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
天启七年十月三十日,晨。
朝阳自地平线缓缓升起,阳光下,紫禁城的红墙碧瓦显得格外光彩照人。金碧辉煌的乾清宫,高高坐落在一层汉白玉台基上,巍峨而华美。宫前的丹墀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文石台,台上置社稷江山金殿,分别铸在江山铜盘与海兽纹铜盘上。殿前宽敞的月台上,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各二,日晷、嘉量各一,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乾清宫前面是一个二点五米高的宽敞月台,月台前正中的丹墀接着一条直通乾清门的甬路,宫中将其称作御街,将乾清宫院落分为东西两部分。
一个头发黑白相间的老太监走在西面的广场上,沿着御街一侧行来。
这老太监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上缀四品补子,腰系犀角带,白袜皂靴,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走在宽敞的广场上,凝望着眼前的宫殿,心情复杂,犹记得天启帝年幼时还曾在这月台下的老虎洞中与众太监宫女们玩闹嬉戏,在御街旁的广场上研究他的‘机关技艺’。
往日种种,恍如隔日。
只是如今,龙去鼎湖,皇权更迭,往日不复了。
不复的,还有他手上的权柄。
老太监袖中的拳头紧握。
每念及此,魏忠贤都后悔不已。
新皇登基不过两月,就已经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最重的一下,就是不久前崔呈秀乞归得归一事。
身为兵部尚书的崔呈秀,几年来一直是魏忠贤在外廷最得力的同盟者。崔呈秀的下台,虽然并未动摇到魏忠贤的根基,可却给朝野上下释放出了一个信息。即魏忠贤失势的日子已不远了。
他魏忠贤,不再是那颗屹立不倒的大树,而是一颗可以折断的病株。
如果天启帝尚在,那他还可以以杀止言,可如今,他却难有作为。
盖因他的对手从满朝文武,变成了如今大明帝国的皇帝。
崇祯。
此刻魏忠贤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响起。
悔不该当初,没杀那信王哟。
乾清宫殿前,御前牌子王永祚看见魏忠贤前来,远远的迎上,行礼道:“魏公公。”
魏忠贤收起了因为那一念之差而染上的一丝狠厉,换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王公公,万岁爷可在这殿内?”
“万岁爷此刻在一旁的昭仁殿批览奏疏。”
魏忠贤点点头,笑道:“万岁爷自即位以来,清身苦体,夙夜劳勤,远近有闻。此乃社稷之福,亦为我大明将兴之象矣。”
王永祚颔首:“咱家深有同感。”
这话倒是真心的,自家皇爷在殿内待了三天,劝都劝不走,作为崇祯的贴身太监,王永祚也深怕皇爷累出了病。
“可知万岁爷唤咱家前来所为何事?”魏忠贤试探道。
王永祚心里还挂念着自家皇爷,便摇头随口道:“不知。”
魏忠贤也不着恼,微笑道:“既如此,劳请王公公前边带路吧,莫要让万岁爷久等。”
“魏公公说的是,请。”
“请。”
说着,王永祚便带头走在了前面。
魏忠贤随着王永祚来到殿前,停住脚步,理了理衣裳,将头埋低几分,方才迈步走入殿内。
“皇爷,魏忠贤到了。”
昭仁殿内,内侍通报道。
“让他进来吧。”
一道略带疲惫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
内侍应声而退。
顷刻,魏忠贤来到殿内,跪拜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崇祯帝的声音再度传出,只是这次的声音,没了疲惫之感,反倒中气十足。
魏忠贤起身,抬头一望,才发现他与崇祯之间,竟隔着一层纱帘,只能模糊的看见一个轮廓。
没有将视线停留多久,魏忠贤低头视脚。
见魏忠贤站定,崇祯又道:“赐座。”
侍立一旁的方正化应道:“是。”
“谢陛下。”
方正化搬来一只鼓凳,魏忠贤拜谢,方才坐定。
此时,他仍不明白这崇祯皇帝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接着,他便听崇祯皇帝说道:“朕以冲龄即位,深感朝政繁琐,自觉力有不逮,每当此时,莫不感慨幸有魏公辅佐,替朕排忧解难。”
魏忠贤心中一凛,若是天启如此讲,那准是真的嘉奖,可崇祯帝这么说,多半埋着伏笔。
魏忠贤连忙回道:“陛下年少有为,圣德钦明,勤施四方。老奴惶恐,万不敢邀功自误。”
崇祯笑道:“魏公大才,内有司礼秉笔之功,外有提督东厂之劳,辛劳至此,尚不自恃,有此肱骨大臣,实乃我大明之幸也。”
“乃臣之本分。”魏忠贤半坐于凳,谦逊揖道。
几句下来,你来我往,似是其乐融融。
“然。”
魏忠贤眼神一凝。
果然,下文来了。
“然,亦有宵小忌惮魏公之贤,屡谏其言,朕阅之,莫不愤懑。先有钱元慤小臣上疏弹劾,朕念其官微,不究其责,而今,更有贡生上疏,表魏公‘十大罪状’,条条罪责,触目惊心,朕阅之,胆颤心惊。朕虽不信其中言语,想要责罚其人,却怕寒了众臣之心,毕竟,堵二钱之口易,堵悠悠众口难呐。
先帝曾言‘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朕亦如此以为,所谓清者自清,若能自证清白,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言尽于此,朕今日召魏公前来,便是想问问魏公,可有自证之法?”
魏忠贤脸色一沉,他总算知道了崇祯帝叫他来的目的,这是打脸来了。
崇祯帝不由分说,招手道:“把这份奏疏拿给魏公看看。”
方正化从御案上接过奏疏,拿到魏忠贤近前。
魏忠贤头也不抬,眯起眼睛道:“老奴年岁已高,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崇祯帝道:“既如此,王承恩,你来念给魏公听。”
“是。”
贴身太监王承恩从纱帘后走出,从方正化手里拿过奏疏。
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
“忠贤有罪,罪有十条!
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
......
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十条念完,魏忠贤已是满头大汗,长跪不起。
魏忠贤泣声道:“老奴本是无根之人,皇宫就是老奴的家,老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为先帝和陛下做点事。不敢有半分僭越,可这十条罪状,哪一条也不是人臣敢犯之罪,安在老奴身上,这是要害老奴死无葬身之地啊!”
纱帘后的崇祯开口道:“朕也不解,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贡生竟敢上此绝疏,不知,是一腔赤血,只为报国,还是利令智昏,受人指使?魏公,你怎么看?”
魏忠贤咬牙切齿,恨恨道:“必定是利令智昏,受人指使!”
他原本只是想倒打一耙,能拉一个下水是一个,却没想到崇祯帝这样说道:“那魏公便替朕把那背后之人查出来吧。”
魏忠贤愣住了,这是怎么了?是他听错了?还是万岁爷傻了?万岁爷怎么会这么说?
在魏忠贤的错愕中,崇祯帝接着说道:“迩来贼寇愈炽,朝政多舛,皆由诸臣比周结党,壅蔽耳目,不得上闻。魏公既执掌东厂,便该行使权利,遍查百官,凡结党营私者,严惩不贷。”
魏忠贤瞳孔放大,内心巨震,他不知道崇祯帝发生了什么,这明显不是那个把他当做仇敌的崇祯帝会做的事。
可是,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要他对皇帝还有用,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魏忠贤叩首道:“陛下圣明,老奴必不负厚望,严查朋党,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如此甚好,朕等着魏公的好消息。”崇祯帝摆了摆手。
“老奴告退。”
魏忠贤赶紧起身告退。
待他走过乾清门,正要坐上肩舆,又见王承恩从后面追了上来。
魏忠贤不解,仍笑脸相迎道:“可是万岁爷还找咱家有事?”
王承恩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只木盒,凑到魏忠贤耳边,把声音放低道:“这是万岁爷让我转交魏公之物,万望收好。”
魏忠贤接过两只木盒,单手托在手中,郑重其事道:“既是万岁爷所托,咱家必当珍重。”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展颜笑道:“王公公辛苦,这点小钱,拿去买茶喝。”
王承恩断不敢受,推脱道:“这哪里使得。”
魏忠贤假意生气,有些不快道:“王公公这是看不起咱家?”
“哪敢。”
“那便收下。”
魏忠贤不由分说的将金锭按在王承恩手上,托着盒子乘上了肩舆。
“如此,便谢过魏公公了。”
“好说,好说。”
王承恩握着金锭,望着魏忠贤离去,脸上的惶恐之色不复,缓缓转变为了一丝冷笑。
第二章 云动
“陛下,东西已经给了。”
“嗯。”
随着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纱帘缓缓收起,露出了背后的面容,那是一张初露棱角的脸,尽管还有些尚未褪去的稚气,可眼神顾盼间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沉稳。
此刻的这张脸上,还挂着几丝疲惫。
朱由检用力的捏了捏太阳穴,抬头扫了一眼王承恩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儿时玩伴,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王承恩还保持着作揖的姿态,此时被朱由检轻易看穿,也不慌张,反而直起腰,抓了抓脑袋道:“陛下,奴婢是想问您为什么魏忠贤在殿内的时候不把那两只盒子给他,而是要专门等他出去以后再给呢?”
朱由检突然神秘一笑,瞥了他一眼道:“不如你自己先猜猜?晚上用膳时朕再告诉你,要是猜对了,有赏。”
王承恩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兀自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朱由检揉着额头,头也不回地说道。
言罢,方正化也默默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一个人时,朱由检才如释重负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终于...”
谋划了许久的计策,如今终于走出了第一步,朱由检不觉得兴奋,只是打从心底的感到不容易。
计划开始前,他又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推测了一番,才下定决心开始执行。这一推就是两天一夜,所以他才会如此疲惫。
魂穿到晚明已有半年了,朱由检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逐渐平静,再到如今满心抱负,这中间的心路历程,真可谓不足为外人道。
作为一个习惯了摆烂的二十一世纪社畜,朱由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借着信王的身份躺平,可切身处地的身处在这个时代以后,他的想法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改变。
就好像三体中汪淼看见的那个倒计时一样,数着自己的死期过日子是个什么感觉?
有句古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他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类似的境况。
他身处风暴之中,只能迎头猛进,想方设法的冲破风暴,若不迎难而上,他所面临的只能是被风暴所吞噬。
而风暴,就是这个时代。
朱由检深刻的意识到,拯救大明,也是在拯救他自己。
刚来这里时,他也曾幻想过,如果他没穿越到晚明,如果他不是穿越成为朱由检,如果朱由校听了他的劝,如果...可惜没如果。
事实就是,他依然登上了帝位,成了崇祯皇帝,而从那一天起,他所得到的就绝不仅仅是权位而已,还有许许多多的敌人,这些敌人包括但不限于:
贼心不死的魏氏阉党,死灰复燃的东林朋党,摇摆不定的满朝文武,贪腐成性的天下官吏,道德败坏的士人阶层,卖国叛族的豪绅富商,陈腐不堪的大明旧制,寒冷彻骨的小冰河期,以及摩拳擦掌的关外之敌。
这些,是大明面对的问题,同时,也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所面临的问题。
这个国家和这个男人未来的路,注定充满坎坷,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和这个国家一起,走出这片历史的泥潭。
晚些时候,宣武门外。
在此地的魏家胡同,坐落着一所两进的四合院,灰砖灰瓦,大门外的匾额上刻着‘魏府’两个整齐的大字。这原是魏忠贤在神宗皇帝万历年间买的宅子,飞黄腾达以后,豪奢之所换了不少,但是老宅一直保留着,也没有翻新扩建。
盖因魏忠贤一年半载也不见能来一次,此地的作用就是为了用来忆苦思甜,想想以前那些穷困日子,澄澈下自己的心境。宅子平日里都空着,只留了十几个佣人打扫照看,定期修缮。昨日魏忠贤让人过来布置一番,好用作今日议事之所。
未初过了二刻,魏忠贤下了轿,随等在门外的掌家王朝用进了院子,过了垂花门。
正中的两间大屋打通,布置成了一座大堂,四周摆满了茉莉、栀子、月季等各色鲜花,猩毡铺地,沉香熏炉,居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铺金心绿闪缎大座褥,前面一张镂空雕花红木条案,上方高悬一副乌木镏金的短联:三朝捧日,一柱擎天。
魏忠贤看着枝叶油光水滑的栀子花,嗅着甜腻的柔香,脸上透出一丝笑意,看了身旁的王朝用一眼,浅浅地笑着说:“还算知道咱家的心思。”
王朝用受宠若惊,弯腰仰面答道:“老祖宗过奖了,小的实在惭愧无地。这是小的分内事,不敢教老祖宗多费唇舌。”
魏忠贤满意点头。
堂内已经坐满了人,见魏忠贤进来,齐齐地站起身来,唱喏道:
“拜见九千岁(义父)!”
魏忠贤不急不缓的走向主位,在条案后坐下,才挥手命众人坐了。
这大堂不小,可坐的人也不少,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兵部尚书霍维华,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田吉、太子太傅工部尚书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锦衣卫指挥崔应元。
魏忠贤面色不显,从怀中拿出那两只盒子,摆在案上。
这盒中的内容,他早已看过,只是心中却拿不准,这才召集众人来此议事。
众人目光都盯向了那两只木盒,深知今日所谈,关口必定在此。
魏忠贤低垂着眼眸,扫视了一圈众人,才沉声道:“昨日,万岁爷召咱家入宫,可把咱家一顿数落。”
“可是因弹劾一事?”一旁的周应秋试探性问道。
魏忠贤瞥了一眼周应秋,不置可否道:“是,也不是。”
周应秋眼神一凝:“爹爹所言何意?”
魏忠贤冷冷笑道:“弹劾事小,问责事大。”
“万岁爷和您摊牌了?”周应秋脸色微变。
魏忠贤眯眼笑道:“若是如此,倒也还好,可万岁爷却偏偏没那么做,反而让咱家去查那弹劾之人的背后主使。”
“这...”堂下众人互视一圈,田尔耕不由说道:“这岂非好事?”
“蠢货。”魏忠贤眼神一冷。
田尔耕闭嘴不言。
魏忠贤阴恻恻的道:“咱家看你是好日子过惯,脑子都不会转了。用你的小脑袋瓜子好好想想,万岁爷刚有了点收获,正是气焰正盛的时候,他为什么要给咱家机会翻盘,怕是簸箕抓雀儿,棍子在后面!”
田尔耕不服,叫道:“爹爹多虑了吧!依孩儿看来,皇城外面有孩儿的数万锦衣卫,京师五卫营三十万兵马也由咱的人掌握,护卫京师的九边百万重兵,监军多出自爹爹门下,阁臣六部更是多为爹爹提拔,内外如铁桶般牢固,纵使走了崔呈秀,也还有我等护佑,万岁爷定是怕了爹爹,所以才做下妥协之策!”
魏忠贤脸色一霁:“若是如此,便罢了。怕就怕,万岁爷还有其它的打算。”
“就凭他,毛都没长齐,能翻得起什么浪来。”田尔耕冷笑,众人也不由嗤笑起来。
只是周应秋霍维华等读书人则脸色颇显不安,他们饱读圣贤书,圣贤的大道理没读懂,却读懂了攀权附势,更读懂了皇权至上。
魏忠贤,虽然不是读书人,可他也很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毕竟,他的权势怎么来的,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魏忠贤很清楚,崇祯帝对他的杀意已现,如今他能做的,只能是寻求一个保全自身的办法。
魏忠贤挥手令众人安静,随后郑重其事道:“今日让尔等前来,就是要商议出一个对策,不说有什么万全之策,可至少,也要能保咱们全身而退。”
众人一脸惘然,全然不明白九千岁为何如此悲观,魏忠贤摆摆手,不由分说道:“咱家离开的时候,万岁爷托人给咱家送来了两只盒子,这盒中之物,分别是客印月对宫女怀孕一案的供述,以及,懿安皇后与朝中一些大臣的往来书信。”
言罢,手下便将盒中供词与书信等交予众人传阅,堂下人等无不悉心查看。
早些时候,午正三刻。
成贤街外,来了一队人马,由一锦衣之人带头,一行人径直入了国子监。
领头之人扫视一圈,随口问道:“可知太学生钱嘉征何在?”
国子监学生见这人白面无须,神态自若,猜是宫中之人,说话便小心了几分。
“上差所说,可是孚于?”
“他在何处?”白面之人问道。
学生答道:“还请上差告知身份,我等也好代为通传。”
白面之人只说:“宫里来的。”
学生问道:“所为何事?”
“自然是好事。”
学生信以为真,便有人叫出钱嘉征。
那白面之人见到钱嘉征,冷笑着抬手一挥:“拿下。”
身后手下立刻上前摁住了钱嘉征,学生们顿时沸腾起来,只是这些国子监的读书人哪里挡得住当兵的,立时便被架开出一条通道。
“你们要干什么!还讲不讲道理了!”
“光天化日,不告来由就闯进国子监拿人,简直目无王法!”
好些热血青年,想要挤进人群,被顷刻拿下。
至于钱嘉征,稀里糊涂的就被抓了出去,摁进马车里带走了。
“走,去找祭酒大人,让他为我们主持公道!”
学生们群情激奋,再也没了读书的心思,纷纷行动起来。
第三章 最后的会议
魏府,议事堂内。
众人看完书信,神色各异。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魏忠贤用茶水漱口的‘咕噜’声。
众人看完,心思各异,谁都不愿第一个开口。
魏忠贤端着茶杯,吐了嘴里的茶水,见仍然没人愿意开口,便阴恻恻的道:“既然尔等都不愿开这金口,想必是荣华富贵都享腻了吧,若是如此,那就各回各家,等着诏令下达,秋后待斩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心知魏忠贤心中有恼,再不敢迟疑,周应秋和霍维华等庭臣对视一眼,率先开口道:“爹爹误会了,我等只是一时未想到万全之策,怕误了爹爹的大事而已。”
魏忠贤放下茶杯,说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什么,便是说错了又有什么。”
周应秋拱手道:“那孩儿就献丑了。”
魏忠贤点点头。
周应秋这才坐直身子,道:“老祖太太千岁早前被打入浣衣局,对万岁爷已构不成威胁,那八个宫女,又已经被秘密处理。从表面来看,万岁爷这是想查查此事的相关人等,可说实话,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是有人想学学春申君、吕不韦,往小了说不过就是祸乱宫闱,淫乱宫女罢了。若说想将此作为把柄,来对付要挟爹爹九千岁,那未免格调小了点。
再说那几封懿安皇后和大臣的书信,观其内容,无外乎商谈劝进和拥立信王之事,若是别人当了皇帝,这是死罪,可信王当了皇帝,这反倒是功劳。”
“这些还用你说?”吴淳夫看似笑吟吟的道。
“犹三兄莫急,关口在后面。”周应秋笑了笑,面向魏忠贤,侃侃而谈:“这两件事情,单看一件,尚看不清全貌,可结合起来,就能猜出一些万岁爷的心思来。咱们先从那几封信说起,懿安皇后的几封信里,有她与大臣们的交易,以拥立信王登基换取擢升之功,其中涉及朝臣数十人。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若借此弹劾此数十人,必能斩获良多。”
“万岁爷这不是自断臂膀?”吴淳夫皱眉道。
周应秋点头道:“正是。”
魏忠贤闭着眼,满意的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堂内基本大部分人都毫无参与感,只有少数几人若有所思。
其中,一直未曾开口的霍维华看了眼魏忠贤的表情,心中有了些揣测,便看向周应秋,试探性问道:“霍大人是想说,这是万岁爷给出的筹码?”
“不愧是维华兄,一点就通。”周应秋抚掌笑道,他观察着魏忠贤的表情,接着说道:“因此,这两只木盒,一只是万岁爷给的筹码,另一只是我等要付出的代价。”
这么一说,堂内众人皆明了。
只是,紧随而来的,则是更甚的沉默。
写好了答案的卷子还好,至少心里有个底,空白的卷子,写谁的名字,可就未知了。
包括周应秋在内,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魏忠贤。
众人此刻才明白,魏忠贤叫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
这是商量拿谁去顶缸啊。
见堂内的气氛已渲染的差不多了,魏忠贤睁开眼睛,慈祥道:“咱家如今年纪大了,荣华富贵享得也够了,该吃的吃了,该玩儿的玩儿了。这诺大的家业,是为谁争的,还不是为了你们,想想你们跟随了咱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在此的,都是咱家的心腹,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咱家呢?”
众人泪目。
“爹爹一心为孩儿着想,孩儿们敢不尽力!”
“九千岁大德!”
魏忠贤摆摆手:“好了好了,咱家知道你们孝顺,拍马屁的话留着以后再讲,眼下难关未过,还是先想想解决之法吧。”
田吉立刻道:“九千岁手底下别的不多,孝子贤孙多得是,万岁爷要的名单倒是好说。就是这拿人的事情,需要好好商量下。”
田尔耕撇嘴笑道:“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缇骑四出抓来诏狱,按着名单关的关杀的杀,当年的杨涟、左光斗、黄尊素、周顺昌等人还不是说杀就杀。”
“田都督说得轻巧!你是只派了几个人,可知道九千岁费了多少精神?”田吉阴恻恻地说。
田尔耕冷笑道:“怕什么?胆敢反对爹爹的,咱见一个杀一个!知情不报者连坐,弹劾参言者灭他九族!看还有人敢捋咱的虎须不!何必文绉绉地庸人自忧。”
“你就不怕激成民变?”倪文焕嘴上说着,眼睛却望向魏忠贤。
田尔耕咄咄逼人道:“你当大明百万重兵是吃白饭不成!”
“哼。”倪文焕冷哼一声,也不多言。
“如今可不是先帝时期了,关口之处便在于摸不准现在那万岁爷的心思,杀人倒是好说,就怕这是他使的计,不给咱善后。到时候人是杀了,可满朝文武也得罪光了,万岁爷不更好拿捏我等。”周应秋提醒道。
这话总算说到了魏忠贤心坎里,他暗恨道:“当初以为朱由检小儿正当弱冠,血气方刚,只要咱投其所好,为其所欲为,便能掌控住他,谁想他并非享乐之人,可恨当初没有痛下杀手,错失了良机!”
田吉劝解道:“九千岁何需气馁,定是我等还未抓到要害,只要多多留心,不怕他没有破绽!”
魏忠贤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还有脸说!咱家当初就是听了你的什么‘天子不可令闲暇’,才错失良机,放虎归山!可笑尔等,先前还以为那万岁爷懦弱可欺,未曾想他登极不过两月,便令咱家吃了不少苦头,更将司礼监纳入囊中,就差拿了咱家的秉笔一职!倘若真应了他的意,咱家结局难料不说,尔等焉能善终?”
田吉面如土色,惶急道:“孩儿也只是想替九千岁出谋划策,绝无二心!望九千岁明察!”
魏忠贤正欲发作,周应秋暗叹了口气,当下欠起身形,干咳一声说:“古语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爹爹的眼光极为深远,非是常人所及。居安思危,见福知祸,爹爹之言大有深义。可古语也说:经一蹶者长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想必田吉业已知错,日后更会为爹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魏忠贤频频点头,颇为受用。
虽然他听不大懂,可文化人拍的马屁确实好听。
田吉对周应秋点头暗谢,心中一阵后怕,当初提议效仿仇士良的,可不是他,而是魏忠贤自己,他不过是帮魏忠贤说出了他想说的话而已,却没想到在今日被翻了旧账。着实冤枉,却只得吃了这哑巴亏。
魏忠贤睥睨道:“咱家希望你们居安思危,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大意,我等的富贵说不好就化作了一场春梦,你们难道忘了当年的东林党了?”
众人听后忙噤了声,周应秋更是起身泪目:“孩子们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仗爹爹栽培提拔,爹爹所虑,非孩子们所及,但孩子们心怀愚忠,愿效死力。有什么打算,爹爹吩咐便是。”
魏忠贤环视一眼,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咱家的左膀右臂,倘若我们父子一心,什么事儿不能成呢?”
田尔耕看看身后的许显纯,说:“爹爹拿主意,动心眼儿,孩子们身为武夫,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就出点蛮力吧!”
魏忠贤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份名单中的人,就照着万岁爷的意思挨个抓了吧,至于别的事情,后头再说吧。”
堂下众人无不附和:“九千岁英明!”
魏忠贤安逸的靠在椅背,满意而笑。
散会以后,众人各自离去。出得门外,田尔耕走过数步,手下为其牵来马匹。
倪文焕走上前接过马缰,暗声道:“田都督,借一步说话。”
田尔耕不置可否,与其走入暗巷。
倪文焕淡笑道:“今日之事,田都督可否有什么见教?”
田尔耕瞥了他一眼,神态自若道:“见教不敢谈,浅见倒有一番。只不知,倪大人敢不敢听。”
倪文焕眼睛一眯,眼珠转动道:“田都督但说无妨。”
田尔耕眼神阴鸷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倪文焕神色一松,这正是他心中所想,可面上仍露出一丝紧张:“田都督是说,这其中有诈?”
田尔耕冷笑:“此事有诈,明眼人都看得出,可九千岁却装作看不懂,这是为何呢?”
倪文焕若有所思,道:“这是...九千岁露了颓势?”
田尔耕不置可否:“田某虽是武夫,可也懂些道理,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我等富贵来之不易,自当早做抉择。”说完走出暗巷,跨马而上。
“言尽于此,倪大人好自为之。”
第四章 拿人
田尔耕策马而去,在宣武门外转了一圈,又阴悄悄的骑回了魏府。
从魏府一侧的偏门进了院,此时魏忠贤正拿着一把贴金剪子在像模像样的修剪着一丛茉莉花,旁边站着一个低头捧着畚箕的小太监。
田尔耕走到魏忠贤身旁,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畚箕,眼神示意对方退下后,轻笑道:“爹爹果真神机妙算,这才刚出门的功夫,便有人来向孩儿取经了。”
魏忠贤头也不回:“说说吧,是哪个这么机灵啊?”
“倪文焕。”
“哼,一个靠给咱家修祠混上来的东西,都坐到了九卿的位置上了,还不知足,还想更进一步。这人呐,就是贪啊。”
魏忠贤说着,伸手丢了几朵茉莉花到畚箕里。
田尔耕稳稳接着,附和道:“爹爹说的是,这等忘恩负义之辈,活该当弃子。”
“就是苦了你呐,这回,小人就要你来当咯。”魏忠贤语重心长的说道。
田尔耕举着畚箕惶恐跪下:“孩儿的一切都是爹爹给的,莫说当小人,便是为爹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魏忠贤喜笑颜开,转身拍拍田尔耕的肩膀,又把他扶起来。
“好儿子,好儿子!”
田尔耕起身,又请示道:“敢问爹爹,对孩儿还有何指示否?”
魏忠贤淡然道:“除了之前让你去做的事以外,你还要加派些人手把控京城周边驿站关隘,将这些地方抓在手中,到时候会有大用。”
田尔耕眼神一亮:“爹爹这是想...”
魏忠贤颔首道:“万岁爷想利用咱家玩一手驱虎吞狼的把戏,咱家也不能干闲着不是?该利用下这次机会,完善当初未完之事了。”
“爹爹英明!”
“好了,莫拍咱家马屁了,你身上任务重,早点回去休息,别陪着咱这老头子了。”
田尔耕惶恐:“爹爹说的这是啥话,孩儿做这些,还不是为了能有朝一日常伴爹爹身边,以尽孝道!”
魏忠贤摆摆手:“行了,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下去吧。”
“是!”田尔耕应道。
可说完才发现,这手上的畚箕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
魏忠贤瞥见他的动作,将剪子放下,微笑道:“这些茉莉花,拿去泡茶吧。茉莉表忠贞,你是咱家最信任的人,日后真有大富贵,那也是少不了你的,好好干吧。”
“谢爹爹赏赐!”
田尔耕举着畚箕如获重宝的退了出去。
当晚,因崇祯打压而沉寂了两个多月的东厂和锦衣卫,再一次露出了它们的獠牙。
夜禁之后,时间过了两刻。
由田尔耕和杨寰带头,随着一声令下,两方人马倾巢而出。
京城之中,火光冲天,人心惶惶,四处都是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
东至朝阳门,西至阜成门;从北城教忠坊到南城崇南坊;
正阳门内的三司六部,京城三十六坊内的各级官员府邸...
京城之大,除了皇宫内城,东厂和锦衣卫的身影无处不在。
那一天,百官终于回想起被东厂和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北城的一处府邸外,一身红色飞鱼服的许显纯杵着腰刀,身姿笔挺的立在那,目视着手下的锦衣卫进府抓人。
在这间府邸的台阶上,有几滩血迹,那是因为入府时受到了些许抵抗,而此刻那抵抗之人已经亡命于许显纯刀下。
按说一般官员家里的家丁是不敢阻拦锦衣卫的,可这位偏偏不是一般人。
此人正是声震文坛,东林领袖,清流之清流,大明礼部侍郎钱谦益。
许显纯亲自坐镇,就是为了抓他。
没过一会,几个锦衣卫就提着三个人走了出来。
分别是两个身着亵衣,身姿曼妙的女子和钱谦益。
此刻,这位文坛大家披头散发,浑身只穿着内衬,在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
许显纯用刀柄挑起两名女子的下巴,揶揄道:“咦,这不是教坊司新晋的两位花魁吗?深夜在此,难道是在向牧斋先生求学?”
钱谦益看清了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后藏入心底,厉声说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
许显纯冷哼道:“我锦衣卫抓人,何曾需要过什么理由?”
钱谦益被这话说的眼神一滞,他知道锦衣卫不讲道理,可没想到竟然这么不讲道理。震惊过后,是满心的怒火。
他指着许显纯的鼻子骂道:“我大明巍巍两百年,忠臣良将不胜数之,何有汝等戚戚小人!构陷忠良,误国误民,哀哉!”
许显纯嗤笑一声,一脚就把钱谦益踹倒在地,走上前去捏着他的肩膀,扔小鸡儿一样甩给手下。
“请他去咱们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待着,记得好好招待。”
“是!”
一听诏狱二字,钱谦益立刻慌了神。
“你们不能抓我,我是礼部侍郎!没有万岁下旨,你们不能抓我!万岁爷在哪,我要去见万岁!我要去见万岁...!”
锦衣卫可不管你这些,绑了就走,钱谦益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拖离这条街道。
许显纯正欲离开时,一名手下前来汇报:“许大人,去国子监的那一路弟兄派人回来说,那贡生此前已经被人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午正时分。”
“是哪路人马?”
“据国子监的学生们的形容,好像...是宫里的人。”
许显纯目光微闪,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们去和别处的人马汇合。”
打发走了报信的手下,许显纯将目光放到两位美丽‘冻’人的女子身上,嘴角一翘。
“带回我府上,我来给她们好好暖暖。”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北京城中的许多地方。
此刻,朝野上下,都在猜测崇祯皇帝到底想做什么,魏党在猜,清流在猜,他身边的人也在猜。
可此刻的朱由检却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猜,他要的就是把水搅浑。
夜禁之前,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联合行动前半个小时。
朱由检迎来了他今晚的第一个客人。
第五章 范景文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王永祚领着一个皮肤偏黑的中年男人,疾步走来。
走到殿前,王永祚停下脚步,语气和善道:“万岁爷就在里面,奴婢就送到这了,范先生,快快进去吧。”
中年男人连忙回礼道:“多谢王公公。”
中年男人起身,抬脚正准备跨过门槛,王永祚却发现他裤脚上还有些干涸的泥点子。
顿时急道:“诶哟我的祖宗诶,早前不是派人和你说了吗,让你来是要见万岁爷的,你就不能换身干净衣服?”
中年男人惭愧道:“临行前看了天气,今晚似要下雨,我忧心麦苗,就下田去挖开了沟渠,避免麦苗...”
“行了行了,赶紧拍拍,看身上还有哪不干净的,可别把泥点子带到万岁爷面前去!”王永祚懒得听他说那么多,不由催促道。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正准备掸一掸,一脸焦急的王承恩就走了出来。
王承恩急道:“快走吧,范先生,万岁爷晚膳都没用,就等着你来呢!”
“啊?!”中年男人吃惊道:“万岁爷等我一起吃饭?”
“是!所以快点吧,你倒是饿的起,饿坏了万岁爷可怎么办!”
“好好好,公公请带路。”
‘咕咚。’
大殿内,朱由检咽了口口水。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抬起头,便看到两人疾步走来。
王承恩在前,中年男人在后,此人正是他等的人,范景文。
范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时任东昌府推官,在任期间,清正廉明,能力出众。
明神宗驾崩,明光宗继承皇位后,下令举荐贤能,范景文骨鲠上疏,极力举荐,但他举荐的大都是先朝元老,为明光宗所忌,被多次打压下,范景文无奈,不久便乞假回乡。
天启五年,范景文被重新启用,结果当时正是魏忠贤当权,他头铁,又给朝廷上疏道:“天地人材,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地万世共之。”这话明里暗里都在给天启提醒,可天启皇帝朱由校听得进去吗?最后自然是又给他贬了。
这一贬,就是两年。
范景文这样的人,是能吏,是贤才。他最怕的不是死,不是穷,他求的也不是高位,不是名不是利,而是一展抱负!
他最怕的是一身所学,无处施展,更怕就此沉寂,为此,他可以舍弃一切。
如今,朱由检特地找他回来,倒不是因为他头铁,不畏强权,而是因为他是‘一条鞭法’的拥护者。
原历史轨迹里,崇祯原本也支持范景文对一条鞭法的实施,可惜效果平平。
那是因为,崇祯把这么一个改革型人才,拿去带兵打仗!
范景文走进大殿,倒头便拜。
“学生范景文,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范景文的心情是很忐忑的。
当年他被天启势力打压,原本万念俱灰,毕竟天启还年轻,而他已经快四十了。结果幸运的是才过两年天启就驾崩了,范景文心里又有了入朝为官的希望。新皇登基后,他处心积虑,四处送礼,让官场好友替自己上疏举荐。
只为能继续入朝为官。
可这才几天,信怎么就到了皇上手里?
而且看这样子,好像还不是一般的会面?
范景文只能姑且认为,这是新皇求贤若渴的表现。
他却不知,朱由检可不只是求贤若渴,而是把他当做了一张底牌!
因为从后世而来的朱由检深刻的知道,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赋税有多么重要。
而这,就需要合理的制度,制度对了,路子才对,国家才有可能振作起来。
抄几个贪官的家,杀几颗奸臣的头,终究是杯水车薪。
大明这种体量的国家,赋税才是重中之重。
一条鞭法,就是针对赋税的改革。
如果把国家比作集团,那么赋税就是利润,公司有了钱,才有能力拓展业务。
员工们才能有更好的福利。
而这就需要优秀的制度。
如果只是一味增大工作量,增加劳动力度,往往只会起到事倍功半的作用。
员工干不下去了自然就撂挑子了,人民活不下去了,除了润就只能改天换日。
任何朝代发展久了,就会形成一些固定的阶级。
而改革就需要触动那些人的利益,这样,才能完成资源的再循环。
否则,阶级不断固化,上层建筑愈加臃肿,而底部无法支撑。
就会发生倒塌。
也就是改朝换代,重新洗牌的过程。
这是从古至今,一直不变的道理。
很明显,原历史中范景文获得的支持是远远不足以将这种改革实施下去的。
读过万历时期的明史就能得知,要实现一条鞭法这种影响深远且极具深度的改革,必须也只能由皇权鼎力支持。
就如同当年的皇权实际拥有者张居正一样。
如今,朱由检选择一条鞭法来进行改革,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样做固然需要得罪一大批固有阶级,可国难当头,碰撞在所难免。
诚然,用后世的眼光看一条鞭法仍有不少弊端,可对于当下的大明而言,这是真正的良药!
张居正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推广它,也是因为仔细研究了晚明时期的各种社会现状,经过取舍,结合实际之后对症下药。
比起搞什么现代式的变法或者主义,一条鞭法无疑是最适合当下的改革。
而范景文,就是这样一个现成的人才。
朱由检走下殿,亲自将范景文扶起,喜不自禁道:“我原本只对先生有七分期待,如今,却是有了十分。”
范景文受宠若惊,故作不解道:“陛下何出此言?”
“堂堂进士之身,尚能与民同劳,岂非大贤?”
“学生何德何能敢称贤,不过是为图生计罢了!”范景文叹道。
朱由检笑了笑,牵住他的手:“走,与朕一同用膳。”
“这...”
范景文有些不敢,朱由检却不由分说,把他摁在了位子上。
朱由检走回主位坐下,拍了拍手。
一直担忧万岁爷饿着了的王承恩脸上一喜,立刻扯开嗓子。
“上膳!”
第六章 老表演家
很快,朱由检和范景文各自的桌子上就摆好了食物。
两人的桌上都摆着同样的食物,分别是几张烙饼,一碗宽面,一碟大蒜和一碟肉酱。
上这些,倒不是朱由检想表达什么,是因为他就爱这些,上辈子也是。
估计历史上的崇祯也是吃这些的,毕竟勤俭节约也是崇祯一生的座右铭。
原本有些拘谨的范景文,见着这些,顿时咽了口口水。
朱由检哈哈一笑。
“先吃饭,吃完再谈。”
范景文也不矫情:“学生遵旨。”
一君一士,就这么就着大蒜,啃着烙饼,吸溜吸溜的吃着面条,相顾无言的干起了饭。
吃饱喝足,范景文悄悄观察起了朱由检。
这也不怪他太过小心,主要是那些年吃了太多头铁的苦,迫不得已才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看得出来,这位新皇,好像并非是那种头脑不清醒的皇帝,也并非那种故作高深的低能。
相反,有一种难言的亲和感。
范景文久居官场,深刻的清楚,身居高位,尚且能让人感受到亲和,是需要极高情商和城府的。
而这位新皇不过十七岁的年龄,却能带有这种城府,足可见其修养。
应当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皇帝...
只是,君心难测,总归还是小心的好。
“宫里的伙食可还吃得惯?”
被朱由检突然这么一问,范景文也没有惊慌,连忙答道:“吃得惯。”
“很好。”朱由检笑了笑,又说道:“以后就让尚膳监照这个给你做了。”
“哦,啊?”
范景文惊了,这是要干嘛?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刻起身离座拜倒。
“学生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朱由检皱眉:“不要动不动就拜,在朕面前就不要摆官场上这套了。”
范景文不敢起身,颤声道:“如此不合规矩。”
朱由检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言,而是讲起了自己的用意:“朕早就听闻光禄寺那种大食堂的伙食不好,怕你到了宫里办公时吃不惯,便让你今日尝尝尚膳监的手艺,如此看来还是挺合你胃口的。不就吃个饭的事吗?有些规矩可以讲,有些规矩就不要那么迂腐了嘛。况且朕要让你做的,就是不守以前的规矩。”
范景文一惊,宫里办公?众所周知,皇宫内城,除了太监以外,真男人能待的只有一个部门,内阁。
不会吧?不会吧?坐烟花上也升不了这么快吧?
朱由检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不过,还得委屈你先吃一段时间的大食堂了。”
范景文困惑道:“陛下,学生愚钝,能否说的明白些?”
朱由检朗声道:“你先起来再说。”
“学生遵旨。”
范景文这才起身。
“坐。”
“学生遵旨。”
一番折腾,范景文坐回了位置上,朱由检才打开了天窗说亮话。
“朕听闻,你一直都推崇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此事是否属实?”
范景文再次感到惊讶,他是推崇一条鞭法,可此前并没有正式上疏过,万岁爷又怎么会知道?
但此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正色道:“是。”
“说说你的理解。”朱由检说道。
“好。”
谈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范景文立时气度大变,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道:“我大明建国二百余年,户籍黄册与鱼鳞图册早已杂乱不堪,中央难以摸清底层情况。导致杂税横生,吏治崩坏,此等祸患沉疴已久,若不解决,恐生大祸。而太岳先生的一条鞭法,正是解决此事的一记良策。”
概括的还不错,朱由检点头,随后语气严肃的问道:“若让你来实施,你能否办到?”
范景文不假思索:“能。”
朱由检目光炯炯,再问:“你应当清楚这其中的困难。”
范景文目不转睛,处之坦然:“此为学生一生之愿。”
“好!”
朱由检大喜。
这事,敲定了!
短短几句,就足矣。
这才是真正办事的人,而不是那些只会讲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种话的伪君子!
朱由检安排道:“你重回官场,朕也不好直接予你高位,便先给你个户部员外郎当当,你也顺便熟悉下如今的官场。”
范景文同样大喜,户部正是他最想去的部门,连忙拜谢道:“微臣,谢陛下赏识。”
朱由检笑道:“朕既然要用你,自然会多加培养你。但是--”朱由检语气一转,嘱咐道:“但是,你也要记住,你是在做我大明的官,万不能插足党派之争。日后若是有什么想说的,想谈的,来找朕谈便可,切莫为了仕途稳固,就结党营私!”
闻言,范景文心中一凛,立刻做出一副憨厚的样子,苦笑一声,故作老实道:“微臣若是有心结党,何故这么多年来,屡次被贬啊。”
“哈哈哈哈哈!”朱由检放声大笑。
这范景文有时候看上去和一个憨厚老农一样,可说他老实吧,偏偏他又不老实。
如果只看表面,朱由检或许也会被他骗到。
可历史上,范景文可是靠着自己混上了内阁辅臣的位置,而且还是以兵部尚书入阁。
这事虽然有一半是崇祯的锅,但范景文这样一个文臣,拿去带兵,竟然还真能打仗。
而且朝堂上,面对政敌的攻讦,他也能据理力争,甚至给人罗织罪名,你来我往,丝毫不落下风。
足可见,他现在的样子多半也是扮给自己看的。
不过,朱由检倒并不觉得受到了欺骗,反而相当欣赏。
他要的是会做事的人,不是满嘴道德君子的‘好人’。
范景文前些年屡次被贬,只能说运气确实不好,连着遇到两个奇葩老板。
但是,他连着得罪两代皇帝,后来还能入朝为官,并且受到重用,这本就是个了不得的本事。
“好了。”乐完,朱由检微笑道:“朕也不多留你了,早点回去休息。招你入户部的旨意朕已经让人传下去了,明日你便去户部报道吧。”
范景文拜谢:“臣遵旨。”
送走了范景文,朱由检仍留在殿内,因为,他还要等一个人。
第七章 动乱前夜
亥正一刻(22点)。
第二位客人英国公张维贤来了。
他火急火燎的来到乾清宫,颇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样子。
此人袭爵英国公,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总领京营,手握禁军。
从熹宗朱由校即位,到如今朱由检即位,都有这位英国公的推波助澜。
他多次和魏忠贤作对,导致魏忠贤对他恨得牙痒痒,可一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张维贤虽然并不是什么党派中人,可他却是各党派极力拉拢的对象,同时,也是客印月和魏忠贤极力打压的对象。
在天启时代,这位英国公独木难支,最终也被客、魏势力逼得选择报团取暖。
至于他选择了哪个党派,不好说,因为那时候在客魏集团的威慑下,什么浙党齐党东林党所有势力都缩成了一团。
而为了改变现状,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也不会闲着。
朱由检就曾经怀疑过,朱由校的死,或许便和东林党有关。
只是怀疑归怀疑,他并没有去查证什么。
朝堂倾轧,皇帝也只是其中一员,技不如人,被人搞死,实属正常。
皇位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神圣性,它原本就只是一个政治符号。
任何身居高位的人,都不会信什么君权神授,天命所归之类愚民的屁话。
从政治意图上来说,张维贤其实和魏忠贤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保皇派,可这两人保皇的前提,是皇帝能够保障他们的利益。
也就是说,他们保的是皇权,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如果那个人不听话了,自然会想办法换个人。
朱由校的失败就在于,他给了魏忠贤太多的信任,而魏忠贤又没能保护好他。
当他把太多的筹码放在天平的一端时,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败亡。
朱由检绝不会重蹈覆辙。
作为封建时代的最高统治者,既然当了皇帝,那么本身就比别的人拥有更大的优势。
怎么去将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转化为真正的权威,而不是让自己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才是最关键的。
张维贤拜叩:“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双手虚抬:“英国公请起,爱卿不辞劳顿,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张维贤起身,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何故令东厂锦衣卫四处抓人,致使人心惶惶,官心不稳?”
朱由检虽然心里早就有准备,可当面被人这么一问,多少还是有些情绪。
这位英国公,是真的不给面子,这种当面质问皇帝的话,在本朝...在本朝似乎还真不少。
朱由检皱眉道:“英国公德高望重,执掌京营,戍卫皇城,劳苦功高。可东厂和锦衣卫的事情自有东厂厂公和左都督处理,就不劳烦英国公操心了。”
见崇祯起了火气,张维贤语气转柔道:“老臣来此并非是要管什么东厂的事,只是担心陛下错信某些奸佞之人的谗言,而冤枉了忠良。”
“哼,忠良。”朱由检拍拍手。“呈上来。”
殿内内侍立刻呈上来一份折子。
“英国公请看。”内侍躬身呈上。
张维贤点点头,拿起折子翻阅,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朱由检坐在御案后,沉声道:“这上面的五十七人,都是和懿安皇后有过书信往来,或者信中提到过的人。而密信的内容,无外乎一件事情,那就是劝进。”
张维贤看了一半,就合上了折子,放在条几上。
他看着朱由检,匪夷所思道:“陛下,这些人劝进的可是曾经的信王,如今的万岁爷您啊?”
朱由检点头。“是。可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即便他们是为了朕,但也不能违背了祖宗不是?”
张维贤脸皮一抽,忍不住说道:“事急从权呐陛下!当时客、魏把持朝政,宫中上下皆是其耳目,若不是朝中清流冒死与懿安皇后取得联络,将宫中消息传出宫外,恐怕事情不堪设想!陛下既然得知此事,碍于祖宗成例,不加封赏便罢了。倘若还因此问罪,岂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天下士子?”朱由检哈哈一笑,“英国公如此说来,天下士子岂非全是这清流的徒子徒孙?”
张维贤激动道:“天下士子并非是他们的门徒,而是因为天下读书人都读圣贤书!学的也是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君父之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也没有不忠父母的儿孙。既然臣子是一心为君父所为,作为君父的便当尽力维护臣子,哪有残害的道理?”
“那好。”朱由检反问道:“若是如此,那先帝们便不算君父了吗?他们定的理便不需再遵守了吗?”
张维贤摇头道:“并非如此。可时移世易,世事无常,有些时候也不可认死理。有时候,事情有变时,祖宗成例也未尝不可变通。”
来了!
朱由检内心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英国公此言当真?”
“当真!”
“清流们是否也这样想?”
张维贤眼瞳一缩,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崇祯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可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
张维贤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来当这个说客,并非是单纯的为了那些清流,而是担心若这位他们苦心积虑推上来的崇祯皇帝,也启用了魏忠贤,将权利的平衡再度打破,那才是真的万事皆休。今晚上被抓的那些人并非是什么封疆大吏,也不是什么重臣大将。可大明朝的事儿,从来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今天抓的这五十七人,如果不做应对,明天可能就会以这五十七人为线索,扩大到五百人,五千人。
这真不是危险耸听,而是自太祖时期就传下来的优良美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些年来老朱家的皇帝们就不提了,满朝文武是屡试不爽,魏忠贤更是深谙此道。谁敢保证,最后这五十七个人不会牵连到他身上来?关键的是,他还真参与了和懿安皇后的密谋劝进一事。还有些身居六部尚书、内阁辅臣之位的人也都在这件事中。今日的名单上却对这些人只字未提。
这难道还不明白吗?崇祯皇帝是想要以这五十七人为筹码,来和满朝文武换个代价。这代价是什么,张维贤不知道,他只知道,今日他落进了套里。救不救这五十七人?
必须要救。
可救了就代表要表态,他张维贤一个人表态没什么,但他今天是代表清流集团来的。他说的话,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清流集团的意思,可他在这做的决定,只能保证他自己能遵守。他不敢保证那些清流集团的人也遵守啊!万一那些人以后出尔反尔,那不是把他张维贤架起来烤?
怎么办?不救?
不救也不行,不救这些人,可能明天东厂番子或者锦衣卫缇骑就到了他家门外。此时的魏忠贤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手中突然抓到了替死鬼,哪能不尽心尽力。估计现在北镇抚司诏狱里正在通宵达旦的展开审问。
“如何?”朱由检对着张维贤眨了眨眼,眸光清亮,嘴角挂起的微笑看上去人畜无邪。
张维贤却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抵脑门。
如何?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当初那个老实忠厚的信王都是装的?
他怎么来的本事,信手拈来般布下这样的局?
......
没多久,张维贤走出大殿。
寒冬里背心浸湿了汗。
生意谈好了,可那些人暂时还不能放,因为明天还有一场戏要演。
朱由检目视着张维贤离去的背影,嘴角微翘。
“来啊,摆驾承乾宫。”
第八章 内阁首辅的自我救赎
早上六点,皇极门。
五凤楼上,鼓响三声。
鸿胪寺旗校摆好仪仗,鸣钟敲罄。
两边掖门大开,官员们一流水的披着红色大氅,抱着牙笏,鱼贯而入。
走过金水桥,官员们按照品级依次排好,分成两列,文左武右,站在皇极门的丹陛前等待皇帝的到来。
经过了昨晚上的剧变,百官们心思各异,有的看戏,有的缄默,有的疑惑,也有的不安。
但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离着阉党众人有些距离,不是嫌,单纯是怕。
武官队列中,田尔耕看了眼手臂上包着纱布的许显纯,问道:“老许,这是怎么了?”
许显纯摇了摇头。
“没什么,五更天时刚抓了几个人。”
田尔耕有些惊讶:“几个人?以你的身手还会吃亏?”
许显纯看了眼四周:“待会散朝再和你说。”
文官那边,还有一处单独的‘阵地’,那是独属于言官的那一片。
这些所谓的清流,是东林党在朝中最大的倚仗和势力。此刻他们却没了往日的威风,脸上愁云惨淡,让好些人乐得看笑话。
由于昨夜刚下了一场雨夹雪,天气转冷,所以有不少身子单薄的官员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过好在仪仗不久便到达了。
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中,身着明黄衮服的崇祯帝踏上金台,随着礼乐响起,鸿胪寺官员高唱:“入班!”
左右文武走上御道,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行一拜三叩之礼。
至此,礼毕。
接下来才可以开始议事。
大明的早朝其实很辛苦,并不像很多影视剧中一样是站到殿内议事的,而是站在广场上,露天议事。
历史上叫做“御门听政”。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在家门前听大臣们汇报工作。
无论刮风下雨,亦或是下雪,都是这样。
当然,制度归制度,是否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了。
除太祖、成祖以外,大明真正勤政的皇帝可以说屈指可数。
一月一次早朝便算是勤劳的了,更有甚者常常都是半年或者更久,还有的干脆几十年都不上朝。
大臣们自然有样学样,虽然早朝还是上,可经常有人以各种理由缺席,又或者草草走个过程,礼毕后,就都挪到右顺门的偏殿去,有事入奏,无事就去办公。但也正因为难得见到一次皇帝,所以像今天这种有皇帝出席的早朝,官员们也比平时来的齐。
说起来,距离朱由检上次上朝,也快有两个月了。
这倒不是他懒,而是他实在厌倦了听那些言官和大臣们的叱咄与抱怨,上朝也只是浪费时间。
还有就是,他刚好利用这段时间,在进行布局。
朱由检将振兴大明的步骤分成了五步,如今,尚在第一步计划之内。
而现在,一切准备就绪。
该群臣看他秀了。
朱由检坐在皇位上,俯视群臣,脸上无悲无喜,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好戏。
按照规矩,由当日出班的司礼监太监喊了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接着,就是官员上奏的时间了。
明朝官员奏事,有个暗地里的规矩,就是内阁辅臣最先,若他们无人上前,其他人才会奏事。谁要上奏,就自己先咳嗽一声,然后出班,走到御前,跪着奏事。皇帝没来,就把折子递给当班的太监。
所以,内阁首辅黄立极就是奏事的顺位第一人。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有本要奏。
对于这位内阁首辅而言,昨晚上他的心情可谓是和坐过山车一样。
因为,和懿安皇后张嫣密谋劝进一事,几乎可以说是由他一手促成。
照说,他一个阉党成员,为什么要参与进这样一件明显不利于魏忠贤的事情中呢?
旁人乍看下,或许难以理解他这样的行为,可仔细分析一下,就能理解了。
在天启朝,不管是天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个事实是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当时的魏忠贤,所能行使的权利,几乎等同于皇权本身。
想要当朝为官,特别是能上殿的京官,对魏忠贤都只有阿谀奉承这一条路可走。
反抗者的下场也很显然,东林前六君子,后七君子就打了个样。
因此,黄立极投靠魏忠贤也是迫不得已。(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在天启落水之后,这位当朝首辅,立刻为自己的未来打起了算盘。
他算是客、魏集团之中的一员,因此他也多少得知了一些魏忠贤和客印月商量的事情,什么‘狸猫换太子’、‘拥立福王子孙’之类的计划。
黄立极认为,若是魏忠贤真的办成,那大明恐怕就真完了。
太监掌权,会有什么后果?
这事赵高干过,于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秦亡了。
换做大明又如何?
因此,黄立极当机立断,选择与魏忠贤背道而驰。
所以,黄立极是真的为了大明?
那倒不是。
其实,和黄立极想法类似的大臣们,不占少数。这倒不是说他们这样的人是真的一心为国,而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和根基与大明息息相关,若大明无了,这些人祖上的爵位、荫庇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功名都有可能不保。倘若有人能许以厚利,他们倒是不在意叛一叛的。
但若你以为,他们只是这样想,那也还是天真了。
对于黄立极来说,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魏忠贤挡住了他前面,成为了他获取真正权利的挡路石。
做人臣的,谁不想学徐阶、高拱之流?
一生清誉,还赚的盆满钵满?
可是,要做到这种程度,那必须要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才行。
什么是胜利者?
名声,银子,两手抓。
那就是胜利者。
而阻止宦官当权,就是很好的理由。(实际上是痛打落水狗)
可这种徒于利己的想法,恰恰也是令他们短视的根源所在。
试问,不惩小恶,何以遏大祸?不遵小节,如何循大节?
为自己着想时,他们会变着法的给自己编理由。可真正到了为国出力的时候,他们又会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来。
正是这种灵活的道德标准和底线,大明朝才会出现这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在共同的利益,和灵活的道德标准之下,曾经的敌人,也可以成为现在的朋友。
黄立极和东林党的关系就是如此。
第九章 判决
事实证明,后来信王上位,也的确打压了魏忠贤。
事情,似乎的确按照东林党人所描述的那样进行着。
直到昨天晚上。
东厂和锦衣卫缇骑四出,番子遍地。仿若一夜之间,重回天启时代。
那时候,黄立极慌了,难道东林党失算了?还是说他被骗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怕极了。他怕魏忠贤重新得势,来找他秋后算账。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急的差点选择连夜出逃的时候,东厂的太监找上门了,说是九千岁有请。这可把黄立极吓惨了,可不去又不行,于是,他只能脸色惨白的和家人告别,甚至交代好了遗嘱,然后慨然赴难。
结果,到了内阁,他没等来魏忠贤的屠刀,反而拿到了一份御史李由弹劾客印月的奏疏。据他所知,李由可是魏忠贤的人,他为什么会弹劾客印月?黄立极久居官场,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结合奏疏的内容,很快便猜到了答案。原来,这是万岁爷和魏忠贤做的一个交易。万岁爷这是借魏忠贤的手,除掉了一些近来愈发猖獗的东林党人的势力,同时,又拿掉了一些魏忠贤的棋子。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所以,魏忠贤并没有重新得势,相反,他还更加落魄。
而万岁爷既然打压了魏忠贤,又削弱了东林党,可见,此前的一切也该一笔勾销了。
那么他黄立极,不就正正好好的坐稳了这首辅的位置吗?
这一场多方势力,互相角逐,互相倾轧的权力斗争。没想到最后却成全了他黄立极,可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世事无常啊。
如今,那张经过内阁审阅,又经司礼监批红的奏疏,正在他的手上。
把这个递上去,自己又将是大功一件。
此刻,黄立极仿若已经看到了自己手握权柄,喝令群臣的模样,一如往前他眼中的魏忠贤。
想到此处,黄立极意气风发,轻咳一声,往前迈出一步。
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臣,有本要奏!”
金台之上,朱由检撑着下巴,嘴角微翘。
“准。”
他只是轻轻的说了声,可他的话,却由身旁的内侍传出,经由传话太监,依次传了下去,不久,整个广场都响起了这个“准。”字。
仿若天在下达旨意。
站在后排的官员可能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可他们却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听到皇帝的旨意。
愈发感觉到权利的美妙。
越接近金字塔的顶端,人们就越发迷恋高处的风景,于是他们前赴后继,只为能更近一步。
几乎陶醉于其中的黄立极,便是其中之一。
“陛下,臣代呈御史李由劾奉圣夫人客印月之疏。此疏已经内阁审阅,并由司礼监批红,由于事关重大,相关人等业已连夜控制,请陛下决断。”
朱由检点头,让王承恩拿了上来。他首先拿在手里,查阅了一番,随后,彷佛事先并不知情一般,‘勃然大怒’他,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还渐渐渗出一缕痛心。不得不说,为了练好这个表情,他苦练了不短的时间。
朱由检把奏疏一摔,大骂道:“混账!该死!我大明竟然会出现此等违逆之徒!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目无君父!”
朱由检骂完,群臣皆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万岁爷如此怒不可遏?
于是,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纷纷小声的议论起来。
广场上一时间变得嘈杂起来。
而此刻正站在崇祯下左,面对着群臣们的魏忠贤,仍旧揣着双手,眯着双眼,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过了良久,崇祯帝的气似乎消了些,才令王承恩捡起奏疏,把其中的内容念给群臣们听。
其中的内容,大抵是奉圣夫人客印月,连同周应秋、倪文焕、李夔龙、曹钦程、王体乾、石元雅、梁梦环等五十七人,淫乱宫闱,干涉国政。并且利用怀孕宫女,想要李代桃僵,以野种来做皇帝,让大明蒙尘。
奏疏念完,群臣皆惊,更有甚者,直接怒口大骂,扬言要将这些无君无父,无国无德之辈挫骨扬灰云云。
大臣们再也绷不住了,纷纷大声议论、叱责起来。
朱由检没有阻止他们,而是等了两分钟,才出声干涉。
很快,经过传话太监的层层传递,大臣们逐渐安静了下来。
群臣们重新将目光聚焦到崇祯帝身上,等待着他的旨意。
在传话太监的辅助下,朱由检痛心疾首的讲道:“朕初登极时,曾言我大明以礼仪立国,道德治世。群臣皆有圣贤之心,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道德对人性的桎梏!
倘若道德礼仪真能化解功利,抑制私欲,理顺人心,则也不失为一种治国救世之道。否则,就必然要走向反面,成为功利的外衣,私欲的借口,甚至是人心动乱的根源。
这种遮羞布式的假道德、假礼仪,讲还不如不讲!
从今天起,朕要你们都记着,一切行为,以明律为度,以明律为典!不要再讲那些道德礼仪,德行约束之类的空话了!”
东林党人懵了,这不是在说客印月的事吗,怎么好像在骂他们?
这是要干嘛?指桑骂槐吗?
哼,必然不是。我等清流,饱读圣贤,惟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怎可与妇人相提并论?
错觉,一定是错觉!
言官们虽然对客印月等人的作为不齿,可也对万岁爷的文化水平堪忧。如此白话,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竟还惘议道德,这是一般人能议论的吗?
哦,他是皇帝啊。
不对,皇帝也不行!
要不是等会还有要事,他们高低要给崇祯整两句。
朱由检念完,觉得自己文采斐然,对自己想了一晚上的稿子相当满意。
接着,他宣判了这些人的下场:“大明律·不赦律有言,【其一,谋反篡位罪】十恶之首也,弑君夺朝者,凌迟,夷三至九族。然朕本心仁厚,无意过多杀戮。便将那客印月打为贱民,当街凌迟,灭其八族即可。其余人等,一律车裂,夷三族。”
第十章 扣帽子
有御史提议道:“陛下,臣认为,此等密谋窃国之事,背后必定还有牵涉,应当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交由三司会审。彻查其背后之人!”
金台下面,一直沉默的魏忠贤双眼一下子睁开,精光闭现。
那御史脖子一缩,脸皮动了几下,却还是硬着头皮站在那。
朱由检适时言道:“此事朕意已决,到此为止,无须再议了。”
崇祯讲完,原本还有言官想要抓住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可却被同僚一把拉住。
这件事情摆在这里,很明显是一个筹码,待会他们的事情就是另一个筹码。
还是要以后者为重。
至于其他的官员,则更加不想趟这个浑水。
一事毕,群臣先是安静了一会,接着,文官阵营里,一位大臣站了出来。
他叫文震孟,詹事府少詹事。
这位也是重量级,自然,还是东林党人。
文震孟踏出一步,目光直抵崇祯,语气铿锵道:“臣,文震孟,有事要奏!”
朱由检眉梢一动。
来了!
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准。”
既然文震孟站了出来,那么,群臣也都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纷纷将目光放到文震孟身上。
文震孟走出队列,径直走到金台下。
不得不说,这位十考进士,九次落榜,终成状元的湘南先生,那股不屈不折的气势,自有一番文人傲骨。
而事实上,若以学问而言,他的确著作颇丰,在文坛有极高声誉,在民间也为人所乐道。
东林党人的矛盾性便在此,他们之中不乏文坛巨擘,在民间享有百姓崇拜,声望极高。
可也正如朱由检所说,道德礼仪并不能化解功利,抑制私欲。同样的,好文章也救不了大明。
当这样一群高智商,高学历,以道德伪装自身,以功利为本心的人聚在一起时,是很可怕的。
而后来的历史,也恰恰证明了此事。
正如大明王朝1566里,胡宗宪所说的那句“圣贤书是拿来给人读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的台词一般。
在群臣注视下,文震孟深吸口气,随后目光直指崇祯帝,大声质问道:“臣,想替满朝百姓问问,我大明朝,是否以太祖法律为典?”
朱由检回道:“是。”
“那好!”文震孟点头,随后转身望向群臣,朗声道:“可如今我大明却有人凌驾于法典之上!”
群臣哗然!
他们震惊的倒不是有人凌驾于法典之上这句话,震惊的是文震孟竟然说出来了。
有些事,尽管已经做了两百年,可都是犹如墨里行文一样,看得见轨迹,看不出文章。
做得,说不得。
你文震孟既然说出来了,那就是和这背后的手摊牌了。
那背后的手是什么呢?那自然是皇权啊!
东厂和锦衣卫之所以能够凌驾于法典之上,说抓谁就抓谁,就是因为他们代表皇权。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和君权神授这句话一样,那都是神话故事。
但是,大明的皇帝们已经被喷习惯了,群臣们倒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作为当事人的朱由检,也只是眉头微皱,并开口问道:“文卿何出此言?”
文震孟一看,皇帝竟然还装傻,于是更加气愤。
“昨日,东厂、锦衣卫搜捕全城,不问缘由,抓捕我朝数十忠良!那些可都是我大明栋梁啊,而如今他们,或许正在诏狱受刑!敢问,他们犯了什么罪?犯了什么法?要受到如此待遇!这样做,简直就--”
“慢着慢着。”朱由检赶紧打断他,一脸困惑道:“东厂和锦衣卫抓了人,朕为何不知?”
文震孟被打断,原本正不高兴,可却听到崇祯说他不知道。
一腔热血顷刻被打断,赶紧问道:“陛下真不知道?”
朱由检有些着恼:“朕还需骗你?”
文震孟傻了,这事怎么说?
皇帝没下令,难道是魏忠贤私自办的?
可魏忠贤有这么大的胆子?
在大明的机构体制内,哪怕杀一个七品小官,也要先弹劾,再取证,然后经过内阁、司礼监审批,最后到了皇帝那里,皇帝说抓才能抓,皇帝说杀才能杀。
如果擅自拿人,甚至是昨晚那样大规模的拿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魏忠贤有这么傻?这不是送把柄给别人吗?
比文震孟更懵逼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魏忠贤。
他甚至特意转头看了眼崇祯帝,万岁爷这是怎么了?睡傻了?还是文震孟刚刚说的不够清楚?
朱由检借着魏忠贤转头这一下,问道:“魏公,此事是否属实啊?”
魏忠贤脸皮一抽,他这样的老狐狸,思路何其快,转瞬便想通了其中关键。
那盒子是王承恩给他的,的确和崇祯没关系。
可是,如果没有崇祯授意,给王承恩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干这事啊?
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中计了!
此刻,魏忠贤心里有一万句明朝特产想送给崇祯。
魏忠贤啊魏忠贤,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层呢?
朱由检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极净挑衅之能。
魏忠贤原本苍白的脸色,立刻染上了一层暗红。
他极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沉声道:“此事,难道不是陛下示意的吗?”
朱由检一愣,随后皱眉道:“朕示意的?朕何时下过此等旨意?魏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可要好好的讲清楚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文震孟和群臣都在看这两人表演,好多人都逐渐从懵逼状态中,猜到了一些什么,但他们不会说。
有人会说。
表演还在继续。
魏忠贤正要开口,朱由检身旁的王承恩便立刻神色惶恐的跪倒在地上。
“万岁爷,是奴婢私自做下的决定!”
“什么?!”
朱由检脸色大变,忙问道:“你为何要做此事啊?”
王承恩匍匐道:“万岁此前曾与奴婢谈到过此事,奴婢便想着能够替万岁解忧,便暗中找到魏公公,想让他私下查一查。谁曾想,魏公公雷厉风行,直接抓了人。此事,虽然并不是奴婢本意,可也是由奴婢引起,请万岁降罪!”
第十一章 做戏
“糊涂啊!谁让你替朕做决定的!”
朱由检指着王承恩,表现的痛心疾首。
“魏公乃是江湖出身,行事作风不考虑后果,你也学他一样?忘了朕是怎么教你的了!”
王承恩嚎啕大哭,爬到崇祯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嚎道:“万岁,万岁息怒啊!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万岁莫要气坏了身子!”
这主仆俩的表演,把场下众人看乐了。
再傻的人都看出来,这是演的了。
然而,正如前面所说一般,这事,人人都看破,却人人都不说破。
这才是好看客的素质。
只有一伙人很难受,那就是阉党众人。
特别是魏忠贤。
这种羞辱,比此次他的损失更令他难以忍受。
他是地痞流氓出身,因此,他也最痛恨别人翻他的老底,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当一个人习惯了颐气指使,高居人上以后,就很难再直视过去的自己。
同样,也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而且,这不就是当年他和熹宗演过的戏码吗?
如今,他被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只觉得浑身难受,胸中愤恨难堪。
然而,崇祯帝还要火上浇油。
朱由检骂完王承恩,叹道:“魏公,此事错也不怪你,回头便将那些忠良好好补偿一番,放了吧。哦,还有,客印月以及她同党们的抄家和刑罚一事,便交由你去做吧。你们虽是对食夫妻,可朕相信你的为人,大义灭亲这种事情对你而言自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
‘噗!’
魏忠贤终于忍受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武官队列中的田尔耕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扶住。
“魏公!”朱由检大惊失色,却动都没动。
“快快,宣太医,给魏公好好看看。”
魏忠贤抬手谢道:“不,不用劳烦太医了,老奴年老体衰,受不了这风寒而已,回去躺躺便可。”
“哦,那魏公便先下去休息吧。来人,扶魏公下去。”
朱由检话音落下,几个宦官就上前从田尔耕手上扶过魏忠贤,将他背了出去。
接着,朱由检重新看向王承恩,叹道:“朕对你失望至极,今日过后,自去南京孝陵替太祖护陵吧。”
王承恩痛哭:“谢陛下恩赐!”
崇祯对王承恩的处置,对群臣而言只是一个小插曲。
早朝还未结束,群臣们还等着崇祯帝给此事划上一个句号。
文震孟询问道:“陛下,微臣能否问问,先前王公公所言的那件事,是何事?”
朱由检闻言叹道:“此事,朕也着实着难,犹豫是否要追究,一来二去,才有了这番事。唉,事情起因,是数月前宫中有人将懿安皇后和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送到朕的面前,而这些书信的内容,是是商讨如何拥立当时还是信王的朕登基的。”
文震孟了然,这事虽然他没有参与,可身为东林党一员,他却很清楚。
不过,他也是现在才知道昨晚上那些朝臣是为什么被抓了的。
此前他还真不知道。
不然,他也做不到那么正气凌然的喝问崇祯。
此事,涉及到后宫干政。
于祖律不合。
可事实上,这又是一件多方共赢的事情。
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崇祯帝自己。
崇祯帝当然可以追究,可用这种事情来当借口,未免过于不要脸了。
但是,今天这件事,实际上受到打击的只有魏忠贤。
所以文震孟觉得崇祯帝这事做的其实还不错。
朱由检朗声道:“既然说到这了,那朕亦借此机会好好讲讲。朕光明磊落,不怕争议,今日将此事说起来,便是要消除误会,为此事正名!懿安皇后一心为国,朝臣们也是爱国心切,若非如此,朕如何有机会做明君,行仁政?祖宗条律的确值得效仿,可事在人为,若事事都按照祖宗条律来做,岂非事事难为?有时也需按照情形,来改变对策,古人有古人的智慧,今人也有今人的抱负,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莫说东林党,便是其他党派的官员也要整几句。
可现在这话明显对他们有利,因此,满朝文武立刻附和:“陛下英明!”
此处且不表,就说那魏忠贤回到司礼监,越想语气,越气越难受。
他唤来李朝钦,让他喊来肩舆,送自己出宫。
不多时,魏忠贤来到阜成门内一座青瓦灰墙,黑漆大门的宅院。
此宅,乃是魏忠贤新近修建的一处别墅。
这里本名玉渊潭,有泉自地涌出,景气清爽,风光秀美,为金代章宗皇帝完颜景游幸之所,相传当时曾有隐士王郁居于此,筑台垂钓,因名钓鱼台。
神宗万历初年,皇亲武清侯李伟在此修建别墅,世代居住。魏忠贤看好了这里的景致,抢购过来,命人重加修葺,增广规模,门至七楹,重檐飞角,院重五进,皆开天井。
大门正中上方高高悬起一块巨型门匾,上书“敕造府第”四个金漆大字。
大门后面的垂花门上悬了一方黑漆木匾,题着“钓鱼古台”。
此宅翻新完工已有半年,魏忠贤却只来过十余次。
无他,只因他在京城里的房产不下二十处,就是天天换,也要二十多天才能住满一轮。
很显然,他并没那么多闲工夫。
走在廊道中,两旁景色怡人,魏忠贤却无意欣赏,而是阴沉着脸,说道:“让霍维华、田吉、田尔耕还有许显纯散朝以后立即过来。”
“小的立刻去办。”
他身后的王朝用应了一声,立刻转身离开。
而魏忠贤则继续走向里面。
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一个大院坐落其中。
院门之上,是一张鎏金青黑大匾,匾上写着“养源斋”三个斗大的字,左下方又有一行小字:书赐厂臣,下钤天启广运之宝。
魏忠贤目光盯着其中天启二字,又想起此前被崇祯帝羞辱那般羞辱,心中一阵悲凉。
然而,他却不是为了天启而悲。
是因为他想起了过去。
这一路走来,他自认矜矜业业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可仅仅只是换了皇帝,就想让他一切成空。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我凭什么坐以待毙?
可我能成功吗?
想到此处,魏忠贤攥紧的拳头,又无奈的松开。
尽管魏忠贤早已有了此等觉悟,可他始终无法做下那个决定。
哪怕是现在。
为此,他想到了一个地方,或许,能让他真正下定决心。
“备轿,咱家要出城。”
第十二章 问心
七点半。
京城外城,广宁门内。此地佛寺林立,僧徒众多,得益于京城之中的达官显贵们,各家寺院常年香火旺盛。
在这寺庙兴盛之地,有一个不起眼的柳巷胡同。
狭窄的胡同边上,立着两棵粗大的古柳,相传是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之时栽的,枝条变得有些稀疏,颇显老态了。小巷深处,露出一角飞翘的灰色屋檐,门上一块小小的匾额:文殊庵。
这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庵,对于魏忠贤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
万历年间,魏忠贤因欠下高额赌债,被人追杀,不得已逃出家乡。适逢湖广大饥,魏忠贤因而被北上逃荒的灾民们裹挟着一起来到京郊。结果朝中大臣为了不让皇帝知晓灾荒之事,竟派兵镇压灾民,大乱之下,魏忠贤择路而逃。
不知该说他幸运,还是该说他不幸,他竟然活下来了,并且成功逃到了京城外。
这中间的曲折,自不必讲。
总之,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向前走着,而到京城之后,他已近乎油尽灯枯,饥寒交迫下昏倒在地,被人救下。
救他的,正是这庵里的和尚。
屡遭重变,对魏忠贤打击很大,他认为世道已如此艰险,人生已没了出路,万念俱灰下本想就此剃度出家。
可逃荒所见之景,却让他久久不能忘怀,每日如坠地狱。
魏忠贤苦思冥想,最终明白,神佛无泪,因神佛无情。
佛前诵经,不过是逃避之举。
于是,他毅然自宫,改名李进忠,进入了宫中。
所以,这里于他而言,就如浴火重生之地。
自然有着特殊的意义。
魏忠贤走出轿子,望着眼前‘文殊庵’三字,微眯的眼睛逐渐睁开,眼中的阴沉也收敛起来。
看上去就只像是一个普通的,白了头的老人。
然而,他是魏忠贤。
此等人物的到来,谁敢怠慢?
现任主持觉光得知魏忠贤到来,亲自迎出大门,合掌道:“不知檀越光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客气了,咱家今日来此,也是有所求。”魏忠贤淡淡笑道。
“何求?”
“问心。”
觉光闻言,露出自信的微笑:“檀越常年捐赠香火,乃是本庵有缘人,有缘人有惑,贫僧自当解答。”
“你不行。”
魏忠贤摇了摇头,径直跨过了他,径直走向了里面一间禅堂。
觉光追上去:“檀越。”
魏忠贤转头,一副鹰视狼顾之相。
觉光心下一惊,赶紧止住脚步,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再不敢往前。
魏忠贤不再理他,走到门口,伸手推开屋门。
‘吱呀’
随着屋门打开,一股浓厚的尘埃之味扑面而来。
魏忠贤恍若未闻,径直走进门内,顺手关上屋门。
此时还是白天,可屋内却昏暗一片,在魏忠贤的视线里,一个老和尚正盘腿坐在神龛之下,神龛之上,摆着一张牌位,名称看不真切。
老和尚背对着他,耷拉着肩,似是睡着一般。
魏忠贤不知从哪里找来三根线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在了神龛的沙灰里。
香烟燃烧,顷刻间烟雾缭绕。
魏忠贤看向老和尚,轻笑道:“你在此地,倒是乐得清闲。”
老和尚语气平淡:“佛门之地,本就悠闲。”
“青灯古佛,寡言淡茶,有何乐趣?”
“你有趣时便有趣,你无趣时便无趣,老衲在此枯坐亦有趣。”
“这可不是我要的生活。”
“未尝不可。”
“呵。”魏忠贤嗤笑一声。“你不懂。”
老和尚没有反驳,而是说道:“老衲的确不懂权谋,却懂你心怀恐惧。”
魏忠贤默然。
老和尚又说道:“怕没什么,心存畏惧才能活的更久。也才能知道,何事可为,而何事不可为。”
魏忠贤冷哼一声,冷声道:“人是应该时时刻刻都怀着敬畏之心,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要让别人对我更加敬畏!”
老和尚叹道:“爱人即是自爱,杀人即是自杀,你何必争胜斗狠、嗜杀不休?”
魏忠贤冷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教我如何收手?”
“你若有心收手,何地何时不可?你眼下富贵,已属不可多得,应戒之在贪,适可而止,贪多勿得,反累己身。所谓广厦千间,身卧不过五尺;万里长江,口饮不过一瓢。百尺竿头,你已到头,再进一步,岂非跌落尘埃?”
“依你所言,岂不是要我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何需顾忌许多?”
“我若放下,十几年前就已经放下!何须等到现在?若此时放下,谁来补偿我这些年来吃过的苦,受过的难?”
老和尚语气淡然:“苦难是福。”
魏忠贤黑着脸:“那何时是尽头?”
“佛曰:苦海无涯。”
“屁话!”
魏忠贤赫然而怒。
“倘若人生来便为了吃苦,那满朝公卿,王公贵族,又是为何而生?难道他们不是人?这种冠冕堂皇,用来愚民的话,就无需再讲了。歌颂苦难之人,非蠢既坏!”
老和尚闷声道:“这世间本就没有合理,也自然没有真正的公平。”
“有!”魏忠贤咧开嘴,狰狞的笑道:“有个地方有,凡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有。”
老和尚摇头:“一人之公平,如何算公平?”
魏忠贤嗤笑道:“公平不就是相对的?”
老和尚默然。
魏忠贤表情狰狞,颤声道:“我所做的,哪件不是为了大明江山?哪件不是为了黎民百姓?我做的好事,不比那些所谓的清流,大臣多?可还是被人看不起,为何?就因为我比他们少了一样东西!那些狗屁东林党道貌岸然,却被世人歌功颂德,为何?因为他们出生便是世家,而我只能混迹江湖,莫说读书,便是活着都要费尽心力!自阉入宫,是我唯一的选择!可无论我做了多少,世人都只记得我是个阉人!
既如此,我又何需讲什么底线?想那巍巍大唐,便是女人都能做得皇帝,咱家又如何不可化龙!”
禅房外,小树旁,小沙弥对觉光道:“那位檀越为什么要自言自语呢?”
觉光不语,只是双手合十,装聋作哑。
“你既已做下决定,何须再来问我?”
“自是为了消除心中最后一丝恐惧。”
老和尚转头,一副鹰视狼顾之相,正是魏忠贤的样子。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将面色恢复平稳,打开了房门。
一缕阳光射进,正好照见神龛。
然而,香未燃,人未在,哪里有什么老和尚?
只有一个牌位,其上上书六字。
魏家长子魏远
第十三章 嫂嫂
朝会刚结束,朱由检就摆驾承乾宫,与田妃一齐共用早膳。
此时,坐在他身旁替他盛粥的绝色女子,便是田妃。
和后来满人为了保证‘天龙人’血脉的操作不同,大明的皇后和妃子都是在民间挑选的。
因此,相貌也是一大要素。
田妃拥有着一张宛若完美的脸,柳眉翘鼻,嫣红小嘴,身材婀娜妩媚,人却并不妖艳。
反而沉稳内敛,毫不娇柔做作。
这也是崇祯欣赏她的地方。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馋她的身子。
《明史》记载她生而纤妍,性寡言,多才艺。
《明宫词》更有‘玉骨冰肌迥出群,蘅芜香气不须熏。御前炫服羹频进,粉汗何曲裛露纹。’的诗句。说她生有异香,虽酷暑热食,或行烈日中,肌无纤汗,枕席间皆有香气。
朱由检官方认证,此言非虚。
当然,大早上的过来倒不是为了想做什么,就是单纯的吃个饭。
毕竟精力还得留着处理一天的政务。
“皇上。”田妃悦耳的声音传来。
朱由检侧头看了她一眼。
“嗯?”
田妃轻声道:“你真的要让王公公去南京守陵?”
朱由检一笑:“消息蛮灵通的嘛,这么快就知道了。”
田妃嫣然一笑,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不过,你应该不是真的想罚他吧。”
朱由检放下筷子,沉声道:“他做错了事,罚他不是应该的吗?”
田妃眼波一转,细眉微挑。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还能瞒得过我?
朱由检绷着脸的瞬间垮掉,哈哈笑着伸手刮了下田妃的琼鼻。
“小机灵鬼。”
田妃抓住他的手,笑骂道:“好啦,让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朱由检不在意道:“朕和自己的爱妃玩闹,谁敢有意见?”
“还能有谁。”
田妃挽着袖,拿起筷子,放到朱由检手里。
“满朝言官,全都盯着你,稍有不慎,便天下皆知,你如何能有一丝懈怠?”
朱由检笑了笑,接过筷子,夹起一个卤鸭头。
“盯不了几天咯,死鸭子嘴硬罢了。”
“哦?”田妃来了兴趣。“皇上此言何意?”
“你猜~”
“这怎么猜呀。”
朱由检故作可惜:“朕还以为你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呢。”
田妃闻言,不依道:“你才是虫呢。”
“什么!你敢说朕是虫!那就让你看看朕的厉害!”
朱由检放下筷子,哇的一下扑了过去。
“别闹,别闹,哈哈哈,啊!那里不可以!”
............................
七点二十。
和田妃打闹完的朱由检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承乾宫。
之后,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不过这地方,平时为了避嫌,他很少会明着来。
这个地方,便是懿安皇后张嫣所居住的慈庆宫。
慈庆宫里住过太子、也住过太后,规制不低。
但由于张嫣是先帝遗孀,又是崇祯亲嫂嫂,于是出于礼敬,让她住到了这里。
额外提一句,当年轰动一时的‘梃击案’的受害者,明光宗朱常洛就是在这挨的打。
朱由检进到殿内时,张嫣正在制作一幅刺绣。
听到太监的通报,她立刻起身相迎。
按理来说,张嫣是朱由检的长辈,本不需要起身相迎的,可她现在属于是寄人篱下,自然要表现的客气些。
而且,最关键的,张嫣总觉得现在的朱由检和以前的他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他身上多了一股危险的味道,尽管此时他还尚未完全表现出来。
朱由检看见张嫣,先是行了一礼,然后笑着走到了她身旁。
朱由检每每见到她,心中都会暗道可惜。
此时的张嫣才二十出头,这个年纪,不能说风韵犹存吧,只能说是美貌巅峰。
可惜,这样的美貌,却可能不久于世,的确可惜。
收起心中的些许怜惜,朱由检寒暄道:“多日不见,嫂嫂可还安好?哦,嫂嫂不会介意朕这么叫吧?”
张嫣嫣然一笑:“承蒙皇上关照,自是安好的。皇上想怎么叫都行的。”
“那就好。”朱由检笑呵呵的坐下,还反客为主的对张嫣招呼:“嫂嫂快坐,还站着做什么。”
张嫣心中无奈,因为朱由检正坐在她刚刚坐过的位子上,可迫于对方的淫威,她又不敢说什么,于是只能默默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她仍旧保持着笑脸:“皇上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由检淡淡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好久没见嫂嫂,有些想念了。顺道过来看看,再顺便了解下某些情况。”
最后那句才是重点吧...
张嫣自觉忽视了前面那句,反正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被朱由检明里暗里的占便宜了。
“有什么事情想了解呢?”
张嫣温声问道。
朱由检嘴角一翘,笑道:“东林党。”
张嫣表情一滞,笑容颇有些僵硬道:“皇上忘了吗?关于东林党的那些书信,我当初都已经交给皇上了呀。”
“朕要问的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
“别的事情。”
“没有了。”
“真没有?”
“真的!”
朱由检的笑脸瞬间消失。
张嫣心下一惊,脸色陡然苍白了几分。
然后,朱由检脸上的笑容再度回归。
“既然如此,朕便不打扰了。”
朱由检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张嫣松了口气。
然而朱由检接下来一句话,又让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朕看乾西宫那边挺清净的,赶明儿嫂嫂就搬过去吧。”
说完,朱由检转身就走。
张嫣心脏剧跳,在心中飞快的权衡了一番。
“慢着!”
朱由检转过身,看见张嫣慌张的举起手,酥胸乱颤着道:“我有话要说。”
“嗯。”朱由检点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说了一个字。
“讲。”
张嫣平复了一下气息,老实交代道:“我当初和东林党人接触,是有些私心在里面的。我是想借助外臣势力,稳住后宫地位。”
朱由检摇头。“假。”
“这、”
张嫣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
“好吧。”张嫣咬了咬唇,才叹道:“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
第十四章 往事
“复仇?”这个答案朱由检倒是有些意外。
张嫣抿了抿嘴,语气有些压抑地说道:“皇上认为,对于一个女人,特别是宫里的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朱由检若有所思:“谋略?机智?聪慧?反正肯定不是爱情。”
不愧是你,张嫣摇头。
“是孩子。”
朱由检恍然大悟。
是了,孩子对于后宫之中嫔妃的重要之处不言而喻,母凭子贵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孩子无疑也能寄托她们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更关键的是,哪怕抛开这些不谈,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
对于张嫣而言,她已经母仪天下,后宫之中一人之下,唯一能在乎的也只有自己的孩子了。
“怀胎七月,一朝流产。亲眼看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种苦,这种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张嫣看似平静的说着,眼神却充满愤恨。
每每想起这些,张嫣就心如刀割,恨不能将客印月和魏忠贤挫骨扬灰。
朱由检心中叹了口气。
后宫之中的日子也是如此凶险啊,他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孩子被人如此伤害,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从这点来看,朱由校也确实是不做人。
朱由检将语气放缓:“然后你就想到了利用东林党来对付他们?”
张嫣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倒不是,那件事情对我的打击太大,而,而先帝又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来看望我;以至于我抑郁成疾,差点就此一蹶不振。就是在那个时候,宫外有人开始联系我。”
朱由检问道:“是谁?”
“左寺丞。”张嫣如实道。
“左光斗?”朱由检眼睛瞪大。“后面那些事情都是他计划的?”
张嫣摇头道:“不是的。我是想说,最初与我建立联系的是左寺丞。”
“哦。”朱由检点头。“那他找你做什么?”
“他是听闻了我流产之事才找来的,谈起此事,左寺丞亦是怒目切齿,悲痛欲绝,大骂客魏乃国贼,欲断我大明传承。左寺丞说再这样下去,只怕大明大厦将倾矣。
他还说朝中群臣早已有心除贼,只是...只是先帝被客魏蒙蔽,屡屡对其纵容,因此群臣只能暂时蛰伏。可客魏如今已经敢对皇子动手,可见事情已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放手一搏,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为大明争一线生机。
之后,左寺丞将他们欲要弹劾客魏的计划告知了我,让我也多在先帝面前揭发客魏罪行。”
说到此处,张嫣叹了口气。
“可左寺丞并不知道,我平日里连想见到先帝一面都难,更别提要在他面前讲客魏的事情,况且,便是讲了,他也听不进去。”
原来如此啊。
听到此处,朱由检陷入感慨。
之后,便是震惊朝野的东林六君子事件了。
魏忠贤生生杀出了一世威名,也让东厂和锦衣卫成为了世人眼中最恐怖的机构。
朱由检沉吟道:“继续。”
张嫣剜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幽怨,这是在审犯人吗?
朱由检当没看见。
张嫣银牙紧咬,可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就是朱由检手上的软柿子,对方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审就审吧,只要不是真的当犯人!
不过,这还是当初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五吗?
张嫣暗暗叹气,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她继续说道:“魏忠贤大肆屠杀东林党人以后,他们沉寂了好几个月才又有人来联系我。”
“什么时候的事?”朱由检问道。
张嫣想了想,回道:“天启六年,二月份的时候。”
“慢着。”
朱由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东林党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和张嫣取得联络的?
怎么她这意思,好像东林事发之后,就没法和宫外通信了一样。
于是,朱由检问道:“最初左光斗是怎么联络到你的?”
“他们安排进宫里的人。”张嫣不假思索道。
“安排的什么人?”
“一个太监。”
“太监?”朱由检皱眉。
他迟疑一下道:“那东林党被处理的那几个月你为什么没有通过那个太监和东林党人联系过?”
张嫣叹道:“因为那太监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朱由检有些意外。
“淹死了。”张嫣撩了下头发,语气有些尴尬。“皇上忘了吗,天启五年的时候,先帝和高小、高永寿还有刘思源一起在太液池泛舟,结果不慎落水。”
朱由检忙问道;“帮你和宫外联络的太监是刘思源?”
张嫣点头:“嗯。”
朱由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突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左光斗联络张嫣,说什么要弹劾阉党,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借此机会放人进宫,搞刺杀!
当年的事情竟然是这样?
熹宗落水,和魏忠贤大杀东林党都在同一年,这两件事情分开来看还没什么,可若是连在一起,再结合张嫣给的线索,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一个狗血却真实的真相就这么摆在了面前:东林党杀了朱由校最爱的男人,所以朱由校狠狠的报复了他们。
就这么简单。
他刚才还以为东林党是因为吃了魏忠贤的亏,才想到用下三滥的手段,没想到是他把以前的东林党想得太好了。
这群人,从来就不是什么按规矩出牌的人啊!
可东林党为什么要杀高永寿?
或许,他根本不是目标。
真正的目标,是朱由校!
要搞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就要再梳理一下线索。
高永寿,人称高小姐。是熹宗朱由校身边的贴身太监,同时,也是朱由校最宠爱的男宠。
众所周知,对于皇室来说,多生多育,是每位成员的义务和责任,因为只有宗室繁衍,人丁兴旺,朝廷才会有坚实的根基,才会坐稳江山。
宠幸妃嫔,并非娱乐,也是皇帝的工作!
按理说,作为皇帝,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别人没法管,可朱由校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还在成天走旱道,大臣们如何不着急?
第十五章 往事(2)
更奇葩的是,就算偶尔宠幸了嫔妃,怀了龙种,也会被客印月、魏忠贤找人弄掉。
这俩货安的什么心先不说,就说朱由校这个奇葩,他偏偏也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
于是,东林党的做法很直接,你不是喜欢玩吗?那就下去玩吧。
然后,东林党的刺杀计划就展开了。
朱由检认为,左光斗接近张嫣,就是以方便联络为借口,将太监刘思源安插在皇后身边,借此接近朱由校。刘思源美貌虽然不如高小姐,可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自然很快就入了朱由校的眼。
再后来,朱由校就落水了。
出乎东林党人意料的是,朱由校没死成。
于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政治胜利,继续对魏忠贤发动猛攻。
可朱由校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开始了报复。
东林党损失惨重,却并未丧失斗志。
他们从中吸取了教训,并痛打了落水狗--
朱由校由于落水时染了风寒,再加上忧思过度,病倒了。
于是东林党抓住这个机会。
以这个时代的安保而言,又没有监控,悄悄找人给药里加点佐料,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于是,躺下的朱由检就再没起来,直到烂死在床上。
难怪张嫣不愿意说出来啊。
朱由检心中了然。
张嫣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做事情也自然不会只看眼前。
别看她在自己面前说的好像完全不知情一样,可既然做成了那么多事,那她就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尽管东林党人或许并没有和她直言背后的计划,可凭借她的聪慧,又怎可能不知?
否则,哪里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的‘歪打正着。’
估计这也是先前张嫣不肯告诉自己的缘故吧,因为她清楚,只要说出来,自己很轻易就能猜到她那时的小心思。
不过正如前面所说的一样,朱由检从来没想过去深究熹宗朱由校的真正死因。
更没有兴趣去追查背后的真凶是谁。
因为朱由校的死,或许对当时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包括他本人。
想通了这些,朱由检发出了一句感叹。
“朱由校,你是真的不愧熹宗这名号啊。”
不过,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吗?
并没有。
这场两败俱伤的争斗并没有因为天启的驾崩而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今天。
甚至,让朱由检坐上皇位,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那么这些连让谁当皇帝这种事情都能办到的人,又到底是谁呢?
其实,他们并不仅仅只是东林党。
而是代表了一个阶级。
士大夫阶级。
什么东林党、浙党、楚党、齐党之间的争斗,都是属于阶级内斗争;
而他们与阉党的斗争,则是士大夫阶级,与皇权的斗争。
所谓的阉党离了皇权,根本什么都不是。
所以,在原历史中,曾经如日中天的阉党才会在崇祯即位后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因为在明朝的制度下,不可能诞生真正手握重器的大太监,如果有,那一定是皇权特许!
这一点,魏忠贤心知肚明,可权利的巨大诱惑,仍然令他迷失其中。
便如飞蛾扑火。
“再后来,就是协助朕上位的事情?”朱由检接着向张嫣问道。
张嫣点头。
“为什么选择朕?”
“皇上岂不是明知故问?”
朱由检嘴角一撇。
也是,还能为啥?
因为当时的信王看上去很好骗啊。
朱由检坐回椅子上,侧着头,然后疑惑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东林党人为什么让你将那些信件交给朕吗?”
张嫣摇头道:“不知。”
没错,朱由检让王承恩交给魏忠贤的那些信件,是东林党人让张嫣交给崇祯的。
说起来有点绕吧?实际上真实情况比这个更绕。
当初拿到信件的时候,朱由检也懵了一阵,他搞不懂这些书信是东林党内部倾轧还是有其他的人想借刀杀人。
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如同刺杀朱由校的事情一样,那些人做事,从来就喜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绝对不能只看表面。
所以朱由检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将这些看起来对东林党不利的证物,拿去反套路了一波魏忠贤。
然后,装傻充愣,让魏忠贤把人给放了。
朱由检认为,不管有什么变化,做和对手想要的结果相反的事情总行了吧?
他在朝会上将此事说出,也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下朝臣们的反应,看能否找出几个背后谋划之人,可惜这些家伙藏得很深,他一无所获。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张嫣为什么会答应把那些信件交给自己?
后宫干政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虽然表面上看是为了扶持崇祯上位,可实际上却是把崇祯当傻子耍,哪个皇帝也容忍不了这种事吧?
如果崇祯借此发难,那张嫣后半辈子就完了。
可她还是选择把信件交给崇祯。
她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呢?
如果说是为了复仇,那么动机勉强可以成立。
可是!
朝臣和懿安皇后的密谋信件,又如何能威胁到魏忠贤呢?
这才是这整件事情最大的问题所在。
如果这件事是东林党内部倾轧,那么早朝时文震孟为什么要来找自己要人?
如果是有别人想借刀杀人,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想办法阻止文震孟来要人?
除非,魏忠贤抓人,和文震孟来要人,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而朱由检和王承恩演的这一出,却刚好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毕竟没人能意料到崇祯会玩这么一出装傻充愣的戏码。
谁能想到皇帝也能这么不要脸。
可是,朱由检不认为他们会没有后手。
就是因为心有不安,他才会来到张嫣这里,想要问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但是...他除了知道了一些秘闻以外,还是没有太多收获。
朱由检有些惆怅。
按说,自己这个穿越者,几乎算是拿着剧本在和他们斗了,可还是经常碰壁。
难怪原历史中的崇祯被这群人耍的团团转,搞得一堆心理疾病。(刚愎自用,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喜怒不定,暴力倾向,选择困难等等等等)
这事,真不能全怪他。
想要轻易搞定这些人,除非开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