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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魂动师之导师     春惊寒食txt下载     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凌汛

    腊月,凤藻宫里为迎接年节,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无处不鲜亮照人。

    “奴才沈自丹叩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恭贺娘娘福寿无双。”沈自丹以头抢地,双手呈上一柄腻如羊脂的和田玉如意,后面随从一排捧着锃亮的漆盒,满满当当的天山雪莲、羊胎膏、奶酪、羊毛织锦,“轮台天山派孝敬娘娘”;

    又是一排,鱼油、鹿胎膏、貂皮、鹿茸、几指粗的人参,“长白山雪踪派孝敬娘娘”;

    又一排侍女,手中捧着一个个紫金小炉,打开香气缭绕,“此丹活血养颜,此丹延年益寿,此丹能助娘娘与皇上合欢得愉、阴阳谐和,武当派孝敬娘娘”;

    又一排,药香氤氲,“合欢散、白药、新制五石散、牛黄解毒丸、玉屏风散,另有灵芝、龙涎香、虫草、首乌、麝香、海马、牛黄、藏红花,神农药王派孝敬娘娘”;

    等身大仿贵妃面观自在菩萨鎏金像,“少林寺孝敬娘娘”;

    又一盒盒黑、白、紫、绿龙眼大珍珠,蛤蜊油、螺子黛、椰油皂、熏香油,“海沙派孝敬娘娘”,

    又道:“今四方武林,均臣服于娘娘凤舆之下,为娘娘马首是瞻、愿效肝脑。”

    华衣的贵妇头戴凤冠,让丫鬟接过羊脂如意,手中把玩着,头也不抬。

    沈自丹使个眼色,一内侍手中捧着一支古剑,低眉顺眼地上前。“托娘娘洪福,降得灵物为祥瑞,春水在此。”万贵妃抬头,目光精射:“再生造化,可是真的?”沈自丹左右看看,万贵妃屏退左右,只留贴身姑姑。“沈自丹再拜叩贺娘娘得天独厚,春水再生造化之力,确有其事!”

    “快说!”

    “此剑乃上古遗民药师族之遗物,剑遇热显字,有药师二经,《寒玉》《天摩》,可证此事为真。奴才斗胆冒犯皇贵妃娘娘凤眼,请看!”

    靳孝海应声上前,随从拎着两个笼子。拎出一只,当心一刀,小白狗哀嚎一声,喘息待死。喂上一粒真红樱桃,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不一会儿,爬起来摆摆尾巴!万贵妃高兴得竟叫贴身女官将小狗抱入自己怀中。

    再拎出一只小黑狗,“此狗患犬瘟多日,”喂上一粒珍珠樱桃,不一会儿竟目光机敏,口水鼻涕也不流了,开始吃东西。万贵妃更是把自己盘中的果子赐给小狗。

    “为娘娘凤体,药方还要进一步精研,以密请了太医院所有老臣、民间高手与神农药王派数十位长老弟子,请娘娘稍待月余,便可大功告成。”

    “啊……哈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皇上,皇上,贞儿可以为你绵延子嗣了,我们的孩子……”(万贵妃很可怜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让自己长生不老,居然是生娃)万贵妃抚摸着怀中白狗,欣喜若狂,如同看着婴儿,“好,好,自丹你这差事办得好!来人,赐金,绶印!”

    “多谢娘娘疼爱!娘娘过奖了,忠心效主是奴才的本分。自丹所为都是托娘娘洪福,为娘娘万死不辞!”

    “好!自丹,还有一件事,做成了,我必向皇上许你批红之权,让你代了怀恩这老东西,去司礼监秉笔!——你到仁寿宫替我通传,腊月初八,请太子到我凤藻宫用午膳;对了,先把这碗羹汤给他送去。”万贵妃拈起一小撮五石散,撒进甜羹。

    “是。”

    ******

    施摇光:

    昆仑台青翼铁喙鸽已月余没有来了,破军星骤然点亮,梦却夜夜不来。宫里消息纷纷,空悬的西厂似要死灰复燃,听说春水的信儿一来,没等人回来,皇贵妃娘娘就快马加鞭送去了嘉赏书,只等回来绶印。

    皇贵妃娘娘再次秘宣我进宫,看见那个少年宦官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面色惨白、一身白麻曳撒,心不在焉地斜倚坐在镶满宝石的华座之上,闭目养神,怀中抚着一个美人的乌发,那美人唇如山茶,肤如凝脂。

    他突然张开眼,将美人推出,美人在空中翻个身,落地变成一只白老虎!体长过丈,足有四五百斤!吼声如雷,震得一院的追兵站立不稳,那大虫趁飞势开掌一拍,人如纸灯笼般飞出去,它落地,吊睛盯住了我,鼻子皱起、呲牙、一吼、朝我扑来!

    鸽哨猛地响起来,我一抬头,老虎不见了;那太监跪地献宝,背后只剩一丛丛低着头的侍女。“怎么样?他会忠心于我么?”贵妃娘娘问。“忠字不会写在脸上,但是……王字,他怀中有个王字。”

    ******

    仁寿宫。

    周太后:“乖孙,听好了,若到那女人宫里,什么也不准吃!她害了你母亲,也要害你的!”“是,皇祖母。若是母妃硬要我吃呢?”“就说你在祖母这里吃饱了,不饿!”“是。”

    “哼!还有你们这帮奴才,这样忘本,真真都是狗眼看人低,也敢跟着那姓万的丫头欺负人了?!不睁开狗眼看看,这紫禁城里到底谁是主子!是我们朱家的儿孙,还是她一个不下蛋的两姓旁人!你有胆子给她送来,那就自己喝下去吧!算哀家赐你的!现在就喝,喝光!”

    “是,谢太后恩赏。”沈自丹的头低伏下去。看了看托盘里的羹汤,面不改色地,一口一口喝完。

    晚上他就烧了起来。五石散并没有毒,但叫人神思恍惚、头重脚轻、浑身发热。躺在上斜胡同简陋的小院里,门突然响了,一个十一二岁穿宫人外袍的少年进来,头顶一圈少块头发,两个内官跟在门外,兴高采烈地道:“芸哥儿!”

    沈芸支撑着爬起来,下床跪下:“太子殿下!”少年摆摆手说:“罢了。怀恩公公说你沿黄河走了一路,叫你说与我听。”

    ******

    沈芸:(在榻前几上展开一张黄河流域图,指点道)船行十日,至黄泛区。千里无烟、白骨于野,颗粒无收、饿殍遍地。虽有朝廷赈灾之济,杯水车薪,又兼养出无数硕鼠庸蠹,囤积居奇。寒冬落雪,妇孺瑟瑟,饥啼之声哀哀切切。黄水经年泛滥,一利而成百害。

    太子:芸哥儿,图上黄河只是一条细细的线,怎么能造成这么大的灾难呢?

    沈芸:太子殿下长居宫中,不见大河奔涌之势。壶口处,河宽数十丈,万钧之势坠十丈之崖,吼声如雷。若是落入水中,就是几丈高的楼船、数围粗的圆木,颠簸碰撞,也会被撕成碎片,更遑论血肉之躯。

    水流能推动万吨大船一日三百里,船翻顷刻见底,落入河中的尸首连衣服都挂不住,被那流水冲得精光,更不用说凭借人力能够抱木浮游了。又兼黄水多沙,千百年淤积,一到中下游,河床抬高,在城市人头之上,全靠堤坝围堵。一旦决口,那就是天河悬水而下,两岸沃野千里瞬间成为水国。

    浩浩大地,平民草屋多是稻草编网烂泥糊墙,不说经得住水流冲击,就是泡上一天,也塌了。更兼千里秧苗,都被水冲走、浸死,来年的口粮也是问题。大水之后必有大疫,民饥寒交迫,更易感染,民间人相食、白骨露野,惨状如同地狱。

    太子:芸哥儿,只听过夏季大雨黄河有伏汛,怎么,冬天也会有洪灾吗?(墙枪必响flag)

    沈芸:地气殊异,南暖北寒是常理。太子请看,黄河恰有段,是自南向北——就在宁夏一段。冬日,冷气自北而下,北侧河段先封冻,却是下游,就会导致上游的来水还在源源不绝而下。来水将下游的冰面撕裂,冰块顺着水流而下,遇到那河道狭窄之处,就会越积越多,乃至溃坝成灾。

    太子点头,问道:宁夏?就是芸哥儿你得到神剑的地方?那为什么不治理黄河呢?——是父皇使不得钱?如若是我,一定规束洪水,不让百姓受害!

    沈芸才待要开口诉说治水之难,突听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与传报声。沈芸只得道:“太子快走吧。到凤藻宫赴宴前一定要处处小心,别叫皇贵妃挑出错处来,太子千万记住了。”

    少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芸哥儿,听宫人说,你找到了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神剑?”沈芸拉着他的手:“太子殿下,只不过是有一群医术特别高明的人罢了。人死不能复生,纪妃娘娘不会回来了。”少年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待无他人,一个密探出现:“督主。”这是从西厂时就豢养的探子,以月相为名,他们像个影子内阁,还保留着西厂时的架构。

    “说。”沈芸脱力地倒回床上。

    “黄河,漫堤了!”

    沈芸从床上跳起来:“更衣,去花川迎风别业。”

    *******

    “这这这,这还得了?我问他吃不吃东西,他说吃饱了;我劝他喝口羹汤,他竟说害怕有毒!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等他长大,还有本宫的立足之地么!”

    众仆从都跪在地上如筛糠似的,劝着“娘娘得皇上恩宠,定会长盛不衰的”,此时方士李孜省捻须道:“皇贵妃娘娘息怒,天地有象,娘娘大喜!”

    “什么!”“黄河夺淮,正是以娘娘高贵盛宠,冲破外族杂道之象。黄河赐娘娘春水,是大利之象啊。汉丞相田蚡曰:江河之决乃天事未易,人力强塞未必应天。不料如今圣上想筹措国库、统筹户、工二部,此两部均属土象克水,此举激怒了黄河之神,龙行于河,阻塞了龙脉,故娘娘才不能得龙子。臣有一言,此时怎么能再兴土木、劳民伤财、又触怒河神呢?应当在黄河两岸广修寺庙、展开祭司,多建娘娘生祠,不惜珍宝重金,以期上天祥瑞啊!”

    万贵妃道:“好,好!”回头询问占星女官,女官俯首,于是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此时就交给李先生。束河之言,再有谁敢提!”

第十五章 撒蓝德尼,药师传道

    漏夜,京郊一处整修得十分精致的院落,灯火通明,被光耀得如同白昼。匾额上题,万花川谷别业。

    沈自丹一身宝石蓝锦缎绣五彩团纹曳撒,中衣领子浆得发亮,冠上一颗指甲盖大的瑟瑟石(蓝宝石)在灯下彩光熠熠。这里密探列坐、谋士如雨,三省六部都有消息互通,倒像一个小内阁。此时额上渗出斗大汗珠的,正是工部干事。

    沈自丹背后齐齐立着几位黑衣杀手,是西厂时就名动天下的暗探月相。叫“朔”的一身黑衣,附耳轻语。正是由于他来去无踪、如同无月的黑夜,探听消息无孔不入,以此得名。

    “河防水利是你分内之事,有何见教啊?”

    工部干事看了看背着连弩的“上弦”,嘴唇都抖了。

    “这这这,凌汛决口,河官无罪!公公,这凌汛比伏汛更难防,人工根本无能为力啊!”

    “加固堤防,分段泄洪,难道不行吗?”

    “回,回公公,若是伏汛洪水,自然可以加固堤防,疏堵结合。但凌汛根本就不是水啊——堤防承不住冰山,泄洪也走不了冻得硬邦邦的冰块啊!只能祈求老天,或是让天气转暖,最近天气又愈发寒冷,冰坝已经形成,已经漫堤——这是天意,非人力能为啊!”

    “自正统十三年以来,黄河从郑州孙家渡口决堤,黄水在鲁豫苏皖肆意横流,这都是天意啊!”

    谋士何越上前低语道:“公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孜省的解释,让万贵妃娘娘不欲干预黄河。您刚刚上任御马监,腾骧四卫还未完全归顺于您,万不能在此时失去贵妃娘娘的支持和欢心啊!”

    “罢了,都先下去吧。容本监细想。”工部干事退下后。

    “朔”缁衣上前,附耳轻语。苍白的耳廓边薄唇开阖,灯影跳跃下,沈自丹的眼珠颜色浅褐,如同一对透明猫眼——有时候瞳色太浅的人,不好掩藏自己的神情,他的瞳孔微微散大,显示出这个消息触动了他的内心所想。

    有自称药师的女子出现在受灾区施药。

    “督主?”甚至连密探也看出了主人眼中的闪烁。

    他打开密报的画像(西厂密探由于文化水平并不高,密报采图文并取之手段,同时也能相互佐证,防止下级徇私瞒报),画上是两个妙龄少女,正在被洪水漫过的土地上施药,旁边还画着一口大锅,似是在煮水。

    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莫氏姐弟,也不是莲花王女。

    等等,此情此势,为什么她们就像故意出现在那里似的?这会不会是个圈套?不,真正知晓药师之血确能治病长生之事的,准确来说,只有和莲花王女接触过的护剑十人。昆仑台也许有一些文献上的记载,但昆仑台的东西应当都在自己手中。

    他低头再去看那密报。

    密报画得有趣——她们的发髻和衣饰都和中原女子不太一样,头发半束半散,一个头上簪了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另一个头上簪了一串柳球(将柳树嫩枝咬住一端,另一端使劲一抹成一个小球,妇女常当做头花戴在头上)和一串锋利的柳叶。这两件东西仿佛就是她们的特征似的,报信的人还特意用红、青颜色在墨画上给牡丹和柳球上了色。

    突然之间,像是一个白霹雳劈进他脑海,他在莲花王女的梦里见到过这两个女子,就在待出发的三山舰下茫茫的白地之中,也有少女头上簪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和柳叶——牡丹姬!

    如果按莲花王女,她说莫波贝玛骊鹰姬当时吐蕃的赞普是赤松德赞,正是唐安史之乱前后——至今应当有500年了!

    当世上真有药师族!

    “朔,轻装简行,我需得亲自去一趟。”

    ******

    背后的河上,百丈宽的河面只中间窄窄的一溜有水流动,后来的流冰将两侧的冰鼓开,令箭一般挤上了岸边。后来的冰有被卡住不动了,在水势的冲击下压得前面的冰咔咔作响。游冰之中有两只小破冰船,上面的工人曾经拿着木棍铁凿敲打着冰面,如同精卫要舀干大海。如今已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上面。下游的冰坝如同一堵命的白墙,已然结结实实冻死。

    上游的王家道口,水位已涨平了堤堰。

    河官、里长村正已经在敲锣打鼓示警,青壮年们集中在堤堰上,如蚂蚁搬沙般运送着土石、沙袋,妇孺们则往县城那破败的老城墙内部转移。

    “你们是药师?”喝完了医女递给他的一碗草药味很浓的茶之后,沈自丹开口问。

    月相暗卫在他身后不远,稀稀疏疏地保持着一个围捕的阵势。

    “大人,你来求永生?”医女身穿麻衣,也用白麻布蒙着脸。涝灾后地气瘴戾,最易传染瘟疫。但那麻布面罩后的一双眼睛却像是等待了他已久似的。

    “求就能求得吗?”

    “什么是永生?”

    “滔滔的大河,不变东逝的流水就是永生。”

    对方抬头眺远,似在回忆往事,少女竟目光如老妪般望穿世事:“我作为牡丹姬诞生之时,黄河还是从垦利入渤海。如今世殊事异,连河道也改行二三次了——如今竟是向东南经涡水、蔡河、泗水分股入淮。大河如同躁动不安的大蛇在黄泛区来回滚动。沧海桑田,就连滚滚的大河也是变幻的。”

    “姑娘不用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想和沈某论道,请两位金身入花川迎风别业也是一样的。我今天一定要得到药师之血。若是二位姑娘硬是不肯,也莫怪沈某使用武力了。”

    “这十里的堰塞冰坝,今晚就会彻底冻结,上游的来水漫漫不绝,水位还在增高。三日前已有险情漫过堰坝,虽经王家道口村民拼命抢修增高土堰勉强维持住提防,一旦决口,黄河之水高悬天上,别说王家道口、刘家道口,就是那县城也在河底,你我都成鱼鳖,督公,我们谁也走不了。”

    “你们自称药师,是故意引我来此?为何?”

    “因为药师族有使命。”牡丹姬放下白麻面纱,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她发色较常人更浅,仿佛是一种柔雾般的茶色,肤色白净,整个人如轻烟般氤氲,像是一幅被柔光打过的画儿一样有些模糊——在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中,似乎只有她头上插着的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是更清晰、更实在,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般,其余皆似一场梦境。那花上散发出淡淡水汽,竟是活着的无根活花。

    ******

    “沈督公,如果人来人往的大路旁有一株李树,上面结满了紫澄澄、挂着白霜、沉甸甸、圆鼓鼓,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甜李子,这可能吗?”

    沈自丹思索了一会儿:“王戎道旁苦李,这李子必是酸苦的,或者是有毒的,否则早让过路人采摘一空了。”

    牡丹姬点头:“药师族之血有大能,能治百病、令人青春,如三岁幼儿抱璧过市,如果他们自白身份,说自己是药师,他们还能活到今天吗?”

    沈自丹:“姑娘强言药师已不在世上,未免也觉得我太好骗。那也要先试过二位姑娘的血再说。”

    牡丹姬缓缓摇头道:“药师族有使命。药师与卑鄙的陆上人类不同,药师族一不会放弃同类,二不会放弃拯救人类。

    药师无法排除任何一个人类是同类的可能性——你们的河是在东去,药师的河是在时间中折弯的,你不能确定今天的人类,是否是明天的药师;昨天的药师,也可能来自于人类河流的其他河段。药师与人类的分别,不是通过外表或族群。

    就算是留在地上的药师的血脉,也是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叫做女传男不传,男显女不显。药师族是母系遗传,只有药师女的女儿,才能将药师的血脉传下去,药师族的儿子生育儿女,就不再是药师;但却像雌孔雀没有尾羽一样,却只有药师族的儿子,才长生而青春,与常人有异,能够一眼认出。于是药师族的儿子,叫做红药;药师族的女儿,叫做没药。

    对于陆上人类来说,姓氏和家谱是按照父系传承的。所以对于陆上的人类来说,药师的血脉就像在混黑的河水中、偶然露出的白浪,没有源头也没有后嗣,惊鸿一瞥般浮现又消失。

    莫氏姐弟并不是药师,他们只是摩梭人的一支,因为接触过药师族的技术,医术高明,所以后代也自称药师。莲花王女确是药师,但她已选择永生,后嗣已绝,也不会再有药师的儿子产生。”

    沈自丹脑中高速消化着牡丹姬的解说:“你是说,这地上已无药师。”

    “不,地上当然有药师——自称药师的都不是药师,地上真正的药师都还不知自己是药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们一网打尽吗?”

    牡丹姬淡然笑曰:“沈督公,就算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你也不会献于皇帝陛下和贵妃的。”

    沈自丹盯着她,目露杀意寒光。

    “如果父得了永生,那子又何如?”牡丹姬背后一直不言语的那位头插柳叶的少女突然夸张地前俯后仰地大笑道。

    “拿下她们!”一声令下,跟随沈自丹的月相暗卫之六人:朔、上弦、望、下弦、渐亏和残登时出击,要将两少女如猎物般擒拿!那头戴柳叶的少女轻蔑一哼,摘下头上柳叶,口中一吹——平地立刻如羊角扶摇一般起了打着旋儿的大风!那风中旋转的柳叶如快刀,将六暗卫冲散,几人身上都被划出几道长长的血口子。六暗卫纵然武艺高强,一时也被这妖法惊呆了,朔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幻术!我们身上是被刀所划伤,对方不愿缠斗武力不强!”

    沉默寡言的残突然醒悟,出声提醒道:“督主小心!”

    果然那头戴柳叶的少女已欺身上前,闪现般出现在沈自丹眼前,手中是两把尺许的护腕短刀——八斩刀。“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沈自丹春水出鞘!

    八斩短刀在她手中灵活地斜划上刺,沈自丹春水一格,携刀少女两刀交叉夹住春水。钉钉!火花四溅!春水流出蓝白电光,而那少女的两把短刀也似呼应一般,流出铜绿焰火一般鲜艳而妖异的颜色!沈芸扭转剑身,图以春水之利、寒玉剑气绞断少女的包夹,少女如旋风般在原地打个旋儿,卸去了他凌厉的剑气,双刀如蝴蝶乱舞劈来!沈自丹使出春水剑法,绵密婉转的剑击将漫天刀刃一一击开。

    八斩刀短须得近身肉搏,春水剑长三尺,又兼柔韧游走如灵蛇,擅长鞭梢快击,近身范围时春水常常处于弯折状态,动能发挥不出来,就只见沈芸连连后退想要拉开距离,而携刀少女步步前欺想要近身贴上。

    “姑娘,那就休怪沈某剑下无情了!”沈芸逐渐失去耐心,寒玉剑气灌注,春水霎时如被冻住的溪流般变得坚硬、杀气四溢,寒玉真气凝结出洁白的霜粒在空气中散出白烟,六卫见状都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们深知,再一接敌,那少女的八斩刀或许连带半条上臂就是要不保了。

    果然再一对剑!八斩刀被剑气击得刀口碎裂!少女拼着腕子骨折的力道用刀背抵住了这一下冲击,不然她的一段小臂就要被削下来了!那少女咬着牙灵巧地向后跳开,离开了攻击范围。

    “沈芸,果然如我所料,你还不会控制撒蓝德尼。”牡丹姬温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沈自丹背后,他瞳孔因为惊惧而缩小!一双如柔荑般的手指,指尖涂敷着温柔的粉红色,如同花瓣柔软的手握在了春水的玉柄上。“借剑一用。”

    鬼哭狼嚎,天地变色!冬日的朔风突然好像活了一般,围绕牡丹姬手中的春水兴奋地旋转起来!带起河岸上厚厚的积雪和斗大的碎冰,如同一条被唤醒的暴躁白色苍龙围绕着他们兴奋地打着旋儿!平地忽起白毛风!

    冬日的晴空中骤然落下霹雳!

    在六卫已因恐惧而不能战斗,在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二人缓缓被风托到了半空!只有随牡丹姬一同来的少女目中平静,像是见惯了这幅场景,只不耐烦地揉着手腕。

    ******

    沈芸被牡丹姬带起的狂风如蚕茧一般包围起来,两人如置身于台风平静的风眼风洞之中,只有向上的风托住体重,牡丹姬衣袂翻飞衣带飘飘如仙人凌波,沈芸惊慌地勉力保持着平衡。

    “撒蓝德尼是圣器,你不会用。”牡丹姬双手握住剑柄,垂直举剑在胸前,如吟唱般念诵:撒蓝德尼,风从水辟。只见她将双手缓缓举过头顶,将剑高高空挥向下!

    轰轰轰轰轰!

    沿着春水剑尖的延长线,坚硬的冰面像是突然立起来一堵雪白雪白的喷射的高墙。随着大地传来的震动和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和那高墙逐渐减低,沈芸才明白,原来是冰面发生了爆炸。

    牡丹姬又双手横握剑柄横于面前,朝虚空中斩出!

    横亘河面上的冰面上,巨大的水花依次爆起!

    从那三尺厚的冰面上,出现了一道伤口一般的裂痕。

    喀喀喀喀的声音——被冰坝阻挡的河水,经过多日的聚集已积攒了巨大的动能和势能,就在此时此刻,冰面的束缚被解除了!河水像是被围住的野马,欢叫着,激鸣着,鼓破冰面而出!

    冰面霎时被碾碎!凝塞河道开始缓缓移动,越流越快,直至恢复了通畅,激流夹杂着碎裂的浮冰,怒吼着冲向下游更宽的河道!

    堤堰上水位开始缓缓下降。

    沈芸如疯狂般冲向河边,他宝蓝色的缎衣下摆已沾满了一尺半的泥泞和冰碴,但他已全然不顾——他不可置信地要去看水中的水位木桩,踩入冰碴的泥水也恍若未知,那水位已从他的小腿降至脚踝!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单手制止还欲上前的六卫。

    牡丹姬春水挽了个剑花,出乎他的意料,却是以剑尖朝向自己,以剑柄朝他,将春水还给了他。

    “药师不会停止拯救人类,即使他们受尽了人类的屠戮。——直到他们等到药师的王上岸,就将人类加诸他们的刀剑,一一奉还。”

    二女如烟雾般消失在冰凌爆炸激起的白色霜雾之中。

    “督主,要追吗?”

    “她们能呼风唤雨,追亦无益。”

    “如何向万贵妃娘娘交代?”

第十六章 博弈

    韩偃刚到京城驿馆落脚,就令韩春携拜帖拜上万花川谷别业,却被拒之门外:“沈公公奉旨监察,视察河泛灾区,三日前去京,归期未知。韩千户大人劳苦功高,沈公公回转之后自有赏赐。”

    韩偃拿着回帖,余光乜斜了一眼布衣黔首的女子,有点为难。这女探子真假难辨,一时半会还不回去,卫戍屯所又不便带女眷。韩春道:“只能放在外曾祖家在宛平的旧宅子里了,那里如今虽没人居住,亲戚里道,都还帮忙看着那宅子,不致荒塌。”

    那少女蓬头垢面不掩国色,粗布麻衣,体态修长、腰肢纤细、楚楚动人,驿站伙计竟有些可怜她,没要钱就给她端来一盆热水、一块胰子好洗脸。这一幕看得韩偃右眼皮直跳,腹诽道你若是知道她是个西厂探子,少不得要吓得退避三舍。少女低头谢了,竟能变换口音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并不似他在陕甘地界上常听到的,她和当地人使的那种舌头很硬的口音。

    “看来真是个探子。”

    韩偃的父亲曾是登州卫的指挥佥事,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十几岁上才随母亲回到京城,操着一口又土又横的登州口音。外祖家祖上又是南直隶苏州人,到了外祖和母亲这辈就都是京城的官话了,但曾祖说得一口苏州话。

    他从小就长得虎背蜂腰、猿势鹤形(翻译一下,肩宽腰细,个高腿长),又兼十几岁上唇红齿白(再翻译一下,小时候长得好看不算好看!),端得是又高又帅,比曾祖家的人平均高两个头,肩膀宽一个号,曾祖一看,白捡一个大曾孙子,喜欢的要死。但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曾祖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一老一小就对牛弹琴。外祖父也很疼爱他,教他读书、兵法,他一身文采武艺都是外祖所教。

    外祖致仕后,一家人就搬入BJ城中新宅,曾祖家的这间老宅就空了。

    说起来,外祖父壮志未酬,郁郁而终,去了也六七年了。

    ******

    凌汛险情已解,堤堰上民众望着夹杂着浮冰但逐渐降低的水位,对着黄河,磕起头来!

    河伯,河伯!

    你这带来两岸灌溉生机的希望的,被这片土地的人祭祀了千年的主神!

    你这带来灾难、死亡和千里黄水千里绝收的恶神!

    河官、工部官员高兴得顾不得礼节,直冲向沈自丹的辇车:“沈公公,公公,龙王保佑,河神爷爷保佑!冰坝散了!水退了,退了!”

    沈自丹却有些怔怔,握着手中宝剑。

    沈芸:冥冥中我豁然明白,春水并非因为我武功高强而向我臣服,也非因为我修习《水寒煮玉经》才与我合鸣——而是因为,我向太子发愿,愿治河以保民不受难,是因为,我身监御马监,有能力统领河工集全国之力。

    春水,是治水的剑。

    也是权柄。

    可是我该如何使用?

    我该如何才能得到这药师的大能呢?

    ******

    朔上前传书:“督主,京中有消息。锦衣卫千户韩偃曾往万花川求见。”

    “韩偃,是前两广总督韩雍的外孙?若能得此人,腾骧四卫可尽入囊中矣。只是他之前一直在东厂、御马监和后宫的梁芳之间三方不得罪,对哪一方都是敬而远之,滑得如泥鳅一般,怎么突然会上门?”沈自丹暗中思量。“对方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对方说得督主亲见。”

    “哦,有趣。我也正有意一会。”

    “还有,梁芳意图取得陕甘绿林联盟的盟主信物。”

    “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他争锋,让给他便是。”

    “回督主,正是此事。梁公公派人清洗搜查了叛贼戈云止的老巢,应该是并没有得到,他疑是叫咱们得了,意有不满,放出话,意思是这一趟他们也劳苦功高,总不能好处让咱们全拿了。”

    “我不欲与梁芳结怨,双手奉上又如何?只是这江湖物什,首犯既已伏诛,梁公公为何如此稀罕?又是什么长生之法、武功秘籍?”

    “回督主,新月已查过,陕甘绿林确以此盟令马首是瞻,七月蒙古小王子攻打大同,戈云止就是以此令号令绿林,北上支援的。”

    沈自丹听闻此言,叹了一口气,戈云止也算对国有功,实是可惜了。

    “梁芳想号令陕甘绿林干什么?他的荣宠恩业都在京城的宫闱之中,在丹药和房中术……”

    “回禀督主,据说梁芳想要得到盟令,一是想要方便搜刮当地财富;二是为了帮他们搜寻一群人。”

    “什么人?”

    “药师族。”

    “除此之外,李孜省亲自出面截走了一个人。”

    “谁?”

    “白㰋书院院主,闻人悯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弥漫开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勾连,是我也不曾知道的?

    ******

    韩偃推开门,院内一棵枣树,一颗柿子树,满地都是干枯的落叶。泥土的地面上,已有几棵长出来光秃的小树枝桠——也许明年还会发出新芽。看房子人一直清理这,因而留了一条供人走向正房的路径,铺着碎砖石,院子里的井水还是活的,守屋人说,他们街坊有时也来这里取水。

    屋子里还算干净,但常年无人居住,即使有人定期清扫,也还是会积攒一层薄薄落灰。像样的家具也没几件了,只有几把旧的竹凳子和几张光板床。堂上一张大木头砍的几还在。守屋人是个手艺人,在老屋外面单垒了一个灶,灶烟还能热西屋的一铺大炕。

    街上常有小贩的叫卖,那一声声的吆喝还是会传进来。卖水,夏天卖还带着白霜的紫李子、黄澄澄的杏儿,秋天是红彤彤的柿子,底下就用那果树的叶子围成一圈,冬天就卖糖葫芦、炒熟的瓜子花生米。

    沉浸入回忆中的韩偃被一阵柴草的烟味呛得一阵咳嗽,女孩穿着件农妇穿的蓝色粗布衣服,用布巾包着头,用力扇着那炉灶。地上有散着的炭块,她看上去笨手笨脚的,不太会做这些事。

    轮值看守她的韩春看到他来,眼睛一亮:“大公子!”眼里随即流出得救的表情“大公子饶了我罢,别让我再看着她了,倒像个祖宗!”女孩竖起两个眉毛瞪了韩春一眼:“我是个探子,又不是丫鬟!我烧了茶分你一半够客气了,再啰嗦我就给你下毒!”

    “你个阶下囚怎么这么厉害呢?!”

    “你还没跑?”韩偃把刀背在脖子上,“还指望着你的荣华富贵呢?”

    “?”看官这才发现韩偃穿的不是他平日穿的常服,而是飞鱼官服。

    “你的荣华富贵来了,换件干净衣裳,随我去你主人那里吧。”

    她心中一凛,来了!

    ******

    沈自丹刚回京城,立马就要接见韩偃,为了不显示出盛气凌人,表示一种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态度,只穿了件胡桃色的麻布曳撒,这是农家自染的土布做的,普通军官日常经常穿着。

    “下官参见提督大人!”韩偃恭恭敬敬地行礼。

    “千户请起。”沈自丹面如春风,免了韩偃的礼,但仍高坐于正座之上。他既要展现出招揽贤士的诚恳,又要显示出自己高于韩偃、处于绝对控制的权威。因为他掌监的岁数,实在太年轻了,纵韩偃常被别人说一句“功臣之后、年少有为”,他还要年长沈自丹五六岁。

    韩偃报告完了围剿云头堡的战果后,出现了一个让他万万预料不到的人!

    春水在他玉带钩上发出一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颤抖的鸣动!(春水让他们冥冥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心灵联系)

    戈舒夜的紧张也到了极点,在京藏了两个月,宛平城沿街小贩的吆喝声,让她几乎错觉,世界似乎又回到了一切破碎之前。但这一刻究竟还是要到来,她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她的身后只有万丈深渊!

    尽管在这万籁俱寂、千钧一发般的紧张中,她还是觉得好笑:身居高位的沈自丹为示礼贤下士,衣着素朴;屈居人下的韩偃为示庄重,仪容肃整、绣衣鱼服光华璀璨。

    沈自丹的眼睛如寒冰般盯着她,如果寒冰也能喷射出火舌的话,那一定是一种冷的火焰。

    “提督大人。”戈舒夜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似恭敬似嘲讽的声音,像是一种极其优雅的唱腔。

    ******

    沈自丹:她想干什么?!而且——韩偃还在这儿!她竟然让韩偃误以为她是西厂之人而带她上京吗?!好大胆!

    他内心不禁有些赞叹,她和那个规行矩步、事事顾全大局的大小姐相去甚远,不,也许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她还是没去建宁——她报复式的渴望着危险,渴望着破坏!

    这时候沈自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利用了,是不是,春水将自己和争夺春水的力量吸引到那里,就是为了满足她的那个愿望——

    “我不想嫁给杨昶!”

    她会因此毁掉自己身处的整个联盟,她会因此毁掉缔结婚姻的父亲,她会因此不惜毁掉——自己和自己的一切!

    她才是春水的主人!

    春水,你到底代表着什么?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臣服?

    难道——春水的钥匙,是她?

    ******

    “尔来何为?”

    戈舒夜:命运是如此荒谬,我竟要向我的仇雠,祈求我的生存!

    此情此景,我凭什么肯定他不会下令让韩偃把我剁成肉酱?

    韩偃上前一步,继续报告道:“提督大人,此女说,有贼子绿林盟的盟令献上,得亲见大人。下官不敢擅自专断,故见大人面陈。”

    沈自丹眯着眼睛,缓缓打量着面前奇怪的场景。他掩饰着自己在此两人身上千回百转的思绪:既想弄清楚戈舒夜和春水的联系;同时也不想失去这个拉拢、控制韩偃的机会。

    机会也许就在这幅荒谬的画面之中——从小在宫中培养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让他看出了破绽,他发现韩偃在踏出上前的那步时,微微地将戈舒夜挡在身后。

    他同情她。

    戈舒夜看到沈自丹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那要看韩千户大人是不是王敦。”

    他说的是东晋时石崇劝酒之事,如若客人不喝酒,石崇就杀掉劝酒的美人,其余客人都于心不忍而饮酒,只有大将军王敦对此泰然自若,还是爱喝不喝:“你杀自己的婢女关我屁事!”

    也许是春水赋予他们心灵上的某种联系,戈舒夜瞬间就明白了沈的意图,要联合她把韩偃卖了。她在内心轻声嘲讽。

    戈舒夜:好!我就如你所愿,——我不怕你!

    ******

    沈自丹薄唇轻挑,朝戈舒夜伸出一只手:“十三夜(沈自丹这样开口命名,在暗卫的认知中等于承认了她被纳入新暗卫),还不叩谢?若不是韩大人及时赶到,你早死于乱刀之中。”戈舒夜将指甲用凤仙花染得通红的葱段似的手指搭上去。

    沈自丹回臂一拉,将女孩就揽入怀中,华爪按住她修长柔软如天鹅般的长颈。

    戈舒夜并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避,就势坐在他腿上!

    韩偃惊得瞪大了眼睛,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蛤蟆似的吞了一大口口水!

    (就连沈自丹背后的六暗卫也吓了一大跳!)

    西厂煊赫猖狂、暴戾恣睢他听说过,但汪直不收贿赂、沈自丹规行矩步他也听说过——共事许久,他虽然提防畏惧着西厂的势力,但沈自丹的风评一向还可以,他不知道他居然有这种变态的嗜好!而且他在自己面前公然展现出来的时候?

    这是一种忠诚度的试探吗?

    韩偃额上全是汗珠,和他冲阵时镇定自若完全不同!

    权力的博弈才是号称强者的最沉溺其中的东西啊!而在权力面前,他们统统虚弱如此!戈舒夜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是,怎么办呢?你不争气啊——叫韩大人看得一清二楚,你作为暗卫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西厂出了你这么丢人的东西,秘密都守不住,不能留了。”他说完,看向韩偃。

    韩偃喉结又动了一下,他真的是十分、千分万分不想卷入这茬子事儿中被逼站队。

    “除非韩大人是我御马监旗下的腾骧左卫指挥使。”

    由从五品千户,直接拔擢三品指挥使?恩威并施,一边是威胁,一边是利诱。

    “人我不要了,韩大人带回去吧。你有一旬的时间考虑本督的赏赐,不用谢恩了。”

    ******

    “都怨你!”韩春跳脚地叫道。

    “沈自丹早就有意让韩大人统领腾骧四卫,我只不过是石崇的绿珠罢了,又能有什么主意呢?只是如若韩大人不愿,小女愿意自白于主人。韩大人救我性命,小女感激不尽,我怎么能加害恩人呢?”(她开始装可怜+道德绑架起来了)

    “他真要杀你?”

    “他杀了我父亲,自然也能杀我。”这是句震动人心的实话,韩偃讶异地转过头看着她,以为她身世悲惨。连韩春也微微震动了。“原来你这么可怜。”

    “罢了,腾骧四卫和勇卫营好歹是拱卫京师为国尽忠,虽然隶属御马监提督说出去不好听,我也不用老做些蝇营狗苟的特务干事了,母亲和舅父也会同意的。”

    ******

    “韩偃同意了?!”

    朔低头道:“是,他还说骤然拔擢受之有愧,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请他继承父业做个指挥佥事即可,不接受指挥使的职务。”

    新月:“督主,十三夜既是督主亲自挑选放置于韩偃身边的探子,就不便改动了。我已造册,让她有出入万花川迎风别业的权限。”

    ******

    沈芸: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来?

    戈舒夜:我来杀你。

    沈芸:呵,就凭你那微末的力量?你不是没试过,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螳臂当车、蝜蝂自负!

    戈舒夜:君子报仇,你武功高强、权势煊赫,现在自然不成,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三十年!

    沈芸:(哈哈大笑)难道要等你老得变成老婆婆,追杀我这个老公公吗?你不觉得荒谬吗?

    戈舒夜:如果真有那一天,虽然荒唐,但也未尝不可。就算你今日权倾朝野,就不会有一朝跌落的时候吗?有一天权力抛弃了你,你也不过是皇权势单力孤的一条老狗罢了。而我则不同,我会像愚公移山一样,告诉我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记仇直到复仇完成!

    沈芸:大小姐说话,还真是照着别人心窝里扎啊。

    (我何尝不知道,我不是权力的主人,而是权力的奴隶;就连紫禁城中高高坐于龙椅和凤辇之上的,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也是权力的奴隶。只不过当权力抛弃我的时候,会更加彻底,他们还有皇室的宗祠和后代的烟火,他们还有礼部的谥号、史官的春秋笔法和后世的功过。而我的结局只不过是默默无闻、贫病老死于南京的皇陵守墓人。)

    你现在毁约淫奔,只怕也没有什么好姻缘、好后代了。

    戈舒夜:我自有我的缘法。但你利用我威胁韩偃,我不能白干,我要报偿。

    沈芸:报偿?你敢跟西厂要报偿?有趣,说来听听。

    戈舒夜:我要学春雨剑法。

    沈芸(略微吃了一惊,他沉吟了一会儿,像牡丹姬一样将剑一抛,以剑柄对着戈舒夜,剑尖向着自己,递给她):拔剑,刺我。

    背后暗卫都身体前探,站起来!

    戈舒夜扫了六卫一眼,并无惧色,素手握在那玉柄上,拔剑出鞘!

    她稳稳步法,一剑,朝着沈自丹的心脏,当胸刺去!

    沈自丹眯起眼睛,右手华爪两指轻松捏住剑尖,引她使出内力与他僵持。戈舒夜城府不深,果然中计,沈自丹目的达到,也运起寒玉真气,两股真气交撞纠缠,春水突然发出啸叫。

    在他们之间骤然起了狂风!那风似是从春水发出,有似从虚空中发出,正如牡丹姬使用的法门,暗卫欲上前救主,沈自丹叫声“退下!”止住了他们,眼见他俩之间的风雷之力愈发狂躁!

    沈自丹二指一扭,折弯剑尖,左手持着剑鞘一接,轻易从戈舒夜手中夺回春水。

    “好,你以后作为我御马监的暗探,盯住韩偃,每日报告他行踪、言谈与何人见面,我就授你春雨剑法!”

第十七章 追求永生的人们

    【菩萨卷】

    生于神之乡,葬于芦苇荡

    夜梦悬园会,骤醒歧路旁

    朝饮葳坠露,夕餐木上霜

    明珠投于土,鸿鹄宿雪山

    ******

    杨昶:在白㰋书院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切是梦境,又回到了求学的日子。

    更残酷的消息随之而至,留在云头堡善后之后来会合的只有谢大哥和晁醒,年轻的晁醒趴在我床边哭道,都是陕刀门做的孽,舒夜也没了。

    我的心一怔,盟主!我没能完成你的嘱托,我对不起你。

    可是我的心又不能为外人道地一轻,好像去了一块沉重的大石,一个长久而不能摆脱的负担——我在心中狠狠斥责了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盟主对我恩重如山,就如父亲一般,我心里万分想要报答,哪怕肝脑涂地,哪怕我用性命替他拦住妖剑的污染,我从没后怕过,倒是很高兴,能回报万一。

    所以我也知道,我应该建立起建宁东杨和云头堡的联姻——盟主没有儿子,只有我能够接过他的遗志。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血脉相连的联姻是更加牢固的盟约。

    可是,可是我还是会梦见他——

    怎么会这样?!宜栀应当死了!我,我一定是太伤心而恍神了!

    ——“既然如此,我应当称你十二哥。”那年我十四岁,父亲热爱搜神奇异之书,研究星象,那是我第一次随父亲上昆仑台,得左老前辈点化。父亲与一个丰神俊雅的书生相谈甚欢,母亲也与他内室结为金兰,我自然认识了他们的年龄与我相仿佛的儿子,沈宜栀。

    说实话,我是对自身有期许的,不说出身名门,至少世宦之家,不能有辱祖先门楣。又兼我是长孙,更要为人表率。所以我六艺一刻不敢松懈,常效古仁人志士之风尚,日常自省发问,又爱格物,就以庭中松柏自况,琴剑为伴。

    他却头一次让我自惭形秽。卫玠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但玉人是什么样的,我算见了,最让我窝心不已的是,他于音律上如此灵敏高才。在冗余沉重的建宁家规之下解脱出来,我在昆仑台与他结为挚友,虽然年少幼稚,但互相激励,建宁东杨、钱塘沈氏,我们要做庭中玉树,绝不能沦为纨绔膏粱;要为国之栋梁,除陈弊、安家国。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合奏齐鸣,君知我心。

    “长晔兄,既然如此,我应当称你十二哥。”

    “我在族中明明排行第一,为什么叫我十二哥?”“在下族中行十四。”“那十三呢?”“十三已然有主。”他笑,如朝露初霁,霞光漫天。

    我觉得天空过分耀眼。

    同窗伴游六个月,寒来暑往,别期已近。

    “十二哥,我有个小妹,长得和我一样,我把她嫁给你,如此一来我们就真是兄弟了,好不好?”父亲母亲也笑着附和着,我心中一动,你不会真是祝英台吧?若真的是你,我愿意,我愿意,一辈子都愿意!

    建立了血脉的联系,我们就会一生不分离!

    “既然答应了,这个你收下。”他将手中玲珑玉佩一拆为二,嘲风坐顶为雄,倒坐为雌,“钗擘黄金合分钿,你留一半,另一半我带回钱塘送与小妹。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那我就在钱塘静候十二哥嗣音。”自此后那玲珑佩我一直随身带着、片刻也不离身边,回到家中三个月,爹爹一日大哭,传来钱塘沈氏被抄家、家人离散的消息,据说他母亲带着一双儿女自裁了。

    伯牙子期,弦断律绝。

    当真是“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我的内心只有呜呼哀哉,以求魂梦相接的悲叹。

    音讯断绝,生死两断,没有下文。

    同年,我双亲也遭遇疾病双双离世。再过一年,六叔父、三叔爷上京遭西厂毒手,我在五叔父家被戈盟主所救,从此再没回建宁了。

    我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长晔兄。我低调隐忍,拼命想要练好功夫,以求在强大的宦官势力和险恶的人世上,能够求得一活。我放弃了对你刻骨铭心的思念,我的背上只有责任和复仇的漫漫长路。

    我不能对不起盟主。

    不不不,沈芸,那沈芸又是谁?为什么他这样在我眼前晃?十四弟,他不可能是十四弟!这个杀害盟主的狡猾叛徒、阉狗,不可能是庭中玉树的十四弟!

    阉狗,我不能原谅你,竟如此侮辱于他的门楣!如今旧仇未结,新仇再添:一我家门遭难,二致联盟覆灭,三害忠臣孤女,四你辱没我的故人知己,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盟主和舒夜的仇我会亲手奉还!

    ******

    白㰋书院白墙灰瓦,檐角翘起,层层屋顶相叠,依山而建,背后山林瑟瑟,如同一群展开翅膀的灰鹤,互相交叠依偎着落在涛涛苍林之中。

    书院山门外,谢若悬送别医女婆婆。老妪穿着粗布的衣服,背着药箱,头上插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做的钗。“多谢幻婆婆,也请您代我向七师叔问好。”

    “谢家哥儿你太客气了。他们都没有大碍了,只是闵家哥儿的腿,我虽然与他接骨,但伤在膝盖,髌骨无法替换,怕不能复原如初,你要看好他,免得他自暴自弃。道谢的话,您自己和施大姑娘说罢,黄河发水了,我还要去施药,一时半会回不去。”

    “婆婆仁心,那路上一定多多保重。”

    谢若悬看着医女婆婆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揉了揉眼,以为自己这几日过于紧张少眠而看错了——她头上那木钗好像生出了一串绿色叶子,身量也变得苗条高挑。

    “谢大哥,你来看!”晁醒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一身羽毛血污,谢若悬吓了一跳,却见原是他手中死命地拽着一只黄狗,黄狗嘴里叼着半只灰鹤,另一半撕碎了正在晁醒手里。这是晁醒来书院在路上捡的一只流浪狗,他觉得自己和它一样都是“丧家犬”了。这条黄狗却并不似晁醒般知晓什么是公子落魄,有人喂它,日夜陪伴,一双眼睛亮的不得了,尾巴摇的像是要飞起来了。它捉这只灰鹤是为了向主人邀功,晁醒却怕它刺激到闵少悛,让它放掉。狗子不肯松口,不想争来争去,把嗉子拽破了。

    里面有一卷绢帛的密信。

    谢若悬打开密信,脸色骤变:“事关重大,快去找你杨三哥商量。”

    ******

    残存下来的护剑小队的谢若悬、杨昶、闵少悛、晁醒和袁彪,加之从昆仑台逃难而出的风成寰,护送杨昶而来的乔安真,联盟只余七人。

    “七乃斗数,仍有生机。”

    “杨三弟,书院附近哪里有住所临近池塘湖水之类吗?”

    杨昶略一思索:“闻人院主有一静心斋,就设在离书院不远处的一处湖上。那里平时不常有人烟,院主只是闭关静修之时才独去。”

    “那今日怕我们要冒犯,前去一探究竟了。”谢若悬神色凝重,“这封信透露的是我们在昆仑台练习的阵法,绝不应当外传的。”

    谢若悬、晁醒以及袁彪于是随杨昶的指引,以暮色为掩,来到了一处湖边——沿岸变黄的苇丛高挺,白苇花尤有残余,正如联盟中硕果仅存的他们,在九江冬日的风中有一种壮士萧萧的悲壮。

    苇丛深处,一条木质小栈道指向一处茅草小屋,清雅脱俗,颇有古隐士之风,前菊后湖,是闻人悯人闭关之处。众人推门进去,陈设俭朴,许久无人来,桌椅上已有淡淡落灰。

    众人仔细搜寻,并无文书通信纸张。

    晁醒的黄狗突然大声吠叫起来,众人顺声寻去,却见小屋的外墙有一处颓圮,似是鸟儿在此觅食,长久凿食水底泥螺、鱼蛙,把夯土的墙挖开一个角,有一个小洞恰可让鸟儿探头入内。——但是从屋内却看不到这个洞。

    “有夹层,你们后退。”谢若悬剑柄在墙上敲击,果然回音不同——有处沉闷,有处空响!谢若悬手按在那空洞处,略一沉吟:“三弟,如若此剑下去,揭出了大秘……”

    “管他的!”袁彪初生牛犊,一锏搠开那面薄墙,墙面打开,果然别有洞天。真正的外墙上有两只木箱,没封好,散落出一些信件,还有鸽子粪便痕迹,似有信鸽落入此处。地上更是出现了一部通向地下的阶梯。

    “这湖岸周围皆是软泥淤滩,怎可能向下修筑建筑?”

    谢若悬拣其中的一箱信件查看:“闻人院主的笔迹,是和师父的通信,都是八月之前的,再商量我们的计划和春水。”他又查看另一箱:“交流的对象不明,似乎更早些,内容是在查访某人的来历。——闻人院主在京城内也有消息源?”

    几人好奇上前。

    “这几封信的内容是,让查找一个叫做云武的人,祖籍是哪里,于何年任职于腾骧左卫,是否参与过追索钱塘沈氏遗孤!”

    “什么?!”杨昶听闻此言,大为讶异,上前仔细阅读起来。

    最让他讶异的是回信的范式,是一叠吏部的陈年档案,至少有二三十年之久了。资料并不完全,但大约勾勒出这个叫“云武”的人,天顺年间至成化初是腾骧四卫的勇士,处理完沈氏抄家案后,对政局失望放还故乡,洮州。

    “这里还有沈氏抄家案的卷宗!”

    “罪名是谋逆、大不敬,罪状一是同情于谦,二是妄议朝政,有人举报其妻曾言‘代宗(朱祁钰)不应囿于儒家孝悌思想供奉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而应当效法汉景帝,杀临江王为汉武帝清除即位政敌,杀掉英宗,清除一切可能引起政权动荡的因素。’,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判:斩首,弃市,籍其家。”

    “沈氏籍家,其妻死;其子未满xx岁,不足论死与发配,没入奴籍;其女尚幼,没奴发卖,值钱两贯。以买家钱数未足故,令腾骧左卫追之,女死。”

    “等等,这里还有抄家的清单。”

    “白玉柄蓝纹古剑?”

    “春水?”

    “戈云止,盟主就是云武。”晁醒突兀地说,几人都望着他。“止戈就是个武字啊!”

    “闻人院主和京城一直有消息互通;闻人院主知道春水是从沈家抄出来的;闻人院主也知道盟主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一直在监视盟主。”

    “问题是,他在和谁通信呢?”

    “这世上谁最渴望长生不老?”杨昶问了一个哲学性的问题。

    “秦始皇?”袁彪随口答道。

    谢若悬深觉背后冷汗:“不错,帝王。”

第十八章 黑墓血池

    在药师要救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善的。在要害药师的人中,也非全是恶的。

    就乃是人的人性。

    但药师还是要救人,因为药师自是从那混沌的生命中发出的芽。

    ——药师条例

    ******

    如今四人都觉得那通向地下的黑洞洞的入口是一张血盆大口。虽然里面凉气流动,空气甚是清新,但四人不由得预感,里面的秘密即将他们全部吞灭。

    “袁彪,你年纪最小,守在这里。如若我们两个时辰内还不返来,就速去通知风师弟和闵四弟,你们离开这里。”

    “七弟,我把大黄留给你,如果有外人,它会低声吠叫,这低声能传得极远。”晁醒摸摸黄狗的头,将它交给袁彪。那黄狗极聪慧,转圈嗅了嗅袁彪便坐下了。

    于是杨昶为先锋,谢若悬殿后,年轻的晁醒夹在中间,三人持火把,身影依次没入洞口。

    洞口不窄,可容两人并排而立,顶上一丈就以木斜梁做加固,看来开凿之人经营甚为上心。行出百步有奇,空间豁然开朗,如覆锅一般呈圆形拱顶而上,最顶上处口采光,此时天色渐黑,几人从下自上看,只能见圆圆紫霞天光,半轮白月残影。

    谢若悬举起火把,看这里穹顶,皆是由一块块黢黑石头凿成弧形,拼接成拱顶,每块条石之间以铁条勾连加固,缝间浇筑铜水——端的是固若金汤。谢若悬举起火把,看着松油上的烟随着风流向上升腾——这里还有完整的排风系统!火星飞溅,突然引燃了石壁上的龛笼,一盏灯火跳耀着燃烧起来。那龛上似有引线,装在壁上的斜道之中,围厅壁一圈,微微上升。火星呲啦呲啦作响,沿着引线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游龙,火势向上,霎时爬升一周,趁势将围绕这个大厅的一圈灯火全都点亮了,明晃晃地照出这地府宫殿。

    三人刚在暗光下只能窥见一斑,此时灯火通明,地宫全景现于眼前,三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艳的喟叹!

    只见黑色穹顶之下,是一座不明时代的墓室。墓室呈方形,中间最大的是主墓室,墙壁皆用石板铺砌,上面雕梁画栋,镌刻着如墓主人生时的精美门、窗,雕镂的阑额、月亮,描画的斗拱、飞檐,叫人目不暇接。

    这些如房屋般的装饰之间的石壁上,满满地雕画着一幅接一幅的壁画,描绘着墓主人生前或死后登仙的各种景象:有宴饮,有聚会,有骑马,有比武,还有一些祭祀、比赛、审判似的场景。

    周围的室内也各自雕着壁画,对应功能的乐器室就描绘着仙女鼓瑟吹笙,厨具室就雕刻着馔饮宴会,酒具室就是流觞行乐,武器库就是行军作战。

    但这里似乎早已被搬空了,没有任何的随葬品,两边的墓室还像倒金字塔一样向地底延伸去。只有文房室中堆叠着帛书和竹简,新旧交杂。

    影壁上最大的一幅壁画似乎描绘了墓主人死后重生,和青龙白虎朱雀等四神的共同交游。杨昶被武器室习武画面吸引,不禁上前去,仔细看着比武那幅壁画上一武士的舞动的图景,不禁惊呼出声:“这是出云十九剑的剑谱!”而与之对应的一位持武士:“这是春雨剑法!”

    “杨三弟,这就是你当日在船上使用春雨剑法的原因?”谢若悬道。“难道闻人院主早就?”

    杨昶摇头:“院主并没有告诉我此剑法就是西厂的春雨剑法,据他说,这是书院内古时传下来的一套不具名的剑法,从吴越争霸时候就有,但剑谱部分佚失,内力难以驾驭,非常容易走火入魔。他说看我意志坚定,故而练来破解以防万一,我见到沈自丹使用寒玉内力,才恍然大悟。”

    他抚摸着影壁上的图画,前后细细辨认着:“这前后连起来,说了一个故事。似乎和莲花王女告诉我们的有关联。

    这里画着一群人从会飞的鲸鱼上落到地下,从雷电中炼出一把白色的剑。这把白色的剑被一个看上去地位尊贵的人持拿,这个人脸上戴着面具头冠,身上穿着长袍,似乎是他们中的国王。有人攻打他们,这国王挥动白剑,天上落下蓝色的太阳,将入侵的人都杀死。

    咦?这群人还在战争后帮忙救助敌人?

    (“是药师族?”晁醒骤然想到。)

    这穿白袍的国王将剑插在地上,白剑生长出枝桠,成了一颗金色巨树,这群人就在巨树上建造空中城市。看,这里画着她们如仙女一般在树枝间用绫子飞舞。

    下面是有人用红色的火烧树,城市倒塌了,周围的人砍杀住在树上的居民。

    此时白衣国王再次出现,和入侵者战斗,但是红色的火烧到了白衣国王的身上,将袍子染成了血红,红色的火变成红色恶魔,国王被红色恶魔吞噬,血流成河。

    此时一个身穿蓝衣的武士出现,将王从红色恶魔中拉出来。

    众人围绕在国王的身边哀悼,此时白剑已断,剑尖一段被染成血红插在国王身上,剑柄一段在国王手中。

    下一幕是蓝衣武士两手中分别持着两截断剑,然后分别变成了金色和蓝色。

    天上有三颗星星,两剑之上画着会飞的鲸鱼。鲸鱼体内有山海,众人登上鲸鱼飞走了。”

    “会飞的鲸鱼?这和莲花王女讲的药师族离开大地的故事是不是很像?她是不是也提到了一个叫树姬的女子?”晁醒拼凑着记忆。

    “下面还有一行,似乎是文字,但我看不懂。”

    谢若悬上前:“是小篆:

    三星堕兮群星起,故药师兮今再临;

    帝子孤兮无车,王负剑兮流离。”

    “这里,有三颗星星的图画!”晁醒随即在照壁的四神兽的描画下的一角发现了可以连接起来的画面,“墓葬壁画一般一部分画生前,一部分画死后,那就是过去,和未来?这一部分是画西方白虎神兽之内的,似乎是两剑相接,城市中的人又回来了。”

    谢若悬听闻此言,往后退了退:“整体看这是一幅天空星图——四神兽是二十八宿,有日月和辰、太白、荧惑、岁、镇(五大行星)的位置。这应当代表一个时间。故药师兮今再临,这是说,药师族会回来?”

    “是什么时候?”

    谢若悬摇摇头:“根据星图推算时间,此事甚难,唯有七师叔能够。但这壁画显然是写意而为,众星的位置并不准确,怕是也没有推算的根据。”

    正在三人为这地下墓室的辉煌壮丽惊叹之时,灯影一闪,似有人影闪过。三人均是一惊,难道有人在此?!杨昶挥剑一砍,什么东西应声倒地,啪啦啪啦木块飞溅,倒下来的东西叫三人倒抽一口冷气:是一具做成人形的陶土棺椁,里面还有白骨。这棺椁丝毫不像棺材的样子,站在那里像个一个头上顶球的花瓶,倒像是一个个随葬的陶器或者摆设,故而刚进来时,三人都以为是墓冢中壮丽的陈设。

    这一砍动静不小,待三人定下神来,观察墓冢之中,却发现这种人性棺椁陶偶不在少数,甚至在一个侧室中,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还有一处下陷的凹坑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还有不少破碎的。杨昶定睛一看,破碎的里面竟也露出人骨。

    “这这这,难道是古代用奴隶殉葬的?”晁醒被这些人偶触动,不由感叹道始作俑者的残忍。但那也应当是周文王之前的事情了吧?

    不料谢若悬仔细观察那些陶偶,竟紧张起来:“不,这些陶偶并不是墓主人放在这里的,应当是后来的人放入的,而且时间跨度很大——你们快看,陶土的颜色、质感不一样。”

    众人环绕一周,除了壁画和陶棺并无所获,目光都聚集到了墓室正东侧的主棺椁上。

    这石棺显然已经被占据了这墓穴的后来者打开过很多回了,缝隙没有密封,连顶盖也有摩擦导致的凹痕。

    三人对着棺椁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说声“得罪。”三人合力,运起内力,抬起了那棺椁的顶盖!

    血!

    ******

    三人在被他们的力道所扰、微微泛起涟漪的水平之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棺中皆是赤红的液体,第一眼看上去像是殷红的鲜血,但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类似酒的味道。

    那血池似是有着和春水同一般的魔力,要把三人吸入其内。

    杨昶内力不弱,却最先抵不住这血池的诱惑,将手伸入那赤红的液面之中!

    “不可!”谢若悬赶紧抓住他手臂将他拉回,但此时他较长的两指已然浸没入水——杨昶接触血池的手指尖竟然像热力下的蜡烛一样在融化!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剩下的肌骨!

    杨昶银牙一咬,壮士断腕!他竟将被腐蚀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两截指节削下!谢若悬赶紧捏紧他腕子给他止血。

    断掉的指尖和鲜血落入血池之中,泛起汩汩的浪花——那血池似是活物被激活了一般!正在三人惊惧后退之时,液面骤然出现了一个漩涡,一具身体从水底翻起来!

    闻人悯人!

    “院主!”

    “恩师!”

    一具闻人悯人的尸体漂浮在液体中央,已然泡得发白。

    “闻人院主不是在昆仑台被西厂阉狗抓走了吗?我们亲眼所见!”晁醒大惊,以为自己见了鬼。

    谢若悬想以拂尘试探,但接近液体表面时被地底涌上来的寒气和液体的腐蚀气息摧得不由缩回——以此可见此液体剧毒,只是这具身体已然死去多时。杨昶难以置信地上前查看授业恩师的面容,却觉得有些不对:“怎么看上去比院主要苍老许多。”

    众人定睛,他们记忆中的闻人悯人应当四十岁上下,加之武功修为不低,须发皆黑;此巨尸体显然须发都已花白,只是浸泡在液体中皮肤伸展没有皱纹。

    灯火摇曳,此情此景在三人眼中格外诡异,晁醒不禁凑上去观察,他的气息吹到尸体脸上。那尸体突然睁开眼!伸出一只僵硬的干枯的手,要去扼住他的手臂!但那具身体实在是已经不堪使用了,随着它的移动,皮骨像炖的糜烂的熟肉一般解体又摔回那液体之中,它浸泡在其中的下半身也开始碎烂——这僵尸一般的东西只剩下浮在水面上的半张躯体,它张开皮肉尽脱的嘴唇,用充满液体的嘶哑的声音嘶喊:

    “那复制人抢了我的永生!”

    晁醒吓得一剑将它捅入水下,谢若悬赶紧将他拖离那血池周围。三人被这恐怖的画面惊得连连后退,直退到墓室边缘,蹲下来干呕,正对着这棺椁的壁画,在他们不注意的地方,就是那寻常人不会低头查看的墙踢脚线处,正是一爿殷红。

    谢若悬低头,细细看着那经变图一样的壁画。

    画的是药师族为救人,将受伤的人投入赤红的液体,伤口愈合,断肢重生。外族人想要抢夺这种技术,他们于是杀了药师,自己进入。

    出来的人,有的从断肢处长出两颗手臂,有的颅脑开裂脊髓膨出,有的全身皮肤脱落……如同地狱恶鬼。

    头顶上传来急促的犬吠声。

    “快走,快离开这里!”

第十九章 藏水于水

    头顶急促的犬吠声后跟着人的脚步声,声音沉重,似有兵甲。只听上面的人高声喊道:“国师,不好!闻人院主给咱们指引的茅屋年久失修倒塌了,东口怕是进不去了!”“来人分作两队,一队清理东口,另一队准备绳索,先护送我们从沙渚的天窗洞口进入!”

    三人一听说茅屋颓圮,料想是袁彪见得来人,情急之下使出天生神力将茅屋推倒了。想来他已然脱身去和闵少悛风成寰会合,才有大黄报信。只是三人一时之间出不去。杨昶两眼搜索地宫,正看见阶梯状通向更幽深地底的耳室,只是那里冷气逼人,湿气升腾,有水。

    杨昶灵机一动,不顾得手上的伤,捻起碎陶片朝头顶打去,一丛苇草杆从那洞口缓缓落下。杨昶捡起芦苇草秆,两头削作中空做呼吸管:“下水!”

    晁醒慌张地道:“我不会泅水!”

    “来不及了!”“用嘴呼吸,捏住鼻子!”两人将他拖入水中。

    墓顶天穹顶的圆洞中传来火光和烟味,带铁钩的绳索当啷啷地放入,三人潜入水下的涟漪刚刚平息。

    几人手持火把,嗖嗖嗖沿绳索降下来。为首一人光头翳目,正是靳孝海。他和东厂杀手落到地上,有点不耐烦地抬头对着头上洞口喊道:“通元国师,请移玉趾,屈尊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身披银线白色袈裟的僧人,如仙人凌波般从空中降下!

    他稳稳落在地上,众人目光皆瞩,只见他缓缓起身,额头正中一抹血色的篆文“山”字,正如眉心花钿般衬着他的面貌。他的面目难以描述,貌美而诡异,似老似少,似男似女,如同一尊超越了时间的大理石雕塑,本是诠释美,但因长久地浸泡在地狱的三途川水中,而散发出阴冷的寒湿之气。

    而他的胸前,是一串人天灵盖骨磨成的念珠,他的手中,长指爪抓着一个包着纯银的人头骨骷髅法碗。那人头骨天灵盖被掀开,露着空洞的眼眶,妖僧的手指正从那两处扣入。

    他抬起阴骘的细长眼睛,眼神环顾地宫,薄薄如钩的唇角轻笑,令人不寒而栗。他伸开双臂,顶、面、胸三次合十,顶礼膜拜:“阿弥陀佛,弟子继晓,发愿再上三山。”

    跟在他身后,绳索上簌簌坠下援兵如鬼众。

    他伸出一只指爪干枯的手,指甲尖锐如鸟爪,搭在靳孝海身上:“孝海,佛陀大能。尸陀林鬼众还在孽火之中看着你发下的大愿,不要告诉他,否则你和你父母在地狱之中,肠穿肚烂。”

    他的眼睛如灼灼鬼火,杀人无数的靳孝海眼中的恐惧如冰碎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不敢露出对梁芳那般不屑的表情。

    靳孝海幼年做过和尚,孝海就是他的法号。是年大疫大饥,故而他舍身入寺,佛前发下大愿求父母病愈,最终还是只得他一人生还。对于疫病的恐惧从小便深刻在他脑海。人死前满身大疮疱、流脓水的惨状成为他最深的噩梦。

    故而他不怕斧钺刀镬、战场凶险,别人只道靳孝海最不怕死,却不知他最恐惧疫病,还因此有微微的洁癖。

    心底被掩藏得最深的恐惧,却被此妖僧一眼看穿,如紧箍咒般控制得他动弹不得。——的确是沈自丹,为了打探李孜省截走闻人悯人是何用处,才让他听从他们的调遣。

    三人虽在水下,却发现这里的水异常澄清,在他们脚下暗流涌动,带来新鲜的水流。

    杨昶心中微微惊叹:“妖僧继晓?!闻听他深受今上恩宠,居然亲临浔阳,看来这里非同小可。”

    谢若悬却注意到了继晓额头那个红色的“山”字。

    那妖僧扫视地宫,目光也落在了刚被打开的棺椁血池之上。他径直上前,并没有犹豫,仿佛以前见过血池的样子。他接过侍从沙弥双手呈奉给他的一只琉璃法螺,挽袖从血池中舀出一勺。放在光下细看,随着光线的变化,透明的法螺中,血池中液体显示出不同的色彩。

    妖僧目中放光,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他侧头看看侍从沙弥,沙弥于是顺从地掏出一把纯银的法刀,切割自己的手,登时鲜血如注,继晓将那鲜血滴入血池。

    血池像有生命似的,随着血液的滴入,翻涌不息,水波像是一张张人脸在贪婪地吸食着这血液。不一会儿围观的人发现——哪是水波像一张张人脸,血池中分明出现一张如梅毒晚期般千疮百孔的人脸!

    靳孝海等武士全都被这幅景象惊得面色苍白,不由得退后抽刀,做出一种防御姿势。

    妖僧轻蔑一笑,毫无慌张,镇静地唤后面沙弥。随侍沙弥从八宝袈裟做的包袱中取出一件法器,众人见了都恶心得后退——是一具人躯干骨骼做成的网兜,脊柱和肋骨赫然全形,从胸骨处被切断,鎏金包边,用银丝绑在鎏金的八瓣莲花熟铜棍上,做成铁锹状的网叉。

    妖僧趁血池中那躯体被鲜血吸引,抄起网叉一捞,将那具融化了似的人体从血池中捞出来!那具不成形的人体如蜡块般摊开,委置于地上!

    “揭谛揭谛,将这腐肉烧了!”

    妖僧环视四周,命令靳孝海劈开一个陶罐,里面内容物露出,也是这样不成形的人的骨肉。连连劈开一堆,终于有很多具比较完整的尸体,都是闻人悯人的样子!

    “哼,闻人悯人这老匹夫,为了保住青春,竟将血池污染成这腌臜样子。这无量寿金殿般的原海血池,倒让他弄得好似烂肉汤一般——还好意思以贡献春水和长生法,向陛下请功?

    (三人恍然,是闻人悯人为了得到权力中心的垂青,早早便向宫廷内的宦官,出卖了联盟!)

    这里不堪用了!”

    “通元国师,如此,那如何向陛下复命?”

    “靳当头,为了陛下的大业,贫僧也只能担待这罪业了——

    准备去搜捕药师族吧,只有药师族的血,才能如阿修罗的血般,重新填满这重生造化的血池。”

    此时修葺茅草屋入口的那队人马也清开了甬道,汇合而来。领头人道:“报国师、靳当头,茅屋墙壁有人为毁坏的痕迹!”

    妖僧抬头环视四周灯火:“靳当头,这灯火是你们所点?”靳孝海当即反应过来:“有人进来过,搜!”

    只听乒乒乓乓的兵戈敲击之声渐近,水下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杨昶和谢若悬以手势沟通,用苇管大吸了一口空气,拉着只会憋气的晁醒便往下潜去。

    ******

    没想到他们下潜的这间地宫耳室,往下有两层楼深,他们潜到底,找到阶梯拐角,躲避上面人的追查。杨昶两指受伤,浸水格外疼痛,锥心刺骨,让他几乎不能忍受。但他突然发现,似乎水底某处侧墙的位置,有冰冷水流冒出,故而疼痛可稍解。

    正在他尽量将伤指接近冷量流出之处时,不小心触到一块石缝,这里冷流飕飕,石板上刻有洛书河图,他登时明白——这块石板后面别有洞天!

    他向谢若悬示意,谢若悬立时领悟,原来壁画上玄武背上那九宫格就是河图。他大致推算了一下,将点数移对位置。

    两道石板如闸门般依次洞开,原来底部是有可容人通过的石砌拱顶甬道——似乎是这地宫原就有多层,只不过水位上涨,淹没了底层部分。他们潜入甬道,却发现这里水流骤然湍急,三人霎时被激流冲散,推着向下冲去。

    杨昶怕晁醒被急流所溺,赶紧奋力游动追上去,三人在冷水中都是一阵挣扎,似在窄道之中急速降落。甬道石壁光滑,没有任何可以抓握的凭借。

    杨昶只觉天旋地转,不能自控,身上外衣都尽被冲散。他心中大叫不好,这种湍流就算熟悉水性的人也极容易溺毙,他担心晁醒早坚持不住呛水了。

    似乎被冲出几百米远,水流才稍稍放缓。头顶有光,应当有空气,杨昶拼命踩水朝那光游去!

    杨昶奋力游出水面,却见谢若悬已精疲力竭地浮在水面。

    这里是一个比刚才更低的地宫墓室,和他们下潜之室以底部相连,上部还有空气。这地宫应当恰好是在继晓他们的脚下,是一个非常大的空间。

    “晁六弟!”杨昶大吸一口气,潜下去。

    晁醒悬浮在水中,眼睛半睁半闭,似是陷入了一种迷蒙之态。

    杨昶赶紧将他捞至水面以上。晁醒骤然惊醒,吓得大口喘气,吐出口中水,他惊异地看着他们,道:“杨三哥,这水里可以呼吸。”

    “什么?”

    “我在激流中呛水,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这水入喉肺之中,如空气中一般可以呼吸。你们会水,能够闭气,故而没有发现。不信你看。”

    从甬道往这个地宫,仍有台阶相连,晁醒站在水中阶梯上,头恰好可以出水。他一步步沿台阶下去,口鼻浸没入水中,开始呼出一串气泡,然后就如鱼般在水中呼吸自如,水中阻力较大,他缓缓地朝着地宫底部走去。

    由于打消了对水的恐惧,晁醒竟然划动四肢自己学会了游泳,虽然像大黄一样是狗刨式。

    两人也跟随他潜下去。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水异常清澈,墙壁上也无任何藻类泥螺、锈迹苔痕,也没有小鱼小虾,竟如没有水一般,看得一清二楚。水中有荧光的石头,如装饰带般环绕整个空间,发出蓝绿色微光,更映照得这里如龙宫。

    谢若悬在水底细细观察着,希望找到关于这墓主人和地宫的一些消息。

    但这里却也还是空空如也,除了仍然雕镂满壁的壁画。但这里的壁画则全是一些符号,图画大大减少,难以读懂,谢若悬推测是某种异族的语言。

    来的甬道应当是借重力的单向道,但是出口在哪里呢?

    池底和黑墓的布局相似,只是血池的位置摆设了一具透明的容器,似是棺木的圆筒形状,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满满的一缸水。

    忽然,一串鲫鱼苗在那缸水中疏疏游过,倒像是鱼缸一般,还有细细的水草。这些鱼苗并非自然孕育,而是养鱼人放在筐篓里保温为度过冬天所囤积的,这里温度适宜,因而鱼儿躲了进来——说明这里和外面的水域是相通的!

    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了那透明的棺椁上。棺底连结的地面是活板门!

    棺中果然有一个门把手一般的机关!

    “来!”三人一齐打开棺盖,躺入那透明棺椁之中,晁醒呛了一口水——棺中之水是寻常的水!闭住气,合上棺盖,触动机关!

    天地倒转,天光骤然!

    奋力踩水至水面,他们才惊觉自己已在地宫中度过一夜,朝阳初升。三人泅过浅水,坐在岸边,辨认周围村落位置,推测自己身处巨大如海的彭泽之滨。

    三人虽经一夜惊讶、逃亡和水泡,一夜不眠不食,此刻却并不觉得冷和累,反而都有些内力过于旺盛之感。杨昶一惊,举起手,才发现自己断指虽失,但伤口竟然已然愈合。新生的皮肤包在短了一截的指尖上,宛如并没有伤口一般完美工整。

    他过了一会儿才遗憾地想起,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

    *****

    三人不敢烤火,运起内力烘干衣服。晁醒本来内力并不稳健,不能轻易完成此举,但此时也觉得充沛自如,不禁好奇问:“怎么回事?我的内力怎么如同多练了十年一般?”他霍霍挥刀,刀气平斩,三丈内苇草迎着刀锋倒毙,如劈波斩浪。

    谢若悬正在借着太阳辨认着方向,算准他们在彭泽西岸无人区域,距离最近的村落怕也有数里之距,但怕三人体力不能支持,正在观察是否有菱舟船只可借用。

    此刻他也被此一刀震惊。“晁六弟,为何弄出这么大动静?”随即反应过来。三人有点不敢相信地体验着自己突然增长的内力。

    “这是怎么回事?”杨昶不可置信地问,此时他两掌之间内力呼啸响应,这应是一代创派宗师才有的实力!谢若悬道:“杨三弟,你来与我对招!就用沉舸策动出云十九剑!”

    二人剑气直指,长虹垂天,剑气旖旎,出云十九剑的剑气竟如腾云驾雨!一道道紫云霞影在二人对招处留下,晨雾在他们内力的吟啸中缓缓升起,将他们围在中间,如同道道帷帐,又如战旗招展,恰如沈自丹使用《水寒煮玉经》驱动春水的白霜呼啸。

    二人收住剑招,两人轻功如羽毛般立于苇草尖端,晁醒看得拍掌叫好起来!

    杨昶收剑入鞘,内力运转周天,如洪水般在体内游走,正如药师之水在重力的作用下冲突荡涤,突破他以往内力桎梏。他感觉药师古往今来的智慧和力量都在体内呼应,自然和万化合一,那是药师曾经有过的和风、水、雷电的合鸣。他不禁发出一声清啸喟叹:“原来这就是出云的真正实力!”

    ******

    彭泽之上,从老妇化身为少女的,头戴柳叶的幻听姬坐在一叶小舟上闭目祝祷:

    “药师将真正的秘密藏于水中,

    将自然的韵律,

    将生命的秘法,

    醒了的,一个是冰,一个是雾。

    还有那未醒的,一个,两个,三个;

    不自知的药师遍地散落着,如明珠委于泥泞,

    谁才能迎回真正的王?”

    ******

    杨昶握住拳头,内力在掌中凝雾流风:“原来我们坠入的地方就是药师之水,就是那妖僧口中的药师的原海血池!”

    谢若悬道:“你们可看到那妖僧头上有个山字?”二人点头。谢若悬继续道:“这个方术我只在记载中看到过,叫做封山之术,是将灵魂用术法永远封入一具躯体,不死不灭,不得超生。”

    “好恶毒的法术。”

    “也是永生的法术。”

    谢若悬道:“是了,离开云头堡时,我骤然听闻大小姐遇害,未能完成她的嘱托。要去通知莫氏姐弟。——那妖僧。”他脸上露出真正的凝重之色。

    “怎么?”

    “快去找闵四、乔小姐他们会合!——莫氏姐弟危险了!”

第二十章 骤醒

    新春在望,韩偃因母亲仍居于韩家,并没有分家别过,仍是回如今的舅父家过年。

    他舅父韩文乃是承袭父荫,入国子监为生员,尊崇儒学、复兴古礼,故而各年节上,祭祀、礼节,无不极尽隆重。更兼交游中多是儒生名士,往来无白丁,竟让以军功卓著的韩家文质彬彬。

    因此,韩偃韩春回家也要换上儒服纶巾,言行不得逾矩,更不能在家中舞刀弄枪,至多可以行使六艺中的投壶、射箭等术。韩偃虽然文采不弱,但心中更加憧憬外祖父和父亲在前线军中的豪迈仗义,可以粗言村语,对于吟诗作对、引经据典不甚有兴趣。

    无奈韩母年轻时能诗善文,深负名门才女之名,连身边丫鬟使女都通文晓律,自然希望儿子能多习诗书易礼。年节上内室女眷们聚会,吃酒行令,结社吟诗,常有后辈姑表侄女后生们文采斐然,人又各个钟灵毓秀,常常叫韩母不禁怨嗔儿子像爹不像妈。听闻儿子回来,免不得又是一阵嘱咐。

    韩偃换好天青色交领直裰,先入了东边园子拜见母亲。韩母穿了一身半新的官绿色褂子,没有绣花,也只戴了晴底碧水色的一套翡翠镯子钗环,第一眼看上去很是素雅。只胸口一串纽子全是珍珠用金丝缀成的,里面的鹅黄色衫子密密细细全是暗绣,显出官家女眷暗戳戳的隆重(炫富)。

    韩偃身量体型很像年轻时候的他父亲,叫韩母内心一阵五味杂陈——想起当年掀起盖头,看到一个少年英雄是如何满心欢喜含羞。他们日子过的虽然并不如家中富裕,但登州卫气候宜人海产丰富,鲍鱼海珍当做家常菜吃,韩偃父亲还因为她喜欢吃生蚝,赤脚下海去捞。

    那时候公侯小姐和青年校官的爱情,日子真是比什么高门大户的煊赫体面还要窝心百倍,什么珍珠宝器、绣花锦缎、西洋钟表、翡翠屏风,那些都算什么呢?她心里一阵酸痛。那时候就算天天穿粗布衣服吃粗盐,亲手给登州卫的士兵缝衣服被面,她也甘之如饴。只是有了孩子之后,少女成长为母亲,母爱让她变得成熟,也变得坚强和实际了——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原因伤害自己的孩子,——伤害自己的女儿。因而发生了那件事后,她宁愿咬牙割舍,带着儿子离开了丈夫。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保持高门女子的体面,她转移话题,却见门外站了个穿粗布衣裳的女孩,问:“这位是?”

    “十三夜,进来拜见夫人。”

    “奴婢十三夜,安人万福。”

    这女孩粗布麻衣,身上没有一点金银钗碧颜色,只一头乌黑秀发编成辫子盘在肩上,亮如鸦翅;肤如凝脂,唇如敷朱。只腰间一个熟铜牌,是御马监出入的凭证。人在牌在,牌失人亡。

    韩春一面上前,在韩母耳边轻声道:“姑妈,是提督大人赏给大少爷的,不敢怠慢了。”

    韩母父亲、丈夫皆掌过兵,是有见识的,自然知道御马监提督兵权,非同小可,这相当于长官派给下级的监官。韩母正了正身子,叫旁边叶妈妈赶紧拉起来,既亲热又有礼节地道:“赶紧起吧,既是贵客,来了府上就同姑娘小姐们是一般。除了你舅舅外,就别到处告诉了,也免了人多口杂麻烦。要是府里旁人问起来,就说是登州卫的亲戚家女儿,上京来陪伴我的。”

    “多谢安人安排。”

    韩母又道:“姑娘衣饰素简,想是大人训诫甚严,不愿奢侈靡费的美德。只是我家年节上规矩稍重,少不得委屈姑娘客随主便,随叶妈妈换一身。”

    她这虽是看戈舒夜衣着褴褛寒酸,施恩赏赐,说得竟像是她欠了戈舒夜一个人情似的。这大家闺秀的气派着实叫戈舒夜佩服。于是她福了一福,道:“夫人赏赐,奴婢却之不恭,那就怀恩领受了。”

    趁叶妈妈带戈舒夜去换衣服的空档,韩安人以目示意:“春小子,还不快去告诉老爷,约束家人和他那一帮监生同僚,可不敢乱说什么宦官乱政的话!偃儿,你刚领职腾骧左卫,就往家请了这么大一尊佛,你舅舅还不得吓死。”

    韩偃倒是轻松地坐到他母亲对面的炕上座儿上,从碗里捡块果子塞嘴里:“母亲,她没那么大能耐。这些探子们都是各人干各人的,她也就能监视监视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舅父的事儿,不容她置喙,她听见了也没用——估计她连那些监生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韩安人摇头道:“亲疏远近,最是难以拿捏。你们年轻人太天真了,以为什么儒法礼仪天经地义,她若是和御马监上头的人亲密,你怎么知道她一句话不会传到沈自丹耳朵里?

    你外祖怎么教你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把她当观音娘娘一般供起来!”

    韩偃想了想那日所见,叹了一口气:“是,母亲教训得是。”

    ******

    韩安人用个锦绣荷包把腰牌装起来,假说戈舒夜是她安排,叫这叶妈妈领着去到厢房中。叶妈妈便叫掌衣的丫鬟福姐儿取来给家中小姐新做的衣服,看有没有合身的。

    戈舒夜身量苗条,臂展也长,小姐们的衣裳袖子都有些短小,好容易找到件天蓝色的香云纱交领上衣,只是式样有些老了。襦裙是米色的百褶裙,到底还是盖不到脚背。

    叶妈妈一边帮她系上大红绫子腰带,一边叫福姐儿:“姐儿,你把那块浪荡下来的递给我!”叫了好几声,福姐不解。还是戈舒夜自己将垂下的腰带递给叶妈妈。

    叶妈妈道:“福姐儿,你又欺负老婆子。”福姐儿道:“哪儿能啊,叶妈妈,我要是待你不尊重,大姑奶奶肯定要罚我的,她说你是一门忠烈,要我们都敬着你。是你的登州口音又出来啦,我们姐妹都没听懂。”“什么登州口音,老婆子说的是官话。”

    福姐儿笑着道:“不信你问顺姐儿,你说浪荡是什么意思?”一旁帮忙的顺姐儿也捂嘴笑着摇头。

    叶妈妈不甘,问戈舒夜:“贵客小姐,你说浪荡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官话?”

    戈舒夜拎起自然下垂的腰带抖了抖:“这个就是浪荡。”

    富姐儿顺姐儿还是不解,吃了一大惊:“登州管腰带叫浪荡?”

    “是垂下来的意思。瓜藤,卷起来的帘子松了,都可以叫浪荡。”戈舒夜很自然地解释。

    福姐儿笑道:“好啦,是我认识短啦。不过叶妈妈你以后少说吧,这话,也就你们登州人能听懂!青天白日说出来,吓我们好人家姑娘一跳。”

    叶妈妈得救地抚着她的裙子:“好小姐,看看,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老婆子就受冤枉了!哎,真可惜太太没了闺女——要是二小姐还在,也长这么大了,长这么好,天天在跟前给她穿好衣服。”

    戈舒夜换上纱衣襦裙,端得是唇红肤白、美人出众,顺姐儿忍不住道:“姑娘,我给你画画眉,就更好看了。”

    福姐儿一边也帮她妆饰,一边闲聊道:“姑奶奶家二小姐不是跟着叶姑老爷在任上吗?”

    叶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老爷养的那二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不肯认这个女儿,只有大少爷还能与那边通信儿。”

    戈舒夜本不是个爱打探消息的,只是当了探子总要履行职责,于是套话道:“登州那边二小姐,是私孩子?”

    叶妈妈赶紧摆手:“叶老爷是正经人!只是当年天杀的探子要害忠良的女儿,恰让姑老爷救了。他们逼着姑老爷,不交出来,就要杀他们满门。”

    顺姐儿问:“那时候韩老大人还在任上呢,他们也这么大胆?”

    叶妈妈叹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正当是韩老大人也遭了奸人排挤,被贬了,紧要关头上,叶姑老爷为了不连累韩老大人和韩安人,也为了不辜负忠良,就把自己闺女,赵氏孤儿一般替了。夫人失了孩子伤透了心,就同叶姑老爷和离了。”

    顺姐福姐上去安慰:“不想惹出叶妈妈伤心事来了。”

    叶妈妈拭干眼泪:“故而姑奶奶素不喜这个二小姐,又能怪谁呢?”

    戈舒夜心中默默,我娘也不甚喜欢我。

    ******

    近日以来,戈舒夜便每日跟在韩偃屁股后面,比韩春还跟屁虫,他拜见长辈,她就跟着拎袍角;他读兵书,她就给他翻页;他练剑,她就给他递水;他宴饮,她就替他行令;他投壶,她就替他计分;他射箭,她就同他报靶;他打麻将,她就给他递牌——

    韩偃第一次接到她偷过来的八万二饼,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心想探子这么好用的吗?比趁机偷看小尼姑的韩春可机灵多了!

    又兼叶妈妈每日给她更换新衣,韩偃今天穿豆青色,就给她穿青纱;韩偃穿紫袍,就给她穿藕荷色裙子;韩偃穿了件砖红色道袍,叶妈妈就给她穿件水红色衫子,还系着道袍一样布料的大红头巾,像个漂漂亮亮的配套售卖的工具人。连韩春都笑话她:“你是大少爷挂在腰上的荷包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现在人家都说,你是姑妈给大少爷安排的通房!”

    韩偃看她毫无变色,脸皮厚的很。

    随即又看到她毫不避讳地往小本本上记:“某年某月日,腾骧左卫指挥佥事韩偃,某时起,某时早饭,某时习武,某时与亲眷XX打麻将,作弊,嬴钱二吊。Xx不服,二人吵闹掰腕子角力,韩偃又赢钱一吊半。韩安人得知,罚跪没收。Xx时休。”然后小报告就扑棱扑棱被信鸽送到沈自丹面前。

    沈自丹每日看着这些家长里短的流水账,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新月道:“督主是否和她有过什么约定?”

    沈自丹沉吟:“发信号,唤她来。”

    ******

    半夜,月黑而冷,已是二十九,马上就除夕了。整个韩府整饬一新,香火烛案都贴了大红的福字,三牲贡品也都摆好。韩偃有点百无聊赖地写着春联,消磨十三夜给他磨墨。

    “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做探子这见不得人的营生?”

    “自然是无处可去。”

    “你父亲母亲于心何忍?”

    “我父亲叫我害死了。”十三夜毫无起伏地说,仿佛说的是他人的事。

    韩偃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安慰女孩他实不会,看见女孩哭哭啼啼他都会手脚发麻——再说,怎么安慰呢?对于前因后果全然不知的他,该怎么开口?她是真的反社会冷血到害死了亲人也没有感觉?还是因为伤害亲人悲痛欲绝而无法表达?

    他都见过。

    “你,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十三夜道。

    “宫女还二十五岁放还呢。——你不做探子后,是回乡?是嫁人?你们主人会给你安排吗?”

    养生丧死,人生在世总要讨论这些问题,何处领钱,哪里养老,孟子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轮到十三夜沉默了,是啊,她原来的人生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呢?韩家的家族生活总算给了她一些想象的依傍: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就会像韩家的这些姑奶奶、少奶奶一样,嫁入东杨,每日晨昏定省,给长辈请安;有管家权的媳妇耍着威风,定夺各房之间鸡毛蒜皮的事儿,哪个多了哪里短了;没有管家权的媳妇游手好闲,左右钻营,为丈夫高中而开心,整日里结伴去庙里求子,或是放高利贷,打探着房里的大小八卦,谁家媳妇嫁妆多,谁家是低门高嫁,炫耀家室,踩低拜高,因为衣裳、出身、月钱的多少而暗中较劲……

    平静、琐碎,但也丰富。

    她曾被父亲尽力推到这种生活的门槛上,那是他认为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近乎自毁地放弃了这种生活——她似乎也不后悔,也没什么可惜的。

    她直觉自己不想当媳妇儿,尽管在这个社会结构中,媳妇儿的身份才算是一个成年女子被社会接纳的标志。她应当婚姻,她应当生育,她应当尽孝,但她都逃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离家三千里,千里夜奔,她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也许她只是想先找找自己。

    这一刻她豁然明白过来,是她自己想学春雨剑法,完全是为了自己,但只能用为父报仇做借口——在沈自丹于昆仑绝顶使出《水寒煮玉经》的春雨剑法时,(即使它直接导致了她联盟的崩溃)她就被它迷住了。

    纯粹、强大、毫无拖拉,像自然中的风刀霜剑一样,没有花里胡哨拖拖拉拉,没有故作姿态的矫揉造作。没有拉大旗扯虎皮,没有以宗师的名号结私党卖膏药,也没有以名门的名义收保护费刮地皮,就是单纯的力量,凭你的本领,能抗住你就生,扛不住就死。

    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没有黑暗和恐惧。

    就只有纯粹的,一刀。

    她对冷血无情的沈自丹的迷恋,甚至多于对温和体贴的沈芸——那不是一种对异性的迷恋,那是一种对自我榜样的迷恋。如果她还把沈芸作为幻想的情郎来看,那沈自丹,就是她梦想的自己的一部分。

    她想要完全掌控的自我。

    是的,前十七年的大小姐,为了所谓“成全侠义”“顾全大局”“云杨佳话”,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也许是母亲的不够偏爱,她冥冥中感觉到必须符合她的要求才能生存;也许是父亲的过于偏爱,她明白必须完成他对她的沉甸甸的期望。

    她口中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那些拒绝的话、任性的话、粗鲁的话、咒骂的话,语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想变得强大,我想像沈自丹那样强大,这样我就可以说出我真正想说的话。我不在乎沈自丹是受万人唾骂的阉人,我不在乎他是那个千疮百孔的虚伪的联盟(从陕刀门叛乱开始戈舒夜就直觉到联盟不稳各怀心思,她直觉很准)的敌人。

    他身上有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他身上有春水的力量!

    ******

    天上火流星信号响过,亦步亦趋地跟在韩偃身后的十三夜目光一闪,像蛇脱掉麻袋一样褪掉叶妈妈给她妆扮的华丽的衣饰,露出里面贴身的短打衣裳,纵身就要往院墙上蹿。韩偃一把攥住她衣角:“这么晚了,去哪儿?!”

    “督公召唤。”她理所应当地拂开韩偃的手,像只爬墙的猫咪一样翻出窗口,俯身蹲下,用力一窜跳到院墙上,沿着屋顶往万花川迎风别业的方向消失了。

    只留韩偃一只手空落落地伸在半空。

    “养不熟的野兽啊,但我为什么要失落呢?”他心里默默地想。

第二十一章 天摩——夺水连通之术

    沈自丹也只穿了一身灰色窄袖短打,外面披了一件紫貂皮翻领的罩甲,没戴冠,额上勒了个网巾。露出两只胳膊,正捏春水在手中。

    他在等。

    新月示意仆从开门,果然,跑了一路汗气蒸腾的十三夜像只豹子,一道电光般从门缝里窜进来。她蹲踞于地上,长腿弯曲蓄力,就像捕猎前的大虫那样匍匐,突然蹬跳,抽出怀中窄刃刀,扑卷上来!

    沈自丹春水不出鞘,径直接住了她这借扑跌之势的一击。剑刃交撞火光迸溅,寒玉内力凝聚,从春水上散出寒风成霜,将点着火盆、烘得暖洋洋的别业正堂,霎时冲得如同冰洞,连内力范围内烛火、盆炭也冷灭了。

    新月和六暗卫非常镇定地观察着。

    十三夜一击不成,双腿向后一蹬、一个滚翻后退脱离,像野兽一样龇着牙与沈自丹对峙,找他身上的破绽。

    “你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沈自丹抿唇轻笑,如湘君仙人,剑仍带鞘而击。

    春水的剑鞘是檀木与白玉以银丝镶嵌,韧性极好,但并不如春水本身那般游走自如,他还是留了力的。

    春雨剑法绵密如雨,无处不在,沈自丹剑法纯熟、已臻化境,剑身竟在技击之时发出如水迸溅声——十三夜举刀以抗。她身躯竟如猫般柔软,辗转腾挪,像野兽一样跳跃,灵活地躲避着春水剑尖的纠缠,而以坚硬的钢刀大力击打,试图破坏春水的攻击路径。如此一来,二人竟能相持几十招。

    旁观者看着,沈自丹自身立如玉树而春水动如游蛇,身静而剑动;相反十三夜如黑猫扑鸟般上蹿下跳肢体扭曲,手中刀势却直白简单,白刃直入,攻击要害,身动而剑静。

    “小心!我要拔剑了。”带着内力的春水白刃一出,内力清啸如朔风呼号。

    十三夜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猫嗖的一声退后好几步,避开剑芒。

    她果如野兽一般直觉到危险,不敢掠春水的锋芒。

    “你大爷的!”十三夜正是被吓得倒跌坐在地上,不甘地骂道。廊上六卫笑话她起来,上弦道:“小猫咪,你吼得凶没有用啊,得变成真大虫才行。”

    沈自丹收剑入鞘,缓步走下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十三夜不服输地怼上去,她知这并不是扶她,而是要对掌试她内力。二人掌心相撞,各自内力如环流般在体内策动,与掌心各自形成气之流交界面。似是气团之间来回拉锯的锋面。

    二人就在这锋面上互推。

    沈自丹内力百倍于她,更兼春水在手妖力应和,不一会儿就让十三夜感觉似被电住,满耳都是呲啦呲啦的啸叫之声,上下牙也开始磕磕打战。二人内力呼应越久,似有一种力量要把这两股气流搅为一团。

    十三夜心中恐惧,怕一旦气流共通,她那点内力就要被沈自丹吸干了,死死咬住牙要挣开。不料这股纠缠不好摆脱,二人掌如被粘合一般紧紧被春水的妖力搅合在一起。

    “你他妈的给老子松开!”她吼。

    只见沈自丹也咬牙切齿,他怒吼一声,勉强才能断开两人的连接。人也是连退几步,气喘吁吁地倒在座上:“十三夜你干什么?!居然妄图吸取我的内力?”

    “吸取你的内力?哼,我不稀罕!你才想要吸取我的内力呢!”十三夜活蹦乱跳地叫骂道。

    “不差那一点。”沈自丹知道她发怒时不擅伪装,应是真不知会有这种内息流动法,看她如被踩到爪子的小猫一样乱骂,倒是恢复镇静,反而觉得好笑。他收掌调息,让内力和春水的妖力在体内的经脉转圜运行,缓缓运化,直至化为寒气,一掌击出。心中不禁暗叹,《水寒煮玉经》的确精深,自己的心法理解也并非那么透彻。

    这时的沈自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沈芸,有点为难,好像是个刚上任的年轻先生在教学生一般,不好意思说重话,认认真真、诚恳地对十三夜道:“你——你内力既弱且杂(上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师从多家,不能融会贯通,风四娘和寒玉经内力各自为政,你没法子将它们运化成一股为自己所用。只能刀来挡刀、剑来挡剑,遇到高手是无法相抗的。”

    “那怎么办?”

    “不能急于求成,要先学会运化内力。”沈芸拉过十三夜的手,让她感知自己内息在自己经络中是如何流动,最后在掌中凝聚。

    十三夜凝神听着,伸出手沿着他的手臂,追逐着他经脉中内息,凤仙花染成红色的指尖从他的小臂、上臂、胸口摸到咽喉。

    六卫都惊得因紧张而僵硬,他们是沈心腹,都知她复仇的底细,怕她有不轨之举。

    却见十三夜眼睛突然像云翳移开的月亮一般亮了起来,拍掌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学着他运行的方式,沿手少阴心经将内力引入心脉,内力如朝阳般冲腾至顶,再经手太阳三焦经回至指尖,蓄力,一掌击出!

    噼啪!

    一声焦响,像是雷公拿鞭子挥了一下,在柱上啃出一道焦痕。

    “这不就会了么。”他望着她,温和地说,眼神像是哄着月亮的云彩。

    暗卫都觉得不对,蛾眉是个极通人性的美貌女子,混迹于教坊乐府,搜集信息。她见此情形赶紧上前道:“主公唤我们有什么吩咐?”

    “除夕之夜本督要入宫侍奉守岁,不能带剑,只带朔入宫。残,你来安排,必要保证春水的安全。”

    “是。”

    “今天就当一起吃顿年夜饭吧。”

    蛾眉心中非常诧异,督主大费周章,就为了陪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吃顿年夜饭?

    ******

    迎风别业地下私狱。

    地牢幽深,木栅、铁围,固若金汤。

    沈自丹摆摆手让看守的狱卒下去,朔有些担心,沈自丹示意他将门锁好。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白玛赛目,莲花王女。”

    栅栏中一个囚犯,浑身戴着铁镣铐,手脚的镣铐上都有铁索连至铁水灌注的墙上。

    囚犯抬眼,她金目凝视,伸出古铜色手指捏住沈自丹脉上命门,另一只手捏成剑诀,从他手臂上划过。顺着他经络,内力被逼出,霜雪凝结。“你,寒玉经已有小成,冰霜之使!”

    兔起鹘落!白玛赛目如同一只猛兽般原地起跳而扑。

    沈自丹根本无力反抗,已被她扼住咽喉按在地上,铁镣铐像不存在似的。他发现她的身法和戈舒夜的竟如此相似,都是如野兽般行动。“春雨剑法的寒玉经形态是人,天摩录形态就乃是飞禽野兽,乃至万物。俱因寒玉是克制,天摩就是纵欲,放任心中的欲望流淌,乃至成为真正的自己。

    ——只是不能是虚假的欲望,修习天摩录的,必得是对自己的心灵无比真诚的人。

    他从世人眼光中走过,毫不在意;

    世上对人类个体的规训,对他来说竟如微风不能拂动磐石,滴水不能撼动大海。

    提督大人,你教的好啊。”

    她放开了金甲如虎爪的双手,放开了沈自丹。

    沈自丹抚着咽喉站起来,调整刚刚被压迫的气息,声音有点断续:“我教授大小姐并无藏私,明明和我自身所习心法并不不同,为什么她会走上你说的所谓天魔之路?”

    莲花王女像一条大虫一般,脚步悄无声息但压迫感十足地来回踱步,只有镣铐的铁链在金石的地面上脱出清脆的碰撞声,金色的眼睛盯着他:“每个人的内驱力是不同的。

    寒玉,就像是超我,以理想驱动;天摩,就像是本我,以本能驱动。但从人类冲动发出的物理实在来看,是先有本我,后有超我;低等中枢先发出冲动,后来演化出的高等中枢再进行抑制。”

    “不知廉耻,靠本能生存,与野兽何异?

    我不该让她走上这条走火入魔的邪路。”他犹豫了。

    “邪路?”莲花王女眼睛睁大,好像不同明白这句汉语,她咀嚼了一会儿,道,“不,冰霜之使,你理解错了。不是像人类以为的那样,高等的就是好的,低等的就是坏的,超我就优于本我。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混沌交杂,共同保证人的生存。

    虽然人类常用理想、共情、宽容、仁爱、忍让、克己复礼这类美好的词语形容超我,用贪婪、自私、无耻、愤怒、攻击性这类恶毒的词语描述本我,但人类比你们自以为的要更加恶,所以人类相处之间,必有争斗博弈。

    不要说你们所处的等级社会结构,哪怕是最受你们推崇的亲子之爱,当中也有灵魂的压迫、意识的争斗。

    这个时候只有以愤怒和攻击性,才能充分保证一个人自我的存在空间——当受到他人的侵犯时,他必须以还击来保卫自己灵魂的疆域。

    那些不会愤怒、不会拒绝、不会反击,只懂得宽容和仁爱的灵魂将会从活生生的人中被杀死。

    你会看到一个个真正的行尸走肉——这样活着的人只能发病、发疯。

    先有雷霆,才能有雨露。

    先有保卫自我和复仇博弈的本领,才会有真正的爱。

    所以药师需要天摩,又需以寒玉克制天摩,二者冥冥实为一体。

    就像万贵妃与皇帝,也是一样。”

    “你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我是药师,药师并不像你们被驯化的汉人,觉得应当效忠于谁。

    我知道在你们汉人眼里,你们的陛下是个仁慈开明的君主,他赈济灾荒、减免税赋,恢复被冤杀臣子的名誉,对叔父先帝也恢复祭祀——虽然他受尽了权力中心的折磨,从太子位上被逼退下,几乎死去,又复位。

    你们便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其实并非如是。

    权力的中心也像一个生命的混合体,他如果懦弱而不能不能保卫自己,不能行使愤怒和欲望:他就需要别人保护自己,铁血的贵妃和铁血的西厂,你们就是皇帝的天摩;他就需要别人行使他的愤怒和欲望:那些妖僧妖道国师,就是他的欲望。

    所以没有天摩的药师必亡。

    新春的头柱香,就在明晨,皇帝即将降临永昌寺,到时你进奉的药师三圣药马上就要拖不住了。

    你救不了莫氏姐弟,也救不了我。”

    “督主,时辰到了,快更衣进宫吧!”朔在背后提醒。

    ******

    韩府。

    除夕守岁,韩偃看着韩氏几个表弟表妹都筵席上,百无聊赖地半睡半醒,眼皮都快撑不住了。韩春也跟过来:“哎,那小蹄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年节这种大事,她不是应当恪尽职守吗?”

    韩偃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新年之际督公进宫伺候,怕是顾不上他们吧。”

    轰!

    “地震了吗?”“万花川迎风别业方向!”韩偃蹭地站起来,拉住韩春:“就说我醉了!”快步回房提刀而去。

    ******

    万花川迎风别业已被一圈血红色的光环包围。夜色之中,月黑风高,鸟兽惊吓纷纷辟易。

    一僧人头戴经幡,身披金银错彩八宝袈裟,手持人骨做的禅杖和骷髅法碗,颈上人骨法柱,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发出豁朗豁朗的撞击声——额上露出血色山字。

    他身后随从人人皆手持一件人骨法器,如同白骨鬼兵。

    “春水东去,冰使已离,我佛降临。”

    红色光圈骤然收紧,如同丝网一般包络住迎风别业。

    轰!僧兵鬼众齐撞大门,别业大门洞开,门后守卫吐血被击飞,散落地上。有守卫想要冲出门去,竟然被门上光网切成碎块!

    月相暗卫以残为指挥:“后退!火铳,射!”

    埋伏在两侧跑马廊上的火器兵弹药齐射,妖僧背后鬼众被射中者,噼里啪啦倒了一地——居然落地皆是人骨!

    地牢中的莲花王女抬头,仿佛看到这一切:“傀儡之术,好久不见了。”

    妖僧喃喃:“白玛赛目,贫僧这就来请教药师大能。”

    望持腰斩大刀,趁这阵射击,带领卫队而上,试图重新关上大门。上弦、下弦一持连弩,一持连发火枪,连射跳逸进来的喽啰鬼众,“啐,这都是些什么?落地尽成了人骨陶偶!”

    新月、蛾眉与渐盈是女子,分别以分析、情报和金钱为长,战力不强,退踞防守。此时新月观察到:“攻击那个妖僧!”

    “且慢,那是,通元国师?”望的眼力极好,一眼看到那妖僧的脸。——却不料一望之下,那妖僧一张血符袭来,正贴在他额头之上!

    望瞬间倒地!大门失守!

    “把他拖回来!退守第二防线!”残鸣金后退,卫士们纷纷放弃大门,后退入堂中制高点。

    鬼众用白骨之手推开大门,妖僧缓步而入,如同地狱中百手恶神。以手捏决,按在唇上,轻声吟诵。暗卫都觉得耳中骤然鸣起一种刺耳啸叫,牙齿战战,目中金星,头痛欲裂!

    莲花王女:“幻听之术。”

    “捂住耳朵!天罡北斗阵!”残尽力抵抗,召唤暗卫们结阵以抗。天罡北斗阵又乃却邪之阵,可以定人心性,正是沈自丹从昆仑台带回传授暗卫,本来的确可以抵挡妖僧法术,但“望被妖僧封住,失去意识了!”阵缺破一角,不能成形!

    妖僧双掌一收,手中一环,妖力迸发,大声念诵!

    鬼哭狼嚎,如地狱中百鬼夜哭,众人皆是毛骨悚然,不能自持,失去战斗意识,只想逃跑!卫兵们皆倒地抱头,有人失声痛哭,有人以头抢地,都是精神失常悲恸欲绝之态。这妖僧的幻听之术唤醒了他们内心最恐惧之物,正在意识之中折磨他们。暗卫们内力更强,用尽全力与心魔斗争,已无力支持战斗。

    却只有十三夜一人还站在原地。她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凄惨不已的人,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好好的。

    妖僧眉头轻皱,目中露出不解之色,阴骘的目光盯住她,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个聋子吗?”

    “呃……”

    “罢了,既然幻听之术对你不起作用,那就只能——夺魂之术!”妖僧如鬼魅般闪现至她面前,一爪抓向她天灵盖!戈舒夜只觉一股如来自地狱般的阴冷气流宠着她的天灵盖而来。

    似是要吸走她的所有内力、精力和灵魂!

    她不肯认输,按照沈自丹教她的内息运行之法,用尽全力抵抗!

    “你是天摩?有趣——拿命来!”妖僧妖力全开,额上那个山字和包络住迎风别业的光洛一同发出红光,如同熊熊红莲之火照耀夜空。

    莲花王女:

    “药师将真正的秘密藏于水中,

    风从高压流向低压,

    水从高位流向低位,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天之道,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既已连通,

    就看谁的容量更大了。”

    妖僧和十三夜两人同时两眼翻白,红色的包络瞬间向内回缩,直至集中在二人身上,像羊角扶摇那样旋转,在二人之间形成环流,最终集聚在十三夜胸前,心脏的位置。

    所有的红色妖力脉络全部都被吸向那里,似有什么将妖僧所有的妖力往那个方向褫夺,连妖风和鬼鸣都停止了,像是下水道的水朝出口涌出一般。光络在那里变成白色,卷成一个刀柄的形状——不,是一把刀的形状,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刀刺在她的心脏上似的!

    那刀一直在吸,妖僧的右手扣在女孩身上——连妖僧的衣服袈裟、手上的皮肤、肌肉、血液都被吸了进去!露出森森的白骨!

    闻讯而来救援的韩偃观察许久,见此情状,果断出手。一刀斩上去!

    妖僧化作一滩白骨委地。

    “啐,妖法!又是傀儡!”

    大地传来隐隐的震颤。

    ******

    永昌寺中。

    妖僧继晓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已经化为灰烬的傀儡,他不光妖力大损,连一条右臂也被吸的近乎呈干尸状!

    “去,把莫氏带上来!我要以血补血!”

第二十二章 秘辛

    护剑七人飞马奔驰到莫氏营地的时候,只剩下一片狼藉。

    昔日给他们医治的筒子楼,只剩下被烧得焦黑的废墟,倒坍的柱子被熏得黢黑,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手,发出控诉。取水的水车被冲散,委顿于地。

    “还是来晚了。”谢若悬叹息。

    “看,乌云连珠!”晁醒的黄狗呜地一声躲入他们身后——一匹高得像怪兽一样的黑马,背上驮着两个小女孩,是莫愁的两个小女儿!

    “莫妹妹!”晁醒跳下马来,希望乌云连珠能认得他们。乌云连珠点了两下头,打着响鼻蹲下身来,让两个才齐腰高的小女孩下马。

    “哇——”“他们抓走了妈妈和舅舅!”年纪小的女孩只会哭,稍大一点的能说话了。

    “谁,谁干的?”

    “官兵,还有一个穿白衣服、长胡子的!他胸前戴着黑色的围兜!”小姑娘不认得文士直裰的黑色领子和袖子、下摆上的镶边,当成是围兜了。

    杨昶的心往下一沉:“闻人悯人院主被押解上京后,真的叛变了。”

    ******

    一行人到乔安真的母家、也是戈云止的妻兄家,乔家庄安顿。乔庄主和避居在此的盟主夫人出来接待了他们,让各人去休息。

    乔庄主单独留下杨昶,对其道:“世殊事异,戈盟主已然殒身,你们也要保重自身啊。杨世侄,尤其是你,你早知戈盟主对你有期许,你应以安定下来继承陕甘绿林的盟主之位为上啊。”

    杨昶皱眉,心中诧异:“可戈盟主和大小姐皆命丧阉党之手,大仇未报、公义未张,如今局势扑朔迷离,又有新的受害者,我怎么能先忙着追求什么盟令权威呢?”

    乔庄主道:“你的忠义之心我当然知道,但正如你说,局势扑朔迷离,我方势力又弱,才应当取得盟令,整饬大局,一整武林河山啊!”

    杨昶道:“就算如此,晚辈无才无德,也不能服众啊!”

    乔庄主看他口风松动,循循善诱:“不妨事,戈盟主是我妹夫,我当然有权处置他的遗物——他将盟主信物都留给你了,呈上来!”

    使女上前,打开一个红绒盒子,里面恰是一尊菠菜玉嘲风坐顶玲珑佩!和他自己的那颗恰是一对!——这是当年梳山沈氏的十四弟留给他的,和妹妹的婚姻信物!

    而云武,是当初抄家沈氏的腾骧左卫。

    难道盟主他——知道?

    杨昶眼睛微微眯起来:“乔庄主,戈盟主亲口对您说过,这是留给我的?”

    乔庄主站起来,终于露出真实意图:“自然不是白给你的——戈盟主当年的意思,是你迎娶大小姐后,名正言顺成为云头堡的继承人。那孩子命薄,原没这个福分。

    只是云杨佳话、血亲之盟,按理不能荒废——贤侄,成了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自然都是你的。”

    “可大小姐已经…”

    “哎,难道我乔氏没有好女儿?”

    此言一出,杨昶终于明白了,他心中暗暗嘲讽,没想到我杨昶居然是这么一个乘龙快婿的绝佳候选人啊——我就这么受欢迎吗?

    不,哪里是我杨昶——让他们垂涎三尺的,是东杨,是那个远在天边、三世宰辅的荣耀、权势,无论是猪是鸡,哪个女儿,只要能配成一对儿,就遂了他们的心了!

    一定是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让乔庄主也有些局促,——这买卖太上杆子了,老庄主还努力挽回些体面:“我这话说出来,老脸不要,但也是为了我那宝贝闺女啊——她心里眼里只有你,没命的买卖也跟着你做,成天价形影不离,又是护送你安全又是为你治伤,她一个闺中淑女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杨昶这才想起乔安真。是了,这些日子,是乔安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除了短兵相接之时,须臾、寸步不曾离。——难道,难道你真的又要辜负一颗少女的心了吗?

    他霍然抬头,发现乔安真在屏风后紧张地张望着。

    哎——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宜栀,你的魂魄在哪儿?

    杨昶突然上前,拿起那枚玲珑佩仔细端详:“乔庄主,戈盟主生前说,这是大小姐的东西?”

    “哎,我那妹夫从小给舒夜从小戴在身上的。”

    云武是执行抄家沈氏的内卫,而他去追回了沈氏的女儿——追回的时候已经死了。

    难道,难道——一个想法在他脑中形成!

    ******

    戈吟霜在内室恼火地踱步:“舅父真是太卑鄙了!他用云杨联姻骗咱们交出那枚信物玲珑佩,说有法子说服杨昶哥哥继承咱们云头堡,好重振爹爹的威风,报咱们的大仇——结果呢?倒给自己女儿说起亲来了!”

    戈夫人没什么主见,丈夫死了寄人篱下,也只能听从兄长的:“咱们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表姐也算是维持了云杨联姻……”

    “她真不要脸!就算是云杨联姻,也该是我代姊姊出嫁,哪有他们这种横刀来抢的?!再说我姊姊现在下落不明,晁六他们都没亲眼找到尸体——我倒要问问他们,他们是不是巴不得我姊姊死了!”

    “二小姐!”

    戈吟霜穿着孝服,脾气火爆,一道冒着烟的炮仗似的冲进谢若悬他们所在的房间。

    “谢大哥,晁六,你们亲眼所见我姊姊的尸体吗?”

    众人都惊呆了。

    “杨昶,乔安真,你们是不是巴不得我姊姊早死?这样就如了你们的意了?我姊姊是为了谁才下落不明、才丢了性命的?——杨昶,是为了杨昶这个混蛋!她叫人祸害之前还穿着你的嫁衣!她是为了从沈自丹手里救他(指着外间杨昶),救你们(指着谢若悬、晁醒)才死的!”

    旧伤重提,众人脸上都是悲恸难掩之色。

    闵少悛站起来,因愤怒和悲痛声音断续,几不能成句:“没错,大小姐是教我们这些学艺不精的混蛋给带累死的——如果我们能一举杀了那阉狗!如今盟主之仇我们不能报,而大小姐又无辜殒命——来,你杀了我,为她赔命!”此时他髌骨已残,整个人精神几乎颓废崩溃。

    此一举却把戈吟霜镇住了。

    风成寰赶紧按住他:“闵四弟,千万不要这么想!二小姐,不要冲动!”

    正在几人僵持之时,和乔帮主密谈结束的杨昶突然失魂落魄地冲进来,完全无视这里的一切,也无视了礼法,直接冲进内室,跪在戈夫人脚下。

    “夫人,请您看在盟主的份上,告诉我实话——”他伸手,掌中那颗嘲风玲珑佩,“大小姐,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正在戴孝的戈夫人脸瞬间变得比白麻布还白。

    “贤侄,你听说了什么?——不要再伤害死去的人了。”

    “不,夫人,这很重要,这很重要!大小姐是盟主托付给我的!”

    戈夫人绝望地闭目,脸上留下两行泪来,摇了摇头:“当年他带回一个女孩,说就当是亲生的。我得知他有外室,痛心不已,虽然和吟霜一起养大,我自问付出了一个母亲应当付出的一切,可一旦想到她也许长得像那个女人……”

    众人听闻他们家族秘辛,都大吃一惊,连戈吟霜也懵然:“我,我怎么从来没听说?”

    却见杨昶脱力跪倒地上,嘴角却是一丝劫后余生的笑。谢若悬赶紧上去把他拉起来,问:“怎么了?”杨昶却目光灼灼地盯住他:“那日你和晁六弟确实没看到大小姐的尸体是吗?”

    “现场一片狼藉,断肢碎尸无数,或许无法辨认。晁六弟只听到陕刀门意图虐杀大小姐,但我们确实没找到它的尸体。”

    杨昶眼中露出一丝希望,有非常迷惘害怕,他抬起头求救似的看着谢若悬:“我们还有机会——大小姐很可能没死。”

    “什么?!”这一丝消息有如一丝希望,护剑七人全部围上来。

    “但为什么?他们连盟主都能杀!我们还刺杀过沈自丹。”

    杨昶目中放光,像抓住最后一丝稻草的人:“我一直想不通,也是看到莫氏才知道——闻人悯人院主,他的确出卖了我们,但他跟西厂不是一伙儿的!他认识盟主数十年,一早就知道春水的来历,甚至知道盟主的历史,当他以为可以得到春水之时,却没料到沈自丹孤身潜入,他们被西厂抢了先。

    所以这帮人对西厂隐藏了很多信息——我推测,西厂并不能得知永生之法,而这帮人却没有得到春水——和我们现在是三足鼎立的关系!”

    “但这和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杨昶没有回答,但是,他心里不胜欣喜地一个声音:大小姐很可能、很可能就是沈宜栀当年那个被追索过的妹妹——戈盟主,云武就是那个追索她的腾骧左卫,盟主也许是出于不忍,也许是出于其他的原因,收养了这个孩子。

    玉佩为证。

    所以他才一定要促成云杨的联姻?——盟主难道知道沈氏和我杨氏的恩怨渊源?盟主,我多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一切!

    他在和谢若悬单独交谈后,突然想起来,问谢若悬道:“当年盟主在内室,逼沈自丹发了一个什么誓?”

    谢若悬一愣,盟会中的事就像是前世一样远了,他努力回想一下:“盟主让沈自丹,哦,那时候还是钱塘梳山的沈芸,发誓绝对不能对大小姐有非分之想。”

    杨昶心里一惊,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不安——他担心沈自丹,真的就是沈芸。

第二十三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初二,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儿童们头顶剃光,梳着两个角髻兴奋地大呼小叫。

    宫中请来杂耍的,顶缸、顶碗、套圈、跳圈的;变戏法的,放炮仗的,跑旱船的,挑着灯笼的,扮作小贩吆喝叫卖的……

    拜了年,宫廷命妇们都穿着隆重,彩色锦绣的上衣下裙,头上梳着尖尖的䯼髻,整套的十二三件金银头面插在上面,挑心、顶簪、花钿、掩鬓,像是镶金边的一套佛像顶在头上。由于发髻不能像唐宋那般多姿,只能盘在头顶,妇人们便挖空心思用珠宝金银装饰。

    命妇们手都拢在袖中以示端庄,纷纷给皇帝宴饮助兴,恭贺新禧。

    “陛下。龙体可康健?奴婢听说,陛下服了沈公公进献的药师三神药,龙马精神更胜从前呀。”梁芳满脸堆笑地道。

    与看官想象的不同,明黄色帷帐下,炕上盘腿坐着、穿着秋香色常服的,是个和颜悦色的胖胖的人。他头上戴了顶黑呢软帽,高高兴兴地看着这些庆祝活动,因为胖微微有点喘。

    “恭祝陛下新禧。”一头戴金冠、腰佩木剑,似道似儒之人上前贺道,他手上檀木托盘中是一沓黄纸咒符,恭敬献上,“臣特在太上老君、三清圣君坛前供奉,辟邪吉祥,是乃陛下受命于天,洪福被于万民。”

    “朕政有李通政,外有通元国师坐镇永昌寺,总算能在皇天后土面前说句真心话了。”

    李孜省道:“陛下,道法自然,冥冥在天,陛下得到天神的庇佑,是乃陛下精诚所至,并非臣等人力所能为——臣等只不过是陛下与冥冥的桥梁罢了。

    对冥冥的虔诚,并不表现在外在,每日唱念多少遍冥冥的功德;或者捐献多少金钱——如若这样,冥冥岂不是只青睐富人商贾、高门大户?冥冥只在乎于你的心对于它的感召。”

    成化皇帝若有所思,道:“朕今日常常苦闷,觉得冥冥对朕的召唤弱了。”

    李孜省道:“陛下,冥冥乃是至高无上之大神,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呼唤它的人——陛下有时候觉得冥冥呼唤微弱,乃是被这勾心斗角的世俗事物蒙蔽了天眼,削弱了灵性之故。陛下在最危难的时候,冥冥之神都没有放弃您。”

    皇帝点头感慨道:“是了,在朕最危难的幼年,多次经历生死时刻,常常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叫朕不要放弃。”

    李孜省道:“冥冥之神一早就拣选了陛下,所以只有陛下才能分辨方术的真假,这就是神之天赋——这一切的苦难都是冥冥之神对陛下的考验,命运的考验越是坎坷,就是在此时才能看出陛下内心中的神性哪。

    冥冥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信徒,就像落水的人,拼命挣扎会沉没,只有完全地相信冥冥之神命运的安排,才能放松地浮在水面上,就如同醉酒之人反而能顺水漂流而获得生还一般。

    ——如今国泰民安,这一切都是冥冥在扶助着陛下呀。”

    ******

    谨小慎微的王皇后陪伴皇帝行春节之礼,早早便称病隐退了,只因她根本不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后宫实际的掌权人万贵妃,她在西暖阁坐着,一边看着后宫监史如流水一般呈递上来的账单、对牌:“陛下的皇父经历土木之变,于谦那帮逆臣拥着朱祁钰称帝,陛下由太子骤然被降旁支亲王,英宗皇帝连宫殿的门窗都被铁水封闭,只留一个小洞递送食物——有多少人想要害死陛下、让那叛贼的儿子继承大统?陛下屡有死生之险,是我带着他逃躲奔藏,期间多少辛酸?岂是现在宫中这些娇生惯养、风花雪月、只懂得往上爬的小蹄子所能知?

    后经夺门,陛下才又回归东宫,成为天下储君。

    这是因为天命在于陛下。

    可是,命运完全身不由己的经历,没有原因的巨大的动荡,让陛下像个孩子似的吓坏了。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他像只鸽子一样迷信。他不知道是用仁慈换来周围人的爱戴?还是用铁血换来其他人的恐惧、服从?

    所以他都做——他不敢和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他不见朝臣、不愿杀人,非常在意言官的评价;他按照儒家圣君的一切行为准则表现,非常在乎天象的警告和天人感应。

    他给于谦这老匹夫平反,甚至让朱祁钰这个叛逆也入宗庙,当年他们可是联手想要害死陛下!

    ——可是陛下,他心地太仁慈太懦弱了,这些并不能够换来人心、换来安全。

    只有那些超越自然的东西,才能安慰陛下不安的心灵。”

    沈自丹低头道:“陛下还有娘娘,陛下心中的伉俪只有娘娘、再无他人。”

    万贵妃此时已是五张往上,虽然衣饰极尽尊荣,要说姿色容貌,顶是没了——年岁洗去了她所有的容颜,让她看起来严厉、坚毅。此言一出,她坚定如战士的目光,却突然流露出如同热恋中的女子的脆弱、温存:

    “是啊,陛下只有我了。”

    ******

    皇帝此时看见李孜省身后立着一个穿黑白道袍的人:“这位上师是?”

    那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年纪,须发皆黑,道骨仙风,他上前两步拜倒在銮驾之前:“陛下,草民也曾是迷路在红尘中的人,现在了悟能断,只欲追求冥冥。”

    “道长平身吧。道长也曾蒙冥冥之神召唤?”

    道士起身谢恩,再拜谢道:“贫道不才,曾有幸得上三山——故而可保百年青春。”

    皇帝眼中微微放光,但并不完全相信:“道长,朕观看五雷法、堪舆术,天师术士,见得也算不少。不知三山派,是有何擅长?”

    道士面不改色,回答自如:“启禀陛下,三山就乃是冥冥之神拣选在地上的国——故而三山之术,不用秘法,而是与天地万化呼应相合,也就是利用自然之力。

    愿为陛下展示。

    五行之说,起源于夏商,完善于战国,天人感应之说,更是西汉董仲舒独尊儒术。但木之素,仍为生命。在此之前,更古上人,在比生存之物更高更原始的,起源于四元素——水、火、风、地。

    此为自然大能之秘法,能量之来源。

    贫道资质愚钝,不会五雷背山缩地之术,贫道之能,不过源于此四元素。”

    他言罢,挥起左手,手中水球转如仑,其声潺潺;又举起右手,此中火舌如曼珠沙华之花。他两手回环相合,哗地一声巨响,水火交撞,白色蒸汽骤然发出——其中飕飕之声,是一个小小的龙卷风在他手中生成!

    道士双手如转轮(搓螺旋丸)一般轮转数圈,然后捏决一挥——白色的水蒸气如白鹤的双翅一般在他背后散开。

    皇帝看得眼都直了,不禁身体前倾:“李通政,从何处寻来此等高人啊!”

    李孜省上前恭敬行礼:“微臣斗胆为陛下推荐——白㰋书院,闻人悯人院主。”

    闻人悯人上前跪拜:“陛下,只是这土之术,涉及天机,贫道不敢使用,只能在陛下龙威下透露一二。”

    “道长请说。”

    “戊戌日,土龙东出,会有地震。”

    “地震?”

    掌管历法的内监上前:“陛下,今日就是戊戌日!——妖道大胆!”

    皇帝止住內官:“这是道长大能?”

    闻人悯人摇头:“不,此乃天之意。”

    “何意?”

    “天乃乾,主陛下;地乃坤——物不平则鸣。”

    “皇后?”

    “贫道地位低下,怎敢妄语干预皇家之事,只待天意到来,贫道的忠心自然分明。”

    “罢了,你下去吧。”皇帝有些厌烦,他多次欲废掉王氏皇后,改立万贵妃,但一则群臣反对,二则王氏、张氏、柏氏都是皇父给他选的妃子,王氏和被废的张氏张扬不同,性格谨小慎微,处处礼让万贵妃,连妃礼都免了,实在挑不出理由动她。

    这道士虽然是在按照自己的心意揣摩,但也终究没什么用。

    想着,他兴致阑珊,等待宴饮结束,就回到了自己的宫室。

    才刚睡下,京城东侧突然红光漫天,大地传来震震。(继晓的傀儡攻击万花川迎风别业)

    “陛下!”值夜的太监连奔带爬地跑进来护驾,紧跟着冲进来的还有万贵妃——她用身体挡在皇帝身上,在内监的护送下逃出宫室。

    “现在什么时辰?”“未到子时。”

    “传李孜省,去把那个道士叫来!”

    ******

    沈自丹看到漏夜,被皇帝传召入乾清宫人络绎不绝,钦天监太史令、内阁首辅万安、李孜省和带着头巾的道士,知道情势要变化。

    钦天监还是老一套:“陛下,地震乃是天人感应,是乃上天提醒陛下,应命群臣修身反省。下诏减少贡献之物,整治边备,停止营造,疏理冤案,放宽银课、工役、马价,抚恤大同阵亡将士。并择吉日祭祀天地,昭告祖先。”

    万安连连磕头:“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

    皇帝摆手:“就按照卿所说、再择吉日祭天。还有呢?”

    李孜省上前道:“陛下,此震应在京师,是有大深意。陛下不应当复立西厂,再兴杀伐,与群臣对立。”(汪直查抄官员,也干扰了传奉官受贿,李孜省因此不希望西厂复立,再有直属于皇帝而他笼络不住的力量。)

    皇帝心中动摇,他的确有处罚汪直后,等风头稍过再立西厂的意图——东厂和司礼监历史悠久,勾连庞大,总是有些掣肘,像刀子不够快。

    皇帝看向闻人悯人:“道长,你语言土龙兴动,果然应验,可有进言?”

    闻人悯人上前跪拜道:“贫道不懂得人事,只能从天地之法角度阐释,可能不如陛下之意。”

    “说。”

    “陛下可知,大地为什么会震动?四元素中充满能量,就如同水龙、火龙、风虎、土龙居于元素之中,游动循环。故可见水之流动,火之跳耀,风之盘旋,大地也是一样。洪水泛滥是因为河道阻塞;大地之所以震动,因为土龙在土中运转不畅,被某种力量压制。土龙只能愤然出土,就如飞鱼跃出海面一般,于是大地震动。

    所以只要将这股阻滞了土龙运转的力量调离京师,自然龙气和畅,坤宁也复平安。

    这更可带动一位女贵人体内的毓秀之气。”

    “是什么东西阻滞了土龙?”

    “请问陛下,年下是否有圣器进京,惊扰了宫中贵人?BJ城乃是龙气抬头之处,土龙本来运行旺盛,轻易不会有所触动,此圣器必然大能,可能与土龙相克,冬春主大凶(冰霜之使天寒之时内力最盛),入夏秋才能得安。”

    皇帝未有表态,躲在屏风后垂帘听政的万贵妃已经勃然变色,叠声吩咐心腹宫女:

    “唤沈自丹来!”

    ******

    “奴婢拜见娘娘。”

    “水土相克,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我问你,那妖剑春水是否还在你手里?我看在你进献三神药的忠心上,才饶你不死——若这东西妨了陛下,妨了我腹中龙字,你十个头也不够赔的!”

    沈自丹额上汗涔涔,他微微眯眼,细思对策:“回禀娘娘,永生之药既已大成,春水已请高人封存,以防备皇宫,保卫陛下和京师安全…………”

    其心腹宫女凑上前耳语,万妃听完:“听说你刚调换了腾骧左卫指挥使?”

    “娘娘英明。”

    “就是他。罚他带剑给我撵出京去!就撵到大同去看长城吧!”

    “是!”

    “西厂的事儿陛下准不了了,要尽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奴婢定当万死。”

    ******

    沈自丹:

    一个闻人悯人,像是对手早早安插在棋局之上、引诱我去吃的气眼,一朝做活,我方满盘皆输。

    可笑是我押解他入京,亲自送他到陛下面前;而却直到他登堂入室,我才恍然察觉。

    此番一来,西厂复立无望,我手中无权无兵;刚入我手的腾骧四卫被他们打发出京,京师的武力守备不在我手;春水也远离了我的视线,非常容易被中途截走。

    只是他们用天象之说,要把春水赶出京城之外,只是为调虎离山,还是春水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圈套?

    朔:督主,紧急情况,迎风别业被袭——韩大人已带腾骧左卫来救,但事发蹊跷,残说当时天地大震,请督主援救。

    沈自丹: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你们难道真的可以呼风唤雨?

    ******

    永昌寺。

    转过三大殿,继晓和他的信徒们修行的红宫。建筑底部为夯土,上面木栏楼阁,不施漆画,异常朴素。进入大殿,里面却别有洞天——

    几层楼高的内堂中,抬头望去,藻井旋转着通向天顶,墙壁上、木梁、阑额上,都用颜料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壁画,简直如同在敦煌的佛窟之中一般。堂中法器、灯烛、祭器,皆是人骨人皮所做,整个红宫鬼气森森,就连地板的缝隙中也填充着似是人血干涸后的暗红色蜡迹。

    正中,继晓所坐的莲花座后,是一幅巨大的毛毡织就的巨大的绿色度母像,脚下踩的是六道轮回。六道之轮中业火诡道,以各色不同颜色、活人的头发编入其中,狰狞不可描述。度母绿色皆是以孔雀石镶嵌,而那莲花座竟是以红珊瑚做成。

    正如他额上一抹血红。

    “通元国师,久别无恙。”闻人悯人双手合十,“还要多谢李通政大人的引荐,你我才能再得相见。”

    “大胆疯道人,敢对住持大人无礼。”

    继晓眼皮微动,眼尾红色的痕迹褶皱,细长的双目睁开:“佛陀之前,不得无礼,下去吧。”众沙弥散去,他嘴唇上露出一个凉薄之笑:“贪婪的陆上之人,你将血池弄得如此污浊,和本座有何话说?”

    闻人悯人毫无愧色:“国师大人,都是追寻永生,我们只是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何高低之分?”

    继晓目中玩味之色仍如三途川之水,伸出长指甲的手捏决,如诅咒的昙花盛放又转眼凋落:“你为了保持这具躯体的长生,每当步入暮年,就进入血池浸泡,期以原海血池之力,唤醒细胞的全能之力——现在的你,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代的复制人了吧?

    我看到黑墓之中你遗留下来的一代代自身复制体的尸体和碎肉,

    那些被原海之力打散的你的细胞,还混沌地漂浮在血池之中,如同一锅肉汤。

    而那些被你抛弃的上代躯体的每一个细胞,还被你追求永生的执念驱动,它们不甘地聚集成群,如同被打散的真菌蘑菇、海绵动物,破碎的细胞还想再次组成宏观的躯体。在原海里翻涌。

    真恶心。

    你躯体的完整性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了吧?

    施主,你是否常常半夜惊醒于噩梦,梦到自己手臂突然脱落,躯体化成一滩尸浆?”

    闻人悯人被他说中,并不否认:“对于死神的恐惧,是每个生存之物的本能,每个人、每个生命都不能幸免。这也是三山对我的考验——以我虔诚之心,总有一天会获得三山的豁免权,获得永生。

    倒是你,你被封入这躯体,不死不灭,不得超生,滋味如何?”

    妖僧双手合十:“我并不畏惧死神。”他抬头环视这鬼气森森、充满人骨人皮,如同人间地狱,“我崇拜并且追寻着死亡——只有死神才能将我带入无上净土的十三天之外,西方极乐。”

    “看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只有药师族能够达成我们共同的祈望。”闻人悯人道。

    继晓默许了他们的合作,他微微有些好奇:“你说人类的皇帝,为了获得永生,会选择我们之中的哪条路?”

    闻人悯人露出嘲讽的表情:“他没有勇气选择任何一条——人类的帝王追求的永生,只不过是永远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他们真正如我们一般体会过了永生,体会了变成肉泥、乞丐、被烧杀、如泥土般佝偻匍匐在大地上,被人类唾弃,经历生老病五蕴盛世间一切之苦,亲眼见证和经历人类所有的恶……”

    继晓微微摇头:“没有人能承受世间所有之苦、承受人类所有的恶——药师也不能。到那个时候,死神将是唯一的仁慈。不过——你承诺给我的春水呢?”

    “国师前番自取不得,贫道已用计将春水与沈自丹分离。到时候凭借国师妖力,还愁宝器不得?”

    “哼,远在天边,就算是本座的法力,傀儡之力也会减弱。”

    “你真的认为春水能够解开你的诅咒?”

    “只有白剑可以解开我的诅咒。”

    二人略住言语,忽闻门外有沙弥报告:“住持大人,国舅万喜大人入寺拜访。”

    “请国舅大人入精舍。”

    ******

    “国师大人,可有秘法?”

    “阿弥陀佛。国舅大人此来,可是皇贵妃娘娘之意?”

    万喜叹口气道:“哎,国师大人有所不知。贵妃娘娘素日约束我们兄弟甚严——说实话,这封赏后妃母族,乃是我大明朝祖上历来的规矩。我父亲兄弟拿个指挥使当当,也不是什么内阁首辅大臣,不就是朝廷看娘娘为陛下诞育子嗣劳苦功高,给咱们养个老……

    就说我们是什么外臣佞幸!

    当年土木之变的时候,要不是娘娘拼死护着陛下,也算是对社稷有功,不然,哪有今天啊?”

    继晓不看他,直看着茶碗中微微荡漾的涟漪。

    “西方有宝树,果在菩提中。娘娘当年可在佛祖前发下了什么愿?”

    “嗨,大师,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来就是想替娘娘问,娘娘命中是否真的无子?”

    继晓双手合十,闭目吟诵了一段地藏经,突然抬目:“贵妃娘娘有子。”

    “真的?!”

    “那个孩子是她一生荣耀的来源。”

    万喜眼珠像是被欲念之火催着的煤炭,从黑色的小珠子,燃烧成发光的赤红:“娘娘之子,是未来的皇帝!那如今位子上这小祸害,哈哈哈,岂不是命不久矣!”

    继晓垂目,笑而不答。

第二十四章 抉择;禁忌之情 (沈芸、韩偃)

    【尼犁卷】

    他人即尼犁

    我心是地狱

    桎梏在心海

    熬熬不得出

    ******

    《十八尼犁经》曰地狱,分名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

    就乃是: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杀生;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

    ******

    莲花王女口中喃喃有词。

    沈芸:怎么,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的人,会害怕什么地狱吗?

    莲花王女:冰霜之使,你以为地狱存在于何处?地下吗?非也。

    地狱存在于人的心中。

    那些拔舌、油锅、刀山、石磨,并不是加诸于人身上,而是加诸人的思想之中。相信之人如临雷池,不信之人如拂蛛丝。

    人也是一样,只有跨出那思想的桎梏之外,才能接近智慧的真实。

    沈芸,你对自己的情感,就很清白自知吗?

    沈芸:你和春水一样,很擅长诱惑他人

    莲花王女:你真的已经决定放弃你所有其他的愿望、放弃你的情感吗?

    当我说女性只有以母亲的身份才能获得儒家社会的认可时,你想到了谁呢?

    你的内心因为没有办法让她成为一个母亲,而感到失望吗?

    沈芸(眯起眼睛,目光如冰):你不肯救她?——我可以杀了你。

    莲花王女(平静地笑):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我是个天摩,如果今天她的濒死是由于缺乏内力,我可以救她。如今她不是少,而是多。

    她吸取继晓的妖力,吸得过满。

    ——只有寒玉才能克制天摩。

    但如果你去救她,你的内力会被她损耗。

    你心中清楚,她是为了你而来的,她一生的悲剧都因你而起;

    你的理智也清楚,这次的攻击只是敌人的试探,一旦你内力空虚,定会有人趁虚而入;而她不稳定的思绪、随时爆发的难以预测的行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你、春水连同你背后的计划一同拖入深渊——理智提醒你应当消除这个威胁。

    要怎么做,

    人类的少年啊,请

    从心而选吧。

    ******

    戈舒夜仰面朝天,眼睛睁着,仿佛睁眼陷入一种深沉的梦境。她漆黑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蓝膜,像是刚出生的小猫,显得她的瞳子格外大,大得瘆人。

    万花川迎风别业已经迅速地恢复了井然有序的防备,暗卫和被召唤来的腾骧左卫勇士守护着现场,等待这里主人的视察。

    初步的判断只能确定这是一起灵异的事件——别业大门洞开、外墙被灼烧,满是鬼手的抓痕,敌人却不留一丝痕迹,白骨鬼兵落地,如被业火烧灼,红光鬈曲,转眼化成灰烬。

    夜风吹拂,余烬如同柳絮飘雪。

    只有封住望五官的一张符纸,还留有一半未烧尽。

    “把上面符画誊抄下来,差人查探是何庙何庵、何宫何观所画出。”沈自丹细细查看了符纸,烫着金纹的细密熟宣。

    新月上前:“回禀督主,是宣州进贡皇室的万字暗纹烫金熟宣,只有宫中御用。”

    “如何流出?”

    “万贵妃娘娘为求观音赐下子嗣,赏赐永昌寺。”

    他微微拈了拈那描金纸符。是的,他敌人无比强大,而且相互勾连成为一栋铜墙铁壁。这个时候,他不能冒险损失自己的内力。

    “提督大人,你不救她吗?”韩偃明明位卑态恭,低头行礼,却给他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

    “都下去吧,容我想想。”

    ******

    我,看着她,伸出手,却仍然不敢触碰。

    有时候我希望她离开,离得远远的,过上戈盟主付出性命为她安排好的安稳人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样我的心就不会因为见到她而波动;不会反复自省,我见面的时候是不是不慎,是不是开心得过了头,是不是已经被周围人察觉出了我的失态。

    但她还是没头苍蝇似的、总撞到我的枪口上,让我几乎迷信这是命运了。

    她耀武扬威地像个小猫咪似的在我面前蹭呀蹭的时候,我总是有些喜出望外。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绝不会踏出这一步——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所以每次她出现,我都要赶她走——像抚摸了小老虎的人,感到震惊欣喜的同时,也不能期望再次相遇,一方面虎大人伤,我不确定未来的她还有善意,一方面怕她依赖上自己,就失去野外独自生存的能力了。

    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也没有任何可能给你承诺。

    我不是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光下的人。

    今夕何夕,非彼良人;

    三星在天,束手无语。

    为了你的人生着想,也请不要和我产生什么联系。

    戏文里怎么说的来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不,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了。

    至少请让我先离开。

    是我沈自丹权势煊赫、眼高于顶,是我看不上你一个乡野村妇,不,就算仙子王孙也不入我眼,是我,看不上这世间所有的女人!

    这样我就可以维持我仅剩的尊严。

    ——因为那些对于常人来说非常自然发生的男女情感,对我来说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也许只在今天,我希望你死——

    如果你为了我而死去的话,你的灵魂就会就此停滞,你不会再遇到其他更好的人,我也不会看到你将如此的执着用于他人,离我而去——

    在你对我执念最重的一刻结束你的生命,你的灵魂就会完全地、完全地属于我!

    ******

    沈芸的瞳孔骤然缩小,春水发出如泣如诉的哀叹。

    他已经感受到了情感的黑暗,如心海中的暗流,汩汩而出的,是自私、酸楚、独占和破坏的欲望。他懂得了,但是他也做出了抉择。

    ******

    对不起,不能救你了。

    我以后,会像那些虽然续了弦、但仍然每年都写祭妻悼文的虚伪的人一样,把你的名字当做盾牌,挡在我的心上,在虚假的回忆里假装我经历过完美无瑕的爱情。

    谢谢你问过我,但我不像你那么勇敢。

    ******

    他第一次碰触到了她,不是刀兵相见,不是剑拔弩张,只是像人类的猿猴本能那样,温柔的碰触。她仍然温热的躯体,散开时会发出窸窣声响的发丝,柔软的触碰,和呼吸。

    这是他失去母亲和妹妹之后,对于女孩的第一个拥抱。

    她柔软的头,像只小鸟一样垂在他肩上。

    她的生命正在流逝,就如同她的温暖。

    她的手迅速凉下来,那寒意顺着她的手臂、四肢,向她心脏聚集去,就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无法阻挡。

    沈芸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抚着少女的后背,似乎想把那迅速降低的温度抓住,可是他每次冲动想要输出内力,都咬牙止住了——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冒险!

    他仰头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滴下。

    就像当初失去母亲和妹妹,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也许,也许用不了那么多内力,也许可以应付他们!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绝望而侥幸的声音,他疯狂到要失去理智了!

    不行,不行,太子是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才保下来的,

    他们的生命,师傅的生命,纪妃娘娘的生命,和她的生命,难道有孰轻孰重之分吗?

    在利弊的天平上称量生命,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献祭的绝望。

    你要向春水许愿吗?

    ******

    在别业偏厅等了一夜的韩偃,终于得见东方破晓。

    沈自丹已经盥洗过,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麻布外褂,显得面如白纸,也许是彻夜未眠,脸颊凹陷、非常憔悴。

    “腾骧左卫指挥佥事韩偃,英明忠武,特拔擢副都指挥使,带领勇卫营,北上守卫大同。得令三日内整军出发,不得在京拖延。”

    “谢主隆恩。”

    “赐宝剑一把,见机行事,剑在人在。钦此。”

    “是妖剑?”

    “你就当是。”

    “那——”他看向那具少女静静的躯体。

    “死生由命。你替我……带下去好好处理吧。”

    *******

    韩偃扛着被一卷席子包裹的十三夜大步快出,一边叫唤韩春:“快去请大夫,像是冻伤,还有一口气!”

    “天哪,她身上冷得像冰块一样!”韩春摸了“尸体”一下,被凉得赶紧缩回手。

    “还不快去!去老宅会合!”“好!”

    ******

    戈舒夜在炕上缓缓醒转过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毡毯子,灶火烧得极暖和,她感觉自己又热,都要被那毯子压死了。

    “哟!”打着盹的韩春一个激灵蹿起来,“姑奶奶你可醒了!快快快把姜汤灌下去,我这都熬了一晚上了。”

    戈舒夜一骨碌爬起来,又饿又渴,一边啜饮着姜汤,一边不忘把姜吐出来:“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那个跳大神的念咒,周围人都倒了,那混蛋还问我是不是聋子,简直小瞧姑奶奶,我上去就要跟他理论!”她手舞足蹈神气活现地说。

    韩春乜斜着眼睛:“然后呢?”

    “然后……好像没打过人家。就不记得了,哎,马有失足,好汉不提败军战绩嘛。”

    韩春眼睛瞪得快掉下来了:“你真一点不记得了?——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大少爷连夜找大夫救你,你就没命了!半夜军医说治不了,他去求姑妈找了韩家有世交的神医蓝大夫!”

    戈舒夜撅着嘴,从姜汤的泡泡里不甘地嘟囔:“那谢谢你们家大少爷哦。”

    我梦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哐!韩偃踢开门,进来。眼神像刀锋一样从她头上剜过,把戈舒夜吓得小猫一样把头缩起来,对方直接忽略了她,显然是生气不想和她说话。

    “我怎么得罪他了?”她小声问韩春。

    “大少爷被赶到大同去看长城了。”韩春没给她好脸色。

    “我发誓,我没说他坏话呀!”

    正在往灶中添柴的韩偃听闻此言,站起身来:“不管你说没说,都没用了——你也得去。”

    “为什么?”

    因为你效忠的“主人”,在博弈之时,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你的性命;像抛弃尸体一样将你抛给了我;因为我像个傻子一样东跑西颠,低声下气地求人,去救你的命。

    但此言不能宣之于口,韩偃长腿一翘,坐在板凳上:“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西厂的探子,向一个太监效忠?——就算你一介妇人,不明是非,也总该知道羞耻,知道这件事不光彩吧?”

    “你们除了骂我不要脸,能换点别的新词儿吗?我都听腻了。”她如今已经毫不在意了。“再说我也没有向他效忠,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而已啊。”

    歇后语听前半句还是后半截,取决于人的心事咯。虽然戈舒夜用的是后半截,但韩偃听进去的一定是前半截。

    他怒而拂袖而去,哐地一声摔上门,坐在门外屋檐下洋洋洒洒的雪里。

    其实他在别业中的那一夜,半夜小解之时——他看到过。沈自丹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舒夜,舒夜,戈舒夜。醒来、醒来,回来,回到我身边。”

    所以他才得知她的名字。

    但他看她的眼神让韩偃想起来就冒火。

    变态!

    可是他还是没有救她。

    窗棂内传来戈舒夜向韩春炫耀自己新学剑法的笑声,像小猫扑蝶,每一击都伴随着内力的涡卷,在冬日的小屋内掀起旧了的窗纸如飞蝶。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门响了。戈舒夜身上包着毯子,像个掉进陷阱、被装进麻袋里的山猫,试探着靠近他身边:“韩大少爷,谢谢你救了我~~好啦~~我跟你去大同看长城。”

    “你去干什么?给我添乱。”

    她脸上那种赖皮、混不吝的表情慢慢褪去,眼神变得庄严、坚定,像是一只成熟、看尽千帆的猛虎从小小猫的身体里呈现:“我父亲生前和小王子交过手,我想我能帮上忙——他如果知道我为国尽忠,在天上也会欣慰的。”

    韩偃侧过头,有点惊讶于她这番话。她一看,立马又嬉皮笑脸起来:“而且我内力变得好强啊!——我一定吸了那跳大神的好多内力,你看!”

    她一掌挥出,风从水辟!

    韩偃白了她一眼:“身体好了是吧?好了去劈柴烧水,出征路上好好报答本少爷的大恩吧。”

第二十五章 鸠占鹊巢;被隐藏的情感(乔安真、闵少悛)

    乔安真:

    当父亲开口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

    我和小夜一起长大,她总是光芒中心的那个人——且不说她是盟主的掌上明珠,得到了盟主所有的偏爱和照顾,就是她自己,本身的素质也能自然地吸引到所有人的关注:

    她美丽、聪慧,又争强好胜。

    当她幼年的时候,是所有长辈都最喜欢的那种乖巧的女孩儿,我记得盟主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这个杀人无数、沉默寡言的汉子却获取了所有人的欢迎,因为他怀里那个粉团子似的幼儿。她娇嫩的皮肤,葡萄似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刻也不住地盯着人看着,然后红红的、菱角似的小嘴就对那人露出好奇的,快乐的咯咯的笑。所有妯娌亲戚都又喜欢又嫉妒,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捏一捏那肉嘟嘟的粉脸蛋,摸一摸她扎成角髻的黑黑的头发。

    等到及笄之年,她像白嫩嫩的藕节,突然拔节,长成翠绿欲滴的荷箭、清丽逼人的荷花——幼儿那圆滚滚的身躯像植物那样拉长了,连姑妈戈夫人也带着骄傲的语气连连说她“个子蹿得像是蒿子草,一晚上的雨就长得比人头还高”。那个粉团似的圆圆的身躯,舒展出一个修长苗条、袅娜窈窕的少女,她脸颊上嘟嘟的婴儿面,也像发芽的植物消去了种子中的营养一般被成长消去了,露出荷花瓣似的一张少女的脸。她的牙齿和西北人一样,很白很整齐,笑起来像是一口贝壳;但与西北女子健康、红扑扑的方圆脸膛不同,她祖先好像从哪里混进过一丝江南水乡的血脉,柔和了她长圆的脸型,让她显得有一丝令人怜惜的柔弱和忧郁。她乌黑的头发长长了,乌云一样堆在脑后,更衬得她红色的嘴唇如同飘在白雪上的山茶花瓣。

    而我,他人口中的评价一直停留在“五官端正、举止端庄”。当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是一张可亲、并不令人讨厌,但也说不出亮点的,普通的脸。我大却没有妩媚顾盼之姿的眼睛,我不甚高挺的鼻子,我红扑扑的脸庞。

    有时某天尽力整饬妆扮,偶然会感觉“今天的我还蛮好看”,只要这时不施脂粉的她的倒影也进入镜子之中,就瞬间如同萤烛的光芒被日月掩盖——就是我自己同时看到镜中的自己和她,也会被她耀眼的美丽夺去所有的目光。

    又怎么能责怪武林盟会时少年们不安份的蠢蠢欲动呢?

    又怎么能责怪他人注意美人、多于平凡的我呢?

    她又是如此聪慧,如此懂事。

    天壤之别,只会让尘泥之中的人感到绝望。造物主确实是不公平的。

    但是关于杨昶——

    我仍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云头堡时候的模样——他虽是少年,但身形已经挺拔,那日他穿了一身青袍,外面罩着为家人戴孝的白色罩衫,头发因为赶路有些散开了。像一棵月下青翠的松柏,无端地让我想起苏轼的句子: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当他侧脸,修长的脖颈和因为瘦而突出的喉结勾勒出剪影的线条,就如竹枝柏树的影子投映在水中,那样清俊、峭拔。

    山有扶苏。

    那一瞬间我心跳漏拍,如同从失足从空中坠落。

    ******

    我也记得小夜的反应——我以为她也会露出少女的含羞,或者是像小霜那样叽叽喳喳绕飞的小鸟一样明显的对杨昶的好奇、好感。

    不,小夜像一只领地被入侵的猫一样,虽然落落大方地叫了“杨昶哥哥”,但是背后却竖起来一脊梁威胁的毛。

    是嫉妒。

    很奇怪——女孩不光会钦慕耀眼的男孩,也会嫉妒男孩。

    杨昶没来的时候,我记得小夜很喜欢朝盟主撒娇的——可是因为杨昶持重端庄,盟主又特别喜欢他的性格,小夜渐渐的也不笑闹了。

    以前,都是盟主带着小夜练功,夸她有悟性,还经常把小时候的她架在脖子上——后来杨昶来了,一来男女有别,二来盟主着实看重杨昶,他的功夫确实比我们小打小闹的女孩高一大截——小夜也不怎么积极地跟着练剑了。

    盟主还以为小夜是长大了、稳重了,还夸奖她。

    周围的人也让小夜不要多心,亲戚们都劝说:盟主刀尖上讨的是硬生活,云头堡靠你们两个姊妹是撑不起来的,武将传家,自然注重男弟子,所以你们作为家人,不能去争抢父亲的宠爱,免得让杨昶觉得他被当做外人了。

    小夜是很聪慧的,一点就透,她不会去撒娇打滚。她像一只争抢领地战败的公猫,舔舔自己的前爪,然后高傲地、一言不发地离开。

    ******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杨昶的——大概是在朝夕相处之中,或者他不经意地说出:“其实大小姐性格很差,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像失心疯似的。”之类的?——和其他见到舒夜的美貌就发疯的少年弟子不一样,他好像对她免疫似的,淡淡的,不冷不热。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他的行为却一直肩负起了盟主对他的栽培——他守礼守序,保护云头堡的人,温柔绅士,而且不求赞扬和回报。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在众亲戚都起哄“盟主后继有人”之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不,选择谁继承云头堡,都是盟主的决定。”

    虽然在他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云头堡的“从属成员”,但他对我们的关心和回护,从来不会少。他会默默关注我们三人的安全,巧妙处理云头堡佃户的纠纷,在众人都松懈的节日,半夜里在堡中和四周巡逻,查访漏洞——他半夜总是很容易惊醒,似乎心中藏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盟主有时候会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去收田租,佃户们排成队在场院上,除了粮食和粟米,有的带着鸡蛋、洋芋,有着带着成篓的枣,有的拉着羊用羊奶交租。而作为收租者的盟主也要帮他们处理一些琐碎杂事的裁判:邻居欠账、谁家盖房占了谁家的地、谁家牛踩了谁家的秧,哪家媳妇与妯娌拌嘴、不孝敬老人,或是嫁娶丧死之类的仪式……

    小夜不甚喜欢这种琐碎的工作,忙着追猫逗狗,我总暗中觉得她好像有点自闭,与人交往的能力不行(乔安真暗中得意)——她因外表被人类所喜爱,自己却总是不甚喜欢他人。

    我却很乐在其中——我常常幻想如果是嫁人之后做了当家媳妇,也要帮助夫家收租、料理上下琐事,把收好的租子一件件记账、归档,指挥短工们将收到的粟米、蛋奶、药材分门别类地装上车马,然后回家再指挥家丁们将收获整齐地堆进仓库。这样仓廪足食,我就可以更换素衣,洗手为他们洗衣煮饭。

    有时候我偷看一眼杨昶,然后偷偷把他加入我的幻想。

    如果是小夜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的话,你日子会过不下去呢,看,你还是跟我比较相称。我偷偷地说,心里忍不住渗出一丝甜蜜。

    我会忍不住继续想象,在那个遥远的建宁卫,有着怎样一个四水归堂、满壁都是仁义礼智二十四孝雕刻画的高高的祠堂,在庄严而高雅的楠木下,摆满了红木的牌位和身穿赤红官服的首辅画像,还有他们的夫人,带着满头珍珠的凤冠,穿着霞帔,被封为“诰命夫人”。

    我想着想着,就会想到,有一天,我和杨昶的画像一起出现在上面,

    等我老了,我们的子孙一起给我们供奉香火,上面供着我的牌位“杨乔氏”。

    我一直偷偷藏着这个幻想,直到盟主宣布婚约,将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所有的美梦打碎。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杨昶是盟主费劲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无论小夜怎么不会过日子,这份管家之权都不会落在我头上。

    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果不是盟主眼光高明、手段果断,联姻对象是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一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头上的——如果杨昶取得科举上的功名,他尚配公主都绰绰有余。

    盟主甚至可以为了达到联姻的目的,让杨昶和小夜从小培养感情。

    父母爱子的心,是多么深谋远虑啊。

    那个被盟主捧在手掌心的一直是小夜,也只能是她。这不仅是父母之爱,更是家族之幸,光耀门楣!

    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吟霜顶上去,决不会是我。

    少女的粉红色的爱情梦碎了,留下一地现实主义的风刀霜剑。

    ******

    只是我没有想到,命运真的会给我机会。

    原来在我三人之中,杨昶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他最在意的还是小夜。吟霜太闹太作太幼稚了,有时候让人觉得厌烦;而我……,他人的眼光从我们三人脸上掠过,总是会面对着小夜抽一口惊艳的冷气,却在我脸上最快地略过,仿佛迫不及待似的。

    我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和小夜争任何东西。

    这个机会就是沈芸。

    虽然小夜在其他人面前都掩饰得非常之好,她彬彬有礼、秉公决断,对于任何门派的弟子都欢迎而且礼貌,让人感觉亲切又得体,并没有有藏私和偏袒。——果然又有她的崇拜者傻傻地跟上来了,华山派的那个狂生小子,闵少悛?

    她偏袒沈芸。

    我知道,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我知道,那是当她看到一件特别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她的瞳孔会变大,她的瞳仁本来就黑,这样会显得整只眼睛黑洞洞的,像一汪看不见底的黑色寒潭,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有些吓人。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沈芸。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我不知道沈芸感觉到了没有——那种热切,那种藏也藏不起来的热切!

    钱塘梳山沈氏和钱塘王钱氏是姻亲,也算时代富贵的好归宿——如果,如果他们执意要在一起,说不定,说不定盟主也没办法……

    所以我才会帮她和沈芸传递消息——

    没想到我们因此铸成大错,一个足以使天地倾覆的大错!

    命运像转轮,我以为命运女神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是机会,当我拉住她时,天空倒转、大地倾覆!

    我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坦白我们的罪过,该向谁道歉,该向死去的安贫哥哥,该向盟主?

    当我六神无主、自责不已之时,我知道最伤心的是小夜——可她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她甚至不肯向大明帝国那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低头认输!

    我被她震惊了——她是真的任性,也是真的勇敢。但我知道结果——在她让我带重伤的杨昶先走之时,我就知道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种情势之下——

    洁白的玉璧怎可能完整?

    (作者吐槽:不不不你看错了,她不是块玉璧、她就是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但是有屈服强度的不锈钢)

    ******

    在父亲开口之前,我一直忙着为盟主伤心,为小夜遇人不淑而冤屈,为自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而后悔。我却一直忘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变故,让云杨联姻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决定者——就是盟主本人。

    而小夜……

    小夜也不在了。

    好像突然间,一扇一直闭着的门在我眼前、向我打开了。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是我呢?

    我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夜,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我一定可以做得比小夜好一万倍!

    ******

    我们与杨昶这么多年的交往情谊,我深深地明白他的秉性——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对于盟主的恩情和对于小夜的情谊是最深的,就算陕甘绿林如鸟兽散,没有一个敢为盟主出头,他也绝对不会离弃我们、离弃云头堡——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他的本性就像松柏一样忠贞和坚韧,我猜想,如果有一天他真诚地爱上了什么人(flag),他对爱情的忠贞爱情也会像松柏一样坚韧。

    要在衰亡之中保住云头堡和云杨的联盟,可不可以是我呢?

    吟霜太感情用事,是不可能撑起这副担子的——

    小夜,可不可以是我呢?在这大厦倾颓的衰势之中,在这危机四伏却是天赐良机的时刻——我可不可以用尽全力,抓住这次机会,抓住这个机遇,追求我自己的爱情呢?

    我知道,要实现这一点,一是要说服盟主夫人,(姑母性格软弱,这不是难事),二是,最重要的,说服杨昶本人。

    ******

    临行之前,家丁向低声报告乔庄主道:“庄主放心,往建宁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谈嫁妆的事儿一定给庄主办好。”

    乔庄主满意地点点头:“一定买通东杨那边的媒人。云头堡如今惨遭蹂躏,已经拿不出多少东西了,但低女高嫁,必得拿出大量财货物品做嫁妆,当年戈云止必然是出了高价,才能和东杨家室匹配。而我乔家庄乃是西安郊区大户,积蓄实力,如今财货充足。

    另外还有一桩隐患,我得给安真解决了。二丫头。”

    闵少悛:

    我和杨昶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乘龙快婿的人选——人们嫌弃我是个孤儿,出身贫寒;他们还惧怕我的才气,憎恨我的倨傲,怕我有一天本领超过了他们。

    只有盟主不一样。

    盟主的弟子们,和女儿们,也不一样。我素不喜欢被人与杨昶相提并论,那是因为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不会明白我这种处境人的心境。但意外的,他和两个小姐却是待我最真诚的。

    在盟主的弟子女儿之中,似乎对于财货地位没有什么深刻的认知,如果杨昶还可以说是身居高位而餍足的话,两位小姐就更奇特了。她们似乎眼睛里根本看不见世俗构筑的等级制度,自然地就认为旁人同她没有区别。

    是一种天然而然的“人人平等”。

    甚至是西厂。

    大小姐要刺杀的那一刻我震惊了,她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高等、更尊贵,但也不会认为别人比自己更高等、更强大——在所有人都疑问自身是以卵击石、“你不怕沈自丹背后强大的西厂甚至是皇权”之时,对于她来说,沈自丹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有必死的一天。

    但是她们对于人情世故的防御能力也很弱。

    就比如当乔庄主为乔姑娘开口提亲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二姑娘处境不妙了——她还在忙着为姊姊不值。

    乔帮主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幌子,想要将二小姐许配给我之时,我几乎要看到他枣核似的大脑里在想什么了:把二小姐许给我这个没来历的人,他这个当舅舅的,也不算放着妹夫家孤儿寡母不管,云头堡也不算是没有男人顶着,乔姑娘就可以名正言顺、去攀那东杨的高枝了。

    我知道二小姐有点喜欢杨昶——她那个咋咋呼呼的个性,无风要起三尺浪,尽人皆知,也只有她姊姊能压她一头。

    “二小姐,我觉得你还是暂时认命比较好。”所以当二小姐炮仗似的来问罪,问我是不是要趁人之危侵占云头堡之时,“凭你舅父的手段,如果你有嫁给杨昶的苗头,你人怎么没的都不知道。还有我建议,你以后还是跟着我们行动吧。”

    她虽然很幼稚,但也很聪慧,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闵四,姑奶奶我算欠你一回——不过,我才不会真的嫁给你呢!”

    “二姑奶奶,我一个瘸子,也伺候不起你啊!”

    戈吟霜突然眼睛红了,吧嗒吧嗒掉泪。

    “哭什么?委屈你了?”

    “闭上你的嘴吧,整天瘸子瘸子的,你不嫌没志气我还嫌呢!”

    呵——“哭什么?瘸的是我,我还得哄你?”

    啜泣。“疼吗?”

    吁,终于能说出来心里的话:“技不如人,心里疼。憋气!我不服!”

    “闵四,你和我姊姊真的很像——都很讨厌。”

第二十六章 浩然之气;云霞之使

    凤藻宫内。梁芳一脸神秘地引李孜省、继晓、闻人悯人三人入内堂。

    “大师请赐教。”

    “药师复生,娘娘可听说过血池还生之法?传说,侍奉过商纣王的九尾狐妲己,朝歌战败后并没有死,而是逃到海上仙山的瀛洲之地。再次化为美女,得东瀛之国的王之盛宠。但九尾的人皮羽衣在与姜太公对战时撕坏了,她为了重返青春,便启用了血池化生之法——巫女之血、处子之血、原海之血,三血灌注血池,自身沐浴斋戒三日后,全身浸入血池,就可返老还童、重焕青春!我们现已查证,巫女之血就是指上古遗民药师族,处子之血是处女的血,而原海之血指的是百水七盐之浴液,听说药师以此为生命源头之海水。只要灌注血池,找到药师族遗民,以药师宝血为祭,就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药师遗民?前番自丹也提到此事,只是他只说有制药秘方……”

    “启禀贵妃娘娘,这就要讲到阎魔罗命理之道了。凡人生死,都是在生死簿上有数的,所谓一命换一命,商汤王伐纣也是人血祭旗。使人长生、还寿为改命大术,怎么可能轻而易得?沈公公并非修炼之人、又年轻,未必看得透这层。娘娘天潢贵胄,生杀大权在手,不能在此刻犹豫啊!”

    “好!李大师化外之人,到底比两厂奴才懂得多。就请梁公公全力督办此事。”

    李孜省道:“贫道只是顺应天命罢了。皇贵妃娘娘,贫道有意不情之请,正是由于有高人一直指点,我等才能得知天意。前番他虽身在贼营却一心效主,沈公公未能得知,蒙冤陷于万花川谷,不能为娘娘您尽忠,只求娘娘大发慈悲恕他无罪。”

    “这有何难?回头本宫说一声便是。”

    “皇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此人闲云野鹤、不慕荣利,他说若事成,那是娘娘天命所归、不敢居功。若娘娘垂怜,只求能得上古奇书《寒玉》《天摩》一观。”

    闻人悯人上前跪谢。万贵妃一眼认出他是那日进献御前的道士:“是你!就是你预测了地震!可知药师族后裔下落?”

    闻人悯人行礼上前:“回禀娘娘圣听,药师族莫氏已尽在永昌寺中!”

    ******

    刑部。

    “诸位大人,你们听说了吗?那妖僧继晓不但侵占民宅、占据西市,花费巨额国帑修建永昌寺,如今竟要生吞活剥,杀起活人来了!”

    “什么?”

    “他们从陕甘抓了男女囚犯,关在永昌寺。”“什么囚犯、逆贼,都是用来给他喝血食肉的!”

    “陛下今春才因京师地震而大赦天下,如今妖僧就要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群妖人不怕祖宗怪罪、上天降罪吗?”

    刑部员外郎林俊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就是因为宫内养着这些奸佞妖僧!”

    ******

    司礼监。

    穿着红色大氅、位高权重的秉笔太监、内阁辅政大臣们都紧张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刑部员外郎参了梁芳和继晓,说他们祸国殃民?”

    “内监说,陛下表情不佳。”

    只听阁内啪嗒一声,是奏章被摔道地上的声音,接着是皇帝气得直哆嗦的嗓音:“锦衣卫!把这个什么林俊给我抓起来,好好审审,他好大的胆子!”

    沈自丹对旁边的朔使个眼色:“快去告诉怀恩公公。”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迈但衣着无比隆重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阁内,他颤颤巍巍地捡起奏章,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林俊是忠臣啊!”

    “你看看,你看看,这林俊胆子大的很啊,什么梁武帝南朝四百八十寺都出来了,骂得真叫一个引经据典啊!你个刑部员外郎不管刑狱诉讼,手倒伸的长!——让他也去看长城!”

    怀恩道:“可是陛下,继晓之前跋扈的行径,已经是民怨载道;此次所为,实在是伤天害理啊!陛下一向以仁德感化万民,怎么能看不出杀人取血是逆天之行呢?林俊话虽逆耳,忠心可鉴啊!”

    此时万贵妃从内帷中出来,也劝说道:“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小小一个员外郎而已,凭他说什么,陛下不称心,撵走就是了,何苦伤了自己的身子。

    怀恩公公,你老糊涂了!还不退下!”

    怀恩跪在地上,磕头不住,但极力为林俊争辩、

    皇帝见状摇头:“老公公你下去吧,我让锦衣卫审审再理会。”

    怀恩被几个年轻的太监扶起来,送到外室,气喘吁吁地坐下休息。他赶紧嘱咐:“自丹,陛下这是怎么了,突然叫那妖僧怂恿得要喝人血?”

    沈自丹低声道:“他们得知了什么血池永生之法,要用活人鲜血做池子为药引子!”

    怀恩刚缓口气,赶紧说:“快派人去诏狱暗中保护林俊,不然继晓他一定会使妖法害他的!只是不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也不阻拦陛下用着邪法子?他天天吃梁芳那些丹药还不够伤身的吗?”

    沈自丹心中一惊,若继晓再使出傀儡之术,怕是京城之内除了自己,再无人能挡!

    ******

    诏狱。

    林俊穿着囚衣,坐在床板上。

    当、当,守备森严的诏狱中突然响起不详的脚步声,这声音没有根源,像是从平静的水面下骤然爆起的捕食鱼类。

    林俊紧张地盯着那声音的起源,却没有任何一个锦衣卫、狱吏警觉——他们都低头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状态。

    随着那脚步声越发迫近,林俊如今可以看到那妖僧的面孔了。——林俊眼中虽有恐惧,但此时已经转变成一种了然和坚定:“妖人,我对陛下说的,果然一点也没错。你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异,逆天而行,伤天害理,理应受到斩首车裂的处罚!”

    继晓的傀儡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红色的灵力脉络像蛛网一样,以他的掌心为中心开始向外发散,直扑向林俊的咽喉:“可惜人类只会崇拜强者,就连你们的陛下也是。弱小的蝼蚁,你用什么和我抗衡?”

    林俊咽喉被妖力脉络所扼,渐渐不能成声,但他仍断断续续地挣扎着:“天地间…有浩然正气……”

    他话音刚落,妖力脉络为之一滞,突然减弱。林俊趁机用手挣脱开勒在脖子上滚烫的妖络,大声喘息——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文天祥的那首诗是一句言灵,在念出来的同时,除了坚定了他自身舍生取义的决心,还真的对妖僧有伤害。

    “哈哈哈,哈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他竟放松地大笑起来。

    他这才发现,牢房的空气变得潮湿,BJ城夜风凛冽干冷,本不应当见到雾气——如今诏狱中竟然影影幢幢,升起了帷帐似的白雾!正是这雾气干扰了光络——

    光络在通过雾气之时,发生丁达尔散射,变成一束束光剑,朦胧地打到墙上,让这里如同花窗下的教堂一般产生了一股诡异的神圣之感,像是要进行一场神对人的审判。

    继晓的傀儡回过头去:“何人,现身!”

    在迷雾的影幡之中,一个青年剑客怀中抱着一挺乌刃长剑,斜倚在牢房间通道的栅栏上,长发碎撕,如松枝柏影:“为药师族讨回公道的人。”(flag,不是你)

    继晓的傀儡表情有些僵硬,像是他的主人要表达疑惑,但在杨昶的雾场之中,和主人断了联系,他脸上的表情诡异地变幻,像在跳帧:“哦?你的内灵力和闻人悯人是一路的?去死吧!”他二指捏决,口中念念有词,顿时那种孤苦狼嚎之音又响彻二人头骨之中。

    但此时林俊或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吟诵起《正气歌》来,这其他的声音一混进去,就大大减弱了继晓天魔咒的威力。

    杨昶借此空档,飞身攻上。

    傀儡见状,手中掷出一个白色人骨法器,杨昶挥起一剑,直接将那骨头一劈为二!白骨落地化为齑粉。那傀儡一看不行又是两张符咒甩出,正是封印望五感的咒符,杨昶横剑一挡,拦住了符咒,那咒语竟沿着沉舸熊熊地燃烧起来,并且火舌气势汹汹地爬升,想要反扑。

    杨昶将沉舸一旋,内力灌注,顿时霞光四起如朝日初升,弥漫的紫云红雾就像东方天空一般玫瑰色的云霞冲腾,继晓的邪门恶火瞬间被这华丽的流云压灭;诏狱阴森的气息都为之一清。而杨昶的身姿也像穿云的燕子一般消失在层叠的玫瑰色云雾之中。

    傀儡因为被杨昶内灵力所扰动,本来和继晓的联系就变弱,此时更是视野一片模糊,真的是身坠雾中不知所措。竟胡乱挥舞着法器,当啷当啷人骨掉了一地。

    “妖僧看剑!”

    那傀儡闻听此言,一掌朝声音来处挥出,试图用灵力脉络缠住对方。只见杨昶单手用剑撑在地上,如鹞子翻身,整个人倒悬飞起在空中,避过攻击,直接来到那傀儡面前,飞起一脚,当面门踢去!

    当啷一声,一颗土做的头颅,陶俑一般落到地上,摔碎了。

    杨昶和围观的林俊都惊呆了。只见这傀儡喀拉喀拉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像是一只蜘蛛。

    “蜘蛛?”杨昶此时内灵力积累,天眼已开,凭肉眼就看见继晓遥控傀儡的灵络如蜘蛛丝般从远处伸展而来,连结在傀儡心脏的位置。他瞅准时机,一剑斩断了那灵络。

    傀儡手脚抽搐,骤然褪色,化作灰白陶土,霎时委顿地上,残骸中,只有心脏的位置是一块人的骨头,上面缠着用人血浸泡过的暗红色布条,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符文杨昶一眼认出,和当日黑幕中水池的壁上图文是一致风格。

    杨昶上前吹开泥土,二指将那卷血色经文拈出。

    只见林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杨昶赶紧上前拉起来道:“员外郎直言敢谏,才是我辈中真正的忠肝义胆,昶能与林大人有一面之缘,也是我的荣幸。昶听闻林大人方才吟诵文丞相的诗句,不禁心潮澎湃,这才能对抗妖僧蛊惑人心的咒语。”

    林俊听闻此言感动得双手握住杨昶的手:“少侠和我是知音啊。还未请教少侠姓名,是如何进入这诏狱?是何人让你来救我性命?”

    杨昶有点疑惑道:“我是为了救那些被他抓住的人,一路追踪那个妖僧继晓到永昌寺,但他似是想用假人把我甩开。我错跟了这个假人,一路便潜入至此,看到大人和他对话,才知道大人就是上书弹劾梁芳继晓的林大人。”

    林俊叹气摇头:“天听不达,陛下迷信于这些妖僧妖道,困于长生、丹药、方术这些不实之事,又有何用!”

    此时又闻人声嘈杂,杨昶见机急忙遁隐,只听外面锦衣卫慌乱地开始救助倒了一地的同伴。杨昶趁机穿上狱吏的衣服,用乔安贫的腰牌混在受伤人群中被抬出去。

    ******

    就在此时,沈自丹护送着怀恩公公火急火燎地赶往诏狱——在莲花王女的指导下,他冰霜之力已成。拥有药师之力的使者们能够互相感应到对方内灵力的波动,他能感觉到继晓傀儡在往诏狱活动。——但,还有一股,他不知道的灵力。

    他心下纳罕。

    历经三朝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是这个特殊群体中的权力巅峰,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批红之权,正是掌握着帝国所有行政、税收、军国、人事大事实施权的那一枝红笔。

    虽然他们都是皇权的白手套,但此时内阁、皇帝、司礼监、后宫形成了奇怪而稳定的分权形式,在帝国的顶端,互相制约着保持着权力的平衡。

    与历史悠久的司礼监及东厂比起来,西厂只是一个根基不稳的愣头青。

    就是这样一个权力中心人物,却还保留着一颗爱多管闲事老头似的耿直心肠。他召见了锦衣卫的最高负责人指挥使朱骥。朱骥一听哪敢怠慢,赶紧从一团乱麻中上前行礼迎接。

    已经是个老头子的怀恩一听说林俊所在的诏狱遭受到了攻击,知道不好,叠声问:“林员外郎安在?!”

    牢房中的林俊也很惊讶,他虽然碍于权势,从不敢对司礼监这种权力掌握者失礼,但他作为一个身家清白、科举出身的刑部员外郎,还是很自负清流的,因此对于一个五体不全的老太监,心中还是有些轻视的。

    此时却见这个大了自己几十岁、无儿无女的老太监,气得脸都红了,手抖着大声斥责着朱骥:“林俊他是忠臣!他要是死了,你们这群人还有脸活着吗?我看看是你们谁敢害他!”

    他心里震动了。

    他默默地想起了文丞相的正气歌。在他决定孤注一掷地去反对皇帝疯狂失去人性的迷信之时,他感到孤绝——但此时,他心中默默念道,天地间的正气,也许每个人都很小、很微弱,但汇聚在一起,会有一天。

    此时此刻,正气的力量蛰伏着。但会有一天,正气的点滴汇聚成洪水浪涛,突破那瘴气四溢、看上去永远不会天亮的紫薇宫殿。

    而高高的宫殿中,那个逐渐成长的少年也看着四方的天空。

    他从秘密中诞生,和卑贱的人一起长大,承担着帝国的未来。正因为他生长于最危险和困窘的境地,他才更为明白。

    来使们认真探查着这里的攻击、打斗痕迹。

    “没错,是继晓的白骨傀儡,这是遗留下来的骨灰粉和陶粉。”“和那夜攻击别业的傀儡如出一辙。”“只是为什么退了呢?好像被什么打破了。”一些暗卫低声私语。

    这时一个生得非常清俊、几乎是可以称为美的少年内监进来,用一把包着经文的长棍,在他所住的牢房画了一个六角星。所指之处,白色冰霜凝结,遇热也不化。

    “林大人,如果再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请站在此阵之内。妖物绝不敢踏入半步,可保平安无虞。”

    林俊称谢,忍不住笑道:“当真是奇事。有妖人作乱害人,也有奇人异士呼风唤雨救人。”

    沈自丹敏感地抬头:“员外郎所谓何人?”

    林俊一时语塞:“我并未知其姓名,只听说他要去救援永昌寺中无辜被囚的人。”

    沈自丹略一思索,命令暗卫:“派人盯住永昌寺。”

第二十七章 窟中救人;莫氏族灭

    永定河上起了白雾,一道人影飞速掠过河岸。杨昶身披锦衣卫残衣,飞速朝着汇合点移动而去。

    京师夜色之中,残存的护剑小队在等待着他。

    六出南斗阵,正摆在永昌寺外。

    永昌寺。

    继晓禅房之中。莲座前摆了一圈,雕成莲花形状的水晶灯。如今有六盏灯跳跃着火花亮着。他低声念诵咒语,将荧绿色的金粉洒在烛火之上。

    哗啦,有三盏灯中跳起铜绿色妖火,如妖精在跳舞。

    ——来者有三人已有了药师之内灵力。

    继晓大惊诧异,迅速抄起法碗,用人头发做成的笔蘸着其中混合了人血的墨汁,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曼荼罗圆形阵法——那阵法他应当施展了无数次,乃至木板的地面上都有墨迹渗入其中,形成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永远擦洗不掉似的。

    他莲座的周围是一圈碎裂的土捏的人偶,从碎裂处露出里面的人骨和捆绑在上的红色经幡,那幡的另一头汇聚成一个绳结捏在他手中。

    莫氏一族的血并没有如闻人悯人说的那样显示出药师之力——他被骗了。关在地牢里的人不过是一支长于医药知识的游牧民族,他取血也无用——而且那个倔强的族长女人还自己吃下了毒药,使自己在取血恢复上次损伤之时中了毒。

    ——但对于这具活死人的躯体,毒药其实没有什么作用。

    是不是闻人悯人留了后招?那个和他内力如出一辙的剑客,难道是他设置驱虎吞狼的计谋?而且——他们来了!就在寺外!

    永定河的水脉连着遍布永昌寺的园林河道,尤其是寺内的三山之池。

    水面上升起了白雾,如纱缎、如帷帐一般慢慢将整个永昌寺包围,并向红宫慢慢爬升。转眼之间,从红宫顶上往外看去,就如同站在峭壁之上眺望外面翻涌的云海。

    ******

    云雾在我环周四起,风声在我耳边泫泣。

    你相信什么?

    从小乘庄以来,我们失败了那么久,我们尝尽了这人世间的冷暖、算计。不同的人为了利益互相攻讦、互相出卖,拿他人的性命作为金钱和权势的交易。

    ——陕刀门,他们像哈巴狗一样跪舔权力的裙带;妖僧妖道,为了向王公贵族兜售“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将他人的鲜血和性命当做发财的大力丸;乔庄主,在亲人遭难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巩固权力,再给经商的自己找一个在陕甘武林地界上的靠山。

    “杨公子,你这是为何?”离开乔家庄之前,乔庄主脸色诧异的神色。只有一路以来一起的异姓兄弟们站出来响应。

    “我们去营救莫氏一族!”此语一出,陷入低落的护剑队们,眼睛像是灯中的灯芯被点燃。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他们都在渴望着。

    坚持公义、勇敢,为他人付出的善良刚烈的人们一一折损。

    杨昶,你相信什么?

    他们都认为我是个世家公子,是云头堡的继承人,是陕甘绿林的继承人,是乘龙快婿,是值得拉拢的——不,不,我就只是一个心中被怨怒之火充斥的普通的人,因为看到无辜的人遭难而心中忧愤!

    这天地间没有公义——不,公义不在他人口中,我求不得,公义就在我的手中,就在我怨怒的剑尖之上!

    哗啦!继晓猛回头,曼荼罗阵上的莲花灯熄灭了一盏,他留在地牢中围困莫氏一族的六角结界一个角被冲破了。是杨昶的出云十九剑!

    南斗阵的剑客们参差掩护着,以晁醒、袁彪为先锋,戈吟霜、闵少悛中军,谢若悬、风成寰殿后,冲入被他用结界隐藏住入口的地牢。

    被困在地牢中的莫问、莫忘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他们拖着因服下君流离、被取血而面色惨白、十分虚弱的莫愁:“姐姐,谢先生他们来救我们了!你要撑住,为了笑笑和跳跳!”

    晁醒挥起朴刀大青,一刀斫向木栏,木栏铁镣铐应声断裂!

    “你啥时候这么大劲儿?”袁彪有点不服气地说。“那日没让你下去黑墓,是你的损失啦!”

    大青突然鸣动起来,示警有妖异在周围。晁五步见家中败势,便将陕刀门的传家宝刀也交给了晁醒,自从他得到药师之水的洗礼后,不光开发了他的内灵力,名刀大青也似有灵一般,发出了和春水一般能与主人相互呼应的信号。晁醒出声:“小心!”

    一个像僵尸一般头颅缺损一半,没有眼睛的妖僧逆光出现在地牢之中。

    “原来是个没捏好的人偶。”谢若悬冷静观察,提醒他们:“是妖法,要小心!”

    傀儡妖僧听声辩位,张开木偶似的大口,里面露出枪口般机关,朝声音发出处暴雨般发射毒针!

    “小心毒针,隐蔽!”晁醒和袁彪各自拉着药师两兄弟离开攻击范围。谢若悬和风成寰则护卫着莫愁。闵少悛虽然右膝已残,但仍然非常灵活,拎着戈吟霜的后领子将她拖到被砍断的木栅后。

    一阵射击。等到那毒针弹尽粮绝之际,闵少悛一剑掷出,妖僧傀儡的头应声摔落地上。

    ******

    啪的一声,又一个人偶碎裂了。

    继晓却无暇查看,他阴骘的细目一刻也不敢放松,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翻涌的云海。

    为了引出来者,他手指捏诀,口中放出魔音,如雷声般在云中回荡:

    “来者何人,现身吧!

    你的灵力呼应对象是水系的霞雾——可是你知道如何使用它吗?”

    就是那一刻!

    云海中突然冲腾喷射几道云柱,龙蛇般沿着红宫的墙壁直挺挺地直干云霄!

    就像是将继晓的红宫用栅栏铁狱围住一般。

    继晓向云柱中抛出人骨金刚杵,金刚杵上缠绕着他红色的灵络,活人皆不得正面承受。进入其中的金刚杵发出红色电光,如同炸开,然后无力地跌下去。——云海果然是来人的灵力外化,进入其中的金刚杵被这巨大而绵轫的力场包裹着,整个红宫都在来者的灵力场内!

    “你的灵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

    ——你出卖灵魂交给了谁?还是像那个闻人悯人一样,用真药师的血洗了自己,让自己的肉体凡胎获得了巨大的增强?”

    强风冲开所有的窗棂,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愤怒的云龙仿佛是回答他,冲入室内,流云如洪水一般,扑灭了他曼荼罗上剩下的所有的水晶灯!

    结界被彻底撕碎了!

    那个被云龙送上数丈高红宫土壁的青衣剑客如天兵神临,站在围栏的栏板上。

    “终于见面了,霞雾之使。既然你是出云十九剑的继承者,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杀死我的实力吧。”继晓捻动人骨念珠,拈花轻笑。

    杨昶曲腿蓄力,如大鸟起飞一般弹射出去!继晓挺起熟铜人头禅杖,奋力抵挡!当当当当密集的交火之声,须臾间二人已交招数十。火花四溅,继晓被这一串攻击冲至明显下风,倒退几步才稳住,他冷笑:“原来如此,是你们汉人过去人的言灵增强了你的信念,所以你才灵力暴涨。——你知道吗,我可以引导你,让你获得永生……”

    话音未落,一道更强、更愤怒的剑气从上至下,如铡刀一般将熟铜禅杖拦腰劈断!

    “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继晓放开手,被斩成两截禅杖当啷落地。他空着双手,笑:“来,杀了我。”

    杨昶犹豫了,继晓罪大恶极,但他自感面对的仍是手无寸铁之人。

    灭掉的水晶灯突然全部亮起,当中全是妖异的绿光!继晓布置的曼荼罗图纹灵力陷阱在一张张血色经幡的鼓荡下,发出耀眼的红光,继晓伸出鸟爪似的手,拖着杨昶就往那图纹中心退去!顿时血色经幡如同一条条吐着红红信子的毒舌,将杨昶团团围住,缠住他的腿脚、手臂,蒙住他的口鼻,眼睛!

    杨昶奋力反击,试图切断血幡,随着灵气大动,雾气试图援救主人,在室内大冲腾——然而进不了曼荼罗图纹内部!

    继晓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是夜鸮在唱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冰棱的箭!

    当啷一声,曼荼罗阵的水晶灯被砸的稀碎!又是一排冰棱,如连弩射出的弓箭一般,透骨地扎在地面上,只冲入曼荼罗阵!被蒙住眼睛的杨昶感到一股极冷的气息沿着地面爬升上来,将浸透了雾气的经幡全部冻住!

    他挥起沉舸,在自己四周一旋,挣脱血幡,冲出阵来!

    撕掉经幡,却见令他震惊的一幕——那一排冰箭的最后一支,正插在继晓的心脏上!

    “还…有…一个。”继晓不甘心地,从嗓子中发出像被呛住的咯咯声。虽然受了致命伤,但继晓却似乎并不濒死,那冰棱竟被他缓缓吸入体内。

    一声唿哨,这是谢若悬他们已经救人得手的信号。

    杨昶没有逗留,翻身跃下窗棂,消失在夜雾之中。

    红宫旁高高的佛塔之上,蒙面黑衣的沈自丹冷眼看着救人的一行人,在雾气的掩映下旖旎奔向后军都督府。他们脸上洋溢着救人成功的喜悦。

    他叹了一口气。

    他深知,继晓翻云覆雨的能力不是来自妖力,而是来自龙座上的皇帝,集权的最高点给了他权力。只要这一点不改变,一切就不会好转。

    我能放你们一次,救你们两次,可我一人之力,改变不了这头顶之天。

    ******

    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对着杨昶郑重行了一礼。

    “东杨真是国家栋梁,就连后人也忠直!多谢杨公子相助。有了这些证人,就足以证明妖僧祸害无辜,怨声载道;林员外郎是冤枉的。太好了,我明日就可以在文华门面圣鸣冤,弹劾继晓,营救林俊大人!”

    杨昶还礼:“张大人不畏权贵才真正是中流砥柱。只是我所救人中有一人重伤,可否请人施救?”

    张黻道:“请杨公子放心,我身在军中,因此认得好大夫。这就去请。军中简陋,请诸位先到营房中暂歇等候。。”

    几人赶紧去看望莫愁。她由于失血过多又身中剧毒,已经在休克的边缘。莫问莫忘兄弟医术皆不如姐姐,面对君流离之毒又束手无策,只能反复为她做心肺复苏。

    谢若悬问道:“杨三弟,你是如何在京内有此等人脉,又对锦衣卫北镇抚司如此熟悉的?”

    杨昶道:“我祖父杨恭曾受父荫,任锦衣卫指挥使。只是父亲回了故乡照顾宗祠,脱离了庙堂。乔二哥刚刚任职锦衣卫之时,我祖父尚在人世,还修书一封,给朱骥大人说明。故而是他给我消息,说宫中有人在保林俊,张黻大人也在为营救林俊出力,事情说不定有转机。”

    说话间大夫已到。张黻领着一个穿着靛蓝色袍子的高个子男人,口中称道“蓝大夫”。他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温和的眼睛。他来到此处,看到莫氏兄弟不住地为姐姐做心肺复苏,不把脉,上去问:“心跳呼吸恢复了吗?”

    兄弟俩绝望地摇头。

    医生翻开莫愁的眼皮看她下眼睑,用光照了照她的瞳孔。“让开。”他简短地说,双手撕开莫愁胸前衣服。雪白的胸脯跳出来,四周人皆是一惊。但这大夫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掌心有风雷之力。

    莫愁的身体跳起来!

    “你个流氓色坯,要干甚?!”袁彪才反应过来去拉开那人。却只听莫问惊喜地叫起来:“有了有了,有心跳了!”

    “失血过多,还好没有感染。她吃了什么东西吗?”

    “君流离。”

    “君流离倒是有抑制细菌的作用,但是长时间不排出体外对肝肾有损伤。先给她输血,你们谁来?”

    莫问莫忘有点惊诧:“可是我们是血亲,会溶血的。”

    蓝大夫抬眼皮看了看他们:“你们莫氏之所以会被误认为药师,就是因为你们一族是无抗原血,和任何人都可以互输。张大人,麻烦用铜盆,最好是银盆,给我们烧一些开水来,还有盐、酒和干净布条。”

    张黻非常熟练,道:“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我这里一身贫寒,别说银盆,就是铜壶也只是冬日烧水的一大只。你们放心吧,蓝大夫是神医,他多次救治我们重伤的士兵,无论是开膛锯腿,最后都性命无虞。”

    只见那蓝大夫双手交握,然后打开,顿时两手之间满了亮蓝色的电弧,如同一个光做的笼子!空气噼里啪啦响起来,弥漫着一股有点腥的臭味(电离空气后产生臭氧)。

    “这又是甚妖法?”袁彪道。“你少说两句。”莫氏兄弟道,“我听姐姐说,闪电过后的空气会格外清新,闪电会让空气变得干净。”

    张黻道:“你们放心,蓝大夫用此方法可以防止疫病瘴气在风中传播。”

    蓝大夫又看了看闵少悛:“此位公子髌骨缺损,不才也正好可以医治,不然一身功夫,可惜了。”

    却见杨昶认真地盯着这蓝大夫。等他忙碌完成,用从兄弟中取出的两瓶血液缓缓注入莫愁臂上血管。杨昶开口:“蓝大夫是药师族?”

    蓝大夫目不转睛,仍然注视着莫愁的心跳呼吸:“杨公子也想要永生?”

    杨昶摇头:“不,只是所有人都在寻找药师族。我很好奇,世间如果真的有药师,他们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样子?”

    蓝大夫听闻此言,眼中微有笑意:“不,药师族其实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他们并不是一个靠血统或是血缘继承的族群,而更像是人类的一个愿望。”

    “愿望?”

    “他们来自人类拯救同类的愿望。一开始他们当然来自于人类。瘟疫、疾病、外伤等等,人类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受苦的人在泥沼中呻吟。有的人心灵更加敏感,他们想方设法地想要减轻同类的痛苦,所以一开始只不过是向我这样,像见到同僚无辜受害想要去拯救的张黻大人一样。”

    “后来呢?”

    “后来呢?”蓝大夫咀嚼着这句话,仿佛有点失神,“后来,人类实在是太复杂了。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却不能实现,因为——当治疗的方法研发出来,却因为昂贵,不能运用于那些最需要的人,因为病人是贫穷的;当有心救助别人的医者,被无情的报复、刺杀;当拥有权力的人,用金钱和权势让自己永远健康、永葆青春,却对那些承受着巨大疼痛的绝症的弱者没有丝毫同情。

    美好的愿望一定会被残酷的现实扭曲。”

    莫愁的呼吸恢复了均匀,仿佛陷入了甜甜的睡眠。

    “所以世界会越变越差吗?”

    “对有的人来说,所经历的正是这样的。”

    “那应该怎么办?”

    “所谓药师就是,即使这样,也不会停止拯救人类。所以你们会在绝境之中认出他们。”

    晨光露白,张黻整肃朝服衣冠,带着莫问和莫忘进宫,作为证人,弹劾继晓,——这是他看不见腥风血雨的一仗。

    “姐姐就交给您了,蓝大夫医术高明,一定没问题的。也许我们落日前回来,姐姐就醒了。”闵少悛的膝盖几乎复原,只是这几日不能大动。蓝大夫的医术震惊了所有人,临行前兄弟俩放心地道。

    ******

    莫愁输了血之后,脸上恢复血色,唇上泛红,似乎很快可以恢复健康。

    几人百无聊赖又心中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突然,莫愁牙齿发出咯咯的瘆人的声音!蓝大夫跳上前去,只见莫愁牙关紧闭,浑身僵抽搐,浑身高热!

    “糟了!”蓝大夫以一个文士不可能的敏捷扑到药箱前,抽出银针,朝着莫愁臂上血管注射药物。一边又开始了抢救。只是这次,他的神情不像前次那样镇定、胸有成竹。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落下来。

    大约过了两炷香世间。

    “让她安息吧。”谢若悬将本打算用作莫愁绷带的干净布条递给蓝大夫,他坐下,擦了擦汗。

    不祥的退朝的钟声。

    仆人进来报信:“杨公子,不好啦!张黻大人叫皇上下令施行了廷杖!也给下了狱,和林俊员外郎大人关到一起去了!”

    “莫氏兄弟呢?”

    “据说是叫万贵妃娘娘手下的道士带走了!说要以血做引给贵妃娘娘和皇上作药。”

    护剑小队的人心中大恸:完了!我们以为能够给他们带来公义,却没想到最后亲手将他们送给了虎狼!

    ******

    文渊阁。

    “御马监太监沈自丹,自请代替张善,去往大同监军。另征召军医、筹集粮草,调集后都督府军士,押送北上。”

    既然敌人的刀锋已经架在脖子上,只能以退为进,保存这些仅存的实力了。

【第二个故事 无头圣女】

    第二个故事无头圣女

    蓝迦楼:这个故事不该由我一人来说。很多事情对我来说仍是未到过的未来,可对你来说已是确定的过去。

    恍惚间迷雾升起,迷雾中走出一个身材瘦削、四肢修长的美少年,长目含笑,流露出一种超越性别的光艳。他一转身,还是手持白剑、三宝石的三面目头冠,头冠下却成了飒朗少女的俏脸,仔细看那凤目悬鼻并没有改变,这雌雄同体的阿尼玛斯(荣格语,animus,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人格与形象,使女性无意识迷恋男性的心理原型)长目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戈舒夜突然想起:“白无常!骊鹰姬的导师白无常!”韩春诧异地问:“你见过他?三山的前祭司、最强破军势、风神祭司、水神之子白无常?”戈舒夜茫然:“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我只听过莲花王女的故事,莲花王女的妈妈骊鹰是他的弟子。”韩偃刚刚醒转:“什么乱七八糟的?”)那阿尼玛斯又一转身,恢复了美少年的形象,笑着歪歪头:“小姑娘,你记得我?”

    金光之地突然一黑,再亮起时,是在一片茫茫的水面上,像是无量寿金殿一样浮在波涛中间的一座汉白玉亭台曲廊,廊间水面上漂满了金黄睡莲。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在亭中,倚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水天连接处,她一身浅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小冠、皂靴玉带,白剑垂在腰上,是唐时候男子的装束,虽然身量不低,但从面型和身材,还是很明显看出是个女孩。水天交界处突然起了涟漪,扑棱棱像是水鸟落下。那女孩目中放光,脚踩石栏、抽剑出鞘,铮地一声飞身而出,朝入侵者直扑过去!——不是一只水鸟,是一个人影!那人影面前突然寒冰凝结成盾,少女蓝紫色剑气在上面冲击,冰碴片片飞散!击碎了!冰块后面还有一个金白光的六瓣莲花阵,白剑刺入那范围后阵平面空间微微涟漪如同水面,——但如同刺入流沙一般无吃力点,还在继续下陷。女孩一惊,赶紧奋力拔出剑尖,落回亭子上。来人也落在白色亭台上,脱下连帽斗篷。“蓝先生!”女孩惊叫。蓝迦楼一身灰长衫,布料上绣作装饰的变色蛋白石散射着梦幻一般的色彩,两对纯金袖扣——这衣袍的风格显不出任何时代的标征,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上古时代的精灵的长袍蕙配,又仿佛是来自遥远的未来的绝地武士。蓝迦楼并没有生气,收回印盾,笑笑:“参势你很不错啊,翔士等级测评考试过了的话,到我的组来吧?”“咦,可以吗?”女孩喜出望外地、小心翼翼地问。“当然了,你的绩点自己不算的是吧?”“能告诉我一声么?”女孩凑上去,嬉皮笑脸谄媚地说。蓝迦楼抖抖斗篷:“可以去查的呀,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前5%。”“Yes!”女孩不顾形象地原地跳了一个圈。蓝迦楼看着她笑了笑:“但你的志愿是做教引正(教师)么?归炼焰姬和树姬都说你更合适做定断判(法官)、破军势(军政官),或者干脆去竞选执政官?”参势连忙摆手:“我没什么政治才能的!”蓝迦楼笑:“但是你有一颗保护弱者的心。祝你好运,我先走了,冥冥与你同在!”他身影消失了,女孩痴痴盯了很久,然后高兴得又原地跳了好几圈:“Yes!我居然拿到了蓝迦楼的offer!安参势你太帅了,你天下第一给力!”

    翔士等级测评考试,对战。松林之中,肃风飒飒,地上厚厚松针。一个铅灰色头发的清秀瘦弱少年警觉地注意着四周。砰,他掌风击出——一个松果,糟了!短衣胸甲修裤长袍的女孩从他身后突然出现,手把松枝一脚狠狠把他踹离站立的松干。少年挥出手中双戟笔,单手倒悬勾住树皮阻拦下降之势,另一手对着少女击出!紫光一闪,这是他的特征光谱。少女旋身避开,那光焰把她所在一胳膊粗的松枝击断,断茬出凝结着冰雪;她不甘示弱:“风垠,就凭你,也想和我拼输出?!”白剑连劈,蓝紫光弧如炮,等离子体流!少年一愣,赶紧结冰盾防御,球形结界拼死护住自身,被噼里啪啦的放电击落在地上,他周围的树木呈放射状倒下,枝干焦黑。“安参势你犯规!考试只许用水做介质的!”“水蒸气也是水啊,只是当中混有一定比率的空气罢了。”

    圣域操平台上。蓝迦楼:“太危险了。作为惩罚,让风垠先选整流对象。”“风。”“不——我要选风!感觉风系颜值都很高——”“已经选过了,换一个。”“哪个杀伤力最大?哪个能量输出最大?飞蓝?”“飞蓝是聚变,你控制不住。”“雷?”一个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上前,提醒道,“蓝先生,登记册。”“谢谢。这是你们的师姐,上官兰棹。她也同时跟随归炼焰姬先生修习天摩录。”风垠低下头,脸红了:“师姐。”“哎呀,传说中的系花,学姐妹妹。”安参势嬉皮笑脸地说,上官兰棹白了她一眼。

    ————

    一群白衫束发的新晋翔士在交错纵横的天桥上跑着,赶去课堂。兰棹姬停下来,看着下桥:安参势一身白衣,长腿细腰、背如白板,抱剑远眺,宛如陌上美少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交错的天桥束对面太阳神广场。雕刻成橄榄枝的柯林斯柱支撑的镂空圆顶下,立着灰暗的三圣女雕像。蓝迦楼扶在无头圣女的基座下,抬头仰望着她,眼神悲伤。

    兰棹姬眼睛微微睁大,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两个单恋的故事。风垠在她旁边试探着说:“无头圣女,是蓝先生的导师呢。”

    “这个白痴!”兰棹姬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本来就是个一张仙女脸的小辣椒,直接翻过栏杆,跳将下去,“喂,势姬!”安参势吓了一跳,转过头,扯出一个轻佻的假笑:“美女学姐妹妹。”可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太阳神广场瞟着。兰棹姬强行道:“新翔士欢迎会,我们有话剧缺男生,《湘君》《湘夫人》,你来跳湘君。”“为什么是我?”“你长得高呀,不准拒绝。”兰棹姬气哼哼地把她拖走了。

    蓝迦楼抬起头,无头圣女一手持戈矛,一手抱着头盔,脖子以上却陡然空荡。“白先生,均以前总没什么戒慎畏惧,一到了危急关头,你总会奇迹般出现,力挽狂澜、将局势扭转。如果是你的话,现在会怎么做?”一个银袍白发老者从虚空中浮现,两人点头行礼:“大祭司。”“希曼沙长老,还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就可以。”“祭司的担子很重啊。”“是啊,不像以前那样只考虑自己就行,甚至不能只考虑……希曼沙长老,您觉得灾星这个预言,有多大可信度?”希曼沙凹陷的眼睛看着他,叹了口气:“蓝先生,三山whales是过去、现在、未来、所有人类意识的集合,树姬给出的不是预言,是被他人已知的信息。只是因为量子信息的容量宽度,我们才只能得知这么多。”“人类被自身认知困在时间的一维线之中,一切某人的未来必是他人的过去……呵,我几乎要相信宿命了。”蓝摇头苦笑。希曼沙长老安慰道:“冥冥说,不要因为未知太过强大就向宿命跪拜,每个世界线上的意识有其自身的自由度。只能说命运让每个生命面对的抉择往往有相似之处。”“毕竟是我把她带上船的,我觉得自己对她负有某种程度的责任,怎么能亲手把她推离避难船、推到她原不属于的时间之中呢?”希曼沙长老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太过烦恼,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都在冥冥之中。冥冥毫不意外,个体只是微小分子的布朗运动,我们可以往任何方向运动,可宏观物体的运动方向毫不为所动,甚至不能为我们所得知。

    ————

    新翔士之夜,剧场座位上坐满了新老翔士,灯光转暗,幕布拉下。

    “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请欣赏二幕剧《湘夫人》!”乐池演奏,盛装画彩的少年少女舞蹈起来。观众的眼神随着台上灯光起伏,幽幽感动、欢乐或心伤。终于到了最后,湘夫人与湘君相会的一幕。

    上官兰棹手中握着香草杜若的捧花,转头故作惊喜地望着出现的安参势——她?不,他。他是多么舒展而明丽啊,漙兮朝露、庭中玉树;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万人目光中为遇你展颜一笑!他们要假装拥抱接吻了——啪嗒,兰棹姬手中的捧花落在了地上,幕布拉上,传出来外面雷鸣暴雨一般的掌声。

    “哟,学姐那个我请过假了,有事要先溜了,后面多多拜托,明天我请你吃饭!”安参势笑笑,跑了。兰棹姬摸摸嘴唇,心中骂道,这个心不在焉的家伙,不是教给你找好角度背对观众、托住脸亲你自己大拇指吗,混蛋!——你怎么可以真的亲我!那,是初吻诶……

    ——原来女孩子的嘴唇,这么柔软。她慢慢卸了妆,怀着不知名的心情,溜达到夜色降临的太阳神广场。

    除了三圣女像,还有其他人,兰棹姬猛地蹲下,躲避着三圣女像下两人的视线。

    “蓝先生,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势,你是我最中意的学生,最强大、最聪明,你的潜能是无限的。年轻的学生对他们的异性导师和引路人产生崇拜之情,这是很自然的。你现在还年轻,所以才会分不清崇拜与爱情的区别。这种情感就像心理上的移情一样,是一种症状而已,等你遇到了真正的爱情,这种崇拜就会消退,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我只不过是一个疲惫、无能、在各方决策中优柔寡断的中年男人罢了。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蓝迦楼平静地笑。

    势姬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眼中水光:“那先生对你导师的情感也是一种症状么?为什么你不肯出来?”

    蓝迦楼的眼睛睁大了,他抬头看看夜色下钢灰色的无头圣女。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是神祇,我是凡人,人是无法抗拒神的。我只能伏在她的脚下、做她的祭司。”

    势姬眼睛倔强地闪了闪:“既然如此,我也要当祭司!”

    蓝迦楼摸了摸她的头:“聪明又强大的你,一定能得偿所愿。”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雕像,走了。希曼沙长老再现:“她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学生,只是天性难驯、要吃很多苦头的。蓝先生你真的……对她没有一点男女之情?”蓝迦楼释然笑笑:“人年少而慕父母,及長,知好色而慕少艾。但我已经许下了誓言,永远不再离开这雕像的脚下。”希曼沙摇摇头,无奈地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人在眼前不得怜。听说居住在我们圣域毗邻的陆上之人,洛氏宗族有烧死活人女孩祭祀的陋习,有翔士们看不下去去救人了——你猜这会不会违反三山的时空区间不干涉原则呢?”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了。

    画面一黑。(韩、戈舒夜被卷入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四周画面突然陷入一片混乱,视野动荡,如雷电和火海噼啪作响。

    “他们烧我,他们要烧死我!我的脸,我的脸!”疯狂的女人的嘶吼。

    “势!什么伤先生都能治好,我都能治好、我能治好,啊……”几乎带着哭腔的男子的无力的哀声。

    “糟了!时空区间发生了干涉!被杀害的女孩的记忆和感受同构转移到势姬身上了!她的精神被污染了!”

    “师姐你是精神系,快切断啊!”风垠强撑着防护结界吼道。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停止复平面世界线上时空的干涉!蓝先生,做点什么!”兰棹姬绝望地喊道!

    “人类意识的存在和时间的量子微粒是绑在一起的。物质是时空的涟漪,人和他的思维,都不能脱离他存在的时空而存在……”

    “改不了了吗?!”

    矛戈高举,目光如火舌:“我,安参势,在此发下诅咒:你们洛氏的男人,必然尽数命丧我手,我要你们洛家,断、子、绝、孙!”蓝迦楼绝望地闭上了眼。

    ——“洛均!”美少年的白无常抬起头,朝他面前的青年掷出一卷绢本,“《寒玉经》,抄五十遍。”“可是,白先生!这不公平!”穿圆领袍的年轻公子、眉眼轮廓依稀是蓝祭司的模样,只长眉舒展、年少未经世事,眼睛也还没有被悲伤染成蓝色,他有点委屈地嚷道。“一百遍。”专横的神祇歪头笑笑。——蓝迦楼在雕像下的冥想中猛然醒来:“她已经和这个时空的人彻底绑在了一起——意识已被恐惧之神占据,精神能量很大,再这样下去树姬都会被她污染。只有将她的恐惧沉入潜意识海底,放她下船了。白先生,请原谅我,我没有保护好后来的人。”

    ————

    混乱动荡的嘶吼和光的扰动终于散去。高堂大屋中,势姬锦裘画衣,脸上妆钿花黄,如意唇、明月珠,倚在圈靠上。侍女来报:“夫人,节度使大人回来了!”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英豪冲进院落,势姬站起来笑意流盈,冲上前去,少年把她横抱在怀中,连亲了几下。“果如爱姬所言,六分仪定星之术与所绘地图对我帮助甚大,婆勒川也果如所言第二日水位低平旗帜不湿,小勃律大胜而归,你喜欢蓝色,就赏你一斛瑟瑟!”然后是风月旖旎,不可描述。

    日斜,势姬用手抓着那一把一把的鲜艳欲滴的蓝宝石,有些出神。主人在院中欢笑嬉戏,势姬想了想,推开书架,一扇门打开,露出一间密室。她进去,望着一尊大理石的雕塑,是个四肢修长的少年,长发垂丝、轮廓清秀,只五官模糊,像被氤氲的梦境包围、或是记忆不清而叠影。她摸了摸那雕像的脸,在想象中把它雕镂得更清晰些,他应该有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和长长的眼睛,拿起小石凿和石锤。

    “他是谁?!”背后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家奴说你日日偷窥星盘、僭越偷学帝王之术也就罢了,私藏男人衣服我还不信,说,他是谁?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没有谁……”“把夫人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出去!”

    铛!美丽的雕塑被击落头颅,摔在地上碎了。

    “你干什么!”

    “势姬,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一衣一食都是赖我所赐,你是我的东西,居然还胆敢想着别的男人!”

    “呵。”势姬冷笑,脱下外面貂锦的大裘和丝绸的外袍,拎起白剑朝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轮台营外面飘起了雪,“好,你有种赌气就不要回来。”

    “节度使大人神气什么?今日你军功盖世荣宠万丈,也有一日君王翻脸一纸诏书,就算全军给你喊冤枉,你也照死无误(对对对,势姬在盛唐玄宗朝下了三山舰,泡了高仙芝)。我千里寻你是仰慕你风姿容颜,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你不知我曾有过怎样的自由,风水雷电都听从我的号令;人的权柄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稀罕!既然如此,我们一拍两散。”

    天山一路雪。势姬:大话说出去了,我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到底能撑多久,看起来咄咄逼人争强好胜,其实我居然是因为生病才被蓝先生带上了三山舰。离开圣域之后,我只能夜夜梦见自己回到那畸变的故乡,我越来越接近一个凡人,剑上的力量也日渐衰微了。我的手已经开始感到麻木了,眼前也似乎开始产生幻觉。

    你居然把我的阿尼玛斯打碎了,我是失了雕像的皮格马利翁。

    我从云中来

    将逐北风去

    人间饥与寒

    今朝不在意

    世上的少年啊

    你让我动心

    我等待回音

    你毫不在意

    那就随风去

    让他随风去

    ……

    后面的歌词、再想不起来了。也许我要死了,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死了。死之前给自己画饼充个饥吧。她举起白剑,以最后之力,纵水之术让风中飘雪幻化成人影。

    节度使?不不不,你虽然英雄而美丽、热爱我的容颜,在你心中究竟我是你的奴隶。

    蓝先生?不不不,你这样大德而温柔,看护着一切受伤的孩子,却不肯接受我的心。

    XXX?(注意这个男孩子穿的是白衬衫和牛仔裤,安参势出生在20世纪末,她是被蓝迦楼带上三山舰的。)最初暗恋上的男孩子啊,不是你,你以青春给了我美的启蒙,却也以高傲和自恋让我品尝了伤心。

    你们都让我失望了。

    最后的最后,我自己作成玩具,把灵魂劈成两半,演绎爱情的独幕剧,对自己说我喜欢你。在失去意识前,那雕塑的面貌突然清晰,她看见了他,雪做的阿尼玛斯,张开冰冷的双臂,拥抱她。

    你真漂亮,如果我是你就好了,如果我是你,是不是就可以尽情地只做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落入对世上少年爱的祈求,是不是就不会对他们着迷,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失望,是不是就再不会有伤心?

    我在你额头上写下篆体的“水”字,尽管我这么喜欢风神,圣域的水神仍是我第一个老师,我热爱幻想和无边的自由,真理仍是我的女神,是王冠上那颗明珠,我仍然想读懂这世界的一切奥秘。相爱吧,认识世界吧,先知一样预言,神祇一样大能,我们像独幕剧那样,跟世界,吻别吧。

    势姬亲了亲那冰雪的嘴唇,陷入了长长的沉睡。

    ————

    她是被雪后耀眼的日光刺醒的。几步处,年轻的节度使抱着一个女子嚎啕大哭,蓝迦楼低着头。“好漂亮的女孩,可惜了。”她想,她突然发现——那好像是自己!卧槽!老子灵魂出窍了?不对可以摸到啊,那是被复制了?高仙芝你个傻逼我在这里啊,她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自己光着脚,往上看看,腿也是光着的。嗯?一摸,靠,老子胸没有了!摸摸脸和脖子,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又好像些微地不一样。“这是什么情况!”男孩子的声音。

    如果不能爱上你,那就成为你,成为比你还好的你。

    完美的少年、如同风神的祭司、如同水神之子,原来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恋人?不,原来这是我理想中的自己!我日日雕刻,将所有美好的词语倾注在你身上,将美丽、智慧、勇气和强大浇筑于你的灵魂,我对你的爱终于超越了对世上所有男儿的爱,啊,纳西瑟斯,你的名字叫做自恋!其实我不想在爱情与伤心中日日牵绊、自怨自艾,自己拥抱自己,然后追逐真理、走向无尽的穹宇!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对方抬起狼一样的眼睛,吩咐随从:“杀了他。”

    他举起白剑,对着狰狞的人群挥了两下,朔风狂卷人群被弹飞。

    从此以后,除了宇宙,没有人能够拦在我面前!

    “大人快走,妖怪!水神之子——雪妖!”“喂,把我的躯体留下!”鸟一样飞起,夺走女子的身体,感觉手中轻如鸿毛。对方和仆从四散了。只留蓝迦楼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蓝先生,你认得我?”

    蓝迦楼:

    我认得。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把势姬放下船,扔在不属于她的时间之中的!因为我的错误判断她差点死去,我将永远背负愧疚和冥冥的惩罚!但她不愧是最天才的的神卫,在生死之际成功制造了义躯,以极低的代谢率冻住了本体,意识在义躯中运行,保住了性命。

    他身体赤裸如同婴儿,眼神澄澈宛如新生。只是我没想到那张脸,是故人的脸——

    白先生。

    还没有成为白无常的白无常。——她这样聪明、这样强大,我早该想到的,早该……

    为什么会是这样?

    对于某人而言未曾发生的未来,是他人已然见证的过去。

    遇见你的时候你明明若神祇,我微弱如蝼蚁;如今我终于成长到可以与你匹配,才发现你只是一丛刚刚萌生的花芽,已在我身边匍匐了如此之久,而我却一直无法将你认出。

    “不要畏惧前方和死亡,我在尽头等你。”这是白先生告别时候的话。

    我一直在等你,从现在等到未来,再从未来返回过去,可等我认出你的时候,我们已然错过了佳期。如今是天宝七年,——我往前走了太久,从唐跳跃到明,从明直到遥遥的未来,再从未来返回,永生已然让我淡忘了时间的意义,忘记了约期,我突然想起来,我生于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发生的年月。

    我的本名叫做洛均,是白先生阴差阳错收的弟子。十几岁的我体弱寡断,不敢动刀杀生,他还差点让骊鹰姬撵走了我。

    “你们洛氏的男人,必然尽数命丧我手,我要你们洛氏,断、子、绝、孙!”

    这条线不能断,至少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的机会,我要去拯救他们!

    ——“蓝先生,我要像你一样做大祭司!”既然爱不到,就让我成为你吧。

    ——“白,你已经很强了,只是,你最后还需要超越我。”

    ——“蓝先生,我已经比你强大了!你庇护强奸犯、杀人犯和娈童癖的洛爉,并且因此阻拦我承担从祭司,到底是为什么!我在此将你审判,定你的罪。”从此以后,除了宇宙,没有人能拦在我面前!火舞红莲,鬼神夜哭,祭司更迭!蓝迦楼的意识已经开始沉入三山鲸游弋的潜意识之海,他作为个体的生命在逝去:“我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白,不要畏惧死亡,如果你已经洞悉了世间的一切奥秘,死亡只是等待你揭开的最后一个谜题而已。在尽头,我会来,我一定会来,等着我!在你爱上我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你很久了,我在尽头等着你,冥冥与你同在。”

    兰棹姬:“白,你真的只是因为公义才这么做的么?

    还是因为嫉妒和独占欲?

    得不到就毁掉的红莲业火?

    听我的咒语、与我起舞,旋转吧、忘记吧!记忆封闭术!”

    ————

    (26年后)大历四年。河东节度使府,招魂人睁开眼睛。十九岁的洛均:“渐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咣!对方单手捉住他的脖子,抵在墙上:“中二少年,失个恋干什么要死要活的,叫先生,听好了,老子白、无、常!”

    (8年后)大历十二年。骊鹰:“洛均,你知不知道,白先生不肯降罪于你、赶你走,可你就是他的灭星、灾星!你会带来红莲业火,毁了整个圣域的!你就不能回家安安心心做个贵族公子哥么?非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么?如果你对白先生还有一点感恩,对圣域还有一点念想,不要这么残忍!”

    “……”他想了想,在案上写了两个字:迷恋。饮安眠药投入芙蓉水。

    美少年把湿淋淋的洛均拖上来,剑眉倒竖:“洛均你什么意思?还这么要死要活的,长不大了是不是?”

    “白先生,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请放弟子走吧。”

    ————

    (5年后)建中三年。“什么?白先生是女人的灵魂?”“这不可能!”“在神的面前伪装自身,大逆不道!”“她为了祭司之位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导师。”“扒下她的衣服,专制的婊子!”“女人从政,简直僭越!”“这个独裁者!推翻这个淫荡的阴阳人!”

    药师法条一:药师第一罪,剥夺同类的生命。罚,强制进行意识量子态,物理毁灭其躯体。(ps人类不属于药师。)

    药师法条二:药师第二罪,使同类感到痛苦。罚,痛苦七倍返还到加害人意识中。

    药师法条三:药师第三罪,在能保证自身生命权和痛苦权安全的情况下,见到同类有难而不施以帮助的。罚,同类痛苦一半加诸加害人意识。

    药师法条四:在不违反第一条的情况下,对人类提供援助。因为不能排除任意时段的任意人类群中有药师的种子。

    人头簇簇,“白无常,你可知罪么?”一个白色的身影被围在圆碗装的剧场中央,大声申诉:

    人,是我生而为之;乳和子房,是神造我时便带的;而“女”,那穿了枷锁跪在地上的,是你们人强加给我的桎梏!

    穿长袍和战甲,持盾和干戈,窥探星星,阅读神的诗歌,窥探人类权力的分割,再将它们向人群诉说,这是神的灵在我!

    冥冥不语、冥冥无形,冥冥无所不在不知,

    那将男根安在神两腿中间的,难道是神么?

    难道不是你们自命为男的人么?

    我没有罪!

    ————

    四十人议会:“时间稳定区域到了极限,必须逃跑。船是怎么来的,怎么跑。”“可是上次跳跃我们已经丢失了很多信息了!发动机也……”议长树姬:“时空产生物质,时空产生能量,我们可以雕刻空间。”

    白无常:在无量寿金地的囚禁之中,我突然窥见两个双胞胎小女孩,一个叫势,一个叫零。她们长得极为相似,一起打闹玩耍,在我面前消失又复现,总说:“零不是势,势不是零。”

    零不是势,势(无穷小)不是零!

    世界突然在面前异变,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光线勾勒出时间的纬线,然后在空间中弯曲。空间卷曲如同万花筒,时间从白洞起始,又向黑洞的奇点终结。在循环缠绕中出现折叠的孔洞,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世界线处的星光。

    哈哈哈,冥冥在我!

    ————

    “warning!四镇节度使联合永生者浪人和跳跃捕猎者进攻圣域!”“这是最后一战了。”

    最后一役,诸神黄昏。

    白无常:我在等。原来我从不满意作为女人而被困在自怨自艾中的我,原来追寻宇宙深处寒冷的星光在我梦境中被镌刻。“女”是被人类社会驯化、特化的,不完整的灵魂,他们人为地将崇高、理性、智慧、追求真理、正直,甚至控制和暴权从“女”中剥夺,这甚至让我看不清自己,厌恶自在具足的美德。但存在和意识从来不应当被人类这微小的权柄束缚,如果脆弱的丝线就能将你束缚,你怎么能挣脱认知的铁链锁,看见全貌的壮阔?我终于成为了完全的我,终于得到了冥冥的嘱托,打开了通向未来的道路。但蓝先生好像不会再来了,我想为当年的傲慢、偏执和无知向他道歉、向他诉说我的所得,温柔的灵魂是哀伤的,我竟从来不肯看到他的苦痛。

    圣域的球形时间结界已经破碎,边缘被电离的氢氧重新化合燃着蓝色的光焰,纷扬如同柳絮飘花。人群在向三山舰撤离,可是三山舰装不下所有人,三山舰预定在东海起飞,义躯人偶和没有达成永生的很多白丁和白童生都只能留在东海沿岸的大地上,否则即使登了船,脆弱的有机躯体也会在不稳定的蝼洞中湮灭。

    我在等我的时间走向终结。

    破败的圣域,曾经理想主义的荣光坍塌,如同雅典卫城和圆明园的废墟。等最后一个名永生者离开地面、最后一个药师隐去光华,这些华丽的冰柱就会融化,这壮丽的庙宇、神殿、图书馆、议事厅、大学、公民讲堂、剧场、法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像是这壮丽的乌托邦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有人来了。

    洛均?怎么是你?

    光絮落下,在他四周环望、寻找的眼睛里烧出永久的蓝色伤痕。

    “你爱上我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你很久了,我在尽头等着你。”蓝先生?

    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一步一步由那个优柔寡断的善良少年变成我梦里的引路人。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命运之神将我们交错时间的线索揉搓交叠,只为获得这环状的轮回。我们注定错过,注定踩着彼此的尸体,践行彼此未完成的道路,祭祀风神,祭祀梦境,祭祀海洋。存在,存在,永生者不再繁衍,唯一的出发和目的就是存在,向着时间紊流之处,航行!

    “洛均,你听好。按照紧急让渡条令,从今天开始你继承我的永生和身份,是圣域三山舰的祭司。来,握着白剑斗白晷,听我说。你要取下无厚度之泉的盘面,用斗白晷将我的头颅割下,以无厚度之泉当做盘子承托。在东海地海交界之处,我的头颅置于泰山府君的无头雕像之上,我就如施洗约翰一样说话,意识成为三山舰的一部分,身体变成概率云弥散于所有空间与时间之中。我剥夺过同类的生命,我有罪,我的头是我献给冥冥的赔罪,因为理性是我最后的骄傲。”

    “不,我做不到。”

    白无常抚开胸前盔甲,她(他)已被朗基努斯之枪的复制品钉在了时代之树上。

    “我的时间已到了,我将回归潜意识与前意识之海,与万化合一,作为单纯意识试图理解存在的所有奥秘,我将由这一点开始超越时间。而且我想,终于可以超越命运女神设定的时间轮回与你相遇。你前面的路还有很长,不要畏惧前方和死亡,我在尽头等你,如白光、如天堂。”

    少年亲吻着恋人失温的头颅,白剑一断为二。

    ————

    一群人低着头在风雪中迤逦地走着,眼中望着远方,冒出执着、凝望的光:

    这条路还有多远(生无可息)

    向着前方的乐土向着天海之间(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领着头的洛均,还未成长为蓝迦楼的蓝迦楼,向着白雪覆盖的平原,冰雪搭建的圣域,风与梦想之神的祭坛、乌有之乡,最后回望了一眼!

    四周再次黑了下来,金光之地慢慢重现。

    被卷入的戈舒夜、韩偃、韩春都看着白无常:“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我们要回来了。”美少年狡黠地笑笑,如花瓣飞散。

    韩偃带领的众人醒在晨光熹微的大地上,因冷而互相抱作一团——地平线处,远远地被金色镶边的突出地面的城墙的形态:

    “大同城!韩大人,咱们前面就到大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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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225/ 第一时间欣赏春惊寒食最新章节! 作者:魂动师之导师所写的《春惊寒食》为转载作品,春惊寒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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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惊寒食介绍:
武林盟主的女儿爱上权倾朝野的西厂太监,他受尽风刀霜剑,她受尽积毁唾骂。当少女追求的爱情成为天大的笑柄,当少年追求的权柄成为致命的把柄——躯体残破、声名和尊严尽毁,被史书称为“卑贱”的微末人们啊,你们保守着那个帝国的秘密,用脆弱的肩膀扛着摇摇欲坠的帝国和那颗危若累卵的朝阳——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你的刀上滚滚的人头,东去的春水啊,你能洗清他们的污名,让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安息吗?春惊寒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惊寒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惊寒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