    今夜的长安,怕是不少坊市中要百鬼夜行了。

    ——人们会把噩梦中的幻觉当成现实,互相残杀!”

    冬林皱眉道:“幻听大人,还有什么办法吗?”

    幻听道:“风垠大人说:

    或者我们能在噩梦之森放大之前,毁掉那个招魂人;

    或者我们能跟长安城的百万人类意识,共同兼容于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

    冬林突然警觉:“等等,扬威公主,不会是想趁此夜,逼宫造反吧?!”

    幻听姬摇摇头:“没有人能在这个噩梦中无动于衷。

    造反?

    他们能忍住自己不杀死自己就不错了!”

    ******

    “渐明?!”洛均狂奔回萧家别寓。

    楼梯上有一只手。

    房门上布满了像是指甲的划痕和血迹。

    模糊中可以辨认出三个大字:

    招魂人!

    “渐明!!!!!!”

    *******

    当———大慈恩寺大雁塔悠长的钟声,响彻整个长安。

    太阳落下去了。

    大雁塔顶似乎有一片圆形的光圈。

    又像是一朵紫色的莲花。

    那光的莲花突然开始开放,同心圆状迅速扩大!

    而在落日的余晖终于消失之后,眼神好的翔士们隐约可以看见,在那朵巨莲的中间,塔尖上凭风站着一个少女。

    她身穿七彩的长裙,上面绣满了五彩的百衲衣和五色丝绦,珍珠、珊瑚、砗磲、玛瑙,七彩的八宝宝石缀满法衣,迎风如同五彩经幡。

    她手中持着一支高高的、金属的矛。

    那矛上布满了螺纹,如同是什么魔鬼之手将钢铁进行了无数次扭曲后的残骸。

    “噩梦之森,开始展开了!”

    “洛均,没有时间了,快毁掉它!——它不是萧渐明,它只是一个傀儡!

    萧渐明已经死了!”

    “你父亲和兄长还在河东抵抗天魔教的鬼兵,你想让你父兄的鲜血白流吗?!”

    “沉舸是最好的镇魂器,快将它超度!”

    “你个不敢上阵杀敌的懦夫!大唐的耻辱!”

    “洛少使!你还不动手护驾!”逼得扬威公主道。

    “公主殿下且慢!——当初是你,非要屈尊嫁给兰陵萧氏,逼萧曦尚配于你,他不从便要以家族存亡相胁迫;今日,你却要亲手杀死他?

    你到底心中,对他是爱是恨?”

    “哼,我是李唐皇室、大唐公主,我是皇权,我是尊上,我想要就要,想弃就弃!

    当初我不过是看萧曦富有才学美名,有卫玠玉郎的美称。

    但既然他已经不中用了,我不要了。

    哼我们走!”

    “公主,快移驾到皇宫的大结界内躲避吧!”

    *******

    在长安城的另一边的幻听姬和冬林。

    喀啦喀啦,衰林中残存的落叶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风在异动,传递着不祥的信息!”幻听姬突然警觉,“灵络被异动的星魂场吸引!

    来了!

    结!”

    幻听姬双手结印,碧绿灵络结成正四面体金字塔形的结界,将两人包裹。

    天空中乌云扑面,像万马奔腾,邪恶的神女站在天空的战车上,像雅典娜一样举着她的盾牌和长矛。

    冬林打了个冷战,觉得世界像是被一阵寒风吹过。

    “你最好不要往外看。”

    幻听姬盘腿打坐,闭上双眼——她眉目清丽,桃花一样的眼尾飞入青鬓,睫毛震颤。

    光洁的额头上,以朱砂竖向写了一串篆字。

    上面是一个山字。

    下面是一个水字。

    中间包围着一串笔画华丽的“幻”字。

    这是她主人在创造她时的言灵。

    可冬林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投向那光盒之外。

    只见外面平静的衰林和晦暗的大地,本来由于冬日的萧索,像是蒙上一层灰黄色、雾蒙蒙的滤镜,显示出广阔、平静和寂寥。

    但乌云所到之处,结界外的世界,像梵高的画幅一样开始扭曲、蜷曲,燃烧起来。

    像是一簇簇灰色的、固体的火焰。

    那些树好像在动,又好像在燃烧,又好像在融化。

    树干像受热融化的橡皮泥、蜡油一样鼓泡、变得粘稠,暗黑色的液体烛泪一样滴下。从那些泡泡中,密密麻麻地爬出孵化的虫子——这些虫子不似今日的昆虫,奇形怪状,背后长满了棘刺,屁股上拖着三条尾钩,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荧光,在摇曳的天光下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树表和地面。

    黏液噼里啪啦地滴下。

    仔细看树也不是今天的树,奇形怪状地向空中伸出摇曳的刺手。

    圆盘状东西像UFO一样在空中诡异地漂浮。一个个长着鸟嘴和女巫的头发。

    巨大的蜻蜓轰鸣着起飞。

    被天空中长而巨大的游龙,长着蜥蜴的身体,却是匹匹马的头,一口叼住吞吃,然后一起化作灰烬和一簇簇有规律的诡异圆点。

    世界已经不能维持稳定,物体的边界也开始不清,最终退化成一个个抽象的图形,冬林赶紧虫子从自己的眼中、口中爬出,自己的身体从内到外翻了个个儿,消化道成为皮肤,血管肌肉搏动。世界和自我都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无数恐怖的指抓、痛苦嚎叫的动物和人类混杂似的模糊的躯体和扭曲的面孔、无数只手,指甲在结界透明的三角平面外刮擦着玻璃,像是毒气室背后绝望刮擦的人群,像被活埋的殉葬奴隶最后的挣扎。

    “所有的意识,生命之树都刻印在记忆;

    所有的感受,星魂都没有忘记,

    白天的世界,被意识掩盖过滤,

    在噩梦之中,我们将所有生存过的灵魂奠忌。”

    幻听姬轻声祝祷,好像德尔菲的女祭司唱着一支歌谣。

    “啊——”冬林受不了这诡异到极点的情形,抱着头抽搐起来。

    “不要凝视深渊。”幻听一掌劈在冬林额头之上,一张写着“山川”图形的符纸似的东西贴在他额头上。

    “这……是梦?”

    他们周围的大地突然被爬上来的鬼众压得不堪重负,周围腐烂,光盒朝着地下坠落!

    大地像是豁然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井然有序地,百鬼运行着的,血河和地狱。

    “噩梦之森,还在下沉。招魂人是阵眼,噩梦之森一定会找上他的。”

    ******

    美少年赤脚逃窜,跌跌撞撞,终于退无可退。

    背后就是深渊寒潭。

    初冬,池上只凝集了薄薄的一层冰壳,不知能否能载人重。

    周围的地面已经开始扭曲,平静的水面现在如同熔岩,大地之中伸出无数只手臂。

    洛均知道很快这里就会被噩梦之森彻底占据,他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拔出了沉舸。

    沉舸乌色的剑刃一闪。

    招魂人纵使懵懂,也知道杀机。

    “人死不能复生。

    萧渐明已经死了,你也不该再在世上逡巡了。”

    招魂人畏惧地瑟缩了一下,突然道:“洛……均,你不是对我说,你不会伤害我,你会保护我吗?”

    “对不起,我食言了。

    是我自己的私欲,招致了长安今天的灾祸。

    招魂之术不是天魔教告诉萧家的。

    是我告诉萧家的。

    是我们洛氏的禁术。”

    “你说什么……洛氏?”

    “我祖上熵河洛氏,留有秘法——以圣器、鲜血,亲人的骨灰撒在炎荒之神的裂口上,可以向地下的炎荒之神许愿。

    不死走地,骸骨复生。

    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我没想到会成真。

    真的可以召唤出死人的魂灵。”

    招魂人突然双手抱头,眼睛睁圆,目眦欲裂:“熵河……洛氏?

    洛燄!”

    “杀了你之后,我会下去陪他……也算是赔你。”洛均目中泪光,几欲崩落。“我不是熵河洛氏合格的继承人,我是个软弱的废人……

    我本来以为跟从了东冥教,冥冥可以救赎我,但还是……”

    招魂人脸上表情如拼死搏杀、一击致命之前的肉食野兽般狰狞,一改萧渐明那种无助、楚楚动人和逆来顺受的表情。

    他像野兽似的匍匐在地,像是突然人格分裂,像是一个人附在另一个人耳边低语:口中以他人都听不到的极轻的声音,喃喃着一句仿佛是咒语。“白,你答应过我的。你会为我报仇:你们洛氏的男子,必然尽数命丧我手;我要你们洛氏,断-子-绝-孙!”

    “一切都是冥冥的旨意,我们在灵魂海中再见。”洛均抽出了沉舸,最后决绝攻上!

    招魂人受惊,退无可退,两人一起踩在了刚凝结的冰面上!

    冰面碎了!

    二人一同跌入黑暗的冰冷的水中!

    ******

    走马灯?

    我要死了?!

    这不是我的记忆和情感。

    这是谁的?

    哦,这是这句躯体原来的主人,那个萧渐明的。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告诉他?

    告诉他谢谢。

    和永诀。

    将军百战身名裂。

    我又何尝不是,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但是我会活下去,

    因为如果没有生命,就无法主持公义,无法向他人传达逝去的怨念。

    “洛……均?”在黑暗的水中,招魂人道。

    “他让我告诉你,谢谢,

    和故人长绝。”

    洛均一惊,悲恸攻心,手中长剑脱离。

    “但是,凭什么萧渐明死了,我就得死?!”招魂人突然抬起头。

    “幼稚的小儿,你把生命当成什么?”

    “生命之权,一旦到手,就绝不会轻易舍弃。”招魂人双手之中突然凝华出白霜,那些雪白的霜华凝结在萧渐明本来善于抚琴的修长干燥的指尖,变成野兽似的白色利爪。

    “寒玉华爪!”

    一声清啸!

    洛均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对方像一只突然加速冲过来的猛虎,万钧之力直接将二人带出水面,如同一只从寒冷的水中跃出的老虎!

    将他扑倒在地上!

    沉舸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无辜地插在冻硬的地面。

    “师姐,因为我曽伤透了你的心,所以我曽立誓,凡你灵力场所占据之处,我都退避三舍,看来今天,我要食言了。”

    那招魂人抽出沉舸,用力一掷,剑身刺入大雁塔的须弥座之中!

    顿时寒气四溢,冰霜凝结的白华像是有生命似的沿着塔身直上,将噩梦之莲包围起来!

    强行将莲花收拢!

    噩梦之森的势力范围开始快速回缩!

    直至将那莲花中心的少女也冻住了!

    那噩梦之森的主人,莲花中心的少女却突然露出嘲讽的微笑:

    “冬林,风垠是从哪里找到个冰系的替代,力量还不赖——不过,你们竟然以为这样就可以困住我么?”

    “结!困住她!”幻听姬眼疾手快,手中“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手印结完,一个金字塔形的正四面体光锥将塔顶的少女困住!

    但此时人们在光下终于看清了:

    那人偶的心脏竟然有一个大洞,空空如也!

    ——是个傀儡!

    “击碎她!可解除噩梦之森的影响!”圣域的翔士们如同凌空飞翔的幽灵,纷纷飞向塔顶攻击那人偶。

    碎作千片。

    招魂人突然脱力扑跌倒地。

    红月冲出地球的阴影,洁白的满月升起来了。

【东冥教 第三幕 朝露】

    “冬林先生,怎么样?”

    冬林疑惑地把了脉,然后道:“他只是睡着了。”

    “连着睡了三天?还不醒?”

    “关闭噩梦之森用尽了他的力量,甚至连生物能也差一点耗竭了。”

    白无常:

    这具躯体,力量太弱了。

    我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能从昏睡中须臾醒来,才能从梦境的海洋中,鲸鱼浮窥一般露一下头。

    然后睡神再次拖我入深沉的大海。

    这具身躯没有力量,略一醒来,四肢沉重、酸痛如同有千斤之重。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

    原来极度的疲惫,人是会呕吐的。

    剧烈的呕吐之后,是更加统治性的疲惫。像是一个巨大的沙子做的海浪,盖住你的全部。

    我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从床榻上站起来。

    人的双腿,从幼儿学会走路以来,就本能地支撑自己的体重。

    可当我想站起来,双腿无法负担体重——矮矮的床榻高度,对我来说,就是不可逾越的群峰。

    地球的重力将我拉向地面。

    我才知道星魂引力的拉扯。我像我灵长类的祖先一样,在我摔倒之前,想用我习惯攀住树枝的灵活的臂膀拉住什么东西,保护我的头颅。

    可我的手也没有力气。

    我倒在地上,像一袋豆子。

    灵魂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我用义躯多久了?

    我习惯于强大的风雷之力环绕四周,星魂充沛,大地如同我力量的源泉。

    我移动大地和山岳,

    召唤流风和海浪。

    这一切,都失去了。没有力量的躯体,没有灵力的魂灵。

    我像一袋洒了的豆子,就这样流泻在地上,继续被睡神裹挟着,往梦之海中游去。

    “渐明,怎么睡在地上?”

    我想回答他,徒劳地张开嘴唇,声带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摇动头颅。

    “你不是渐明?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我不能为人知晓的名字。

    手指还能动。

    在地面的灰尘上,写出一个“白”字。

    ******

    闻讯赶来的三山众人都围绕在这招魂人的身边。阁楼的地板山有一个和李恪睿曼荼罗很相似的圆形传送阵。

    三山从祭司风垠从虚空中浮现。

    洛均只能在冬林的阻拦下欠身回避——“红尘之人,你原不应当窥知永生者的痕迹,我们也不愿和红尘中人发生羁绊。”风垠云淡风轻地道。

    “为什么?这样说不是太无情了吗?”

    “非无情也。

    在我们眼里,你们是早晨太阳升起前凝结的露珠,太阳升起,就会消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如果永生者要为每一滴露珠都流下一滴眼泪,那他的灵魂也要干涸了。苦痛将会伴随终生。

    对于永生者来说,必须习惯踽踽独行。

    这是我们必须学会的生存方式。”

    从祭司风垠、幻听姬、冬林,以三角阵型环绕住招魂人。

    “怎么样?能够判断吗?他是敌是友?

    在这样死生存亡之地、危机之时到来的他,

    究竟对我们残败的圣域,是希望的光,还是厄运的火?”幻听姬紧张地问,同时涵盖了期待与恐惧。

    她紧张地将左手抱在前胸——无名指上有一根红绳。

    白袍的风垠摇摇头:“如果是我们的同行者,天使以上职阶,以特征波动辨认。

    此人——我探知不到他的特征波动。”

    “从祭司大人,我们亲眼看到了他关闭了噩梦之森。”

    风垠摇摇头:“长安有十二柱十二结界,本来就因为此物的到来,长安朱雀大街上的魂流发生了短路,才使得天魔教主有机可乘。

    只是他灵力用尽,十二结界恢复了平衡也未可知。”

    风垠俯下身子,伸出一手按在招魂人快速左右转动的眼珠上,另一手按在自己额上。随着他灵力波动的光焰,他额上符文发出蓝白色光焰。

    “能读到他的梦吗?”

    却见风垠轻微呻吟一声,被弹了回来。

    风垠的瞳孔微微缩小:“什么都看不到——此招魂人的魂压比本座要高!

    这如果是个傀儡人偶,很可能是上官兰棹给我设下的陷阱!

    不能再深入下去了。

    否则我连在北方山麓撑起枫林走廊结界的能力也要失去!”

    三人站成的三角阵上突然传来一阵阵心跳似的波动!

    是天魔教主的紫色特征波动!

    “从祭司大人,快回枫林走廊!”幻听姬将风垠推进传送阵,风垠化作一抹光尘消失了。突然从阁楼的墙壁上,伸出无数只手!

    像是地狱里不灭的怨魂,要将他们拖拽下去!

    阁楼的墙壁长出大口和獠牙,朝着屋内的人挤压过来!

    幻听姬一手扯住冬林的腰带,一手扯住试图将招魂人拉起来的洛均,拖着三个人的重量,直接从大开的窗棂跳跃出去!一个苗条如柳梢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他们体会到跌落的那一刻,幻听姬却突然发现自己中计了!

    因为他们正下方的窗口下的地面上,用动物的血液划着一个巨大的六角形轮回转生阵!

    正在等着他们颅脑迸裂,血溅当场!

    “是萧家,萧家投靠了天魔教!”幻听姬。

    萧曦的父亲带领全族,双手朝天跪拜:“冥冥,教主!我以这些人作为人牲祭祀,

    愿你重新给我一个儿子!

    一个完整、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子!

    而不是一个怪胎!

    尚配扬威公主,缔结大唐血脉,复兴兰陵萧氏!

    兰陵萧氏子弟宗族,皆为一体,共荣共损!”

    “啐!”幻听姬空中变招,摘下头上柳叶,化作清风将冬林和洛均平着甩到安全的区域,然后借着下坠之力,双手捏诀!

    在她面前的半空之中浮现一个圆形盾牌一样,由碧绿光络组成的,画着六瓣莲花和复杂铭文的圆阵!

    “莲花却邪阵!”

    从那绿色盾牌型的圆阵中,灵流如同飞刀一样将地面上的血阵击打得烟尘四起,不能成形。

    “哼。”幻听姬像炫技似的,用轻盈的身躯在空中做出数周的旋转,将垂直坠落转化为水平转动,在柳叶清风的帮助下,缓慢减速,青色纱裙飞旋如同一支胡旋舞,脖子上、手臂上、腰肢上环佩叮咚。卸掉了下坠之势,然后轻盈地落到原本血阵的中心。

    被巨大的冲击震去褴褛的伪装,一身青衣,胸前佩戴黄金镶嵌祖母绿和绿松石渐变项圈、臂环,腰带和脚链,如同一套金光闪闪的盔甲,裸露的后背上背负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像是复仇天使折叠在背上的翅膀。

    神卫幻听姬不屑地发声:“虎毒不食子,用自己的儿子进行血祭的,卑鄙的人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作为父,要他将身体血肉交还给后土之神,保佑萧氏的富贵繁荣,身为人子,也是应当应分!”

    “呸!你没经过十月怀胎,怎知爱子之心!老匹夫!你怎么不问问生下这孩子的母亲,她怎么舍得?”幻听姬毫无尊卑长幼的认识,开口就骂。

    “萧曦贱妾庶出,长了一幅淫荡狐媚的坯子,难得得到扬威公主青眼,他居然不识好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廉耻之心,给萧家丢尽了脸!

    家丑不可外扬,本来我不想说出来的!”

    洛均突然义愤道:“萧伯父,你怎能因渐明庶出,就如此污蔑于他!他已经去了啊!难道在地下,他都不能得安息吗?”

    “既然你们捅破了这层遮羞的窗户纸——他委身于长安贵族恶少,三次易主,闹得人尽皆知,我兰陵萧氏是簪缨大族,怎能丢得起这个人!

    我巴不得没有这个儿子,我巴不得亲手将他送下黄泉!

    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借扬威公主的亲事,将过去翻篇,将丑闻平息——他倒好,不识好歹!”

    洛均沉重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们萧家因为庶出而倾轧于他,将他扔在精舍学堂无人照管,病饿无人看顾,拖欠他的月钱不放,他的嫡出兄长还欺辱他,将他的钱抢走——如果他不委身他人,他只能病死、冻死、饿死,被人欺辱而死!”

    萧父讽刺大笑:“洛少使,纵然你是河东节度使之子,怎么,你敢说你和萧曦那个孽畜就是清白的吗?

    你敢说你和他没有丑事吗?!”

    洛均只有十八岁,眼中以为义愤和羞辱含满泪水,但他上前一步,毫不退缩:“萧伯父,你可以污蔑任何人,但唯独于我,唯独于我!

    你对于我和渐明的羞辱是无效的!

    渐明他为了活下去做过很多苟且的事情,他的痛苦我都知道。

    但唯独我们的情感是纯洁的,是高尚的!

    我们只是琴友,只是因为音律相互欣赏,只是因为仰慕他天纵之律才、高华之琴技。

    我们可以彻夜长谈,可以为了修复焦尾遍寻古谱,

    我才会不顾一切地相信他、帮助他!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从来没有体会过高洁的情感,

    就认为光风霁月的相互帮助不存在,

    就认为人只会为了声色犬马、利益金钱而交换,

    唯独我可以向天地起誓,我和渐明的交往,

    高山流水,一清二白!

    否则愿如箭折!

    但是你敢发誓吗?

    你们萧家没有虐待、故意抛弃渐明?你们没有默许、放纵他的族兄们对他的凌辱?!

    否则就化作地上任人践踏的肉泥!

    萧伯父,萧夫人,你们敢发誓吗?!”

    “这……”

    萧夫人更是骄纵:“我是正夫人,处置庶子是我的分内之事,发誓就发誓……”

    她话音未落,刚被幻听姬毁坏的转生阵,突然像有生命似的动了起来。

    一波一波,像是圆形的波浪,在坚实的大地上回荡。

【东冥教 第四幕 小心许愿 】

    【东冥教第四幕小心许愿】

    ******

    尾生,

    你还在等她么?

    不用等了,

    这个春天、下个冬天,

    流樱凋散,山洪啸来,

    林草蔓延,颓圮的房屋上爬满青苔,

    这里都不会有人再徘徊。

    ******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

    幻听姬像一只展开碧色纱翅膀的螳螂,受惊突然跃起,闪避于旁侧的假山之上。

    “这……是,无厚度之泉的波浪!!”

    刚刚面对噩梦之森和转生阵陷阱都毫不动容的幻听姬瞳孔缩小,露出惊慌恐惧之情!

    整个萧家,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紫色光晕之内!萧宅外圈有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像是金箍棒画出的结界边缘。

    “无厚度之泉!”

    淡紫色的光晕波动起来。

    像是一个圆盆正中,一滴水落下,而激起的,对称的同心圆圆形波。

    这波形碰到那完美无瑕的圆形,也像是盆中的水波撞到盆壁之后被反射回来。

    反射的光之波浪碰撞、叠加,逐渐升高。

    驻波显示出一个固定的形状——是天摩教主的特征阵的图案!

    中间四个极高的共振点。

    像是被人摩擦的双耳鱼洗中开始溅跃的清水。

    “萧老匹夫,你们不是想将儿子作为牺牲奉献吗?——今天你们就亲眼看看,天魔教主采食的方式吧……

    永生者不饮食食物,

    而是采食负熵为食。

    天魔教主原本是魂系,采人梦境为食。

    她本是治疗师,在人梦境中进行心理治疗,也将混乱的心理能量整流后作为自己能量的源泉。

    昨日她的百万同梦采食没有成功。

    但既然你们许下人牲献祭的诺言——那这片区域内人类的所有意识,都会被她加能到突破心灵能量之壁垒。

    失去自我,融为一体。

    就像这一盆混沌的热水一般。

    然后被她吞噬。

    不,还不够,光你们的意识还不够。

    既然她取食的是信息的负熵。

    能和长安百万梦境级别的能量相提并论的——你们每个细胞DNA中的信息都会被她吸食干净。你们会成为一堆肉泥!

    兰陵萧家,皆为一体,啊哈哈哈哈哈,还真是繁荣复兴呢!”

    萧夫人站在四个共振点上的其中一个,第一个被震成一滩生物泥。

    混合物炸开,溅射了萧父一脸。

    此时整个萧家人都陷入了恐惧、失控和癫狂。

    在无厚度之泉的共振之下,

    圆环中的萧家人的自我意识边界全部开始模糊,所有人开始,橡皮泥似的融为一体。

    然后化作一滩果冻似的液体。

    澄清的液体中出现暧昧的人体,浮现又消失。

    有人形的手、头突然伸出液面,仿佛在逃离这个混混沌沌的混合体,然后又沉下去,与混沌暧昧融为一体。

    ******

    “冬林,我们走吧。”幻听姬面无表情地道。

    “可是,幻听姬大人……那是我的弟子,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

    “我说的是,灵场内所有的人类。譬如朝露。”

    冬林脸色惨白,幻听姬抬头,她望着那个完美的边界。

    幻听姬取下头上柳叶,但是掷出去的柳叶绕着洛均二人,在环形的边缘打着几个圈之后,都沉沉地落入他们脚下的澄清的混合液中——风不再听从她的召唤。

    “那里,那里是这片无厚度之泉的边缘,那是天魔教主用自己的魂压造出来的容器,具有极高的势垒。

    我的魂压无法和她的相抗衡,所以每次,我试图救助他们的风都无法跃出那环形的边界。

    他们两人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杯壁极高的光滑烧杯中的水,

    被天魔教主不断输入的能量震荡,直到被震碎,变成那片混沌之海中的一部分。”

    ******

    “幻听姬,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势垒真正的作用?”紫色光阵中,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是天魔教主的声音?

    她的声音如此悦耳,如同温和的春风,如同漂流在风中的温柔的花瓣。

    “圣女大人,您为什么要玩弄人性?”幻听姬眼中流露出无奈的绝望。

    “所以你就宁愿选择让二人相殉?多么虚伪的殉情啊……

    幻听姬,萧家的选择还没让你清醒过来吗?

    张开眼睛面对现实吧——人类不值得永生者的拯救。

    人类是最卑鄙,最无耻的物种。

    自私和卑鄙、懒惰和残忍,才是人类的本性。

    人类不值得。

    你张开眼睛看真实的人类选择!”

    “是陷阱。”幻听姬回过头,以极其淡漠的眼神,避免看洛、萧二人,仿佛不想看到二人最后必然自相残杀的结局。“这是天魔教主故意设计好的,考验人性的陷阱。如果共振达到最大,站在驻波最高点,距离逃出去只差一点——恰好只差维持一个躯体投影的能量。”

    “什么意思?”洛均不太明白。

    “两人之中,必须再抛弃一个,另一个才能活下去。”

    ******

    洛均从头到脚都战栗了一下,却还是紧紧抓着昏睡不醒的萧渐明的招魂人不肯放开。

    “萧家人已经在命运的轮回中应验了报应。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流离的孤魂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放他走吧。

    不会有痛苦。”

    “可是他,可是他说过,他不会放弃生命的权柄!”

    “子垣,听为师的话。你不放开他,你自身会无法走出这无厚度之泉的势垒边缘!”冬林着急地道。紫色的光圈突然闪烁了一下。

    ****

    “不……不对。

    答案肯定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洛均喃喃地道。

    “这个答案太明显了,不是吗?如果天魔教主的魂势,比幻听姬所有的能量,比我们所有人都变成浆糊之后的能量还要高出很多,那为什么她费尽心机造出的魂势壁垒,要偏偏留一个的偏差?

    显然就是为了引诱我们交出他,不是吗?

    噩梦之夜,是他关闭了噩梦之森;

    今天,天魔教主又不惜在我们面前设定这样一个陷阱,就是为了让我们放弃他。

    到底为什么?

    天魔教主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他?”

    ******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那昏睡不醒的人身上。

    “洛公子,冬林,这个招魂人醒着的时候,有没有透露过,他的任何身份信息?任何?”

    对了,他写过一个字。

    白。

    “斗白晷!”冬林和洛均异口同声地道。

    “你们说什么?——白……白剑?”幻听姬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奔到那招魂人身边。

    像一种热恋中的少女看着自己情郎的眼神,她伸出修长的,带着袖链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渐明的脸庞。

    “主人……是你……吗?

    我该相信,是你吗?

    是你,把我们叫到唐土之上的吗?”

    她伏在招魂人胸口上,听着他缓慢的心跳。

    冬林道:“幻听大人,他太虚弱了,从红月食的噩梦之夜之后,就再没有能够开口说一句话,写一个字!”

    “人偶绝对服从于她的主人,绝对侍奉于她的主人。我先送你们出去。”她缓缓地抬手,甩出头上柳叶,柳叶卷起的羊角龙卷将冬林、洛均二人拖着,就要脱离圆环的范围!

    “幻听大人!快,快离开这里!势垒在突然升高!你怎么办!”冬林喊着。

    却见凛风之中,幻听姬修长的手指中点亮光晕,擦去了额上“幻”字。

    从“山”“川”二字之中,一股魂灵似的光流从她额间流淌而出。

    幻听姬的身躯化作千片柳叶飞散。

    紫色的圆环突然放射出探照灯似的光芒,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纵贯云霄的、光的囚笼!

    柳叶被骤然切断!

    冬林恰好逃出生天,而洛均被招魂人的重量拉扯着,向着囚笼的内部,坠落下去!

    “子垣!”冬林试图伸手去拉住他,但被紫色的光网排斥而远远弹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招魂人先落入无厚度之泉的液面之中,随之是洛均。

    无厚度之泉上泛起涟漪,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

    洛均感觉自己悬浮在无厚度之泉的混沌中,意识渐渐醒来,

    当他缓缓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他的面前,像飞天一般,悬浮着一尊纯白的、完美的人像!

    日月是他的眼眸,山脉是他的眉峰,悬崖是他的鼻梁,河川是他的嘴唇。

    如神祇,如偶像!

    世界上最强的身躯,最美的形象!

    超越性别的光焰,同时具备男性和女性的美和矫健!

    他长到等身高的发丝也是纯白色的,在水中飘洒如风、如水流,散发出微光,

    像是天使的翅膀,金刚菩萨的光晕,

    他白色的眼皮阖着,画出完美的蚕蛾似的曲线,只有额头上像幻听姬那样,血红的篆印上山下川,中间写着一个“白”字!

    而在那额头的“白”字之下,交叉贴着两张封条似的黄色警戒线般的封条,半遮住了他的眼睛。

    只是他的手脚上,似乎被写满咒符的冰做的锁链所束缚,像是被束缚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

    他无法形容眼前之人,只有从屈原敬奉给神的《九歌》中寻找形象。

    “你……是水神吗?”

    “呵——我曾是水神和风神的祭司。

    漫长的封印,已经夺去了我在大地上的力量。

    在人类的世界中,

    我没有权柄。

    在虚弱的躯体中,

    我没有力量。

    我是孤独的、被弃和被封禁的幽魂,

    甚至无人记得我。

    来,解开这封印吧,只有我,能够带你逃出去!”

    洛均此时别无他法,而且他心神已经被眼前神祇般的雕像所夺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撕掉了那偶像眼睛上黄色的封条。

    本来平静无波的无厚度之泉的水体,突然发生扰动,禁锢住对方手脚的冰作的铁链开始融化、崩裂,整个泉水像是一个塞子被拔掉的游泳池,池水开始旋转着流出!

    洛均感觉到自己和对方都被卷入漩涡之中!

    水在不断地流走,那雕像白色的身躯逐渐模糊,随水消失,露出水面的是——

    “渐明?!

    ——是你,是你占据了他的身体?!”洛均此时才恍然,在无厚度之泉之中看到的偶人,竟正是那个招魂人的魂灵!

    “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应该回到黄泉去……”

    话音未落,招魂人的渐明伸出利爪,扼住他的脖子,拖着他向水面上升!

    跃出无厚度之泉的平面,他所经过之处,被化作橡皮泥的萧氏人暧昧混沌的血池液体,都变成了澄清的溶液!

    “你,你在吃它们的能量?!

    你在像永生者一样直接采食负熵?!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洛均话未说完,已经被妖化的萧渐明单手甩到了地面上!

    这多么奇怪,是渐明的脸,是渐明的手,是他的面容,却有一双虎狼似的眼睛。

    “拜师。”

    “什么?”

    “你今日落入无厚度之泉,本应百死无生。

    看在你唤醒了我的份上,今日我大发慈悲,教你破阵之法。

    但三山之术,非选中之人,不得随意外泄,所以让你拜入我的门下。

    还不跪下谢恩?!”

    洛均又气又急,莫名其妙又感到屈辱:“这天魔教的妖阵有何可惧!

    死亦何苦!——谁稀罕你的施舍?!”

    “废话真多。”招魂人一脚踢向洛均膝盖,让他吃力跪下,然后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给自己磕了一个头。

    “喊先生。”

    然后他双手捏诀,朝着圆柱形的紫光结界一挥!

    圆柱形的紫光结界按照他胳膊挥出的斜平面,一道篮白色的光划过,拦腰斜切断,显示出一个完美的椭圆形的断口。

    “哼。”对方理所应当地轻声嘲讽。

    被震惊地坐倒在地上的洛均,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招魂人弯腰,修长干燥的手指温柔地捡拾起地上一串杨柳的嫩枝。

    那上面缠着一截红线。

    而幻听姬消失了。

【东冥教 第五幕 红弦】

    【东冥教第五幕红弦】

    ******

    “你知道能够控制人类最可靠的羁绊,是什么吗?”

    “是金钱?

    是权力?

    是恐惧?”

    “不,非但不是黑暗和卑鄙的东西,

    反而是最纯洁和最崇高的东西。

    是理想,

    是信仰,

    是依恋。

    普通的人类无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只要死神在前,

    无论是金钱、权力,都会通通抛却。

    但求知者会为了理想情愿殉道;

    情侣会在大厦崩塌的一刻保护自己的爱人,

    母亲会为了孩子,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是被激素所调控的,刻在人类基因中的潜能和本能。

    你对他怀有纯洁的依恋、崇高的爱,

    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招魂人道,如同要作价收买洛均灵魂的魔鬼。

    却是用着天使的身躯。

    洛均跌在地上,被他刚刚因为进食和幻听姬自我奉献而充沛的灵压,压制得四肢不能动弹,浑身发抖:“是你,你吸收了幻听大人的灵魂?!”

    “人偶绝对服从于她的主人,人偶绝对侍奉于她的主人。

    作为永生者,脱离于人类社会;

    作为利维坦,甚至脱离于永生者的群体。

    我匍匐在地上,灵魂强壮,躯体不死不灭;但我没有权力,更没有私人财产。

    我没有别的东西收买人心,

    只能将最诚挚的爱情扭曲成红弦,将她们的心,牢牢地绑在我十指之间。

    她们自愿为我奉献一切。

    我也这样要求于你,利维坦以这种方式避免周围人的背叛和松懈。

    我游离于所有世界。

    第一考虑的当然是安全,当然是生命之权的延续。”

    洛均恳求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世上有很多皇亲贵胄,有很多强人猛士,

    他们渴望权力,渴望力量,

    他们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给任何魔鬼,换取永生、

    换取权柄。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想要的只不过是平静、平凡,无愧于心的生活;

    可你为什么偏偏选我?”洛均颤抖着拔出沉舸,向后缓退,试图反抗。

    “环顾四周,似乎也只有你了。这就是冥冥的旨意,虽不能尽知之,莫不能不从之。

    谁知道命运女神的深意呢?

    来吧,将你的灵魂交出,来到我的麾下!

    (那招魂人双臂展开,灵压如风中战旗猎猎,乌云上升,雷电吟唱!如同招魂的咒语,如同地狱的招魂的歌谣!)

    将你寄托给他的热忱的情感,

    全部奉献于我;

    不,我还要更深,还要更多。

    崇高本来就混杂着肮脏,

    情感不能分割于欲望。

    我要你纯洁的初恋,

    如同初春第一次开放的满树梨花纯白的花朵;

    我要你暗黑的野望,

    如同奔涌的、沸腾地撞击着岸线岩石的地下河。

    我是你空中的巨月,

    夜夜在你梦境中经过,

    直到你愿意交出生命,匍匐在我的地上天国!”

    他手上出现一根真红的丝线,如同琴弦,一端正在他的手中,一端套在洛均的咽喉之上。

    把他拖到自己面前!

    “不!不!不!”洛均在强大的魂压之下牙齿战战,脑中如被电了一样嗡嗡作响,“我寒玉是名门正派,你这样和天魔邪教有什么两样!

    我不从!我的灵魂只属于我!

    即使你再加灵压,让我的灵魂崩溃,我不会服从于你!

    我只恨自己被无知蒙蔽,竟然召唤出你这种魔鬼!早知如此,应当亲手送你下地狱!”洛均捂着头在地上打滚。

    “你说什么?什么天魔邪教?——你不是我东冥教的弟子吗?

    天摩宗与寒玉宗,又称天摩流与寒玉流,不只是修习的侧重点不同么?”

    冬林(一脸震惊):“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摩宗与寒玉宗的二流分裂,已经是安史之乱之前的事情了。

    由于树姬提前预报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当时二宗在应对时局的对策上产生了分歧……”

    招魂人:“结果呢?”

    “天摩宗善战,寒玉宗善治。

    合则无敌,分则各不成行。

    二流分裂之后,天摩宗虽然有强大的战斗力,但因永生者不能容纳于人类社会,只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流星军阀领主。

    而寒玉宗由于缺少强大的战斗力,往往被人类肆意掠夺,用后即抛。

    只能分散成小部族,在天使和长老们的结界下,隐藏自己的行踪。”

    “圣域呢?圣域的冰雪结界难道不是无法摧毁的吗?”

    “撑起圣域的白剑……遗失了。”

    灵压平息。招魂人暗自忖度:“我丢失的灵力,都封在了那剑中……”

    ******

    坐落于长白山南麓山巅,如同云雾中的一盏金城,枫林走廊。

    神侍西舳躬身行礼,然后跟着风垠快速的脚步道:“从祭司大人,现场怎么样了?

    五长老还在等着您的回复。

    这是否意味着上官兰棹的能量又增强了?我们寒玉宗相较于天魔宗战力较弱,是否还要东迁?”

    风垠突然停住脚步:“西舳你是铸剑师?”

    “正是。”

    “灵器会追随主人的踪迹,这是必然的么?”

    “从祭司大人,灵器相当于是意识体调取外部能量的媒介,相当于是主人意识体的一个外延。”

    “你听说过斗白晷吗?”

    “当然,能够造出白剑这种水平的灵器,是所有铸剑师的梦想,可以说是纯度最高的灵器,棋盘上纵横捭阖、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白皇后。——白剑在第一次叛乱后被封印了,巨大的力量被藏匿。”

    “白剑在第一次叛乱后,本来交由治疗组的人净化。

    但净化没有完成,TREE提供的治疗系统反而崩溃了。

    五长老没有办法,只能将白剑就地封印。

    接手净化的那个人就是——上官兰棹。”

    “就是天魔教主?”

    “上官兰棹,一定会图谋白剑!”

    ******

    “白剑必然会招来无数的觊觎者,先找到为好。”招魂人手中一挥,红弦下移,锁在洛均琵琶骨上。

    “许我以驱驰,我留你性命,授你三山之法。”

    洛均被他折磨得脸色惨白,仍然倔强摇头。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修长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挑眉诱惑的笑:“你不是很希望,他,死而复生么?”

    洛均的瞳孔张大了,这是他无法掩饰的感兴趣的表现。

    “帮我做成这件事,我就让他的怨魂,复现于世,让他忘记痛苦,让他平安喜乐地,活完他的寿限。你也不想看到他在地狱受尽折磨吧?

    如果他痛苦的话,你也会痛苦的吧?”招魂人贴近他的耳边,如同一段耳鬓厮磨。

    “你能做到?我凭什么相信你?”

    招魂人展开握住的手掌,掌中柳枝发出盈盈的碧光,如同翡翠。

    “幻听姬就是我从濒死的少女身上拯救的灵魂,置于人偶之中。幻听姬不过是我区区人偶中的一员,灵力就如此强大,而萧渐明只不过是寻常人类,更是简单。”洛均的双眼露出难以抑制的渴望,追随着那柳枝。

    招魂人合上手掌,洛均已在他的股掌之间。

    “只是我现在,灵力衰弱,不能成行。你帮我?”

    “好,——但我不相信你,我听说三山注重誓言,请你立誓为约。”

    招魂人挤出一个狐狸似的假笑:“成交。”

    ******

    冬林:“大人真是三山之人?”

    招魂人:“你有何怀疑?我的灵力可以匹敌你们恐惧的敌人,更胜你万倍,难道还不够证明么?”

    “那阁下不可能不知三山条例——死人不能复生!”

    “我又岂能不知——做个玩偶,给他个念想罢了。五蕴织盛,爱别离,求不得,世人皆苦。”

    “原来如此。那萧公子?”

    “我也不知道我依存的这具躯体,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你是寒玉宗的弟子?”

    “正是。匠造作西舳之弟子,我只是一个过不了翔士考试的普通人,如果我没有进入三山的机缘,只求能够行医济世,拯救在乱世中流离受难的世人。

    大人能否以真名以告,您和白剑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白剑的守护者?像我的导师一样是匠造作?我也好联系上人,抵御天魔的入侵,早日搜寻失落的白剑。”

    “我目前力量太弱了,只能隐藏,否则我的名字一出,一定会招致大量的敌人前来灭口;也会给你和那小子带来灾祸。”

    “我不明白。”

    “三岁孩童,抱璧过市啊。”

【东冥教 第六幕 第一滴血】

    【东冥教第六幕第一滴血】

    (节度使薛兼训、采访使洛修钺、军侯李自良)

    “洛均,你家大人在河东?”

    冬林道:“洛修钺大人追随薛尚书,也即薛兼训大人节度于河东重镇,任河东采访使,抵挡北方胡人入侵。

    但子垣从小体弱,故而一直养在长安,没有北上太原。

    如今已入严冬,河东前线军镇滴水成冰,怕是……”

    “冬林,准备车马行装,走。”招魂人道。

    “去太原?”

    “沿黄河,恐怕还要向北。如今突厥与吐蕃的势力如何?”招魂人问。

    冬林生于开元盛世,经历安史之乱,亲眼目睹唐由盛转衰,长安两次落于胡人之手,百姓流离。

    而这个招魂人仿佛桃花源中人,竟然不知时代更迭,突厥已在大唐和回鹘的联手中灭国,而安史之乱,唐国力减弱,又不得不放弃西、北、西南数方向的土地,承认吐蕃、回鹘和南诏的实际控制。不禁泣涕,泪下沾巾,道:“安史之乱以来,胡人势力变动很大。

    后突厥已被回鹘和大唐联手所灭。回鹘汗国取其地,其国汗改信摩尼教,帮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约为兄弟之国;

    吐蕃则趁人之危,占据陇右之地,不复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时的友邦之谊,想来令人断肠。”

    招魂人接过冬林的地图,道:“情谊存乎于民众,而国家关系取决于利益,没有必要无谓的伤心。”

    ******

    “四公子!你怎么来了?”

    “父亲呢?”

    “大人随薛尚书一起北上大同巡狩,一时难以回还……这样,我给大人去封急信!公子可在府中等候!”

    “来不及了,天魔教勾结吐蕃,声东击西,配合进犯,云翳在汇聚,目标不是大同!”

    “我们去!”

    “目的地在哪儿?!”

    “云中守捉。”

    飞驰的马上,已出城池,墙郭在遥远的后方,前方是莽莽的冬日草原。

    白雪旋风,衰草漫烟,茫茫无边。滴水成冰,骏马低头。

    纵使所有人都包裹着厚厚的狐裘皮毛,严寒也刀子一样渗过皮毛,将人的手脚冻的生疼。

    招魂人只能用法术,唤起厚厚的雪幕,冠盖罩顶,如同雪车。

    “用雪取暖?这是牧人的手法。”冬林问。

    “雪是很好的隔热材料。我目前的灵力不足以调控温度,只能用雪华暂时一遮。”

    “白先生,如你所见,我的的父亲不爱我。”

    “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的命盘是无根之木,是衰朽的命格——三个哥哥从小跟随父亲马背上骑射,戎马守在帝国的前线,建功立业,而我……是个拿不动刀剑的,优柔寡断的小儿。”

    “呵……我还第一次见到人,把将你拦在战场之外,看作是不够偏爱。”

    马蹄声。

    “有人!”

    马队形成三角形的楔形阵,踏雪而来,环绕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参见四公子!”

    “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骑士若迩法道:“在下若迩法。回禀四公子,我们是河东采访使大人的贴身护卫,胡血儿十八骑。

    因我们都是唐人和回鹘人的混血子,战斗力很强,大人一直带在身边。

    如今大人在大同得到急信,但河东重兵都已经压向西南方向防备陇右的吐蕃,大人分身乏术,兵力也不甚充足。

    无法抽身前来,命我等保护公子!大人让我们带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小红马,助公子一臂之力!”

    “就你们十八个?”白道。

    “吾等虽然人少,但善骑亦善射,平日是好猎手,冬天善于追踪埋伏。无论是强盗匪徒,或者吐蕃骑兵,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对手是什么东西。”

    若迩法突然望着远方铅灰色地平线上的云翳:“前方白毛风!马队收紧!把公子的车驾围在中间!”

    十八骑道:“那铅色的云朵怎么移动得如此快?”

    冬林以灵力眯着眼睛观察:“朝我们来了!”

    雪大得人睁不开眼,仿佛是有人用桶和铁锨将雪往人头上泼似的,一会儿工夫,马已经站住,完全走不动了!洛均觉得自己呼吸快要凝滞了,这时,随十八骑士前来的,极通人性的小红马将他救起。

    “真是好马。”

    十八骑和洛均一行人只能无声地靠在一起,抖落头上的雪。

    “所有人,人往里面靠!”

    “再这样下去外圈的马会冻死的!”

    “不对!内圈的温度应该很高,可以抵御白毛风,这里怎么反而越往内越冷?”若迩法像十八骑的当家大哥哥一样,把年纪小的骑士往里赶:“立汗,立汗,往里走!”

    招魂人目中一凛:“风,不正常的风向!洛均,沉舸借我一用!”

    “气之结界!”

    一道白光劈过,众人之间白毛风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阻隔在外,气流减慢,中间的温度缓缓上升。这墙壁的四周隐隐显示出两个金字塔以底面相拼构成的正八面体,凶猛的冷风被隔绝在外。

    发出鬼哭狼嚎一般呜呜呜的嚎叫。

    若迩法目中微动,对着招魂人行了三印礼:“你是天使?”

    招魂人目下线:“摩尼教徒。既然战情紧迫,我就抛弃门户之别,以摩尼教的名义,传授你们御敌之术。

    春雨剑法太过繁琐,你们就记简化者,每人只记一招,攻击敌人必死。因救云中守捉,名之曰出云十九剑!”

    ******

    云中守捉长官令狐三元看了看他们:“我们日夜守在天魔教与吐蕃联军拉锯的阵前,我跟节度使大人要的是精兵强将,不是贵族公子哥儿,不是生瓜蛋子,不是乐伎琴师!”

    “除了他们你们不会有别的援军。”

    令狐三元沉默了:“那好,你们都给我上火线,听好了,别以为你们在采访使大人身边,就会有什么不同——这儿一切都得按照战场的方式说话!”

    招魂人给十八骑士和洛均分发烙印好的灵阵——用灵力将金色的阵烙印在他们掌心。

    “记住,屏息专念,内力以传。伏击是以杀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天魔教主是魂系,所以必须得以活人作为她驱使的最终载体。无论对手看上去多么可怕,都不过是被天魔教主幻术伪装过的人类。”

    到立汗的时候,那阵突兀地发出了一下子红光,然后平息。

    白无常用鹰隼一样的眼睛盯住立汗看了一会儿。

    “白先生,怎么?”

    “没什么。”

    “报——斥候回报,果然有吐蕃的军队开过来了!”

    “各自进入伏击位置!”

    ******

    洛均在伏击位置,在白莲却邪阵的视野里看清了,那看上去的猛鬼竟是一个年轻的吐蕃士兵——他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并不是多么凶神恶煞。

    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他甚至显然不是一个战场老手,而更像是“秋冬作战,春夏牧马”的一个年轻牧民,只是跟着部落里的战士过来打打秋风。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天真的神色,

    他甚至还没有生出胡须。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不是还会在斜阳下,燃起牦牛粪的火堆,在帐篷里等着他回家?

    年轻牧民的脑袋在白莲阵的视野里移动。

    可我平常射的都是靶子、兔狐,突刺的都是稻草的人,

    他是个活人啊。

    “这是战场,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杀你的兄弟!”训练突刺时,令狐三元严厉的告诫。

    攻击呀,凝神聚气,内力发出,攻击呀——你习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就是为了今天!

    几秒钟在洛均的感觉中无限放大。

    仿佛有一年那么长。

    他终于发出了第一次灵力攻击。

    也是第一次杀人。

    年轻的吐蕃士兵在白无常封装的冰系白莲阵发出的灵流中,颅脑迸裂,如同夏天炎日下的西瓜。

    散在地上的是红色的冰。

    红色的冰。

    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洛均还是记得这一刻,他还是仿佛能够听到云中守捉的朔风,冷的像刀子一样,由于在雪里埋伏得过久,寒意渗透所有的白色雪中伪装和保暖的皮袄狐裘、贴身的锁子甲,渗入他所有骨头的接缝,渗入他的灵魂。

    他所有的骨头都随着那一声灵流喀喀作响,他骨头疼。

    甚至当他成为大祭司之后,在他最焦虑的梦里,那种彻骨寒冷感觉也会让他突然惊醒。

    他从小除了射兔子,鸡都没杀过。

    这是他第一次剥夺同类的生命。

    他浑身颤抖。

    但是他没有时间哭泣、大吼,或者发泄自己的疑惑和悲伤。

    箭镞、火石嗖嗖嗖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招呼来。洛均只感到一阵混乱,吐蕃骑兵的冲锋,前方防线的大唐步兵很多被砍掉了肢体和头,头被穿在马鞍后面。他们只带左耳朵回去领功。

    他从雪里艰难地爬起来,按照演习的位置,换了一个城垛后的伏击位置。

    下一个。

    天魔教对云中守捉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把死去的人尸体拖回来,头发寄回家里。——不要放松警惕,夜里还会有更多。”令狐三元简单地说。

    洛均拖着尸体走啊走,觉得自己特别没种地哭了。

    老兵们都没有说什么——也许是他们见的多了,新兵蛋子总会有这个过程,或许他们想起了自己。

    “见见血就好了。”这是他们最常说的安慰的话。

    半夜。“报——糟了,天魔教和吐蕃骑兵把土城子和咱们后方的驿道截断了!是想要围死咱们!”

    “他们放火烧了土城的粮仓!咱们没有吃的了!”

    “上面说朔方节度使在灵州和吐蕃决战,让咱们撑几天!”

    “几天……?”

    “少则三天,多则……”

    “马。”

    ******

    十八骑和自己的战马告别。

    立汗牵着小红马不让杀,“求求你们,留下小红马吧!它是最好的马,脚程最快、最聪明,最通人性的!——总得给公子留一匹坐骑。四公子,它还在暴风雪里救过你的命呢!”

    “都饿了三天,只有米汤。雪下得这么大,将士们会没有力气的。天魔教的鬼众们就围在城下。”冬林劝说。

    “冬林,把沉舸给洛均。”

    “白先生……?”

    “出云十九剑,你练得怎么样了?”白无常仿佛漫不经心地道。

    “会了。”

    “好。”白无常从柴堆里抽出一枝细枝,在洛均面前又演了一遍。

    最后一招鸿鹄宿雪,搭在小红马的心脏上。

    小红马还以为主人们是在跟它玩耍,高兴地蹭蹭树枝。

    洛均却明白了白无常的意思,这是要他亲手杀死小红马。

    “立汗你出去吧。”白无常说,他让冬林把立汗带走了。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洛均。

    “四公子!”若迩法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命令。

    他知道,洛均的剑术不弱,他只是一直不肯使用,像是总是收在柙中的虎兕。

    “你是他们的首领,这是你的责任。”白说。

    炊烟弥漫,疲惫的将士眼中都冒出光来:“有肉香?!”

    十八骑看着眼前端上来的马肉,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吃下去。”若迩法说。

    “要吃饱!活着出去!打赢这场仗!”

    ******

    “为什么?”洛均望着从马的动脉中迸溅了他一身的血沫子,问。

    “人类总是会陷入战争,到现在,也不知道确切的原因是什么。你问十八骑,你问云中守捉的老兵,你问你父亲,你问灵州的流民,他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战争像是历史的战车对冲,国家间的巨轮碰撞,一旦开动,必然要进行到一方崩溃才能停止。

    和平是珍贵的。

    却只用恐怖的平衡才能维持。

    个人的死生就像战车上抖落下来的碎掉的雪花。”白无常平静地回答。

    鸿鹄宿雪,如果不能再次起飞,就是白色的永夜,在雪里陷入永远的安眠。

    “就没有路吗?”

    “唯一的路,早点结束它。”

    “都说张巡守睢阳的时候,连人都杀了吃——那时我太小,以为他是个残暴的人,今天我才明白南霁云为什么选择死。

    好,我答应你,我帮你找白剑,早些结束这一切。”

    “黑夜又要来了——夜是梦的虎翼。”白无常望着阴沉的西方天空。

【东冥教 第七幕 一人利维坦】

    【东冥教第七幕一人利维坦】

    “白先生,为什么不能后撤?”

    “云中守捉,是黄河几字的最北端,顺黄河向南,一路畅通无阻,就是长安。如果天魔教由此突破,她借助黄河的水之力,大水一夜行至长安,涌入关中。

    冬季天寒,关中之地将被白冰冻结,关中之民,尽被关入白色地狱。

    朔方前线,听闻长安已陷,或者掉头救援,或者自保独立,军心大乱,国土分崩。

    吐蕃、南诏正好将西南裂土分疆。

    国家间的关系,是利益关系,郭令公单骑深入,才劝和回鹘大军,一旦长安天子不再、朔方令公山崩,回鹘也不再会是大唐的盟友。

    但只要云中守捉在,我重新获得白剑之力后,可以借黄河发起反击。

    云中守捉,是睢阳、是布列斯特。

    孤悬于外,却守护于内。

    所以无论如何,在朔方战果出现之前,我们不能退。”

    “先生,你不是说,圣域独立于所有的政权之外,东冥教不干预红尘之人的政治吗?——你是大唐的子民?”

    “我的这具身体,还是大唐的子民。

    而我的魂魄,在遥远、遥远的时间之后,我是大唐的子孙。”

    洛均的眼睛亮起来:“你知道,对吐蕃这一仗,我们会胜?”

    白无常摇摇头:“我不知道微观的胜负,但我知道,我们会迎来一个和吐蕃、回鹘不再有战争,真正成为兄弟的时刻。”

    洛均不禁心驰神往:“大唐会复兴,会恢复开元的荣光?”

    招魂人看着洛均,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没有回答。

    很久很久以后,洛均甚至亲自经历了后唐这个帝国的一次复兴和再次的动荡,他才得知流离者所要遵循的三山条例,缄默。

    历史为什么是后见呢?

    为什么即使知道历史还是无法改变历史的大流向呢?

    也许因为现实世界是“庞杂”的,即使是史学家和统治者看到的、侧重的,也并非一定是真正的因素。

    ******

    白无常对十八骑道:“夜幕降临之后,噩梦之森就会降临。顺着土城子的轮廓,我会撑开正六面体(立方体)的土之结界。

    外面是噩梦之森的深渊,将不是真实的世界。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相信。

    噩梦之森为了引诱你们离开心灵之壁,将会无所不用其极,你们会看到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在墙外求助。

    无论如何不要相信。”

    ******

    绿色的极光之后,夜幕如约而至。

    立方体形的白色土之结界笼罩了土城子。

    城外狂风呼啸,草原上不多的树木,被吹得如同风中模糊的火炬。

    喀啦啦的巨风卷石之声,外面光影变幻,影影幢幢。

    “听,有人在哭!”立汗道。

    “那是假的,捂住耳朵,不要相信!”若迩法和其他的骑士年纪比较大,借助摩尼教光明和黑暗相互竞争的二元宗教哲学,能够抵抗噩梦之森的诱惑,闭上眼睛反复行三印礼,不向外看。

    笃笃笃、第一次敲门声。

    “立汗,立汗。我是仆固图克!”

    “仆固图克!你怎么在这儿。”她暗恋的男子、教她骑马、射箭,穿男孩衣服的老师,大哥哥,也是仆固部落的王子。

    “是汗王叫我来支援云中守捉的!我抓了吐蕃奸细,他能说出吐蕃的进攻计划!只要计划破灭,他们马上就要败了!立汗,立汗,让守城的军士开门放我进去!”

    “吐蕃的奸细?”

    “看哪,立汗,我在途中被吐蕃的暗箭箭镞射伤了,快开门哪!”

    “不对,不对!仆固部落都随着郭令公去朔方,在灵州与吐蕃决战,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真的!”

    仆固图克的影像应声消散。

    笃笃笃、第二次敲门声。

    “热孜亚!”这是立汗看到的第一个人。她的姐姐、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立汗,立汗,开门呀!我被路上的毒蛇咬了,快给我的清水!快救救我!草原上的响尾蛇真毒啊!我要死了,我的嗓子快要发不出声音了!”

    姐姐在向她求助。

    “姐姐今年夏天刚怀了宝宝,现在应该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怎么能还在草原上长途行走,还被毒蛇咬?”

    姐姐的图像也像雨雾一样消散了。

    第三次敲门声。

    “立汗,立汗,千万别开门!”

    “阿妈?你是幻影,是骗人的?”

    “那个白无常是魔鬼,他说的话是骗人的,他说他是摩尼教徒,他骗人——他根本不是摩尼教徒,他根本不信光明使者。他就是天魔教徒,他把你们关在这土城子里,就是为了把你们的灵魂一起献给天魔教主作为食物——千万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妈,你说什么?”

    “立汗,立汗,千万别开门,我看见那魔女了,天魔教的教头是个魔女,她和那个白无常是姘头。

    我看见了,不然那个白无常为什么要把大唐的士兵都哄睡着?那些大唐的士兵都被他杀掉了!他只把你们留在这笼子,等着天魔教的妖女来吞吃!

    他会把你们都当做食物献给她,像恶毒的蜘蛛求偶带着食物作为礼物!”

    “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四公子,采访使大人是反对天魔教的,采访使大人的四公子不会拜他为师!”

    “四公子也被他骗了,不信你看!”

    立汗看到白无常挥动沉舸,用白色的冰雪将令狐三元等唐军士兵都送入沉沉的睡眠。

    “只有杀了他,杀了那招魂人才能逃出去。我被天魔教杀死没有关系,可你们,你们,我的儿啊,啊——”

    是魔鬼啃食人类的惨叫。阿妈的惨叫!

    “阿妈,阿妈!”立汗再也忍受不住,拿着刀冲出了土城子结界的边缘!

    喀啦啦!

    土之结界的那一整墙,像是春天融化的冰盖一样,光流噼里啪啦地碎裂了!

    天魔教主在她面前,展示出一个洋娃娃似的美貌的少女。

    那女孩举起涂着粉红色桃花花瓣一样的手指,捧起立汗的脸:“女扮男装的孩子,你就是那个魔女呀!”

    ******

    立汗醒过来,若迩法把她摇醒。

    “若迩法大哥!”

    “换岗的时间到了。”

    土城子静悄悄的,除了他们,唐军的声音都没有了。

    “若迩法大哥,除了咱们,你还看见其他人没有?令狐将军呢?四公子呢?”

    她朝着土城子的内城直奔过去。

    “我要杀了他,把四公子救出来!”

    *******

    另一边。

    “若迩法哥哥,谢谢你,你知道我是女孩吧?”立汗突然出现在轮值夜岗的若迩法面前。

    若迩法大大吃惊,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摩尼说应当行善……”话音未落,尖刀透心!

    “若迩法!”若迩法的好友李夏大叫,“立汗你疯了!”

    “快告诉四公子和白先生,立汗被天魔教……是天魔教的魔鬼进来了……”若迩法尖刀插在心口上,血气逆行,说话困难,眼见不行了。

    在立汗身后,无数妖化的吐蕃士兵的灵魂像黑色的淤泥的浪一样扑过来,瞬间淹没了李夏和若迩法。

    ******

    黑暗之中。

    土城子外的立方体结界已经破溃,噩梦涌入。

    但是在土城子内部,还有一个由二十个正三角拼成的,正二十面体的结界。每个正三角形上,像镜子一样反映出十八骑和洛均、冬林所处的噩梦梦境。

    水之结界。

    像一个镜子组成的球。

    在这个球之外,十八骑和洛均、冬林像一个圆形钟表上的二十个刻度一样,均匀地躺着,头朝向水之结界的中心。

    在这个很接近球形的正中,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观看着,二十个人的意识被噩梦渐次攻占。

    这是他给天魔教设置的陷阱。

    “令狐将军,可以出城收割首级了。记住,千万不要踏出我所划出的,最外围的以魂之界的边缘。”

    这时众人发现,原来在土城子的正立方体的结界之外,还有一层更大的结界球,是由十二个正五边形构成的,像一个足球一般的外围。

    魂之结界。

    令狐三元率领埋伏好的唐军,从地堡中杀出来,砍杀着进入魂之结界的敌军。

    ******

    哇的一声,洛均第一个从噩梦中醒来。

    啪!

    水之结界的一个面像玻璃那样炸碎了。

    “你利用我们!?你给我们身上画上白莲阵,根本不是为了教我们什么出云十九剑,根本也不是要让我们明白战争,

    你就是要让我们成为灵魂的容器!”

    “兵不厌诈,我不利用你们,怎么骗过天魔教?”

    “你骗我说你是大唐的子民,是大唐的子孙——你不是!

    十八骑他们是最年轻最忠贞最勇敢的战士,你就让他们陷入噩梦中自相残杀吗?!

    他们没有战功,他们没有荣誉,他们就这样屈辱地陷入混沌的梦境之中!

    你太残忍了!你卑鄙!”

    “残忍?慈不掌兵义不理财。

    洛均,你现在全须全羽地跟我讲残忍?

    你为什么不去跟天魔教的人讲残忍?

    一人利维坦就是一个人承担战争的职责,

    我必须比其他人更强、更聪明、更残忍、更狡猾。

    你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你们千疮百孔的脆弱心灵就是噩梦之森最好的陷阱。

    如果用他们十八个人的性命,可以换得全局的胜利,我会换的。”

    “立汗她是个女孩啊——那我和冬林呢?你是不是一早也打算用我们的命换取这场胜利?

    冬林他也是东冥教的弟子啊!”

    “就算加上你和冬林,我也会换的——哪怕是加上萧渐明的这具身体,我也会换的,毫不犹豫。”

    ******

    天亮了,守城取得了胜利。

    胡血儿十八骑也从噩梦中渐次醒来。每个人都在原地发抖,他们甚至不能清楚地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但那恐惧还是擭住了他们的灵魂。

    “看,往南方的驿道通了!”

    “是信使!”

    守城的将士经过一夜的光怪陆离,仍然不敢开门。

    直到门下的传令兵用带哭腔的声音报道:“郭令公在灵州大胜吐蕃——吐蕃签订和平条约,退却了!大唐胜了,大唐胜了!!!

    吐蕃和天魔教退却了!”

    在终于确认了胜利之后,三重结界才一起碎裂。

    白无常终于撑不住了。

    他的灵力已经透支。

    ******

    冬林规劝洛均:

    “你知道白先生为什么一直没有选召弟子吗?

    一人利维坦,和人类的制度不一样。

    他经历了太多次的背叛,

    他要防备所有的背叛。

    所有的人都可以背叛他,所有的人都可以伤害他,但所有的人都会依赖他。

    因为他最强大,因为他最坚强,他不死不灭的身躯不会被人类的风刀霜剑所迫害。

    可他的心呢?

    没有人问问他的心是不是恐惧,是不是伤痛。

    没有人问问他,师姐的背叛、与最亲近的人为敌他是不是会伤心。”

    洛均发现失去意识的白无常手中还是守着最后一个火之结界不敢放松。

    那是最简单、最稳固的正四面体结界。

    也是他最后一个结界。

第六十一章 偷袭佛渡岛

    夕阳颓势。

    几个化装成海货商人、渔民的人,习惯性地往一水之隔的宁波霩衢千户所眺望。他们将手指蜷曲,形成“狐狸之眼”的姿势,然后透过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之间形成的小缝隙,将远处的景物,如望远镜般看得更清楚些——这是小孔成像的光学原理。

    这在一切光学望远镜还未发明出来的十五世纪,这种航海家们绝不外传的技能、被称作是“鬼神之术”,他们不住地在身上画十字。而藏海王的兵丁们恰是从海上的传教士和海盗们口中得到的这个妙方。

    在他们的视野中,霩衢所没有什么异动,稀稀拉拉、身穿灰色土布制服、胸前使白漆写着一个“勇”字的兵丁日常换防,灰色的城门,没精打采地开着。

    海货商人于是挂起“平价无事”的招子,高高地挑在竹竿上。

    双屿港上的望哨看见了这个信息,看看风旗和风车,认为这一天又可以无事地过去。

    海岸边的苇草在风中微微起伏。

    昨夜,周敏静动员宁波四卫九所,共兵员两万,程先台州、温州卫兵员四万,从南夹击,联合攻打藏海王徐山。大嵩千户所、穿山千户所军士两千余,趁夜色将船只、火药藏在苇草覆盖的伪装中,就等暮色一落,趁夜强渡。

    太阳落下去了!

    苇从中发出渔人们呼唤鱼鹰的哨声,一长三短。

    进攻的信号。

    在夜色的掩映下,盖在船只上的苇草被掀翻,上面装载着茅草、火药、引火绳的小船露出形状,原来战线竟然绵延数公里长。埋伏在滩涂中的宁波府水师精壮们跃上小战船和艨艟八十余艘,夜中偷袭,自西向东向佛渡岛上的藏海王水寨强渡。

    风平浪静,仅用两刻钟时间,便渡过了狭窄的海域。

    从佛渡岛的角度看,仿佛是夕阳西下后,太阳的碎屑重新浮现在地平线上,一闪一闪的。

    “鸟铳!”扮成海货商人的海盗刚说出这个字,就被嗖嗖飞来的火药击中,一轮远射过后,轻装的战士越过滩涂,用冷兵器割断他们的咽喉。“快向点燃烽火向藏海王报信!”老板后退着想要跑到房子的土台上点燃浓烟的烽火,被冲上来的韩偃一马当先,一刀劈倒。

    “用不着劳烦你,他很快就能自己知道了。”韩偃眼睛望望已经被火光映红的海面,从定海卫出发,自北向南攻击的船队,周敏静为首的宁波水师已经与水寨外围的海盗正面交上了火。从岸上眺望,只见艨艟护卫着两艘高高的旗舰,水师船高垛深,垛墙后的箭眼里不断飞出火箭、火铳的枪子,朝着水寨海盗劈头盖脸地发射。顺着北风,飞火神鸦朝着海盗的船帆上释放。

    “先头偷袭部队跟紧了,不要拿辎重缴获,别耽搁了与舰队会合,前进!”韩偃下令。

    ******

    宁海县。

    程先、程不识率领台州府水师万人,联合宁波昌国卫精兵五千,合围宁海县流寇。

    火器的硝烟过后,步兵从排成方形的盾牌阵中鱼贯而出,五人一伍。最前面步兵持高大藤牌,将身后四人牢牢护住,使倭寇双手刀无法触及身后同袍。其余四人,两人胸前藤甲,手持小短刀,保护侧翼,两人从盾牌后伸出丈余长矛,远远地将冲来的倭寇刺倒。

    火器、步兵联合战法。

    ******

    北侧海面上。佛渡岛岸边是的周敏静的数艘旗舰和艨艟队组成的舰队。

    水寨中纠集的江浙流寇、倭匪、红毛破产者组成的海盗们早已摆开阵势迎战。他们在藏海王的训练下连战取胜,步兵战斗力很强,并不畏惧水师兵勇。

    以为大明水师还会保持原来的战法,碰撞接舷后砍杀,于是将早已经预备好的,阻挡船只的木蒺藜、木排推下水去。并用小船艨艟、火船构成火带,试图烧毁水师的船只。

    却见那些崭新而高的旗舰,非常奇怪地调转航向,不是以头冲着他们或是用撞杆试图登陆,反而侧过船身,排成一排,以侧舷面对水寨。

    甲板上的垛口被船工移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炮口。

    “都瞄准些,往岸上打,别浪费炮弹,掉进海里,那铁家伙可捞不起来。”炮舱里的技术官员叮嘱着一门门大将军炮前的操作手。

    身穿秋香色铠甲的主将,臂上的环甲发出冷峻的银色光芒,他将战刀举起,然后向下一挥。

    三十门巨炮齐鸣。

    (此时代的攻城炮弹为实心的铁球或铅弹,同时填塞小铁球作为霰弹,爆炸效果不强,也并不主要依靠破片杀伤,只是以巨大的动量锤击水寨和敌人血肉,而且实心弹动量大,可以在坚硬的地面上多次弹跳,形成连续几段衰减的抛物线,直到动量耗尽。

    实心弹对于步兵密集编队具有很好的杀伤性,一次可以糜烂贯穿十数人。由于古代步兵作战非常依赖于阵型的使用,因此炮击对于崩溃步兵士气和破坏阵型具有极高的效用,尤其是步兵眼看旁边的人被击成一滩血肉,内脏、血肉还溅你一脸,基本上心理防线会崩溃,然后掉头逃窜,这时候战线基本上就崩溃了,骑兵追着收割脑袋就行。这种炮、骑、步兵种结合直到拿破仑时代和沙俄12月党人革命都一直广泛使用。)

    宁波水师因此辅助以先头部队的火攻,一排排木头搭建的密不透风的水寨外墙,在高温下碳化、变黑、变脆,开始渐渐失去强度,最终,在炮弹的锤击下,像是牙签似的被砸得七零八落。

    大炮犁地三轮。

    巨大的轰鸣声中,佛渡岛上本来冲锋反抗的海盗们被炮弹打成肉泥,余下的贪生之辈捂着耳朵,以为地震了,吓得面如土色。

    炮声停了。

    正当他们以为稍微可以喘息,捡了一条命的时候,从西侧攻岛屿的韩偃部队已经从水寨后方偷摸了上来。

    月至中天,大胜无损。

    斩首千余。

    ******

    战前。

    周敏静毒渐深,全身无力,已经不能从榻上站起。他倚在圈靠上,让黄云取出一套秋香色色的甲胄,布面,厚厚的棉絮,正面的布上缀满铜钉,看不见的里面是铁片,只双臂上一层层鱼鳞样次第栉比的银色环片护臂。胸前、背心,双肩和前摆后摆都绣满了华丽的麒麟白泽图纹。这是一套有公侯驸马伯爵位的人才能使用的大明武官布面甲。

    他招手示意舒夜上前。

    “这是我的甲胄——大战之时,主帅若不在,军心动摇。我要你替我,一线督战、为国尽忠。黄云,把我的印信和虎符取来。”

    “侯爷不可!”黄云劝道,“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的乡下妇人!”

    “戈舒夜?!”周敏静提高声音,问。

    舒夜两只眼睛瞳孔放大,紧紧盯着虎符,眼中发出贪婪的光芒像是燃烧的煤块、盯着猎物的猫咪,露出丝毫不掩饰的欲望。随之扑通一声跪在周敏静塌前,咚地一声磕了个结结实实地响头:“谢侯爷恩!”

    ******

    佛渡岛出色的两面夹攻和海陆配合,兵员损失极少,只有斩杀水寨残盗时几人被烧伤。

    宁海县的海盗被程先部队击散后,从象山、宁海两港向海中逃窜,象山向北的海面被昌国卫水军堵截;向南的海面被程先部队清扫。

    佛渡岛已经为周敏静部所占据,宁波府水师后勤部队正在打扫战场,将铁炮弹捡拾回来,打算重新利用。

    韩偃登上旗舰,看过战报,对着主官揖道:“侯爷英明。这次兵分四路,一举收复宁海、佛渡岛,已经对徐山构成了包抄之势,仗打得很漂亮,战损也很少。

    只是……六横岛,侯爷打算怎么打?佛渡岛有偷袭之利,已经不可重复。徐山在六横岛筑高城固池,苦仗硬打。”

    黄云上前报道:“有乡老、儒生数十人夜渡前来,为首的耆老说徐山修建的白鹭城城墙高厚,都是以条石浇筑铁水而成,看上去坚不可催,但有几处排水沟,高宽可以容纳几人通过,可以暗中进入偷袭。他们画了徐山的城防图,希望面见大人,愿意为王师引路。”

    韩偃大喜:“侯爷可得亲见他们。”

    一行人出帐,主官远远望了望那群人衣衫干爽,下令左右:“把他们绑了,搜身!”左右都很吃惊,却见黄云急匆匆前来复命道:“身上怀有利刃!审问后,是徐山的敢死队!”

    主官冷笑道:“他们想学白衣渡江,也不想想,藏海王城池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只有排水沟可偷渡,你们身上一个个衣裳都没透湿,不是他亲自送你们出来的,还能有谁?”

    篝火熊熊,被绑在柱子上的耆老骂道:“周敏静,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和藏海王老爷作对!——他可是天妃保佑、出海观音的儿子,神仙在世!你们遭报应不得好死!下地狱剥皮煎油!叫我们挖出心肝煎了吃!

    明天,大海上就会掀起暴风骤雨,叫你们的破船统统翻了!”

    主官道:“既然如此,只能用你们祭祀海神了。”下令左右:“将他们斩首,以血祭海!将他们的头颅祭祀天妃!然后将他们内脏挖出来,连人头一块儿用石灰包了,明天用大炮给徐山送回去!”

    入得帐内,韩偃侧头看了看对方:“心狠手辣,你不是绥远侯。”

    对方道:“韩指挥使,你现在应当做的是:承认我就是周敏静,并且要让其他军士也这么认为。毕竟除了侯府亲信,士兵并没有机会人人面见绥远侯。”

    ******

    “明天的排兵布阵,还侯爷请示下。”韩偃显然还在赌气。

    “韩指挥使,你以为我们在闹着玩?不,这次所有的行动都是经过精心谋划的,你我都只不过是实施者,重点是要保证精确的施行。就比如这次登岛的时机,是侯爷和西厂从渔民、盐民口中反复问得的,每月只有六天,农历上半月十一至十三,下半月二十五至二十七,天文大潮,水深可以容纳大船,每天只有两个时辰。趁着申时酉时(下午三点到七点)内的高潮,船艇可以靠岸。又必须是顺风,必须是晴天,起码在黄昏前必须是晴天,否则火器营和炮营看不清目标,火药易湿,无法射击。

    战机稍纵即逝,侯爷支持不住,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

    韩偃被戈舒夜说服,道:“好。那下一步呢?”

    “宁海收复后,象山在我们手中,盗匪向南的航路就被阻塞了;西北方向有定海卫,我们须得从西向东强推,这样他们就仅剩下向东北方向的海面一条退路。将他们赶进我们布好的陷阱。”

    “陷阱?——那位大人在海上?”韩偃随即明白过来,西厂是要抢斩杀贼首的头功,“但海盗们说,徐山高城固池,我们海上补给又是有限的,他们如果坚守不出,耗起来,怎么办?”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坚守不出。”戈舒夜道,“如果天能助我,此后三天无雨,可以一举登上六横岛。”

    “若是天不助我呢?”

    “你没听海盗们也在求天妃救他们呢。”

第六十二章 胜利的滋味

    营火呲啦地跳动起来,天上几条银线,随即连接成幕——下雨了。

    仿佛是诅咒应验了似的,攻陷佛渡岛是子夜,后半夜就下起了雨,第二天大雨下了一整天,海上风力也很大,白浪涛涛。加之海雾朦胧,根本看不清六横岛的方向。

    佛渡岛上的宁波水师焦虑地等待了一整天。

    第三日,天气仍然不见好转。这将是涨潮在黄昏期的最后一天,再等,战机就要半月后了。戈舒夜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就在焦灼的情绪达到最高点的时候,申时四刻(下午4点),云并没有散开,但雨突然短暂地停了。

    戈舒夜跳起来:“看这下子天妃娘娘站在谁那边!披甲!全军下令,准备登船渡海!”

    加上缴获佛渡岛的船只,船队大小百余只船浩浩荡荡渡过海峡。虽然途中雨又下了起来,但整体风力平静,又经过战前沈自丹、周敏静指挥所多次演练推算,三刻钟过后,水师的攻击艨艟和指挥旗舰一起准确到达了六横岛(古双屿港)前线。在徐山白鹭城的眺望台中,浩荡的明军船只就像是突然从浓雾后面冒出来的鬼魂似的,哨兵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等到他们能看清船只的形状时,黑洞洞的炮口已经瞄准了他们。

    数艘旗舰上的三十门炮又响了。同时艨艟、子母船、蜈蚣船等运兵登陆船都冲向了滩头。

    设在白鹭城前防御阵地、水寨中的海盗,仗着海上的坏天气,根本没做好作战准备。

    水师将士在沈自丹的重赏政策下,跳下浅滩,趟过齐腰深的海水登上六横岛滩头

    一时间海上盗匪望风披靡,按照这种速度,滩头上设置的防守水寨很快就会被攻陷。

    城中海盗并不惊慌——他们的城池坚固,所储存粮食、火药足够,城中更有刚从红毛佛郎机人那里购买的新式大炮十数门,端的是固若金汤。于是指挥城中盗匪,开炮还击。

    更有一个天妃娘娘保佑的因素,徐山想到这里,不禁咧开嘴嘲笑。

    “陆地上的王公贵族啊,大海并不保佑你们。海神只保佑熟悉她脾气的人——潮水跟着月亮,每天涨落两次,每日涨落时间都会推迟。今天是十三,只要撑到后半夜丑时(凌晨2点48分),就是低潮。眼前停泊在六横岛滩头的大船,都会搁浅,成为困在浅滩上不能动弹的鲸鱼,等着被我割肉!

    你们以为近在眼前的胜利,都只不过是幻象,马上,马上,海神就会告诉你们,这些船,这些人,你们只不过是他祭坛上待宰的牛羊!

    你们是给我送上门的肥肉!”

    大雨倾盆。

    雨天潮湿,给水师和海盗都带来困扰——火药浸湿,机铳和大炮都不易点燃,反而容易炸膛。洒在地上的火药引线很快就被雨水冲散,双方成了冷兵器的白刃城堡攻防战。

    以前都是倭寇海盗上岸劫掠,当地平民躲入碉堡;现在倒掉了一个个儿:水师官军成了攻城的主力。

    韩偃持着圆盾英勇作战,接连踏破前线水寨,却仍然对白鹭城无可奈何。激战一天,斩首两千四百余,水师损失千余人,但仍不能下。戈舒夜只能鸣金收兵,原地休整。

    时间在慢慢流逝。

    “这么打不行:徐山的白鹭城建造得十分高妙,不知道从何处所学:依山而建,占领制高点。基座是丈余高的岩石底座,上方城楼高阔,涂抹着厚厚的水合石灰白灰,这白灰不光能防炮击,还能防火。而城中有望楼、炮台,土墙上开有小射孔;内中柱子密集,回廊如同螺旋迷宫,台阶高度不一,外人进去就迷路,听里面人说,有一次大震,都不曾倾倒;易守难攻。

    但我进入过白鹭城里面。城中有一处金库,有一处粮库,有一处弹药库。”舒夜道。

    “徐山死守此处,是为了钱财?”韩偃道。

    这时候是亥时二刻(晚上21:30),潮水水位还在最高处并不很远(当日高潮时刻7:48),突然有观察仔细的哨兵警觉道:“周大人,韩指挥使大人,不好,潮开始退了。请示指挥官,大船要不要起锚后退,否则容易搁浅。”

    “你还在等什么?半日潮生、半日潮落,三个时辰零一刻,潮位就会从最高落到最低!”蓝迦楼的声音在提醒她。

    大船如果后退,大炮的射程就瞄不到徐山的阵地上了;而这时如果徐山派人阻挡,大船搁浅在浅滩上,就会成为活靶子。她恍然大悟。

    徐山守白鹭城是在拖延——徐山在等他们搁浅!

    “把笨重的大船留下,艨艟、小船藏匿,做出后退的样子。趁着雨雾天气,看不清楚,将船上火炮、弹药卸下,转移到高处去。”霩衢千户所有军户娘子的娘家是六横岛民,因此对岛上地形熟悉,知道有两处小路,可以绕上白鹭城背后的山崖。

    “大人,那两艘大船可都是新造的!大漆都没磕掉一点儿!”管船的船工心疼地叫唤起来。

    “当然,当然,你们都心疼的好东西,当然要留给他们!——不光要把最好的留给藏海王,还要把火药也给他们留够!什么时候潮水会退到最低?”

    “丑时至寅时之间。”

    “好,做出从船上取辎重扎营的假象,转移炮火,将空营留在滩头上,做出掘沟救船的样子!

    小股部队持续袭扰,消耗他们的远程弹药。

    土工组,准备炸掉徐贼的城墙!”

    “土工组炸了好几次,覆土太厚了,炸不穿!”

    “叫土工组过来,挖掘地道——直挖到这里,这里(她在图上画出徐山城内的弹药库位置)徐山城池的火药库下面。等我的命令,先诱他们出来。”戈舒夜厉声道。

    月明星稀,在万籁俱寂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云散开了,天晴了。

    明天是个打海战的好日子。

    水位已经退到了最低,大船结结实实地搁浅在了浅滩上,像是只翻着肚子的鲸鱼。

    火光。

    海匪果然趁着这机会袭营了!

    “再等等,让他们把城门好好打开。”戈舒夜目不转睛地盯着,“现在!”

    埋伏在制高点的水师部队用灯笼打出攻击的暗语!

    轰!

    搁浅的大船上突然冒出火光,盗匪们一惊,两翼埋伏好的水师兵勇已经朝城门涌去!

    “炮!”一声令下,从船上撤下来的炮筒用推车推着,八人一组炮,发炮手点燃,铁炮对准了城门。

    城内守军想由高处射击攻击炮手,却从后山的悬崖出射出火矢将他们击倒!

    “轰!”数门炮同时开火,硝烟散去——城门焦黑,城墙被炸开了!戈舒夜、韩偃手持圆盾,冒着箭矢、火雨,用带铁钩的绳子攀爬城墙,亲自作战。战斗大约又持续了两个时辰,已是后半夜。终于打败守城盗匪,冲进城中,斩首换旗。

    “什么?徐山不在城中?!”抓住俘虏审问,得到如此回答。

    清点一番下来,却见守军都是老弱病残,空城一座。

    戈舒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久前才潜入调查,充足的弹药库、粮仓和金库如今都被搬运一空。

    是有序的撤退——城中有通向港口的暗道,已被徐山的盗匪在撤退时破坏、堵塞。

    “此战虽胜,到底叫他跑了。——下令所有军士不要进入白鹭城内!不要饮用城中井水和食物!”

    正说着,几个打算进去搜人的士兵触动了绊索,城中发出爆炸声、火光和噼啪作响的焦臭。

    ******

    朝日初升,潮平岸阔。

    昨夜作为诱饵搁浅的大船,在激战中被彻底损坏了一艘,还有一艘虽然被波及,趁着涨潮漂起,还可以回港修复。船工们正在检测。

    警示之声大作。

    徐山的舰队趁着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出现在六横岛激战一天,疲敝的水师视线中。

    绣着“藏海王”和金色骷髅纹样的三角大帆船,由于船型和帆形和大明的折扇似的折叠帆完全不同,而尤其好辨认。

    示警的铜锣声刺耳地响起,视线中大帆船航向调转,高高的侧舷露出一排炮口。

    刚刚漂起来的水师旗舰灰飞烟灭。

    “他们会靠港登陆吗?”戈舒夜、韩偃紧张地在城中眺望。

    此时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些新加入者的桅杆。

    “没见过——是新船。大明的船?!”韩偃通过折叠帆和高挂的飞龙旗号认出了舰队的出处。

    “炮船神威号?!”

    徐山的舰队警觉起来,迅速调转了航线,两方舰队互相追逐着,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们都想占据有利的位置,争取急转可以让自己船的侧舷对准对方没有炮口的船头,多次来回博弈的结果就是——

    双方排队开炮。

    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炮声如隆隆的雷声。

    硝烟在海面上弥漫。火在木头帆船上蔓延。

    “快,艨艟下水,去救援!”戈舒夜下令。

    但徐山的旗舰已经在硝烟中一骑绝尘,离开了海平线。

    ******

    经此一战,徐山丢弃六横岛的巢穴,远遁东北亚。

    浙江海面上算是肃清了。

    沈自丹以神威号宝船巡航,耀武扬威。

    此战各将官立大功,各有封赏,沈自丹由于在整顿浙江、清扫徐山上立大功,重新获得皇上宠信,在用人上更加宽容,主动为诸将请功:周敏静,由绥远侯爵加封一等郡公(公爵),封号颖国公;韩偃封继毅侯爵,不日将回京督任十二营都指挥使,掌握京畿兵力,宠信优渥;程先、程不识父子加官进爵,程先赐国柱号,赏牌匾“一门忠烈”;程不识官加两级。

    “你却没有得到任何东西。”白鸦倚在门框上,嘲笑地看着戈舒夜。

    “不,我有得到。”

    “那你得到了什么?”

    “自信。”

    “什么自信?当你穿着周敏静的盔甲时,你不过是戴着别人的面具行使着他人的权力。你看到杨昶为了保护沈自丹在炮击中不被霰弹所伤,扑在他身上,被抬下船是何感受?——这就是你当初在云头堡拼命要救的人。这就是你的自信吗?你要和他一样,无名无分地,心甘情愿地,为所谓的爱奉献吗?”

    “杀人的自信。剥夺他人的生命,是力量,是权柄,是吗?”她突兀地抬起头,直视着白鸦。

    “权力,你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都畏惧于你,人人都献媚于你,你的意志会自动达成,违背你的人会自动被清除,如果还是不行,就亲手将他们物理剿灭——

    那是很迷人的吧,你想要吗?你想用吗?”白鸦像对着小孩子,伸出一手掌包裹着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糖,诱惑地道。

第六十三章 建章伯爵夫人

    ******

    一骑飞马铃声清脆,一路朝建宁杨氏祖宅飞奔。

    杨氏家老、族长,男性都聚集在祠堂;女性都聚集在内帷,焦急地等待。先行报信的奴仆从马上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冲上去。

    “快说是什么事!”杨履命令道。

    “四老爷,咱家长房大哥儿杨昶大公子,今秋进京,又在北府大老爷、二老爷的举荐下,在赵祜龄大学士手下担任副监察史清剿浙东匪患——如今喜讯传来,战事大胜,大公子随水军炮舰出师,大败匪首徐山!这可是大功一件!

    陛下听闻战事大胜,可高兴坏了!承蒙皇恩,追封祖老爷为国柱,锡大公子袭了建章伯爵位,封公子母、祖母、夫人为诰命,赐冠带!因大公子早失双亲,特赐父、母、祖供奉,免杨氏一族徭役、赋税。赐田亩金帛!圣旨就在路上,请各位老爷夫人换了衣裳出来谢恩!

    今年年关,元日大贺,礼部挑选吉日,请建章伯爵和夫人,进京面圣谢恩!”

    杨氏祠堂前后男女都发出一种转惧为喜、大喜过望的感叹,阖族上下过年似的,换礼服、换新衣,人人欢天喜地,等着接旨。等吉时一到,杨氏祠堂里人头黑压压的,宣旨的太监拖腔拖掉地念着。

    众人脸上皆惊异。

    杨履谢恩后,请宣旨太监喝茶吃席,要尽地主之谊,席间问道:“陛下隆恩。公公是否宣错旨意?这,杨昶的夫人,怎么是杨戈氏呢?”

    太监收下礼金,满面春风地道:“怎么会错呢?司礼监批红票拟的时候,陛下为表重视杨氏世代贤臣,开金口说要重点加封建章伯大人。礼部特地查阅了建章伯大人的婚书,建章伯是去年在陕甘成婚的不是?”

    杨履心中惊异,怕悔婚的事情传出去。却听那太监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巧了么不是?建章伯成婚的时候,马文升大人正领总陕兵马,临洮卫知道杨公子身份贵重,将婚书交给总兵大人过目了。马文升大人仰慕杨荣大人的贤明,所以特意盖印。

    陛下封赏的时候,正好赶上马大人从辽东上京述职,就问马大人部下立功该怎么赏。马大人一看建章伯大人的名字,想起来了。那婚书是个姓谢的举子写的,台阁字体、文笔都好得很,故而记得很清楚。

    新妇白纸黑字叫做戈舒夜,是云头堡戈云止的姑娘,马大人问起来,才知道原来这建章伯和夫人那是青梅竹马,建章伯和戈云止也算是佳翁佳婿的一段佳话了。陛下听了也很高兴,说既是翁救婿于家难、又托孤小女缔结连理的佳话,患难见真情,自然情比金坚,就同朕与皇贵妃一样。实在应该嘉赏,过年节的时候,请建章伯爵夫人进宫来,陪贵妃絮絮家常。”

    杨履一听,心下如坠冰窟,惊出一身冷汗,嘴里只能嗫嚅恭维:“陛下隆恩盛宠,杨家、建章伯唯有忠心效国……”云云。

    等到送走太监,杨履一跤跌在地上,吩咐小厮:“快,快给陕西乔家庄那边去信,快!”

    “四老爷,要给亲家乔老爷说什么?”

    “什么亲家!虾蟆亲家!——让他们把戈家大姑娘找回来,无论如何要找回来!告诉他,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那乔家娘子怎么办……”“叫老夫人跟她说,缓缓地说。”

    ******

    祠堂。

    当啷!供案被掀翻,高高摞起的供果、烧鸡、烧鹅供奉被掀了一地。

    “凭什么?!我才是建章伯爵夫人!我才是明媒正娶的正房、我才是大娘子!我才是杨氏三书六礼娶进来的长孙媳妇!”乔安真歇斯底里地喊道。

    “哎,大媳妇,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吗?再说,你们是姑表姊妹、一家子至亲骨肉,娥皇女英姐妹共事一夫,这是堪比尧舜的佳话呀!”

    “那凭什么不让她当如夫人?而让我退位让贤?是我在侍奉舅姑、是我在替夫尽孝!她干了什么?——她跑了!”

    老夫人的脸色当啷一下就沉了下来(形容脸色突然变):“大媳妇,你说什么呢?咱们高门大户的,说话也不讲究分寸,失了体统。我明着告诉你,这是皇命难违,要怨,你就怨自己的命不济,怨自己没有那个福分。你问为什么让你做小——人家至少是个清白好人家的女儿,你呢?谁不知道你爹是个商户,捐的官?”

    “体统?体统?清白好人家的女儿?当初西安府挂着画像,满处去告诉他爹是反贼的日子还没过去几日呢!倒赖上个太监平了反——我瞧着小夜还有几分眼力,要不,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们杨家杨昶,她宁肯跟着西厂的太监跑了!”

    “好一个商人家低贱的女儿,说话好没教养,我明着告诉你,要是不快点生个一男半女,我们按照七出之条,休弃了你,把你退回去都是合情合理!”

    ******

    云头堡。

    吟霜望着拜帖,心中纳罕。“舅舅家为着表姐争嫁东杨的事儿,两家都闹断亲了,今日突然登门拜访,到底是何用意?”

    闵少悛道:“依乔老虎的品性,决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托辞我们要去华山拜望恩师,避一避吧。”吟霜点头称是,二人却待闭门谢客,却见戈夫人兴高采烈地迎上来。

    “妈,你跟舅舅说什么了!”吟霜赶紧问。

    戈夫人一脸喜色,道:“你舅舅今日倒是一转之前那该死的性子,说嫁女的事儿他也有不对,都是当父母的,为了儿女太操心了。咱们亲戚里道的,不应当断亲了,送了好多礼物,还问了你姊姊的去向呢?!”

    吟霜和闵少悛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色:“妈,他问我姊姊什么了?你告诉了他什么?”

    “再怎么说也是你舅舅呀……我就把你姊去定海投靠韩大人事儿告诉他了,叫他不要太自责。”

    “妈,你糊涂!!”正在此时,对话被门外敲锣打鼓、鞭炮声打断了,里长、乡老抬着“光耀门楣”的牌匾在云头堡大门请赏。

    “戈家大小姐嫁到建宁,年纪轻轻就跟着杨公子做了建章伯爵夫人,还被皇上亲封诰命,列入宗祠,记录在乡史县志上,这真是名留青史光宗耀祖啊!”“戈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啊!”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云头堡的人面面相觑。

    里长道:“恭贺戈夫人——大小姐这会子真是出人头地啦!万贵妃娘娘说了句,要召她进宫说话,当地的知府知县一层层传下来查籍贯,查明咱们戈老爷一家世代良民,戈老爷还在宫里当过差,真是家世清明啊!”

    却见谢若悬黑马飞骑而来:“戈夫人,二小姐,闵少庄主——我刚从袁总兵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还记得当年为了帮助重伤的杨三弟突出东厂杀手的重围么?当时我们做假婚书一封,如今却被人当了真——乔家和杨家,怕是会对大小姐不利……

    现在大小姐不在云头堡反而安全。

    只能期望他们永远不要碰面了。”

    *******

    战报一上,龙心大悦。从下半年打到冬月,又近年关了。礼部选取吉日,宣召沈自丹、赵祜龄还朝,并获胜将领进BJ晋见,封赏加爵。

    宁波府。整个绥远侯府沉浸在一片喜气中,也是为了给周敏静道贺和冲一冲晦气,庆祝备宴,敏静刚服下沈自丹送来的解药,犹有病容。

    “国公爷。”因为敕书已下,戈舒夜学着黄云的样子,提前改换了称呼,恭贺周敏静,敏静脸上表情却有些不自然。戈舒夜上前,要将印信和虎符交还给他。素手伸出,鲜红的指甲已经在攀城拔寨中折断了,边缘毛糙,在海水和火药的浸渍下,原本柔嫩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干裂了。在敏静要将虎符收回去的那一刻,她的手突然合上了。

    “我还有一事想问,请大人真诚相答——出发前,大人真一丝不知沈自丹用宁波水师做诱饵的意图?”黄云出声提醒:“戈姑娘大胜之喜,这吉利日子干什么呢?”想要阻止这场马上就要剑拔弩张的谈话。

    敏静先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明白过来戈舒夜的意思:“你怀疑我叫你去做替死鬼。”

    疑窦渐生,嫌隙遂起。

    “我身上还有西厂暗探的嫌疑,如果从大人的角度想,既然得知西厂想害我,便用西厂的棋子去替代我,让他们自相矛盾——这招棋很高妙,很合理。把虎符和指挥权交给我,是这个原因吗?”

    古仁人志士,请给我智慧吧,该如何跨越这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真诚。

    “我把虎符交给姑娘,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在所有的人选中,姑娘是我周敏静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能胜任的人。——主将丢失虎符是要杀头的,如果我认为你是西厂的探子,这一项就够了,虎符绝对不会交出,也根本不必等到岛上。”

    戈舒夜眼珠转了几转:“你的推论是合理的——但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你会认为我能胜任,超过韩偃、黄云。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可是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周敏静目中热泪直视着戈舒夜,目光灼灼,从代表高位的台阶上一步步下来。

    周围人皆诧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说什么,为什么会情绪这么激动。

    “是我打赢了这场仗,而我却一无所有?”戈舒夜目光游移地、仓皇失措地道。

    “是的,是你打赢了这场仗,是我盗窃了你的胜利、盗窃了你的荣誉,就连这公爵之位,也是用本该属于你的功绩和荣耀换来的——这是你殊死战斗所挣得的一切!

    这些金帛,这些赏赐,甚至公爵之位、颖国公这个封号,颖这个字,都该是你的!”周敏静情绪激动,眼含热泪,几乎是在吼道。

    周围的人被震惊得不敢说话——他们疯了吗?就算这是知道戈舒夜披甲戴冠假装周敏静指挥战斗这件事的人有几句腹诽,用得着未来的颖国公爵亲口说出来吗?

    戈舒夜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她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她哭得这么彻底、这么歇斯底里,这么委屈,整个脸、脸上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像是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泪水鼻涕口水从她的五官里流出来,像是个融化的雪人。

    “告诉我,怎么了。”周敏静只能陪着她落泪。

    这是她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哭,她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喊道:

    “是我救了他!是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我爹爹,我的家,我的名声,我第一次遇见的人!我的剑,还有我的人生!

    是他们抢了我的!

    可他们就是不承认。”

    ——他们说我不审,他们说我淫荡,他们说我吃里扒外,他们说我不知好歹,他们说都是我的错——等着,你们都等着。欠我的,我要向你们一一讨回来,用你们的骨头,用你们的牙齿还吧!

    过了半晌,周敏静才缓缓张口,道:“颖国公府是你的功绩,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同我一起上京觐见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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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