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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北上罴变

    *通感——莫氏族灭*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似乎突然变矮了,我在世间行走,又恍若不属于世间。

    在我的两侧,是分成两侧的地狱的图景:

    持刀的匪徒咧着嘴笑着,比拼着杀人的数目。他们身前的地上,是一具一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无头的尸体。

    人的头发、毛发如猪毛般纠缠,尸体如同一挂挂猪肉堆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内脏的腥味。苍蝇已经循着味道来了。

    余下的活着的人们被赶到一起,用通红的铁条穿过脚腕上骨头的缝隙,用铁链子拴着,一瘸一拐地驱赶而走。为了标记他们,头发被一刀刮至头皮,青色带着发茬的头皮上斑斑血迹。

    领头者拎起其中一个被囚者,如同屠夫从羊圈中选出三牲,绑在铁拄上,撕开他胸前褴褛的衣服,一刀!

    跳动的心脏!

    画面一片血红,又突然灯火通明。

    眼前是高高的红墙,在夜中,天空星明月隐。

    两排衣冠严整的内侍,点着白、黄两色宫中大蜡烛,照得沿路如同白昼。其中雀屏、华盖,仪仗迤逦,似是宫中贵人出行。两侧司礼监、御马监轮值太监一路跪在两边,依次磕头迎送。队伍的最中间,是用纱帐遮盖的轿辇,里面用镶嵌八宝的银碗供奉着血红的药丸。

    一个贵妇站在宫殿的正厅,汉白玉的高高的须弥座一层一层向上升去。仆从分作两队像碰触到海岸的海浪一般向两边散开,那贵妇伸出珠光宝气的手,捻起那颗药丸。

    我仿佛跟着那颗药丸进入了一张血盆大口。

    戈舒夜骤然惊醒在行军的路上。

    天迥云淡阔,风瑟雁飞高;月红马急行,吴钩挂在腰。

    韩偃一行出BJ经太行山口,一路山势雄踞,至大同。虽是初春,寒意料峭,风干硬如刀,一路尘土并无绿色。进城之前,一路经过许多寺庙,土墙夯成,斗拱单一构件就高等一人,千年不倒,香火仍盛。

    路经山壁,上面肉眼可见布满了先代人开凿的石窟,里面俱是佛像、壁画。

    夜中行军,风硬且干冷,队首火把摇曳,军士们在羸弱的火光中夜上要塞。戈舒夜从马车中伸出双手,在空气中搓了搓:“这里的风好干——春水怕是不好使唤吧。”

    韩偃看了她一眼:“怎么?”“你看这里佛教十分兴盛,我觉得那妖僧还会攻击我们的。”

    韩偃笑了一下:“真正的佛家慈悲,怎么会使出用人白骨做法器这等下作手段。只有大慈悲,才能在长城脚下镇守,安慰古往今来,云中郡的将士亡灵。”

    “原来这里就是云中郡?相传古圣人出塞,出云中关口而创出云十九剑。”

    马蹄声和特制的铃声,是军中信使的马匹。“韩大人,加急军报。”韩偃接过打开一看:“沈公公携粮草、军备,随后赶上大同,监军御敌,共抗小王子骚扰。”

    里面还夹着另一封私人信件,寄件人是蓝大夫:“韩副都指挥使大人亲启:

    见字如临。冬日军士多冻伤,又兼边地有军士采食旱獭、黄鼠,去年小王子撤退之时,向巫师问计,施有妖法,并留有染病畜牲于水源,易染疫病。请韩大人下令腾骧左卫禁止生食,注意保暖。由于押运粮草辎重部队行动缓慢,蓝已只身先行北上,于XX处与韩大人先行会合。另:病人安否?是否行为有异、多梦,是否视物有幻觉?蓝迦楼。”

    韩偃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中蒙着被子的戈舒夜,没事儿。但…他心中暗想,辎重部队行动缓慢,不会被伏击吗?——就连我们,不会被伏击吗?

    随着韩偃的大幅升迁而继任千户的李福骑马,带领先头部队开道,走在队伍最前,如今他面色凝重。

    韩春仍任韩偃近卫,拍马上前问道:“李福千户大哥,怎么了?”李福望着远远的夜色和天上的北斗,判断着他们正在西去的方向:“我们每隔五里地放出一个斥候,他应当前出侦查十里而返。这样前次的派出斥候折返就可以见到后面派出的斥候,交换信息回归队伍。”

    “还没回来?”

    “快去告诉副都指挥使!”

    山谷之间响起一声声令人不安的狼嚎,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出现在山坡之上,观望着他们。

    韩偃知道,冬春青黄不接之时,恶急的狼群甚至会攻击落单的人类,但绝对不会贸然进攻大队人马,通常都是避走不及的。如今这虎视眈眈的群狼似在观望着什么。

    “通知全军点燃火把,收紧队形,小心野兽!”韩偃接到李福的消息,心中警醒,于是纵马绕着正在行进的队伍前后来回跑动了几圈,催促士兵们收紧队形。

    钉掌的马蹄声。

    只有军马才有这种钉掌的方式。黑暗中的马蹄声咄咄,有些怪异,众人以为前行的斥候回来了,下一班的斥候赶紧迎上去:“前面有甚?耽搁这么久,千户大人会怪罪。”

    啪嗒一声响动,上面的无头尸体摔落地上。交接的斥候发出恐惧的大喊,马受惊站起来嘶鸣!

    一声轰然巨响,回来的马也倒在地上——一侧的腹部肋骨森然,肠穿肚烂,已然少了一半!像是被巨兽活生生咬了一口下来!

    “警戒!”金鼓之声大作,韩偃和李福身先士卒冲上前去查看。队中有军士猎户出身认得:“这人头被嚼碎了!怕是有熊罴出没!只是熊类胆小,一般都是白天活动,怎么会……”“冬眠刚醒吗?不应当很大。”“如果是熊罴,这是抓痕?”几人看到那死去军马的腹部,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熊爪的只一抓!

    站在山腰观望的狼群突然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音由远及近,远远应和。突然,这边山头上观望的绿眼睛们掉头就跑,像是传递出不祥的讯息:

    它来了!

    “列阵,龟阵防御,骑兵到后面去保护马匹!长矛手注意方向!”

    那团高如山峰的阴影突然移动了起来。

    “这么大!”那简直不像一头罴(棕熊),倒像是一头大象、一座小山!那东西站起来有一丈多高!

    “放箭!”

    那巨大的罴奔跑起来,箭镞擦着它厚厚的皮毛如同石子落入草堆中,皆不能射中要害。——倒惹怒了它发狂般发出咆哮!

    “骑兵,闪开!”韩偃刚来的及发出命令,就见那罴如同一辆坦克推开纸做的障碍一般,将龟甲阵的步兵一路撞飞——啪啦啪啦丢盔卸甲,龟甲阵的盾牌如鱼鳞、多米诺骨牌一般顺次倒下!它巨掌击出,士兵如同纸鸢一般发出哨声般的惨叫飞入空中。它咬住一个人的头,咔哒!

    它嘴里叼着无头的尸体,朝韩偃的骑兵这边转过头——它有半张人的脸!

    韩偃只觉得一股本能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来,寒气顺着后脊梁直冲脑门,那是一种猎物被盯上的、人类祖先靠遗传留在他脑海中的恐惧!它几乎不能动弹!

    戈舒夜的两眼突然翻白。

    棕熊放开口,丢下了它刚咬死的尸体。

    “糟了,这罴吃过人——它晓得!我听说过我听猎户人说过——吃过人的熊会喜欢上人肉,而且,它们最喜欢吃脂肪、味道鲜甜丰富的女人!”

    “不好!”韩偃心中刚才叫出,就见那熊罴冲向戈舒夜的马车!

    “火枪手,射啊!”砰砰砰,火机枪发出浓重的火药味,所有的弹药都向那根本不把人类放在眼中的熊罴身上集中而去,击出巨大的一团灰色烟云。那熊罴愤怒地站起来,如同一座小山突然伫立起来!

    但韩偃还是知道他们失败了——那巨兽用力一拍!马车的轮毂、车辕和车身的木头化作碎片从烟尘中飞溅而出,那畜生把马车撕碎了!马儿发出濒死的嘶鸣!

    “啐!”韩偃骂了一句脏话,顺手抄起一根手腕粗长矛,要上前营救!四起的烟尘中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大物的影子。

    ******

    (戈舒夜的灵力视角)

    我感觉到了,四周都是白雾,小小的、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在窃窃私语着内心的打算,各种小算盘。

    对死亡的恐惧,逃跑的打算,对逃亡惩戒的恐惧,家里的麦子还没返青,今年几亩地的租子没人收……

    我能听到那些不为外人道的思绪,我能看到他们的颜色,甚至我能分辨他们的味道。

    狼的灵魂更小一些,更影影绰绰而隐约。

    它们逡巡着,混杂着对那野兽的恐惧和对夺食的仇恨。

    我能感到还有一个巨大的恶灵在向这里逼近——我看不清,但我确定那不只是一个野兽的灵魂,更像是一个野兽的灵魂和一个人的灵魂揉面似的捏在了一起,揉面的人又不肯将它们和匀,于是半人半兽地纠缠着,散发着野兽的欲望和人的怨恨。

    他/它仿佛在向我说话,嗓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言语难以辨认,简直像是一个地洞中发出风的呼啸,吸引着人一步步迈入地府:“恨啊,恨啊……”

    那小山似的阴影像是一团黑雾,边缘不停地模糊、放大,像是很多黑色的触手包绕着,围绕着那形体的边缘。它站起来——我发现它肚子上有一扇门。

    那门的最深处发出尖锐的呼喊:“来啊,来啊!”那无数黑色的触手突然伸出,如风如雾流般朝她包绕而来!似乎想要吞噬她,同化她!

    戈舒夜的意识开始模糊,她的脸开始变形,似乎有动物的绒毛开从少女白净的脸颊上长出,她的嘴也向后裂开,里面露出野兽的长长的犬牙。

    她以四肢着地,张嘴喉咙中发出野兽似的狺狺狂吠,威胁着黑洞,似乎在抵御着那黑色怪兽的诱惑。

    (在此视角中)只见那怪兽见不能诱惑猎物,骤然站起身,伸出黑色触手如同遮天蔽日的一堵墙,朝戈舒夜直扑过来!

    一道影子闪过,戈舒夜像一只猫科动物一般,以人类不可能的力量轻盈地雀起几丈之高,躲开了这一击!这四足攀行的少女又像是爬树一般灵活地攀到那怪物的背后,沿着它的后背向上爬去。她作为人类的形体似乎已经不能维持,身躯的边缘也开始模糊,也像那怪物一般成了一幅笔触模糊的油画,边缘不清——那轮廓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只黑白交间的老虎。

    那怪物触手的手臂笨拙地向后拽着,想要把背上的累赘拽离,但那模糊的虎灵巧地闪避着,爬到了它的头顶。

    那里正是半张人脸。老虎一爪朝人脸抓去!

    人脸口中发出凄厉的嚎叫,包绕在它周围、组成熊体型的黑色触手突然像黑色的绷带一般解散开,飞在空中。在这些触手散开的同时,她看到了内部一个惨白色、扭曲的人体!是一具被熊吃了一半的人体!还有一只失去了半个头的熊,好像这只熊在吞吃人的尸体时,恰好被什么攻击了头部——然后人的残尸和死去的熊同时被这些触手缠住,形成了这个怪物。

    那是什么?

    那些黑色的触手像有生命似的朝戈舒夜灵力外化的那只小老虎冲腾过来!瞬间将她包绕在内!

    戈舒夜嘶吼着,用爪子挠着,奋力想要挣脱黑色绷带的缠绕,无奈越缠越紧!这些绷带无端地让人联想起继晓的红色灵络,也是有生命的幡帐一般。

    那小虎在原地跳跃了几下,随即被黑色的绷带吸干,失去了灵力支撑,不能维持老虎的体型。黑色的绷带骤然坍缩,裹束在少女身上,勾勒出一具极其完美纤细、雕塑似的少女的形体。但又恐怖如同挣扎的木乃伊。

    戈舒夜的口鼻全部被捂住,她感觉自己就要被窒息在其中!

    一道蓝色的电光闪过!

    ******

    韩偃带领的诸多士兵被从天而降的一道蓝色霹雳震在了原地,定睛去看时,被熊罴妖怪拍成碎片的车驾废墟中烟尘四起,少女抖抖索索浑身颤抖地爬起来,她身边委顿在地的白色车帐纱帷,像流云一般在地面上随风翻涌。

    在她的身边是一堆被雷劈中的腐肉,似是一具熊的残骸。这熊已被雷劈得肠穿肚烂,它的肠胃之中露出人类的白骨,还有半颗脸上皮肉还未被消化干净的人类的头骨。

    噼啪一声,又是蓝色的闪电,众人向暗黑的夜幕中远眺,只见被电光映亮的高大云块之下,是一骑飞驰而来。

    “蓝先生!”韩偃喜出望外地道。

    来人飞身下马,身材修长,斜背药箱,蓝衣博带、风姿雅约,施了一礼,正是神医蓝氏。

    “还好来得及时。”对方环视了一下被熊罴冲击到人仰马翻的战场,似乎一切都在尽意料之中,“韩大人,请命令士兵选择背风山壁下扎营修整,以山岩为背靠,天亮再行军吧。这里野兽横行,夜中腹背受敌的话就危险了。”

    “可期限……”

    “请放心,蓝某可保到达大同时限无虞。”

    ******

    “姑娘,你醒着?”蓝大夫以竹叶蘸盐水,在戈舒夜面前晃了晃。

    戈舒夜突然回魂似的双手捉住他袖子:“是你!是你救了我?那些是什么东西?”

    蓝大夫一边丝毫不受影响地低头号脉开方,忽然抬头,直视戈舒夜的眼睛,微笑:“你看到了什么?”

    “人,可能是死人,被熊吃了一半的尸体;熊,还有黑色的幡帐绫条,像是那妖僧的灵络一般的东西……是你吓退了那些东西?!”

    戈舒夜突然感到什么似的低下头,发现那些云雾似的白纱正围绕在她四周的脚下,像是云彩那样缓缓升腾着,拱卫、拥抱着她。

    “这是什么?”

    蓝大夫伸出修长的手,戈舒夜突然感觉很奇怪,他好像年纪不大,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又好像很老,时间好像从他的灵魂中渗透出来。对方摸了摸那些云雾似的白纱,仿佛陷入了回忆,又仿佛在娓娓诉说。

    “灵络。——这是前人遗留下的思绪,曾经三山的天使们将思绪编织成绫,他们离开时,遗落了一些在战场废墟的大地上。长久的不与生灵交流,使得思绪变得更加低级、本能,如同潜意识一般稀薄,它们渗透在这片大地上,像是稀薄的晨雾。

    ——后来者,在死去前发出了强烈的怨念和执念,即使落入野兽之腹也不肯停息,不肯安息。灵络追寻着思绪,于是强烈的执念让它们重新聚集,扭曲,直至被扭曲的念头染成漆黑。”

    “强烈的执念?那个被熊吃了一半的人?”

    “那是前朝御马监太监跛儿干。当年土木之变,明朝皇帝御驾亲征,御马监司领武职,跛儿干深受恩宠。可他是蒙古人,同情瓦剌也先,于是背叛了皇帝,向也先说出了明朝军队的情报。明军的军事布局、一举一动,于是尽在敌人耳中,甚至大兵出动之前,也先都已经比地方军队的首领先知道明朝皇帝的部署。

    明朝军队在叛者的带领下掉头攻击皇帝的銮驾。

    ——但是跛儿干没有得到他被允诺的同族的赏赐。

    使节们鼠首两端,两头欺骗。跛儿干被处死了。

    在被弃尸后,强烈的怨念让他的灵魂不得解脱,地下的灵络被他的怨念吸引得升起,聚集起来。正在这时,一头饥饿的棕熊闻着味道,找到了他的尸体。”

    “他被吃了?”

    “强烈的怨念唤醒了沉睡的灵络,将他被吃了一半的尸体和棕熊的活体捆绑了起来——就形成了这个半人半兽的污浊的、混杂的灵魂。”

    蓝大夫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戈舒夜一脸的震惊。

    “执念太重,害人害己。如果你像他一样,迟早也会失去人形。”他轻轻地警告。

    戈舒夜脸上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她乜斜着眼睛看着蓝迦楼,仿佛在等,仿佛在挑衅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和杨公子本来有因缘,只是你偏要挣脱命运的红线,改变这星辰的走向。不光是你们三人,也许很多人在时间河流之中的轨迹,都会因此而改变。”

    “关于我你又知道什么?你和杨昶又是什么关系?”

    随着戈舒夜警惕、气恼的质问,地上散落的灵络突然像翻涌的潮水一样波动起来。

    蓝大夫上下打量了她。他语气并不严厉,只转眼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一种回忆。随后,他垂下深邃而温柔的长目,似是怀念,又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沉舸以前是我的剑。”

    灵器之间相互呼应,冥冥之中,你和杨昶的红线连接了起来。可你偏要扯断红线,却还将其他的人席卷进来,就像小猫玩线团,等到醒来时,你已经深陷其中。我已经不知道后来的故事了。

    冰霜之使,霞雾之使,被三山召唤的少年们一一显露他们的灵迹。被三山选中的少女,你又会是什么呢?

    “这个,你摸一下。”蓝大夫友好地指了指地上洁白的纱绫。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戈舒夜怒而跳脚,白色的纱绫随着她情绪的起伏,突然像眼镜蛇一般愤怒地立起来。

    “果然,你刚才竞争性地与灵络结合,占了上风,因而排斥了罴人的灵力,熊人畸形的结合不能维持,所以熊和人的尸体才会崩溃四散。——你也算超度了他。按照我们三山的说法,你完成了第一阶段实习,现在已经是个白童生了。我须得教你怎么控制灵络。”

    “我凭什么相信你?”

    “如果继晓再次使用他的灵络进攻,你不想学会反制的手段吗?”蓝大夫低头颔首,语气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况且我也需要培养新人,以稳定登陆点,对抗这三山的弃徒,而你,和一个故人很像。

    戈舒夜心中纳罕,难道他能知道我心中所想?我刚刚的确在想,这不就如那妖僧的妖气红绫一般吗?

    “你积累诸多灵气,内力深厚,已经可以做出通感之梦。只是你不会使用。三山还没有接入这段时间,即使是使用这具义躯,我也不能教你。看来,我要为你引荐一位存在于此时的天摩宗的同门。”

第二十九章 公子怀玉

    韩偃率众人抵达大同,作为总指挥的定西侯蒋琬热情地接待了他。蒋琬世袭祖父定西侯之位,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随是武官,但能歌善咏,时人称之为“儒将”。

    “韩大人年轻有为,又是名门之后,此来番增援大同,定能使大明北方固若金汤。”

    “多谢侯爷。只是行军途中,我军士旅途劳累,又兼遇到野兽袭击,须得好好休整。”

    “那就请慰劳将士,我为韩大人接风洗尘!”

    ******

    蒋琬换了便衣,携韩偃,随从诸人下得马来。却是一处华丽异常的绣楼,名曰八扇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八扇头是不夜之地,看得戈舒夜眼花缭乱。

    一个华衣绝色女子迎上前来,盈盈下拜。蒋琬捋须微笑,颜色中有炫耀之意:“劳动苏姑娘亲自下迎。”

    苏青湄眼波流转,绝色动人,娇媚如水:“侯爷为国尽忠,盖世英雄,小女子仰慕之至。”

    “这……?军官、官员狎妓,不犯法吗?”韩偃被这番军镇之内莺歌燕舞的温柔乡惊呆了,在他所受的教育中,酒色财气最损军人意志。却不料这蒋琬从小聪慧,颇是个风流、好附庸风雅之人,即使军中阵前也是美人不断,诗酒狎妓。

    “哎,韩大人,此地天高皇帝远,加之军士阵前死生参半,自应当名士风流,今宵有酒今宵醉,不必在意世俗礼法。——只是面子上还要做做的,韩大人,可不能穿官服来呀!哈哈哈。”

    戈舒夜却有些吃惊地看着那头牌花魁——是西厂暗卫蛾眉!

    “给侯爷留了好位子。”

    ******

    韩偃与蒋琬告辞后,带领韩春李福查看军士扎营、粮饷发放和伤兵慰劳。

    韩春忽上前禀报:“大少爷,萧家人也在这里。”

    韩偃微微变色。

    帅帐之中,蒋琬端坐正位,谋士上前议计:“沈公公叮嘱侯爷:韩偃来势汹汹,又出身名门,深受今上器重,听说是破格提拔,连升三级。为免他分夺取侯爷军中控制之权,应当早作提防。拿住他把柄,日后也好辖制。”

    蒋琬眼睛发亮,捋须称谢:“督主偏爱,下官感怀于心。”

    暗卫上前道:“沈公公正给定西侯爷带来一份大礼。是韩偃在未入公门前,江湖上积的一场仇。”

    出现的是个牙婆,(暗卫渐亏)笑道:“这仇家来历大着呢,祖上是兰陵萧氏,现居武进县。八年前萧氏回沂州访古,在xx村为争一个婢女,得罪了当地大户氏,正是韩偃父家。韩偃父亲不明,听说早年和母亲和离了,故而一直养在外祖家。两家结了仇,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好直接撕破脸,就约定子弟文试武取。去年殿试,萧家出了一个进士及第、韩家出了一个进士出身、一个同进士,算是平手,本来应结了的。今春不知道为什么,萧氏被截了道,硬咬着是韩家干的,龙抬头就要弟子对阵与燕子楼。这萧氏弟子,是个大名鼎鼎的纨绔——萧怀遇。”

    ******

    蓝大夫带领医官们晒药配药晒洗绷带:“戈姑娘,你不帮我?”

    戈舒夜却对蛾眉的骤然出现感到疑心:她一定是奉了沈自丹的命来的。蛾眉先来,那代表沈也会北上大同。沈自丹行事极其周密谨慎,此举定有深意。

    思来想去,打定主意,于是改换行装,深夜潜入绣楼。

    当夜花市如昼,正值旬日休息,大红灯笼不要钱似的挂满教坊。官僚军士、商贩、草莽英雄,蜂拥入这不多见的贩卖美的场所,有人恃权享乐,有人想趁机显摆卖弄才学,有人想从中买卖人口大赚一笔,有人想借此高等场所回去炫耀一番,在教坊这美的生产线经过几年训练的新妓生妆饰整齐,各自掂价,接受竞价者的挑选。

    “剑舞!”教坊司长官举行完开场祭祀,宣布道。

    “十三夜!你没死?!”蛾眉见到她吃了一大惊,“可是……”她眼中流出不可置信之色,随即不住摇头。

    “沈……督主也会来大同?他是想害韩偃?”

    蛾眉不言语,伸手捏住她的脉,里面中气搏动如海浪。蛾眉叹了一口气,道:“不,只是为了掌握局势——追查更深之事。我们所有人都劝说督公不要救你,他还是……督主既然此番放你走,就是想了结这段孽缘。你还是不要见他了。”

    “《胡无人》!”教坊司的童妓生先上前,用雕镂华饰、嵌着朱玉铜环的铜剑,缓缓划着:“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雁门太守行》!”:百花窟的妓生,手中珊瑚枝:“提携玉龙为君死……”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燕子楼的妓生,手中剑竟是玉柱雕刻:“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华衣公子,手中以白玉佛像红宝攒金钿打着拍子,闭着一双桃花眼无尽陶醉,曲到精妙处竟然潸然落泪。

    江畔依云楼的童妓生抱着桐木镶宝、银丝缠弦的箜篌唱道:“《饮马长城窟行》: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生祠(讽刺李孜省撺掇万贵妃不治黄河而建生祠)。”苏青湄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乐官诸人也陡然变色。

    “哪个不要命的写的?”

    那华衣公子歪头一笑:“正是在下。”

    ******

    戈舒夜面露震惊之色,不禁盯着他使劲看。

    “小姑娘,你看什么,难道大爷长得这么好看,真是惭愧,又要误人青春了。”

    苏青湄仍然媚眼如丝地笑着:“怀玉公子风流倜傥,这位姑娘初来乍到、目睹公子风采,自然不能不惊异。十三夜,出去,春寒料峭,为公子温壶酒来。”

    戈舒夜低头出去,按照蛾眉的暗示来到后厨间。使女端来一个温酒壶,将热水添入壶中,戈舒夜一边念叨着:“男子汉大丈夫,穿得花枝招展,说话矫揉做作,恶心……”啪,她肩膀上被小石子轻轻一击,她猛转身接住石子,往发处猛一掷,却被那人二指接住。

    “哟,小妹妹,就知道你没好话。干嘛憋在心里啊,有话说出来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了?南有南腔、北有北梆,屈子高冠峨佩、百越断发纹身,北方有佳人、江南多美女,环肥燕瘦,有何不可啊?”

    “好啰嗦。”十三夜白眼低头要走。

    “哎你别走啊!”对方居然笑着拦她,腾挪转移,步踩八卦,叫她无计可施。

    对方武功甚是精妙,但绝非纯正的中原路数。

    戈舒夜抬头正视他一张桃花眼,考虑到这是在蛾眉的场子上,应当最好不要削他鼻子。

    不料对方也认真打量她的脸,竟凑了过来:“看你年纪不大骨相清正,嗯,面如桃花、手如柔荑、浑如璞玉,只可惜媚态不足,好好调教应当前途无限啊,要不要买了你家去呢?小姑娘,你识字么?会什么乐器啊?愿不愿意跟你萧哥哥呀?你若跟了我,自然教你如登极乐、妙不可言。”

    “你干什么!淫贼色坯!”一声厉喝,一个酒碗甩过来。是韩偃!只见他面色已冷:“原来是兰陵萧氏,公子怀玉萧怀遇。”

    “大少爷不可冲动!”韩春来不及阻拦——萧韩二人武功高出军官们许多,无法跟上二人的步调。

    萧怀遇展开轻功轻巧一旋,那酒碗已端在手中,残酒一滴不漏,笑道:“非也,我萧怀遇乃古今第一孽胎情种,却不是什么淫贼,更不求闻达于诸侯——原来是秘藏的杏花白,韩大人雅兴,还你!”阔背长腿、深目悬鼻,正是韩偃,他一掌溅开酒碗,整衫长立:“我韩偃竟要与你这样的纨绔同名于江湖,简直令人不齿!”萧怀遇大笑:“韩大人这话就错了,风流狎妓从来不算德节大亏,只有站错了队、没有史官吹捧才叫后世君子不齿。韩大人春闱及第本来也可清白入仕,竟不料自甘堕落,居于阉人之下。”“哼,韩某投笔从戎,若是经不起几句燕雀之语,还谈什么报效国家!说吧,今天怎么分个高下?”

    萧怀遇手中折扇一开,上面胭脂画梅金粉点蕊美不胜收:“点绛唇。不如就比谁先为这位姑娘胭脂点唇。”

    “你开什么玩笑!”“怎么?难道你怕了?哦,原来韩大人还是个没经过女人的黄花后生哈哈哈!”他屈腰大笑,左手手指轮转如拈花,已捏起一盒胭脂膏子,韩偃瞧得仔细,是南伽蓝寺内家功夫,天魔降伏掌!只见他双臂伸展开来,真气流转如轮,竟留下许多残影,如千手观音象。韩偃冷笑:“南兰陵、南伽蓝寺,都是分店,萧氏真好拾人牙慧。”双臂张开如鹰隼,凌空而起避开他第一式,千手观自在,回刀一抱、以刀为盾抵住后面接连而来的掌波,一个鹞子翻身从二楼落入中堂桌上。苏青湄推开房门,默默观战。

    萧怀遇落在二楼跑马廊围栏上,姿如立佛、指如拈花,桃眼流波唇角带钩,第二波攻来,步步生莲!他从二楼飞身而下如踏空中之梯,借飞落之势踢来。韩偃不能再退,刀不出鞘,真气灌注,逐浪八式之“击波”!刀势干脆,白光飞片,萧怀遇见势不好,凌空变招避开,飞身回到二楼。剑气落在跑马廊栏和阑额上,劈碎好多木雕。

    “哎,暴殄天物、唐突佳人。”回手一合上下交轮,阿难问佛!掌力盖顶接连飞来。只见韩偃将刀一弃,竟生生正面接住了这一串掌击:“内家一口气,萧公子眠花宿柳,怕是中气不济了吧!”他双掌和拳回收,逐浪八式之“搅海”,正面刚萧怀遇的第四掌,无量寿金地!

    逐浪内力浩正而葩,天魔降伏滞静空明,不正面抗衡,眼见萧怀遇被内力反弹而出,若是常人受了这开山裂石的一掌至少也是脏腑震裂,但他在空中随势变招,旋转腾挪消去击势,竟毫发无损地立于桌上,一边还道:“韩大人好手段,吓死我了!——不过我们要比的,是为美人点绛唇。”他在腾挪之时竟顺便把戈舒夜撸了下来,右手拈过狼毫,在胭脂上一蘸。

    韩偃掌中带风,逐浪八式之“回风”,一掌要击飞萧怀遇手中画笔。萧怀遇展开第五掌菩提萨婆诃,拨开韩偃直正掌风,两股内息摩擦起紊流,风卷笔回,狼毫笔飞在空中;韩偃又是一招“禽横”将萧怀遇横扫出去。叫声“唐突了”走上前去。

    韩偃素来觉得正人君子不应在风月莺燕上用心,竟不知道该如何给姑娘画唇,面对戈舒夜的面庞,竟然顿住了。

    萧怀遇见此情状,双手扳过戈舒夜双肩,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手中朱笔就要点将上去。

    戈舒夜电光火石间似有所悟,骤然眨眨眼,双手交叉抵住萧怀遇手臂,趁势向他肩膀上一按,反身将他制住。

    萧怀遇虽吃了一惊,但应对自如,原地一旋卸去了她这一擒,鸟一般飞出,后退两步落在桌上,目光疑惑地打量着她。戈舒夜见他如此,竟纵身上前,也如他一般身轻如燕、如鸟滑翔般追上,与萧怀遇对拆!萧怀遇此时不敢怠慢,比刚对阵韩偃时更要专注,他双掌一交,运起天魔降服掌,掌残影如同千手观音,掌风大作,真气之中隐隐有朔风之声。

    “风!”他口中喝到!只见天地间骤然起了黄沙暴般的风沙,围绕、保护着萧怀遇,猛地冲进八扇头,众人都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纷纷退避、躲闪。

    萧怀遇借助风沙之势掌握局势,拖着戈舒夜沿跑马廊直跳上屋顶。只有韩偃不肯认输地追着他,但被风沙迷住了眼睛。

    二人立于夯土绣楼的平屋顶之上,此时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韩大人要输了。”萧怀遇笑道。

    戈舒夜感受着这股被萧怀遇召唤来的气流,仿佛是学说话的孩子第一次理解了“风”这个词的意思,她眼中露出晶莹透亮的理解之光,双臂画圈,合十然后平平推出,仿佛那四个字是凝结在舌尖上的咒语,此刻冲口而出:“天摩降服!”

    萧怀遇的风盾被她遒劲的灵力从正中劈开,向两侧倒伏!

    萧怀遇一个鹞子翻身避过了她灵力的正锋面,却见这少女腰间的流纨素绫已经无风而起,流动环绕着她,如同具有生命。

    二人在风沙之中对视。

    他努力站定,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施了一礼:“姑娘,为什么你有天魔灵力,使得出天魔降服掌?——你是我天摩宗的同门?你是谁的弟子?师从何人?”

    戈舒夜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掌之间风声呼啸:“不,是你刚刚教给我的。”

    “这不可能。”萧怀遇双目晶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在地上孤独多年的落单的大雁终于看到了雁群。

    “你刚刚说,风。我听懂了,你在呼唤风。”

    匆匆赶上屋顶平台来的韩偃,突然发现身边出现一个一身靛蓝长袍的男子,正是蓝大夫。只是他此刻变得更加清晰、耀眼,仿佛比世间的一切人都更加美好明晰许多似的。他身高目炯,只是那瞳孔中像是被光焰灼了一样显出块块蓝色,正面注视着他们两人。韩偃虽震惊,却见这靛衫男子,指掌微动、风流卷曲,竟将萧怀遇呼唤出的风流聚齐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甚!”韩偃一声断喝,那男子回头看见他,笑笑,原地不动,一掌仍举着两人,一掌结二指禅印,朝着他的方向平平推来,一阵风势,排山倒海、寒如清霜!“寒玉经!”韩偃一声惊吒,抽刀出鞘,豳风卷过,那百炼钢的雁翎刀、砍百人不卷刃的雁翎刀、代表了当时最高武器生产水平的大马士革纹多层锻雁翎刀,像灰渣一样,碎了!(低温导致钢铁脆化)韩偃惶惑至极。

    天空恢复了明净。

    “大祭司!教引正蓝迦楼,蓝先生!”萧怀遇口中呼道。

    “怀遇,就由你来教授这位新翔士天摩入门之法吧。”蓝先生目中如海深沉,似有笑意,似有深意。

    *****

    百里之外,沈芸枯坐一夜,瞪着眼前春水之剑,上面铭文浮现《天摩录》:

    “寒玉之法,在抑。抑心、抑欲、乃至抑万物之动;温者,万物动能之标度也,所以寒极。人常以水为温标,水凝则寒、水融则暖、水沸则大热难耐,此之谓水神法。

    “天摩之法,在纵。驰怀骋望、破人之藩篱,冥冥入境,至潜意识、前意识之深渊,万化入思,见始见终至于始之前,至于从无到有,所以见时空之线而纵怀拨舞,如巫神凭附迷狂、如弄琴弦。人常以光度空间曲率,亦可谓太阳神法。”

    “为什么,为什么我参不破?!闻人悯人他们到底对我隐藏了什么信息?”沈自丹自从黄河边上遇见药师二女,得见药师之大能,心中确信闻人悯人与李孜省勾结的危险。

    而他自身内力有损,此刻从春水中获得秘密的心情更加急迫。

第三十章 翔士

    夜中,明月高挂中空,群星在她的光华下晦暗地闪耀。

    初春林枝仍然干枯,春意还未完全吹遍玉门关,大地一片萧索之意,在夜中的剪影像是一支支剑戟,刺向石窟,摇曳的火把微弱如萤火虫,在大佛的脸上映出变换的光影。

    蓝迦楼抬起头,仿佛穿越时间与那佛像巨大的眼睛对视。他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施了一礼:“我上上次离开陆地之时,现存的很多佛窟还没有开凿;而距离我上一次到访,这里却有很多还未造好。”

    “教引正大人,教习武功为什么要长途跋涉,特意来到此处?”萧怀遇问。

    “圣域已不在大地上,缺少你们可以拨动的琴弦。只有这里还留存着浓厚的前人的灵力,如若想要成为真正的翔士。”

    戈舒夜疑惑道:“灵力?”

    蓝迦楼抬头看着一个千佛龛,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佛的造像,五彩描画的壁画描绘着栩栩如生的西方世界,那些力士、菩萨,长着人面的鸟,站在碧波之中五彩石铺就的金地之上,阿难和迦叶侍奉着佛陀,他们身后发出金光……从云中而来的龙、马、鹿、凤凰,绚丽到不可能的图景从面前一直延伸到天顶。

    几人仰头随着他的指引,直望着一层层的藻井天花,那里画着重重叠叠的十三天,绚丽无法描述——那些善男信女、那些求道者,从一千年以前就开始,在这里描绘着他们心中的极乐世界,那里应有尽有,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痛苦和疾病,只有绚丽的神佛同游。

    蓝迦楼突兀地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地狱?”

    “人们死后,接受审判的地方?”

    蓝迦楼摇摇头:“地狱并不是存在于地下,我到过人类可以挖掘大地到极深的时代,大地的深处埋藏着生命和行星的历史、化石和矿藏,那里并没有埋着地狱。

    但地狱仍然存在,不是存在于人死后,而是存在于人生前。

    (他伸出双手,轻轻按在戈舒夜太阳穴上)

    地狱就存在于人的脑海之中。

    就像这里求道的人们,同时,西方极乐世界和天堂,也存在于人的脑海中。”

    “可是人死了,一把火烧成灰,构成人体的物质微粒随着元素循环,去到另一个人、另一种生物当中去,就什么也没留下了。

    曾经在这里造出这么宏伟的大佛,这么华美的经变壁画的人们,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的肉体和他的灵魂同时散失了,熵无可逆转的增长。

    他心中壮美的、只属于他的灵魂世界,还未来得及传达给他人,也永远地消失了。

    只留下这只字片语的记忆,也最终随着风化被一点点消磨,直至有一天,没有任何痕迹,像颓圮的空屋,像被风沙淹没的孤城——那岂不是很悲哀吗?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萧怀遇显然师从三山很久了。

    “那只是对于被困在单向时间箭头中的人类而言。不可知和不存在并不是一个词。我们人类由于认知的狭隘不能知,但冥冥自知。人的思维就像是一个存在于某个时空截面上的结构,只要存在过,时空就会将其记住。如果宇宙的所有时空是一个全集,我们生命历程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个非常短暂的子集。

    并不是时间在流逝,只是我们在快速地划过天际,像是云室中一个个随机的轨迹。

    记忆全集也不过是冥冥的一个子集,但在这里,也许你们可以更容易感受到它。”

    那些不属于这个时间的,人类同类的记忆,和情感。

    对于一部分的我们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对于一部分的我们来说,未来还没有到来。

    戈舒夜抬头,凝望着那一桩桩庄严、巨大的佛像,仿佛在凝望着重叠的时间。

    在蓝迦楼的手接触她的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不同的画面,像是无数画片在眼前重叠,她又能同时看到似的——未被开凿大佛时的山崖,和现在还未存在的洞窟。

    她转过头看着蓝迦楼:“蓝先生,这是什么?”

    蓝迦楼这次不能再保持一贯淡然的笑容,露出一个真正吃惊的表情。他转过头来,用一种让戈舒夜不安的炽热眼神打量着她,那眼睛像是平静的大海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在时间中流浪的人们的时间结界。”

    “我要学这个吗?”

    蓝迦楼摇摇头:“我……还不确定。你先跟怀遇学习翔士的入门之法吧,我军营中有事……告辞了。”他显得心神不宁起来,身影消失在夜空之中。

    戈舒夜觉得有些奇怪,她心中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如果按照无头圣女的故事,现在的蓝迦楼还不知道安参势的事情——他也被困在自身的认知之中吗?还在找她?!

    戈舒夜微微地吃了一惊,但这种猜想随即就被萧怀遇的声音打断了:“即使你独立净化了拾取的灵络,也不过是个白捡了些灵力的白童生而已——蓝先生已经默认你会成为翔士了吗?未免也太轻率了。”

    戈舒夜不服气道:“那个什么翔士,很难吗?”

    萧怀遇拍手嘲笑道:“你可真外行啊!——你和你西厂的主子们寻寻觅觅追求永生,竟不知道翔士是成为永生者的初级职阶,就是被外人称为‘药师族’的门槛,这不都明文写在黑墓和白剑之上的吗——他们在干嘛?!

    哦,我知道了,他们肯定把各自得到的内容,以门派秘笈、家门秘密或者传男不传女之类的,当做商业机密捂起来,互相不肯交通有无——位高权重的太监都没有文化,识字都不灵,所以他们更也不肯请个翻译咯?

    也是,蒙昧曾经很久地占据人间的思想,巫蛊曾是可以诛九族的罪。”他摇摇头,望着夜中只有月亮,群山未醒的大地。

    他们拾级而上,直到佛窟的最顶端,大佛的头顶。

    ******

    注释篇

    **药师职阶**

    存在于时间中的流浪者,遵守三山条令的,有一部分被时间之中的陆上之人称为“药师族”。

    (流浪者们并不这么称呼自己)

    但为了维持三山圣域能够保持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基本框架,区别社会职责,药师族的职阶分布如下。

    ***

    非永生者。

    白童生:刚刚被三山召唤,开始意识到三山存在,开始和自身所处时间分离者。此部分人展现出灵力,但还未脱离自身所在的时间,所以会继续变老,并没有“永生”。

    注:白童生可以理解为人类社会的“未成年人”或者是“青春期前儿童”,对于三山系统不必履行责任。

    永生者们基本放弃了生育后代这项生命之树用来对抗时间的道路,所以永生者们并不以年龄区别幼年。

    ***

    永生者。

    翔士:和三山确定依附关系的永生者。

    他们来源于人类。

    他们已经完全和自己出生的时间流脱离,躯体浸泡入“无厚度之泉”之中。相当去取了自己身躯在时间中最满意的一个截面,他们不再变老,或者说他们可以选取自己整个生命阶段中最喜欢的重复呈现。

    其中翔士细分为三等,简单地就称为下等(级)翔士,中等(级)翔士和上等(级)翔士。

    但三者区分不大,只是灵力程度上的差异。

    下级翔士们只能呈现自己刚成为翔士时的形貌,随着对于“无厚度之泉”理解的加深,他们懂得他们可以撷取任何一个生命阶段的面貌。所以他们是可以改变体貌的。

    由于大多数翔士呈现的都是自己年轻体壮貌美之时,所以翔士的外表看起来都很年轻。

    注:

    翔士们本质上还是人类个体的模型,不能像天使们一样完全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

    (由此可以看出作为翔士的永生者只是名义上的“永生”,只能说比较“长寿”,由于人类社会的演化和人类生物演化所需的地质时间长度,十万年尺度就会发生物种级别的分化。智人是南方古猿的直系后代,但智人与南方古猿显然是无法交流的,所以他们的时间跨度最多千年,基本都不会达到上万年。)

    他们还保留人类的基本形态和思维、行为方式,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环境才能生存下去,这也是三山系统要保持一个人类社会模型“保育箱”的原因。他们可以下船和人类社会进行交流,因而履行药师族对人类的责任。

    另外由于永生者不产生后代,永生者的社会没有“增殖”这一属性,所以永生者的社会没有利息,财产也是彻底公有的。

    非法翔士:用不符合三山条例的方式获得远超人类自然生命存续的意识体。

    翔士的道路都是相似的。

    非法翔士采用的方法各有各的不同。

    “翔士”是一个准入规则严格的集合,其他一切不符合条件的个例都被排除在外。

    闻人悯人采取反复进行自体克隆的方式达到意识长存,手段不合法。

    占据继晓意识的僧人采取的“封山之术”达到意识长存,手段不合法。

    莲花王女是天使职阶的后代,也是非法翔士。这是由于孕育她的母体(骊鹰)自身处于时间紊流的原因。永生者的“存在”有一个“禁止变化”的逻辑在里面,但她是从“禁止变化”中“产生”的,这使得树姬产生了逻辑矛盾,无法记录她。她自身的存在方式和合法翔士没有区别。

    很多流浪药师也是非法翔士。

    牡丹姬和幻听姬是非法翔士。她们是因为“主体”不合法。她们是被白无常以义躯方式拯救的女性冤魂,就相当于一段回忆+行为逻辑体,虽然完全保留了原来个体的思维模型,但她们的DNA信息丢失了,无法定位她们在生命演化之树上的位置,相当于她们的时间点位丢了。

    这就像古生物学家挖掘恐龙化石,除了其自身骨骼的形态学分类信息,还有有地层和化石的物质实体(c14等)帮忙定位时间和亲属。

    而牡丹姬和幻听姬就相当于化石的原始信息已经丢失了,只挖到了后世人类博物馆卖的一套塑料玩具纪念品,只有骨头自身的形态被不甚可信地复制了下来。

    ******

    天使:比翔士更加脱离人类,对三山具有维护责任的永生者。

    1来源人类的智能的(神卫、神侍,从祭司、祭司),已经可以部分或彻底抛弃人类的身体形式和思维方式。

    2还有一部分完全和人类智能没有关系。

    他们已经完全和自己产生的时间流脱离,并且处于长久的时间流浪之中。

    天使的认知阈比翔士要大很多,存在的方式也广阔很多,天使是不必需要一个“人类社会模型保育箱”就能生存下去的,他们的意识可以在他们熟悉的时空中独自流浪和存在。

    (树姬就是非人类起源的天使,树姬是TREE系统,原型是艘生命种子博物馆保育飞船AI,所以树姬特别热衷于当妈;三山whales也是。)

    这部分天使的存在,大部分是志愿保育“翔士”的,出于一种对于生命的普遍同情。

    ******

    “能够直接获取灵器的人极少,因而拾取前人遗留下来的灵络,是白童生获得自身灵器最普遍的方式。”萧怀遇解释道,“翔士们由于经常对人类施以援手,而被陆上之人称作药师;白童生则由于大多使用灵络,而被陆上之人称作幽灵或天女。

    尤其是在翔士等级测评考试的时节,由于白童生们会成群结队地在圣域规定的场所聚集,世人会以为是天女聚集、蟠桃盛会,甚至以图画、传说的方式记载她们。”萧怀遇举起火把,映照着洞窟壁画上的飞天们。

    “灵络是五彩缤纷的吗?”

    萧怀遇合起折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顿时在他所指之处夜露凝结,如同一条流动的纱布条带,似乎在为戈舒夜演示:“如果主人愿意,灵络会被染上主人的颜色,但最多的还是白色。一旦灵络和主人产生沟通,就好像章鱼的皮肤和触手一般,可以模仿任何颜色、图案和质感。

    但首先,你要摩挲灵络,用手感受它,并在脑海中想象它的形状、触感、颜色。”

    戈舒夜闭上眼睛,照做了。很快,她漆黑的脑海场景中就出现了一条薄如蝉翼的轻纱。

    不,不是轻纱。

    她助仇弑父的惨痛经历涌上心头,那轻纱变成了她身上披戴的粗硬的白麻,她眼前威胁的白绫。这是代表死亡的布,在她面前、在她纤细的指掌间粗硬地交缠,沉重,磨得她手痛。

    她睁开眼睛,极力让清泪不离开眼眶。而那两条沉重的灵络已然在她手中。

    她以为自己在颠沛离奇的经历中忘了,但竟然都没有忘。伤痛和耻辱深深地藏在她心底,她握紧了手中之物,骨节发白。

    萧怀遇也看着她手中灵络,他眼前这如同荷花般娇嫩美丽的少女,乌云为发,山茶如唇,内心却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你也有灵络吗?”戈舒夜为了转移话题,勉强问道。

    萧怀遇一笑,啪嗒一声甩开折扇——扇面光华璀璨,如金纸洒落在桃红绡子的扇面之上。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萧怀遇淡淡地说,上船的旅人们互不相问,直到对方愿意主动诉说。可是她在红尘中的执念这么重,真的会脱离她所在的时间吗?蓝先生会不会,看错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戈舒夜倔强地问。

    “用灵络飞起来。”

    “什么?!”

    “哎,可惜了,小美人,你选的这两条布一看就很沉重。”萧怀遇嗤笑,他哗地一声展开折扇,绕着自己挥舞一圈,水红色半透明的灵络如巨大的双翼般出现在他身后,兴致勃勃地向上冲腾着,显示出强劲的风力。“佛陀和十八罗汉,连风神都要被你愁死了。”言罢,他飞起一脚将戈舒夜踹了下去!

    失重!

    我要跌死了吗?!风声在戈舒夜耳边呼啸,戈舒夜本能地用手向下推,笨拙地想要保护头!

    但这一推并不是推在虚空之中。

    她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而来,减缓了跌势。

    再用力一下!——是风!她沉重的灵络们像滑翔伞一样鼓胀起来。她突然感觉到了——那些灵络像是老鹰的翅膀一般尽力地张开,捕捉着每一丝风的力量。触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脑海——那是那些灵络的感觉!那是迎风招展的旗幡感知风的方式!

    而且随着它们的运动,空气的流向改变了。

    她利用它们缓缓地、稳稳地落到地上。

    萧怀遇站在高处,双手捏决,笑盈盈地俯视着她。水红色纱帐如抱在白色花瓣外的重瓣莲花,保护着她。

    “还可以。如果你能理解风,试着召唤它们。”

    她搅动灵络,她所处之处的空气被抽空,四周的空气突然向中间涌入,像喷泉那样推着戈舒夜的灵络骤然离开地面,跳到丈高的千佛窟其中小龛之中。戈舒夜用手攀住佛窟边缘。

    “这就不对了,怎么能像猴子攀援一般呢?”萧怀遇将手中折扇一搅,一股强劲的气流朝着戈舒夜斜扫而来!

    在他气流的通道中由于低压产生了吸力,戈舒夜抓住机会,学他的样子双手捏决,两条白色的灵络如同两条白色游龙一般托着她灵活地往空中游去!

    “小心横风!”萧怀遇潇洒地转个身,折扇挥来,气流横向而来。

    戈舒夜此时已经胸有成竹,灵络随着她的心意侧转,如同风帆一般把横向而来的气流分解成向上的分量,她一脚踏上佛窟的最高处!

    萧怀遇唇角含笑,目如桃花,展开折扇,在头顶一挥。暗中保护戈舒夜的桃红色灵络突然碎成万片,变成片片桃花瓣飞散于夜空之中,两人站在大佛伸出的手掌之中,宛如天女散花、醍醐灌顶,美不胜收。

    “花?你的灵力对象是花?”戈舒夜伸手接住落英缤纷,有些吃惊。

    “我不像很多翔士那样,拥有攻击力很强的灵力对象。”萧怀遇也伸出扇子,用扇面接住纷纷花雨,花瓣落到他的灵络之上,激起旖旎的光晕,然后在上面消失,如同雪花在人手上融化。“我不知道耽于美神是否是颓废、玩物丧志,大丈夫是否就应该像韩偃那样,愣头愣脑地,毫无怀疑地心建功立业之志——我有点讨厌他呢,所以也有点讨厌你。”

    戈舒夜微微吃惊。

    “你们俩,感觉灵力波动和脑回路都有点相似,认定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简直是榆木脑袋,倔强得令人讨厌。(萧怀遇讥诮地咬着下唇,用扇子敲了敲戈舒夜的头,道。)当年那个婢子逃跑,我看她孤身一人,怕有野兽夜里袭击,就护送了她一晚。这个韩偃啊,非说我破坏了人家名节,硬要我娶她。

    宋太祖赵匡胤还护送过萍水相逢的姑娘呢!那我自然是不愿的啊,跟他打了一架,就跑了。”他眼睛因为狡黠的笑容眯成一条缝,戈舒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萧怀遇长眉轻挑,“所以我觉得还是走了的好。”

    只见向后一跃,沿着大佛雕塑肢体的凹凸,轻盈地向下一层跳去,想要落到地上骑马而去。

    戈舒夜待要追上去,桃花雨被风夹带着奔涌上来,如一只粉色的凤凰鸟,扑面盖住戈舒夜的正面视线。

    “你等等!”戈舒夜激愤之下竟然忘记了怕高,白色灵络舞动,如游龙一般凭空而起,追了上去!

    两人在大佛间辗转腾挪,萧怀遇灵活地闪避着,戈舒夜想要问知更多不欲让他离开。两人追逐之间,竟沿着千佛窟辗转移动到了大佛的边缘。

    萧怀遇突然停了下来,站起身直直地眺望大地的边缘。他已是翔士,五感比戈舒夜要敏锐很多。

    “怎么了?”

    “嘘,不要出声。有骑兵。”

    “是连夜疾行上大同的援军吗?——不对,我们就是先头部队,后续辎重补给都应当是白天行军……是敌人?!”眨眼间,已可以远远看出鞑靼人的皮帽。他们的马蹄上都包了布袋,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夜袭。

    “他们没有惊动前线的哨卫吗?我要回去报信!你怎么不走?”

    萧怀遇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翔士不能干涉陆上之人的纷争,这违反不干涉条例。

    我才刚刚成为翔士不久,我不愿被三山抛弃,不应该犯这样的错、冒这样的险。”

    “萧怀遇!你不是大明的子民吗?你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们被白白屠戮吗?!

    天子守国门,君臣死社稷,当年太宗皇帝将京城顶向北方,就是为了防守北方蛮族为害大明的平民!”

    萧怀遇转过头,看着她:“互相屠杀是人类卑劣的本性。

    土木之变、夺门之变,于谦之死,我已经见得够多了——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历了足够久的时间,你就会明白,即使这次赢了,还会有下一次屠杀。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即使是胜利了,还有朝堂上对于功臣异己的屠杀。

    这是人类的本性,我倦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离开人类。”

    戈舒夜后退两步:“不,不,如果我像你一样拥有够长的生命,我只会后悔没有亲手拿起刀枪反抗!”

    萧怀遇摇头,按住戈舒夜的肩膀试图阻止她:“你不明白,不是我不想帮你!进入了永生,我受到三山的约束,三山目前还没有接入现在的时间。我不能直接参与人类的历史!蓝先生也是,他不能直接帮助任何一方!

    否则以蓝先生祭司之尊,雷霆之力、全知之大能,怎么会只能在人类的陆地上做一个区区的军医?

    你没看到蓝先生和白先生的悲剧吗?就是因为当年白先生救了一个被活人祭祀制度烧死的少女,整个三山差点完全崩溃!翔士们只能流浪在大地上,他们在地上被人类当做可以医治百病的药师,被碾成肉泥、被屠杀殆尽!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你以为莫氏姐弟的死是偶然吗?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只不过是白先生做翔士之时的一时义愤之举——她把一个被架上火堆的少女推下了火堆,救了那女孩一命,就这么简单!

    如果我干预,我们也会受到命运之神的惩罚的!”

    戈舒夜打量着他,突然明白了:“你和那个罴人跛儿干一样,是土木之变时候的人?”

    “我是随英宗出征的定远侯萧济,怀遇是我的自号。——就是我亲眼见到跛儿干出卖了整个十二营!我们处死了仇人,可有什么用!我还是几乎被罴人所杀。在濒死之际,蓝先生授我冥冥,我才……即使是经历巨大的磨难,我成为了翔士,我还是只是一个灵力微弱的神侍,不能成为蓝先生那样强大的神卫。”

    “所以你从野兽口中救了那婢女,又不肯接受那婢女的原因,其实是害怕受到命运之神的惩罚?”

    她低下头想了想:“起码我现在还不是永生者,如果你可以帮我,让我去通知他们。”她握着萧怀遇的手,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鼓励的话语,仿佛在央求他:“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我还不是翔士,我还是这地上的人,我还可以帮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萧怀遇格外优待,大约是她能明白他的感受:我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萧怀遇叹了一口气。

    他从怀中取出一枝盛放的桃花。

    “这是什么?”

    “你骑马,人家也骑马,你们在做什么时候赶上的数学题吗。吹花之术。”萧怀遇轻吟口诀,绣口一吐,花枝上桃花缤纷而散,将两人裹挟了起来。粉红色的暴风完全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等到花瓣散去,二人已经置身于韩偃率领的军营的军医帐外。

    “蓝先生!我们发现有鞑靼骑兵夜袭,现在大同城外二十里,估计天擦亮就会到达!要快去通知韩大人和蒋侯爷!”

第三十一章 佯攻

    夜中月下,蜿蜒的长城屹立于崇山峻岭之间,长城的背后,一座座雄关铁城如同密集的棋子一般,顶在这条防御阵线之上。肃州——甘肃——宁夏——榆林——山西——大同——宣府——蓟阵,直联接到大海的边缘。

    这壮丽的图景,这雄伟的工程,你会感叹创造者的伟大。但,这却是一个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了千万年的民族的防御工程。千万年以来,民生多艰,伟大的缔造者们却如同蝼蚁,运送着每一块砖的渺小的民夫,为的是抵御踏破河山的铁骑。

    大同、宣府正是这条防线上突出的据点,土木之变,也正是由于此镇失守。

    ******

    急迫的金柝锣鼓之声响彻大同镇,甲士们从被窝中翻身而起,口中呼出白汽。

    “鞑靼敌军来犯!鞑靼敌军来犯!预计黎明到达,整防、整防!”

    插着红旗的传令骑兵沿着城墙快速跑过,催促着漏夜寒冷的边城。

    帅帐之中,韩偃和蒋琬已经听完了戈舒夜的警报,还未披甲,焦急地等待着侦查的斥候返回,带回核实敌军的人数。

    虽然蒋琬内心一万个希望是这个小姑娘看错了,但随即飞驰而回的斥候打碎了他的幻想:“报告定西侯、韩指挥使,大股鞑靼骑兵由北方正面向大同城靠近,夜袭,先锋有两千人!已突破马忽营和湾子乡!”

    “报——,鞑靼骑兵中军、后股已经越过御河集结,有四千人!”

    “报——,东侧有鞑靼骑兵埋伏部队,应有两三千人,在我们和宣府之间!”

    蒋琬将手中暖套猛地摔在地上:“鞑子,欺人太甚!这是聚集了骑兵万人,想将我们大同啃个口子!”

    韩偃对戈舒夜点点头,示意她做的很好。他虽然面色凝重,但已按照斥候的情报,在沙盘上将敌军的阵型摆上去。

    “敌军进速如何?”

    “破晓前就会到达,他们难道打算接着朝阳之光攻击我东侧大门?”

    “侯爷,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我们埋在小王子那边的耳朵没有一只听见的?”

    “韩大人有所不知,春天牲畜过冬瘦弱,草场青黄不接,时有劫掠发生。我方一直有线人报告小股鞑靼、瓦剌部族骑兵聚集,军备因此不曾放松——但实没想到他们竟想干一票大的。”

    “现在东侧的退路已经被切断了。侯爷,如今应当即刻派出斥候联络后方,并准备迎敌。

    派出斥候,连夜向宣城、京师方向求援,多派几人分散行动。将信鸽也放出。

    并立即派人在外郭处设置绊马索、栅栏等障碍,布置地雷、火箭。让将士入敌台马面,备足火器、枪药,并在平地之间开完挖堑壕。城内煮金汁,准备礌石火箭。最重要的,将火枪队大将军炮派设上城墙!准备弹药!”

    蒋琬眼珠一转,他随有些不满意韩偃越俎代庖,但此时已是十万火急,这些条条都是必做之事,于是点头,发令。令牌一一掷下去。守城军和新来支援的腾骧左卫训练有素,久经战时的大同军民也并不慌张,城墙上换防来去如鱼鳞般整齐,军需营造处烧制柏油、毒药,准备火药、装填炮弹,一切井然有条。

    连军医处的医官们也淡然而忙碌地准备止血、清洗、烧伤之药,将一叠一叠洗干净的白布叠起来。

    “敌军虽多,但大同城高池固,粮草充足。鞑靼骑兵相持能力不强,如果他们攻城无所得,就会退散而去。”帅帐中谋士道。

    韩偃盯着沙盘上骑兵的进近方向,有些疑惑:“蒙古骑兵擅长野战,并不擅长攻坚,他们围着固若金汤的大同做什么?况且骑兵的机动性很强,二十里路不过是片刻之间,他们为什么要在半夜里攻打大同呢?”

    他算了算骑兵的速度,是每个时辰可走百二十里,现在距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那就是两百里处,算上集结的时间,他的手指停在地图上大同镇和宣府镇之间、靠近宣化的一个没有城墙的集镇——深井镇。

    这个镇子背后,绕过如堡垒撞角般峥嵘在前的宣府镇长城,通向洋河的冲击平原——直接连接到怀来县和延庆县。

    韩偃瞳孔一缩:“糟了,是佯攻!——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破晓时分攻击没有长城的深井镇,然后绕过宣化,沿着洋河一直——冲击京城!”

    “什么?!”蒋琬吓得将手中分发的令牌摔在了地上:“这里距离京城可是有一千里远!”

    “侯爷,千里之遥,对于骑兵来说,就是一夜之间啊!”

    “你能确定敌军的攻击意图就是深井镇吗?”

    “侯爷,如今敌军已经在我大同东面了,那必然是往宣府与大同之间选取薄弱点。”

    “麻儿可尔这小子自称达延汗,果然野心不小——如果土木之变再演,我们就是大明的罪人!”蒋琬虽然平时有些排挤他人,但实际是个极为出色的将领,他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情背后预示的最坏的未来。

    韩偃道:“如今之计,一必须通知宣府镇守军,无论如何死守防线;我们大同一要尽全力阻击,尽量减缓敌军合围的时间,杀灭敌骑兵力量,可能要多道设防;必须主动出击,决不能只据城自守,否则会将敌军主力骑兵全都放过去的!——务必要使得敌人不能在天明之时完成集结!”

    蒋琬赶紧传唤谋士:“取我金印来,现在距离深井镇最近的守军是谁?用最快的马,连夜传信,算打光了,也得把那里守住!”

    传令官声音颤抖地回复道:“深井镇没有高墙固城,因而没有大批守军,只能等宣府镇的援军前去!”

    蒋琬怒而拍案道:“从我们这儿传讯到宣府,再派援军去深井镇,黄花菜都凉了!你我就等着当安史之乱后的高仙芝和封长清,被砍头吧!”

    蓝迦楼此时突然上前道:“侯爷息怒,小人前些天随京师辎重援军,从宣府镇而来。按照行程,辎重部队白日行军,夜晚驻扎,监军沈公公带领的辎重部队和神机营,应当就行到深井镇那附近。”

    所有人都以一种极其震惊又极其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全是绝望。

    蒋琬倒退两步,瞪大眼睛坐倒在座上:“让一个太监,带领神机营,去守一座无墙无寨的镇子,抵御数以万计的骑兵?难道是天要亡我……”

    韩偃站起来,跪倒在地上:“侯爷,请即刻下令,让下官带领全体腾骧左卫前去防守,阻击鞑靼骑兵的进攻!”

    到了这个地步,蒋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倒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蒋琬沉着地点了点头:“传令兵,沿长城点燃烽火,最高示警等级,敌军意图突破宣大长城薄弱点,进犯京师!一路往宣府镇示警!”

    蒋琬顿了顿。

    “韩指挥使,以前是我小瞧了你,你是大明的忠臣死士。到了这份儿上,我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了——将城中所有的轻火器我都给你带上。

    副都指挥使韩偃听令,命你带领腾骧左卫并城中精骑五千,每人领两匹马,弃辎重,携轻火铳,速往深井镇驰援,镇在人在,镇亡人亡!即刻出发!”

    “下官领命!”

    ******

    大同城墙之上,烽火已经熊熊燃起。

    城墙前方的谷地中,已布置好了重叠的铁蒺藜和木栅栏,这是阻挡骑兵的埋伏。

    敌军骑兵的身影从平原上掠过。

    蒋琬坐镇在城墙之上,旗语兵下令:“拉弦!”

    轰轰轰!埋在地下的千机火(黑火药地雷)纷纷发动!鞑靼先锋骑兵有战马被炸飞。

    “好。”

    “大将军炮!”蒋琬继续攻击。

    又是轰隆巨响,灌着毒药、小铅弹的黑火药炮弹在大同城以交叉火力炸开,在地上激起硫磺和硝烟的味道。

    巨大的声响和有毒的气息、受伤的人群让战马受惊不小,有些惊跳起来,骑士用力勒住马头。

    鞑靼先锋将领安达雷眯着眼睛吹起号角:“鱼鳞阵,骑兵散开,冲过去!不许退!”

    鞑靼骑兵闻令散的更开了,浩浩荡荡地铺满了百里有余。这大大减弱了黑火药炮弹的杀伤力。

    安达雷在马上恨恨地冷笑道:“躲在城墙后面的蒋琬老儿,等到爷爷们将你们的皇帝再捉了回去献给大汗,再让你们尝尝黄金家族铁骑的滋味——我一定踏平大同,再给上面撒上草籽儿!懦夫!”

    就在此时,却听到一声悲壮的号角之声。

    敌台飕飕地射出火箭和弹丸。

    绊马工事之后,埋伏的车营士兵,簇拥着兵车(移动式炮)的大同守军,从壕沟后跃而出。车营士兵以兵车为火力核心,以虎蹲炮、鸟铳、火箭为中远程火力,以手铳、快枪为近程火力,形成形成严密的交叉火网。

    分开的大同车营阵列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朝着大同城前不宽的鞑靼骑兵通道直夹剪过来。

    火网后的血肉迎着四人一组、分散成鱼鳞小阵的蒙古铁骑,他们在为保卫身后的家园争取哪怕尽可能多一点的时间。

    ******

    戈舒夜在紧张备战的大同城中,逆着人流找到苏青湄:“你们肯定和沈芸有什么暗自约定的通讯信号!快点告诉我,不然他要死了!”

    苏青湄点头,又摇头:“不可能了,就算我们暗卫用千里火暗号沟通,也不知道督主目前确切的位置!”

    戈舒夜看向跟着她而来的萧怀遇,萧怀遇摇摇头:“我帮你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超出。”

    戈舒夜一边急速地跑起来,口中不服:“那蓝先生为什么可以说沈芸的事?”

    萧怀遇跟着她,轻盈地躲避着撞上来的人群,道:“蓝先生是祭司,他的认知域比我们大很多,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二人停住,眼前是繁忙的军医营帐,戈舒夜:“蓝先生,沈自丹,他以后也会成为翔士,是吗?”

    蓝迦楼包着口鼻和头发,手中忙碌不停,已有被鞑子火器击伤的民兵送进来,他一边熟练地取出弹片,用酒消毒,包扎,一边道:“这我可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在深井镇附近?”(萧怀遇扯扯她:“叫蓝先生,什么你你你的,有点礼貌!”)

    蓝迦楼微微一笑:“是撒蓝——春水啊。依沈公公的谨慎的性情,怎么会将春水交给别人呢?本来跟春水关系最密切的是你——你感应不到吗?”

    戈舒夜微微吃惊,愣在了原地。

    她抬起头,望着炮火闪耀,炮声呼啸和喊杀声震天的夜空。

    鞑子正在聚集,鞑靼全民皆兵,如果达延汗小王子全数聚集三门之人,大同能造成的杀伤不足以动摇数万人的骑兵。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汇合,如同汇合的洪水一样攻击深井镇。

    她握住了自己的灵络。

    她总是忍不住对他好奇,忍不住对他产生信任,她不相信韩偃所说的,他抛弃了她。

    我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证据和理性的依据。

    但是我感觉到,在我的体内,有一股不属于天摩的力量,像是一泓清泉,泠泠地流动着,在继晓和罴人面前,在我要发狂之时保护了我,警醒了我,唤醒了我。

    她伸手捏决,调动着那股潜藏起来的温柔,让它开始流动,聚集在她手中。她划过白色的灵络,最终在上面聚集起寒冰。

    “寒玉真气?你能同时通晓寒玉经和天摩录?你到底是什么天赋异禀?”萧怀遇失声惊叹。

    “夺水连通之术。”她突然道。

    “什么?”

    “你曾告诉过我,我吸取继晓那妖僧的灵力,用的是夺水连通之术,对吗?那就是说,我使用这种能力,不光可以褫夺,而且可以连接?”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记忆中沈芸第一次使用寒玉真气的咒语像是从心海的海底中浮起来的一叶扁舟那么自然地出现。她念出来。

    周围像突然浸入水中一般,寂静而邈远。她好像置身水底,上面是隐隐约约的天光,

    她看见了,那前方发出光亮的长条状的物体,和它的光映照出的一个隐约的身影。

    妖剑春水和和衣沉睡的沈自丹。

    他侧躺着,睡得很轻,春水在怀中。果然如同蓝先生所言,沈芸是个极其谨慎的人。

    戈舒夜走上前去,像是在水底行走一样感觉到粘滞的阻力。

    她想叫醒他,但是手却像在水中一样不好控制,接近他的身体边缘,就化成了一阵不明的涡卷和流动。让他的形体也变得晃动起来。

    没有办法,她只能贴到他的耳朵上说:“快醒醒,鞑子来了!”这样连叫了三声。

    沈自丹隔着水幕突然睁开眼睛。他茫然地四顾,然后目光停下,目色震惊。像是看到了她,又像是看不清她。

    “鞑子马上就要来了,经过大同的一路至少有一万,绕过宣化的一路也许更多,怀来上方也有伏兵,他们要进攻京城,就要突破深井镇的防线,直插怀来—延庆,京城!。”

    沈自丹茫然地看着四周,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春水突然鸣动,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划破了水泡,啪嗒一声,周围的声音恢复了嘈杂,戈舒夜也回到了人群慌乱的大同军医帐外。

    萧怀遇瞪着眼睛看着她:“我都要佩服你了,你刚才通过记忆全集,进入了他人的意识,和他人通讯了,这可是只有从祭司以上职阶的人才能做到的呢。看来如果你真的成为永生者,将会是一个人物啊。我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戈舒夜不知所措地问。

    两人回头,蓝迦楼刚脱下被血污染红的套衣,在军医帐门口看着他们,深邃的眼睛中神色复杂。

    “怎么,我违反了什么吗?三山条例之类的?”戈舒夜有点疑惑。

    萧怀遇摇摇头:“你还连个翔士都不是呢,你遵守人类的法律。——只是,也许……”他吞吞吐吐,“也许你让蓝先生想起了白先生吧。白先生也是很早就展示出双重天赋,能够同时驾驭寒玉经和天摩录。”

    “他不会以为我是白无常吧?他们不是已经错过……了,吗?”

    对了,现在的蓝迦楼,虽然现在世界的时间比他们的时间晚,但现在的蓝迦楼却比被审判之时候的蓝迦楼要年轻……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我,该不该告诉他呢?

    “三山条例有什么原则吗?”

    “冥冥不语。”

    ******

    沈自丹突然惊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可这个梦有点太诡异了,示警鞑靼攻到后方不说,还说出了具体数目,兵分三路,大同、宣化、怀来。

    等等。他翻身起来,打开地图,大同,宣化,怀来。

    绕过那些山脉峻岭,聚集的道路——就在深井镇!而且这里是长城的断点!

    朔突然冲进来:“督主,快看,烽火台!大同和宣府的烽火台,一路全部都点燃了。”

第三十二章 冰雪长城;迂回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

    当我宣誓“忠于君上”的时候,并不是忠于某个个人,而是忠于元首所代表的国家。

    这里的土地,山川和人。

    就是现在,烽火燃起的时候。

    ******

    沈自丹即令辎重部队指挥使周璜起身,布置防守。

    深井镇是个集镇,算是群山怀抱中的一个小平原,河谷中居,被南北两侧北孤山和马牙山夹在中间。一条沙河从镇中淌过。沙河虽然水流湍急,但枯水冬季,水深仅没小腿,骑兵可以趟过。

    这里人口并不富裕,地势也并不险要,如果在宣大联成一线的时候,连前线都算不上。

    但这条仅没小腿的沙河,却在群山之中开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山口——南侧的八仙山山口和北侧的五虎山山口,南出八仙山山口,就是大同后方的腹地平原,而北出五虎山,就是宣府重镇。

    也即是说,如果鞑靼小王子的骑兵绕过大同,通过这里,就可以从南北两侧,将宣府镇前后包了饺子。

    而这里,虽然靠近前线,但始终位于宣大长城的后方,并未建设高厚的城墙,整个小平原上没有任何制高点。镇中土屋土墙,仅有一些防备盗匪的木栅、柴堆,荆条堆,以木栅夯土制成了一人多高的集镇外墙。

    士兵们正忙碌地将荆条、木栅用麻绳铁丝绑扎起来,做成寨墙堆在镇子边缘。

    沈自丹眯着眼睛:“周大人,敌军骑兵速度极快,携有轻火器,若数有两万,你觉得我等能够撑住对方围困几时?”

    周璜上前一步,跪下道:“下官等与神机营将士深受君恩,唯有死战报国。”

    沈自丹道:“神机营的忠心我自然知道,你不必怕,照实说。”

    周璜道:“回禀督军大人,此战我方劣势极大。

    其一,无地利。蒙古铁骑冲速极快,这种破烂木栅门板根本就是纸做的;我们所要防守的城市位于小平原之上,完全没有城墙和敌台这种制高点做配合。

    此时步兵要压制骑兵,只能使用火枪空心阵。但是这种阵型原本是为了步兵撤退而设置的,只能用于防御,对于骑兵不能造成有效杀伤,即使我们能够自保,但很可能让敌人没受致命损伤就放过去。这会使得宣府镇陷入围困,我们后方一断,成为孤军,就会被各个击破。”

    其二,人员。我神机营将士英勇,但长处并不在肉搏,而在于有距离的密集火器攻击。但在没有高墙固池和制高点的阵地上,是没有办法施展的。我真恨不得把长城和一座座坚固的敌台搬到此处。

    要守城,就要有坚固的城墙;同时要歼敌,就要制造足够的火力覆盖。”

    沈自丹点头道:“好,既然情势紧急,御马监新装备的新炮也不必上大同再用了,我们重新布置防线。把他们先放进来,就在这儿吃掉他们。让军士将荆棘、柴捆放置到集镇土墙上当做障碍,做出敌台马面火力点的位置,往上泼水增高城墙!”

    周璜目中震惊:“督主可是要泼水成冰以当做城墙?可是现在已然开春,这几天天气又开始转暖,恐怕……”

    沈自丹刷的一声抽剑出鞘:“贵妃娘娘偏偏此时令我贬春水出京,看来真的是天佑我大明!”

    *****

    首先到达八仙山山口的鞑靼骑兵是俺答汗的叔父,左将军忽花脱。小王子俺答汗刚刚统一了蒙古东部,势力正盛,忽花脱立下汗马功劳。

    忽花脱所带领的骑兵军团是由大同背后绕过来的,因此不似安达雷与明军交火产生损失,正是锐气正盛之时。

    忽花脱带兵一路疾驰,果然在绕过大同后规避了长城防线,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城市的抵抗,眼见宣府的后门已经大剌剌地唾手可得。

    却在此时,他们陷入了疑惑。

    八仙山山口一过,平原展开,前方本应该没有什么阻挡,但忽花脱却隐隐约约觉得前方地平线的高度不太对,仿佛背景暗哑的群山和平原之间隔着一条什么线。而且微微发出一种白光。

    不过,深井镇错落的土屋聚落已经在晨光熹微中展现,城东的晾晒场上,还堆放着粮食堆和成簇的驻扎的军帐,篝火还冒着热气,还有士兵晾晒的衣服,乱七八糟的厨具和散落的生活物品。

    小镇寂静,偶有家畜之声,像是还沉浸在恬睡之中。

    “汉人果然没有防备!”冲在前面的侦查骑兵回来回报!

    “贪心的狼群要摸黑,聪明的猎人要起早。”忽花脱对着旗语兵下达了从行军阵型转换为攻城阵型的命令。骑兵由行军时方便管理的纵行阵型,在高速中陡然分裂出很多三角形的楔形阵,像一支支射出的弓箭,朝着城镇冲去!

    喊杀声起,小城木头荆棘的栅栏根本没办法抵御骑兵的践踏,火箭四射,营帐开始烧起来。白色的营帐一个个被掀翻——“空的!不好,有埋伏!”忽花脱连忙反应过来,连忙勒住马,调转马头,准备撤退。

    可是此时大批的骑兵阵营已经压过来了。

    “促——”尖锐的一声,天空上响了一下,是一只彩色的信号火箭。

    “轰!!”巨大的震动和火药的味道!忽花脱感觉那一瞬间自己聋了。

    “有大炮!!!”军师声嘶力竭地吼道,但已经晚了,佛朗机和一种新式的,炮管更长,射程更高的大炮对准了他们,开火了。

    沉重的炮弹砸落在骑兵阵型之中,炮弹炸开,弹片四散,人的四肢和马的内脏血肉横飞。空气中一股硝子和焦臭味。

    “命令炮手,连续射击。”沈自丹坐在那高高的、坚冰铸成的长城之上,声音懒惰地下令。旗语兵得令,小旗一挥。又是一轮齐射。

    随着骑兵在火光之中,已经肉眼可以清楚分辨:

    “前方是,是城墙?是长城?!”

    “不可能,按照大汗和国师的规划,这里一路都没有城防。”

    “看啊,是座白色的,闪闪发光。”“汉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建好新的长城?”

    一夜之间,平地无防的深井镇,突然立起一座高高的冰雪的高墙!

    天色大白,已经可以以肉眼分别。这高墙形状却很奇怪,像一直张牙舞爪的螃蟹,威胁地伸出很多蟹腿。高高地像是天桥一样,通向城外一个个白色的墩子一样的塔楼,最诡异的是,天桥、塔楼还像妖怪一样长满了白毛。(泼水导致的冰棱。)

    在晨光熹微之中,简直不像喑哑的古典城池,倒像是童谣中描述的“白毛风”妖怪的老家;塔楼像百眼妖怪一样,浑身都是小小的黑眼睛。

    射击口后面,是三排已经蓄势待发的火枪手。

    神机营周璜沉着地下令:“放近了再打,八十步,铳,准备,放!”

    一排火药朝着冲近至城脚下的骑兵射杀。

    “换!”第一排火铳放过,由于火铳装填需要时间,第二排顶上,第一排迅速撤到最后,用配套的药匙向铳管中装填火药。

    “再射!”

    “三射!”如此循坏如转轮。

    忽花脱在一片地动山摇、火光震天中被近卫簇拥着向后逃去。他一路上吹着撤退号角,心中想着,还好骑兵机动性好,跑得快,可以整理队形,卷土重来。

    就在此时,他们的两侧侧翼突然也响起了炮声。

    “这才是真正的埋伏。”沈自丹站起来,此时他们东侧的太阳的一个金色的苗头已然跃出了地平线,像一轮巨大的火炮,将整个东边天空的云都镶了一层金边。暗卫望上前,吹响了全力攻击、歼灭敌人的号角。

    埋伏在东侧冰墙上的一排可移动佛朗机顺着阳光的来源,如金箭般吐出了致命的炮弹!连续速射炮!

    而侧翼正是骑兵最大的受打击面!

    三次射击以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硝烟散尽,忽花脱的骑兵已经伤亡过大半,还能动的骑兵都在朝着他们来的方向逃窜。

    忽花脱此时已经顾不得整理军队,在亲卫队的护卫下踏着人、马的断肢残体向西逃窜。

    就在此时,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急速行驶的骑兵。

    粼粼的兵刀,举起的火弩和手铳!

    韩偃带领的腾骧左卫援兵骑士到了!

    旗号:明!

    沈自丹向上高举停止射击的旗帜,在晨光中迎来了全歼鞑靼左将军骑兵万人,斩首忽花脱的战绩。

    ******

    腾骧左卫副指挥使韩偃和神机营出征指挥使周璜皆是一身硝烟血火,却是意气风发,来到沈自丹面前,齐声喝胜!

    沈自丹初领御马监,就展示出指挥天赋,取得如此大胜。叫韩偃和周璜心中暗暗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又有些恐惧。尤其是周璜,心中不禁道:西厂真是妖异,怪不得人人畏惧,居然能够呼风唤雨?

    沈自丹在用作帅帐的小房子中坐定,口中道:“二位将军同喜。宣化之危暂解。只是京师的危机,还未真正解除。韩将军,你手上有多少人马,粮草可够否,如若我要召你出征,是否需要补给?”

    韩偃道:“回督军大人,宣大总督蒋侯爷厚爱,将精兵五千尽数交于我手,且每骑马两匹,粮草充足、弹药满匣,可以随时再投入战斗。”

    沈自丹道:“好。周璜听令,留守深井镇,防备敌军再扰宣府后路。望,你带暗卫上弦、下弦留在此地为我处理文书,整理战果,上报朝廷。韩偃,我要你同我一起,北上河套!我要在他们老家来一记围魏救赵,解宣大之急!”

    众将依令行事。韩偃心中纳罕,不禁小声问道:“督军大人,就算韩某有精骑五千,能长途奔袭,恐怕也打了不了大的歼灭战吧。如何能对鞑靼造成退兵之势这么大的威胁呢?”

    沈自丹擦了擦手中妖剑,轻蔑地笑道:“天时如此,若不是得药师二女点化,我也不知道这种力量的妙处。

    国师他们的心事,我如今能了悟一二了。”

    ******

    沈自丹:呼风唤雨,战无不胜,这种力量太强大、太具有诱惑力了。

    我用春水之力冻住了城墙,一夜之间将沙河这条浅浅的河流,变成了高城深池,坚不可摧,破坏了对方的“地利”,转变成我方的地利。

    居然是真的,药师的大能居然是真的。

    一旦你第一次使用,就很难保不上瘾。就很难再完全依赖人类那孱弱的力量。

    我……我这次还可以说服自己,是为了保家卫国,保护大明的子民,可是,我不知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会不会为了自己而向春水许下愿望。

    我真的不知道。

    让药师二女为我展示凌汛,冥冥之中,缘法就在今天吧。

    黄河之神,请你保佑我计划成功!我要用黄河之水,淹了那已经被鞑子夺取的河套!

    ******

    白天黑夜不停疾驰,沈自丹只带贴身随从,随韩偃骑兵奔驰用两天一夜,到达了六百里以外的河套黄河薄弱之处——河曲。

    春风吹度,冰层已经有融化之势,冰层下水流急湍,渐渐河心开始融动。

    令韩偃奇怪的是,沈自丹到达目的地,并未接敌交战。他只是派出侦查斥候大约了解了一下鞑靼部族的人是否渐渐迁徙往河套。得到一些信息后,他居然开设祭坛祭祀天地。

    韩偃有点吃惊。

    却只见沈自丹神色庄严地祭祀完成后,抽出妖剑春水。

    光华四溢,妖气大动。

    ******

    春水(笑意盈盈的少女):沈芸,你终于向我许愿了。你可知道我会向你讨要什么作为代价吗?

    沈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值得一试。

    ******

    成化二十年春,黄河凌汛,决口于托克托,蒙古畜牲大损失。

    宣大攻击之势不能维持,小王子麻儿可尔遂退。

第三十三章 三山条例——违法

    沈自丹一身白色暗纹蝠绣锦缎长袍,内中大红绫子中衣,露出一截通红的领子和袖口,腰间束着羊皮编织金纽的腰带,外面披着一条全狐狸皮的大氅。

    他身后跟着韩偃和暗卫朔,随行只有八十骑。

    他们的身后是两千年来,无数朝代汉民族在此拉锯的河套平原。当汉王朝强盛之时,河套在手;当汉民族衰微开始,河套先失。

    他们勒马立于黄河东岸的高高土塬之上,默默地看着冰凌交错,如爪牙勾心斗角,滚滚的黄水向托克托方向决口,牧场草地顿成万里泽国。

    沈自丹若有所思,低头看向妖剑春水。

    他第一次遇到它和她,就是在黄河边上。

    冥冥之中,春水仿佛和这条跨越时间,永远出现在这个民族歌谣和诗歌中的河流,紧紧相连。

    他突然很想见到戈舒夜,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她,你看,春水就应当是我的;我费尽心机,背负骂名,违心杀人,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果春水还只是作为一把妖物被镇压在寺中,在一群江湖草莽手中,如何能够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我尽了我的责任,阻挡了鞑子、保卫了我的家国,——你还有什么资格怨恨我?

    我有才华,我有忠心,我比其他的人都更好。我比任何人都值得获得荣光、值得你的青睐。

    我没有辜负你!

    不知为何,他很想为自己争辩。

    可这心中奔涌的呼喊,却也只能化作一声无人知晓其中之意的叹息。

    “督军大人。”韩偃提醒他。只见东边的土塬上起了烟尘,一匹黑马跟着放出去的斥候而归。

    乌云连珠?

    沈自丹的瞳孔略微放大,马上却是一个穿着靛青色袍子的高个子男人。

    来人身轻如燕、跳下马来,长身玉立,行了一礼,诸卫士惊叹,原来那马上竟没有鞍鞯。

    “后军都督府军医蓝迦楼,奉宣大总督蒋侯爷令而来。参见督军沈公公,副指挥使韩大人。蒋侯爷命我为二位带信,宣大敌军已退、危情已解。我军出大同追击百里,斩获颇多。”

    他伸手交出通讯兵的腰牌信物和蒋琬的手书。不用揭开信封,就能看见里面的信纸上一个力透纸背的巨大的“胜”字的痕迹。

    骑在马上的卫士们爆发出欢呼。

    沈自丹虽不想喜怒形于色,但此刻内心也是喜不自胜,不禁慷慨道:“随行军将,马上无好酒,此时当举杯共饮!凡饮此杯者,皆加官一等,回京封爵赐金!”

    勇士们就地以酒水干粮设宴,下马欢庆胜利,几个骑士随行携带了酒囊御寒,众人都目睹了沈自丹的才能,连韩偃也都不得不服。众人对他已经是钦佩之至,于是送到他手中。沈自丹拔开酒囊塞子,自己率先喝了一口,然后骑士们传递共饮。

    众人欢呼的间隙,蓝迦楼也上前,从随身酒囊中为沈自丹倒了一杯:“蓝某敬督军大人。”

    沈自丹很高兴,无所推辞,满饮此杯。

    待到饮下去,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浸入了水下,变得模糊。

    “你是何人?蒙古的细作?——给我下毒?你不想活了吗?”沈自丹乘着胜利之意、酒精之兴,自恃武功高强、灵力无人能挡,此刻并没有恐惧,他刷地一声拔出春水。

    再杀一个人助助兴,对他来说仿佛也不算什么。(大哥你飘了)

    “你的这场胜利,不会留在历史之上。”蓝迦楼平静、自如地解释道。随着他的话语,水幕涌动,沈自丹从水幕中看到了戈舒夜。她隔着水帘,附在自己耳边,轻声呼唤:“鞑子来了,快醒醒!”

    少女的身影窈窕而模糊地,隔着水帘朦胧地显现。

    这像一盆凉水浇在他头上。

    “是你……给我托梦了么?你在保佑我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沈自丹后退两步,目中戒慎恐惧。

    “因为让你致胜的关键,超越了这个时代人类可以利用能量的方式。”蓝迦楼不正面回答他,只是展示了冰雪长城冻结的过程,“海量的负熵从虚空中凭空产生,这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

    对于这个宇宙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就是时间,就是因果律。”

    沈自丹当然完全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隐隐感觉到了来人和莲花王女的相似之处:“你是药师?!”

    “你可以这么理解,冰霜之使。

    你用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切入了人类的历史。此番你借助春水之力策动黄河,淹没鞑靼族在北的草场,夺回了河套,违反了时空不干涉条令,此行为三山所不允,

    被判定为不合法。”

    沈自丹仿佛宿醉未醒,他摇摇头,努力试图理解:“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药师二女可以任用春水的力量?”

    蓝迦楼皱起了眉,仿佛很为难:

    “不要遇到一个未来的人,因为在遇见他之前,你的未来是不确定的,而遇见他之后,你的未来就坍缩成了他的历史。

    所以三山在登陆之前,我们必须剪除不符合因果律的东西,剪除所有违背因果律的枝桠。

    你不能改变已经被他人观察过的历史——对你来说未来还是不确定的,但对我们来说,为了回归到正确的时间河流,我们必须做出唯一正确的抉择。”

    “你在说什么?”沈自丹不耐烦地摇头嘲笑。

    “你听不懂没关系,这只是一段声明,声明给所有可能路过的观察者。作为惩戒,我宣布关闭你对春水的控制权,直至定判断认为需要解开时为止。

    我也曾经为了拯救落日的帝国,而犯下大错。

    用了很久的时间我才醒悟,国运并不系于区区的一个奇技淫巧的法术,而是所有国民共同的能力和意志的凝聚,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蓝迦楼平静而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幼儿园教师耐心地对着发脾气的小朋友解释他为什么不能打翻餐盘。

    “呵——你认为本座会受你一个卑贱的军医的威胁吗?!”

    “人类的权柄对永生者来说毫无作用,如同蛛丝。但你必须受你的戒了。

    我,从祭司蓝迦楼,援引三山条例,对白剑的分支宣布——共鸣禁止。”

    春水仿佛非常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沈自丹有些疑惑,看了看自身上下,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你的内力还是可以用的,春水也还是世上最锋利的宝器,只是禁止使用春水超越自然的大能。”

    “但你要先死了!”沈自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内力灌注,挺剑刺出!

    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一道六角形的冰盾,上面光阵绽放如莲花。

    啪嚓!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水幕像一个被戳破的气泡那样碎了,周围将士的欢乐宴饮的声音传进来。

    这让他们看到的一幕显得非常分裂:前一秒还在众乐乐的沈自丹,突然精神分裂似的暴怒要杀死传来捷报的信使。

    “督军大人!”韩偃上去掣住沈自丹衣袖:“怎么了?!蓝大夫为救助大同军士立功颇多,这是为何?!”

    蓝迦楼侧身避开剑锋(他如贴地飞行),退后两步,然后整整衣衫,缓缓单膝跪下道:“下属言语冒犯督军大人,自甘领罪。”

    沈自丹看看众将士疑惑的脸色,不好发作。他收剑入鞘,掸掸衣衫,挤出一个假笑:“大胜之喜,罢了。”

    骑士们这才脸上笑容恢复,还有人说和,递酒囊到蓝迦楼手中,让他自罚一杯赔罪。蓝迦楼也没有推辞,举起杯朝沈自丹致意,然后饮尽了。他目中甚至真有真诚的歉意。

    韩偃也做了个和事佬,举起自己的酒囊到沈自丹口边:“督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刀头上的人,知道咱们行伍中有些话忌讳,但既然胜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

    沈自丹接过酒囊,也饮了一口。

    让韩偃奇怪的却是,沈自丹的手在轻微地抖动。

    “让我单独沿着河岸走走。”

    “大人不要去得远了,鞑靼虽然退却,但这里毕竟是两方势力交错之地,又荒无人烟。”

    ————

    沈自丹(嘴唇颤抖着):无论我怎么认为,来者是胡言乱语,还是个疯子,都不能掩饰我自己真实的感觉——

    他说的关闭春水是真的。

    我,我听不见从第一次见到春水时,它特有的那种妖异的鸣动了。

    我试着运用真气,真气还在,我的内力并没有因此减弱。

    但——(他猛地回头,甩开拉着他的韩偃,失魂落魄地向着河岸走了几步。)

    我听不见水是如何结冰的了,也听不见近在咫尺的黄河了。

    而它曾夜夜在我梦中咆哮。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很狭窄。

    这就是被三山抛弃的感觉吗?这就是闻人悯人和通元国师疯狂的原因吗?

    ————

    “哪个不要命的,不是说了不要跟来吗?”沈自丹在河岸上愤怒地回头,他以为是暗卫。

    是乌云连珠。

    它上前来,打着响鼻,热烈地绕着他蹭。

    你能拿它怎么办,它又听不懂人话。

    沈自丹无奈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长鬃:“怎么,就你还认我吗?那陪我走走吧。”他于是翻身上马,单骑而行。

    初春的河曲,草芽刚刚开始返青,暗黄的土塬绵延,将石滩挤压在黄河两岸。

    在马蹄踏过的地方,散布在地的、一具化作白骨的鼠尸,突然组合,直立起来,然后追上去。

    “阿弥陀佛,妖剑现在,终于落单呢。”继晓在血红色的曼荼罗阵中双手合十,打开了通天灵络。他面前有一个像盆一样的银色容器,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水面微微涟漪,但从侧面看,却只是一条薄薄的线。

    这是一掬无厚度之泉。

    水面上浮现出沈自丹单骑骑马的投影。

    但是由于灵力的封闭,沈自丹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白骨傀儡们的位置了。

    ******

    乌云连珠的双耳突然一竖,放慢了脚步,前蹄刨土,这是它不安的表情。

    “怎么了?”沈自丹拍了拍它的脖子,想要安抚它。却不料乌云连珠突然双蹄直立起来!两个斗大的蹄子重重踏在什么东西上,愤怒地践踏着。

    沈自丹待它抬起铁蹄,才发现,地上是一副被踏碎的黄鼠狼的骨骼。

    糟了!他抽剑出鞘,一剑斫去,击碎一具刚刚聚集起来的野狼的尸骨。与原来春水可以轻易将继晓的妖力冻结不同,这次他知道,他毫无胜算了。因为被他砍散的狼骨重新聚合了起来!他这会儿对于白骨鬼兵的攻击力,甚至还不如乌云连珠!

    “快走!”沈自丹调转马头,快速奔跑起来,打算向来处折返。

    滩地周围窸窸窣窣不祥的声音,更多的动物的白骨鬼兵聚集起来,快速移动着挡住了他的去路;更恐怖的是,从黄河的浅滩之中,很多被淹死的尸体的白骨也从水中爬出!

    白骨越堆越多,直到形成一座白骨的大坝!将他们彻底包围在其中!

    它们伸出皮肉褴褛的手爪,有的站着,有的缺胳膊少腿,不能直立,只能蜘蛛似的在地上爬行。朝他们靠近而来!

    乌云连珠暴跳着踢掉靠近的鬼手。

    一具白骨出现在围困骨墙的最高处,渐渐长出土做的皮肉,显示出妖僧的面容。

    “阿弥陀佛,终于见面了,冰霜之使。”对方行礼道,“哦,不对,是被关了禁闭的冰霜之使。”

    这具以当代僧人为容器的活死人,管他的名字是谁,如同云冈石窟的一具跨越千年的佛像雕塑,细长优美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诡异的神情:

    “上次在红宫攻击我的,是你吧——只可惜,我的身体并不是以世间常用的物理手段可以伤害的。

    哼,若不是那天杀的洛均小子坑陷于我,我才是名正言顺的从祭司,轮得到他装模作样地做祭司自称蓝迦楼吗?

    交出白剑的残片,让我获得完整的《天摩录》,我饶你不死——也许大发慈悲交给你三山之术!”

    沈自丹勒住暴躁的乌云连珠。他知道目前自己失了灵力,毫无胜算,于是打定主意谈判,打算从继晓嘴中多套出些信息。

    如果继晓也是三山之人,那只要他的法术超过一定限度,也是违反条例的。我须得想办法拖延,让他露出破绽。

    于是沈自丹问道:“你是三山之人?通元国师,我也只是奉贵妃娘娘的旨意去取得此妖剑,并不懂得其中关窍。虽然我皇命在身,剑的实物并不能给你,但你所说的什么《天摩录》,我要了也没用。都是为皇上效力,只要能得到国师解惑,我愿双手奉上。

    虽然现在我灵力不济,但上面文字图样我万华川谷皆有抄录。

    国师倒是请提点在下,这天摩录是什么东西?”

    妖僧一向冷淡,但此时他阴骘长目中不由露出贪婪渴望的光芒,道:“你真肯将白剑交给我?——也是,对于读不懂群星的凡尘之人来说,三山只不过是腐朽的书卷,比不过黄金、宝石和冠带。

    但对我们修行之人来说,三山的宝贵如同星星和光锥。”

    沈自丹笑道:“我现在能力在国师之下,自然只能唯国师之要求是从。况且那蓝某人封住我灵力,我仇恨甚之,恨不能杀之。”他看出继晓对蓝迦楼憎恨忌惮,想要因此结成联盟。

    “只要国师能助我教我,沈某愿双手奉上妖剑。如果半句虚言,愿受五雷轰顶。”

    沈自丹收转春水,双手捧之,示意可以奉上。

    ******

    那妖僧一挥袈裟,踩着白骨鬼兵搭起的白骨高墙,一步步来到地上。

    他屏风而立,若有所思,道:

    “我原是三山白土之使。

    (随着他的解说,无厚度之泉的影像显现出桂林山水的喀斯特地貌溶洞,那里白色的钟乳石、石柱在积累,生长;又显示出如被大地切断的山峰,露出白森森的石灰石矿脉。

    矿脉在他灵力的驱动下,大地像流水那样涌动!)

    盛唐之时,三山在五位大祭司的守护下落于大唐西陲与吐蕃交界的地上,繁盛无比,而我,出身皇族、精研佛法,更成为白先生座下第一弟子。

    对了,我……是一个散失多年的一片鬼魂,凭附在他人身体上苟延残喘了八百年。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唐皇血脉,是天可汗之子,我姓李……

    但是我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

    沈自丹心下震惊,因为他口中所述与莲花王女之梦有所对照,莫波贝玛曾说,是天可汗的第九个儿子困住了白无常。

    于是他开口道:“你母亲是谁的妃嫔?”

    妖僧目中竟然露出迟疑:“我不太记得我母亲了,只知道她华服丽妆,实力煊赫,统管六宫;连皇后也恐惧她。父皇因我是母亲头子,又生下来就极其清秀,爱我甚重。

    我两岁之时,大病高热惊厥,全宫都认为我死了,父皇母亲极其哀恸,将我放入棺中。时我父在东都,于是棺椁在洛阳伽蓝寺超度,就放在玄奘亲手带回树种的婆娑罗树下。

    此时恰逢五大祭司之一的希曼沙长老在伽蓝寺学习梵语,翻译经文。他辨认出我没有死,发大菩提心,于是用‘替换儿’的幌子,用一座石头童子置换了我,将我舍在寺中,救我一命。

    我从此在伽蓝寺和三山的庇佑下长大,成为准备离开时间的白童生。

    希曼沙长老认为我有觉醒的慧根,可以得到冥冥的点化,我也正如他所想,不仅学识优秀,更展露出绝高的天赋,取得了可以操纵四元素的白土之使的崇高地位。希曼沙长老于是推荐我在修习天摩录的同时,也适当学习寒玉经——而两经共通,是高级职阶者的必由之路。

    我知道,我一定会成为三山的祭司,和三山一起走上超越时间的永生之路。

    但由于我距离我亲属的血脉非常近,我还有回到地上的机会——或者说,那时候大唐盛势,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直至葱岭、北海,帝国的辉煌和我尊崇的地位如同熊熊火炬,我为什么要放弃这种荣耀?

    如果有了呼应天地、万化合鸣之力,为何我不能为我本来就属于的帝国征战疆域、建功立业?为什么我不能凭借力量夺回本属于我的帝王之尊?

    但我仍然担忧,我怕如果用白土之力直接介入战争,违反三山条例,会受到封禁的惩罚。

    这时候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医药白童生出现,告诉我一条三山智识:白土与人骨中的一种成分是相同的。我日夜钻研,终于开发出我自以为的不会违反三山条例的新法术,鬼兵之术。就是控制死人的尸骨作战,让他们组成一支不死不灭的军队!

    此时大唐与阿拉伯帝国边境摩擦甚多,双方将士死伤不少,我的鬼兵部队得以迅速膨胀。而作战之行又甚是隐秘,表面看去都是人力而为,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鬼兵所向披靡,却顶不住自然之力——死去的尸体开始腐烂,尸臭之气远隔数里之距便可以闻到,鬼兵聚集之地成为腐海、瘴气、瘟疫聚集之鬼域。疫病传给兔鼠,又回传给人类,成为大瘟疫。灵力之海聚集不能成佛的怨气甚大,直至三山派下使者冬林调查此事。

    五祭司对我极其失望,将我贬斥出三山,不能再得归还。

    我这才发现,我被那个医药童生骗了!

    ——就是他,他想李代桃僵,偷偷夺取我的地位!

    他取代我成为了三山的祭司!

    而我,最终被三山抛弃了。

    前一秒,我既是拥有惊天灵力的三山使者、从祭司的首席弟子;又是先任天可汗最爱的儿子,现任皇帝的祖叔父,我灵力强大、为国尽忠;后一秒,我失去了一切,连灵力也被封存。

    从前因为拥有鬼众而超脱出一切人类政治斗争的我,瞬间被现任皇帝所忌惮,我受尽了人类最黑暗的妒忌和折磨,这是人类最为亲近的血亲之间的互相残杀。

    我被重新关回伽蓝寺,在狭小不见天日、连门窗都用铅水筑牢的废弃的山房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或是死了,我的白土之力也渐渐消减。我忘记了山川合一的感觉,只记得人类和动物的尸骨,我只能辨认散碎的骨头,而忘记了我曾经拥有整个山脉……

    直到有一天,被铅水封闭的山寺也被大火烧成灰烬——我亲眼见证了大唐的灭亡。

    那一天,从大火的灰烬中攀爬出来,在众人恐惧惊异的眼光中,我才发现,我身躯的一半也成了白骨。我的肉身已经被烈火烧灼而半毁,只有不能散去的执念附着在这具白骨之上。

    此时一个来收殓死者的僧人恰好路过。

    我只能使用封山之术,将自己不灭的执念封入这具身体。”

    沈芸突然抓住了这个间隙,问道:“你为什么需要白剑?修炼天摩录能让你恢复躯体的完整吗?”

    妖僧道:“经历八百年的等待,这已经成为一种执念。我不记得了,但我一定要得到白剑,我相信得白剑的那一瞬间,就会明白。”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果然随着继晓傀儡靠近春水的圣光,他的身躯开始显示出他真身真正的模样——他的右半边身子几乎只剩下焦黑的干尸与暴露的白骨。

    “叮!”一声清脆的响声。

    继晓的傀儡大惊失色,随即面露出极度狰狞的仇恨之意:“洛均!是你陷害于我,你是我的大仇敌!”

    春水发出一声清越的激鸣,落于地上。继晓白骨傀儡的心脏处突出一柄乌色的剑刃。

    “尘归尘,土归土;黄泉来,黄泉去!霞雾之使,亡灵超度!你成佛吧!”偈语。继晓的白骨鬼兵随即化为齑粉。

    “杨昶!?”

    “沈自丹,来接受你自己该受的审判吧!”

第三十四章 因果冤孽

    “蓝迦楼!”戈舒夜愤怒地飞起一脚,将蓝迦楼踹倒在地上。

    “小猫咪,你干什么?!”远路以来护送着她而来的萧怀遇赶紧上去拉架。

    但戈舒夜已经怒不可遏,抽出随身朴刀,指向蓝迦楼的咽喉:“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保媒拉纤上瘾的八婆吗?为什么非要把我嫁给杨昶?你又不是我爹!”

    蓝迦楼单手制止了萧怀遇,完全没运用他那强大的灵力。他缓缓揩干嘴角的血迹,支起身子,道:“戈姑娘,我承认自己有私心——但这是我们唯一正确的道路。”

    “到底是什么不能改变历史的责任、沉重的三山条例,逼得您非得给我拉郎配对儿、保媒拉纤?!”

    我逃了这么久、这么远,千里之外,家国之外;我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一切,我已经有了觉悟,我打算抛弃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联系,跟着你们口中虚无缥缈的三山,远离大地,我像个失智的邪教徒一样,决定追寻那不存在的海外仙境。

    到头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怎么甘心!

    “为什么要帮杨昶?!你不说我杀了你!”我助纣弑父,我丧心病狂,我做得出来!

    “小猫咪,你以为你这一路作天作地为什么还能在这世上生存?为什么你的生命还存在?因为冥冥在保护着你,是春水在保护着你,你和白剑的确有着不解之缘——春水它自身也知道,没有你,就不会有春水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一天想要得到那妖剑,我巴不得它早日折成两截!”

    “我说过了,沉舸原来是我的剑,而春水,撒蓝德尼,是白剑的一支。没有白先生,就不会有白剑;没有你,就不会有白先生。”

    “你在说什么?”

    “你,不你们,是白先生的直系祖先。——我被困在自己的时间之中,这是关于这个时代我唯一知道的事。”蓝迦楼对着他们,惨笑了一下。

    “这不可能?!你怎么能肯定?——而且你不是说,你们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时间,那时候都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

    而且白无常她不是姓安吗?!”

    “她身上有你的线粒体遗传物质,这是只有母系遗传才能代代传给女儿的东西。”

    “那杨昶呢?”

    “她身上有一个致病基因,是从杨公子那儿传给她的。”

    “万一,万一你们弄错了呢?!”

    “我找了她一千年,我熟悉她的一切基因图谱,我查遍了她出生之前所有的祖先。你会有一个女儿,她就是这个女孩的后代,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女儿的女儿还混入了小河人种的基因,她们应该走了很远的路——我找了她一千年,不会错的。”

    “你疯了。”

    “戈姑娘,各人种种,皆有缘法,这是你的命!就像无论我在梦里重复多少次提前杀死跛儿干,土木之变都发生了一样!——对于蓝先生来说,你的未来只不过是他的过去,是一定会发生的!这是你的命,你认了吧!”萧怀遇声嘶力竭地劝说道。

    戈舒夜的灵络突然激烈地翻涌起来,她生气的时候会变得极度冷静,同时做出最疯狂的决定,如同她内心冰冷的愤怒。“你们把杨昶他们带来了,他在哪儿?”她冷冷地问,“对了,春水。”

    ******

    沈自丹手持春水,自知已入瓮中。

    以南斗阵将自己围在其中的,都是旧时相识。

    谢若悬,杨昶,闵少悛,晁醒,袁彪,戈吟霜。他们的内力已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杨昶。

    河滩上起了夜雾,保卫环绕如同太极图,这是杨昶的内力构筑的围城。

    沈自丹跳下马来。两军交战,是会射杀战马的。他不愿意陪了他一路的乌云连珠无辜丧命——也许只有它还愿意认他,不像人类那样,按照阵营对立,就是万劫不复。他将白狐裘盖在乌云连珠背上,拍拍它的脖子:“走吧,去外面等我。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他以内力道:“杨公子,请让乌云连珠离开。”

    袁彪已经沉不住气:“咋,让阉贼给同党报信吗?!”

    杨昶道:“不妨。沈自丹,你手染鲜血犯下罪行累累,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踏出南斗阵吗?”

    于包围圈中的沈自丹淡然笑道:“杨三哥,久疏问候,各位看起来别来无恙、功力见涨啊。”

    杨昶冷冷道:“既然你还好意思叫我三哥——那我倒要问问,当日我们七人在昆仑台上发下毒誓,如有背弃,当如箭折,你今日是打算自我了断,以应誓吗?”

    沈自丹淡然道:“我对各位已经够仁慈了——当日昆仑台对阵之时,你们谁人是我的对手?如果我真有赶尽杀绝之心,你们如何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耀武扬威?”

    闵少悛声音如同鹤鸣般尖锐:“你说的真好听,还假仁假义,对我们施以仁慈?!那戈盟主、乔二哥和大小姐的血海深仇,昆仑台倾覆、陕刀门全灭的深仇大恨,就是你的仁慈?!”

    沈自丹冷笑:“昆仑台亡于自负,陕刀门亡于贪婪,乔家狡兔三窟两头下注卑鄙无耻,连白㰋书院也早就投靠朝廷,陕甘绿林分崩离析,本来就是由于各怀心思所致,即使我不出手,也早晚有一天会火拼、自取灭亡。他们的覆灭我可不敢擅领功绩。

    仁有大仁小仁,见人受苦泣涕泪下,只不过是妇人之仁;只有我取得春水,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在战略要地挡住鞑靼,使得九镇将士不必枉死,中原百姓不必受鞑子之难!

    去年七月春水还在戈盟主手中,只不过能上前线扑杀鞑子一二十人;今日春水在我之手,宣大大胜、河套收复,击杀击溃鞑靼数万,此之谓天下之大仁!”

    杨昶道:“任你巧舌如簧,自古以来,只有一条亘古不变——杀人偿命。

    你亲手击杀乔二哥、戈盟主,我等俱见;你用计挑拨陕刀门、分化华山、逼死大小姐,是为罪魁祸首。莫氏药师一族全族尽灭,没有公道。

    今日是非功过,恩怨情仇,咱们就都交付于这刀剑之上吧!”

    ******

    你独自走过了很多路,无人理解,如今你手中的剑也已然喑哑。

    但是你知道,你会走出去,哪怕杀出一条血路。

    因为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对于你们,我已经一让再让;今日你们若是执意死生相搏,我也没有什么非要让的了。

    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

    如果说我对盟主有所亏欠,深井镇一战,用鞑子的头,我也还清了。

    废话不用多说了,来!”

    我没有畏惧过,也没有亏欠。你们是我曾经想要交好的朋友,但既然不能相互理解,那就算了!

    这是一条孤独而危险的道路,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唯一的后悔,就是那一夜、那一瞬间的妇人之仁吧!

    纵然剑已喑哑、孤骑落单,我的战斗没有尽头!

    你们来吧!

    ******

    沈自丹与春水共鸣之力被封住了,但他的对手中却有三人在药师黑墓被唤起了内灵力:晁醒的名刀大青已然能够发出共鸣,谢若悬是昆仑台的灵力路数。谢晁袁三人斜斜地站成一个品字,封住了他往来处退却的折返之路。——最不容小觑的,当然是拥有出云十九剑灵力的杨昶。

    但让他最意外的是先发制人的闵少悛,他的膝盖已经完全康复。

    华山剑法本来就开阖华丽、恣意潇洒,但当闵少悛的剑光如白光飞片,梨花万树展开之时,他才明白,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役。

    就如同他在昆仑台使用寒玉内力大杀四方一般。

    现在攻守之势逆转了。

    “雪舞狂花!”

    “是谁教授给你春水剑法的天摩形式?你们名门正派不是以妖剑上《寒玉》《天摩》为耻吗?”沈自丹飞身跃起,横跃飞身如转轮,卸开了扑簌簌而下的雪花。他虽然直觉弱了很多,但仍能从招式中看出闵少悛的路数。

    “蓝先生只是稍加提点,各人自悟,全在缘法。”

    此时沈自丹已经不能以春水发出灵力驱动霜雪与黄河,但春水在他手中仍然如臂使指,游走如灵蛇。闵少悛剑势虽盛,但短时间内仍不能得手其要害。

    但已经足够了。沈自丹被闵少悛咄咄紧逼,终于走入了阵眼的位置。

    “这是什么?!”沈自丹感到周身运转的内力突然一滞,好像冰点的水,搅着搅着突然粘滞了起来,然后就凝结不通,好像被沉重的铁链和什么东西绑作一圈!是圈套!待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六出雪莲阵——这是蓝先生教授给我们的,源于三山的法术,《水寒煮玉经》中记载,寒玉内力的克制之法。”闵少悛道。

    “我们六人虽得高人指点,但单人内力仍距离你很远。但当你进入我六人灵力共鸣的交接点时,寒玉经会共鸣到最高,此时你身体内的内力将被我六人的合鸣所裹挟,不再受你自己的控制。”谢若悬道。

    “沈自丹,看着咱们往日的情分上,我还叫你一声五哥。你太让我失望了。”晁醒道。

    “沈芸,你杀死我父亲,逼死我姐姐!”

    杨昶最后提剑上前:“乔二哥为我挡住你致命一击,那情景一直历历在目。我锥心刺骨,等待今日。”

    沈自丹冷笑:“那天杀的蓝迦楼没有告诉过你们,我凝聚真气一搏,使用夺水连通之术,还有胜算?我建议你们识相点放开我,否则你们的内力皆将由我所得。”

    杨昶道:“那你要赌,赌你自己的内力能够超越我六人之和!”

    河滩上白雾骤起,被风吹动的经幡一般猎猎作响,这是杨昶炽盛的灵力蓬勃。灵力的流雾让本来难以凡眼看见的灵络显形了出来。

    六人之间内力相互呼应,然后将处于其中的沈自丹包围缠绕,压制在其中——从天空中望去,就如同一朵六出的雪花。而由于六人之间灵力汇合,因而并没有在吟霜、袁彪处出现薄弱点——灵力是均匀分配的。

    无论沈自丹朝哪个方向突破,都会带动全阵灵力而动,让他在被弱者田忌赛马消耗内力后迎战上最强者,必然毙命于此。

    因而沈自丹不可能以攻击薄弱点作为突破口。六人也是存了死志,没有一人后退。

    沈自丹想要脱身,必须同时挣脱六人的灵力之和!

    若是夺水之术成功,六人灵力将俱为他所得;若是失败,他的内力将被六人完全瓜分,相当于武功尽废。

    七人全被陷入这个僵局之中。

    “我对你们的仁慈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赌吗?”

    “当日昆仑护剑,我们立下誓约,今日就让春水作证,看看是我们自不量力,还是应当由你应了你发下的谶言吧!”话音一落,雾气剧烈抖动如同沸腾的开水,七人真气大动,夺水之术已经不可挽回地展开了。

    沈自丹的力量还是比他们精纯、醇厚很多,护剑六人勉强能够维持平衡,就在几人都陷入苦撑之时,杨昶突然感受到一股突入其中的、不祥的力量,“妖僧!”

    话音刚落,他们站立的河滩上突然暴起一只白骨的手,像螃蟹一样横向快速地跑动着,抓在春水之上!

    血红的妖力灵络骤然出现,像一只只贪婪的海蛇,从天而降,朝着沈自丹手中的春水缠绕而去!

    沈自丹寒玉真气暴起,周围寒气四溢,他竟不借助春水,内力溢出竟将周围雾气直接凝集成霜雪,以他为核心扑簌簌地霜花落到地上。他既要平衡六人合力的夺水之术,又要抵御妖僧灵络抢夺春水!

    红色的灵络海蛇不死不休地撞击着沈自丹真气凝结的霜雪的核心,像是一根根射钉、一条条凶猛的毒蛇不断地啃噬着白色的冰层!

    咔嚓!众人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一声不祥的、清脆的冰裂之声!

    沈自丹突然口中喷出鲜血,身体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六人只感觉像阵中心被扔了一个炸弹一般,被冲击波弹开。而缠绕着红色灵络的春水发出高频的妖异的噪声,像是一百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死尸都在一同尖叫一般!

    夺水连通之术!

    比他们知道的要熟悉一百倍、强大一百倍!

    红色的灵络高速地缠绕,将沈自丹的内力迅速吸取干涸枯竭,继而转吸六人的内力!

    那些灵络如同活物,在春水边上缠绕成一个人的形状,然后红色褪去,真的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形!那男人眉目如同妖僧一般细长阴骘,而线条极其清俊,如同云冈石窟一座千年的佛像,眼尾有红色胭脂眼影。

    他长身紫袍(唐时装束),猎猎翻飞的黑衣紫袍和威胁嘶嘶的红色灵络交错,腰上白玉的九龙玉佩玎珰碰响,映得他苍白的身形有一种极其诡异但令人印象深刻的美感——他长发如撕裂,脸颊瘦长凹陷,身材清癯高瘦。握在春水上的指爪细长,指甲白而干净,但是十指尖端都是血红色的,好像刚刚抓过尸体的鹰爪。

    他的额上有一个血色的山字。

    这就是占据了继晓身躯的男人的真身!

    天空中不停地闪现紫色的雷电,如同他天地之力的注解。

    沈自丹如今已经身受重伤,口角鲜血已经将雪白的前襟全部染红了。但他还勉力想要支撑起身体。

    “我想起我的名字和封号了,那只属于我的荣耀——夏,是我的封号。我姓李,名恪睿,乃是天可汗之子。

    名字是很重要的。”他贪婪地而温存地,像抚摸情人的嘴唇那样抚摸了春水的剑柄,然后握在白玉的剑柄之上,拔了出来!

    春水往周围发出无数细而妖异的紫红色灵络,如同被扭曲的磁感线。

    “沈宜栀,你母亲是个骗子,用你的血肉来偿吧。”那人伸出手指,血红灵络如触手般朝着沈自丹包裹而去。“嫁给沈氏的药师女骗了我,她用儿子代替了女儿,三山因此将航标隐形,我也找不到春水的位置了。”

    “你叫他什么?”杨昶突然跳起来问。

    从骨堆中复活的夏王李恪睿细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极其嘲讽的笑意:

    “姓杨的小子,你知道卑鄙的闻人悯人为什么会收你为徒么?

    闻人悯人是宋氏王室的后人,也像他那个时代的王朝一样没有胆气,没有志气,百姓军士死战不肯降敌,他却只懂得以钱买命,苟延残喘,贪图永生。

    当他遇到我的一个化身之时,知晓世间真有永生之法,他简直兴奋的快疯了。

    他许我帮我恢复身体,以交换永生之法。

    我当然只教了他一部分,好让他帮我寻找白剑。

    白剑是白无常落在地上的遗物,会由遗落在地上的永生者的后代保管。

    永生者的后代,就是被人称为药师的一族。

    他用了很久,才找到黑墓,按照我给他的字母表翻译,他才发现,永生者后代的药师特征,就像白先生的追踪方式,是线粒体遗传:女传男不传,只有药师女的女儿能将这种特性传给女儿;却是男显女不显,只有药师女的儿子,才会表达药师的特征。

    貌美而无病,大能而长生。

    血能治百病,能解百毒,能让断肢重生、让人重返青春!

    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追踪到一个人,没错,就是钱塘沈氏的夫人。

    原来她就是春水的持有者。

    他以长生不老之术可以更正一切错误诱惑你父亲,让你父亲与他合谋,共同从沈家骗取白剑(注:李恪睿这里指春水)。

    想到的方式,就是联姻。

    让你娶药师的女儿。白剑就会按照人类的继承规律,以嫁妆的形式落入你的手中。

    我只不过是想要从药师女的手中得到白剑,而闻人悯人要的,是真正的长生。”

    杨昶摇着头后退了两步:“不可能,这不可能!”但是记忆中的一幕涌上心头,是十岁不到、姿容如同玉人的沈宜栀对他道:

    “十二哥,我有个妹妹,长得和我一样,我把她嫁给你,从此我们就是真正的兄弟了。”

    嘲讽玲珑玉佩还在他怀中。

    “但闻人悯人这个变态,他连自己都敢复制,对于其他人更是没有任何同情之心。

    他的计谋极其恶毒,为了完全垄断白剑和白剑上的永生秘法,更要让沈氏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家破人亡。于是沈氏被最亲近的好友、同僚,也就是你父亲出卖,在波诡云谲的夺门之变之后的英宗朝廷上,被证明支持于谦,腹诽朝堂、意图反叛,坐大不敬,抄家。

    你父亲因为看到沈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状,自责、恐惧,又被闻人悯人下了鼠疫的跳蚤,病死了。

    人类,哈哈哈哈哈,真是人类。”

    杨昶打了个寒战,眼神发直:“沈芸就是……他?!他一直都知道?”

    李恪睿的灵络已经将沈自丹包裹、吊在半空:“只可惜啊,人类的贪婪,让结果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闻人悯人没有想到,他苦苦追寻的长生之法,世界上最后一个地上药师族的男孩,被他们的计谋陷害,按照人类的刑罚,家族连坐,阉了。

    他还没等到性成熟,还没等到药师基因的表达——因为人类的贪婪,血能治百病、貌美而长生的药师族,从此在世上绝迹了。

    药师族最后一个不完整的男孩,我大发慈悲,结束你这没有尊严的一生,送你一程。这将是我获得白剑后第一个超度的不幸的灵魂。”

    夏王李恪睿捏春水在手,单手捏诀压在唇上,长目轻轻阖上,薄唇轻声祝祷。

    “夺水连通之术最高级,禁术,夺魂之术!”

    沈芸的灵力和灵魂如同一缕轻烟,离开他单薄的身躯,被春水缓缓吞吃。

第三十五章 一念之仁;后土之使

    “夏王殿下,那断剑的投影不能帮助你,你还不肯成佛吗?”天雷地火的炸裂声中,蓝迦楼翩然出现,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洛均?呵,无能的懦夫,本王面前,你也敢自称祭司吗?!”在骊鹰的梦中被称为九殿下的夏王李恪睿轻蔑地对蓝迦楼道。

    蓝迦楼眼神中却并没有憎恨和恐惧,而是一种怀念:“千年的旅程,能够在他乡遇到故知,是均的荣幸。——但是你应当已经死了,请放下执念吧。你手中的并不是白剑,只是白剑在这个时空不完整的一段投影。”

    “就凭你,也想超度我?”

    “白先生如果在世,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幅样子。”

    “哼,白无常她选择了你这个懦夫作为继任者,当然会被你坑死。我倒想知道,她被你害死之前有没有后悔过。她如果选择我做她的首席弟子,就不会等到时间浪人攻打三山之时,你磨磨蹭蹭的,到死她都没有等到任何的支援!”

    蓝迦楼神色仍然平静,但声音却透露了伤痛:“其实我和她都没有选择,也许,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选择。

    我常常在想,我们有没有脱离这场轮回的方式。也许某个时间的世界会足够仁慈,给我们留出一条环形时间之外的、可以并肩共行的路。她也许能够病愈,在她的时间中得到属于人类社会的荣誉和幸福生活,我因此在不同的时间河流中上下求索,却总是回到原点。

    把我们绑在一起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命运。

    她是将你赶下了三山,她也曾将我赶出三山,这并不是出于恶意,这是最大的好意。

    红尘中的人类自有红尘的恩幸。

    时间中的生活注定是庸常的。你应当学会体会这种庸常中的幸福。

    冥冥自有其意义,而我们不能超越时间之神的安排。”

    “少跟我在这里废话,把三山祭司的信物——三面目交出来!”随着夏王李恪睿的一声厉喝,春水舞动,大地突然不祥地传来一阵颤抖。

    黑夜中大地的尽头似乎在发光。

    “白土之使,这里是黄土之地,应当没有足够的白土矿脉供你驱使!”蓝迦楼双手捏诀,天空顿时乌云密布,风剧烈地从乌云之上向下流动,这是蓝迦楼以风神之力召唤的强烈对流,在黄河上空顿时积攒起水汽浓郁的积雨云。

    这是蓝迦楼继承自白无常那里的雷霆之力。

    浓厚的云层互相摩擦,电荷聚集,一个紫色的闪光,从云层中看是圆形的,像是一个紫色的气球在乌云上的投影迅速扩大又消失——雷电被点燃了。噼啪一声,仿佛是雷神巨大的鞭子抽在半空之中,这是蓝迦楼的示警。

    分散在河滩上的六人都觉得身上静电导致汗毛竖起,劈裂天空的、那光明而辉煌的巨大电光,唤起了他们心中动物对于雷电本能的恐惧。他们战战兢兢地卧倒在地上,期望高高的土塬能够掩蔽他们的身影。

    乌云是蓝迦楼的雷仓。

    李恪睿却只是轻蔑地一笑。他举起春水,凌空画了一条线,似乎在向乌云中的电荷指示最近的通路。

    紫色的闪电如同一条条雷龙,密集地从半空的乌云中成群结队地落入大地之上!

    蓝迦楼召唤的雷电之力,瞬间被瓦解。他上次攻击罴人,雷电如臂使指一样有准头地攻击,但此刻,却像被什么吸走一样。

    “洛均,你在跟后土大地比拼谁的容量更大吗?你无论积攒多少电荷,我都可以用大地吞噬干净——和星魂比起来,即使是天使也是渺小无比的!”李恪睿力量炽盛,锐不可当。

    蓝迦楼心中大呼不好,李恪睿掌握春水后,力量得到无上放大,竟然从白土之使直接突破职阶,破除了控制之物的边界,称为后土之使。

    后土之使。

    由于人类认知世界的过程,四元素水、火、气、地,其中水的包含内涵最为狭窄,特指广泛存在于宇宙之中的氢氧化合物,翔士们的初始驾驭认知也因此以水为初始阶段,虽然可以以水的各种形态为操纵物,但总体来说指示明确,所以容易理解、掌握,也好控制。

    也因此翔士等级测评考试,惯例上来说是以水为媒介的。

    火和气的指示就要更广泛、复杂一些了。

    但最复杂的是“土”或者说“地”。

    在人类的语言上,“土”不仅指的是在生物圈中的土壤,更有许多扩大化的含义,比如非金属的矿物,再扩大一些,比如山脉和板块,比如行星本身,还有一种,物质的质量。

    蓝迦楼不知道春水将李恪睿的权限扩大到了什么地步。

    他必须等待李恪睿的攻击。

    果然,对方出手了。只见李恪睿红色的圆形曼荼罗阵法,以他脚下站立土地为中心,骤然展开。对比红宫那个一臂展为直径的圆形,骤然放大到有几百步之远。大约是一个半径百米的圆形——他们全部都在李恪睿的攻击范围内!

    “风!”蓝迦楼才刚捏诀下令,涡卷的风刚刚将他和护剑六人拉离地面,大地就骤然像流水一样波动了起来!

    但沈自丹已经在李恪睿的控制之下、无法挣脱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杨昶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拉住沈自丹的瘫软的胳膊,将其拉离了脚下已经如大海般波动的土地。

    “杨三?!你干什么要救他!”闵少悛神情惊诧,睚眦欲裂,“我们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得报此仇!”

    “如果真如那妖人所说,也该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李恪睿与春水共鸣之!

    大地震动着,震波在他曼荼罗灵力圆形的范围内相互反射、叠加,简直像是共振试验台上的沙子,随着频率不同形成各种图形的驻波,反复变换着形状。这让红色曼荼罗之内的大地仿佛成了一口沸腾的热锅。

    百万年间被黄河运送而来、堆积成土台,又被流水侵蚀成土塬、土梁的黄土,只不过是凭借重力而稳定于此,横向上连接并不强,在承受不住这种应力,终于在地脉薄弱之处被拉裂张开一张大口。

    从断面那里可以看出,黄白相间的地层因为板块的挤压而弯曲着,像是大地的褶皱。土层、岩石层仿佛只是一块薄薄的布,铺在那大地之上,后来又被一双造化的大手无情地挤压。

    破坏还在继续,随着大地继续震动,酥松、颗粒状的黄土,靠近黄河的侧面,开始液化了!

    令所有人都感到恐惧的力量——本来坚实、可以承担重力的大地,在某个突破极点的瞬间,突然变得像流水一样,失去了所有承载力,流动了起来!先是薄、窄如同雨后山泉的下切,突然整个山体都失去了形状!

    然后,土塬趁着自己高高的势能,在重力的加速下,向河滩低地,泥泞色的波浪一般,奔涌而去!原本生长在土塬之上的一切,树木、草、颓圮的小房子、牧人用作记号的石碓,打洞的兔子、老鼠、旱獭,蚯蚓,蛇鼠虫蚁,甚至是李恪睿的白骨鬼兵,一切以大地为立足之地的东西,都被那泥泞色的大浪迅速席卷、吞没,不可能有活路!

    有小动物受惊从巢穴中仓皇地逃出,转眼就被泥土的巨浪吞没!泥浪厚重地淹没了河滩,又势不可挡地冲进河道之中!黑色的泥浪和白色的水浪相溅射,巨大的动能激起滔天的脏浪,如同一堵堵被污染的墙,发出毁天灭地一般恐怖的巨响!

    只有李恪睿还站在红色的巨大曼荼罗阵的中央,原来的平面之上!

    他面上带着满足的、志得意满的微笑,仿佛刚刚听到巨大的爆炸一般的地动山崩之声,是一曲高雅的丝竹协奏的霓裳羽衣曲。

    除了蓝迦楼,众人都被李恪睿巨大的能力惊呆了。

    “药师之大能,能够呼风唤雨、惊天动地;能够使人断肢重生、恢复青春——是真的!?”护剑六人被眼前壮阔而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

    李恪睿口中喃喃祝祷:

    “三山离去,永生者的后人留在岸上,

    被称作药师。

    药师行在地上,见人类受苦颇多,五蕴盛的泥淖中苦嚎呻吟,

    于是不忍,要救人类出泥潭。

    人类中总有那堕落的,

    他们见药师大能,

    不知道感恩,只想将那永生之力据为己用。

    于是扑杀药师如羽毛灿烂的翠鸟、如牙长而洁白的象群,

    于是地上药师逐渐稀少,

    人类中瘟疫蔓延,再没有救援。

    这地上药师被杀尽,

    今日药师血脉已断,

    不是药师的劫难,就是人类该受的报应。”祝祷完成李恪睿对蓝迦楼道:“洛均,你根本没有能力履行大祭司之职,你根本没有能力在这人类横行的大地上保护永生者和药师。

    只有我才是合格的继任者。”

    话音一落,红色的灵络从曼荼罗阵外的大地上凭空浮现——现在所有大地都是他力量的源泉!

    蓝迦楼只来得及将他刚救出的众人平安放在土梁之上,就被烈火般红色的灵络包围了。

    他身边蓝色的雷电结界勉强能够支持不受李恪睿的侵入,但身形已被困住。

    “夏王殿下(蓝迦楼也是唐时生人,所以一直保留对于李氏的尊敬),三面目在我身上保护着我,但如果你认为你才有资格做祭司,为什么连区区一个人的灵魂都吸不干净?”在风雷地动之中,蓝迦楼依然注意观察着李恪睿的弱点。

    李恪睿闻言,脸上也露出疑惑——他的夺魂之术施展多时,按说沈自丹被夺魂(高级中枢被夺取负熵)后应当失去意识,被夺魄(低级中枢)后呼吸心跳渐停,于是自己将自己憋死。但李恪睿施展法术之后,沈自丹虽然极其虚弱,但始终有一丝意识气若游丝似的吊着,维持着他的意识和生命。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寒玉内力?

    你还有什么执念未了,我帮你了结。”

    ******

    李恪睿一条红色灵络凌空飞起,将沈自丹像提线木偶一样拎起来,也像提线木偶那样开口了:

    “云武他,本来就该死。

    他们是我的仇雠——我记得他们,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年沈家家破人亡,就是他,身穿锦衣卫的官服,带领锦衣卫将沈家数十口人,赶尽杀绝!三十天内我无数想到死,但他的名字像一个执着的念头一样刻在我心里。

    终于有机会,十几年了,我终于有机会,亲口问他。

    就在熔剑前的那一晚,他亲口对我承认了。

    没错,戈云止就是云武——这是他遇见还在做道士的左观止时被点化,重新起的名字。若是说起他为什么万念俱灰、抛弃荣宠和功绩、抛弃仕途,隐居洮州?

    因为他自己亲眼见证了有人谋害沈氏的全过程,他自己作为执行者,却不得不双手沾染鲜血,即使是明知这是一场不公正的杀戮,也要参与其中。

    沈氏因于谦案被抄家后,女性和幼儿本来已经没为官奴,还有一条活路。但有人上书英宗,沈氏后人有长生不老药私藏,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人。

    是他,追着我那本来应该已经被变卖的妹妹。小妹本来被籍没奴婢,已经被人买走,本来有一条生路!可是他们还是奉命追击,他们好毒啊!带回来的,却只有幼女冰冷的遗体。

    而我母亲被拖入小黑屋后,身躯也冷了,是白绫是短刀还是鹤顶红?

    长生不老,从秦始皇开始,所有的统治者都相信长生不老——如果我母亲真的知道此法,为什么她不用在自己身上?!

    云武知道我的身份后,愿以死谢罪,但他求我放过陕甘绿林联盟和他的女儿。他说他已经用一生在弥补这个罪过,他说他们都被一个融化的妖怪骗了,他一直希望能够让杨氏和沈氏重修旧好。

    他说过,只有这一种办法,而且,这本来就是沈杨二族共同达成协议的方式。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向他展现了仁慈,他是自愿成为樊於期的,愿意以他的头,换取那个信念的完成。”

    (“融化的妖怪?”“是自我复制的闻人悯人。”

    “闻人悯人是一代宗师,怎么会?”

    蓝迦楼解释道:“因为闻人悯人意识的延续是靠不规范的自我复制得来的,每一次,更加自私残忍卑鄙的那个,都比较为无私的那个更加具有生存的优势而从复制品中活了下来,经过他几十代的复制,筛选出的复制品就越来越自私阴暗,越来越变态。”

    杨昶敏锐地问道:“沈杨二族共同达成协议的方式?是指什么?”

    谢若悬道:“当年沈氏感觉到有人在暗中威胁,曾向我昆仑台求助过。但当时,我派只道是沈逸感觉到了官场上有人对他同情于谦风向的陷害,他意图找到更加坚实的政治盟友。却不知原来是指有人试图夺取春水。

    沈逸为了保护妻子,曾经通过中人向杨氏乞求过庇护,而且东杨当时也答应了。

    他们二族一定是找到了什么共有春水的方式。”

    )

    李恪睿仔细辨认了灵络,沈自丹身上有一丝白色的灵络,不绝如缕地,伸向他的曼荼罗大阵之外,“你把自己的内力给了什么其他人?”而这缕给出的内力像是一条连通的通道,通过夺水连通之术,与另一个强大的灵力源连接在了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缕袅袅的游丝之上,顺着那游丝的指示伸向塌方的土塬尽头。

    乌云连珠去而复返。

    仿佛载着暗夜中一轮皎洁的明月,从地平线后,冉冉升起!

    “姊姊!”戈吟霜凭借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第一眼认出了那骑在马背上的少女的身形!

    戈舒夜!

    她身后是韩偃的腾骧左卫八十骑和萧怀遇。

    护剑之人皆为之震惊。

    “又是你?!”李恪睿认出了从他那里吸取过灵力的女孩,他远远望向东方天空,仿佛在和一个人说话,“白玛塞目,你这个巧舌如簧的女人——冰霜之使到底还是牺牲者自己的灵力,营救了他人吗?”

    “我不知道。”戈舒夜坚定地回答。

    但此时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韩偃不安地看了看她。(他此时才确定地知道戈舒夜之所以能活命,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功劳,而到底是出于沈自丹的一念之仁,这种仁慈甚至是对云武的女儿。)

    “蚍蜉如何撼动大树,蝼蚁如何但是凭借你区区的灵力,又能奈我如何呢?”李恪睿不为所动,反倒有嘲讽之意。

    “但是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你们口中的白先生在你脑门上写个山字。”戈舒夜口中道,但她目光有点闪烁不定,余光瞟了眼萧怀遇(这些显然是萧怀遇刚告诉她的破敌之法。)

    “封山之术的破解之法,叫做出山之术,是在原来封山的基础上”

    “哈哈哈哈,洛均,你这个懦夫,自己不敢出战,居然打算用如此弱小的白童生来辖制我吗?——好大的口气,你先近我五步之内再说吧!”

    李恪睿轻蔑地笑起来,他自身凭借曼荼罗大阵,凭着风,凭空站在半空,就在刚刚被他震塌的土塬原先存在的平面!

    八十骑逡巡在被李恪睿震塌的土崖断面面前,不能前进一步。

    戈舒夜紧张地盯着那断崖的黑暗看着,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

    乌云连珠似乎看出了主人的犹豫,它突然嘶鸣一声,刨了刨土,双蹄立起,飞身加速,朝着那虚空中的曼荼罗阵,奔跑,跃起!

    众人都被这自杀式的跳崖运动吓呆了——只有蓝迦楼和萧怀遇紧紧盯着她,仿佛在盯着铁球什么时候落地。

    ******

    春水:人类是匍匐在大地上的猿猴。

    人类梦境中最深的恐惧,就是坠落。

    你相信,有一天,人类会飞吗?

    你相信,人类可以读懂风神的咒语吗?你相信,理想中从遥远宇宙之外,隔着百万年的时间姗姗来迟,隔着大气层闪烁的星光,有一天可以伸手获得吗?

    戈舒夜:原来我匍匐在地上,遵守着人类社会蒙昧的“传统”生存。

    但是有一天有人将星光带给了我,

    将人类来自未来的信念传递给了我,

    所以我相信!

    ******

    乌云连珠的马蹄在红色的曼荼罗平面上踏出涟漪——那里白色的六瓣莲华阵(就是圆和以它圆心为交点的六个圆弧)托住了乌云连珠和它载量的体重,并且给了他们继续前进的反作用力!

    被困在红色灵络囚笼中的蓝迦楼,表情未变,但眼里已露出胜利的笃定。

    “九王殿下,后土之使,恐并不是你!”

    戈舒夜见法术有效,信心大增,更加自信、自如地安排白色莲华阵的位置——只见乌云连珠每一个马蹄的落点都踩出一个小小的白阵,它的足迹像是在天空留下一串白色的鳞状云片。

    “乌云连珠,我们上!”一串白色莲华阵像一条天空中光做的大道,为乌云连珠指出了通向李恪睿的攻击路线!

    两条白色的灵络像两条饥饿的恶龙一样,已然奉主人之命,一左一右先行攻击了上去!

    李恪睿目中神色震惊,但随之捏剑一挥,红色的曼荼罗阵突然像拼图那样,从平面上翻起。一片片正五边形的红阵如花瓣一般组合折叠,构成一个红色半透明的正十二面体结界,将李恪睿牢牢保护在内。

    同时,一簇簇红色的灵络触手一样朝着白色灵络卷去!灵络是红绫白麻布匹的形态,——两色灵络的主人在以灵力较量!

    戈舒夜的灵力远不如李恪睿,她对三山术法的理解和使用也很粗浅,不能直接正面相抗,于是她指挥灵络,白绫如泥鳅、白色游鱼一样顺滑地绕开和红绫的缠绕,她灵活地拉着马缰,乌云连珠以极高的敏捷左右闪避着红绫如蛇群般的攻击。

    乌云连珠闪避的轨迹留下的白色莲华阵,是逃窜中留下的排列十分凌乱的轨迹,乌云连珠像踩着弯曲盘旋的山路,绕着李恪睿上下左右盘旋,逃避红色灵络的攻击,颇为狼狈。

    “哈哈哈,小丫头,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李恪睿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笑意,“你已经是白童生,我既然要夺回祭司之位,自然不能违反三山条令杀死你,那我正好吸干你欠我的灵力,让你滚回凡尘吧,

    至于畜牲,去死吧!”

    红色的灵络瞬间如毒蛇一般凶猛地抬头,缠绕住势单力孤的两条新生的白色灵络,结成绳结,并将它们和主人向着李恪睿的结界堡垒的范围拉扯着。

    白色灵络突然失去力量!

    戈舒夜瞬间被拖离乌云连珠,像流星锤一样朝李恪睿的结界阵中飞去!

    乌云连珠失去主人,哀鸣一声,四脚朝天失去支撑,直直往暗黑的断崖下坠落!萧怀遇赶紧施展吹花之术营救!

    李恪睿的红色正十二面体结界,往上下两个方向,如同红色花朵绽放一般盛开。他单手扼住戈舒夜的脖子,将她拎在了半空,就要捏断她的颈骨!

    但同时戈舒夜素手、被凤仙花染得通红的尖尖的红色指甲中也捉住了李恪睿的一条红绫。

    那条红绫正是链接在沈芸身上、吸干他内力的那一条灵络,也是寒玉灵力的通道!

    “就是它——春水,共鸣解禁!”她吼道!

    她身上属于沈芸的寒玉内力,顿时与李恪睿从沈芸身上吸取的寒玉内力连通了起来!春水顿时像被唤醒,发出热烈的鸣动!

    连通之势发生了逆转,寒玉内力开始重新分配,倾向平均散布于纠结在一起的三人身上。

    戈舒夜疯狂地伸出双手想要夺回春水的控制权!

    李恪睿一惊,松手,戈舒夜顾不得展开白阵,从半空中摔下来,萧怀遇一见,吹花之术又施想要接住她——一阵桃红花瓣纷乱,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却见寒风伴着霜雪飞舞,只欲吹散那桃花落英之雨!

    众人还没看清背后人的争斗,就知道春水的控制权已经易主。

    只见戈舒夜不顾疼痛,双手直接抓在春水的剑刃之上,春水的寒气已经将她手上流出的鲜血冻结城红色的冰碴——她以沈芸传给她的一丝寒玉内力,夺水逆转,完全夺得了春水的控制权!

    周围李恪睿的红色灵络纷纷失去颜色,——在春水的共鸣之下,戈舒夜的那一丝寒玉内力被放大千百倍有余,红色灵络被强大的灵力所抢占,纷纷失去红色,开始变成无色透明、闪耀着寒光的冰做的条带。

    那红色的曼荼罗阵也变成白金色的辉光!

    “给我冻住他!”随着她话音一落,被李恪睿吸入这具躯体内的沈芸的寒玉内力,此刻也听从春水主人的号令,从内部将李恪睿的义躯封在了坚冰之中!——这具身躯不能动了。

    戈舒夜咬牙切齿的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把敌人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蘸着自己手上血迹,就要往李恪睿的额头之上再添一个山字。

    两个山字相叠,就是一个出字:出山之术,这是封山之术的破解之法——但也意味着李恪睿的附身不能维持。

    此时,最后的红色灵络突然恶龙一样扑上来,一口将李恪睿的头咬碎!这一具躯体失去了灵络,瞬间被撕成粉碎。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李恪睿竟然刚烈自杀?

    戈舒夜被破釜沉舟的红色灵络冲击到地上,在萧怀遇花雨的帮助下才勉强没有受伤。

    此时红色灵络已经完全消散。

    蓝迦楼从围困中站起来:“不,这具躯体只不过是李恪睿用灵力构造的义躯,并不是他真正的本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防备我们破解他的封山之术。”

    他扫视了一下战斗后千疮百孔的大地,而此时韩偃和观望的八十骑赶忙抢上来,欲要营救沈自丹。护剑众为了复仇,赶紧将深受重伤的沈自丹作为人质,挟持于剑下。

    骑兵围将上来,将护剑小队和三山众人围在其中。韩偃抬手致意道:“请各位英雄不要冲动。蓝大夫,沈公公是我们的上官,你医术高明,请救他一命。”

    劫后余生的人类又瞬间产生了新的双方分裂和新的对峙,但众人都清楚蓝迦楼和三山之人的能力太过强大,因此都不敢轻举妄动。

    蓝迦楼叹了一口气:

    “是时候追溯后果前缘,

    让命运回归原有的路线,

    了结这段冤孽。”

第三十六章 三面目(上)

    沈芸身受重伤,面如白纸。药师的大能,夺水之术的多次摧残已经让他的经脉难以承受,让他大约知道今天很难活着走出去了,转过头来紧紧盯住杨昶。

    他是药师的儿子,也是沈氏的儿子——沈芸,沈宜栀。这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权阉,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冒领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名字。

    只是在命运的琢磨切磋之下,纵使相逢应不识,竟没有一个故人能够记起他。

    杨昶却已经不能再理直气壮。

    谢若悬惊讶道:“如果那妖人说的是真的……春水,本来就是沈氏的东西。”

    其余人都望着他。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

    杨昶终于在众人的眼光中,用尽所有的勇气抬头,直视沈芸的目光:“不,你不是他。”

    沈芸此时倒淡然之至,他清秀的长目中流露出和风春水一般的微笑,倒像是久别重逢:“十二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昆仑台见面的时候,你弹奏了《流水》,可琴音调得不对,你还记得是哪根弦错了吗?”

    杨昶打了个寒战。

    “是宫音和羽音。你说,宫音本是正音啊,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叹息。

    “不,宜栀已经死了。”杨昶神经质地道。

    “杨长晔,你说的很对,沈宜栀早就死了——死在约为儿女婚姻的朋友的陷害之中,死在高山流水的知音的举报之中。

    那个时候,我居然是真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兄弟。”沈自丹语气嘲讽,目中血红。

    “那你应该为没有早点杀我而后悔。”

    沈芸高傲地扬起头,眼中目光冰冷如刀:“如果我有杀你的意图,你早就百死无生了。我没有杀你,也没有故意找云武复仇,——过去的仇恨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有使命。

    有人在背后看着我的背影,

    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他以后将要将许多人的性命、乃至帝国的城池疆域放置在千年的秤上称量得失。

    我要教会他,一个人的仇恨得失、一时的激愤不平并不是不可跨越的,凭借宽广的胸怀,我们的灵魂最终可以包容命运给我们的苦难;

    哪怕是仇雠的子女也可以得到你的宽宥,因为那恶并不是她们亲手做下的,

    所以罪行就不随着血脉流淌下去。

    她们的智慧和勇敢最后会得到团结和磨炼,

    直到有一天她们为了这个共同的国土而作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并没有向云武隐瞒我的身世和意图,愿以将军头为樊于期,进秦宫的投名状。云武是自愿赴死的。”

    “所以早知道两位小姐是云武的后人,你甚至没有迁怒于云武的女儿吗?”

    那一丝残存的寒玉内力,就是你灵魂的证明。

    但是,但是,药师在世界上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沈芸突然浑身灵力凝滞,气息散乱。

    他快死了。

    未竟的事业,未解的冤仇,不曾说出的命运曲折,被各人掩藏的幽微思绪,就这样随风飘散吗?

    ******

    万华川谷别业,地牢中的莲花王女白玛赛目喃喃祝祷:

    “三山离去,永生者的后人留在岸上,

    被称作药师。

    药师行在地上,见人类受苦颇多,五蕴盛的泥淖中苦嚎呻吟,

    于是不忍,要救人类出泥潭。

    人类中总有那堕落的,

    他们见药师大能,

    不知道感恩,只想将那永生之力据为己用。

    于是扑杀药师如羽毛灿烂的翠鸟、如牙长而洁白的象群,

    于是地上药师逐渐稀少,

    人类中瘟疫蔓延,再没有救援。

    这地上药师被杀尽,

    今日药师血脉已断,

    不是药师的劫难,就是人类该受的报应。”

    白衣僧人继晓(有着李恪睿极其修长英俊而诡异的脸)从黑暗中显示出身形:“阿弥陀佛,白玛赛目。”

    莲花王女上下打量了他,然后行了个礼道:“九殿下。我在我母亲的回忆之中看到过你,但你和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白衣僧人皱眉:“曾经我不愿成为殿下,只愿匍匐在冥冥的脚下,在祭司的面前。”

    莲花王女:“殿下只是觉得冥冥的权柄高于皇帝的权柄,祭司的大能超越殿下的大能罢了。”

    白衣僧人叹了口气,并没有否认,只问道:“她是她吗?”

    莲花王女:“黄泉剑出,破军新王;不死走地,药师还生。新王怎么会是旧王?”

    莲花王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抬头看着沈自丹为困住她、保护她的地牢中的寒冰阵开始融化,纯净的水滴落在地上,如同倒计时的水钟滴答:“冰霜之使,快不行了。”

    白衣僧人嘲笑:“洛均他赌输了——人类到底还是赶尽杀绝了最后一个药师。先知说,不要落到没有药师的时间,没有破军势、没有王的三山,无论有多少先知,一旦落到这片土地上,就必然被人类的贪欲全灭。”

    “除非新王给予公正,除非新王恩赐重生。”莲花王女透过地牢的铁栅栏望向星空。

    破军星升起来了,她们距离那个约定好的时刻又近了一步。

    ******

    沈芸濒死,春水突然发出鸣动。

    地上似乎隐约出现白色光络,像是一个模糊的圆厅的影子。

    蓝迦楼以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春水,似乎在和它确定。

    蓝迦楼叹了口气,道:“既然我有缘得遇永生者的后代,药师的遗腹子,就让我代行定判断的权责,申这药师的冤,揭穿这人类的恶行,叫死去的人都张口,叫沉默不语的都发声。”

    他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舞动春水,与剑法比较起来,更像是一种古典祭祀式的舞蹈。演练完这一套仪式,他绕着十米见方的一个圆,走了一圈,就如同沈芸当初在莲花王女的指导下,用白冰阵保护狱中张黻,是如出一辙。

    在春水剑尖所指之处,白色的冰霜凝结,地上出现了一个以蓝迦楼为中心的白色的圆圈,圈中冰雪凝成六棱状细碎华美纹饰,如同藤蔓植物一样攀爬蔓延,直至填满整个圈,才令人在明暗中分辨出那是一架天平的形状,在人类眼中,公义永远和秤平相联系。

    而在那圆形的庭的中央,蓝迦楼的形象也开始改变,他的蓝袍渐渐褪去颜色,像是蓝色的墨水被吸收,变成纯净的白色,只剩下腰间的一条金带。

    他的脸也开始失去颜色,只剩下石膏雕像似的形态,众人定睛分辨,才发现,在他的面孔之上原来是浮现了一张纯白的面具,那面具像是还未凝固的石膏液体一般,完美无缺地附着、描绘出他的面目。

    那流淌的白色液体面具、表面自下而上地渐渐凝固,显示出银色的金属光泽,等凝固的锋线进行到他的双目之时,那里却凝结出三颗硕大的如婴儿拳头大小的宝石,最左边那颗是白色,中间那颗是蓝色,右侧那颗是红色。这三颗宝石镶嵌在一个银色底盘、密密麻麻镶嵌着波纹状的紫水晶和细碎的钻石的眼罩上,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倒像是一个三眼的巨人。

    萧怀遇口中呼道:“三面目?!这就是三山祭司的信物、三山权柄的王冠、权杖和玉玺,这就是九殿下想要抢夺的三面目?”

    白色代表真实,蓝色代表理智,红色代表愤怒。

    蒙眼之意,在于杜绝裁判者个人的美丑好恶;狗和蛇匍匐在祭司的脚下,代友谊和仇恨都不能干扰裁判者的判断。

    蓝袍褪去,白袍加身,就非三山的王和大祭司,乃是三山的定判断。

    被卷入其中的陆上之人纷纷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希腊圆形剧场一般的光做的阶梯空间的台阶之上,望着蓝迦所在的那一个圆。

    而那巨大的圆厅的中央,生长着一颗银色的树——不对,不是树,那是一架巨大的天平。

    天平一侧的托盘是铅灰色的,另一侧的托盘是金色的。

    “那是什么?”众人疑惑。

    萧怀遇解释道:“那是生命之树的一个分杈,死神的天平。

    铅色的盘子,是亡灵之盘,里面寄托他杀死的灵魂;金色的盘子,是生灵之盘,一旦他救了一个人,便有一片金色的羽毛,与一个亡灵抵消。

    这是对永生者的审判之法。永生者因为三山条令而脱离了死神的追索,但他犯的法,必要由他救的人所抵消,如果抵消不了,他就要将他自己永生的法器献上配平。

    从此便失去永生权。

    如果还是不够,他就要自己站在那金色的盘子上,用自己的命将天平配平!”

    ******

    第一轮云武的证词

    蓝迦楼向上举起白剑,铅灰色的盘子中突然升起一股灰暗的云烟,这股云雾盘桓形成一个男子的身影,戈舒夜和戈吟霜同时惊叫起来:“爹爹!”

    戈云止,也即云武,出现在那铅灰色盘子之上。

    “存在于过去时间中的人类的智识,现我命你开口说话,证他人的功罪。”蓝迦楼道。

    他抬起褶皱的眼皮,却不看舒夜和吟霜,仿佛对这两个女儿悲切的呼喊视若无睹。(萧怀遇解释道,二位小姐请节哀,这只是一段记忆,逝者已矣,他无法再和你们交流了。)

    那云武的记忆道:“那少年站在我面前声明他是被灭族的沈氏之后,我便了然了,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年轻时候我在锦衣卫当差,手上沾的鲜血不计其数,但行伍出身的我心硬。我心中明白这是为上面办事,即使没有我,也有他人,横竖我不过是帝国的刀,恶与责并不在我,如果不做,还教他人抢了我的前途。我只是个当差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强者生存下去,弱者灭亡,离开卫所,一壶酒一盘茴香豆,一切都也就过去了。

    抄家女人孩子一般是没籍为奴的,也有阵仗搞得太大吓死的,也有围困没了水粮饿死的,屋子里都散发出尸臭、堆积着秽物的脏活儿我也干过,所以死了一个官妇模样的年轻女人,我们也就只是登记造册,记录报告,拖走而已,如同处理死鸡和死猪。

    我差点都不记得这户人家姓沈了。

    至于为什么想起来,是个奇怪的命令——没入奴籍的小娃子已然发卖了,卖出去的是个女孩,可能有人家买了做童养媳,或者从小做歌伎妓生养着,培养成名妓好卖个大价钱。

    我们也没在意,就简单记录了价钱,一贯,也就是一千铜钱,买了沈家一个小姑娘。

    但上头内庭中说有人大怒了,无论如何让我们追回来,不然就记过罚俸。

    我这心里也不是没骂过,你这都过了几个月了才想起来追回,买家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了——再说,你罪大恶极不让发卖,早早说明啊!怎么先说了不可放走男孩儿,又改口反复,说不可放走女孩,男孩到不要紧了呢?

    (闻人悯人得知药师女传的血继规律)

    正当在这个我要由小旗晋升总旗的关口!

    我当时心下十分懊恼,只能快马加鞭赶紧去办,想赶紧了了这桩烦人的差事,别耽误了我的晋升,我银子礼物都送出去了。

    买女孩的是个中年汉子,也没留什么姓字,只是我一队的兄弟记得当时他身上银钱不够,当了一把身上的刀,才凑够了这一贯。

    当时是那沈氏的家眷求他买走女孩,还说此女身上连接着一把神器的机缘,只是凡人目不能见,请壮士善待小女,待她长成之后,神器找寻主人,必以刀报刀。

    锦衣卫于是依据这条线索,连夜搜查全城当铺,当刀之票罕见,容易查找。当夜便查访到那当票上署的人名籍贯,我们于是连夜部署人手,要追过去。

    漏夜之中,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大人似乎因为此事非常不悦,仿佛不想趟这趟浑水。而来了个新人门达,他说带来的是内宫和皇帝陛下的旨意(英宗),不但要捉到这个女孩,还要以她的肉身实验一种可以使人永生不死的神法,这种神法是陛下刚从蓬莱人那里得到的,

    叫做封山分川之术。

    施法所用的灵器,正是那沈氏女人临死之前所说的神器。

    是要将沈氏的女孩抓到,要这神器活剜出她的心脏,施以此法,心脏离体并不停跳,血运完整,仍能带动身躯运行如常人。

    便叫这施法之蓬莱人与我们同行——此人样貌,与闻人悯人如出一辙。

    于是我们带上这蓬莱仙人,连夜朝当刀卖女之人的老家杀去。

    令我们意外的,那当刀之人在当地也算是豪强,更兼有一股江湖豪强的义气。他早早做好准备,在家族的高寨固堡之外挖掘壕沟,备好粮食水源,将全家老小都藏入地窖,单枪匹马地出来与我们谈判,用盖了官印的交易文书大声宣告自己公平买卖,钱货两讫,大明的官府亲自盖上的大印。

    我们威逼不成,于是法火箭强攻,但由于他精通兵法,高城固池,竟然不能下。

    我带领小旗弟兄亲自与他对战,五人围攻一人,竟丝毫不占上风。

    就在这僵持之时,那蓬莱道人使出法术,潜入堡垒之中,绑架了他的独子。

    我们将那小孩吊起来,问他的父亲,就算你要学季布一诺千金,但也要掂量清楚,是要一个买来的女孩,还是要自己亲生的儿子。

    那男孩年纪不大,咬牙承受蓬莱道人的幻火之刑,不肯出声。这种欺凌无辜妇孺的行为让我已经很不齿了。当刀壮士倚刀坐了一夜,须发皆白,最终在天色放白之时,交出了女孩,换回了自己的独子。

    那女孩身上带着一枚嘲讽玲珑配的一半,正是沈氏的信物。

    至此,得胜而归。当我以为事件终于落下帷幕可以交差之时,那群号称“内宫皇帝陛下亲信之人”却做出了一个让我作为一个人,再无法忽略、冷眼旁观,推脱说不过是差事的丧尽天良之事。

    他们摆了个奇怪的祭坛,还推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屏退左右,不得已让我一个武人望风。

    这时他们才露出真正的嘴脸,说那女孩是药师族,心尖上热血可以作为长生不老的丸药,他们谋求献给陛下得到宠幸。

    女孩还小,嚎啕大哭。

    那蓬莱道人以血做墨,在女孩额头上写了个山字,然后祭出了一把金刃的刀,要我将那刀刃直直刺进女孩的心脏!

    做到了杀害幼婴这一步,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法,只不过是一群变态残忍的邪教,用他人的血肉谋求自己的飞黄腾达。

    当年秦始皇为什么没把你们都活埋了。

    我犹豫了很久,这女孩有一双棋子似的大眼睛,唯独不怕我,滴溜溜地望着我,和那把金刃的刀。

    好孩子,你到了诏狱,也活不下去,与其叫他们这么折腾,面对斧钺刀镬和酷刑,还不如我就给你个痛快吧!我默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之后,还是动了手。

    女孩抽搐地倒下了。

    事情当然没想他们想得那么好,那所谓的神刀似乎也不愿做这丧尽天良的事情,竟然在幼女的胸膛上碎成千片,化作齑粉。

    这群邪教道士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根本不关心这无辜女孩的死活,连忙将尸体扔在了野狗横行的乱葬岗,便如鸟兽一般散了。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在皇帝至尊面前夸下海口,不但没有作出长生不老之法,还将这糜费人力财力才找到的神刀给弄坏了。

    连个碎片都找不到。

    他们于是三请四求,让我千万给他们作证;又中途生变,有人提出,假装成功,用鹿血做一味假的长生不老药献上即可脱罪。

    于是他们着急返回京城,着手他们卑鄙的计谋。

    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那女孩滴溜溜的黑眼珠子直在我脑海里打转。以前我的百户长官跟我说,年轻时候胆子大,杀人不怕半夜叫门。但总有那么一个人,一件事儿,阴魂似的在你脑子里,只叫你以后都不得安生,下手都不利索。

    人到了这份儿上,才叫真的悟了。

    我就想,既然这女娃子鬼魂缠着我,好歹我给她修个坟墓上柱香。

    于是我提上火把又回到了乱葬岗,吃人尸体的野狗、老鼠被火把吓得乱窜,黑暗的松林里悠悠的都是野兽眼睛的绿光。

    这一回可把我吓死了,我是从来不信鬼神的——这会儿却见鬼了,那女孩不过几岁,话都说不完全,经过这刀刺夜冻必然死了,就算勉强还有一口气,也叫乱葬岗上的野兽给咬死了。

    这女孩此时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坟头上玩儿呢,胸口上衣服被刀捅破了扣子,那粉团似的小小的身上却没有伤痕,还发出金色的光华,像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我以为见了鬼,吓得掉头就跑。

    附近有间道观,一个云游道士在这里挂搭,他听了我语无伦次的叙说,说这是冤魂年纪太小,以为自己没死,还在人间停留,就带上桃木剑黄纸符,取给乱葬岗的冤魂超度。

    他却把那个栩栩如生的小姑娘抱回来了——这分明就是个热的、会喘气的活娃娃

    那女孩饿了,哭了一阵,自己睡了。她并不怕我,也不记恨我,仿佛我没有曾经起杀人的欲念、恶意,要她的命,而只是与她玩了小兵打仗的装死游戏。

    我的心里一阵发软,仿佛这是命里该定的数。

    那道士说,施主,这是苍天仁慈,赐你的回头之路,缘法已经到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吧,否则再往前走,你就没有路了。

    转天我就听到袁彬大人被排挤,丢了指挥使的位置;门达上位接替了他的职位,那蓬莱道人却被枭首弃市,因为他胆敢诓骗天子。

    我立马就意识到,是他们内部内讧了。

    像我这样参与其中又知晓内情的,必然会被定点清除。于是在道士的点化下,我改名换姓,连夜跑了。

    那云游道士说自己姓左,这女孩虽然由我收养赎罪,可以洗清我的罪业,但毕竟她在死神的三途川中路径一回,阴气极重,以后必然会吸引命运的奇遇,便以戈字为金镇压,夜字为名吸纳这沉沉的黑暗。

    于是起名叫做小夜。

    ******

    也是因为有了小夜,我和沈氏断掉的姻缘才会重新接上。

    我原本以为沈氏已经在抄家中风流四散,后人死尽,小夜在世上再也没有有联系之人之时,堂堂的东杨曾孙却进入了我的视线。

    他佩戴着联系小夜身世的,沈氏玲珑配的另一半。

    为了云头堡,为了家族和我自身的安全,我须得弄清沈杨两家有什么渊源。

第三十七章 三面目(下)

    围观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戈舒夜身上,不可置信的神情要将她烧焦在原地。

    但此时的戈舒夜自身也顾不上反应,诧异之情也在她的内心,如同一个当着她面门近距离爆炸的响雷一般,震得她恍若失聪。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能在内心巨大的“嗡嗡”声中发出蚊子一样的无力的反驳。

    “不,不,不!我不是药师,我是爹爹的女儿。”

    仇恨仿佛是支持着火箭向天空飞腾的内部的火药,支撑着戈舒夜一路横冲直撞,不向命运低头。可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非但她复仇的目标成了空虚,连她复仇的立场也不存在了。

    她非但不是父亲的女儿,失去了血亲复仇道义基础;她以为是仇人的,更是成了她的血亲。她以为是加害者的,成了受害者;她以为是亲人的,成了凶手;她以为是凶手的,给了她仁慈,成了她的亲人。

    因果倒置,仇雠相反,如坠漩涡,没有判断,没有方向。

    可是周围的议论之声已经四起。

    “盟主坚持要大小姐嫁给杨三弟,就是为了保护沈氏的血脉,重新缔结沈杨二氏的因缘,洗清自己的罪孽吗?”谢若悬喃喃,“沈杨二氏的恩怨,原来盟主早便知晓。”

    “怪道舒夜姊姊一早就相信沈芸,原来是血脉相亲之故。”晁醒道。

    韩偃口中啧啧称奇,感叹道:“谁能想到,沈自丹一念之仁,救回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子。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竟当真叫我看见。

    这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戈姑娘,就算你一时之间不能接受……”

    戈舒夜冷冷地道:“韩大人,希望下次如果您有家门不幸,氏族丑闻,我也这么安慰你。(flag)”

    吟霜此时不甘地叫道:“姊姊,难道咱们云头堡的仇就这么算了?

    舒夜想了想,道:“霜儿,虽然我失去了父亲女儿的立场,但你仍是爹爹的女儿,血亲复仇,天经地义,现在你是云头堡的继承人,就当我死了!

    ——而且我坚信,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什么?”

    “沈芸他,不会是我的兄长!”戈舒夜坚定地否决。

    杨昶绝望反驳她:“不,舒夜,不——沈芸他是你的兄长,我有证据。这对嘲风玲珑佩是盟主夫人亲手所赐。”言罢他展开双手,里面正是一对菠菜阳绿的翡翠玉佩,上面雕镂精巧,上下各有一只小小的嘲风兽,一雌一雄。这对翡翠玉佩以巧夺天工的方式咬合在一起,合而为一体,分则各自流光璀璨。

    其中雄兽之上的丝绸穗子已经褪色了,显然是主人日日佩戴所致;而雌兽之上的彩绦虽然有些陈旧,却颜色鲜明,显然是被很好地珍藏保存。

    “这是盟主从你身上得的,告诉夫人这和你的身世紧密关切,因此一定要好好收藏,只有你出嫁之时才能拿出。这也是为什么这次适逢危机,他要以此作为你继承权的象征。

    戈盟主早已明了你就是沈氏之女,也得知了沈杨两家联姻共同持有春水的计划。他之所以这么坚持我们的婚约,就是为了能够厘清过去的罪恶,恢复沈杨二氏交好,赎他和我以前的罪孽。

    嘲风兽一雌一雄,雌兽是你的这一半,雄兽是我所持。

    ——这对玉佩是当年在昆仑台上,沈芸代他的妹妹与我结为姻亲之时,沈氏为杨氏所留下的信物,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戈舒夜半信半疑,素手拆开那对阳绿翡翠玉佩:“杨昶,你以前就见过他?”

    杨昶垂目如泣血:“非但见过,亲如兄弟;适逢变故,家族反目。”

    ******

    **第一片金色的羽毛**

    “嘘——还没有结束。”萧怀遇提醒道。

    只见蓝迦楼将白剑指向白色的冰做的圆厅,在证人席,一股白色的云烟也盘桓地升起来,形成一个清秀的官宦女眷的模样。

    杨昶嘴唇嗫嚅:“沈夫人……”

    沈夫人的记忆缓缓开口了:“陆上的人类是贪婪的,药师的历史给了我们太多惨痛的教训:不能在没有利维坦之时落在地上,否则你们必受人类的害。

    春水不会湮灭,可是药师的血脉太脆弱、太宝贵了。

    药师在地上覆灭,不是药师的灾难,乃是你们陆上人类的灾难。等到药师的血脉彻底断绝,撒蓝和揉金格桑的力量将再无法收敛。

    到时候洪水横流,大地震震,到时候人类等到的会是他们自己的苦难和灭亡。

    因为药师的大能乃是源来于人类救助同类、平息灾难的愿望

    我知道他们觊觎的是春水。

    就连昆仑台不慕荣利的瞻星真人左观止也被这件神器迷住了。

    他不能拒绝杨氏的请求,来为这桩联姻做这个中介,然后和白蘋书院、杨氏共享上面的绝世武功秘籍,《水寒煮玉经》。

    与其说我们过于天真,不如说,我们给过人类机会。

    被拣选者是昆仑台瞻星子、东杨这样的名门正派、仕宦望族,我做了个实验:如果与杨氏的公子约为婚姻,在他们不知药师女传的前提下,将药师的女儿嫁过去。药师的血脉流向杨家,东杨会不会因为人类父系氏族的利益而出面保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药师的血脉暗中在人类中传递呢?

    所以我劝告沈郎,接受杨氏的提议,和杨大公子结为儿女亲家,就让宜栀将玲珑佩作为信物交给杨家大公子的头子,也是杨家长房长孙,那个叫长晔的孩子。

    长晔(注杨昶的字)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和宜栀很投缘,似乎是一段友谊良好的开始。

    昆仑台上的几个月共处,两家人饮酒作诗,赋文辞演乐曲,两个孩子也各自弹琴论音,高山流水、甚是相知。

    这让我一时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凭借两个孩子深厚的情感,美好的感情将会铸成比利益更坚固、更安全的锁链;等到未来婚约成立,新的孩子诞生,血脉的联系建立,药师倚靠的大族就如同固若金汤的混凝土城墙,再也无法轻易分开。

    药师可以安全地散居于人类之中,和光同尘,如同夜明珠混入鱼目一般安全。

    但是黑夜还是到来了,明珠发出璀璨的光华,茕茕孑立于鱼目之上,也引来了贪婪的大盗——人类的帝王。

    土木之变,那次军事失败带来了他一生恐惧的源泉,因为独裁最高权力的排他性,即使他活了下来,也被关入黑屋,连门缝都用铅水灌牢,只留一个送饭的小孔。

    是权力的赌徒在政治投机中复立了他,这桩名为大义实为倾轧的宫廷政变,甚至不惜屠尽了在他将社会权力政治结构玩崩时,重新构筑起所有国防能力的帝国的功臣。

    我说于谦应当杀死他的,但即使像霍光一样亲手扶助年幼的皇帝,也必然经历权力中心转移时的清算。

    经历人类对同类最黑暗手段的人,当皇帝再次掌握最高权力,他所要做的一切都是让自己永远处于最高,不要再跌下去——死神显然犯了他的忌讳。

    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他逃避人类黑暗的唯一逃离方向。

    而当杨氏得知药师之能,失去权臣只靠父荫和皇帝恩典的杨氏,最先一个向皇帝表示了投诚,甚至说,他们在杨荣去世后的这么多年,怕不及待地发现了,他们对这个被所有朝臣背叛、满心怀疑和愤恨的皇帝还有用!

    他们像是忙不迭地、生怕被别人抢功了的,第一个背叛了沈氏、倒戈投靠了皇权!

    而联姻的诚意,被证明不过只是一个骗取春水的圈套!

    我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变数,我们收到的不是盟友的保护,而是来自最了解你的盟友的背叛。

    这时候杨氏还不知道药师只能通过女儿的血脉传递下去的秘密。我还有一线奢望,我乞求杨氏履行婚约,提早将小女带走,入籍作为杨氏的媳妇得到庇佑。

    可是就在此时,告密者的阵营中出现了一个我不能忽略的面孔,一个永生者——完蛋了,我知道药师女传的信息不可能再守住,我知道我的两个孩子都性命为若累卵了。

    被没籍发卖的我和孩子们眼前出现了最后一丝生机,一个来自东海的买家。可是他囊中羞涩、只能买得起一个孩子,他原是想购买一个力壮的男孩的,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他才带走了女孩。

    我以为我最后为药师在地上的传承留下了血脉,可我还是失败了。

    在我失最后的意识之前,锦衣卫的铁蹄已经踏着那人的来路追去了,杀人的手放开我不能再活动的躯体,朝着我生命的延续、我的女儿继续追逐而去。

    领头的旗官姓云。

    ******

    萧怀遇解释道:“看来云武的确杀害过沈芸的母亲,血亲的仇,一个是父,一个是母,因此云武的命,抵了。戈盟主是自愿赎罪而死的。

    可是沈芸能不能通过三山条令,还是要看……”

    杨昶怔怔地看了看沈夫人的亡灵,看了看命悬一线的沈芸,最后又将目光如同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戈舒夜。

    他倚仗的恩人在阴谋中殒命,他倾慕的少年在仇恨中丧乱,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唯一还活着的,失而复得的,只有这颗被众人隐藏的珍珠。

    她是盟主的爱女,不,她是宜栀的妹子啊,

    他们的因缘和红线本就连在一起啊……

    此时他感觉他的手中突然变得沉重,光华涌现,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颗金色的羽毛!

    “什么?!”

    “他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袁彪叫道。

    永昌寺红宫塔顶,从妖僧的曼荼罗阵中解救你的、冰霜之使!

    “杨三哥!”“三弟!”“杨昶哥哥!”这是谢若悬、晁醒、闵少悛和吟霜的齐声叫唤!

    他们不能眼见血仇,就转眼成为虚无!

    “就算他们上一辈有恩怨,但沈自丹他亲手杀死了乔二哥!”

    “我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就要白白地,判他脱罪?“

    杨昶握着金色羽毛的手微微颤抖,就像那架称量着云武灵魂的天平。他最后还是颤抖着,松开了发白的指节。

    金色的羽毛如同真的羽毛一样轻盈,它仿佛有灵魂似的,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缓缓落在了天平金色的托盘中。

    天平颤抖着,原来被云武亡灵压低的指针缓缓右移,两个托盘平衡了。

    蓝迦楼举起白剑向下一劈:“第一轮,一父一母,仇雠相抵,平。”云武的亡灵和羽毛都消失了。

    蓝迦楼的剑重新指向了铅灰色的托盘,这次护剑的七人眼含热泪,他们知道,下一个就是乔安贫。

    ******

    **第二轮无辜之人和无故之人**

    铅色的托盘再次缓缓下降,上面浮现了乔安贫的灰白亡灵。

    但是他没有开口。

    萧怀遇道:“他的死和沈杨二族的纠葛以及药师族被害没有关系,如此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戈舒夜知道第二枚羽毛会出现在自己手中。

    蓝迦楼开口道:“戈舒夜,你上前。

    乔安贫和药师族,是完全的无辜之人和无故之人。

    如果如此,药师必须救过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类才能相抵。

    如果你是他的血亲,你的羽毛会比乔安贫的亡灵轻。

    这倒成了命运的悖论:如果他恰好救助的是自己的血亲,他的血亲能够生存下去,他就得死;如果你不是他的血亲,云武和左观止只是随便捡了个女孩替代药师,为自己编了个开脱的故事,药师的女儿已经死了,他却还能获得三山的豁免。

    告诉我,你是个药师吗?”

    戈舒夜抬起头,望向那架天平,迎着杨昶近乎祈求的目光,平静、坚定地道:“我不是沈芸的妹妹,我不是药师。”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我相信自己的感受,我也不稀罕长生不老。

    杨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我戈舒夜真是沈芸的妹妹,你履行了这婚约,就能够赎你先人的罪了,云杨联姻的佳话你也没有辜负,沈杨的仇怨也可以解了。

    这真是完美。

    而如此一来,你们的因缘就是天定的,你那不肯告诉别人的隐秘的感受,就可以继续瞒下去。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杨昶,因为我讨厌你,我从小就特别讨厌你,从你抢走我爹爹的父爱那一刻开始,我就讨厌你,这可以说是出于嫉妒。

    而今天我更讨厌你了,因为你虚伪,因为你怯懦,因为你貌似高冷而外强中干,因为你连你自己的感受都不敢承认。

    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和我对于沈芸的情感都是爱恋之情,既不是兄妹之情也不是兄弟之情,也不是由于什么血脉相亲。你杀不了他也不是因为什么仁慈,什么给他机会开口。

    药师的后人就是这样子的,你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懂了。

    人类没有办法抵抗药师后人的吸引,因为药师是人类的愿望,是最美好的人类的集成。这也是为什么两颗宣告他无罪的羽毛会从我们两人手里诞生。

    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比我更早遇见他。

    我和你也都曾真心诚意地想杀死他,因为在知道他永远无法属于我的时候,药师会激起人类的恶念。

    杨昶,你听好了,我和你是情敌,你休想再利用我完成你的愿望!

    (杨昶像被雷劈中一样颤抖了一下)

    今天,是我会宣告他不用受三山的制辖!

    等他作为一个人类落到了地上,他欠你的,欠我的,欠乔二哥,就各自用刀剑清算吧!

    别倚赖这什么该死的天平!”

    她将金色的羽毛掷在了天平的另一侧!

    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中,金色的托盘缓缓地下降,指针缓缓地从铅灰色一端缓缓右移,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平衡!

    蓝迦楼再次举剑向下一劈!平了!三面目蓝色的宝石闪光。

    蓝迦楼叹息道:“哎,难道九殿下说的对,这世界上真的已经药师断绝?”

    春水开始失去白剑的形状,恢复自己蓝色的剑刃,白色的冰庭也渐渐融化。蓝迦楼的袍子回复靛蓝的颜色,三面目银色的面具部分缓缓融化,像水银一样四散在空气之中,只留下宝石镶嵌的部分,像一只巨大的华丽的王冠。

    春水灵力也在如汩汩的泉水一般回复到沈芸的身上。

    韩偃赶紧上去救助沈芸,他呼喊同伴,才发现原来随行的八十骑士刚刚都被困在了冰庭之外,并没有听到这两次亡灵的审判。

    ******

    **击掌相泯**

    天要亮了,众人担心鞑靼的骑兵也许会回来这里,都同意应当赶紧离开河曲之地。

    韩偃上前:“杨公子,督军大人已经醒转,他说,愿意提供给你们马匹离开。但,他想和你们谈谈。”

    护剑七人再次重聚,恍惚间他们还在昆仑台的青葱时刻,酷烈的考验都还没有发生过。

    “谢大哥、杨三哥、闵四哥。”沈芸低头揖礼,还是以他们旧时的称呼。

    其余人都迟疑着,闵少悛率先倨傲地道:“我们可当不起。”

    沈芸笑笑:“我并没有奢望和平能够真正地恢复,我不会再加追责,云头堡我也会恢复和宽恕。我这里只是提议,沈杨、沈云和云杨的恩怨情仇,就到我们这里为止吧。

    毕竟我们也算不清了。”

    杨昶想了想,道:“好。”

    谢若悬道:“只是现在,谁还能代表云头堡?是大小姐,还是闵四弟?”

    闵少悛嘲讽地道:“大人的命又不是我救的,你猜他是在和我讲和?”

    沈芸站立起来,走向背对着他们,独自在塬上站立的戈舒夜。

    “也许你应当把我当作哥哥,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或者你不希望有个哥哥,可以作威作福什么的。”

    “也许我只爹爹从乱葬岗上抱来的一个孤儿,或者左观止为了防止受良心谴责,骗爹爹的。”戈舒夜也毫不客气地回答。

    ”云头堡的人仍然是你的亲人,我相信闵四弟也不是为了争抢夺权,你明白他的为人。他入赘是好事,还是你吃二小姐的醋了,因为她更早你一步找到好归宿?”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再仇恨了,回家吧。趁还有亲人在等着你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因为畏惧你们才要求和好的。我——我以后会孤身远行,走一条很远、很难的路,也许就倒毙路上,所以我珍惜你们的缘分,希望以后路上遇见,还能下马戴笠。”

    戈舒夜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原谅?如果是我,我一定杀光他们、杀光我的仇人。”

    沈芸摇了摇头:“人和人之间不只有恩怨二字,刀剑杀不完的。”

    三人于是站成一个圆圈,伸出双手互相击掌,示意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第三十八章 归家不宁

    【阿修罗卷】

    将世间之人加诸你的风刀霜剑

    如数奉还

    我停在山海的边缘久久地等你回来

    红莲花开

    地狱空荡人间被贪欲恶鬼填满

    天道何在

    抽出王的剑将地上欠的公义

    一一清算!

    ******

    近乡情更怯,马上报平安。

    曾经的护剑之人缓缓地骑在马上走着,朝着他们久别的家乡。西安古都,一路上行人、集市逐渐多起来。韩偃、韩春都是束袖武服,但穿着便装,按照沈自丹的吩咐护送他们,和他们的马队微微拉开距离。

    “总算有一件是喜事。”戈舒夜突然咧开朱唇,笑了。

    她口上涂了蔻丹——当她无暇妆饰的时候,就总是用红色的口脂构成所有的妆容,衬托出牙齿如同一排整齐的雪白的珍珠。这山茶花一样浓郁的嘴唇,更显得雪白的面容衬着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眉毛和棋子一样的眼睛,对比度很高。

    颈堆祁连雪,口含焉支山。

    吟霜像一只甜甜的小鸟,绕着一尊冰雪女神的雕像叽叽喳喳地叫着。

    “这么说来,她和她的姐妹的确不大像。”韩偃心中暗暗道。

    吟霜有点不好意思地,贴在舒夜耳朵上告诉了她和闵少悛的婚约。两姐妹在经历家族巨变之后,才终于放下小儿女的心事,剖心坦诚。

    “当时虽是情势所迫,但他挺身而出,让我和母亲免于被乔氏倾轧的境地,我心中……”吟霜说着两颊飞红了起来。

    “用不着感激我,我只是贪图盟主女婿的地位、云头堡的余威。”闵少悛把剑背在背上,两手搭在剑上,像是被木头架住的囚犯。他漫不经心、嘲讽地道,“只是,大小姐,你知道乔庄主给乔小姐说亲的事情吗?”

    “现在我姊姊平安回来,况且和云、杨沈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舅舅说的那些混账话自然做不了数了。”吟霜道。

    “我到底是哪边儿的还未清楚呢,万一我不是沈家小姐,沈家小姐还活着,那怎么算?所以,你们就饶了我吧,而我就心甘情愿,当个老姑娘,帮你绣花样子、准备嫁妆、打锡罐子,让你先嫁。”戈舒夜宽宏大量地道。(flag)

    说话间,一只灰色的鸽子扑簌簌地落在谢若悬怀中。谢若悬从那鸽子的腿上取下密信,不禁皱眉,信上书:“星象:金星凌月,毕月乌飞过荧惑。有婚嫁之事,有战士不能安于室、被逼夜奔。施七上。”

    众人见谢若悬神色不好,忙问。谢若悬摇摇头,解释道:“是七师叔的来信。七师叔读星之术造诣深厚,我不能全懂预言是吉是凶——只是信中也提到了会有喜事发生。”

    袁彪拍手取笑吟霜道:“这茬儿真是二姑娘要出嫁,天不留人啊。”(这是flag)

    晁醒问道:“谢大哥,既是喜事,为何还愁眉不展?”

    谢若悬道:“七师叔还道,有战士被逼夜奔。”众人皱眉一想,都把目光朝韩偃看过去,搞得他浑身不不自在。于是韩偃问道:“你们看我作甚?”

    众人都道:“这里能称为战士的,只有韩大人了,难道会在婚宴上碰到韩大人的仇家?”

    韩偃道:“我只是奉督军大人之命护送各位还乡,我从生下来都没到过临洮,怎么会有仇人?”

    戈舒夜眨眨眼睛:“我们此次是回西安府。”

    韩春瞪大眼睛:“什么?你们不是从临洮出发的吗?呀,这可糟了,督军大人发给云武的平反文书应该是给洮州卫的,不是给西安府的。”

    韩偃听闻低头摸了摸怀中,道:“不,大人临走前为行便宜,文书留有数封。既有给洮州卫的,也有给陕西省的,西安府也不妨。”

    戈舒夜心中一动,(觉得沈芸实在是心细如尘,云头堡的势力教他摸得一清二楚,从她们出发之时就已落入网罗之中,纵使狡兔三窟,也早被狡猾的狐狸各个盯上,从她们行动开始就没有胜算了)道:“陕甘武林的中心当然在西安府啊,洮州是因为设有茶马司,舅父乔家是茶商,故而出钱让爹爹在前线置产小乘庄方便生意经营。爹爹不会将春水这么大的祸事留在家门口处理,母亲应该已经回乔家庄旁边的老云头堡了。——怎么,你在西安府有仇人吗?”

    韩春看看韩偃,只见韩偃眯着眼睛,故意拉长语调,卖个关子:“那倒……似乎也没有。”

    戈舒夜故意咬文嚼字、矫揉造作地道:“本来应当请大人为贵宾上座,多饮几杯喜酒的,既然预言上大人不便,也就不留了。”

    韩春隔着一段距离,在马上不平道:“你个小白眼狼,亏的我家大公子还求蓝大夫救你,结果你得了那姓蓝的一大堆便宜,我家大公子什么也没捞着不说,还差点得罪了沈公公。你到了地方连地主之谊都不尽,难怪你嫁不出去!”

    戈舒夜听闻此言,两脚一踩马镫,直接在马上站起来,撸起袖子露出一只雪白的胳臂,腕子上还有和李恪睿抢剑时被灵络切出的一条条伤口痂痕,像是一条条红绳缠在胳膊上,一只手叉腰骂道:“韩春你敢咒我!姑奶奶我不是嫁不出去,姑奶奶我是千金难买我愿意,我不愿意!”

    此举把护剑之人都惊了一下,他们见惯了戈舒夜斯文条理的样子,没想到出去一年,举止行为竟如市井泼妇一般豁得出去了,不禁大呼女神滤镜跌碎。

    闵少悛不禁皱眉,出声提醒道:“大小姐!”

    戈舒夜干咳了两声,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回到马上。

    韩偃见此情景,阴阳怪气地道:“哟,没想到戈大小姐在家,曾经也是个体面人啊。”

    护剑几人对于他的言语都感到一些冒犯,只有谢若悬倒是没有生气,他友好地对韩偃解释:“二位一定是误会了,盟主生前对二位小姐家教极严,从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请有名望的嬷嬷,教她们读列女传明理,期望她们成为大小乔一般,内有修养,外有能治家的才华。

    ——这么说来(谢若悬恍然大悟),看来盟主真的一早就有意于恢复沈杨的姻亲,从小就将大小姐按照杨氏夫人的标准培养呢。”他说罢看了一眼杨昶,似乎希望杨昶能够做出一点回应。

    但杨昶似乎刚心绪已经飞出九霄云外,这时猛地被唤醒,一个激灵,道:“什么?”

    韩春见势,像主人吵架、狗仗人势的小狗一样,看了一眼韩偃的脸色,夸张地叫嚣起来:“我看戈姑娘是忘了你当初在我家大公子面前,撒谎张口就来的厚颜无耻,还有为奴为婢地巴结沈公公的样子啰!”

    戈舒夜转过头,盯着韩春,毫不客气地回嘴:“你天天大公子长大少爷短的,你才像条巴儿狗呢。”

    韩偃和杨昶两个人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几人面面相觑,晁醒悻悻地开口:“舒夜姐姐,变得厉害了很多啊……”

    ******

    到达西安城郊的乔家庄之时,天色已晚,众人远远看到老云头堡大门口蹲坐着一个瘸腿中年男子,手里抽着一杆烟袋锅,烟斗里烟叶明灭着。

    “庆大叔!”舒夜、吟霜两人同时惊喜地叫出声来。原来是谢若悬飞鸽传书回来,云宅已经派人迎接了。这个被称作庆大叔的叫做云庆,是戈云止(云武)年轻时候的同宗兄弟,后来就随他一起隐居在此,改姓叫做戈庆。乔家庄的众人都以为“云宅”和“云家庄”这些名字是跟着“云头堡”起的,都不知道戈云止原来是姓云。只是庆大叔说笑间谈起过,若是有儿子,应该还改宗姓云,他从小看着舒夜、吟霜两姐妹长大。

    庆大叔喜出望外地站起来:“二姑娘——大姑娘!瞧,瞧,菩萨保佑,你们都全须全尾的!”众人跳下马来,庆大叔还想像小时候那样将戈舒夜从马上抱下来,但年老体衰,戈舒夜又身形长大,已然举不动了。他只能拉着戈舒夜的手不肯放开。

    此时众人见云宅的两个家丁举着火把在前面,戈夫人和乔夫人、乔庄主,云头堡的老仆、亲戚们纷纷前来迎接。

    戈夫人抓着女儿的手,不住抹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景象都是亲人团聚、久别重逢的喜气洋洋。

    仿佛是这样。

    火把跳荡间,戈舒夜突然觉得如坠水中,时间静止、画面凝固,像是在雷电和火光的闪烁下,每个人的脸阴晴不定,一半在光明之中,一半隐于黑暗之中。

    她突然听到一种嘈杂,像是无数人同时开口说话。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觉得每个人似乎都站在一盏独立的灯下,嗡嗡如震地,发出真正的自我剖白。

    庆大叔(高兴):我总旗大哥要命的两个心肝宝贝啊,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老头子我要担心死了!当初我们兄弟说好了,谁有孩子就给咱们五个养老,我这还等着你们呢!

    戈夫人(喜极而泣):老天保佑,两个孩子总算平安回来了!大妹虽然不是我亲生,到底养了十几年,一听说她没了的时候,我心里疼的要死啊!

    她和杨昶一同回来,二妹和闵小子一同,夫君,我总算不负你的所托,将两个女儿安排好了归宿。眼见他们成婚后,咱们云头堡就继承有后了,我也算有所依靠了!

    家丁(窃喜):大小姐二小姐杨公子都回来了,以后云头堡有盼头了,工钱也能涨!

    乔夫人(诧异、担忧):大妹没死?那,那,那,我女儿安真怎么办?!她可是早一心想要代替大妹嫁给杨昶。我和她爹答应了她一定会把这门亲事说成,绣花被面子都开始做了,这会子骤然落空,是要寻死觅活的!

    乔庄主(表面笑内心憎恨):这个捡来的野种怎么还没死?!她打算鸠占鹊巢、占我女儿的光多久?!

    我可是许了安真等身重黄金的嫁妆!

    我以前花钱如流水,为戈云止打通人脉,还把妹子嫁给他,他不过是我笼络、养的打手,我花钱让他忝居高位、当陕甘的土皇帝这么多年,难道还要让他拣来的野种阻了我的大事?!也该我乔老虎过过当老大的瘾!

    我的女儿该是一等国公家的诰命夫人,我的女婿才应该是下一任的陕甘绿林盟主!

    闵少悛这没根基的小子根本不可能是杨家公子的对手,让我好好谋划,把那个碍事的野种撵走!

    戈舒夜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茫然地朝久别重逢、欢乐的人群中望了望。

    老云头堡中张灯结彩,院子里十几桌酒宴已经摆开,在乔老虎热情的“来,来,远来是客,让我老乔做个东,为各位接风洗尘”的声音中,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连韩春也假说自己是和护剑青年们结交的江湖朋友,进去高兴地大快朵颐起来。

    韩偃看了看她:“你怎么了?!脸都白了。饿的?”

    ******

    乔夫人暗中拉住乔庄主衣袖低声道:“老头子,不是说大妹没了吗?本来都打算好,他们一回来就借云头堡不能后继无人的由头,将二妹嫁给姓闵的小子,赶紧一同将安真和杨昶的婚事坐定,没了后患——这大妹怎么凭空又冒出来了?”

    乔庄主低声道:“那野种既然已回来,此时强把安真说给杨昶已不相宜,只能先拖上一拖,再求计谋。我自有打算。”

    酒过三巡。

    乔庄主站起来道:“各位英雄,我妹夫戈云止乃是陕甘的好汉、绿林的英雄。今日总算大势已定,他也平冤昭雪,只是叹息人已经没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小辈们人才辈出,也算是不孚众望,我老乔提议,挑个吉利日子。三日后,给我这可怜的妹夫做场法事,将牌位请入戈姓祠堂,

    一是告慰他在天之灵,证他的名声昭雪;

    二则你们小辈们好事将近,算算热孝已过,只能守孝三年才能婚娶。但云头堡不能后继无人,你们在盟主灵前走个过场,也算是有个名分,对他有个交代。”

    众人都应了。

    ******

    夜中,戈夫人与两个女儿深夜商量道:“大妹,二妹,你大舅父说起给你爹开祠堂、立牌位的事儿,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戈舒夜皱眉,道:“妈,最近家里的上下事儿都是大舅父在说了算?”

    戈夫人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你们又都不在,也只能都交给你舅父了。我只盼你们领着杨公子、闵公子到你们爹爹灵前磕了头,便可以让他们名正言顺地照管云头堡的事物,不必事事都要问你舅父了。”

    戈舒夜又问道:“妈,我听人说舅父在爹爹身上花钱很多,洮州卫那边都是他花钱给打通的,可是真的?”

    戈夫人道:“瞎说什么呢。咱云头堡的产业都是你爹爹当年领着兄弟们卖命,自己挣下的。只有小乘庄的地皮确是你大舅父出的钱,后面盖房整地,垦田浇水,都是你爹爹领着人干的,咱们云头堡,实打实是你爹爹的本事。”

    戈舒夜又问吟霜:“你是甘心情愿看上闵少悛、愿意和他成婚吗?”

    吟霜道:“姊姊,你怎么了,问来问去的?你怕闵四跟你争家产吗?”

    戈舒夜摇摇头,一咬牙:“我怕跟我争家产的另有其人——我和沈芸、杨昶在河曲,已然击掌相讫,明说云、沈、杨三家一切盟约都作废了,我们的婚约已经不成立了。

    而大舅父想的正是让杨昶当他的女婿呢!要想保住咱们云头堡,就只能靠你和闵少悛了。……对了,谢大哥说,会有嫁娶之事。你去把他们两位都请过来吧。”

    戈夫人被吓了一跳,道:“不会的,你大舅舅虽然势利了些,还不至于……”

    戈舒夜道:“大舅舅花了一百多两黄金,给安真表姐向杨氏提亲。

    咱们家能拿出一百两金子吗?”

    戈夫人声音有些颤抖:“我相信昶儿不会是个贪图钱财的孩子。”

    戈舒夜摇摇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父这钱是给那边的,杨昶他自己怕也做不了主。——再说,妈,你见过一百两金子摊在桌子上什么样子吗?我见过。”

    在万花川谷别业,为了给大同筹集军费、买大炮,她看见过和红毛洋人用金子和金币结算的样子。

    “妈,一两黄金,只有这么点儿。”戈舒夜用手比了比半截葱白的手指,“像个面鱼鱼一样大,所以他们都叫它小黄鱼儿。一百条小黄鱼儿,整整齐齐地,像莜面一样摆在红漆的盘子里,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晃眼,一百年、一万年都不会生锈、变暗。

    一条小黄鱼,就能换一门大炮,就能换一套两进的宅子,就能换十石粮食,就能换一百亩地,最好最平最肥沃的良田。

    一百两黄金,就是一万亩,妈,咱们这里,山上的地都是按分算的,你见过一万亩良田吗?打着马跑一头午,都饶不了一圈!

    没有人会拒绝的,连我也不行!

    大舅舅他出了这么多钱要把表姐嫁进杨家,要换成是你,你会甘心这么多钱打一个水漂吗?!”

    戈夫人听了连连摇头:“他到底是你亲舅、你到底是他亲外甥女……”戈夫人说到这儿,嘴唇突然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了。

    戈舒夜单腿跪下,抱着戈夫人的腿,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戈夫人腿上:“妈,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了,大舅舅也知道,是不是?”

    戈夫人泣涕泪下,抱着舒夜痛哭起来:“可你是你爹爹的闺女,我答应过你那死去的爹爹,就是当是我的,就当是和我的一样!圣人说说,若是家里着火,要先救那个不是亲生的,才不至于招人闲话。小时候和吟霜一起躺在我怀里吃奶,我都让你多吃啊,她在我怀里饿的哭啊,我对不起二妹!所以你才长得这么高、这么好啊!”

    戈舒夜沉重地摇了摇头:“妈,我可能也不是爹爹的女儿,你错怪他了。”

    伴随着戈夫人震惊的目光,被请到的闵少悛和谢若悬进入了内堂。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闵少悛有点吃惊,无措地看向吟霜,仿佛希望她解释。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云头堡的亲疏排序居然在杨昶之前,有点不知所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也不会语言安慰戈夫人,只能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戈夫人颤抖着问:“谢先生、闵公子,你们都知道了?”

    二人都点点头。谢若悬上前安慰道:“夫人,盟主以前姓云,舒夜是他为了赎罪而救的孩子。盟主是个英雄,但大小姐却因此和云头堡没有了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云、沈、杨之间都算两清了——如果乔庄主借题发挥,我们唯一的对策,就是让二小姐先出嫁,让闵四弟先行继承云头堡。”

    戈舒夜:“如果大舅父借给爹爹立牌位,公开我的身世。到时候云头堡、爹爹的一切都会落入大舅的手里。我们只能先行做好准备。霜儿,我对不起爹爹,也没什么能报答爹爹和妈妈的,但我一定要保住云头堡。

    霜儿,闵四,以后云头堡就靠你们了。”

    二人第一次感觉到头上风云骤变,暗潮涌动,以前从不曾承担的重担今日骤然压在头顶。

    舒夜擦干眼泪,露出一个笑脸,道:“霜儿,我开玩笑说要给你绣花、绣被面子,这会子应了。这三天,咱们得赶紧给你把喜服做出来。你别嫌你这个姐姐的手拙。”

    吟霜含泪握住了舒夜的手:“哪儿的话,好姐姐,你的东西我从小就喜欢,抢都抢不来,哪件我都喜欢。”

第三十九章 万金逼约

    乔家庄,密室之中。

    “请庄主放心吧,东杨的族长、见证人三日后定能到庄。”

    “左观止的那个师兄弟也找到了,他能证明大小姐就是从坟上抱下来的一个野婴!”

    “查清了,那庆老头儿就是戈云止以前的同伙!”

    媒婆:“给咱安真小姐的喜服红衣都做好了,都是最好的料子,苏州的丝料子,杭州的锦!请西安城最好的老师父连夜绣的花,活灵活现的!必要将咱乔家小姐风风光光地送上杨家的高门!”

    乔老虎捋捋髭须:“万事俱备,只欠我好女婿这股东风了!”

    *****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鞭炮放过之后,全套的水陆道场。飞铙、钹儿齐响,请来几个和尚道士,木鱼、唱经不住,好一出热闹的大戏。

    乔庄主得意地对围观宾客说:“这礼数十分周到,我还特意开建了戈姓的祠堂,老夫对这不成器的妹夫可算是十分上心了。”此时报信的乔家心腹家丁赶来,说东杨那边的族长家老已经到了祠堂观礼了。

    沙弥引着披麻戴孝的戈夫人、戈舒夜和戈吟霜三个女性,往端着牌位的穿袈裟的住持大和尚跟前领。

    三人都烧过香,就是住持将牌位交到孝子手中的环节了。

    戈舒夜跪到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伸出手准备接起盟主的牌位。

    乔庄主将手中茶杯高高举起,顿了一顿,给心腹家丁和正行使着仪式的住持使个颜色,然后将杯子,重重磕在椴木的桌子上!

    啪嗒一声,木头摔碎的声音,众人诧异的眼神都聚集在大和尚身上——写着戈云止名字的牌位从他手中脱落,重重摔在地上!

    那大和尚像是抽风了一样口吐白沫,两眼往后一翻,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肥满的手,指着眼前也似是吃了一惊的戈舒夜,道:“小畜生,你不孝!我乃陕甘绿林盟主戈云止是也!

    我死得冤枉!”

    众人大惊,目光聚集在这个像被附身的和尚身上。

    在众人目光的集束之中,唯有戈舒夜的眼睛,却像刀子一样转过来,逆着众人目光的方向,冷冷地扫了一眼乔庄主。从他闪避不定的神情之中,她知道,他们的好戏开始了。

    正当这个卡口,仿佛设计好了的一捧一逗的双簧角色,另一个老和尚站出来道:“施主,这是戈施主的冤魂执念未了,借尸还魂来啦!快让他有冤诉冤,有仇诉仇,他余恨消了,才能升天呢!且待老衲问问,戈施主到底有什么冤、什么恨?”

    只见那主持的和尚继续抖抖抽抽,像发了羊癫疯,一边嘴里不住地说:“我恨啊,我恨!

    我戈云止死的冤啊,我有大三恨!

    第一恨,就是恨你这个不孝女,寡廉鲜耻、失节淫奔!你受到那个阉贼的诱惑,把父亲祖宗都忘了,本性又淫荡飘忽,居然为了跟人家去,不惜出卖春水,一同将我害死!”

    此言一出,围观之人声音鼎沸,议论声起。

    此时乔老虎的心腹家丁扶着第一个客人出现,杨昶惊叫:“四叔父!”原来正是乔家千里迢迢从东杨请来的族长、见证人杨履!这客人听闻此言也眉头皱紧、面色难看。

    护剑青年们看戏看到此处,才恍然大悟。什么鬼魂附身诉冤,这不过是乔庄主针对戈舒夜的一场大戏,他买通了做法和尚,就是要搞得她声名扫地,让她无处立足!

    “舒夜姐姐!”晁醒、袁彪年轻二人想要出声分辨,他们经过这一年的成长,面临无数惊险,武功、阵法已然大涨,其实心中并不畏惧乔老虎纠结的宾客、家丁。

    但戈舒夜冷眼站起来,对着闵少悛摇了摇头。闵少悛经过昨夜会商,知道是舒夜心中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不愿意叫母亲和亲兄长撕破脸面,宁可自己承受这污水泼面,于是会意制止了他们。

    乔老虎装作虔诚的样子抢上前几步,装模作样地悲伤起来,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他只能干嚎两声,道:“戈兄弟啊,我的好妹夫,这怎么可能呢?咱老哥俩都知道,你从小最偏疼的,就是这个小夜,她怎么能数典忘祖,干出这种没脸的事儿呢?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那和尚摇头晃脑地回到:“这可是阎王爷、黑白无常告诉我的,哪能有错?!”

    乔老虎一抬头,给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使个眼色,此时有一个老道士,喉中浓痰不清,声音卡卡的,一句一顿,好像背台词又忘了。

    那老道士磕磕绊绊地道:“老道乃是化外之人,天机不可泄露。可看到戈施主的冤魂,我不得不说了,因为戈家大小姐,不是戈盟主的亲生孩子!她是左掌门抱回来的一个弃婴,交给戈盟主抚养的!”

    乔老虎装作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神仙,这这这,这可是隐秘之事,你怎么能知?当年我嫁妹之时,戈兄弟确实就有一个女孩了,但我和妹子都自当是他外室的孩子,待她如同亲生——就是小夜呀。”

    那老道士道:“我便是左观止的师弟,当年这孩子就是左师兄抱给戈盟主的!这孩子七杀破军命格,其实是个天煞孤星,将父母兄弟亲人都克死了,我那左师兄因怜她性命一条,见戈盟主身份贵重、前途无量,是一代英雄,将会和豪门结亲,期望能够用盟主的命格压制,才将此女送给了他收养。

    不想此女实在是大凶,作孽啊!害死了戈盟主,使得戈家后继无人啊!

    这可真是老天没眼!”

    乔老虎虎视眈眈地看着道场内的宾客和四起的议论,连脸上蠢蠢欲动的神情都不掩饰了,他兴奋地高声道:“这事儿关系到我妹夫的身后大事,师父,你可不敢信口胡说!”

    那老道士咳出一口浓痰,颤颤巍巍地发出乌鸦一样的嘶哑的叫声:“贫道不打诳语,三清大帝在天上看着呢。若有虚言……”他昏黄的眼珠一转,“不得,不得好死!”

    除了护剑青年们,围观的众人都叫这爆炸八卦炸在了当场。

    被作为贵客证婚人邀请来在偏厅旁观的杨履,乍得知这耸人听闻的消息,也吃了一大惊,忙问杨昶:“长晔,怎么回事儿?这事儿你可得知?我们东杨仕宦人家,是因为戈盟主为人高风亮节又对你恩重如山,觉得他女儿一定也是闺中淑女,才答应约为婚姻,怎么竟如此藏污纳垢?”

    杨昶明白这是乔老虎针对戈舒夜的一场大戏,但真实的情况却涉及云、沈、杨过去的恩怨纠葛,一时之间根本辩白不清,只能道:“四叔稍安勿躁,戈姑娘虽然不是戈盟主亲女,但绝非是忘父弃义之人;她被沈芸捉到,也是为了掩护我们……”

    但他这辩白还不如不说,杨履只捕捉到了两个关键信息,其一是戈舒夜并非亲生,其二是戈舒夜真的曾被沈自丹所得。杨履惊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说什么?!乔庄主的线人说的是真的?她是个坏了名节的女人!你,你怎么能如此不慎,是不是被她迷惑了?!”

    乔老虎看到舆论这番局势,以胜利的目光环视场子一圈,最后将眼珠子钉在戈舒夜身上,他假装慈祥的面具一旦撕掉,立马露出狰狞的面孔,厉声喝道:“这么说来,小夜和我那妹夫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那戈家和杨家的联姻,岂不是无从谈起?

    怪不得这野种没一点血性,既不像我乔家人,也不像戈家人,岂不是鸠占鹊巢,害死好人?孽种,还不跪在你爹爹的灵前,把你做的那些丢人事儿一一剖白?

    说,你和那个太监到底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们戈、乔两家都是当地大户,清清白白,可不能被你一人毁了名声!”

    ******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戈舒夜恍若不闻不见,用尖尖的手指,将地上摔碎的戈云止的牌位,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小心地摆上台子,擦拭干净。然后她站起身来,直直地凝视着那装神弄鬼的主持和尚,目光凛冽,没来由地让见识过沈自丹威势的乔家庄众人都感觉背后发冷,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目光简直和昆仑台绝杀之前的沈自丹如出一辄,就仿佛他那个淡然的灵魂有一部分附在了她身上一样。

    她笑了笑,道:“大师,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爹爹,虽然祖籍是洮州,但他在直隶长大,年轻时候在京城当过差,后来才到洮州安家娶了我妈妈。那时候官话还是以南京话为主音,所以他说话,并不是西北口音,倒有点像南方人和西北人的混合。我和我妹妹的西北话,都是跟我娘学的。

    大师,你说,你是我爹爹亡灵附身,怎么连句官话都说不准?”

    庆大叔被她这么一说,心中登时清明,知道舒夜已经明了云武年轻时候的经历和自己的身世,眼中炯炯有神地望着这已经开始长成大树的嫩芽。

    这胖和尚已经慌张,头上汗津津的,嘴里的关中口音也越来越明显:“你说甚,你大自然是阎王爷派来的,喊冤申冤,这能有假?”

    一阵哄笑。

    戈舒夜继续道:“我和妹妹从来不管我爹爹叫大,怎么到了你嘴里,一口一个大?

    ——还是你叫谁买通,故意来演这出戏的?!”她两根葱白玉指捏诀指出,内力如风雷一般在那胖和尚领边破出一道切口!然后在他身后如雷般炸开!

    那和尚吓得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两股战战,尿湿了!“闹鬼啦!!盟主饶命啊!”只见用肥满的手捂住肥满的脑袋,露出脖子后面一折一折的肉,连滚带爬地躲到供桌后面大声念起“唵嘛呢叭咪吽”来,一边口中大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鬼魂退散,鬼魂退散!”

    护剑青年们发出毫不客气的嘲笑,闵少悛道:“大师,下次请神乩术,记得找个不怕鬼的,别把冤魂吓跑了,或者把活人生生吓成了弄鬼!”

    戈舒夜转过身,环视了四周乔家布置好的埋伏,乔家家丁都虎视眈眈却又畏手畏脚的眼神,毫不在意。她上前一步,朝着乔老虎福了一福,道:“这和尚说,我爹爹有三大恨,让我猜猜。这第二大恨是不是没人继承盟主之位,第三大恨,是不是云头堡孤女寡妇,不能抛头露面,应该交由舅父大人代管,我和吟霜的终身大事,堡内上下事务,都交由舅父大人主持呀?不知道舅父大人属意的盟主继承人,是谁呢?”

    乔老虎此时已经不想伪装,拍案道:“好你个拣来的野种,鸠占鹊巢,恩将仇报!

    你自己说,如果你没有勾结沈自丹,你为什么不给你爹报仇,杀了他?!

    你又是从哪里习得这妖邪的寒玉内力?!

    你不配做他的女儿,你不配继承云头堡,小贱人,你更不配做云头堡的女儿和杨昶结为姻亲!

    你被那阉狗捉去,却不自尽,苟且偷生。你人虽未死,名节已毁,丢了我们两家的人。本来我为了大局着想,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才想到让你表姐替你接过这担子,于是不远千里、厚金重礼去东杨提亲——你这个不要脸的残花败柳!居然腆着脸皮跑回来,想捡现成的!

    害你表姐没脸!

    你也不想想,你这个没脸的野种,怎么配得上东杨的高门!?

    我看你还是识相点,交出陕甘绿林的盟主信物,自己走出这家门为好;否则,甭怪我们撕破这老脸!”

    此时杨履上前,他三捋髭须,看上去文质彬彬、量高雅致,上前对乔老虎施了一礼,“庄主请不要再说了,让我来评这个理”。

    杨履道:“戈姑娘,你的经历我都听到了。并非我杨氏反覆无常,我作为两家结亲的证婚人,实在同情你失去父亲、复仇不成又被仇人所污的遭遇。只是你的遭遇如此特殊、身世如此曲折,恕我直言,实在也不适合做我东杨的儿媳了。

    而且,据我刚刚的观察,你的心性的确并不能胜任此职——刚虽是这群和尚装神弄鬼,但你作为一个妇道人家,不应当唐突先手攻击。乔庄主言语上的确有为难你的成分,但你们作为一家人,你更不应当将矛盾摆在明面上,而应当家丑不外扬、忍辱负重的——你不够安分守己、克己复礼,又恣意妄为。说实话,长孙媳妇的责任你做不到。

    你父亲生前的确和我们有约定在先,杨昶继承陕甘绿林盟主的位置,娶你之后,顺理成章继承云头堡。

    我们杨氏并不是要背弃盟约,为了维持我们两家的交好,我看你还是接受现实为上策。你父亲盟主信物仍然在你身上,我们希望你能履行条约,点头让昶儿继承盟主之位。

    至于婚姻之约,乔小姐虽然不是戈盟主亲女儿,但也是云头堡的血亲。

    我们也算完成了契约。

    至于你的养老之事,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在这里就代表杨氏说句话,愿意出钱供奉你的生活,养你的老,月钱待遇、死后入祠堂就和杨氏的正室夫人一样,我们杨氏绝对不会亏待你。”

    戈舒夜并不生气,也不焦急,她只是轻轻含笑,抬头道:“舅父大人,杨前辈,你们对我如此优厚考虑,应该不会是白给的吧?”

    杨履道:“戈大小姐果然聪慧。为了两家以后的联系能够安宁,我们需要你立下三条誓约。

    第一,自动退婚,承认杨昶和乔安真的婚约合情合理合法。

    第二,交出陕甘绿林盟主的继承信物,点头让昶儿继承陕甘绿林盟主之位。

    第三,如果你还想要留在云头堡,要立誓终身不婚不嫁,不生育后代,免得你另嫁旁人后,云头堡的继承权发生动摇。”

    戈舒夜道:“杨前辈如此秉公仗义,是因为收了舅父大人一百两黄金吗?”

    假装公平的杨履面上强撑镇定,耳朵却涨红了起来。

    戈舒夜狡黠地笑笑,道:“这个我倒要承认,我们云头堡拿不出一百两黄金,英雄好汉也胜不过一个铜板银钱,这点咱们认了。

    所以第一,杨公子和谁约为婚姻,当然是由杨家长辈定的,无论是谁,都轮不到我置喙,所以我承认。”

    她这一番发言叫乔老虎和杨履脸上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本来都以为女子失了高贵的夫家,要闹的难堪,不想却如此快答应了。

    杨履道:“姑娘想开,如此甚好,我们杨氏会对你加倍抚恤。”乔老虎更是忙不迭:“既然如此,趁热打铁,赶紧叫小姐出来!好外甥女儿,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可以反悔啊!咱们就趁着戈盟主的灵位之前,坐定了这幢喜事吧!”

    在他连声叠叫之下,喜婆居然扶着一身红妆、盖着盖头的乔安真盈盈地走了出来。

    “群雄都在,你们都听见了哈!我乔家和杨家的联姻,是得了戈盟主和戈家大小姐首肯的,就算名正言顺!以后谁也不准说一句闲话!好女儿,快到盟主灵位前磕个头,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啊!”乔老虎简直得来全不费功夫,乐开了花。

    戈舒夜嘲讽地看着眼前这一出早就计划好的闹剧,一边道:“至于第二条,陕甘绿林盟主的信物,也早已经由我母亲交在杨公子手中,就是那嘲风玲珑佩的一半。”

    “姑娘深明大义,杨氏愿意上书朝廷,为你修建贞节牌坊。”

    “呵,那倒不用了。因为第三条,凭什么?!”此言一出,以为戈舒夜已经无可奈何,只能任人宰割,一切进展顺利的乔老虎和杨履都瞠目了。

    “你们是怕我有男人孩子,会和你们抢云头堡的产业——等等,我们云头堡的继承,关你们两姓旁人什么事?舅父大人你忘了,你已经做主将我妹妹许配给了闵少侠,那我这个当姐姐的既然没用,也只能将继承权交到我妹妹、妹夫手中了。

    不过幸好啊,杨公子和闵少侠是结义兄弟,如此一来,我云头堡和杨氏也还是兄弟至亲呀!”

    乔老虎道:“他们还没有成婚,不能算!”

    戈舒夜拍手大笑道:“你女儿能今天结,我妹妹就不能今天结?我云头堡今天再不要脸,也不如你老人家不要脸——吟霜、闵四,出来,给爹爹磕个头!”

    吟霜褪去白麻孝服,一身红衣,和闵少悛一起上前,在戈云止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

    戈舒夜哈哈大笑:“好,我戈舒夜宣布放弃云头堡继承权,此后云头堡的大小事务、一切财货、人事,全部交由我妹妹和妹夫,我分文不取、丝缕不占!至于你们……”她环视了周围埋伏的乔家家丁和人手,突然两掌挥出!

    寒冰像箭镞一样一一打在他们的穴道上,一时间人仰马翻。

    周围陕甘群雄惊恐地大喊:“寒玉内力,是,是西厂的寒玉内力!沈自丹来了,快跑啊!”

    霎时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惊恐地互相踩踏起来。

    戈舒夜飞出两条雪白绫子,她翩然踏在上面如仙人凌波,高高站立在刚刚匆忙搭建好的道场台子上。

    “韩大人,念!”

    韩偃面无表情地走上台去,从怀里掏出沈自丹盖了朱印的手书:

    “兹悉各都府卫,戈云止,又名云武,锦衣卫出身,尽忠先帝、隐居洮州,本督受奸人蒙蔽,令其蒙冤而死,实乃良民,特此平反。通知各府,勿令其罪,伤及无辜。御马监掌印太监,沈自丹印。”

    乔老虎本来只是想诬陷戈舒夜遭到沈自丹的玷污,不想她真的会了寒玉内力——她真的投靠了沈自丹!当关于一个女人的奸情是闲话的时候,人人都敢说;但是当她真的成了权贵的情妇,却没有一个人敢发言了,他们都畏畏缩缩,像是被秋风吹倒的落叶和草根,膝盖一软,全部跪在地上发抖:

    “大小姐,大小姐她,真是西厂的人!”

    ******

    当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进入内室,戈夫人忍着泪,偷偷拉住舒夜:“大妹,你真的?当了那太监的情妇?”

    “没有,娘,没有。”戈舒夜脱力坐倒在炕上,“闵少悛还没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群盯着咱们云头堡家产的人,我得叫他们都害怕,才能给吟霜和闵少悛争取过渡的时间。”

    韩偃担忧地看着她:“他们今天要是真闹起来怎么办?——萧怀遇告诉我,如果你使用三山的灵力,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杀人,会受到很严酷的责罚。”

    戈舒夜舒了一口气,眼神锋利得像刀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他们的不幸,什么斧钺刀镬,我受着就是。”

第四十章 离群追心

    众人散去,独留失魂落魄的杨昶呆立原地,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乔老虎几乎要喜极而泣的夸张表情,“贤婿、贤婿”一声声唤着;杨履谆谆教诲他要大局为重,“昶儿”“家门”“荣耀”一句句重复。

    杨履咬牙切齿道:“昶儿,你怎么能和阉人有瓜葛的女人缔结婚姻?你忘了我杨家和西厂、和汪直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吗?

    你怎么还能同情西厂的阉贼?

    你忘了你叔父、叔祖父是如何惨死在汪直的手中吗?!你听说过酷刑“弹铁琵琶”吗?就是用铁钩刮擦活人的肋骨,直到血肉模糊、白骨尽露,这就是你的血亲遭受的摧残!他们在西厂受尽酷刑,饮恨而亡!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字就是为了纪念他而起!而汪直却利用打击我杨家立威,甚至一举扳倒了前首辅商辂大人。商阁老听闻我家遭此横祸,义愤填膺仗义执言,联合全朝文官弹劾汪直——结果,却是商阁老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于公于私,我们杨氏永远不会忘记这血海深仇!”

    “是。”杨昶机械地回应着。

    他觉得自己像求雨的时候“晒龙背”,被从庙里抬出来的一尊龙王的泥偶。

    面无表情、毫无知觉,被人来回推搡着,做出一出出可笑的闹剧,做出一个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决定。

    当杨履高声宣布缔约条件之时,乔家的人、杨家的人、陕甘绿林的人……影影绰绰的人影的墙,隔在他和他的义兄弟们中间。

    他想告诉他们,这背信弃义之举不是他的决定,这当众羞辱他们其中一员的行为他毫不知情。他甚至没打算违背誓约——如果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证明舒夜是沈芸的妹妹。

    不,这时他心中那个真正的声音浮现上来,其实,盖头下面那个女子到底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他真正希望的,只不过是和旧日的沈宜栀,重新修复断掉的连接,衔上命运的红线。

    戈舒夜转过头,隔着影影绰绰的人墙,咧开尖尖的犬牙和双尖牙,对他露齿笑。像一只报复成功的猫,像一只终于把另一个蛋拱出巢外的、杜鹃的幼鸟。

    “杨昶,因为你和我,是情敌!”

    她在三山审判发出之声音,像一把锐利的白刃,一个白日的霹雳,劈开恍恍惚惚的水面。

    ******

    日之将暮,牛羊下来;人归马嘶,黄昏青庐。

    乔家庄早已红绸幔帐,帷幕五里——他们早已经计划好了这场婚礼,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接受的结果。杨昶此刻明白,如果戈舒夜拒绝,那这五里帷帐,就将会被云头堡众人的鲜血染红。

    乔安真凤冠霞帔,两只腕子上沉甸甸的龙凤金环,胸前是一串黄金百子图,鸳鸯盖头的流苏上绣满珍珠,在傍晚的风中发出铿锵的清脆撞击声。

    青庐中堆满了红木箱子,里面装着丝绸的衣饰、丝绵的被子、锦缎的布料,首饰、器皿、药材,都是价值不菲的嫁妆,上面堆满了脸盆大的面花,白面做成,用五色面粉栩栩如生地做满了动物、花朵、人物、景致,有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儿孙满堂……准备和新娘子一起出发,和他一起前往他的来处。

    新娘子手中捏着一把小钥匙——这是打开百金之箱的钥匙,是这场联姻的价钱。

    乔安真,含羞带怯,满怀希望地,在等着他。

    “夫君。”

    “乔姑娘。”

    迥异的称呼让两人都讶异而尴尬。

    乔安真在盖头底下的瞳孔因为不可名状的失望、痛苦和屈辱而放大。——在杨昶真正作为新郎进入青庐之前,她在幻想中给他找了一万个理由:他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他曾说过他喜欢温柔识礼的女孩,也许他更喜欢能够事事为他着想的我、大方得体的我,而不是离经叛道的小夜;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结婚之后他就会好的,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就会发现他爱的并不是小夜,他是喜欢我的!

    结了婚就好了,只要结婚就好了!

    他会爱上我,然后我们过上富足、和美、体面的日子!

    杨昶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乔姑娘”,将乔安真的幻想彻底宣判了死刑。

    女人对于这个男人爱不爱自己,其实很清楚。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幕布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惨淡的现实。

    乔安真攥紧指节,将大红盖头自己掀开,紧紧攥入手中。迎接她的,不是她幻想中热切、憧憬、充满爱慕之情的新郎看新娘的眼神,只有杨昶一个仿佛置身事外的、疲厌的眼神。

    仿佛看了一晚上戏的看客。

    “杨郎。(乔安真盈盈上前,几乎在乞求杨昶的爱怜之情)

    我们已经在陕甘群雄面前拜过堂,就是夫妻了。”也许是为了挽留他,也许是怕他在这尴尬的寂静中离开,乔安真鼓起勇气说出第一句话。

    杨昶突然觉得很好笑。他本以为这整件肮脏、卑鄙的替嫁交易只是乔老虎和杨履为了家族利益的一场买卖,曾经也是护剑之人的乔安真,和自己一样不过是被卷入其中无辜的傀儡。

    他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乔家庄自上至下、同心同德的愿望。

    “乔姑娘,我杨昶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地,不惜毁掉一个女孩的名声来这么做?”杨昶是对乔老虎的咄咄逼人感到愤怒,但听在乔安真的耳中,更多了令人妒忌的一层意思。

    爱情中的屈辱和失望折磨着她,那句话终于冲口而出:

    “我到底哪里不如小夜?!”

    这一问倒把杨昶难住了,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惯性上认为一定会和舒夜结婚,继承云头堡,继承戈盟主的遗志——但是久久藏心海最底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戈舒夜,他也没想过把这群小女孩和那个人对比,从来没有。

    亭亭山上长青松,皎皎空中孤月轮。

    他们就像青松和明月,虽然相互照耀,却隔着山海、道义和仇恨,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少女的萤烛之光如何与高洁的皎月争辉?

    杨昶在心中暗暗嘲笑了自己一下,原来,原来——舒夜她,所言非虚。原来她真的比我更了解我,她凭借那野兽一般的察觉力,在我自己明白之前就懂得了我的情感。而我在这一刻,才被当头棒喝般恍然觉悟。

    但是乔安真的悲愤之情已经爆发,如决堤的海浪般不能抑制。泪珠滚滚,她将隐藏了数年的心声娓娓道来:“杨郎,你好无情。

    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可是我自小早慧,在戈盟主的羽翼下,我早早便知道,你和小夜才是打小定好的亲事。我的爱情是这么卑微,这么绝望。喜欢一个人,但知道我和他是注定不可能的,只能将思念和酸楚默默埋在心中,我还要看着你和小夜亲近。

    你心中一直想着,小夜她为了你出生入死,可我又何尝不是!你在白㰋书院养伤之时,我衣不解带、不顾名节、寸步不离,我的心意,从来没有输给小夜!

    当我知道是由我替嫁之时,我忍受了这么大的屈辱,但是你知道我的心中是多么甜蜜吗?

    可是她还是回来了,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我?

    ——你知道长久地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什么滋味吗?

    我甚至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甚至思念他一次,都要在心里责备自己一百遍,因为我知道那违背道德、违背纲常,那为人不齿!

    比死亡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你可以骂我辜负了小夜,但我宁愿背负天下的责骂,到我心爱的人身边!”

    杨昶微微愣住了,乔安真以为自己这番话感动了他。

    “长久地眷恋着一个不可能的人,连思念他一次也要在心中自我鞭挞一百遍,因为为世论所不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呵,命运真是讽刺。原来如此,原来春水出现在我们身边,是这个意思。”杨昶自言自语地喃喃,竟至于大声自我嘲讽地,笑出声来!

    乔安真被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剖白吓住了。

    但她还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还有,这是你们杨家和云头堡欠我们乔家的,乔安贫哥哥的性命——合该由你偿还!”

    杨昶想到乔安贫,宿命之感涌上心头,他神经质地喃喃:“是的,是的,合该由我替他向你们偿还,合该是我替他偿还。”

    杨昶绝望而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他抓起桌上合卺酒,也不管要和乔安真交杯,大步走出来,对着外面弹冠相庆的乔庄主、杨履,直管大口饮尽!

    乔庄主和杨履都惊呆了,只见杨昶高举合卺酒杯朗声说道:“今日大礼行过,乔家庄的乔安真小姐就是我杨昶的正房妻子、杨氏的长房长孙媳,名正言顺!请叔父替我护送夫人回建宁,侍奉长辈,内持家业!”

    一群人喜出望外,却见杨昶将喝干的酒杯往地上一摔:

    “他欠你们的,我替他还清了。

    女婿再拜谢岳父大人、叔父族长见证劳累,礼成婚完,晚辈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五欠二者由三还,阎王面前如是算!

    他撩起红袍,如青松在劲风中招展,推金山倒玉柱,对着乔庄主和杨履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只见雾气迷蒙、云霞招展,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留下一脸茫然的乔家庄众人。

    乔安真满脸泪痕地追出来,新郎早已不见人影。

    ******

    马蹄铮铮,杨昶一路换马向京师而去,怀中揣着朱骥给他写的密信。

    这是他从归回云头堡路上就心神不宁的来源。

    朱骥从自己的线人中得知贵妃党要对太子党进行一次大动作,清算贵妃党内部的内奸。太子党还并不清楚这次打击会从何处开刀。

    “怀恩保太子,我们很多隐藏意图的人,会很凶险。最近万贵妃靠着李孜省的长生妖术,获得陛下的大宠幸,陛下龙心大悦,时时封赏。万贵妃之弟万富可能会借这个机会卷土重来,重新取得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连我位置也不一定能保住。”朱骥在信中道,

    “杨公子出身名门,祖父曾任锦衣卫指挥使,当年施恩宽待过很多被调查的人,因此京中感念公子祖父之人很多,人脉甚广,我想借公子之力,团结太子党的力量。”

    我要去他身边,我要去帮助他。杨昶暗中许下承诺。

第四十一章 载誉而返;伏线水师

    时节已入夏末,天气炎热,蝉鸣噪噪。

    万贵妃的凤藻宫中,宫女们跑来跑去,议论纷纷,传递着消息:“听说沈公公在宣大立下大功,刚刚回京,皇上大喜,要封赏呢!”“沈公公?就是皇上叫接替汪直的那个沈自丹?”“别说沈自丹了,连汪直都是咱们宫里伺候娘娘出身的。”

    值守宫女叫起来:“芝兰嬷嬷回来啦!”芝兰是万贵妃心腹大宫女,此时正快步飞奔,连裙摆都翻起来了,这在往日可是违反宫规的大不敬,此刻全不顾得了。万贵妃也在凤塌上坐立不安。

    只见芝兰冲进宫来,跪下,大声喘着上气不接下气:“恭,恭喜娘娘!沈公公在陛下面前得了大脸,陛下连说三个好字夸奖,听说陛下高兴得胡须和肚子都颤抖了起来呢!

    怀恩公公也说,沈公公这次利用凌汛,不费兵卒损伤就将鞑子赶出了河套,又围魏救赵,结了宣大危局,实在是高明的一招!”

    万贵妃一听说怀恩这个老骨头,并不是很合心意,芝兰就赶紧拣她爱听的说:“陛下听说曾在娘娘公里伺候,更是夸赞娘娘治下的贤德,给咱们娘娘可是大大涨脸。连万安、刘吉二位阁老也直叩头说陛下英明、娘娘知人善用呢!

    陛下下令让沈公公南下,监督大明水师!

    沈公公见完了陛下,就等在廊下,听说这次他又带了不少奇珍异宝要孝敬娘娘呢!”

    万贵妃皱眉:“陛下没有答应自丹复立西厂,反而要让他去新江口?”

    芝兰叹气道:“都怨那帮子文臣,就是商辂这老头子留下来的一批碎嘴的,什么杨荣的后人杨仕伟,商辂亲点的进士何乔新,陛下不过看他们赈灾的时候还能用,他们就鼓噪,弹劾梁芳、李孜省,还说要复起马文升重新去辽东。

    李孜省左通政大人可不喜欢那个马文升了。”

    “自丹可有说话?”

    芝兰皱眉道:“奇了怪了,说起来,梁芳公公和李通政大人都是看在娘娘份上被陛下任用的,和沈公公都一样。这次沈公公倒是出面要保那个马文升,和李通政大人干上了。

    ——说起来,以前马文升还得罪过娘娘呢。”

    ******

    李孜省在内室,表情难看。

    “陛下这次重新启用马文升,让他执剑辽东,我看是有意未来让他执掌兵部。该死的,这兵部尚书我已有我江西帮的人选,八百两黄金我都收下了,若是办不成事儿,传出去,岂不是让别人觉得陛下不再信用我李孜省?!”

    闻人悯人将拂尘一掀,睁开眼睛,道:“左通政大人,不必为此事烦忧。通政大人掌握星象、懂得天命,陛下自然信任重用。

    再加上我的长生不老之法,必让陛下离咱们不开。

    但此时陛下心意已决,再则,马文升和汪直在宣大时,的确打得不错;此番沈自丹的建功,必然让陛下想起了马文升的好处。”

    “沈自丹这乳臭未干的小阉贼,也敢和我对着干!”

    闻人悯人道:“解铃换需系铃人,左通政大人的恩人梁公公和沈公公都是靠万贵妃娘娘举荐的,而陛下唯一无条件信任的,就是万贵妃娘娘。只要让马文升和沈自丹在贵妃娘娘面前动摇,陛下自然会跟着娘娘的心思,不再宠信他们。”

    李孜省道:“汪直和沈自丹伺候过万妃娘娘起居,是贵妃娘娘宫里出来的,又天天娘娘跟前觐见,厚礼黄金送着,论亲疏远近,怎么能比得过他?”

    闻人悯人道:“汪直还不是被打发去南京扫地了?——被身边的人背叛,才是最让娘娘切齿痛恨的。而娘娘最如鲠在喉、如刺在肉的,就是东宫的那个小东西了。”

    “你是说,在贵妃娘娘面前暗示沈自丹支持太子?”李孜省目光一亮。

    闻人悯人笑道:“如果贫道所料不虚,郑州已经开始下雨了。”

    ******

    万花川谷别业。

    谋臣何进道:“督主此次揽上南下监督水师军费的差事,表面上看是陛下信重任用,其实参考汪直监辽东的前例,不一定是好事。俗话说见面三分情,督主大人如果长期离开京师,不得见天颜,亦不能常常在万贵妃娘娘面前侍奉,可能会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可乘之机。

    李孜省可是有扳倒过汪直、尚铭的手段,督主大人最近恩宠颇深,梁芳、李孜省却被朝臣弹劾,此人一定怀恨在心,不得不防。”

    沈自丹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我是哪头都不能得罪啊。

    但我从未接触过水师,没有头绪,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要分神提防他们,实在是花费精力。

    还好最近文官弹劾梁、李二人,让我能有暇,谋士可有人才推荐?”

    何进皱眉道:“弹劾案没牵涉到督主大人不一定是好事,应当在弹劾的奏章中也加几封弹劾大人无关痛痒的才是,这才能让梁、李放松警惕。怎么回事,这次文官集团偏偏好像约定好了似的没对大人开口呢?”他心中奇怪,但沈自丹频频催促他用人安排,于是道,

    “水师之事督主大人不必担心——上次收复韩偃,乃是伏线千里。韩偃的父亲是登州卫指挥佥事,韩偃一定知晓水军事物,如果水师有人弄虚作假,他可以对咱们指出,可以作为监军任用。

    另则,宣大战役中,神机营指挥使周璜大人,就是巢湖水师的一颗定海神针。太祖时,俞氏追随太祖率水师击败元军。巢湖水师、俞廷玉长子俞通海死后没有儿子,太祖恩旨女婿周大三娶其女金花公主后,儿子改称俞姓,算是入赘。所以周氏是俞氏的家臣和姻亲,俞周氏血缘关系盘根错节,浑然一体,在水师之中人脉广阔、树大根深,只要有周璜大人,水师必定可以归于督主大人麾下。”

    沈自丹于是素衣束脩、修书携礼,亲自往周璜卫所拜访。

    周璜上次见识沈自丹泼水为冰一夜退敌的神勇,又见他治军严明清廉,更有孤身深入敌后解前方之围的大功,对沈自丹已经很有好感。如今见他亲自到访,态度又谦恭礼下,对此事就满口答应,道:“沈督公如此厚爱,下官怎么能不竭诚用命?

    大明水师是从效忠太祖的俞廷玉为首的巢湖水师发展起来的,水师中俞家人很多。俞廷玉次子俞通源的一脉定居巢湖,而金花公主的一脉则留在了金陵,也就是今天应天府内,我周氏正是金花公主入赘的夫婿周大三的后人,也算是俞氏的分支。——我内子也是俞氏的小姐,正是我表妹,她从小就好舞枪弄棒、熟读兵法,对于水师中各色战船如数家珍。我愿意将内子携带的海战兵法悉数献于督公,治军可无忧矣。

    至于用人问题,我有一人推荐,也算举贤不避亲吧。是我周家的一位才俊,他十九岁中进士,先任职刑部,后转监水师,以文职督武官,就任职浙江宁波府,可以说是文武双全。

    我修书一封,督公如果有什么水师事务不明,我定叫他倾囊授技,绝不留私。”

    沈自丹看到周璜如此大方,也向他透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本督事务繁多,可能无法事事躬亲,有一人我也想用,正是韩雍的外孙韩偃,我想让他进入宁波府,不知道您看以俞氏为首的水师会接受他吗?”

    周璜一听是韩偃,连声说:“韩雍公战功赫赫,两广叛乱的野人、少民听闻他的名号都偃旗息鼓(对,这是韩偃名字的由来),不敢再战——而我和韩偃大人乃是袍泽之情、过命的交情,他在宣大奋力厮杀解深井镇之围,若是来,我周家没什么可说的,必然是当自家兄弟一般对待。”

    沈自丹抚掌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就先下调令,让他到宁波府先学起来。你这位年轻将领叫什么名字?”

    说到这儿,周璜倒忍不住笑了:“我这位从弟学名叫周敏静,字宁而。只因他母亲出身高贵,外祖父书香门第,外祖母皇亲贵胄,名意为敏而好学、宁静致远,其实都是好意思。但听起来总像个女孩名,小时候长得也挺秀气白净的,从小被我们行伍兄弟嘲笑,督公见笑了。”

    沈自丹道:“如此再好没有了,我就修书一封,为韩偃将军准备好军备盘缠,让他南下定海。也请周大人为我引荐一下您这位从弟。”

    周璜道:“真乃机缘!敏静听说上次宣大防守中,大将军炮起了重要作用,他正想着将大将军炮加装在楼船之上,可以大大增加水师的战斗力。在京师营造所寻求大将军炮而不得呢!得蒙督军大人能够亲自召见!”

    ******

    (周敏静为沈自丹讲解水师战船、战法这段随缘加,后补。但是这段扯太远了可能删

    讲解内容

    巢湖水师的历史。

    1海战与海权是一种延伸至经济领域的国家博弈,花费大、起效慢,

    2战法不同于陆军作战,以风帆机动性和火炮、火药为主要攻击手段,近战拼杀最后一步

    3福船、楼船(高大船只冲撞)、鹰船(快速船只穿插与火力运用)、子母船、连环船(小型船只的火力攻击)的战术战法

    4周敏静希望能将大将军炮装载在福船上增强火力

    5强大水军依赖高度分工组织。海员长期生活在船上,产生了一种新的小社会形态,职阶和上下级非常明确

    沈自丹由此联想到三山可能是一种船舰社会的演变)

    周敏静随即进京拜访外祖母昌平公主,公主提醒他是皇亲贵胄,不要和沈自丹走得太近,只要和他搞好关系、不被他掣肘就行;但一定要保持距离,这种骤然得宠的太监的政治生命很短,一旦倒台很可能受到牵累。

    周敏静自己也表态内心是看不上以虐杀为乐的西厂的,不太想趟这趟浑水,但对方以铁炮的许可权为橄榄枝,自己为了国防一定要接上他一接。

    昌平公主提醒他,一个太监图谋兵权是没有用的,但如果是牵扯到国本(立太子或者换太子)大计,就很危险。

    周敏静此时心中大惊,连声多谢外祖母提醒。因此对沈自丹非常防备。

    ******

    这日皇帝(宪宗)心情颇佳,梁芳又献上了新的丹药,万贵妃伺候在旁,正好提起请李孜省为他扶鸾请仙,卜上一卦。

    李孜省和闻人悯人各穿着一身道袍,头上一插柄子午簪,一戴莲花冠。两人个人抵着拴在桃木的架子上的柳木笔,在沙盘上画着鬼画符似的图案。报乩的童子大声喊出一些解释,老生常谈,扶乩又说起“江西人是铁血忠臣”“风调雨顺”“鞑子退却”“天祐大明”之类的,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却只见李孜省两眼翻白,像被雷劈一样倒在地上,口中大呼:

    “水龙在东,子大妨父,子大妨父!”

    此时皇帝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眼中冒出一个破碎的光星,然后就大呼头痛起来。万贵妃大叫起来,用手帕捂住皇帝眼睛,大叫“护驾!”皇帝头痛难忍,一边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子大妨父!”

    “传太医!”

    ******

    “二位大人,今日陛下骤病,大呼眼中看到星星,可是和通政大人扶乩所说预言有关系?!难道有人胆敢诅咒陛下,是中邪了?!”万贵妃坐于暗影之中,她治宫极严,铁血之风。

    李孜省低着头,悄悄抬眼看看她表情,装作迟疑:“这……国本大事,微臣不敢说。”

    “是那个小畜生对不对?!我就说,那贱婢来历不明,生下这下贱坯子,如今损害了陛下的龙气……当年怀恩那个老东西,还给他作证!”

    李孜省装作畏惧的样子,头伏在地上:“恶龙乘水啊!娘娘身边怕是已经有人有二心。不效忠陛下娘娘,反而向东宫投诚了!”

    芝兰上前一通嘀咕。万贵妃疑惑:“自丹?那孩子我身边长大的,不会。”

    李孜省叩头如捣蒜:“微臣忠心,斗胆而言——娘娘的生子之气和黄河大有关联,如今郑州一带天降大雨,正是滋润之气,因而黄河两岸都建有娘娘的生祠——那二心之人一定会想办法把娘娘的生祠破坏的!

    只要看沈公公是否愿意为娘娘效忠即可!”

第四十二章 河决;王女自献

    文渊阁。

    “怀恩公公,往郑州去赈灾的何乔新大人回来了,在外面跪着求见皇上呢。”

    “可皇上头风,无法上朝啊。”

    “万安、刘吉两位辅政大臣呢?”

    “他们都称病躲起来了!”

    只听外面喊道:“微臣何乔新,冒死斗胆,河南、南直隶沿黄河一道,百万百姓,求陛下垂怜!郑州已经连下了十六日的大雨了!河堤已经在兰家村、肖陵两处漫堤,两县百姓已经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饥啼、耄耋失所,一片惨状。

    如果再这样下去,洪峰积累下去,一到贾鲁河与淮河的交点,开封大堤不保,开封-曹县乃至南直隶的徐州,都将沦为泽国!

    不光今年会千里绝收,就连南直隶的漕运都难以保证啊!

    从河南到南直隶,将会是饿殍遍地、流民千万,此时正值盛夏,虫蚁繁盛、瘴气滋长,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到时大明会成为大水的地狱呀!”

    此时的纸糊三阁老不在,泥塑六尚书也嘈嘈切切地传起小道消息了:“李通政大人在皇上跟前怎么说?”“嘘…说是黄河泛滥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还不是万皇贵妃娘娘,说什么岸边建满生祠,都是为了过世的皇长子招魂,让他回来投胎,为大明效力。”“孤魂野鬼还能再投胎?不就是惦记着东宫之位吗?倒让黄河白白地泛滥?漕运河道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由浙江供给京城的白米!”“你这么说要杀头的。”

    以为工部侍郎小声道:“各位大人不是从事河工,不知道其中利害。

    何乔新大人为何不能得见皇上,叫万贵妃和后宫防的死死的?

    你道开封大堤为什么会成为悬河?

    开封至徐州一段,皆是沃土千里,平坦无垠、加之黄河泛滥后的淤泥,端得是富的流油的田地,而这些肥沃的土地,尽被万贵妃的父亲、弟弟所占,他们大肆后置田地、建立农庄,收入大把粮食、银钱,甚至将开封府划出的供黄河泄洪的分洪区也全部侵占。

    大水之势,在北半球向右侧偏转,故而自然状态下,南岸应当被侵蚀的厉害,你道这次漫堤的为何都在北岸?

    当然是因为万家吞并的田产都在南岸,万家家财雄厚,为了保住土地,便花大力气土石,不惜工本地大力修缮南岸的堤坝,北岸百姓为了不被水冲,只能也加高北侧堤坝。如此一来,加之黄河在下游水势减缓、泥沙淤积,在开封大堤一段,黄河早已成了地上悬河!

    贾鲁河年年淤塞,就是因此。”

    “如此看来,这场大水,非但天灾,更是人祸!”

    ******

    万花川谷别业。

    “督主大人不能去!”何进急的站起来拉住沈自丹的一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无论是谁出头要救河南、南直隶的百姓,那都势必要和皇贵妃娘娘翻脸作对!

    更兼李孜省这妖人,将黄河与故去的皇长子、万妃娘娘死去的儿子和未来生养孩子的命数联系起来!

    皇贵妃娘娘对于陛下是如何举足重轻、事事言听计从,无人不知;更不用说督主大人是皇贵妃宫中的旧人——如果大人出面,万皇贵妃娘娘会怎么想?

    你的立场会立马暴露的!”

    沈自丹站住了。

    何进已经急得顾不得尊卑,直接用你我代替了。

    “何先生,你知道,这次太子党弹劾皇贵妃娘娘提携的李孜省、继晓的方士番僧之时,为什么没提到我吗?

    ——呵,定然是某个政治不成熟的人,把我当成他们的政治盟友,以为此举可以保护我,结果恰恰相反。”

    “督主大人,大局为重,保住太子、让他平安登上帝位,才是我们隐忍这么多年,才是你宁愿承受天下人唾骂的唯一理由!”

    沈自丹思索了一下,道:“何先生,人啊,执着地追求着一件事情,却常常在追逐的途中,忘了当初是为什么要追求这个目标了。

    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太子,让他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呢?

    是想再造一个,像今天的圣上这样,虽然宽仁,但知善不能用、知恶不能去的陛下吗?

    是想要朝堂像今日一样,被党争、后妃、方士僧道搞得乌烟瘴气,却于民生、疆土毫无作为的社稷吗?

    太子他在看着我。

    如果今天,我们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牺牲百万黄河下游的百姓的性命和家园,我们通过这种行为,能教给太子什么呢?

    明哲保身吗?和现在朝堂之上,所有沉默不语、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纸糊三阁老和泥塑六尚书一样,做一个政治混子吗?”

    “可是,可是,督主大人!太子他需要您,需要您的保护,需要您的教导!”

    沈自丹摇摇头:“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完成,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跨过所有阻碍,重新振奋这个帝国,我相信大明的福祚一定会绵延至每个子民的身上,但也许并不需要是由我的手将他送上帝位——

    我有很多同盟者,我感觉到很多双手,我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虽然他们还不成熟。

    这个抉择是我必须教给太子的。——何先生,你不是说他需要我的教诲吗?”

    何进为他言辞所打动,心中战栗、热血澎湃不能言语,只能道:“可是督主大人,万贵妃娘娘她一定会用李孜省的妖言阻拦赈灾、疏浚黄河,她家里人在那里投了那么多钱,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的!”

    环佩金玉之声、幽兰馥郁之气,新月开门,却见两个妙龄少女笑盈盈地在客厅等着他。

    “牡丹姬?幻听姬?”

    “沈公公,大河之鸣,春水不安,是该到了我等将药师的智识向你传道之时了。我姐妹二人愿助沈大人,一解黄河之危。——只是,局势扭转之时,也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莲花王女在地牢之中抬起金色的双眸,望向那看不见的远方晴空:“我来帮你完成药师的愿望,这也是一个永生者后人的责任。”

    ******

    寝宫之内,万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着皇帝。他头痛欲裂,部分身躯麻痹,连舌头也觉得僵直,难以吞咽,水米不进。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既痛苦又恐惧,幼时被人追赶的记忆涌上心头,口中只叫“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于少保要找我索命!”

    “奴婢听说陛下中邪了,眼前看到异象,目不能视物、耳不能听,特寻民进名医前来。”沈自丹跪在地上道。

    万贵妃着急又有些不耐烦:“甚江湖骗子,太医都束手无策,李通政大人说,这是鬼魂追索。此时,谁敢再叨扰陛下!是哪个叛乱诛九族的,敢诅咒陛下?!”她心中又急又痛,居然突然哭出来了,但铁血之风不减:

    “把这些日伺候陛下饮食、祭祀五谷的宫人都抓起来,跪在碎瓦子上,让他们招认!

    是谁伺候陛下疏忽了心,还是谁要下毒加害陛下;还是在侍奉神灵上怠慢了,叫陛下如此遭罪!

    我要杀他碎尸万段!”

    沈自丹隔着帘子,清晰而轻地吐出那个词:“药师族,莲花王女。求见陛下、皇贵妃娘娘。”

    万贵妃眼睛睁大了。

    寝宫内烧着驱邪的艾草,李孜省的方士在里面画着符纸、烧着香,屋外和尚、道士还有传教士都在大声诵念这各派的经文,和尚敲木鱼、飞铙,道士桃木剑、烧黄符,传教士十字架、撒圣水,好一个热闹非凡,简直是东西方魔法大杂烩。

    莲花王女道:“快将这些吵吵闹闹的东西挪走吧。

    陛下现在应当身处黑暗、温暖舒适和没有噪声的地方好好休息。

    陛下并不是中邪了,只是过度劳累,身体偶感小恙,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万贵妃关切地紧逼上去问道:“要怎么做,有我的权威,杀人或万金,请尽管说!”

    莲花王女道:“陛下这种情状,叫做有先兆之偏头风,乃是脑部血管狭窄或运行不好之时人,容易产生的症状。

    陛下剧烈头痛之前,是否感到视物不清、手臂身躯有麻木、不受自己支配的感觉?

    眼前看到如此一个破碎的光点?”

    她举起一副旧的刺绣,上面画着一个白色的八角星,这个星星的右下角尾翼向下方多次延长,将画面割裂。

    皇帝艰难地抬眼看扫了一眼那个光斑,腾地一声翻身坐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万贵妃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想把体型肥胖的皇帝完全抱入怀中:“你知道是何人何法诅咒?”

    莲花王女道:“陛下、娘娘不要惊慌。这只不过是古人描绘的一幅画,记录了先兆偏头风的症状而已。

    认知是一种力量。从古人的记录中,我们观察到这种现象,因为知,就消散了恐惧。

    陛下只要好好休息几个时辰,症状自然会解除。这只不过是一些不会留下后遗症的病症。可能和过度劳累、彻夜未眠、饮茶过多过浓有关。只是要等陛下稍安,我再行诊看。”

    万贵妃这才冷静下来。皇帝经过整日暗室睡眠,头疼缓解,于是头上扎着护额锦带,支起身子叫莲花王女问诊。

    莲花王女数了数皇帝的脉搏,她其实并不使用把脉这种诊断方式。

    “陛下近来可有焦虑之症候?或过度劳累,或彻夜未眠,又饮茶过多过浓?”

    皇帝朱见深沉思了一会儿,十分体贴地叫万贵妃先回宫休息,等到终于只剩下贴身内侍,才道:“是的,朕担忧河南的灾民,因此彻夜不能安眠。经过反复查看宫中文库中的历史记录,黄河三年小决,十年大决,人民流离,遍地饿殍,实在是于心不忍。

    但……朕找不到办法救他们。朕心中觉得愧对太祖,又不想让身边的人伤心失望,心中交战如煎……”

    莲花王女盯着朱见深脸上的表情凝视了一会儿,好像看穿了他的思绪。

    她道:“陛下内心十分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完全无法违反皇贵妃娘娘、哪怕是明知道这对社稷是不利的?

    但只要她些或有反对的意思,或者表示出不开心,你的内心也跟着痛苦不堪、愧疚难耐;只要她开心顺意,你在她身边,就会感到无限的平和和快乐,就像被冬日暖洋洋的午后日光晾晒着的惬意的幼猫。”

    朱见深并没有对她的言行感到冒犯,只是摇摇头:“你也要说朕是被妇人所惑?”

    莲花王女直起身来,盘腿坐在地上,真诚地望着他:“陛下,人类是一个很大的整体,不必感到孤绝无人理解。因为你所有的感受、迷惑、痛苦,无论看上去多么少见,是极小概率事件,多么不应该发生,但哪怕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都会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人已经经历过,而且试图给出答案。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智识,也就是从过去人类的经验中得到的信息。

    陛下对于皇贵妃的这种情感是很正常的,这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感情:她是你信任、温暖和安全的来源。

    这种情感,是人类的本能。就像出科的小鸭子会把第一个动的物体认作是自己的双亲,哪怕是一只猫,一只木马,跟着它活动,叫做鸟类的‘印刻本能’;就像被独自囚禁的小猴子,哪怕没有奶水,也要去拥抱那个绒线的妈妈,而非钢铁的妈妈,叫做哺乳动物的触摸安抚。

    叫做依恋。”

    朱见深看著她,仿佛期待她。

    “只是普通人的依恋,一般是从母亲身上习得的。

    陛下两岁时(按照现在一周岁)就交由万皇贵妃照料,三岁以前的幼年,正是人类依恋建立的时刻。生于帝王之家,不能得地位尊贵的亲生母亲的照料,陛下本应和亲生母亲建立起来的依恋之情,就转由皇贵妃娘娘承担。

    此后遭逢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宫几经更替易手,皇贵妃娘娘对陛下,患难不弃、富贵不离。

    陛下对皇贵妃娘娘的情感,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更有母子之情的混合。”

    朱见深听闻此言,喃喃:“这是不对的吗?”

    莲花王女道:“情感只有知觉与不知觉,并没有对与不对。

    就像生长在浅滩上的水草,种子被风传播,落到悬崖绝壁之上,萌发了出来。

    情感是一定会萌发的,就像种子萌发,纵然地方不对、水稀风劲,枝丫曲折羸弱,叶子稀疏泛黄,但并没有对与不对。

    但自知是最大的明智和美德,你会明白自己欲望的来源,真正懂得处理自己的情感。”

    朱见深道:“我做不到。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无法离弃她。我的情感,对于女性和母亲的份儿,将会全部奉献给她。即使我遇到好女子,我也再不能像信任她一样信任其他人。”

    莲花王女道:“陛下的灵魂也有属于自己的部分。

    陛下并不是做不到。

    没有人不爱的自己的母亲,母爱是所有美好、安全的源泉;但真正成熟的灵魂,必须经历自我与母亲的分离,就像孩子娩出母体。

    这并不是坏事。

    成长是对母爱真正的回报;母亲付出爱,是为了注定分离的结局。

    这就是人类存续、代代相传、繁衍在大地上的方式。

    自在具足,其实陛下内心陷于交煎之时,陛下已经懂得了。那是陛下的灵魂为自己发出的呐喊,如果不回答自己的内心,巨大的痛苦就会化为病痛,在身体上体现出来,陛下不可能视而不见。”

    朱见深沉思了一会儿:“叫司礼监进来。”

    怀恩闻令,膝行上前。朱见深道:“怀恩公公为朕拟道旨吧,叫何乔新、贾俊赈带人去河南,救济灾民,防治水患。”他顿了顿,“叫自丹把尚方宝剑带上,跟他们一起去。一切阻碍泄洪治河的,无论皇亲国戚、功勋忠臣,锦衣卫随份处置,不必请示。就说是朕的意思。”

    ******

    莲花王女为皇帝诊治完成,出得宫门。

    却见出口处已经围满了宫人和太监。

    万皇贵妃从后出现,道:“我从通元国师的口中听说过您的大名,莲花王女,你既然是药师,就请随本宫来吧。”

    莲花王女抬起头,口中道:“但如果母亲的灵魂太强,就会吞噬孩子。当年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永生者,还未成型的我在她体内久久不能发育。

    我母亲因此将自己的子宫献给了冥冥,所以称为无腹圣女。”

    万皇贵妃道:“我听说,贵族有一味神奇的丸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断肢重生。我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社稷——皇长子是我生下的,我答应过陛下,一定要给他生下我们的孩子、大明社稷的继承人。”

    莲花王女知道自己死期迫近。

    她朝着将暮的天空抬起了头,已近黄昏,长庚星已经升起。夏日,北斗七星现在还很低,混在紫色的地平线之中。

    “自丹居然给我送上了这份大礼,看来还是效忠于我的。”万贵妃感叹。

    突然莲花王女在群星地方缝隙中看到一只白虎,她不禁失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血亲献祭,是要经过血亲的献祭!王会抽出白剑的另一段,那失去的另一段断剑!——但是刀剑合并之日必有纯洁的灵魂献祭!”

    “娘娘面前失仪!来人,把这个疯妇带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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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