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敲 打】
江风烈走了,他没能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他是憋着一肚子火走的。临走时丢下一句:“三月初八,海丰聚义,记住了。”
如果不是看在马氏兄弟的面子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叫赵猎的年轻人还算诚恳的态度上、如果不是看在此人还算条好汉的份上……他一定会拿下此子,绑回海丰,让他感受一下三十六豪杰、八千壮士让他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然而,当真完全是因为以上原因吗?抑或是,在船舱对峙的那短短数息,毛发悚然的危机感?
负手于浪礁之上,目送江风烈一行消失于烟波中,马南淳蓦然回首:“贤弟为何不展示火枪威力?江氏拥船数十,水手无数,钱粮充足,誉满天下。江师毅承袭其父,智勇皆备,行事果决,乃江氏年轻一代之佼佼者。得其重视,贤弟心愿当可达成。至不济也应当略施展一二,莫惹其不快,为何却数番推脱呢?”
赵猎笑笑,也不乏狡黠:“我的子弹虽多,但要保的命也不少啊。”
马南淳手指虚点,相顾大笑。
赵猎展示武器,是看人来的。他可以展示给马南淳看,丁家姐弟看,给施扬看,给王平安看,甚至给一群船夫水手看,唯独不可以给江风烈看。因为以上的人,除了马南淳外,都只会震慑于枪械的威力,而不会或者说没能力生异心。马南淳倒是有这种可能性,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没得选择。在所有同伴中,赵猎对马南淳是最有戒心的,两人也一直走的是合作的路子。因此在初期也只给马南淳一把空枪,直到最近,为表示诚意及安全起见,才交给他六发子弹。
对马南淳犹如此,何况江风烈呢。江风烈是谁?一个拥有一支军队的人。贸然在这个人面前展示枪械的威力,如果对方起贪念怎么办?是,赵猎动动手指就能干掉对方,甚至可以利用厓山地形,构筑防御阵地,把什么三十六豪杰、八千锐士统统轰进大海。
然而,赵猎能这样干么?
这些人是要救文天祥的,这些人都是抗元义士,染上他们的血,岂非亲痛仇快?
既不能杀,那就要把武器藏好掖好,以免对方一念之差,行差踏错。
这事赵猎能想到,官场里打滚的马南淳又怎会想不到?
这会工夫,马南淳的笑声慢慢降低,笑容泛苦。随后双臂张开,合袖,顿首,长鞠到地:“南淳得罪了。马二在此立誓,今后再不会有此类事发生,若有虚言,马二死不能进祖祠。”
这誓言不可谓不重。
赵猎眼睛不眨盯住马南淳,后者坦然相对,足足十秒之后,赵猎点头:“好,我相信你一回。”
马南淳深深一鞠,这时才省觉后背又湿了。
马南淳与赵猎相交,一直抱着礼贤下士之态,恭谦礼让,但心态优越。再怎么说,他也是出身名门,身居五品高位。而赵猎不过一身怀利器的海上奇士,而且,年纪轻轻,也没展示过什么心机手段,实难令人敬服。直到此时,马南淳才惊觉此子不凡,收起小觑之心。
两人身后的丁家姐弟听得一脸迷糊,丁小幺仰头问施扬:“施大哥,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施扬挠挠头,张口欲言,半晌才尴尬道:“我、我也听不懂……”
丁小伊撇撇嘴,拉起弟弟:“酸书生打哑迷,咱们不凑热闹,走。”
赵猎与马南淳的确在打哑迷,一个关于信任与心机的哑迷。
马南淳擅自把江风烈带上厓山,并透露赵猎拥有利器的秘密,既有大义,也有心机。既为了拉赵猎入伙,共抗蒙元,也暗迫赵猎在压力之下,为求自保,不得不更紧密与马氏联合。
对于矢志抗元兴宋的马南淳而言,这样做不奇怪,不这样做才奇怪。毕竟对他而言,赵猎及其武器太重要了,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真不是所谓的三十六豪杰、八千锐士能比的。这些日子他没少琢磨将赵猎绑上抗元战车,而江风烈的造访,给了他一个良机。
令马南淳没想到的是,赵猎竟如此机警,更连名满天下的江氏面子都不给,宁可翻脸也绝不将利器示人。心思被窥破,马南淳倒也坦然,立即顿首谢罪,并发下毒誓,总算取得赵猎谅解。
这些事,赵猎并不想让丁家姐弟、施扬等人知晓,就让他们一直保持这份信任吧。只是,对于马南淳,还有必要再敲打一下。
赵猎握拳伸过,示意马南淳伸出手掌。
马南淳莫名其妙伸出手,一只手却还拢在袖子里。
赵猎神情似笑非笑,俯耳轻声道:“袖子很宽大,藏枪不错,不过下次记住,手指板开击锤时动作尽量轻些。”
马南淳心腔大力一缩,额头渗汗。一向口舌便给的他,瞠目不知所措。
“拿回你的六条命,下回可要看牢,千万别再弄丢了。”赵猎将拳中之物往马南淳手里一塞,仰首大笑而去。
马南淳摊手,六颗金灿灿的子弹,在掌心闪闪发亮,似乎像某个人的眼睛,向他狡黠地眨啊眨。
马南淳发了会呆,若有所悟,忙从袖里抽出另一只手——一把左轮枪正握在手上,击锤已板开,按下卡笋向左一甩,弹巢弹出,所有弹洞里空空如也……
海风劲拂,马南淳却汗出如瀑。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都没有把枪拔出。
……
“我们要到海丰,今天准备,明天出发。”
当赵猎宣布这个消息时,他的同伴们只是讶异一下,却并没有想像中的反应激烈。
“打听到恶人的消息了吗?”说这话的是丁小幺。
“恶人在海丰?”问这话的是丁小伊。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施扬诚如其言,只愿当一柄利刃,其余不问。
“俺听赵哥儿的。”王平安能少说时绝不多说。
赵猎摇摇头:“我们到海丰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救人?救谁?”一听这个,丁小伊比谁都敏感。
“一位大忠臣。”赵猎一字一顿,“所以,必要时也杀人。”
“大忠臣吗,那是一定要救的。”很少说话的舒儿难得发了一次言。
施扬立马肯首附和,丁家姐弟自然也没二话,王平安重重点一下头。他们谁都没问具体行动计划,反正跟着走就是了。
赵猎首次行动提案,全体通过。
王平安职责所在,难得说了句长话:“那些水手役夫怎么办?还有涂老三跟高丽俘虏。”
马南淳悠然接话:“这些人,我会把他们押到香山,自有家丁严加看管。”
赵猎知道,今晚自己有得忙了。军火库,必须再次转移,这一次,必须是天知地知自己知。
第十五章 【风云际会】
海丰,地处广南东路以东,取义于“南海物丰”之意。这里确实是一块物产丰饶的宝地,东望大海,北倚高山,四季常绿。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丰既靠山也靠海,只要不是百年一遇的大灾或乱世,几无饥馑之虞。
然而,1279,正是虎狼南侵,战乱频仍之时。海丰,也成了虎狼蹂躏之地。先是潮阳剧盗陈懿、刘兴屡屡劫掠,再是蒙元南侵灭宋,大营就驻扎在距海丰三百里外的潮阳。厓山宋军征发沿海船只,潮阳元军也干着同样的事,以蒙元虎狼之性,海丰的境况可想而知。
再往后,文天祥屯兵南岭,以拒元军,并清剿沿海盗匪。先斩刘兴,再驱陈懿,广聚义兵,海丰一度成为抗元前沿。之后陈懿怀恨,充当带路党,引元兵突袭,致使文天祥于海丰五坡岭被擒。
三个月后,同样在海丰,一位宋朝重臣的投海,引发一场聚义风暴。
风云际会之时,一位从深海浮出的王者,就此开启了铁血之路。
三月初八,丙辰,海丰银屏山,摩天寨,雨后初晴。
厚重的岗松木门大开,一级级狭窄的山道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滑亮。山道两侧每隔五阶立一执旗手,持五色彩旗,山风呼啸,彩旗招展,远远望去,颇有一番气象。
寨厅之内,两排交椅一溜排开,一排十八,两排正好三十六。正中供着两位少年宋帝画像,画像之下,是三张高大的枣色酸枝交椅,正中及右侧皆空,左边交椅上端坐一人:天庭饱满,国字脸堂,剑眉朗目,鼻直口阔,颌下短髭刚硬黑亮,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相称的威仪——正是明威将军、虎翼第二军都虞侯、漳州团练副使、带御器械江风烈。
此时的江风烈身着大宋从五品绯袍,头戴乌纱翎帽,腰环玉围,佩官印锦囊,正襟危坐,年纪虽轻,仪态俨然。
两排交椅基本都是空的,只在江风烈下首,左排交椅第一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瘦削老者,黑发黑须黑袍——没错,就是黑袍。三月的海丰已相当炎热,人皆着短衣薄衫,这老者却着秋冬季穿的夹袄袍子,仿佛不知寒暑。
黑袍老者敛眉阖目,静坐如钟,枯瘦的拇指拨动着一串紫檀珠,一颗颗珠子已被摩得油光滑亮,似乎永远数不完。
不知多久,当!钟声响起。
江风烈扬眉,目光如炬;黑袍老者开目,精芒如针。
“来了。”
钟声响个不停,高亢的通报声次第传入寨厅。
“南安主溪峒主李梓发,应召聚义。”
“南安黄贤,应召聚义。”
“南安唐仁,应召聚义。”
“赣北胡文可,应召聚义。”
“东平叶秀荣,应召聚义。”
“钱塘章文秀,应召聚义。”
“英德……”
每一位豪杰入寨,皆由一长髯紫衫中年接引。无论是江风烈还是被引进的各方豪杰,都对这长髯紫衫中年极为敬重。
随着不断通报声,一个个豪杰入厅,参拜二帝神像后再落座,三十六把交椅渐满。来者多有相识,或彼时闻名,一时间互相拜会,“久仰”、“如雷贯耳”之声不绝,寨厅一时人声鼎沸。
当还剩下最后两把交椅时,一声洪亮通报传来:
“香山马南淳、厓山赵猎,应召聚义。”
听到赵猎的名字,正与群豪谈笑风生的江风烈皱皱眉,旋即将此人抛诸脑后,自与诸豪叙话。
黑袍老者一直跟在江风烈身侧,见状微皱眉,拨紫檀珠的拇指一顿,不知何处闪出一灰衣人近前躬身。黑袍老者低声说了一句,灰衣人顿首,退下,很快消失于人群。
在座群豪中闻马南淳之名,近半转身:
“香山马二来了,不知他那位兄长来否?”
“未闻通报,想必没来。”
“马二可是经历了厓山之战,正好向他细询战事。”
“正是正是,行朝可是二十万人马,战船近千啊,怎地……”
寨门一暗,三人昂首入厅。当先一人,便是接引的长髯紫衫中年。身侧二人,一人头戴方巾,身着圆领青衫,长须重眉,气度俨然,正是马南淳。马南淳身侧青年,头裹赤巾,身着赤色劲装,腰束宽皮带,皮带一圈皮扣,塞着一颗颗黄铜小粒子(子弹)。皮带两侧,用铜扣扣着两个黑色皮囊,鼓鼓的、沉甸甸的,谁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物什。
马南淳一出现,立即引得群豪耸动围观拜见。
看着马南淳一脸春风,团团做揖,面对诸豪而一一应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赵猎这才发觉,这位合作伙伴还真是个人物。至少在这个时代,这片区域,这些三山五岳的豪强心目中,自己远不及他。
因为,三十六把交椅里,没有他赵猎的位置。
马南淳在迎宾延请下刚落座,却发现赵猎站着,延宾没有任何请坐的意思,眉头一皱,起身朝正与群豪笑谈的长髯紫衫中年拱手:“子敬兄,我这里还有位兄弟,你看……”
长髯紫衫中年回望赵猎一眼,讶然道:“这位小兄弟不是仲平的长随么?”
马南淳摇头:“非也,他是在下的……”
“那定是马氏子弟之杰出者,果然英姿勃发,少年英雄。”
长髯紫衫中年虽然颇多赞誉,但马南淳听出弦外之音,那意思是初出茅庐的马氏子弟,还没资格与在座群豪平起平座。
马南淳肃然道:“这位是赵猎赵兄弟,江帅毅从厓山归来后没向子敬提起过么?”
长髯紫衫中年怔了一下,若有所悟,一脸恍然向赵猎拱手:“原来是赵兄弟,失敬失敬……这个,时间仓促,下人处置不当,恕罪恕罪……唉啊,这个……”
马南淳皱眉:“子敬可有为难之处?”
“原本再加一把交椅也没什么……”
马南淳朝对面一指:“不必加,那里正好还剩一把。”
长髯紫衫中年一脸难色:“那一把,有人了。”
不待马南淳作色,长髯紫衫中年行了个揖礼:“律斋先生曾起一卦,言道三十六豪杰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数,不可擅增一人,亦不可妄减一人,否则吉转凶也……”
马南淳还待说话,肩膀被人按住,回首,但见赵猎摇摇头:“站站无妨,比起连寨厅都没资格进的施扬他们要好多了,不是吗?”
马南淳苦笑,知道赵猎很不满,不是不满没座位,而是为丁家姐弟、施扬、王平安等人鸣不平。
正没理会处,寨外传来一声拉长调子的通传:“汀洲方遇龙,应召聚义。”
长髯紫衫中年如释重负,忙向马南淳、赵猎做揖致歉,快步出门而去。
马南淳一脸歉然回首:“贤弟……”
赵猎摆摆手:“我不过区区无名小卒,没座位很正常,我心里有数,这事不怪你,甚至都没必要怪陈寨主——说起来,我比起你与在座诸豪杰,确实算不上什么人物。哈哈哈!”
马南淳知道赵猎说的是实情,也不矫情,拍拍赵猎手背,嘿了一声:“陈子敬早晚会为今日怠慢贤弟而懊悔。”
寨门突然响起两声长笑,长髯紫衫中年与一虬须壮汉并肩而进,笑声满是喜悦:“方将军带来两份开门礼,端是喜煞人。”
群豪嗡然。江风烈站起,拱手:“方将军,别来无恙?”
虬须壮汉哈哈一笑,将胸膛拍得嘭嘭响:“俺好得很,元狗的刀箭见了俺得绕弯。”
群豪齐笑,夸赞不绝。
江风烈也真心赞誉几句,方道:“方将军有何好礼,令陈寨主如此动容?”
虬须壮汉伸出一根萝卜粗细的指头,与粗豪外表颇不相符的小眼睛里闪过一抹狠色:“第一桩,这三十六豪杰里,有颗老鼠屎。”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江风烈剑眉一轩:“方将军何出此言?”
虬须壮汉抱臂环顾群豪,目光倏然一凝:“咱们这里,有、细、作!”
第十六章 【忠 与 奸】
细作?谁?!
江风烈与黑袍老者交换了个眼色,直视虬须壮汉:“方将军,可有证据?”
虬须壮汉笑而不语,身边长髯紫衫中年从袖里取出一扎黄纹云雷滚边白绫卷轴,向群豪展示一圈:“这,就是方将军提供的证据。”扬手将白绫抛向江风烈。
江风烈展开白绫卷轴,寨厅为之一静。
“好一个大元百户官!”江风烈脸上浮起森然笑意,目光刷地锁定在座一人,咄然怒喝:“拿下!”
寨门大开,冲进几个彪悍刀斧手,将左边第十三把交椅上一人掀翻摁住。
叶秀荣!
群豪大哗。因为这位叶秀荣来历不简单,他是三十六豪杰中少有的几个参加了厓山大战的宋军将领之一。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部将,但确确实实经历了那场血海大战。之前还向群豪叙述了战事,与另一部将章文秀,以及副都承旨马南淳所言相符。怎么突然一下变成细作?
“……某与元贼戮力厮杀之际,亲眼见叶某命军士断桅请降。官家、丞相都沉海了,叶某食君之禄,竟临阵投敌,实是无耻之尤!”虬须壮汉萝卜粗的指头几乎戳烂叶秀荣额头,破口大骂,如怒目金刚,“此番聚义,在路上正好遇到此贼,趁其不备,命人窃其包裹,从中搜到这份任命文告……”
此时群豪正传阅那扎白绫卷轴,有不认字的则听旁人念白,原来是元朝枢密院签发的百户任命告身,叶秀荣的名字赫然其上,白绫黑字,罪证确凿。
叶秀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垂首跪地。
任命书传回江风烈手上,他举起烛火,点燃。白绫化为灰烬时,他将残轴一扔:“押出去,祭旗。”
当叶秀荣被押着经过赵猎眼前时,一直低垂的头动了动,转脸朝马南淳看了一眼,旋即被押出寨门。
尽管这一眼看的并非赵猎,尽管只是短短一瞥,赵猎的职业敏感仍然觉察出一点异样——叶秀荣的眼晴里没有凶顽,没有狠厉,没有不甘,只有无奈、悲苦,还有……一丝怜悯。
聚义伊始,就揪出一个内奸,果然是开门红,好兆头。
在群豪交口称赞声中,虬须壮汉连连抱拳,满面红光。
赵猎正托着下巴琢磨叶秀荣的眼神,耳边响起马南淳的声音:“贤弟可知这位壮士何人?”
赵猎摇头。
马南淳低声道:“他也参加过厓山之战。”
“哦。”赵猎来了精神,“你认识?”
“有过一面之交。”马南淳淡淡扫了虬须壮汉一眼,“此君本是枢府麾下某营之准备将,名方遇龙,颇为勇悍。只是据我所知,军营中似这等粗豪将官,多半不识字……”
赵猎眉毛一扬:“你是说,他根本看不懂这告身写的啥……”
马南淳摇头:“他看不懂自然有别人能看懂。我只是觉得,此君言谈不似一粗豪将官,倒似饱学之士……哈哈,某姑妄说之,贤弟姑妄听之。或许士别三日,此君已非吴下阿蒙了呢。”
这时那方遇龙粗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我来问大伙,咱们在此聚义,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救文少保(督府)。”三十六豪杰中,有不少是文天祥于汀州开府时召集的地方豪强,俱为其旧部,习惯称其为“督府”。
“文少保陷于敌手,罪魁祸首自然是那张弘范,但若无为虎作伥之徒,也不至崩坏如此。大伙说是也不是?”
“是极。”
“为虎作伥之徒,莫过于那恶贼陈懿。”
“对,就是此贼。”方遇龙嘿嘿一笑,“俺的第二件见面礼,就是恶贼陈懿的踪迹。”
此言一出,引起的反响比揪出内奸更令群豪振奋。
从古至今,最招人恨的有时还不是侵略者,而是汉奸、带路党。
如果没有陈懿为虎作伥,凭自己熟悉地形,引元军抄小路奔袭,文天祥也不至被生擒,他手下的一干得力将领,如邹洬、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萧资、杜浒、张唐、熊桂、吴希奭、陈子全等等,也不会尽没……这汉奸、带路党的罪名,陈懿是坐实了的。群豪没能耐杀张弘范以谢文少保、诸英杰在天之灵,设若能杀掉这陈懿,倒也可出一口恶气,为抗元英烈先收一点利息,亦可作为迎献文少保的见面礼。
一时间人人摩拳擦掌,誓杀陈贼而后快。
当群豪商议如何围杀恶贼陈懿时,马南淳正一一为赵猎介绍诸豪杰——倒不是他们不想参加商讨,主要是因为赵猎没资格参与,马南淳自然不好撇下他,又不好干坐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向赵猎科普起来。
马南淳交游广、人面熟,又曾是行朝负责审核官吏的枢密院副都丞旨,谙熟朝野掌故,对群豪事迹颇为熟稔。
“那位长髯紫衫接引人,便是这摩天寨主,名陈瓒,字子敬,赣人,有资财。少保至汀州开府,陈子敬应召而聚义兵,自备船只,据守赣江下游,以遏元水军。授中侍郎、奉义军统领。及至少保败,乃聚兵黄塘,连结山寨而不降。元将刘自立以重兵袭寨,寨溃,陈子敬不知所踪。没想到此君脱险后,竟遁走海丰,暗中立寨,当真不愧为忠义之士。”
“看到那位额头突凸,身着异服的壮汉没?此君名李梓发,字材甫,南安军南安县人,世为邑豪,主溪洞隅保(峒主),为南安三县管界巡检。江西陷,南安守杨安畿迎降,独南安不下。邑人黄贤与梓发共推南安尉叶茂为主,治守具,抗蒙元。后叶茂战殁,南安亦陷,梓发与黄贤走避主溪。彼处山深林密,又有畲人相护,元贼莫可奈何。”
“唐仁,字保义,南安土豪。与陈子敬一样,应少保之召,聚乡兵相投,授参军之职,奉命交通赣州新附军降将王某,约定取赣,举火为号,内外夹击。结果唐仁率军先至,被元贼察觉。有新附军百户出首密告,元贼闭营搜捕格杀。唐仁不得已退兵,新附军某营军兵尽数被戮……惜哉惜哉。”
赵猎边听边点头,心生感慨,原本他对这所谓聚义不太感冒,感觉一股子“梁山聚义”的味道。此刻听马南淳叙述群豪事迹,个个有故事,人人皆英雄,真当得起“豪杰”二字。
赵猎突然想起一人,低声道:“那个黑袍老者是什么人?”刚说完这句话,就觉身体一寒,抬头正迎上那黑袍老者目光,后者似乎听到他的话一般,盯他一眼,随后重又敛眉垂目。
“律斋先生啊,那可不是等闲人物。”马南淳少有的推崇,“此君是武肃公(江万载)义子,名宗杰,号律斋。咸淳九年(1273年),随武肃公勤王入卫临安,德祐元年(1275年)参加收复饶州之战,因功授殿前禁军参军、带御器械。后奉命组建‘黑鸦’,辞官暗潜,专事密谍……”
“黑鸦?”赵猎心头一动,这不是情报组织么,这位律斋先生居然是情报头子,难怪了。
忽闻江风烈清朗之声响起:“诸君请安坐。”
赵猎抬头,才发现群豪已依次坐下,那方遇龙正坐在最后一把空交椅上——不过,因为叶秀荣被揪出,又空出了一把交椅。
此刻看去,这把空交椅是如此碍眼,似乎只有搬走一途。
“我说过,三十六豪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江风烈目光转向赵猎,肃手示意,“赵兄弟,请。”
第十七章 【绝不低头】
这一刻,赵猎脑海里只闪过两个字:拿捏。
先前各种不让坐,没资格,等空出座位了,才让你入坐。在群豪看来,江风烈此举已是大大给了这个无名青年的脸面,想必多半还是冲着马南淳的面子。区区无名小子,能侧身三十六豪杰之列,算撞大运了。
任何一个时代,名气都能给人带来利益,名气越大,利益越大,甚至可变现。所谓“登高一呼,从者如云”、“誉满天下,豪杰景从”,靠的是什么?两个字:名气。
当江风烈手指空位,请赵猎入坐时,就等于送他一份不大不小的名声。赵猎坐上这把交椅,在赣、闽、粤三地诸路义军中,就算有了一定地位,将来与诸路义军头领攀交情、请援手时,多少能递得上话。用江湖行话说,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了。
然而,这把交椅并不是白坐的,赵猎一旦坐上去,今后再也休想与江风烈一争长短。
赵猎无意与任何人争长短,却也不想被人拿捏。名气,他不需要。就算要,他也会自己挣——这倒不是赵猎矫情,他真不需要什么名气。他之所以参加海丰聚义,纯粹是为了在救文天祥的行动中出一份力,运气好的话再弄到一艘大船,届时扬帆远航,远离腥膻之地。他要名气何用?引来元人瞩目,围追剿杀么?
赵猎真不想坐这把交椅,但眼下却由不得他不坐。不坐,就是不给江风烈面子;不坐,在群豪看来就是不识抬举。他在厓山可以削江风烈的脸面,甚至拔枪相向,那是他的地盘他做主。但在这里不行,如果真这么干,就算是马南淳都难以回护他。
究竟坐还是不坐?
抬头,江风烈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依然保持肃手动作,而群豪中近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江风烈此举即非挟私报复,也不是故意想让赵猎难堪,而是借此机会敲打并降伏这个敢跟自己放对的刺头。当日厓山之行,虽被当面怼了一把,却也让江风烈意识到赵猎是个人物。年轻、锐气、果敢、无畏,与自己颇相似,很对自己脾胃,值得收归麾下。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拔掉对方几根刺,使用起来才不会扎手。
坐还是不坐?短短几秒,分外漫长。
赵猎深吸一口气,昂起下巴,双手抱拳向江风烈一拱,正要说话。蓦然手臂被马南淳按住:“贤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听为兄一句,休争一时意气。入坐吧。”
赵猎轻微而坚定地摇头:“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一艘船离开这里吗?因为我不想向人低头——无论这个人是大都的王者,还是山寨的头领。”
马南淳定定看了赵猎一会,长叹:“好吧,你我既同来,自当共进退。”转身朝江风烈合袖一揖,“师毅,我等……”
寨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头裹黑巾、身着黑衣的汉子风一般冲入,直奔首座,将一件物什交给黑袍江宗杰。
江宗杰展开一看,灰眉上扬,旋即将手里字条传给江风烈与陈瓒。
江风烈打眼一扫,豁然大笑,与陈瓒低语几句,拍案亢声道:“方将军提供消息准确无误,已经确认潮阳贼寇陈懿,就在三十里外的东岭。此贼屡屡荼毒潮阳、海丰,视我粤东英雄如无物。今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
寨厅东北是一片平缓的坡地,马尾松、岗松杂生其间,一条山间小溪穿流而过。平日这里是碾场、晾晒场与操练场。此时树荫下或坐或立众多精壮汉子,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磨刀,有的猜拳对饮,有的牵骡马饮水,好不热闹。
一片热闹之中,只有一棵松树下几个人有些不和群,孤零零坐着。
丁小伊、丁小幺、王平安。
一个少女,一个童子,一个残废。对比周遭那些龙精虎猛的汉子,不难理解为何无人理会他们了。
这些都是群豪带来的随从,不是心腹就是贴身护卫,自然一个比一个精壮,其中不乏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与上过沙场的敢战士。骤然见到随从中竟然有女人、小童、废人,简直不要太惊讶。惊讶过后就是鄙视、嘲笑、甚至挑衅。
有人就过来戏谑丁小幺,问他腰间的匕首是不是木制的,言下之意玩过家家回村里玩去。
丁小幺的匕首可是仿军用匕首,特种钢所制,其性能不比后世真品军用匕首差多少。丁小幺曾用这把匕首与施扬的蒙古刀对砍,结果蒙古刀崩口,匕首丝毫未损。
赵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在穿越前看过一个视频,有个老外网购了两把国产山寨军用匕首,准备向世人展示中国山寨货的伪劣。然后开始各种摧残:刺硬物、砍坚木、撬硬砖,最后动用铁锤砸。使尽了浑身解数,匕首弯了又直,就是不崩不断。以至最后老外不得不放弃,说中国有这么好的钢材,为什么不做自己的品牌而假冒国外的LOGO呢。
这样的钢材制造的刀具拿到13世纪,效果可想而知。施扬早把蒙古刀扔了,换了一把平头砍刀。丁小幺对自家这把匕首珍爱异常,听到这挑衅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拔刀对砍,存心要砍断对方的刀子,却被王平安拦住。
那挑衅的人也不好对一个残废挑刺,只能悻悻而回。
好在这些人多少还有些分寸,虽然暗地里对丁小伊指指点点,目光也不纯粹,终究没敢出言调戏。只是谁也不想跟这些个妇孺残打交道,以免折了自家名声。
日影西斜,暑热渐消,猎猎山风,驱散林间闷热,也把大伙那股子躁热抚平不少。
丁小幺仰脖喝了一大口凉水,放下竹筒,边抹嘴边水渍边问姐姐:“阿姊,你说赵大哥他们在商议些啥啊?”
“不知道。”
“会不会斩鸡头、喝血酒,金兰结义啊?”
“不知道。”
“要是结义的话,赵大哥年纪最轻,多半排最末,但论本事,赵大哥最厉害,我看应当按本事来排座次。阿姊你说是不是……”
“不知道,少说两句行不?”丁小伊不耐烦地喝斥弟弟,“小心被那些人听到,找你麻烦,还给赵大哥惹事。”
丁小幺小声嘟囔:“我这不是很小声嘛,我说的也是实话啊,赵大哥就是本事……哈,赵大哥回来了。”
对面山坡上,赤巾赤服的赵猎披着一身霞光,仿佛一团赤焰,在山林间跳动,迅疾而来。
第十八章 【除贼行动】
“施扬呢?”
“在溪流那边给骡子饮水呢。”
“叫他回来。”
丁小幺应声连蹦带跳而去。很快,施扬牵绳,丁小幺骑骡的身影出现眼前。
骡子很强壮,在极度缺马的南方有时这样的骡子能当马骑。这是马南淳提供的,用于驮运干粮、银钱、衣物以及枪弹。
见只有赵猎一人回来,施扬很自然问:“马秀士呢?”
赵猎不动声色:“他在山寨与诸豪杰商议行动事项。”
“要行动了么?”丁小幺摩拳擦掌,终于可以试枪了,那叫一个兴奋。
“打探到船啥时到了么?是不是要开始救人了?”丁小伊关注的焦点明显跟弟弟不一样。
赵猎摇头,眼神冷冷:“先杀人,再救人。”
“杀人?杀谁?”
“潮阳寇陈懿。”
“啊,我知道这人,是个大恶贼。何五叔手臂上有一道可怕伤疤,就是这个恶贼的手下砍伤的。何五叔说,当时要不是他躲得快,手臂就别想要了……”丁小伊恨声说。
丁小幺瞪大眼睛:“啊,原来五叔手臂的伤疤是这样来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丁小伊没好气甩了一句:“那会你还小,屁事不懂。”
“我……”
“好了,不要斗嘴了,仔细听我说。”赵猎神情严肃,“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个陈懿,此人不简单,是个积年悍匪。在潮阳横行十余载,造过反也招过安,投过元也叛过元,可谓叛附无常。去年他被文少保大军围剿,他侥幸逃脱,其拜弟刘兴于此役中被斩,手下折损七七八八,元气大伤。所以怀恨在心,再次投元,引元军攻文少保,遂有五坡岭之败。据说他引元军突袭时,文少保的部队军兵正在做饭……这机会拿捏得当真精准。眼下这陈懿已经是银牌子千户了,在新附军中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个人不是简单角色,所以此次行动千万要小心,一切听我命令。明白吗?”
“明白。”
“记住行动准则了么?”
“记着呢。”丁小幺总是最快回答,很难想像当初碰上赵猎时,他是那么怕生、腼腆的一个少年。
“复述一遍。”
“集中行动,交叉掩护;作战时少说话,尽量以手势传讯;严禁乱放枪,射击后必须捡回弹壳;换弹匣(装弹)时要大声提醒同伴……”丁小幺回答的声音又快又脆。
“都记住了。”赵猎环顾一圈,看到都是肯定眼神,手臂一挥,“检查武器弹药。”
“好嘞。”丁小幺乐颠颠从布袋子里抽出雷明顿散弹枪,献宝似地呈给赵猎。然后再取出自己的三连发猎枪,调整准星、查验枪管,扣试板机,折管检查,该上油上油,该擦拭擦拭,动作流畅熟练。
其余诸人,连最笨拙的王平安都能做到一丝不苟,动作到位。
此次行动,赵猎共带了手枪弹五百发,霰弹二百发,雷*管二十管。分摊到六个人,每人平均都有一百发以上弹药,打一场突袭战足够了。此外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谁也不知里边装着什么。一路上丁小幺多次好奇询问,赵猎要么摇头,要么就是一句:“不是我不告诉你,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到时候看着吧,希望能用得上。”
赵猎等人整出的动静不小,众随从好奇看过来,闹不明白他们整这些奇奇怪怪的铁管子是干什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猎与他的战术小组成员则心无旁骛,专心检测武器。
天色擦黑时,马南淳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明日行动,先除潮阳寇,再救文少保。”然后又补充一句,“黑鸦已打探出陈贼下落,就在东岭白石坡,那里有一处院落,是陈贼窝点之一。而解送文少保的船,预计三日后方抵海丰。”
赵猎只关心一件事:“贼人多少?我方多少?”
马南淳竖起三根手指:“贼人三百,我方三千。”
“三千?不是说八千么?”丁小幺差点叫出声来。八千变三千,这缩水也太大了。
如果只是丁小幺有这样的困惑,马南淳未必理会,以他的身份,可不会为一介小渔童答疑解惑。只是看到赵猎等人露出同样表情,只得苦笑解释:“所谓八千,乃是泛指,意为三十六豪杰所能聚集的义兵。诸豪杰来自赣、闽、粤三地,千里迢迢聚义,自然不便带太多人马。而除贼事出仓促,也来不及召集人手。如今所能动用的人手只有摩天寨主陈子敬手下近千人,牯牛岭、白水峒、松子坡、双溪寨等数家附近的寨子也可凑出千余人,最后加上江师毅的二百护卫、三十豪杰所属随从近四百人,合计三千。
最后,马南淳信心满满表示:“贼三百,我三千。用兵之法,倍则分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今我以十倍兵力击贼,可谓稳操胜券,陈贼在劫难逃。”
原来八千不是实数,而是虚指啊。会不会连老弱病残都算进去不好说,最起码扶犁锄地的农夫是有一个算一个——这就是八千锐士?虚报数据害死人啊!
其实这也是赵猎不太明白古今对兵力的算法。现代一个连就是一个连,除了通讯兵、卫生员等少量非战斗人员(必要时同样能操枪上阵),几乎全是战斗人员。而古代呢,兵力基本按人头算,战兵、辅兵、役夫、伙夫、马夫、工匠……反正是人就算。于是常常有数万人马,数千接战失利,则全军大溃的战例——真相是,所谓“数万人马”,能打的就是那几千人,其他全是摇旗呐喊帮人场的。能打的被灭了,帮站场子的不跑更待何时?
最典型人的例子,就是厓山之战行朝的二十万军民,听上去真是人山人海,兵强马壮。实际上“军”只占三分之一不到,其他全是“民”。所以军一败,民纵然再多,也只有绝望蹈海……
赵猎不知道这三千人里有没有虚数,想来多半是有的,只希望,不要占太多才好。
马南淳继续道:“商定的战法是这样,由陈寨主率八百锐士直捣贼巢。江师毅率二百护卫及诸豪杰策应。牯牛岭、白水峒、松子坡、双溪寨各隅保率一千精壮扼守四隅,定不教一个贼人跑了。也就是说,我们要跟随江师毅及诸豪杰行动……”
赵猎截断道:“我不管别人怎么打,我们必须按自己的方式打。”
马南淳点头:“可以,按我们的约定,交涉归我,指挥归你。”
“好,你们看仔细。”赵猎随手从地上拾起六块石子,摆出各人站位,“一旦发生战斗,立刻按平日训练方式,组成标准战斗小组。我、施扬开路,丁小伊、丁小幺防两翼,仲平、老王担任后卫并随时策应两翼。注意节约子弹,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敌人不开枪。这里的环境是山地加丛林,最适合短兵相接,能很好发挥我们的长处。你们记住一点,敌人动作再快,也快不过你的手指头;敌人距离再近,至少也在几米……几步之外,而你只需扣动板机半寸——啪!就解决了。不要害怕敌人接近,他们越近,子弹杀伤力越大,死得越快……”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谁死得越快?潮阳贼还是你们这些羸弱残废?”
第十九章 【挑衅,暗算】
赵猎转身,看到了两个人。一瘦一胖,其实瘦也不算太瘦,体形近于中等,只是相对胖子而言算瘦了。胖倒是真胖,不过五尺身量,至少一百八十斤。天热敞衣露怀,腆着个罗汉肚,粗胳膊粗腿,当得起孔武有力四字。
赵猎还没开口,身畔响起丁小幺恨恨的声音:“刚才就是这个瘦子嘲笑我们,还说我的匕首是木制的。”
瘦子耳朵挺尖,否则也不会远远听到赵猎说话而跑来挑衅。闻言陪笑:“我刚才说错了,小哥儿别见怪,你这匕首当然不是木制的。”
丁小幺只是个普通渔家小少年,脾气容易被一两句尖刻的话挑起,也容易为一句道歉而消退。悻悻道:“算你有眼力,我这匕首……”
瘦子徒然尖笑着截口道:“你这匕首当然不是木制的,很多硬木比破铁还好使。我猜,你这匕首是——竹制的。哈哈哈哈!”
丁小幺鼻子都气歪了。
赵猎脸色沉下来,这瘦子明显是找碴的。施扬、丁小伊都动了怒,各自按紧枪支,而王平安则默默将两颗霰弹填进双管猎枪。
按约定,出面打交道的是马南淳。
马秀士越前而出,一捋黑亮的大胡子,瞋目喝道:“尔等是哪家扈从?如此口无遮拦,就不怕为主人招来事端么?”
胖瘦二人抱臂嘿嘿冷笑,却不回答。
这边发生的冲突顿时引来纷纷侧目,不少人慢慢围拢过来。
瘦子忽然做了个动作,摘下腰间连鞘解腕刀,向丁小幺勾勾手指,极尽蔑视。
赵猎心头突地一跳,暗道“要糟”,一伸手,却晚了一步,丁小幺瘦小的身躯猫一样蹿出去,拔出匕首:“来啊,试试看谁的刀子利!”
瘦子哈哈伸手:“好,我试试。”手伸到半途,突然转变方向,一把抓住丁小幺瘦棱棱的手腕,一拧就把匕首夺下来,飞起一脚把丁小幺踹出去。然后高高举起匕首,厉声道,“大伙儿都看到了,是这个小王八羔子先动刀子的,须怪我等兄弟不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正围拢上来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窜出四条汉子,从东西两个方向猛扑过来。
施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扭住手臂,动弹不得。另外两条汉子则直扑赵猎。
赵猎已发觉不对,两条汉子还没扑到眼前,双枪就已拔出一半——正如他之前所言,对方扑击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拔枪扣板机。但这有个前提,事前有准备,事发勿犹豫。
然而这时赵猎却犹豫了半秒,没弄清怎么回事前,杀人喋血好么?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避开要害?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根本治不了枪伤,哪怕打手打脚也是非死即残。
机会稍纵即逝,四条粗壮的胳膊夹过来。赵猎一翻腕,用枪托砸开一条胳膊,再一膝把对手顶得踉跄后退。但右臂却被另一壮汉拧住并死命往下摁压。赵猎使了个反擒拿,左臂向后横扫对方脖颈。壮汉松开一手反扣赵猎左腕,用力反剪。赵猎奋力收臂,壮汉使命拢臂,双方就在控制与反控制之间纠缠,一时僵持不下。
赵猎一手还握着手枪,枪口正对着壮汉腹部,壮汉只顾咬牙切齿控制赵猎双臂,完全不知道正有一件可怕武器对准自家要害。这时只要赵猎将食指搭上板机一扣,这条龙精虎猛的壮汉就变成条死蛇。
扣还是不扣呢?
不是赵猎优柔寡断,而是他已经看出来,这四条汉子并无杀心,只想控制住他们,否则大可持刃而不会空手突袭了。
虎无伤人意,人可有杀虎心?
这边赵猎在纠结,那边马南淳却陷入险境。
没错,陷入险境!
那一直没说话的大胖子,突然冲过去将马南淳拦腰抱住。
此次聚义的群豪中,马南淳的身份算是最高的,就算是召集人江风烈,都得买他几分面子,群豪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甚至带着几分恭敬。怎都没想到一个粗坯随从敢突袭自己。毫无防备之下被抱个正着,又惊又怒:“混账,你们要干什么?”突然寒光耀眼,一把雪亮刀子朝胸腹捅来。
刀子是丁小幺的匕首,匕首握在瘦子手上,扎得又凶又恨,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特种钢的锋芒晃花了马南淳的眼,也映入搏斗中的赵猎眼瞳。
赵猎一窒,瞳仁如针,这帮人玩真的!再不能犹豫了,食指扣上板机……
嘭!
嗷——
火星迸射,白烟喷涌。匕首坠地,血如泉涌。
乱糟糟的场面突然定格,除了瘦子杀猪般惨嗷与一片抽冷气声,再无声响。
枪响那一刻,赵猎差点以为是自己手枪走火,但看到瘦子倒下就确定不是自己开的枪,而是——
丁小伊!
全场焦点都集中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女身上。
此刻丁小伊端着枪管长长的鸟枪,右眼刚从瞄准镜上离开,脸色苍白,眼神却跟语气一样坚定:“放开赵大哥、马秀士、施大哥。否则,下一刻倒下就是你们几个——我敢保证,伤的不止是手腕。而且,一定比你们冲过来更快。”
全场一片寂静,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只有少女铿锵声音在松林间回响。
袭击发生时,对手的目标全放在赵猎、马南淳、施扬三人身上,对丁小伊、丁小幺、王平安这些妇孺残压根没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理会。更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女以最快速度咬破定装弹药纸包、装填子弹、倒药末、瞄准……枪口原本对准与赵猎缠斗的壮汉,当瘦子亮匕扑向马南淳时,枪口立刻转向,瞄准镜里十字准星锁定瘦子持匕手腕。
纤指一动,板机回缩,击锤落下,撞击燧石,划擦出的火星子落入药池,点燃火药末。黑火药迅速燃烧并从火门传导到枪管,喷出的火焰引燃枪管里的发射药,膨胀的气体所形成的气压将指头大小的铅弹与大量白烟及火花猛烈挤出,转化成惊人的杀伤力。
一枪穿腕。
这时代已经有了爆炸武器,但身管武器还是首次出现。嗯,那种跟烟花差不多的突火枪就不必提了。
烟火、巨响、可怕杀伤力,震慑住全场。
赵猎趁壮汉发愣,一记反肘将其撞开,上前用左轮顶住胖子的光脑门,大拇指板开击锤,声音从齿缝挤出:“我数三下,不放手就打爆你的光头!”
“一!”
胖子瞠目以对,双手仍死死箍住马南淳,浑然不知死神临头。
“二!”
“怎么回事?”人群中分,一人排众而出。
之前还死箍不放的胖子立刻放手,揪起捧腕抽搐的瘦子与几个寻衅的壮汉一起单膝跪地:“叩见将军。”
赵猎扶住马南淳,目光与对方狠狠一撞。
方遇龙。
第二十章 【居心叵测】
发生如此严重冲突,原本预定的群豪夜宴不得不暂停,聚义厅改成会审堂。
事情经过并不复杂,又有多人目击,是非曲直不难判断,争执的焦点只有一个:谁先动的手?
方遇龙的护卫一口咬定是赵猎一方先动手,也就是丁小幺先冲过来拔刀,反被钱九(瘦子)缴了械。随后双方冲突中几乎伤及马南淳,结果被丁小伊持喷火器具所伤。
赵猎、马南淳等当然知道这几个护卫在扯慌,但丁小幺拔刀在先却是被坐实了——尽管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冲突中钱九几乎刺伤马南淳也被坐实,然而只是“几乎”,并非真个伤了马南淳。相反,他倒是被丁小伊一枪打穿手腕,流了一地血。审讯时钱九没到场,正在处理伤口,据说痛晕过去好几次。
“事情经过很清楚了,先是方将军的护卫言语挑衅,马承旨的护卫一时不忿,拔刃相向,双方遂起冲突。钱护卫一时收势不住,险些误伤马承旨。而丁小娘护主心切,以利器伤钱护卫……”寨主陈瓒左右看看,见群豪没有反对的意思,遂下定论,“钱九言语挑衅在先,持刃误刺于后,险酿大祸。今为丁小娘所伤,乃咎由自取。方将军,汝意如何?”
方遇龙拱手:“陈寨主及诸位义士判得公道。钱九那厮自家寻死,怪不得谁。”遂向马南淳躬身,“马承旨,得罪了。冒犯之处,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那几个狗杀才一般见识。”
马南淳合袖回礼,淡淡道:“下人之过,与将军无碍,无须多礼。”
方遇龙揪着络腮胡,气呼呼道:“这事没完,回去我饶不了那几个狗杀才!”
诸豪杰感其揭穿内奸,又提供陈贼下落,有心给他台阶,纷纷劝解。
“常言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激斗之下,一时收不住手也是有的。”
“说得是,一旦动手,刀子不长眼,我等使枪棒的都知道……”
“贵属虽失之鲁莽,但受此重创,有什么过也抵消了。”
纷议之中,赵猎与马南淳并肩而出。
赵猎第一句话就是:“这不是挑衅,而是有预谋的暗杀,他们是冲你来的。”
马南淳点头:“我知道。”
“你跟方遇龙有仇?”
“一面之交,从无恩怨。”
“那他为什么苦心积虑设这个局杀你?”
“我也想知道。”
赵猎扭头看他:“这个闷亏,就这么咽下去了?”
马南淳哈哈一笑,负手施施然而行,夜风中飘来一句话:“香山马氏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
夜深,摩天寨后院南厢房,一灯如豆,黑袍江宗杰正阖目跌坐于蒲团,手里的檀香珠串随拇指一颗颗滚动,周而复始,永无止时。
房门突然叩响:“杰叔,侄儿来了。”
“进来。”
房门打开,江风烈步入,深深一鞠:“打扰杰叔静修了。”
江宗杰一指身前早已备好的蒲团:“坐。”
除下官服的江风烈换了一身圆领青衫,额束孝带,行了揖礼后揽衣而坐,道:“今日之事,杰叔如何看?”
江宗杰眼皮似垂非垂,珠子滚动不停:“事有蹊跷。几句口角之争就能让六个侍从袭击一方大豪?方遇龙手下就这么没眼力见?只怕另有隐情。”
江风烈点头赞同:“马仲平是行朝审核官吏的枢密副都承旨,方遇龙则是行朝将官,这二人之间只怕有些龌龊也未可知。陈子敬想必也是看出这点,不欲掺和,才将此事就此揭过的吧。”
江宗杰神色不动:“这个方遇龙,献了两份好礼却又惹了一桩麻烦。嘿嘿,倒也不简单。”
江风烈沉吟:“那明日的安排是否要变动一下?”
江宗杰阖目:“眼下你是主事,你决定吧。”
江风烈想了想,沉声道:“好,等会侄儿便去拜会子敬,与他敲定此事。”微微一叹,摇摇头,“明日便要除贼,今夜居然闹出这等事端……若说此事有好处的话,恐怕便是……”
一直数珠子不停的江宗杰拇指一顿,眼皮一翻:“火器。”
江风烈点头:“马仲平没说错,那火器果然厉害。区区弱质女流,远距一击便重创一好手,更震慑其余五人不敢造次。如此犀利,无怪那赵猎视若珍宝,不敢轻露了。此等利器,不可不防。此事还请杰叔多加留意。”
江宗杰捋须道:“我详询过在场目睹的护卫,依诸人所述绘成一图,请少主一观。”
江风烈接过图纸,展开,一把长管形状的怪异武器出现眼前。
如果赵猎看到这张图,估计会赞一声“画得不错,就是细节或者说是零部件有点不对”。如果是丁小伊看到这张图,多半会嗤之以鼻“你们确定这样的枪能射得出弹丸?”
粗略的看,江宗杰画得确实有点像模像样,枪管枪托形状都出来了,比例误差不大,击锤、板机什么都有。只不过枪械毕竟跟刀剑不一样,仅有个形状是没用的。别说一张粗略图,就算给他一把真枪拿在手里琢磨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江风烈看了半晌,才迟疑说了一句:“是改进的突火枪?”
江宗杰摇头:“似是而非。”
“可有法子弄到实物?”
“据众护卫所言,除那赵猎、马仲平之外,其余四个随从,人手皆持长短铁管——多半就是这种火器。赵猎软硬不吃,马仲平精明机警,老夫却不信他们的随从也如此这般。”
江风烈会意而笑,笑声却被门外一阵飞禽翅膀扑击声打断。
室内一静,江宗杰竖耳,江风烈侧目。
少倾,门外传来轻声叩击:“少主、宗主。飞鸦传书。”
房门开启,一黑衣人向江宗杰呈上一根扎红丝的细竹管。
江宗杰接过,检视一下红丝的结头,然后拉开,解开缠绕,拔出塞子,倒出一管小纸卷。展开一看,黑袍老人仿佛万古不变的生铁面目竟然有了一丝温意:“冠侯不日将归,并且打探到了文少保准确羁押地点。”
江风烈欣然道:“好,定军兄回来正是时候,若赶得及,还可以参加我们明日行动。”
江宗杰微微摇头:“冠侯虽然率领黑鸦中唯一的行动队‘暗爪’,但这队精锐却不是这样摆到台面来厮杀的,他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江风烈才正式接掌其父遗留的各旧部没多久,尤其对黑鸦这支神秘力量不甚了解,闻言脱口问道:“那在何处?”
江宗杰大袖一拂,三尺外的油灯呼地熄灭,房屋顿时陷入黑暗中。
江宗杰的声音幽幽传来:“暗处!”
第二十一章 【出 击】
三月初九,阴,宜祭祀、杀牲。
原宋朝部将叶秀荣,于厓山海战后投降元朝,并奉命阴混入海丰聚义群豪中,为旧部方某识破,执之。于初九日枭首祭旗,以壮行色。
突袭计划基本不变,只有一点小小改动。原计划是陈瓒率八百摩天寨锐士正面突入东岭白石坡陈懿窝点,副手则是方遇龙——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是分润点功劳给方遇龙,毕竟是他提供的情报;二是方遇龙是正牌将领,行伍十余载,是从大头兵熬到准备将的老军。此人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能够在此次行动中很好的辅助陈瓒。
这样的安排原本挺好,但临出发前,总指挥江风烈与副指挥陈瓒却提出改由章文秀任副手,而方遇龙随行江风烈等群豪策应。
这个变化显然出乎群豪意料,但更让人意外的是,方遇龙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也没闹腾,很给面子接受了。
辰时三刻,厚厚的云层间漏出几束阳光,洒在山坡顶上。
赵猎沐浴阳光,看着山脚下长龙般的队伍。
这支队伍没有统一服饰,多着灰、黑、白、褐等粗布单衣,有的黑布裹头,有的灰带束额,小腿打着绑带,装束倒很简单利索。他们的武器跟装束一样简单,有棍棒、叉子、木柄枪、柴刀、镰刀、竹弓等等。赵猎甚至看到一些人啥武器都没有,只背着一大捆厚厚的绳索。
整支队伍几乎没人着盔甲——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那么几个人披甲。
寨主陈瓒披着一具牛皮甲,前胸还有两个精铁圆护,头盔也是皮盔。他的两个心腹护卫也披皮甲,只是有些破旧。不过跟在他们身后的一队护卫倒是服饰统一,佩刀携弓,精神抖擞。
看到这支“锐士”,赵猎只能说“气势正锐”,别的说不出了。
一旁的施扬看到赵猎紧拧的眉头,忙近前打气道:“赵头,别担心,潮阳贼的装备也好不到哪去。咱们人比他们多,几个侍候他一个,那还不是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丁小幺好奇凑过来:“施大哥怎么知道?”
施扬嘿嘿一笑:“俺打过这些贼兵。”
“怎么打的,快说说。”丁小幺听故事最积极,赶紧把施扬拉一边去。
赵猎转头看向马南淳:“咱们人比他们多,几个侍候他一个,想怎么揍就怎么揍。嗯?”
同样的话,施扬说得像打气,而从赵猎嘴里说出,却带着淡淡戏谑。
马南淳捋着被山风吹乱的胡子,出神地望着行军队伍,好一会才道:“施扬的消息过时了。根据黑鸦的消息,陈懿因引兵破宋军有功,除了得到个千户名头,还获得部分战利品赏赐,有制式刀枪劲弓,还有甲具百副。说个不恰当的比喻,与之相比,单就装备而言,他们更像宋军而我们像贼兵……”
“昨日我看你倒是信心满满。”
“因为无论装备差距如何,我们的人数是贼人的十倍。”
的确,人数的巨大优势可弥补装备的不足,更何况……
马南淳蓦然向前一指,面露微笑:“更何况我们的人马也未必都如摩天寨丁一般。”
赵猎转首,看到在摩天寨队伍之后,出现一具火红大旗,流苏飘扬,中间是黄色虎形纹,一个硕大的“江”字分外醒目。大旗擎在一虎背熊腰壮汉手里,在他身后,是一队队着白色劲装,白条束额,披挂制式兵器,步调整齐的队伍。其中近半数披着简易的半身甲,背负木盾,还有主武器(手刀)及副武器(长枪)。
这支队伍无论装备还是精气神,都更胜陈瓒的护卫队一筹,更远在那些寨丁之上,而队伍的人数亦有二百之多。
江风烈的卫队。
如果说此番聚义真有“锐士”,恐怕也只有这二百多人了。
丁小幺是头一回看到如此精锐而整齐的队伍,眼睛亮闪闪看了半天,闷闷低下头。
丁小伊奇道:“怎么了?这支队伍不够棒?”
“不是,很棒。”
“那为什么不开心?不会是因为昨天那瘦子踢你一脚吧?阿姊帮你出气了啊。”
“不是。”丁小幺叹了口气,摸摸背袋里的猎枪,“本以为这次有机会试枪……这支队伍这么厉害,怕没机会了。”
那边马南淳也笑着指点队伍:“八百寨丁,二百精锐,三倍于贼,贤弟认为贼人还有机会吗?”
赵猎摇头:“不知道,我没打过仗。”
马南淳斜睨他:“那总会数数吧?”
赵猎淡淡道:“可惜打仗不是数数。要是数字能决定战争胜负,那双方只要摆明车马,互相点数,人少一方自动投降,战争岂不简单多了?”
马南淳失笑,摇头道:“贤弟似乎一直不太看好此役。何故?”
赵猎摊手:“我说过不懂打仗,谈不上看不看好。只是,我想问,我们这个时候出击,赶三十里山路,少说也得两三小时……呃,一两个时辰。若我没猜错,是想夜袭吧?”
“是要夜袭。东岭山势险峻,白石坡一带山深林密,虫豸如麻,夜间尤其危险,如此贼人败后不敢逃入后山,唯有投降一途。”
“我虽然不懂打仗,但夜战穿白衣是大忌。”赵猎双手抱臂,下巴朝那支白衣队伍点了点,“这位江将军的护卫队却人被白衣,何故?”
马南淳盯着赵猎一会,哈哈一笑:“谁说你不懂打仗,我看你挺懂的。你都能懂,江师毅随父鏖战三载,岂会不懂?”
赵猎奇道:“那是为什么?”
马南淳嘴里崩出两个字:“服丧。”
赵猎怔住,半晌才吐出口气,再说不出什么。
长长队伍过去后,队尾出现三人,中间一人正是江风烈。他换上一身白色劲装,深色披风,同样白条束额,腰悬宝剑,英气勃发。左侧是方遇龙,右侧是章文秀。二人都披着半身皮甲,下束甲裙,腰挎手刀,皆宋军制式。
方遇龙目光朝这边看来,脸色沉沉。
赵猎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临出发前更改方案,以章文秀取代方遇龙,是马南淳提出异议。认为方遇龙的护卫桀骜不驯,连朝廷命官都敢袭击,如此悍仆,与主将随行出击,颇为不妥。
这番诛心的话一出口,任方遇龙再不情愿,也只有主动请退。遂有临时更改行动方案之事。
方遇龙把这看成是马南淳的报复。只有赵猎知道,马氏不屑玩这种不痛不痒的报复。提出撤换方遇龙的,是那位总是笼罩在黑袍里的律斋先生。他在昨夜找过马南淳后,第二天,马南淳就提出了异议。
马南淳对赵猎的说法是,不管律斋先生的出发点是什么,反正能给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上点眼药,何乐不为呢?
撤方遇龙是江氏的意思,而换章文秀是陈瓒的要求。章文秀也参加过厓山之战,职务是营部虞侯,与叶秀荣相当。是除江风烈、方遇龙、叶秀荣之外唯一有战场经验的将领。陈瓒点将,合情合理。
江风烈一边侧首对章文秀说着什么,偶尔转过头,朝赵猎等人颔首微笑。那位黑袍老人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手里转着珠子,双目似乎总睁不开,所以也没人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什么。
赵猎突然招手唤过丁小伊,笑道:“昨日你那一枪大大露脸了,估摸着以后找你套近乎的人不少,也许不乏大人物哩。”
丁小伊脸有点红,扶了扶肩膀的鸟枪,大眼珠一转,道:“那我要不要给那些来套近乎的人一个一枪?”
赵猎:“……”
第二十二章 【奔 袭】
东岭,位于莲花山东麓。莲花山脉是岭南四大山脉之一,山峰高耸,云雾缭绕,峡谷陡峻,飞瀑泻潭,松林葱翠,放到后世必定是旅游胜地——而且是收门票那种。
不过眼下的赵猎可没有免费旅游的闲情逸致,三十多里路,听上去不多,可这不是后世平坦笔直的泊油马路或二级公路,而是山路。除了刚出摩天寨那一段路还算好走,后面的路程说崎岖都是轻的,中间至少要翻越两处断崖、三条河流、四座山峰,还有一片莽莽丛林。
江家的白衣护卫变成了灰衣甚至泥衣护卫,一千三百多人的队伍一路掉队、受伤的近百人。
三个时辰之后,当前方传来即将到达的消息时,所有疲惫不堪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若不是出发前有严令,欢呼声必定满山遍野。
赵猎知道山路难走,他也有野外训练的经验,但这三十多里艰险山路也颇让他颇有些吃不消。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们一行六人包括大青骡都完整无缺,谁都没拉下。当然,疲惫是少不了,丁小幺都滚成了泥猴。
看看天色,阴沉沉的,幸好没下雨。随行带着铜刻漏的计时者报时为未时末刻。
赵猎使劲回想了半天,才勉强估出大概是三点多钟的样子。
随后接到命令:开饭。
现在不到开饭时间,不过对于又累又饿的行军队伍来说,正是时候。
由于是短途突袭,又是以多击少的速战,队伍基本是轻装行军,只带了两顿干粮。战前一顿,战后一顿——群豪们就是这样规划的。
虽说是干粮,但伙食还不错,有腌鱼、有熏肉、有酱菜、有米团,有的头目还带着烧鸡板鸭。在这样的天气下饭菜都是热乎乎的,跟刚出锅没两样。只有一点,绝对不许生火。
赵猎坐在一块岩石上,捧着荷叶饭团,望着大口啃烧鸡的丁小幺,随口问身边一个寨丁:“平日伙食也是这样么?”
寨丁头也不抬,嘴里塞满食物,含混不清道:“哪可能……出发前寨主……说了,这是、是犒赏。”
“那平时吃的是什么?”
寨丁正接过同伴递来的一碗水,闻言从饭团里捏出一撮,朝碗里一洒,递到赵猎面前晃了晃:“吃这个。”
一碗粥水,照得清人影的粥水。
饭后,天色尚早,队伍休整待命。寨丁们猜测是在等天黑好突袭,赵猎多知道一点,江风烈在等其余四寨人马到位,只有把所有通道都堵死了,这个口袋阵才算是布置完成。
要等多久呢?
赵猎抬头,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厚积,或许晚上会下雨。这样的天气黑得比平日更早,希望能尽快发起攻击吧。黑暗固然会令贼人望林却步,同样也会给进攻一方带来困难。至少,对这支山寨兵来说是这样。
“要出击了。”人群一阵骚动。
但见山脚下的江家白衣护卫纷纷起身,从包裹里取出皮甲披挂起来。他们身上的白衣都成了灰衣、泥衣,皮甲却干干净净,点尘不染。事实上一出寨门二里,第一次休息时,他们就把皮甲收了起来——之前披甲是为了彰显军容,算是一种仪仗,真正行军,没人敢穿盔甲。不光是重量,也不仅是闷热,更因为硬皮甲(铁甲)会磨损皮肤,几十里路走下来,会磨得鲜血淋漓,未战先挂彩。
铠甲,只有在开战前才会披挂起来,而现在,开战了。
一个满身泥尘的白衣护卫从斜坡奔下,跑到马南淳面前:“少主请先生,还有这位赵义士到前面商议。”
“我?”赵猎讶然,当日因意外原因并没有坐上那把空交椅,但过后江风烈似乎忘了这一茬,并没有找他的碴,当然各种会议也没他的份。此刻听到居然叫上自个,多少有点意外。
马南淳却没有多少惊讶,淡淡渞:“开战在即,或许,江师毅是想借此机会开开眼界。”
赵猎道:“他会跟我们一起冲进贼窝么?”
“不会。”
“那他就没机会了。”
……
说是前面,赵猎、马南淳跟着白衣护卫足足翻了一座山,才看到一群人聚集一起:江风烈、江宗杰、陈瓒、李梓发、黄贤、唐仁、方遇龙、章文秀等数十聚义豪杰悉数在场。
见二人来到,纷纷见礼,当然多半是向马南淳致礼,至于赵猎,也就顺带沾个光。
江风烈朝二人点点头:“都来齐了,请诸君随我来。”
从山顶往下看,是一片平缓的坡地,一条不宽的河流奔涌流淌,河面有一座石桥,桥头有沙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向竹林深处,高墙土楼隐约可见。
“那里就是白石坡陈家冲。”一个早早就被派来潜伏打探的黑鸦卫向伏在草丛里的群豪低声指点,“陈贼就在那座庄院里,一直没离开。”
“你怎知没离开?”有豪杰发问。
“他的亲卫队一直都在,不时出来巡察。”
“牯牛岭、白水峒、松子坡三寨人马皆已按计划就位,双溪寨兄弟也将在半个时辰后抵达。”江风烈分别朝四个山峰点了点,“扼住此四个山头,贼人势必无路可逃。”
“好,这下这贼子跑不了了。”群豪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探掌。
唯黄贤捻须皱眉:“某有一事不明。”
江风烈道:“黄兄但言无妨。”
“陈懿早前是盗匪,纵掠四方,如蚊吸血,何处有钱粮便侵略何处,便出现在此亦不足怪。而如今他是元军的银牌千户,新附军统领,无军令不得擅自行动,为何会出现此地?”黄贤目光闪动,“须防有诈。”
这样一说,还真有道理,群豪面面相觑。
江风烈与江宗杰交换了个眼神,默默点了下头。
于是在这样场合很少开腔,总是沉默的黑袍江宗杰拂了拂黑袍粘着的草茎,缓缓开腔:“某知何故。”
黄贤双眉跳了一下,想问“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但说出的话却是:“愿闻其详。”
“陈懿来此,为的是他藏匿的财宝。”
第二十三章 【叛逆者杀(上)】
潮阳寇陈懿,纵横粤东十余载,荼毒地方,抢掠成性,不仅戕害百姓,对地方大户下手也同样狠辣。绑票勒索对他而言算是客气的,不客气的就是半夜蒙面破门而入,灭门洗劫。十余载下来,积累了多少沾满血腥的财宝谁也说不清。
文天祥派兵攻破陈懿、刘兴二寇贼巢时,并没有找到多少财物;陈懿投靠蒙元之后,除了必要的打点、常例,也没发现他有多少财物。按陈懿自己对蒙古人的说法是“财物全被宋兵抢光了。”
蒙古人也不可真押文天祥来跟他对质,这事就成了死无对证。
陈懿的财宝蒸发了?当然没有。狡兔三窟,陈懿的“窟”绝对不止三处。好像他这样的积年老匪,绝不会随便把宝押在任何一方,他的身家就是他的性命,必须掌握在他手里。行朝也好,蒙元也好,他谁都信不过,他能信得过的,只有他自己,或者他的老兄弟。
“……陈家冲的主人陈孚,是陈懿的堂兄,一直暗中为他打理这批财物。如今陈懿亲至,只为取一半身家,用以打点元逆相阿合马,以获下万户之职,统领潮阳水军。”
听完江宗杰的叙述,场面一时安静得只听到风声与树叶哗哗声响。
江风烈轻咳一声:“陈贼财宝之事,之所以没有公布,是因为我们尚未能刺探出陈贼财宝藏匿何处,在未得到准确地点之前,贸然说出,只怕会重蹈当日宋军破陈、刘二贼巢穴时内讧覆辙……”
当初宋军破陈懿、刘兴贼巢后,为争其库藏,曾经发生几支义军互相大打出手的内讧一幕。结果得胜一方兴高彩烈打破库门,冲进去后才发现,除了一地散落铜钱及零乱布帛之外,所谓财宝无影无踪。
聚义的三十六豪杰中,近半是文天祥旧部,都知道这码事,甚至其中还有一位是当事人……
群豪依然沉默,知道是一回事,但隐瞒又是另一回事。
江风烈也不多言,顺手从一白衣护卫后背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双手握定,铿锵有声:“江某以父、祖及江氏列祖列宗之名在此宣誓。江某只欲杀贼,无意寻宝。倘发现贼人宝藏,江某分文不取。若违此誓,便如此箭!”
双臂叫力,箭杆咔嚓折断。
场上依然一片寂静,但与之前不同,群豪脸上露出的是释然与折服。
陈瓒见状,不失时机站出:“某亦只欲杀贼迎督府,贼人不义之财,某分文不取。”
李梓发哈哈一笑:“俺们主溪峒老少爷们缺粮也缺钱,但这笔血腥财,俺也不会沾。”
“对、对,俺老方也不要……”
很快,一笔人人眼红的财宝,变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了。
赵猎看了一眼马南淳:“仲平兄怎么不表明一下心迹?”
马南淳无声一笑,反问:“贤弟为何不表明心迹呢?”
赵猎耸耸肩:“我不想说违心话,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只好不说话。”
就听江风烈郎朗之声响起:“诸君都是仗义疏财之豪士,此等不义之财,自不屑取之。依某之见,何不在救出文少保后,将之献出,以充复兴军资?”
群豪齐声应喏:“正该如此。”
一场信任危机,消弥无形。
……
暮色四合,山风呼啸。山谷里的陈家冲亮起点点火光,隐约可见院丁晃动的身影,一切如常。
首批袭击的八百寨丁,在陈瓒、章文秀率领下,借着夜色掩护,从后山绕行,奔杀陈家冲。行动时间是两炷香。江风烈的白衣卫,群豪及护卫组成的策应梯队,则会在陈瓒、章文秀发射旗火信号之后,投入第二批生力军,彻底击垮陈懿。牯牛岭、白水峒、松子坡、双溪寨等四寨人马扼守通道,逃一个捉一个,逃两个捉一双。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很完美的一个突袭计划。
因为不能举火,赵猎是一路跌跌撞撞才回到同伴休息处,摸摸丁小幺的头:“紧张不?”
“不紧张。”丁小幺不停擦拭猎枪,枪管幽幽发亮。
旁边传来施扬哧地笑声:“是啊,不紧张,这会工夫尿了八趟。”
丁小幺羞恼道:“谁说八趟?是七趟好吧……”
施扬的笑声更大了,连丁小伊都忍不住边笑边敲了弟弟一个爆栗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丁小幺腾地站起,怒视施扬:“你……”
施扬举起双手笑道:“好了好了,紧张不丢人,尿多更不丢人,只要等会打起来不尿裤子,就是好汉。”
赵猎哈哈一笑:“对了,就是这个理。”
正说笑间,就见三个黑衣人从他们身边飞快奔过,脚步急促,都能听到他们粗浊的呼吸。
是黑鸦!
赵猎心头一动,赶紧对丁小伊等人说道:“你们坐等号令,我过去看看。”
三个黑衣人直奔江风烈及群豪所在的指挥处,白衣卫一见为首黑衣人,无不收起兵刃,恭敬行礼。
赵猎跟在后面暗暗纳罕,自己在白衣卫跟前也算混得脸熟了,每次来回还得接受盘查。这几个黑衣人是什么人,竟然能得如此礼遇?
接到通报的江风烈刚准备出迎,就见三个黑衣人匆匆出现,不由大笑:“定军兄,你总算回来了,我还道你赶不及这场袭战……哈哈哈,真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
为首黑衣人分别向江风烈、江宗杰躬身行礼:“欧阳冠侯见过少主、宗主。”
群豪中有人讶道:“原来是黑鸦‘暗爪’头领欧阳冠侯……”
江风烈伸手一引,示意欧阳冠侯坐下:“定军兄此行收获如何?来来来,坐下说。”
欧阳冠侯身形不动,使了个眼色:“此行的确大有收获,在详细禀报之前,先请少主恕冠侯擅专之罪。”
江风烈剑眉一挑:“无妨,定军兄请便。”
欧阳冠侯深吸一口气,环顾群豪,忽道:“方遇龙、章文秀两位将军何在?”
“章将军随陈寨主先行袭击陈贼去了。”江风烈侧身一让,显出身后一人,“这位便是方将军。”
欧阳冠侯上前深深一鞠:“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会。”
方遇龙自然也躬身还礼:“不敢,俺也久仰欧阳头领威名……”
话音未落,就听欧阳冠侯暴喝一声:“叛逆投敌,杀!”
猎猎刃风扑面,割肤裂肌。
第二十四章 【叛逆者杀(下)】
雪亮的刃光割开黑暗,也割破领甲,切进颈肌,带起一溜血线。
方遇龙大叫一声,捂颈仰头跌倒。
欧阳冠侯举匕扑上,正要补刀。不防斜刺里冲出一人,将其拦腰抱住:“欧阳老弟,你这是干什么?”
李梓发。
“材甫,快手!”欧阳冠侯挣了几下不得脱,发力板开李梓发箍腰手指,匕首一划。
李梓发啊地一声,忙不迭松手,看着流血的手指摇头苦笑。
欧阳冠侯再想扑击时,机会稍纵即逝,方遇龙已被两护卫往后拖行数尺后扶起,另四护卫拦在跟前,其中就有那胖护卫。
欧阳冠侯一击不中,也不强取,把匕首往袖套一插,抬手示意两名黑鸦后退。
从欧阳冠侯发难突袭方遇龙,到李梓发阻拦,再到方遇龙脱身。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群豪大多都没反应过来。李梓发是因为正好站在方遇龙身旁,这才及时拦下。
“欧阳冠侯,住手!”
“定军兄,你这是干什么?”
“欧阳老弟,不可鲁莽,有话好说。”
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冠侯,你方才说什么?叛逆投敌?!是谁?”江宗杰手里佛珠不知何时已套上手腕,枯瘦的十指屈伸不定,一股杀气自黑袍逸散开来。
欧阳冠侯朝方遇龙一指:“就是此人。”
方遇龙任由护卫手忙脚乱包扎颈伤,一双牛眼恶狠狠盯住欧阳冠侯:“欧阳冠侯,小心说话,别人怕你‘暗爪’,爷可不怕。”
欧阳冠侯抱拳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冠侯奉少主、宗主之令,于上月潜入厓门元军大营。原意为探明少保下落,并觑机救忠节公之子陈榘。在此过程中,意外发现元将下万户刘自立宴请三人,其中就有此人——方遇龙。”
方遇龙眼角跳了跳:“你看到?你哪只眼看到?有什么证据?”
群豪面面相觑,有人道:“可是昨日方遇龙才揭穿内奸叶秀荣。”
“对啊,而且此次袭击陈贼,也是他提供的消息。”
“是啊,欧阳兄可有证据?”
欧阳冠侯不答不辩,不疾不徐伸出第二根手指:“宴请第二人——叶秀荣。”
场面一片安静,只有方遇龙粗浊的喘气声。
啪啪啪!一阵击节声与江风烈笑声同时响起:“好一招苦肉计。好手段!好计策!我想知道,蒙元究竟开出什么价码,才能让叶某人甘心赴死?”
方遇龙呼吸粗如破风箱,两只牛眼死盯住欧阳冠侯,手搭上刀柄,突然呲了呲黄板牙:“想知道,自己去问刘将军。”
刀光一闪,却不是劈向欧阳冠侯,而是架在一人脖颈上。
马南淳!
群豪大哗,拔刃声响成一片。
江风烈大步上前,按剑逼近:“方遇龙,放开马兄,或许还有条生路……”
方遇龙嘿嘿一笑:“老子的生路不用你给,俺自个挣。都让开!否则老子就砍下马二的脑袋——这脑袋,老子早就想砍了。”
利刃架脖,命悬一线,马南淳仍然保持从容之态,仿佛被刀架脖子的不是自个,双手拢袖,叹息道:“方遇龙,你也算是张枢府麾下一员猛士了。自临安起,一路鏖战,由士卒、使臣至将领,最终坚持到厓山,实属难得。惜乎最后一役未能全节……”
“呸!节个屁!你也知道老子难得。”方遇龙咬牙切齿,口沫横飞:“老子随这小朝廷一路南逃,一路血战,这身上的伤疤数都数不清,几次差点丢了命。算不算尽忠?算不算全节?厓山,官家都跳海了!大宋都亡了!我能怎么办?我他娘的不保命为他赵官家全哪门子的节?咹!”
江风烈慢慢拔剑,寒芒一点点透出:“你可以保命,可以弃节,我等未参与此役之人无法指责。但你助纣为虐,甘为走狗,阴潜我方,意图不轨,这份罪孽怕也难逃。”
“大元朝据有天下,老子这是弃暗投明,你们才是逆贼。”方遇龙又呸了一口,握刀的手一紧,“江风烈,你不会以为自家的剑比老子的刀还快吧?”
李梓发暴喝:“王八蛋,你逃不了!”但见这畲人首领一双铁拳握得青筋毕露,满面恨意,显然为自己方才那拦腰一抱懊悔不已。
此时江风烈在前,欧阳冠侯在左,江宗杰在右,李梓发在后,堵住四面,外围群豪包抄,将方遇龙及六护卫团团包围。
方遇龙牙齿磨得咯咯响,发狠道:“老子逃不了是吧?行!马二,跟老子一块到地府做个伴吧。”
利刃加身的马南淳居然还有闲情扯闲篇:“老方,你就大老粗一个,认识的字有一箩筐不?之前揭露叶秀荣时说得倒是花团锦簇。说说看,是哪位秀才翰林给你草拟的急就章?”
方遇龙瞪着马南淳,手腕微用力,刀锋割肤,鲜血长流。
马南淳乜斜他,噙着冷笑:“怎么?这么快就想上路了?”
马南淳的表现令群豪暗暗佩服,纷纷打气:“香山马二,好样的!”
欧阳冠侯往江风烈身边一凑,语速又急又快:“有一个法子,但需要冒险。黑猿(黑衣人之一)擅腾挪,可匿于树上,猝然扑击……”
江风烈略加思索,摇头否决:“这样干太危险,方遇龙是身经大小十数战的悍将,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下手,黑猿不一定快得过他……”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没错,这样太冒险。而且,没有必要。”
欧阳冠侯扭头,看到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江风烈扬扬眉:“赵兄弟有什么好主意?”
赵猎呲牙一笑:“很简单,他有六个护卫,我们有几十上百豪杰。一拥而上,乱刃分尸,砍完收工。”
欧阳冠侯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白痴。
“来吧,别磨叽。”赵猎说完这句话,就像豹子一样扑出去。
江风烈、欧阳冠侯嘴巴张成O型:“我操……”只来得及说半句,就不得不跟着扑上去。
赵猎一动,江风烈、欧阳冠侯、江宗杰、李梓发以及十余豪杰一拥而上,方遇龙的六护卫眨眼间就被捅成血人。武力值最高的胖护卫甚至还来不及挥刀,就被江宗杰五指朝颈部一插,五个血洞喷出的鲜血溅出丈余远。不过片刻,胖护卫就像被抽去空气的皮球,瘪缩成一团萎顿于地。
方遇龙惊怒交集,嘶吼连连:“好狠呐,连马二的性命都不顾了吗……好,死就死,一起死……”
砰!
一声枪响,子弹从方遇龙下颌射进大脑,翻滚的弹头将他的脑内容物搅成豆腐渣,然后钻破头骨,从天灵盖射出。
嘭!方遇龙仰天栽倒,手刀哐锒锒摔出老远。
马南淳拢在袖子里的手终于伸出来,拉了拉右侧衣袖,看着焦黑的破洞惋惜摇头:“我很喜欢这件衣衫,这是我娘子亲手缝制的。”
第二十五章 【血火之夜】
初九夜,月黑风高,宜杀人。
陈家冲方向隐隐传来几声狗叫,旋即归于沉寂。过了一会,几个黑影匆匆奔到河边,朝黑魆魆的树林发出几声鸟叫。少倾,树林里也传出几声同样的鸟鸣。几个黑影悄然入水潜到对岸,钻进树林。
“寨主……”
“怎么样?”一群黑影迎上,为首正是摩天寨主陈瓒。
“禀寨主,成了。一共五条狗,都被药死了。”
“院子里情形如何?”
“院外巡守共三批,每批十人,持木枪、棍棒。除了靠山的北面之外,东、西、南各有一批。堂院三条通道都有院丁把守,内院东、西两侧有哨楼,有巡卫,配木枪、手刀、劲弓。所有巡守加起来近百人。”
“防守严密啊。”章文秀边听寨丁禀报边用树枝在泥地上划了个简略示章图,借着一点香火微光细细研究一番,问道,“剩下的人在哪?”
“分散在大堂、马房、后院,正胡吃海喝。听说是陈懿明日返回潮阳,那陈孚设宴栈行。”
陈瓒与章文秀互望一眼,无声而笑。原本就是趁饭口时候突袭,杀个措手不及。现在可好,设宴栈行,不光大吃还大喝,真是天助我也。
这时一个手持香火的寨丁凑近禀报:“寨主,第二炷香灭了。”
“好,时辰已到,举火,出击!”
随着陈瓒一声令下,树林、草丛、石缝、河边冒出无数黑压压人影。一根根火把亮起,驱散了黑夜,一声声嗷嗷嘶吼,响彻山谷。从山顶往下看,满山遍野的火把,就象一只只红蚁,漫向灯火明灭的院落。
陈家冲灯火晃动,人影奔突,唿哨、尖叫、嘶吼,各种声音响成一片。
院丁们慌里慌张关上大门,下门栓,从里面用木梯、石墩堪堪堵上,院墙就出现了好几个人影。
嗤嗤嗤,几支乱箭射来,两个人影栽下院墙,然而更多的人影接着出现……他们跳下墙,与院丁厮杀成一团。
当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在墙头,院丁们终于抵挡不住,转头就往内院跑。
哐,大门敞开,人潮汹涌。
陈瓒一身赭色牛皮甲,领系赤披风,手持钢剑,在十余护卫的团团环护下一马当先杀向内院。在他身侧是截皮盔、披锁子甲的章文秀。这个名字秀气外形精悍的汉子,手持手刀(宋军制式腰刀),与四个护卫组成一个三角阵,一路大砍大杀,刀锋都卷刃了。
在两位指挥官身先士卒的勇猛冲杀之下,摩天寨丁一路势如破竹,从外院杀进内院,杀到堂院。
轰!厅堂两扇雕花梨木大门轰然倒下。尘烟飞扬中,陈瓒、章文秀及一众护卫、寨丁出现在门前。
厅堂内摆着一桌桌宴席,杯碗狼藉,桌边围坐着一个个形貌凶悍的汉子。整个厅堂不下百人,此刻却安静得只闻汤锅“啵啵”沸腾之声。
陈瓒喘匀气,撩起披风,将剑刃的血迹抹去,柱剑于地,游目四顾:“谁是陈懿?”
厅堂上首,一个满头乱发,以金箍束发的彪形大汉腾地站起,将腰间九环大刀解下往桌面一拍,震得杯碗摔碎一地:“爷就是陈懿!”
陈瓒身边一护卫凑过来:“没错,他就是陈懿。”
“很好,潮阳贼听真。尔等叛国投敌,引蒙元鞑子攻我义师,陷我忠相,罪不可赦!今陈某聚三十六豪杰,八千义士,讨逆击贼,便由尔等肇始。”陈瓒缓缓抬剑,瞋目大喝,“陈懿狗贼,受死吧!”
……
嚓!寒光闪过,一颗斗大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
江风烈挥剑一甩,血标三尺,剑锋光可鉴人,滴血不沾。
“把方遇龙脑袋收好,带回寨子,与叶秀荣首级并列,悬示三日,以为后来者戒。”江风烈还剑归鞘,望向马南淳,“仲平兄好手段……这位赵兄弟好决断。二位配合当真默契。”
赵猎拱拱手:“全靠大伙协力相助,光靠仲平兄一人可干不掉七个对手。”
江风烈这会哪还不知道,赵猎根本不是鲁莽,而是胸有成竹。看似方遇龙控制了马南淳,实际情况却是马南淳捏住了方遇龙的性命。而这一切的关窍,就在于那一声清脆的爆响。
袖里乾坤,一击碎颅。如此杀人无形的利器,不是等闲暗器可比。或许,真能应用于战场也未可知。
江风烈做了决定,此役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见识一下这个赵猎的火器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番有惊无险的危机过后,群豪一边切齿痛骂方贼,一边慰问马南淳,自然也没少问击杀方遇龙的那一声爆响是何利器。马南淳一一还礼并含糊过去。群豪也不为己甚,毕竟这算是各人保命的杀手锏,别人不透露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山谷里的厮杀声已隐隐传来。兴奋的群豪纷纷朝山顶奔去,一睹盛况。
江风烈正要举步,蓦然想起一事,转头问欧阳冠侯:“是了,定军兄。你之前说看到叛将刘自立在营中宴请三人,分别是方遇龙、叶秀荣。还有一人是谁?”
欧阳冠侯目光逡巡:“我也正在找这个人。”
江风烈失惊:“这人也在聚义群豪当中?”
“正是。”
江风烈一按卡簧,剑锋弹出鞘三寸,杀气溢出:“是谁?”
“章文秀!”
……
“陈懿狗贼,受死吧!”
陈瓒大喝着刚举起手里钢剑,突然浑身一震,动作定格——半截带血的刀刃从胸膛透出!
陈瓒嘴里发出咯咯之声,大股鲜血从嘴里溢出,吃力扭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棱角突出,瘦而精悍的面孔。
“章、文、秀……”
章文秀目光躲闪,低声叹息:“子敬兄,对不住了,兄弟也是被逼无奈,军令难违啊。你,好生去吧。”
嗤!刀锋收回。
“我……好恨!”陈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大吼,仰天喷出一口血雨,重重栽倒。
“弟兄们,抄家伙!”随着陈懿一拍桌子,群贼纷纷掀桌,从桌底抽出刀斧枪棒等兵器。一时之间,厅堂里刀光斧影,杀气弥漫。
“把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随着陈懿冷酷声音响起,火光、惨叫与鲜血,侵彻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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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宋史》卷四百五十一,列传第二百一十:(张世杰)后还收兵崖山,刘自立击败之,降其将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等四十余人。
第二十六章 【埋 伏】
“江将军,寨主他……他被狗日的章文秀谋害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摩天寨主陈瓒的护卫跪在江风烈脚下,号泣不起。
江风烈跌足不已:“我已派了护卫去警告子敬,没想到还是晚了……子敬啊……章文秀!方遇龙!叶秀荣!为何卖身投敌之辈前赴后继,杀不胜杀?”
一剑斩下,手臂粗的树桠咔嚓折断。
护卫悲泣:“我寨兄弟为替寨主报仇,正与陈贼死拼。陈贼据屋做困兽斗,一时拿他不下……寨主去了,章贼反叛,兄弟们群龙无首。还请江将军速速带援兵前往助力,生擒陈贼,为寨主报仇雪恨哇!”
陈瓒、章文秀先行出击,江风烈及群豪策应,接到信号随后进击。这本是预先计划,护卫的要求,合情合理。
然而,先出了个方遇龙,后又有个章文秀,这两档子意外反叛事件,不由人不心生警惕。
继续按原计划打还是撤?
继续打,只恐有诈。如果这是陈懿设下的圈套,怎么看这巨寇都不像是打算靠几百人死拼他们几千人的主。万一设圈套的不是陈懿,而是……
江风烈打了个寒颤,环顾周围黑沉沉群山,只觉暗夜之中,似有莫名杀机。
那么,撤?可能撤下来吗?眼下摩天寨痛失寨主,寨丁们正疯了似地围攻陈懿、章文秀。而陈、章二人也已陷入困兽斗之境,报仇雪恨就在眼前。这个时候不但不增援,反而要把他们撤下来,想想就知道有多难。
进退两难,这就是江风烈眼下面对的局面。
“江将军,出击吧。把陈懿、章文秀这俩狗贼的头摘下来祭奠陈寨主在天之灵。”
“江老弟,别犹豫了,趁热打铁,干死这俩狗贼!”
“江兄,下令吧……”
“师毅,不可!”
两人异口同声阻止。
群豪愕然回首,看到两个阻止之人——
马南淳。
黄贤。
马、黄二人互望一眼,马南淳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当此危局,黄贤也不谦让,向包括马南淳在内的群豪做了个四方揖,转向江风烈,朗声道:“小弟不才,先推算一下这方遇龙的谋划。此人投敌之后,奉蒙元将领、或许就是那刘自立之令,利用我等不知厓山之役详情,与叶秀荣、章文秀同赴海丰聚义。方遇龙揭露同伴,陷死叶秀荣,应当是计划好的。其目的当是为取得我等信任,阴伏其间,图谋不轨。如此,昨日此人之护卫钱九等人袭击马仲平的企图也昭然若揭了。”
有脑子转得慢的还问一句:“什么缘故?”
这人旁边的唐仁愤然道:“灭口,防患未然。”
方遇龙叛迹已显,他之前派护卫向赵猎挑衅,意图暗算马南淳的意图就很明了了。聚义三十六豪杰中,参加过厓山之战的只有四个人: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还有一个马南淳。前三者兵败投敌,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同样参加此役的马南淳发现了什么端倪,毕竟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为自身安全计,为确保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计,干掉马南淳很有必要。
只是没想到,精心设了个局,却被一个渔家少女一枪击破。
黄贤继道:“方遇龙所献之“礼”有二:一是揭露叶秀荣,二是点出陈懿下落。此贼故意透露陈懿的下落,引我等突击,只为谋害陈寨主么?”
李梓发脱口道:“难不成还打主意要害八百寨丁?”
黄贤面色沉重:“怕是不止。”
响鼓不需重捶,黄贤弦外之音令群豪倒抽一口冷气。
江风烈看向马南淳,后者也重重点头:“南淳之意,与黄兄一般无二。”
群豪纷纷转看四野,受黄贤说话影响,无尽黑暗中,似乎蕴藏难言杀机。
那摩天寨护卫以头抢地,号泣道:“江将军,再不出援,寨中兄弟群龙无首,死伤更众。陈贼、章贼搞不好就会突围逃走了哇!”
江风烈深吸一口气,振声道:“请诸君在此坐镇,某率护卫去去就回。”
众人皆惊,江风烈这是要亲率二百白衣卫出击解困啊。然而转念想想,舍此还真别无两全之法。
“白衣卫,准备。”
江风烈正要转身,手臂被一人拉住,回首,欧阳冠侯沉声道:“我随你去。”
江风烈摇头:“定军兄别有任务。请兄长以最快速度通知扼守通道的四寨首领,看到我发出旗火信号后立即撤离。全部转移到银屏山东麓,切莫回摩天寨,更不可各自返寨。”
欧阳冠侯悚然:“少主是说……”
“我也不敢确定,一切小心为上。子敬兄在银屏山东麓紫云洞安排有完备的防御设施,并有大量积粮及水源,为防万一之用。他曾用这样的方法数次逃过元军清剿,可惜这次中了奸贼之计……”
“少主……”
江风烈拍拍欧阳冠侯肩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有选择,我不会去。”
江宗杰低沉的声音传来:“冠侯,莫再多言,让他去。”
突然东边山头传来一阵呐喊,根根火把亮起,汇成一条火龙,向山谷游动。随后,西、南、北三个山头也同样亮起大量火把,汇成一片火之海洋,从高山汹涌扑向谷底——陈家冲陈氏院落。
群豪失色,江风烈大惊,一把揪起那报信的摩天寨护卫:“你们也向四寨求援了?”
护卫抬臂抹去泪水,咬牙道:“是,四寨头领与寨主义结金兰。寨主出事,必须要告之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你……混账!”江风烈狠狠将护卫掼倒在地,拔剑大喝,“诸君速速召集各自人手,披甲持刃,集结待令。”
黄贤大急,上前执住江风烈衣袖:“师毅慎行。”
马南淳也拦在江风烈面前:“师毅要孤注一掷么?”
江风烈转头望着山谷,火光映在瞳孔,突突跳动:“那就要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想知道会发生什么,用这个试试。”赵猎从方遇龙无头尸体边站起,将一物抛向江风烈。
江风烈扬手接过,定睛一看:“旗火弹,在哪发现的?”
方遇龙被击杀后,李梓发等人曾搜过其尸体,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没想到赵猎还能找出这么重要的东西来。
赵猎指指方遇龙裆部:“裤裆藏雷,这家伙早干了几百年。”
江风烈顾不得询问“早干了几百年”是啥意思,快步走到崖边,将旗火对准黑沉沉的天空,用线香引然火索。
嗤!一道烟火冲天,爆开璀璨烟花,在夜空下分外夺目。
烟火未消,莽莽群山如同着了火一般亮起无数火把,满山遍野,烧红半空。每一根火把都像一支燃烧的利箭,刺入群豪眼瞳、扎入诸人心腔。
第二十七章 【临危受命】
银屏山东麓的紫云洞,是一个天然大溶洞,贯穿了整座山腹,最宽敞处可容纳一幢五层高楼,最狭窄处则只容一人爬行而过。这是摩天寨主陈瓒预留的一条退路,蓄积的粮食足够支撑千人三个月,并有弓弩、石矢、鹿砦等防守器具。而且紫云洞共有三处出口,事若不谐,可秘密撤走,可谓可守可退的一处秘密基地。
然而此刻,可容千人的溶洞,只有不到三百的残兵败将。
江风烈、赵猎、马南淳、丁小伊、丁小幺、施扬、王平安、江宗杰、欧阳冠侯、李梓发、黄贤、唐仁、胡文可……一众豪杰及各自护卫俱在。每一个人都是意气消沉。
这是初九血火之夜后第三天,黑鸦终于带回消息,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
这确实是个圈套,以陈懿为诱饵,引群豪进击,四周埋伏大军,一举歼灭之。摩天寨上至寨主陈瓒,下至寨丁,八百壮士,或战死或失踪,无一生还。牯牛岭、白水峒、松子坡、双溪寨等四寨寨丁被包围,战死、被俘者众。
江风烈等人得欧阳冠侯之助,及时发现方遇龙身份,没有入伏,躲过全军覆灭之劫。但一路被元军衔尾追击,最后不得不以一百白衣卫断后,以惨重的代价换得安全脱离。
而寨中空虚的摩天寨也被元军攻克,屠掠之后付之一炬。
一夜之间,三十六豪杰折损过半,三千壮士十停去了九停。一场轰轰烈烈的聚义,一场以营救文天祥为目标的行动,刚刚开始,就以惨败告终。
所有幸存者无不灰心丧气、悲愤扼腕。
赵猎很憋屈,他们根本没打一枪,没发挥半点作用。
混沌之夜,黑灯瞎火,他们一直被裹挟在人流中,前后左右全是乱哄哄人影,分不清敌我。他亲眼看见有寨丁、护卫因为紧张过度,把朝他们靠拢的自己人砍倒在地。更有被拥挤人群挤倒踩成肉泥的悲催者……
触目惊心。
在如此混乱情况下,不管多先进的武器都没用,想保住性命只能靠两条飞毛腿及一双眼观六路的眼睛……
赵猎没想到自己首次参加的军事行动竟会以大逃亡的方式结束,战争的残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让他领教了纸上谈兵与身临其境的区别。唯一可安慰的是他们六个人全都安全逃生,一个不少,包括那头大青骡。之所以能这样,不仅是运气,也不仅是六人齐心、团结,更重要的是,撤退开始就紧紧跟在江风烈左右,有白衣卫相护。
“刘自立!陈懿!”江风烈恨恨将一张黑鸦带回的安民告示撕得粉碎。
告示的末尾有鲜红的官府大印,下有签押:万户、知海丰刘自立;千户、水军统领陈懿。
敌人终于明确了,设下这个局,伏击群豪的正是元将刘自立。这个叛宋投元的降将,此时是附蒙元的新附军下万户。按蒙元军制,部属五千人以下为下万户。也就是说,刘自立以不足三千兵力(刨去辅兵、杂役,下万户可战之兵不过半数),将同样兵力的义军一举歼灭。
此人确实是将才,唯其有才,却甘为鹰犬,更为可恨。
“大事未竞,功败垂成,好恨。”唐仁重重一击洞壁,沙石俱下,皮破出血,兀自不觉。
群豪垂首,悲愤却无奈。
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那我们还救不救人呐?”
群豪循声看去,看到那个曾在摩天寨大出风头的少女正揪住一个瘦弱少年的耳朵训斥:“就你话多,这么多英雄好汉,轮得到你说话么?”
群豪相视苦笑,救人?现在连自身都难保了。
江风烈干咳一声:“少保明日就会解送海丰,顶多只会停留两日补充淡水物资。我们还有时间,只是……”江风烈环顾左右,长叹,“无人呐!”
一个声音从角落响起:“救人不一定非得人多,人多有人多的救法,人少有人少的救法。既然我们人手不足,不能强攻硬抢,那么何不改为暗中营救?”
江风烈一听这个声音就知是谁,扬声道:“赵兄弟有何见教?”
众目聚焦之下,一人排众而出。
赵猎。
赵猎拱手道:“见教没有,只想尽人事,听天命。”
江风烈皱眉,本以为此人有什么好主意,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赵猎道:“实话说吧。与其在这里干坐,眼睁睁看着文少保从眼皮子底下被元鞑子押解到大都,不如努力做点什么。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终归能心安。”
群豪有人暗暗点头,也有不以为然摇头。
这是赵猎真心话,他这次之所以愿来,本就是为营救文天祥出一把力,谁知结果却弄成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聚义,刚露出苗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而元军方面只派出一员降将,几千最渣的新附军。元朝之强大,由此可窥一斑。
现在赵猎更坚定离去的想法,但他是那种做事有始有终的人。既然来了,不做点什么,他真不甘心,更觉堵心——眼睁睁看着一个代表民族气节的英雄从眼皮子底下被敌人押走,步向断头台……真他娘憋屈啊!
一定要做点什么!这一刻的赵猎,已经不是为江风烈或马南淳走这一遭,而是为一个不屈的英魂。
江风烈想了想,道:“赵兄弟认为暗中营救可行?”
赵猎摊手:“可不可行——貌似我们只有这条路可以一试了吧?”
“那赵兄弟有几分把握?”
“尽力而为。”
“你要多少人?”
“就我们六个……哦,还有这头大青骡。”
群豪大哗,六个人加一头骡,从千军重围之中救出文少保,是开玩笑还是疯了?
江风烈瞪视赵猎,见他眼神清明,没有半点疯的样子,一字一顿:“你是认真的?”
赵猎认真点头:“试试吧,反正不管成功与否,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对吧?”
江风烈不死心追问:“你有何计划?”
赵猎耸耸肩:“我随机应变。”
江风烈气结,什么计划都没有,与送死何异?
这时一声豪笑响起:“好,好一个随机应变。少主,冠侯亦愿同往,随机应变,尽人事,听天命。”
欧阳冠侯。
第二十八章 【深山贼踪】
“保重。”
“一路小心,海丰码头见。”
“海丰码头见。”
山道歧路,赵猎、马南淳等一行与欧阳冠侯互道珍重,分道扬镳。
由于元军此时尚在设卡搜检,不宜多人一起行动,以免目标过大。加上欧阳冠侯一路上要召集潜藏于各处的暗爪成员,涉及组织机密,不宜有外人在侧。于是赵猎等人加向导共七人为一组,欧阳冠侯及其暗爪成员为一组,分两路走,待到海丰码头再汇合行动。
“欧阳定军也是位真豪杰啊。”马南淳望着那几个远去的背影慨叹,“若他早到一日,绝对有资格坐一把交椅。”
赵猎看向马南淳:“仲平也知此人事迹?”
马南淳点头:“有些以前便知,有些近日方知。”
“说说看。”赵猎即将与此人联手营救,自然了解越多越好。
“他原是忠节公的得力臂助……忠节公名陈继周,嘉熙四年(1240年)举人,试司法廉州,后任衡阳知府、江东提点刑狱,未到任。文少保诏征勤王,适忠节公寓赣,少保登门问计。忠节公详述闾里豪杰与起兵方略,遂留幕中。后少保至临安,忠节公率次子陈榘及赣义士二十三人相从,欧阳定军就是二十三义士之首。至京(临安),忠节公充江浙制置司主管机宜,欧阳定军等二十三义士多次夜袭元兵于南栅门,杀敌甚众。后少保使北营,有旨罢兵。忠节公父子领众归,则赣已失守。忠节公伏兵于龙盘,征集游勇,待机杀敌……以上都是咸淳旧事,朝野略闻。”
赵猎听得扬眉顿首,连声赞叹:“果然是真豪杰、好汉子。对了,想必那时他还不是黑鸦一员、暗爪首领吧?”
马南淳摇头:“不是……景炎元年,端宗即位,授忠节公知南安军,不料为元军赣州总管捕杀。事闻,朝廷追赠敷文阁待制,谥忠节,立庙于赣州。忠节公殁后,欧阳定军率残存十三义士投其师叔律斋先生,遂为黑鸦首脑之一、暗爪头领。”
“原来如此,可惜了……以仲平之见,此人是否足以信赖?”
马南淳没正面回答,继续道:“少保五坡岭惜败,为敌所执,其部属或杀或俘,其中便有忠节公次子陈榘。欧阳定军闻之,向律斋先生请命,冒死前往营救。之后成功潜入潮阳敌营,方知陈榘公子已于数日前被折磨而死……虽然没能营救成功,却打探到了少保被解送的机密消息,并意外发现刘自立宴请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三贼……”
“忠义双全,身手过人,足以信赖。”已经不需再多说了,赵猎很庆幸有这样的人物相助,这一次营救行动,又多几分把握。
“贤弟,能否交个底,此行究竟有几分把握?”
听马南淳这么问,赵猎报以苦笑:“没看到具体情况之前,我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马南淳显得忧心忡忡:“我们六人,加上欧阳定军暗爪一部约十余人,总计不过二十之数。就算侥幸找到文少保关押处,又如何能在千军之中安全护送少保脱险呢?”
赵猎拍拍马南淳肩膀,笑道:“多想无益,咱们就按四字方针办。”
“什么……四字方针?”
“随机应变。”
……
日影西斜,赵猎一行七人及一头大青骡在由马尾松、岗松、鹧鸪草等组成的灌木丛间艰难行进。为避开元军耳目,他们只能往人烟稀少的深山密林里走,沿途劈荆斩棘开路,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才翻过两个山头。
“快了。”那个叫保四的胡子拉渣中年向导抹一把脸,浑不在意脸上划伤被汗水浸渍后的腌痛,把柴刀插回腰间,摘下葫芦拔塞子仰脖狠狠灌了几大口,长长啧叹一声,“咱们虽然走得慢,但线路拉得直,今夜歇息一晚,明日早起,争取再翻过三个山头,就能走出莲花山。”
赵猎提醒道:“我们必须在后天赶到海丰码头,不会误事吧?”
保四一拍胸脯:“赵爷放心,误不了。真要误事了,江将军也饶不了我。”
赵猎望望天色:“那好,趁天没黑,再赶一程,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露宿。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粗的老树,或者近水源的岩石?”
保四想了想,道:“距此不远有座永济寺,庙小和尚也不多,倒是可以借宿……”
话没说完就被赵猎否决:“不行,我们不能露行藏。露宿,就这样定了。”
前方探道的施扬突然伏低,屈臂举拳,这是有情况的手势。
赵猎、马南淳、丁家姐弟、王平安的动作立刻定格,保持原样,一动不动。
保四也算机警,见状立即噤声,下意识想上前看情况。脚刚抬起,突然被一只大脚踩住,疼得刚要张口大叫,就被一只胳膊勒住脖子,转眼脸色憋得通红,连咯咯声都发不出来。
大约过了半分钟,施扬张开五指,解除警情。
赵猎手臂一松,保四一头栽倒,翻着白眼,喉咙嗬嗬半天才喘过气来。
这时赵猎已探明情况转回来:“两个人,穿着新附军的服饰,往东去了。施扬跟一段,没什么情况就会回来。”
“咳咳咳咳……”保四摇摇晃晃起来,瞪着赵猎,“你、咳咳……差点杀死我。”
赵猎拱手致歉:“得罪了。敌众我寡,身处险境,不得不十二万分小心。”
保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呼哧哧喘粗气。
灌木丛簌簌而动,施扬拨草现身:“有发现。”
“什么?”几人围了过来。
“那两人是潮阳贼。”
马南淳一惊:“陈懿在附近!”
赵猎当机立断:“走,跟上去。”
天就快黑了,晚上在不打火把的情况下走山路与自杀无异,他们只能在附近露宿。此刻听闻有一股可怕的匪徒同样在附近,不摸清楚情况谁能睡得着?
于是两个匪徒在前,赵猎一行在后,远远吊着。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擦黑时,两个匪徒来到一座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建筑物门前停下来。
几声有节奏的长短叩击过后,大门吱呀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出。双方似乎说了几句,两扇门叶向两侧打开,一人举着火把立于门前,招呼俩匪徒进去。
赵猎伸手向丁小伊要来瞄准镜,眯眼细看,镜头里、猎猎火把映照下,建筑物门匾上三个大字分外醒目:
永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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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宁都人物志卷二》:“……天祥至临安,继周率赣义士欧阳冠侯等二十三人相从。继周充江浙制置司主管机宜,其所属夜袭元兵于南栅门,杀敌甚多。……继周次子榘从天祥于江岭间数载,后死于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