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节
出天津西门不远,大妮儿和弟弟走到了白骨塔附近,路南是一片乱死岗子,坟头一个挨着一个,一眼望不到边。这可不是随便说的,老照片上就是这样,白骨塔下边坟堆数不尽。天津以西过来的人,进天津西门,这里是必经之路。大妮儿每每走到这里都向北扭着脸,不敢看南面的坟堆。爹的病一天重于一天,她总觉着不定哪会儿爹就埋了,成了那坟堆。无意瞥见坟头,让她触目惊心,坟头上乱冒的荒草和风化的泥土,那些东西要把爹与她永远隔开。触景生情,大妮儿的眼泪哗哗地止不住。
“姐姐!姐姐!”
弟弟喊着摇晃着姐姐的胳膊。“哇”地一声,大妮儿哭声决堤了。她一张嘴,透心的寒风往里钻,噎地喘不过气来,唔唔咽咽地哭声被大风裹携着洒向一堆堆坟头。
后面驶来一辆马车,大妮儿的哭声惊动了车上的人,他们见大妮儿蛮有姿色,马车慢了下来,赶车人使唤牲口靠向大妮儿。这是刺猬温江与混混儿郭多、胡光赶马车出城,他们死盯着大妮儿。大妮儿如神离躯壳一样,走着哭着,整个人笼罩在悲难中,麻木的觉察不到周围的一切。温江一把将大妮拽上马车。
“放开我,放开我——”
大妮儿回过神来挣扎、大叫,似被猛兽捕获的猎物。
弟弟吓懵了,呆呆地站在路上。
大妮儿的喊叫,惊地拉车的马一阵狂奔。
爹的病已把全家推向绝境,大妮儿甚至无生的念头,突受袭击,她无视死活,如一头困兽拼命挣扎,绝望的叫声撕心裂肺,汇入凛冽的寒风,听了让人心里寒中生寒。
“向爹开枪……老婆惊吓的样子……高梁秸里的飞镖……”瞬间在霍元甲脑子里轮翻闪出。管闲事,报应立时就来。
眼前的一幕,一个女孩子绝望的悲嚎,马车上几个恶棍搂住她邪乎的淫笑。
霍元甲对恶天生的抵住,他出手了。
对恶行,除了恶人之外,谁都会抵制,但大多数人只能转化为憎恨,因为他们无力制止。有能力制止邪恶的人又怕惹来大恶,报复让人无法脱身,大都退却了,为恶行让开了路。恶行无阻,就是坏人当道,好人受欺的世道!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同理。霍元甲看见恶行他要去堵,结果遭到恶对他与家人的包围,他只想制恶,他也知道自个能战胜的了。
一个好打抱不平的霍元甲,在混世魔王扎堆的天津卫制邪堵恶,他慢慢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面对小恶大恶,不平事,霍元甲皆伸出正义之手。后来遇到洋人辱国,他也一样要打。他先是扬名津门,后来他的拳头挥到上海,扬名天下了。他只是一个人,拳头硬的人。当上升到一种善恶对决的象征,四万万同胞都能看得见,青史上留名了。霍元甲的伟大人格是,一个街边的讨饭人受欺,他要给人家讨公道,民族受辱时,淹没在芸芸众生里的他,同样挺身而出。
江湖中,这就是肝胆照人间的大侠。
大妮儿在车里施腾,弄得马车在路上蛇行,一连撞到几个行人,向挑柴的霍元甲冲来。
霍元甲肩一斜,让担子滑在路边,伸手抓住了马笼头,拽住。马车猛地旋了个圈,横在路上,停下了。车前头侧坐着赶车的郭多摔了出去。温江一看大怒,还有人敢拦他的车。
“狗操的,狗操的他娘,还真有拦路的狗,灭了他!狗操地……”。
郭多从地上爬起来,抡鞭僻头抽向霍元甲,霍元甲偏身,顺势夺下马鞭。
温江与胡光跳下车,扑向霍元甲,霍元甲一个转身,手没动,把他们一个个带倒在地。温江爬起来一看,愣住,这不是他们找的仇人?温江知道这人的厉害,怯意顿生,没底气地说:
“是他,狗操地,狗操地又是他。”
温江伤过的胳膊泛起一丝阵疼。
“走!走吧!狗操地,狗操地他娘。”
上回,霍元甲去岳父家借麦种子,扛着半袋子麦种往小南河赶,半路上看到两个骑马的人追一个拚命跑地青年人,飞驰地奔马把青年人撞倒,两人跳下马暴打青年人。这两人一个是温江,另一个是混混儿苏八。
“兄弟别打了!”
霍元甲喊了一句,把肩上扛的粮袋子放在路边,凑上去。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把人打坏了。”
霍元甲劝了几句,打人的二人像没长耳朵,啥没听见。霍元甲抬手挡住他们,温江、苏八一惊,这人是谁?找死!
“起来快跑!”
霍元甲冲着地上的青年人喊道。
“霍哥……”
青年人叫王仓,是岳父庄上王秀才的堂弟,名字是王秀才起的,有粮仓之王的意思。他认得霍元甲。
温江二人又是一惊,霍元甲让王仓快跑,这分明是给他们作对!要夺走他们手里的人。两人二话不说,朝霍元甲拳打脚踢。王仓跑了,两人去追,霍元甲拦住他们,喊道:
“朝前面棒子(玉米)地里跑。”
王仓是他们贩卖的劳工,他们绝不会让人跑了,尤其是青年人,能卖好价钱。温江看王仓钻棒子地逃掉了,扬手一甩,飞镖出手的一瞬间,让霍元甲打掉,他又抽出一只飞镖猛甩,霍元甲手一挡。“啪”一声,温江甩飞镖用力过猛,小臂磕到霍元甲手掌上,小臂臂骨伤了。
霍元甲救了王仓,温江伤了胳膊。这就是李井首说的,砸了他们的一桩买卖,打伤他的人。
王仓叫了那声霍哥,让李井首他们找到了小南河。卫南洼一带没有姓霍的,霍氏只有霍元甲老辈人由外地迁到小南河村这一族。
大妮已从车上跳下来,躲在霍元甲身后。
“嘛屌刺猬?咋熊成这样了,你不是到哪扎哪啦?”
胡光的话一激,温江的脸气得快横了过来。
“狗操地,咱捞不着,不能让别人占了她,狗操的,狗操的他娘!”
温江气急败坏地甩出一飞镖。
飞镖刺到大妮儿的一刹那,霍元甲的手也到了,嘣一声击飞了飞镖。
“啊——”
大妮儿一声惊叫。
飞镖如箭,霍元甲手掌疾快,内力裹风,碰上飞镖是一股巨力,一声闷响,击掉飞镖。掌风震到大妮儿,大妮儿惊叫,她以为飞镖刺到自个。
胡光傻眼了,他看飞镖明明刺上了大妮儿,霍元甲挥掌,镖尖戳到大妮的绵衣之即,被打落,溅起一团土雾,掌击飞镖不是那种声音,咋会发闷?这人功夫了得!如此身手,只能在说书人口中有,这回让胡光开眼了。怪不得温江一见他就说走。他脱口而出:
“哪儿冒出来的土老赶子,真他娘哩厉害!”
温江说:
“狗操地,就是咱到小南河找的那个人。狗操地,那天他跟在牛腚后头拾粪,我看着是他。狗操的他娘!”
如狼似虎的混混见到这个人,一个个软蛋啦!这人就是个邻家大哥!大妮儿不相信一个浑身粗布粗衣、挑担出大力的庄稼汉,咋会吓住身穿羊皮祆、脚蹬牛皮靴子、出门坐马车的混混儿。
霍元甲催大妮儿领弟弟快走,他自个收拾担子准备上路,西边两骑马飞奔而来,李井首、镖师张铁锤骑马回城。
温江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连呼:
“掌柜、掌柜,狗操的他,咱找的那个人,狗操地在那儿,狗操地他娘。”
第四章 第3节
温江跳下车,手指着:
“狗操的那边,挑柴的那个人,狗操地。”
“挑柴的那个人?”
李井首问。
“挑柴的,狗操地,狗操地他想走,小南河拾牛粪的那个人,狗操地他娘,狗操地……”
李井首脚尖一磕马肚子,马呼地飞过去,他要给霍元甲来个出其不意,离霍元甲咫尺,李井首斜拽缰绳,奔马直撞霍元甲。
霍元甲撂柴抽身,他让扁担头一翅,直对撞来的马头,就手送了一把力,他站到路中间。
扁担插进了马头里,马翻滚着栽倒路边。
霍元甲送的那把暗力,用扁担戳马头对付李井首。李井首乘马下栽之势,跃起,冷光一闪,刀已递到霍元甲面前。
李井首使一把直背刀,直背刀是普通的佩刀,用此刀的人确实不常见。
直背刀刀背笔直,刀刃由刀尖弯向刀背,刀尖突出,刃锋锐利,刀柄向下稍弯。此刀背直、刀面不宽,不像其他的刀,刀面宽,刀背后仰,刀刃曲向刀背,流气畅,却兜不住杀气。直背刀利刃弯向直直的刀背,刀背驱刃催锋,刚直得夺人魂魄,出鞘令人惧三分,不挥,杀气逼人。直背刀带出李井首的刚挺之气,李井首的神,正是直背刀刀风。李井首闯荡津门不久,“直背刀”就成了他的名号。
直背刀在李井首手里成为厉鬼夺命的帮凶,是他滥杀无故,但是,他手中直背刀的传言确鲜有。
“直背刀挥出,舔不到血回不了鞘!”
这是李井首说过的话,仅此而已。他滥杀必得灭口,灭口,不管多少人,避免走出口风,都杀干净。一刀毙命前,被杀之惧是瞬间的,人还来不及害怕,直背刀就送人成了鬼。到阴间里喝碗孟婆汤,啥都忘了,托梦给活人,说咋死的都办不到,孟婆都替李井首瞒他滥杀的恶行。
直背刀两壁对凹的血槽,吸进多少鲜活生命、纳入多少冤魂,就是李井首的一线细目甚至都不及有睹。
李井首刀一划,猛地拉回变捅,刀尖戳到霍元甲胸前。
直背刀面窄,身轻,兼有剑的优势,变招利落无影。捅,是刀的力、剑的灵动,让人防不胜防。
霍元甲挥手一拨,避开刀锋。
李井首细眼一亮,恶光如蛇吐信。直背刀与霍元甲的手指头相碰,诱发了李井首以强斗弱的杀欲。
刹那,刀风凛冽,劈面封喉,招招致命。
霍元甲一惊!直背刀的压迫感让他无处躲避。
李井首的功夫稍逊游侠,多了这把刀,着实不易对付。李井首步步紧逼,霍元甲徒手,只能应招避势,他掌跟刀影缠了几式,遛了遛直背刀的杀力与灵巧,泄去了些许罩人的刀风。几个回合下来,霍元甲站住了脚跟。
转瞬,霍元甲掌力一挺,顺刀跟势,使出他独悟的迷踪艺,节奏闪电般超过直背刀一拍,掌袭刀背,击偏刀锋,紧跟一拳顶上李井首握刀的手臂,一拳藏数招,招招生变,打乱了他难遇对手的刀法。
镖师张铁锤见李井首抵不住霍元甲,欲上前助战。
“好!好功夫!”
一位身穿锦袍的中年男人立在四轮马车前,看到霍元甲敢空手抓刀,与直背刀李井首过招占了上风,不禁脱口叫好。
“罢了!罢了!二位罢手!”
李井首余光里映出老朋友西口脚行的冯大掌柜冯世武,听他喊住手。李井首赢不了霍元甲,正骑虎难下,随即跳出圈子。
“别误会,别误会,都是我的朋友。”
冯世武拱手向李井首、霍元甲示意。
霍元甲纳闷,眼前这个阔商打扮的人,说和他是朋友,霍元甲却从未见过这人。
李井首的马躺在路边,马头里插进一截子扁担,呼哧呼哧地倒气,冯世武瞄一眼,给李井首说:
“李掌柜先回去吧,明天去我那里牵匹好马”。
他指指霍元甲:
“误会了,他也是我的朋友,一家人还打嘛?”
李井首想,此人武艺非等闲之辈,冯武世在武林中的朋友不少,他当面说和,也就算了。
李井首坐上温江的马车,他们一伙人离开了。
得说说这位冯大掌柜啥来头:
此人大名冯世武,天津西口脚行的大掌柜,年近五十岁,他的脚行坐落在天津西门里,人家的威风不是只在西门一带,要说他跺跺脚天津城就得颤巍,那可不是夸张。后来袁世凯主政天津时,被洋人整熊了,弄不好他袁大人命都难保,没辙,袁世凯托天津知县想办法,直隶总督弄不了的事,小小知县有嘛招?看吧!津门的江湖有多深。据说知县被袁世凯那事儿逼得快上吊了,上吊前他赌了一把,把天津四口脚行的大掌柜都请去,冯世武就在坐,县太爷哭诉,许愿,求他们伸援手。四个老大一掂量,答应了下来,随后竟给袁世凯解了围。你说说,这说着就让人头大,世世代代都是百姓跪下给县太爷哭求作主,这县太爷能在冯世武面前哭诉求救,他冯大掌柜跺跺脚,天津那得啥动静?事后,县太爷说他除了没下跪,啥掉架子的洋相都出了;人家四口脚行的大掌柜可不那么说,县太爷给他们磕头下跪又哭求,四个人坐着谁都没有起来去扶他,连免礼都没说。
那给袁世凯解围的事儿是咋办的?真的惊天动地泣鬼神了!那是只有在天津的江湖里才能出的事儿,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也是仅此地才能有。
这里还是得说冯大掌柜,那事儿先放一放,反正在书里。
冯世武他爹那辈子就在南运河边上经营脚行,只是那规模干的没法跟他儿子比。冯世武四十年前的一句话,让他爹知道了儿子比他强,能从人堆里露出头来,就是俗话说的有出息。那时候,冯世武的家在南运河北岸三条石大街上住。他爹老冯掌柜开脚行,家也就安在了那里,前面是脚行的门脸,后院是住宅。不过,院落的规模和这会儿没法比了,前门脸后头就一个院子,全家人住。一说三条石大街,现在也没淡出天津人的记忆,虽然这地方拆得一点老味儿没了,建了一片高楼大厦,那时候南北运河夹着的这一带,多为贫民居住,在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脚夫大多住在这里,有点钱的人或是小老板,很容易露头。冯世武他爹就被土匪绑票了一回,那一折腾,冯家除了不动产之外,能拿出来的钱都被土匪诈去了。还好,这是一帮讲信义的土匪,给钱交“货”,老冯掌柜没死,抬回来了,家人一看吃惊了,两条大腿上各有一个烧黑的深窝,窝里边焦糊,靠外边红肿。老冯掌柜叉开着两个腿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冯世武问爹这是咋弄的?他爹一瞪眼:
“上一边去,小孩子知道个嘛?”
他娘赶紧把他推到一边。
“他爹,这腿上?“
“狗日地土匪点灯烧的。要钱我不给,他们打我,我忍了。他们捞不到钱就在我大腿上用刀子挖去一块肉,挖了个窝,倒里头油插上灯芯子,点着,烧我的肉啊!这些狗杂种嘛招都使,我哪受得了!他娘,你可别怨我!烧得我受不了,给你捎话出钱,他们嫌少,又烧我另一个腿,我撑不住,让你把家里的钱都给他们了。”
冯世武听了走到他爹跟前说:
“烧你两个窝就把家给败了。要是我,浑身都让他们烧遍我也不给钱。“
老冯掌柜盯着儿子半天,眼神软了下来。他觉得自个不如自个的这个小儿。冯世武他娘又来拉他,老冯掌柜一抬手制止了,说道:
“家败了。我有个有种的儿子,他比我强。“
从那以后,老冯掌柜就把家搬到了天津城里,夜里城门关闭又有更夫打更,土匪袭扰不着,安全了。
第四章 第4节
西口脚行东山再起是在老冯掌柜故去,冯世武掌门之后。冯世武笼络了一帮混混儿在生意上开始了拓地扩疆,谁拦路?来吧!在与人争银子窝那块地儿时,冯世武用上了土匪当年对付他爹的办法,拿来用在自个身上。他用刀子在自个大腿上挖了一个窝,倒上油插上灯芯子点灯。谁敢给我争?你也得这样点灯,烧吧!这恐怕是天津混混儿玩地最登峰造极的“玩”法。不像别的混混儿自残一下完事了,跳油锅一下子被炸死,捏火炭也不老是拿在手上,踩铁鏊子也是走一趟二趟完事了。在腿上挖窝点灯,开始倒上油点着灯芯子,灯着起来烧的就是人肉,人身上的肉能着吗?七零后一代人都能知道,过去有个猪蹄甲子点灯的孩子玩具,过年过节的时候谁家杀了猪,把猪蹄甲子抠下来,里面塞上猪油,插上个用棉花捻的灯芯子,一点就着。孩子拿着点亮的猪蹄甲子灯,闻着燃烧的焦香味,和烧烤摊散发的香味一样,黑天里满街跑,照明当玩具。人的大腿上肉多,点灯就是燃烧人的脂肪,慢慢着吧,啥滋味?能受得了?要不说,天津混混儿那么出名。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追求和“文化”,天津的混混儿把追求自残的花招当成一种荣耀,向人显摆,甚至成了一种畸形的“乐趣”。冯世武就靠玩这一手玩出了名堂,把冯家的家业做大了。“生意”上谁还敢拦他的路?冯世武一路高歌猛进,用变着花的自残招式遇“河“架桥,碰“山“劈道。他冯世武一不挥大棒,二不举血淋淋的刀,甚至没有狰狞的面目,而是对人彬彬有“礼“,谁要给他作对,来吧,我先自残做给你看看,不招你不动你,但你得陪着我那样玩,敢不敢?不敢,那你就让开,还与你握手道别,他玩的好似“君子”之道。
天津是河路、海路、陆路的交通汇集之地,在此卸货装货再集散到中国北方各地。清末,天津已经发展为中国北方最发达的城市。商业日趋繁荣,随之引来各色人物掏金。混混儿这股天津商业激流中的暗流,已今非昔比了,他们的口味也越来越大,在争利霸市中,“大兵团“作战开始兴起。打群架各方一聚就是上百号人,成了玩“酷”的压轴大戏。玩“酷”是一个人的能耐,但这不算终极,随后压上个“兵团“大战,一锤定音,震慑四方。冯世武早就想物色以一当百的人物,有万夫不挡之勇的人更好,武功高强的人就成了他最理想的选择。
早前,脚行在天津指的是搬运行业,扛大个儿的、挑夫、轿夫、车夫这些人从事的活计,清代中期后,天津的搬运行业发展迅速,从业人数翻倍增加,为争活抢活打架斗欧时常上演,官府一看不行,得插手管理,就以天津四个城门为区域,划分成四口脚行。西门那块地方为西口脚行,北门那里是北口脚行,东门一带是东口脚行,南门就是南口脚行。四口脚行成为了官家的胳膊腿,再管着辖区内的不少私人小脚行,小脚行按月、按收入的多少向四口脚行上缴不同份额的银两,谁要不缴,四口脚行有权把其取消。后来,官府把四口脚行地面上的税收权也下放给了他们。这样以来,四口脚行的业务量越来越大,事务繁重,下辖的私人小脚行又都是些亡命徒混混儿开的,管理起来太吃力,或是吃下去让肚子难受。官府看着又不行了,索性把四口大脚行转给私人代理,让他们黑吃黑,官家躲在幕后只收钱,图清静去了。
私人脚行经过决逐,胜出者可得到四口脚行之一,冯世武凭实力和他与官家的私情,拿到了西口脚行。另三口脚行分别落入其他三个大混混儿手里,北口脚行归陈天左,东口脚行归赵瑞典,南口脚行归李师亭。
四口脚行归属私人后,代管小脚行、代收税费的权限不变。天津县衙为让他们收税具有合法性,还给他们颁发了“谕贴”,作为收税的凭证。啥是“谕贴”?用当下作为参照来说,就是政府部门出据的红头文件,官家的上方宝剑。唉呀!四口脚行的四个大掌柜那派头甭提了,不光是财大,气粗得就没法说了。
天津有个收藏爱好者,在他的藏品中,有一个把店(把店是四口脚行的下属脚行)脚行保存下来的账单残本,从上头看到,这个二级脚行一年向北口脚行上缴白银5000两。二级脚行好几家,再加上一众小脚行,为衙门收的税,上交完定额后,剩下的都落入四口各脚行的腰包,想想,四口脚行每一家,一年敛财得多少?
四口脚行亦私亦官,亦人亦鬼,横征暴敛,恶贯满盈,直到1937年日寇占领天津,才打乱他们的垄断。日本人一来,这个行业的底层从业者脚夫,头上又添了一魔。
官府为了省心把四口脚行推了出去,让他们去黑吃黑,黑吃黑无非就是大鱼吃小鱼,没有公德天理,谁强谁立得住脚,接着就是财源滚滚。不过黑道上要想强,首先就得拳头硬,冯世武一直在物色人,成了他的头等大事。津门混混儿玩自残虽能降住人,可一旦事弄大了,往往又得靠“兵团”作战,双方一叫就是一二百号人,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混混儿,手持刀斧棍棒对干,一战定乾坤。
要说这些打群架的混混儿有多不要命,听天津上年纪的人说,那时候大混星子为争地盘、夺码头打群架,只要一招呼,说给朋友帮衬帮衬去,混混儿们听了认为这是瞧得上他们,不问底细从锅伙里拉家伙就上。
清代诗人崔旭,于道光四年(1824年)作过一首描写天津混混儿的诗,甚是微妙微肖:
百斤石锁手能擎,
一语许人身便轻。
还是幽燕游侠气,
爱歌乐府少年行。
一场仗打完了,有人被砍掉胳膊腿,死上几个那都不稀罕,不过要说稀罕事儿也有,你要问问他们帮谁去打架?打的人又是谁?竟然不知道。把人打死了,可能打的就是叫他去帮衬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刀插进去了,可能成了为朋友的敌人帮的忙,把刀插入了朋友的肋中。津门的混混儿不拿命当回事儿,就如说句话一样轻松!
天津混混儿打群架惊天动地,还得搭上人命,要说由头、原因,不能是为了点小事儿吧?你可别说,为个鸡毛蒜皮子事儿就能干上。
津门大混混儿袁文会与大混混儿王丰年那一场约架算是闹出动静了,袁文会叫了150人,王丰年叫了130人,双方打得昏天地黑,战到最后,王丰年的大弟子王金刚捅死了袁文会的大弟子孙子森,大弟子能战死,代价可谓不小,大弟子这个级别就是混混儿集团里的二把手,这场架打的不可谓不小,你要问问为嘛打这场架,那点事儿和这样大的阵势真没法相匹配,原因只不过是孙子森失手打死了王丰年的一只鹦鹉。袁文会出面陪不是,没说拢,王丰年硬要“开边比划”(开边是野外,比划是打仗。混混儿的行话)。这事儿讲起来可能没大有人相信,幸好天津县衙详细记载的这个案子的卷宗,让袁文会的后人保留下来了,才成为可靠的历史记载。
天津卫各路混混儿沉在这样的江湖里,要是拳头不硬,能行?
第四章 第5节
李井首与霍元甲的较量,在冯世武看来,就是一场专供他挑选人才展演的功夫,冯世武打定主义一定要拢住霍元甲。
冯世武打发李井首走后,和颜悦色的问霍元甲:
“老弟!哪乡人?”
“小南河的。”
“可问尊姓大名?”
“我姓霍。”
冯世武一惊:
“噢——是霍镖师的公子吧?神功啊!”
霍元甲戒备地看看冯世武,见都没见过你,还认朋友,又问自个是谁。
“那是你挑的柴吧?一担柴火能换几个钱,年关到了,乡下人日子不易啊!”
霍元甲愣在那里不语。
“霍老弟呀!多少年了,我就等着一个人,替我打理生意,今儿碰到你,了了我的心愿啦,往后跟我混吧,你就不用再卖柴火了!”
听了这话,霍元甲不明这人葫芦里卖的嘛药,他说:
“我是个庄稼人,光会种地,干不了别的。”
“哎——话别这么说,你有这身武艺,行啦!我坐在车里都看到了,你的功夫还没都使出来,“直背刀”已不是你的对手了,要不是我拦下你俩,他今儿得丢丑喽——。霍老弟功夫了不得!好武艺啊!”
冯世武心里喜不自禁,像自个捡了个宝,自言自语地夸赞霍元甲:
“他外号直背刀,你没拿家伙,空手抓他的刀,天津卫没人敢这样!”
冯世武看霍元甲像没听见他说嘛,眼珠子一滚赶紧说:
“别愣着了,把柴火挑进城去,我都买了。”
霍元甲想这倒是省事儿了,都晌午头子了,还没赶到柴市,到了那里再等着卖,讨价还价,这两大捆柴火到天黑难说能卖完。
两套马拉着四轮马车碎步颠着进城,霍元甲挑柴跟在后头。
马脖子上挂的大铜铃铛跟着颠颤地有节奏的晃晃响,铃声在为霍元甲的脚步伴奏,霍元甲皱眉,跟着马车走,铃声就是那个节奏,他迈步也是那个节奏。霍元甲心躁,他加快步子,乎乎地越过马车,把马车甩在后头。冯掌柜坐在车里嘿嘿地笑,乡下老赶子为卖几个柴火钱,命都不要了,挑柴跑地比我的马车都快,要是给他点好处,还不得比狗听使唤。抬眼一看,冯掌柜不笑了,又是一惊,霍元甲挑的那担柴跟两个柴火垛一样,一前一后向前移。
马车进了西门不远,停在了临街的一处大宅院前,高高的门头上,镶刻着砖雕的“西口脚行”四个大字。
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叫开了大门。冯世武指指前头走过去的霍元甲,给人说:
“快去把那个挑柴火的人叫回来。”
霍元甲把柴火挑进脚行,冯世武捧出一把银子给霍元甲。
“别别!给我半两都多,柴火不值这些钱。”
冯世武又惊了,还有庄稼汉不贪财哩?
“你真是个实诚哩乡下人!”
冯世武见霍元甲不要,从中拿出一两银子硬塞给他,霍元甲又拒绝了。
“宫庆,账房里拿大剪去,剪下一块来。”
清代花钱找零,银子是能裁下割下来的,用钱时可拿戥子(专门称银钱及贵重物品用的小称)称重,斤两少了、多了,可以裁下来。
霍元甲接了剪下来的半两银子。冯世武送霍元甲出大门。
“霍老弟,年后来我这里说定了,你要不来,我去小南河用八抬大轿也得把你抬来。”
霍元甲说:
“我回家得问问爹。”
“好!我等你老弟!”
冯世武又招呼人:
“去白骨塔那里把“直背刀”的死马拉来,今天吃马肉!”
霍元甲收起扁担离开了。忽听得身后有声响,他一转身,一把刀扔了过来。
“接着,我送你个大礼,让你好好过个年。”
冯掌柜怕霍元甲不要,又命令混混儿:
“让我兄弟割一条马后腿。他不要你们就别回来了。”
“大掌柜!死马在哪里?”
宫庆问。
“没长耳朵?白骨塔。陶进在那儿等着哩。”
“噢——噢——”
宫庆与混混儿去套马车,悄悄嘟嚷着:
“牲口死了也弄到白骨塔去?”
现在,TJ市一片高楼大厦,不知道把多少历史遗迹都埋在了底下。据查证:白骨塔就在现在的广开四马路东侧与兴隆街的交口处。
抗日战争开始后,天津一带流离失所的穷人越来越多,他们饥不择食,住更不择址,就在白骨塔周围那个没人敢落脚的地方,开始搭棚盖屋,日后慢慢成了居住区。
白骨塔初建于乾隆年间早期。在筑塔之前,任天津知府的熊绎祖,见天津城与周边死了没钱安葬的人不少,大都是用草苫子或苇席一卷草草地掩埋了,过后就被野狗扒开吃掉,白骨散落一地。每到冬春两季,庄稼收完,荒草枯掉,四野里白骨裸露。知府就不得不命人收捡白骨,集中掩埋,城西的乱死岗子就成了最好的埋骨之地。一年一年越埋越多,在这里,经常有人看到了“鬼火”。“鬼火”是骨头里含的磷元素,日久,枯骨风化,磷遇到氧气就自燃发光。在今天看来,这是科学常识,那时候有人看到磷火就是闹鬼了。乱葬岗子尸骨多,“鬼火”频繁出现,夜里很少有人敢打天津西门走。为了这,知府特地让人在城中心的鼓楼西门洞门前,垒起了一面影背墙,冲着天津城的西门口,挡住城西的疬气,怕贯通全城。鼓楼西门洞垒起影背墙,能不能挡住疬气不知道,倒是立马给城里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还由此引发坊间不少孤魂野鬼碰影背墙的故事。大人嘱咐孩子玩耍可别靠近白骨塔那里,白天,过路的人走到那里也是匆匆地加快脚步。
天津卫的风水先生们为了尽到自己的职责,不断给官府吹风,西门外人骨乱堆,野鬼必不安分,若不立高塔震住,天津将无宁日。
这种事儿别说搁在那时候,现如今迷信的人还少吗?足球赛,赛前俱乐部的人还悄悄地跑到赛场上烧纸,赛场四个角各烧一堆纸钱,贿赂老天爷保佑他们踢赢,这些管理社会上最受关注的足球俱乐部的人,也算得上当今上流社会的精英了,他们都信神信鬼,晚清那年头咋着个迷信法,只能超乎我们的想像了。
知府熊绎祖经不住风水先生们的撺掇,为保一方平安,在乾隆十五年前后,动用官银在那里修建了白骨塔。
据见过白骨塔的老人讲,白骨塔不算高,有两层楼的高度,青砖石灰粘合结构,七层八角,每层各有一个凹形门洞依北面南,塔东侧第二层上,独有一个深凹门洞,里面供奉着钟馗塑像,白骨塔东侧正对着天津城,看来是让专门打鬼的钟馗在这边阻挡鬼怪,守护着天津。
小南河在天津城西面,霍元甲往返天津不知从白骨塔旁边走过多少回。如果后来不乱拆老建筑、古迹。今天在天津寻找霍元甲的足迹,才隔一百来年的光景,真的犹如晃过的昨天,可是这一切都破坏得连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了,消失的如隔千秋。
当时,天津人没有不知道白骨塔之处是乱死岗子,没钱下葬的人死了埋那里;“路倒儿”饿死病死在路边的人;到天津谋生“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死了的穷困外乡人,尸体都弄到白骨塔那里埋掉。
宫庆听冯大掌柜说死马在白骨塔,不免生疑。
老天津城东面是海河,城北面是运河。那里商船如织,岸边货物堆积如山,是人境的繁荣之地,墓地得远离那里,死人更无法挤身。天津西门外白骨塔一带就成了亡魂的代名词。
霍元甲挑着马腿和买的年货急匆匆往家赶,离小南河越来越近了,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马腿带回家倒是真能过个好年,乡下人过年时才能买点肉吃,平常谁还能吃上肉?填饱肚子就不孬了。扛回家这个大马腿得给爹和兄弟们分分,那就麻烦了,这马腿哪来的?从哪里弄钱买的?那两㧢柴火能换几个钱?又在外头……
马腿不能往家里拿,光老婆也瞒不住。霍元甲把马腿丟路旁了。
第四章 第6节
冬天,天黑的早,一过晌,霍王氏跑到村后头,在庄台子上向北张望好几回了。
天抹黑,霍元甲回来了。霍王氏在庄台子下头已等了好久。
“他爹,扁担头子上咋有血?”
霍王氏惊恐地问。
“哪里?”
“又装傻卖呆!扁担上。”
“噢――扁担倒在杀鸡摊子上弄的。”
“是杀人摊子吧?”
霍王氏不依不饶地追问。
“瞎说嘛!”
“还不是怕你瞎管闲事。”
“你两口子也打嘴仗?没大见过。”
拾粪的村民四斗米在旁边插嘴。
四斗米名叫刘四斗,人家叫他名字时,在四斗后头加了个米。那时候吃饭不容易,人的名字不是叫存粮,就是叫存谷、存米,和现一样,三个金字摞起来,“鑫”字被频繁的用在人名、店铺的名字上。当下,吃喝不愁了,就是缺钱,人名字上就反映出来了。
“他会两下子,能得快上天了。比你强的人还不有的是啊!他这都不知道自个姓嘛了。”
“唉——老二把游侠都能打败,可不是光会两下子,在老婆眼里他嘛都不算,这不希罕。”
四斗米又看看霍元甲:
“啊?是吧二甲?”
霍元甲打游侠前,他两口子没大吵吵过,打游侠后,霍王氏怀疑李井首那回找上门来是霍元甲惹的祸,她多次追问霍元甲,人家说是小南河姓霍的,那还有谁?老婆再问,霍元甲死不认账。
张给扛着粪筐也转悠过来了,张给是习武人,对霍元甲高看一眼,听见霍王氏在数落霍元甲,给霍元甲帮帮腔:
“二甲,你有这身好功夫,咋不去押镖?你该出去闯荡闯荡了,还能跟以前一样啊,哪能光闷在家里刨坷垃头。”
霍元甲说:
“这年头哪有多少客商,想押镖的人多了,咱争不过人家。”
“要说争不过人家的人,那是二把货,你的功夫我知道,不行就跟他们比试比试。”
一听比武,霍王氏的脸拉了下来,霍元甲赶紧接过话来:
“爹这一关也过不了,他自个都不干了,还能让我去押镖,你不知道,这会儿劫镖的都有枪。”
一说到枪,霍元甲又觉得失口了。
四斗米摇摇头:
“唉!这年头会武艺也没用了,也得整天背粪筐?”
“有枪!唉——”
张给无奈地跟了一句。
一提到枪,霍王氏立马想起了上回向她公公爹打枪的事,她来气了:
“功夫还能比过枪子了,他有几条命?”
老婆的话不假,句句戳在霍元甲心上。霍元甲急步上了庄台子,回家了。啥事儿都在他心里,能不明白?。
转眼到年后了。
“年好过,春难熬。”这是乡下人挂在嘴皮子上的话,也是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再穷,再苦,过年时弄上几顿比平时好点的饭食,还能办得到,热热闹闹,几天过去了。春节之后是慢长难熬的日子。地里一片光秃秃的,找吃的没有,得下种子现种,种上庄稼慢慢地等它长吧,收成在后头那。如果一冬不下雪,或是少雪,挨到这个时候,春天又少雨,谁都知道什么是大旱了,种下的庄稼不一定能等来收成。吃啥?干瞪眼了。春雨贵如油,就是这种写照。
像小南河村所在的盐碱地,那就远不止这样了。雨水多时能把土壤里的盐碱下渗下去,庄稼长势也好些,天一旱,盐碱都泛上来,庄稼能长啥样?黄焉焉的,多半得枯死。这就是退海后的田地。生活在这里的农民那可真是苦上加苦!好在这里有个大都市天津,穷人能上城里找个活干干,救救急。
天津城里的人,生活那是另一番光景了。富人,富的不只是流油,三妻六妾,抽鸦片,声色犬马,提笼架鸟,财路照样滚滚来。再就是那些租界,那里是人间的天堂,中国人没见过,也想像不出来人家过的是啥日子。市民,一年到头紧抓腾,也能混个温饱。穷人,虽然生活在城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城里的穷人比农民有见识。他们知道生活在这里的凶险,知道哪些事不能越雷池半步,哪些事不经意沾上,会让你生不如死。
剩下的就是打工的人了,多数为失地者和天津周围农闲时节进城掏生活的农民,他们靠卖苦力在天津混点钱。
正月一出,乡下人不安起来,吃喝上紧张了,小南河有些人家开始到天津讨饭了。
霍元甲的家境比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家没断顿是他年前卖柴时人家多给了点银子,那点钱能撑几天,春天到夏季,地里的庄稼到收获时还早着哩。
霍元甲夜里也是睡不着觉,一想这些就难眠。窗户纸黑乎乎的慢慢变亮了。霍元甲躺着难受,翻过去覆过来在炕上打滚,他索性起床了。
霍元甲一开门,寒气扑面,荡去了身上在被窝里积的燥热。
拉架子调气,霍元甲在院子里习武,气沉丹田,回走逆顺。意驻腹部,腹硬如石。鼓气,腹内之力把他身旁边的拖车击地翻滚出一丈开外。扭身,带掌转抽,一只麻雀受惊从屋檐下飞出,霍元甲提身上跃抓在手里,脚轻轻落地,松开手掌麻雀飞出,两指头一伸超过飞鸟之快,又夹住了麻雀,松开,麻雀冲进晨雾。
霍元甲心里知道,功夫有进,往时,在枣林里他曾抓过飞鸟,不是抓不住就是把鸟拨拉死,出手远不如这样快。那时,运气腹中滚动,只是气顶,不坚。击力推出,不如击拖车力大。若有今天之力,推游侠那一掌,恐怕他当即就得一命归天。
气不易把控,习内功的门道与人的自身天赋如能凑合上了,习练起来会事半功倍。只是一门心思的闷头练,日日积气于丹田,自认为摸到了内功的要领,可能会越习练,反而被内功所累,愈难进境。霍元甲有悟性,他的功夫是自学,再好的悟性也免不了走入歧途,这就要靠他自纠了。霍元甲自个已有觉察,他看到了能抓到的东西,要真抓住又觉还离得很远。初时习武没人指点他,爹拒绝他习武,他只能自个摸索,结果也摸入了门路,此时再习武还得自个摸索,爹指点他,他已不需要了。因地域原因,霍家的迷踪拳受形意拳影响很大,注重內功,霍恩弟认为拳有内家外家之分,把迷踪拳归为內家拳,并认为內家优于外家拳,对弟子也是灌输这些道理。霍元甲对爹指点的內功依照练习,总是不入流,无法融入他自个的路数,他也只是听听,习武还得顺着他已有的那套东西揣摩。
打游侠推出的那一式,没法把气收住,还有盲乱,霍元甲听说过,真是高手使多大的力,刹那就能停住。霍元甲自知武艺还不行,他留意武行里人说的只言片语,都记在心里。
第四章 第7节
年后霍元甲去岳父家走亲戚时,碰上了一位霍王氏叫他五哥的人,此人诨号甚雅,人家称他“斯文骨肉”,他为嘛有此雅号,看看他言谈举止就知道了。这人就是王秀才,王仓的堂哥,王秀才迈着方步度到霍元甲跟前说:
“哟!大侠来了。你嘛时候进宫绐皇帝当保镖去?到时候我考进士,托你给光绪说说,点我个状元不?”
“五哥真会笑话人,我就是个庄稼汉,有嘛本事。”
“知道自个的斤两就行,别有了能耐拿着我本家妹妹不当回事了,啊?你要敢那样,我斯文骨肉也饶不了你……啊!哈哈哈!”
人家不叫他诨号,他自个也得说。
女婿跟着媳妇回娘家,平辈人低辈人见了都兴打打闹闹,王秀才是文化人,说说笑话还真算斯文的。
不知道王秀才是生长在武术之乡的缘故,还是他文化人对武学情有独钟,在处处都是习武打拳的“莽汉”中,唯他对武学有深究。后来王秀才成了霍元甲的好友,一文一武两人多有交往,真有趣,像是小说里那样有意安排的。
“你打游侠也没嘛稀罕哩,中国的拳术早就没真传了,会武的人也就是打打架吧。”
霍王氏一听打架又来气了:
“他可不觉得自个没能耐,净在外头惹事生非。”
王秀才颇有风度地向霍王氏挥挥手:
“回家吧!回家吧你!”
他把俩手背在身后,派头十足地对霍元甲说;
“我看过一则论武道的文字,大意是说侠客在西汉以后就断了,拳经拳术从那时候就失传了,到了唐代又繁盛起来,也不过是史书上的记载,拳学武道都没有专门记述。到了明清两朝的接点上,出现了张三丰、王征南几个高人,他们的武艺横贯中国南北武林,也是没有留下供后人习练的拳理拳法。到了这会儿,中国的拳学早就衰败了,上那里找高人去?说书人调人口味的段子就是习武的人不怕千难万险,寻找拳法秘书秘本。让我看倒不是胡诌。”
“噢——噢——,秀才五哥知道哩真多,让我长见识了!”
王秀才说起武来,在霍元甲面前居高临下。也难怪,那时候文盲在中国占绝大多数,秀才虽够不上朝廷供皇粮的待遇,但见官可以不跪,说话出口成章,算是个学问家了。还有地位。
“斯文骨肉讲武真是找对人了。”
过来一个人推了霍元甲一把。
“走走走!快去拜见你仗人去吧。”
那人拽着霍元甲就走。斯文骨肉王秀才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打那以后,王秀才的话入了霍元甲的耳。他习武全靠自个闷、自个悟,遇到过不了的坎,王秀才的话在他脑子里回旋。
打游侠之后,霍元甲习武不用避人了,随时都能拉趟子打拳,就是孩子他娘瞧着不顺眼,只要她看见霍元甲打拳,总是想法支使他干这干那,反正嘛活嘛事都比习武要紧,霍元甲不听,她吵吵地就让霍元甲练不成拳。
对拳理拳学霍元甲求之若渴,他有一次借去岳父家的机会,专门找王秀才听他讲武,秀才不打拳,看的书多,懂历史知天闻,俗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秀才讲武论道能让习武的人大开眼界。王秀才见霍元甲找上门来,斯文劲十足地沏茶倒水,招待后开讲:
“少林武术你知道咋取得武林正宗地位的吗?”
霍元甲摇摇头。
“听我慢慢道来……五代时期,少林寺有个叫福居的高僧,他邀约了十八派武林高手到少林寺献艺,一弄就是三年。福居搏采各派之长,融入少林拳法,汇总成了一本《少林拳谱》”
霍元甲眼神一掠,拳术都讲门派,捂着自个的那点东西跟人家互不掺和,成不了大器。少林寺那个高僧请十八家武派切磋,不正中了俗话说的“井淘三遍水好喝,人从多师武艺高嘛。”他霍元甲没拜在谁的门下,迷踪拳知道的多,听到的少林拳啦、形意拳啦、鹰爪拳和八卦掌啦等等不少,掺和起来也弄出了名堂。王秀才一开讲就抓住了霍元甲。
“这本拳谱让少林寺的僧侣受益非浅,后来越出寺院,在武林中影响很大,到了清代,中原习武的人越来越多,朝廷害怕聚众造反,雍正五年前后,下令严禁百姓习武,违者格杀勿论。少林寺的和尚由明处转到暗处,偷偷地习武没有间断,少林武系一直没断流。少林寺坐落在嵩山,汇集了江北拳术的精华,捡了南派一些好东西,揉吧贯通,形成了盖天下的少林门系。这还不值得称道。少林武艺的精湛深邃,出自庙里的独一无二,禅意是其要旨,讲究禅拳合一,那里是佛教禅宗的祖庭。禅意要的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佛家把参禅看成正经门道,打拳踢腿是莽夫弄的事,在庙里习武那是捎带着干的,僧人打拳是为了敛性,让吃饱了一帮生龙活虎的和尚清心寡欲,做到屏虚入定。他们不把习武奉为上,用禅意定功夫,消除争强好斗之念,挡住尘世浸扰,让僧人在净空中习武练功。和尚又不用想着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在小南河练拳能比得了他们?不是庄稼淹了,就是地里旱得张嘴裂缝了,还得除草上粪。谁能清静下来?”
霍元甲脑子里闪了一下枣林、乱坟堆。那里也算是个僻静处。
“这样看,少林寺和尚走的是参禅习拳、得道进入武境的路子。他们起步就和你们这些打拳的人不在一个档上。从历史上看,没有哪路高人能踢得了少林寺的场子。也没谁都动了少林寺的霸王地位。你是识字人,懂得也不少。打拳的人一天到晚光下死功夫也不中用,还得找出门道儿才行,说不准能打出好拳来。”
枣林里荒草丛生,风过草低头,坟头闪露,林中间一片秃平地面,霍元甲习武踩出的,齐腰高的荒草围出了一个场子,蹲下歇息,人头与坟头齐,一个清静的天地。王秀才的话语带出霍元甲脑海中不时跳出的画面。
这回王秀才除了居高临下给霍元甲讲武,没再拿他耍笑,人家一副请教的样子,王秀才也是一本正经,还有他那斯文劲愈是带劲。
边打拳边揣摩着奥妙,天亮起来了,霍元甲停下,找到粪筐,扛上粪筐出门了。要不孩子他娘又嘟噜了。
第四章 第8节
早饭时,霍元甲回来了,进大门他把粪筐放在院子里墙根处,霍王氏看他没往粪坑里倒粪,知道白转了一早上。
孩子们蹲在灶户窝里柴草上,端着冒热气的碗吃饭,霍元甲走进厨屋,忽地带进一股寒气,他端起碗靠着孩子在灶户窝里坐下,霍王氏放下碗:
“他爹,这春上青黄不接,多难熬,你还能光拾粪?”
“不拾粪干嘛?地里冻得梆梆硬,嘛活不能干,不拾粪还能拾银子?”
霍王氏挖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慢慢地又端起碗。
日头转到南天,村里不少人挤在庄台子底下朝南的地方晒太阳。老人腿脚不便下不了庄台子,出家门就近找个向阳的南墙跟蹲下,让孩子挤到身边挡挡风,这是一天最暖和的时候。阳光洒下,脸上生热,棉祆棉裤里暖融融的。北风抽抽地吹,避风朝阳的地方不受干扰。霍元甲蹲在庄台子下头,听着庄台上头的树梢上挂风的声响,那么高远。和大伙挤在一起,这里比庄台子上头蹲在南墙跟下避风多了,寒冷像是离的远了些。
粪筐三三两两撂在庄台子底下,麦田伸向远处,稀稀拉拉的麦苗还没返青,被盐碱土壤腌地灰黄。
年轻人你扛我,我顶你挤着取暖,嘻嘻呵呵。岁数大的人躲在一边,盯着麦田眼发直,一会扛起粪筐走了,裹裹棉祆衿,缩缩脖子,弓弓腰,那是离开避风处的样子。
睹景思事儿,霍元甲觉得够不到的武功如树梢上头的抽抽声,蹲在庄台子底下,仰望一眼,那么高远,冷得心更凉。霍元甲扛起粪筐走了,寒风向棉祆棉裤里钻,他裹裹祆衿,缩着脖子,弓腰扛着粪筐,贴着庄台子根,向西走,走到大坑旁,风忽地大了,这里是东西两个庄台子中间,地势凹下去,成了风口。坑里的水不到夏天的一半,玻璃一样,一块大冰盖在坑里。鹅鸭也像人一样,躲在坑下,面南的地方,避风晒太阳。坑里不时飘出鸭子呱呱呱短促的叫声,啊——啊——啊——鹅拉着长音的伴奏,一长一短的叫声,让人想到脖子一长一短的两种禽类。
拐到庄台子西头,看见了枣树林,蓝天灰土间稀稀落落一片黑影,霍元甲走进去,举手扑拉扑拉树枝,风在头上响,没有那么高远。习內功时,意守枣林景致,一木一枝已长在了他气经血脉里。一进林子,环目览及,內功不自觉地涌动。
林内一株像人弯腰一样的老枣树,探出去一段长长粗粗的树身,往时练拳,霍元甲好在上头坐坐,躺躺。他过去一靠,身轻如羽越在了另一侧,回势,不觉身子靠了回来,粪筐没离肩。站在树旁一仰,身子如树形,仰躺在空中,如躺在弓背探身的枣树上。一袋烟功夫,身未走形,气脉推扶着,如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疲意。霍元甲陡增信心,觉得期及的功夫没那么难了。看看树干,看看树冠,看看坟头,记忆中有的树干变粗了,有的老树干枯死了,整个林子比以前扩出去不少,藏在里头的坟头比以前矮了。站在林子中,旋身一圈,身子欲飘起,霍元甲想內功就是神,怪不得都说內家拳比外家拳厉害。早先不知道咋会在这里头打拳?就是舞叉舞叉、玩玩,后来上瘾了,身上有了功夫,越是离不开这里了,一年一年过去,没事就在里头打拳。霍元甲扛着粪筐走走看看,一年一年挨过来,不知道磨了多少难,鬼使神差地就想钻进树下打拳。熬了那么多年,碰上游侠来了,出手给他一过招,不知道嘛叫功夫成了,把游侠打在地上,他爹又说游侠死在他手里了。一提到功夫,他就知道那是枣林里的使腾。
霍元甲裹裹棉祆衿,走出枣林,他想向远处转悠转悠,别像早上空着粪筐回家。走到庄北边,没遮没挡,觉得风大了不少。到哪里能碰上一滩粪,此时,眼前一滩粪,倒成了霍元甲最大的期望。天寒,动物也不大出来乱窜了,夜游动物在外头也不会多停留,排泄物少了。
一到冬天,乡下人有事没事肩上扛着粪筐,像是心理安慰。霍元甲在野地里冻得要命,要不就找个避静处拉趟子拳,暖和暖和。走到自家的麦地里,看到麦子那个黄把劲,能收成多少?到时候收下麦子,卖了还得多换粗粮吃,能撑几天?收成好时,新麦子收割下来,通常都是蒸上一锅馍馍,全家人吃一回,也算过麦了。为了给喷香的白馍馍匹配,有时凉拌个黄爪,替代一下觉着不相匹配的咸菜,这只是中午的正餐,吃起来正重其事,这是庄户人家过麦的大餐。吃了这顿白馍馍,半年再捞不着了,等到过年时候才能再看见白馍馍。半年里头,能有粗粮吃饱了就算不孬了,还得不是灾年。
吃了那顿白馍馍,留出麦种子和过年吃的,其余的麦子都得卖掉,卖了钱买粗粮吃,就是为了撑的时间长。碰到家里有急事,别说留过年吃的麦子了,麦种也得卖了应急,到种麦子的时候再说吧。平时吃上口馍馍,那香味一下子让人想到过年、过麦的光景。一年就吃一两回白馍,条件反射,无法抑制。
一辆四轮马车从北边奔驰过来,两匹马拉地飞快,走到庄台子底下,车夫响鞭一甩,四轮马车乎地冲上庄台子。霍元甲心想,还能是那个脚行的掌柜来了?他说过,霍老弟你要不来,我用八抬大轿抬你去。霍元甲赶紧追上去,可别让人家走漏了他跟李井首交手的事。晚了一步,冯掌柜先拜见老镖师,找到他爹家里去了。霍元甲过去给冯掌柜和他的随从宫庆见礼,立在一边忐忑不安地听他爹跟人家续话。老江湖冯世武不提别的,说他听说霍家老二打败了游侠,年纪轻轻的功夫不得了。霍镖师传艺有方,霍家迷踪拳威震武林,说的是一套客套话。霍元甲听出,他事先打听了他。冯世武临走时说,他喜好结交武艺人,请霍元甲去脚行帮他打理打理生意,自个年纪不小了,得有个得力的帮手。霍恩弟说,二小子也就能干个下力气的活,没嘛别的能耐。
街上,四轮马车被人围了一圈,像看西洋景一样。小南河村还是头一回来了这么个洋气又贵气的稀罕物。霍恩弟、霍元甲送冯世武出来,霍元甲才注意到马车车厢前头插着三个牌子,“静海县正堂”居中,两边是“回避”“肃静”俩牌子。那时候与官府靠近的人,办事为了撑门面、耍威风,都兴到衙门借这三副牌子。西口脚行的生意本就是半公半私,冯大掌柜来小南河前,让宫庆上县衙扛来静海县正堂三副牌子插马车上了。这三副牌子表代着静海县衙门,一个县的最高行政机关。认字的人一看,三副牌子比这辆四轮洋马车尊贵多了,不认字的人看着这三个牌子跟县衙门前的牌子一模一样,也是了不得。以这样的派头来请一个庄稼人,不但是县级的最高规格,还代表政府的旨意。
霍恩弟看了一惊。
冯世武插这三副牌子,就是让霍镖师看的,他年前与霍元甲那次照面,看出霍元甲年轻行事不知深浅。你有一身武艺不假,那个穷酸样儿,不还是个卖柴火的人,我绐你银子不要,让你跟我混,又推三推四,说回去问爹。好!我插上静海县正堂的牌子,让走过镖的人看看。
冯世武走后,霍恩弟觉得西口脚行的大掌柜那阵势上门请老二,事儿蹊跷,他问霍元甲咋回事儿,霍元甲说不认得这人。霍恩弟半信半疑,给他讲武林的凶险,有两下子算不了个嘛,人家堵不死你的路,你就绕着走。闲事万万不能插手,世道上找不着没有坑凹的路,自个躲着都怕踏坑里,会武的人末后了,能得个善终,那是烧高香了。他让霍元甲先到脚行看看,那里鱼龙混杂,自个千万别干缺德事,行就留下,不行就回来。
冯世武走时,霍王氏在远处瞧着他,穿的不知道是嘛畜生身上扒下来的皮做成的长袍,毛从领口袖口翻出来,头戴礼帽,脚蹬皮靴,让土气贫穷的乡下映得光鲜贵气亮眼,可咋看他也不像个善人。霍王氏不让霍元甲跟这样的人去混,还能学了好?霍元甲说不去就散,我又没嘛本事,你可别再说我光知道拾粪了。霍王氏不吭声了,她又转想,出去多少能混两个,总比耗在家里强,等到断顿了就抓瞎了。
霍恩弟打心里想让儿子出去,霍家从祖上延续下来的武艺,在他眼前见不到点动静,脸上也是无光,日子饥寒交迫,会会哩困着你,谁都盼着有个出头之日。他送冯世武走时,当着一街筒子人,脸上没流露出不高兴,习武世家到底与一般人家不同,从他的神色里倒是能流露出来。
霍家的妇人们没有不排斥习武的,也常被男人斥为妇道之见。其实,她们更实际,天天围着锅台转,谁都没有她们知道无米下炊的难处,武艺带来生活上的宽裕,可不像做官的人那样,成了人上人,吃喝不愁,还有下人给端到桌上。习武换来的那点好处,远不如平平和和过苦日子,一圈都是穷人,人家能过,自家咋不能过?咋得不比死了男人强。男人当镖师,从他迈出门那一步,女人的心就吊起来了。“押镖还不是扛着羊肉从狼窝里走?”这是霍元甲他娘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天烧香求老天爷保佑,可别一去不回了,直到男人踏进门,女人的心才能落下。霍恩弟心里矛盾,不像女人的心一边倒。他自个习武,让儿子们习武,明知道习武会遭遇不测,图嘛?他想罢手,心里一时也清静了。可要是迷踪拳真断在他这里,又万万不能。习武,还时时忘不了出人头地,为嘛?一想,一团无头续的东西涌来。
习武,自家的女人看不上眼,只是说自家的女人;人家的女人不这样看,倒是对习武大加赞赏。呼啸的雄姿、威武的神气,让人家可能会有不该有的想法。别大惊小怪,还不和男人看人家的女人跳舞一样的心理。你要真死了,和人家又没有丝毫干系。霍家的女人往往劝阻男人习武,被男人斥责一句头发长见识短,可事儿就是被见识短的女人能言中。霍元甲在霍家兄弟爷们中武艺最出色,他死的最早,四十二岁死了,别说自家人,外人都接受不了。害得老婆守寡五十多年,当初被说成头发长见识短的霍王氏,寿命可长,活了九十多岁。这是事实。
第五章 第1节
霍元甲平生笫一次走出小南河村,进天津城,到西口脚行谋生。
冯世武见霍元甲来了,喜地拍巴掌一跳老高。
“唉呀呀!霍老弟来了!我知道你得来。来人!”
陶进应声:
“大掌柜分咐!”
“去把那些‘把店’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陶进与几个混混儿应声四散传话去了。
那时候天津还没有电话,下通知得靠人跑腿。打这一年之后,过了十个年头,邮电大臣盛宣怀才恩准在天津筹建电话局。
一顿饭功夫,西口脚行的前院里挤满了人。冯世武拉着霍元甲的手喜恣恣地从屋里踱了出来,一院子人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掌柜这是从哪里弄来个土老赶子,要做嘛?
霍元甲穿着肥大的粗布棉祆棉裤,一身庄稼人打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棉祆棉裤上有几块补丁,格外扎眼,在厨屋栅门上挂破的那块补丁最大。
冯世武发话了:
“唉唉!都给我听个当真!这是我请来的本屋代管掌柜,霍掌柜!“
大家一听是本屋掌柜,轰地笑了。
“陶大粪的掌柜吧?”
“哈哈哈哈!”
“让他领大伙下田里去?“
人群里嘀咕开了。
几个“把店”的大头儿和“抱把”都瞪起了眼。大掌柜这是作甚?弄个庄稼汉搁在我们头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等级,维持行业运转就得有分工有名称。“把店”是西口大脚行麾下的小脚行;“抱把”是从把店拿活的承包人;“本屋”是西口脚行的称呼,为总店,其他三口脚行的称呼皆同。本屋的大掌柜是总头儿,西口脚行里就是冯世武;把店的掌柜称为大头儿。霍元甲做西口脚行的代理掌柜,等于经营掌柜,职位在总头儿之下,把店的大头儿之上,冯大掌柜给霍元甲封的“官”不算小。
现在的网络文稿中有这样的记载:“四口脚行的把头是赵瑞典、陈天左、霍元甲、李师亭等人。”看来明显有误,霍元甲是个打工的,受雇于冯世武,也许是霍元甲的名气太大,震主了,把四口脚行之一的把头算上了他一个。
这一院子人,里头还有“小把”“车把”“先生”“站街”“跑街”等职位的人。跑街上头的那些名号都是管事的大小头目,跑街故名思义,就是满街市转悠着收地皮钱、落地钱、各种各样份钱的混混儿,这类混混儿虽不算脚行的头目,因替官府兼收各种名目的税费,顶着个硬棒棒的半公人身份。他们在脚行的主要职责是打手,打打杀杀全指望他们,大掌柜最器重的人就是这种人,别的大小头目不要可以,没他们不行。
冯世武知道大家在想嘛。
“哼哼!小瞧人?谁能干过直背刀了?我问你们……霍掌柜空手就能拨拉掉直背刀李井首的刀!”
冯世武懂武艺,他没大夸过谁的功夫,这让一院子人重新打量起霍元甲,看他那个庄稼汉样子,这些人还是没法拿他当回事儿。人就是这样,听说咋着也不如亲眼看到。
“从今儿起,本屋的事儿由霍掌柜打理了,谁不捧场,霍掌柜指头一碰,你的脑壳碎了,到时候别来找我。“
一院子人又看看霍元甲,他眼里似有股硬气的光,与他那个庄稼汉模样确实不匹配。
冯世武又说:
“咱和北口、南口脚行的地盘咬合着,还有让人家占去的那些,到时候都得拿回来,我能只望你们谁?还不得靠霍掌柜!咱的地盘大了,兄弟们能没福享?”
人群一阵骚动。
冯世武摆摆手:
“都散了吧。“
西口脚行让霍元甲开眼界了,他估摸着小南河东西两个村子的那些土坯房子加在一起都抵不上这个几进的大院子。天津卫的人哪来那么多钱?上次卖柴到这里把柴火放下就走了,没留意。这是个五进的大四合院子,屋墙从地基到窗台都是整齐的大石块砌起来的,为的是防潮,怕日久地面湿气上渗,损坏砖墙。窗台以上青一色的青砖到房顶,这样的房子住吧,一百年二百年也没得坏。大院子座北朝南,东墙外挎个大花园。花园里紧靠四合院的东墙,南北一溜房子座西朝东,有一二十间,这是脚行的混混儿、帐房先生、厨子、车夫的住所,愿意回家的回家,不回家、家远的就住下。花园北墙也是一溜房子,这里是脚行的马厮、马车屋。四合院一进院的房屋拆掉了,用这个宽敞地方盖了个大厅堂,厅堂前门就是脚行大门,厅堂后墙开门,成了进里院的门,厅堂内东面用木隔扇隔出了两间套间作账房。混混儿们和冯世武大掌柜就在这个前大厅里上班,也是霍元甲霍掌柜将要上班的地方。从大厅北墙开的门穿过去,是敞亮的前院。前院北屋正房是冯大掌柜的会客厅,客厅是三大间,客厅的西面是两间西耳房,客厅东面有一间耳房,耳房东就是通往后面二进院內宅的通道。前院的三间西厢房,是丫环老妈子的住处。对过的三间东厢房是刚为霍元甲腾出的住处。几进后院内宅的格局也都是这样。前院西耳房两间是六姨太的住处,六姨太住在了前院。冯掌柜把霍元甲安排在前院住,与六姨太一个院里。
霍元甲本想先来看看,自个没做过生意,从小在田里种庄稼,粪筐不离肩。身上的衣裳一拍落土,走进脚行的深宅大院里觉得别扭,又与这里的人不容。他以前到天津都是赶集买卖东西,与陌生人接触,买卖完了还是陌生人,这回是住到人家家里做事了,瞧着周围的人,上下一身锦衣,又有派头。还有不想看也得看,总在你眼前晃荡的混琨儿。唉!这城里头不是个心静的地方,在乡下就是伺弄田地的事儿,到了季节该种就种、该收就收,虽是又累又苦,下力气干活就行了,自个就知道这些。城里的事两眼一抹黑,嘛也不懂。霍元甲思量着,干不了就回去,反正不用垫本钱。让霍元甲无法适从的是,谁见了都叫他霍掌柜。
后面的三进院、四进院、五进院是冯世武的内宅,他的几房姨太太都住在这里。三进院里住着五姨太四姨,四进院里住三姨太二姨太。五进院原先是冯世武的发妻大太太住那里,大太太看不下夫君一堆如花似玉的小老婆,搬出去住了。冯世武还算念旧情,没把她休了,也没不要她,大太太自个要出去清静,冯世武不缺银子,给她在别处买了个小院,顾上丫环伺候着,有吃有喝,让大太太眼不见心不烦地过日子。一大堆小老婆的男人,哪还会上原配的床,冯世武倒不那样,他让大老婆害怕他上她的床,在这事儿上让她怕,总比恨他强,恨,会让女人生不如死,自个的男人,偏偏不要名门正娶的原配,夜夜搂着小的睡觉,心里啥滋味?这是睁开眼闭上眼都在恨的事儿。这个恨变成怕了,女人一切都释然了。自个的男人没啥对不住自个,是老婆拒绝的他。女人就成幸福的女人了,整天光想着吃喝吧,还能再想啥?你要问那个怕的到底是啥?往下看就知道了。
冯世武与发妻没生孩子,他又娶了二太太,还是生不了孩子,立马又娶了三太太。“又生不出个毛来”这是冯世武的话。太太一个比一个俊,就是生不出个毛来。冯世武知道不是人家的事儿了,自个家大业大,又有的是银子,就是没那个能耐。算了,自个享受吧!太太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娶,就是为了看花了。
六姨太长的不如前边的太太们好看,又出身农家,她也有优势,性感。那时候没有性感这个词,让人看着就是那样。六姨太勾男人眼球的是腚大,个头又高,肤白,五官长的又都是地方,说不出哪里不好看来,也算不上大美人。她十六七岁,一个能干活浑身是劲,活力四射的农家少女,远不如前边几个姨太太们娇美、又妖艳。冯世武听说腚大的女人好坐胎,能生娃。正好那时的大妮儿到他的药铺抓药,药铺的伙计给他一搓和,他揣摩了一下,试试吧,弄到家里不行就当丫环使。这也是六姨太没进内宅的原因。大妮儿进了冯家,转眼时日不短了,也是不见有喜,冯世武拿她不当太太吧,也不好当丫环,随她去吧,身份和名份不去管了。
第五章 第2节
“霍掌柜!霍掌柜!”
陶进在霍元甲门外喊。霍元甲从屋里出来,站在那里愣着。在小南河,辈分比他大的人,叫他二小子或是二甲,平辈、辈分比他小的人,叫他二哥丶二叔。在村里,人通常见了面连名子都不叫。霍元甲好像不知道陶进在叫谁。
“霍掌柜?这不是大恩人啊!“
一个小媳妇站在院里打量霍元甲。
“是你?你——“
霍元甲认出了这是他头年里救下的那个闺女。这个苦命的闺女出现这里,她已经是冯世武的六姨太太了。
“爹吃药没钱买,我就跟了大掌柜了。”
六姨太见了救命恩人,一扫平日的郁闷心情,说话嗓门也高了。
“大掌柜让我领你上街转悠转悠,看看咱西口的把店、商号。”
陶进的口气有点催促了。
“走!“
霍元甲应着跟陶进往外走。
“咋能巧啊!你也来这儿了,天天见了!“
六姨太说着跟到霍元甲大门口,目不转睛的盯着霍元甲远去的身影。她像是自个有了靠山一样,说话不禁带有几分娇气。
三进院的姨太太们侧耳细听,六姨太住在前院,五姨太听到六姨太娇气的说话声,感到吃惊。五姨太跑到四姨太的屋里说:
“小六这是长了几个胆儿,又想勾引才来的这个掌柜?”
“怕是当家的让她干的吧,那回李井首多看了我两眼,当家的说,我要有那个心,就别怕骑木驴。”
四姨太说。
五姨太撇撇嘴:
“这是当家的在乎你,咱姐妹几个谁有你长得俏!”
一听说自个儿长得俊,四姨太流露出惊恐之色:
“哎——!俏能作嘛?还不是遭罪多!”
“你是说当家的骑夜马啊?”
五姨太又向前院弄弄嘴:
“有人可行!”
骑夜马,是冯世武的太太们说冯世武与她们的房事。脚行的女佣、丫环与太太们靠得近,也看的到她们的苦,都知道冯掌柜骑夜马那是咋回事。
冯世武家财万贯,干嘛呢?享受呗!他无儿无女,有钱留给谁?吃喝嫖赌抽大烟,人间的乐事能找到的都得尝尝,舒坦的事儿抓住了那还能放,自个享受就行了,哪还管别人的死活。冯世武夜夜抽上大烟,要么在太太们的房里过夜,要么在妓院里过夜,他听说哪个窑子里来了新姑娘,就得几天不回家了,泡在窑子里浸上一阵子。这是冯家的太太们都高兴的事儿,甚至盼着她们的男人少回家,这也算是冯家的一大特色了。按理说,夫君在外头野,不回家过夜是太太最痛心的事,冯家不是这样,冯世武骑夜马让他的太太们谈虎变色。啥是骑夜马?说到的时候再慢慢表吧。
四姨太在这里出场了,得先说说她。
四姨太原先是个窑姐,知底细的人说她是让大水冲到窑子里的。这话不假。天津地区在九河下梢,天津城一带坐落在一个低洼坑里,十年九涝。
那一年,天像漏了的大锅一样,不停地下雨,庄稼被淹,颗粒无收,天津周遭的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饥民涌进天津城,大街小巷成了卖儿卖女的市场。妓院老鸨们的运气来了,她们像挑牲口一样,在人堆里扒拉着挑长得俊悄的女孩子,出个买白菜的价就能领走人。没辙,卖孩子多少能换个钱,还能给孩子找条活路,不卖就等着饿死,哪个划算?妓院有妓院的打算,买上一群女孩子先养着,老鸨管她们为储妓,年龄大些的一两年就能上手接客。别看买来的时候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纵地柠巴地像个老鸹窝,吃上几天饱饭,又不用下地干活,关在高墙大院的窑子里,日晒不到风吹不着,转眼都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女孩子中也不乏有烈女子,不服管教或又想偷跑,凶恶的打手提溜过去先毒打一顿,让你记住你是窑子里花钱买来的,死就死在这里,想活就不能离开半步。你的人生是一辈子躺在床上,永远面对扑上来的男人。不管老少、瘸子瞎子,三年不洗澡还是浑身长疮流脓,都得笑脸相迎。门外有打手巡视着,要是嫌弃人家,没让人家舒坦了,好吧,人家向门外招呼一声,打手立马进来就给人家出气,把你打个半死,没被打的也见过被打半死的姐妹,怕不怕?想想吧?要怨要恨,只能怨恨当初卖你的爹娘。四姨太就是那年闹大水时被爹娘卖给窑子里的,这就是四姨太被淹成窑姐的出处。当时为了换她哥哥、弟弟的命,不被饿死,卖了她买粮,这是亲爹亲娘办的事。换了谁谁也脱不了那种困境!就得这样,没办法,保儿舍女,那个时候是天经地义的事。多少年过去了,就算是今天,看看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城市的人也好不了哪儿去,不就清楚了。
四姨太那年十多岁,后来在妓院里出挑成了个倾城的大美人。达官权贵排着队候她,一般人难见上一见,要么给老鸨很砸钱,那就捞着她了。有权有势的人泡她,但没谁要她。他们得顾及身份,弄家去个窑姐那哪行。权势人物不要她,剩下的就是能堆银子的人办地事了。冯世武与夏掌柜二位都是在津门能闹出动静的人物,他们俩在老鸨面前比赛似的堆银子,你堆多高我一定得堆得高过你。二人手里不缺钱,堆吧,谁都想抱得美人归。要想胜出,还得把对方砸进去的钱补给人家,二人谁也不松口。最后冯世武豁上了,把银子窝那条街面上的保护费让给了夏掌柜,人家才松了口,冯世武也终将抱得美人归。大美人从此成了专属于冯世武的四姨太。
源顺镖局天津分号的账房先生肖仲,原先在西口脚行干过,此人颇具文采,曾偷偷编过一个顺口溜,从中可见四姨太在冯家几个争艳斗美的太太中的地位:“二姨太床上活好,三姨太骚,四姨太俊的盖了帽,五姨太浪,六姨太上床瞎逛荡,大太太让位一旁把清福享。”
后来银子窝那条街成了冯世武的一块心病,四姨太进冯家门时间一长,他觉得咋着也得把那个地方弄回来。霍元甲来到脚行以后,他把争回银子窝的砝码压在了霍元甲的身上。起先冯世武的砝码是放在李井首那里,他看到李井首这个朋友用起来代价太大,帮忙后,给你借钱不说,还打你女人的主意,这可是戳男人心窝子的事。李井首曾想招惹四姨太,那是个让男人望一眼就掉魂的女人,跟《金瓶梅》里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那个闪眼劲不相上下:从头看到脚风流向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无奈,冯世武内宅封得紧,李井首这个老馋猫连腥味都没闻到。
六姨太来到冯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吃好喝养一阵子后,出落地成了一个一掐就出水的嫩妞儿。冯世武没让她进内宅,搁在前院,咋回事儿?李井首想,这是给他行方便吗?他是这儿的常客,一来二去瞅上了,沾上了。
第五章 第3节
霍元甲的武艺让冯世武心里有了底,他就把自个要指望的砝码从李井首那里移到霍元甲身上。其后,霍元甲在脚行与冯世武拧别扭,冯世武看到脚行启用霍元甲,代价是零,可能给脚行带来的利益也是零,让冯大掌柜心灰意冷还窝火。这是真事,西口脚行里一度流行起一句口头语,“免了”。混混儿上街收份子钱、地皮钱,遇上穷人,霍元甲这个经营掌柜总是一句话“免了“。上行下效这还了得,冯大掌柜坐不住了。有传说,冯世武设计陷害霍元甲,他借官府之手欲把霍元甲除掉,差点让英雄丢了命。
霍元甲的这一段真实经历,当年在小南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外地人就没谁知道了。一个平民百姓,没人给写史作传,再真实的事也逃不掉被历史的尘埃堙灭。这些真实故事也是被霍元甲的后人口口传下来的。现在谁想了解真实的霍元甲,只能前往小南河,亲耳听听霍元甲曾孙辈的人给你亲口说说。
一个大英雄,他的经历厚重、多彩,而能名播天下的还是他那一个个触及人性的故事。霍元甲是一个草根之人,置身在草根里。不同的是他身怀绝技,任谁都难以征服他。在津门多少年,他不为利不为名,专好为人打抱不平,成了现实版的水浒好汉,乃令人敬仰的英雄。打个抱不平可能事儿不大,一个人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不管对方势力多大,何等的阴险歹毒,那可不是仅有武功就能行的。
试想当人遭遇抢劫,歹徒的利刃架在脖子上,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不想失财又要保命,办的到吗?谁不想能碰上个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人,可现实中路人往往是退避三舍,看见装看不见,人人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面对持刀的歹人。霍元甲的选择与其相反,那时候可没有见义勇为的奖励与荣誉。霍元甲尤其乐于救助穷苦人,他们是最底层的人,社会的基石,为他们解忧排难就成了刺破黑暗的耀眼光芒,铸就了立于历史长河而不倒的英雄。俗话说,小民的事无小事,这话一点不假,能够真正帮助他们,就成了天大的事,影响不会小,一个草根之人单枪匹马地去帮他们,能不天下扬名?
真实的霍元甲一生并没有打过擂,更没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过擂台,那都是影视剧里编造的。霍元甲的厉害在于他敢去打擂,这是霍元甲的道德使然。为草根之人抱打不平和为捍卫国家尊严,为民族屈辱抱打不平,在他看来都是一码子事。用他的话说:没嘛,我不能看见瞎包人胡做作。有两次洋人摆擂台,一听到霍元甲去应战,他们吓得自己先溜了,霍元甲没有了对手,自然他成了赢家。清末民初的报纸业发达,此事报道出去之后,成就了霍元甲的英名。但这绝不是巧合,那些有武功的人,甚至比霍元甲武功厉害的人为什么不去打洋人?慈禧太后的保镖李瑞东武功就在霍元甲之上。李瑞东练就六大门派武艺,凝汇精华,创出独家绝技,人送“大内飞鹰”之美名,被慈禧封为二品大员。后来他在天津与武界名流成立了“中华武士会“也是中国第一个武术组织。据传在李瑞东53岁时与30多岁的霍元甲有过一次比武,交手后未过三个回合,李瑞东就把霍元甲放倒在地。武有拳怕少壮之说,年过半百的李瑞东击败30多岁的霍元甲,可见其高强的武艺。但像李瑞东这样的人,不会为穷苦百姓抱打不平,也不会去打叫中国人东亚病夫的洋拳师。他们是高官又身怀绝技,唯缺乏霍元甲那样嫉恶如仇的品质。他们要的是富贵名禄,一时一事的显赫,与历史上广为流传的大侠精神相趋甚远。
穷人赶个集卖把子葱,卖捆柴火,混混儿先来收地皮钱,不管你卖了卖不了,东西放下就得交钱,这是他们的地皮,不给钱就把东西拿走,这是瞎包人胡做作。英国人强塞给中国鸦片,换走你白花花的银子还得毒害你的身体!敢不要?洋枪洋炮痛打你一顿。这难道不是洋瞎包人胡做作?霍元甲能为草根人打抱不平,他才能为被辱的中华民族抱打不平。洋人摆擂台,辱我为东亚病夫,霍元甲挺身而出敢教训他们。这就是一个草根之人好打抱不平的道德光辉,这样的人能不被人广为颂扬?不扬名下天都不行。
霍元甲去世前,只与外国人比了一次武,但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擂台上。一向对中华民族嫉妒的小日本,妒恨霍元甲的武艺,他们认为积贫积弱的大清国不会有他们战胜不了的人。当时日本驻上海领事馆领事中山菊次郎从他们国内挑了几个空手道高手,弄来与霍元甲比武,一较量,日本武师知道自己不是霍元甲的对手,他竟然用暗器伤害霍元甲。这就印证了日本为何被人称为小日本的原因,小,不是他们的国土小,暗地里捅刀子耍阴招,是他们一惯的德行,小人!霍元甲察觉到了对手的卑劣技俩,感到震惊。代表一个国家与他国人比武,咋能如此丧德?霍元甲当即击断了他的臂骨,使其再无还手之力。比武以日人的惨败而告终,让东洋人真正领教了霍元甲的武艺。在当时世界大都市之一的上海滩,经报纸一报道,传播到了海内外,霍英雄元甲就真正名满天下了。这也是霍元甲创立的精武门派后来为什么能遍及世界各地的原因。
陶进领着霍元甲走到西门外海会寺大街上,街筒子里有一堆人堵在那里,走近一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被混混儿踢倒,老人双手死死地抱着一只鸡,鸡压在她身下咯咯叫。翅膀扑愣得把弄掉的鸡毛一个劲地向外扇。
霍元甲一把推开混混儿。
“打老人干嘛?你年轻轻哩。”
混混儿一看是他们的霍掌柜。
“霍掌柜!你——“
陶进赶紧给霍元甲说:
“他是虎头,咱行里人。这里是咱的地盘,虎头得收份子钱。”
又是份子钱。霍元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从前他在天津卖东西时就遭遇过混混儿欺负,收他的份子钱。不管你手里的东西卖了卖不了,先交份子钱,没有,拿东西顶。
霍元甲看了看趴在地上的老人,两手抱着鸡死死地压在身下,生怕抢走了。霍元甲知道穷人的苦,吃不上饭了,老人要把家里的生蛋鸡卖了,买粮下锅。
“别收了,穷人连饭都吃不上,份子钱免了吧。“
“免了!不收份子钱了?“
霍元甲不理虎头,对老人说:
“老人家!走吧。“
老人一看有人解围,抱着鸡给霍元甲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跑。霍元甲看着老太太小脚一拐一拐逃奔地狼狈相,心里一紧。
陶进去追,霍元甲拽住了他。
“这哪行?地皮钱……“
“以前我卖东西也遭人欺负过,穷人的份子钱就免了吧!”
陶进听了这话一怔,好像在哪见过霍元甲。几年前也是在西门外,陶进拦住一个卖柴的人收地皮钱,那人不给,打又打不过他。
第五章 第4节
旧时,天津卫的每块地界,每条街巷,都有混混儿把持,在他们的“辖区”里,不管哪行哪业,买卖开张一律收费,且又疆界分明,别的混混儿亦不能搀合你地界里的事。
《天津府志》载:“……即使普通居民家里死了人,掐尸殓,也有人恃有杠具,各分地域。且不顾人家贫富,甚至吹手、纸扎(吹奏哀乐的人、为死者扎制纸人纸马的人也向人家强卖)等行亦皆效尤,绝对不容彼此搀越。”
天津那么大的地面,有钱有势的人不少,混混儿充其量就是个痞子,他收这钱那费的,人家能乖乖地给他?要说不给的也有,那可是极少数,开始不给,最后还是得让混混儿缠地束手就范。
天后宫北边的福神街上,有位清军的武官邢大人,退职后在那里买了处宅子养老,原住户每月给混混儿交保护费。霸占这条街的混混儿,人都喊他司二,姓司,兄弟中排行第二,名字是嘛叫啥,没人在意。到月头儿了,司二上门收钱,邢大人一瞪眼,撂话,要钱行,先趴地下磕头,爷给赏钱。哐当把门关上了。邢大人南征北战,啥血腥的场面没过过眼,还怕一个无懒。
外地的无懒见了邢大人行武出身的这派头,可能不敢造次,津门的无懒他邢大人还没领教过。
司二回去招来一帮混混儿堵上刑家大门开闹,邢大人安坐家中,一幅大将坐帐的模样。不一会儿,混混儿轰地散了。邢大人料定司二走后不肯罢休,让家里的仆人拿着他的名帖去县衙要了缉盗快班的公人,公人一到,混混儿跑了。邢大人以为他能通公,几个泼皮阴沟里还能翻了船。接下来,邢大人知道他小看了他们了。司二白天出战不利,改为夜里袭扰,下半夜,夜深人安睡了,司二带人向邢家一阵砖头乱扔,天亮前又是一阵。窗户棱子砸断,窗户纸砸破,邢大人虽没伤到身,却伤了他的神,一夜无法入眠。邢大人索性给衙门要了几个给他值夜的公人,候着缉拿混混儿,这样倒是一夜无事,早晨开大门,一看两扇门板上粪便糊得满满的。门前子外头屎尿一地,没法插脚。
一通折腾,邢大人撑不住了。动用公人每个人都得给赏钱,打点县太爷关系的费用少了又不行,一合计,远比交给混混儿的那点钱多多了。要命的是让他夜不成眠,公人哪能夜夜用得起,公人一走,混混儿又来扔砖头,他是来天津养老哩,一把年纪了,哪还经得起这番折腾。大门上屎尿横流,他是有头有脸儿的人,这一弄,跟当众扇他几巴掌没两样。邢大人只得认输,还是交钱图肃静吧。
这就是光脚丫子的不怕穿脚的,那怕你穿皮鞋、铁鞋都不怕!
四口脚行的地面儿,是天津城厢之处的最佳地段,被称为津门的金街。现在城市里搞商业街,叫金街,这词就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冯世武与另外四个大混混儿与官府勾结,成了他们划地取财的势力范围。别的“疆界”都是混混儿凭个人的实力弄了。海河、南运河那边的地界也不比四口这边差,四口脚行占着四个城门,像是把住了天津城,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们最有派头,又是半官半私,还向人收税。其他脚行也在自个霸占的区域里收地皮钱、这份子钱那份子钱,那都是私的,他们没有衙门恩准税收的权力。真要说刮油水,码头上财源滚滚,混混儿在那里弄到的也不比四口脚行的少。国内漕运且不说,列强的轮船在海河里一年多于一年,卸货装货都得肩扛人抬,脚夫的血汗钱都在霸占码头的混混儿手里,他们领到装卸货的钱款,再分给脚夫。通常的贯例是二八分帐,脚夫只能拿到应得全款的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的大头都被混混儿扣下了。
脚行对脚夫的极尽压榨,后来的政府也看不下去,民国时期,从天津政府对脚行的管理办法上也能窥见一般,天津特别市公署社会局脚行管理规则,第五条:各脚行为客商卸运货物工资标准每百斤一华里为二分钱,不足百斤,不到一华里,需按二分钱付给脚夫。民国二十七年九月,第三十三次市政会议通过。
这是政府订的条文,混混儿执行不执行,那得另说了,少给,你敢要?下次让你没活干。脚行给脚夫分派活,叫“喝个”,就是叫名字,由小把叫人,叫着谁谁去干活,不叫你,连下苦力的机会都没有。抽签、轮着干活,后来有的脚行“进化”的人性了,可不都是这样,谁要是得罪了脚行,想撵你,还不得有一百个理由。
混混儿这类恶棍且不说,天津卫的职业乞丐也是牛气冲天,这号人要钱,上门不喊不叫,觉得那样身份就贱了,人家是手拿一个小哨,到商铺门口一吹,里面的人赶紧得把钱奉上,乞丐的常例钱不多,就要一毛,多一分不拿,给脚夫比比,钱来的容易多了。下一个铺子早听到了哨声,乞丐没到就准备好了钱,不用他再吹了,乖乖地递上,乞丐大摇大摆地再去另一家,要是乞丐吹一声哨,店家不给钱,他就再吹一声,只是第二声哨一响,要的钱不一样了,变成了二毛,第二声哨吹了还不见有人送钱,乞丐吹第三哨,钱就得给三毛,三哨吹了里头还没有动静,乞丐不急不躁,从腰里掏出准备好的绳子,看他干嘛吧,把绳子往商铺的门梁上一搭,上吊。这时候店家出来人劝或给钱都不行了,你拿爷不当人看!往后咋在街面上混?
难收场了,有人在你门上上吊,生意咋做?
这时候只能请出街面上能露脸的人出面调和,乞丐会答应,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嘛,不过要价绝不会低,没有一二百元打发不了他。
据说乞丐玩上吊还真有失手吊死的,南门里路西,有家鞋帽铺,铺子里小伙计是从乡下新来的毛头小伙儿,刚来天津还两眼一抺黑,啥事儿不懂。乞丐到门口吹哨,吹三声后开始上吊。那时候店铺都是木头门前子,老高,乞丐把头伸进绳套里,本为吓唬吓唬人的表演,没站稳从门前子上滑下去了,两脚悬空,当即就听见磕啪磕啪颈骨拉断的声音,人的脖子是顶头用的,哪经得住吊挂身子,整个人身子的重量都垂拉在脖子上,一节一节的颈椎椎骨一下子就散开了,光靠皮和筋连着头与全身。上吊蹬倒脚下的垫高,像这个乞丐上吊失误成真,脚一滑下去,就造成猛地一坠,这让脖子上承受的拉力更大,就是把人及时救下来也难活,俗话说,“上吊的人抬不起胳膊”。就是这个缘故,中枢神经断了,别说抬胳膊,手指头动动都难,人就光等着断气吧。店里小伙计吓得光知道往旮旯里藏,喊人都忘了。店主在靠西的九道湾胡同里住,他回了一趟家,一会儿,就闹出大事儿了。
事儿弄成这样,赔钱别想了,生意不但做不成,店主不搬家都不行,满天津卫的乞丐都上阵了,打砸店铺,围攻店主的家,店主要是不躲得远远的,让他们逮住还不得把他咬烂嚼碎。
要饭的人都这样牛气,你敢拦有组织,且在自个“辖区”里收份钱的混混儿,在天津卫你霍元甲敢这样干,没第二人。
第五章 第5节
第二天早上,冯世武赖在六姨太床上没起,虎头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直奔客厅,推门进去,没人,回头出来喊:
“大掌柜!大掌柜!“
“嘛事儿?“
冯世武在六姨太屋里应声。虎头走到窗下:
“霍掌柜不让收份子钱。”
冯世武忽地从被窝里折起身:
“咋着?“
“我在海会寺那儿收份子钱,霍掌柜把我推一边,他说穷人吃不上饭,免了。让老婆子跑了。”
六姨太听了脱口而出:
“穷人哪里有钱啊!别光知道收收收。”
冯世武一脚把六姨太蹬下床:
“再多嘴!”
他转脸朝着窗外的虎头吼了一声:
“滚!”
冯世武穿戴好,哐当一声拉开门,又折回来给六姨太说:
“起来,跟我到前厅去!”
冯世武铁青着脸来到前厅,拿眼扫了一圈,脚行的人都在。他要惩罚一下虎头,吓吓多嘴的六姨太,让霍元甲知道脚行的规距。冯世武指指外面:
“去看看压街的那个在吧,叫过来。”
西口脚行邻街有个想出道的混混儿,名叫朱六,他出道后的诨号叫铲子。朱六看到冯世武富的流油,脚行的混混儿吃喝嫖赌,横行街市,没人敢惹,官府不管。甚是眼馋。朱六想进脚行,他仗着他家与西口脚行是街坊,到脚行里说要入伙:
“哪来的野狗,还有乱认主儿的?”
“大哥!咱住街坊,天天都见!”
“滚蛋!再托生一回去吧。”
朱六连冯世武的面儿都没见着就给轰了出来。
事后,有高人给朱六指点,天津的混混儿首先讲究有范有样,你造化还不行,站相、穿戴、走路修行地有样儿了以后,再找个街面上资历老的混混儿介绍一下,说不准人家能要你。打那往后,朱六重新练压街、踩路,这些他虽说都干过,看来还得再精益求精。
压街,就是混混儿的站相,天津混混儿出道必练的第一门基本功。俩肩膀一个高一个低,前腿虚提点地,后腿弓着蹬地,收肩弯肘,四指攥起,头似抬不抬,看人斜着眼。在街口,朝那儿一站,摆得就是这个谱。
压街,混混儿练站姿,不如说是出道的混混儿向人召示的一种“精神”,一个少年啥事儿不干,在街上歪膀子掂脚斜眼看人,这样的孩子不是没人管的,就是把爹娘气死的货儿,街坊邻居他更不放在眼里。
踩路,要走出混混儿范儿,衣裳敞怀,双手横甩。敞怀,混混儿披一件青色长衣,不扣扣子,要么挎在胳膊上,要么搭在肩头。踢踏着脚掌,两个膝盖外翻着走路。老辈的天津人都见过,不管混混儿的年龄有多大,站起来一走就是这个样儿,在混混儿的江湖里这叫英雄谱。
一次,陶进、虎头回脚行,看到朱六踩街,站在朱六前面挡住他。朱六一看这二位是脚行里早就出道的混混儿,知道嘛事要发生了。陶进、虎头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滚家里去,别在街上恶囊人眼……。朱六本盼着遭他俩一顿打,自个不哼一声地挺住,“开逛”就完事了。唉!让人臭骂一通算嘛事儿,自个还是出不了道儿,没人要。
求打,是混混儿出道的第一道程序,这一步混混儿们叫开逛。看你压街踩道有混混儿范了,锅伙啦、脚行啦、码头上的霸头啦,反正是不怕死的差事儿需要人的时候,人家就招聘你。
混混儿挨打,不还手,不喊叫,这叫“卖味儿”。要是忍不住,嘴里“哎呀”一声,打人的立马住手,混混儿算是栽了,行话叫“走基”或是“尿了”,没开逛的混混儿永远没人要,出了道的混混儿也得被组织开除。挨打时破口大骂对方,不算服软,那样会激怒对方打得更狠。人家拿刀来剁,应当坦开胸膊当菜板接住,棍棒打来,伸头去迎,以示坦然不畏。若是拿武器去挡,混混儿的行话叫“抓家伙”,虽然不被清除出队伍,也会遭到鄙视,能被耻笑一辈子。
天津卫的混混儿有大小两类,大混混儿中有两个派头,一是混混儿的范儿;一是混混儿聚的财富。有的混混儿只追求混混儿德行,讲打讲杀,讲义气。甚至抑强扶弱,轻视钱财,有口吃的且罢,这种人在混混儿中号召力极强,一呼百应;另一种像四口脚行的大掌柜,他们是从小混混儿时就开始堆银子,一门心思弄钱,直到把银子堆成山。小混混儿通常就是跟大混混儿当走卒,这类混混儿在津门遍地,只要大混混儿锅里有,他们碗里就不会没吃的。不过大混混儿也都是从他们中走出来的。
开逛是混混儿出道的资历,绝不能可有可无。互不熟悉的混混儿首次相见,先问嘛年嘛月开逛的,一捋顺,开逛早的为兄晚的是弟。
朱六整天做梦都想进脚行,今儿,他又怕又崇拜的脚行的人来叫他,先是愣住,大白天的,他想这一准不是做梦吧。
陶进一脚踹翻他。
“不信我的话?大掌柜叫你了“。
朱六爬起来撒腿就往脚行里跑,脚行大厅的门前子老高,朱六急急地跑过来,脚抬地低了,让门前子一拌,摔了个狗吃屎,赶紧爬起来,惊喜地话都说不成个了:
“大……大掌柜!您是……要我了?”
冯世武搭拉着眼皮:
“你想进脚行,托人找我,我不是不要你,得看看你的造化才行。“
冯世武眼皮一抬,凶光四射:
“来!朱六给虎头拿个`红包'!”
朱六伸手去炉堂子里拿炭块,炉火烧地正毒,火苗窜出炉口跳动着。冯世武怕把朱六的手、胳膊都烧坏了,拿炭铲子拨开了朱六的手。他想霍元甲来脚行了,往后就得拓疆扩地,是用人的时候,要朱六是让他给脚行干事的,手伸进炉子里,他的手、胳膊就废了。冯世武用炭铲从炉堂里铲出一块通红的炭块。
“给!“
朱六捏着炭块拿给虎头,手指头被烧的嗞嗞冒烟,手指头上肉薄,炭块瞬间烧透皮肉烧到骨头,朱六的整个胳膊颤抖,那一侧的脸部肌肉都哆嗦了。要是火烧到骨头躲不掉、跑不了,那得鬼哭狼嚎地叫唤。人活地好好的偏去捏火炭,还得忍着不吭声,真有人能受得了?冯世武盯着朱六,看他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手指上的神经是神经末稍,感应特别敏感。手指头捏着彤红的一块炭,烧得多疼?朱六要是忍不住被烧得嗷嚎一声,他立马就得完蛋。冯世武不用表态,其他人就把朱六扔出门了,也或不用别人动手,朱六自个就退出去,他永远不会再找冯掌柜进脚行。那就是他“尿了”。
朱六两眼僵直,整个身子像被电击一样直挺着,手捏着炭块给虎头。虎头哪敢违令,伸手接住了冯世武送给他的“红包“。
“霍掌柜才来,不知道脚行里规矩,他不让收,你就不收了,还用问我。你先拿拿红包吧,往后碰到这事儿别给我手软了……”
虎头接在手里的火碳,不会与朱六拿着是两样儿,他是出道的混混儿,想必玩残这一套不能不老道。
火红的碳块在虎头的手心里,嗞嗞地又燃出了青烟。
这场壮举之后,朱六的拇指、食指烧掉皮肉,烧焦了指骨,用烧伤膏涂抺治不好,冯世武拿钱让他到洋人开的医院治疗,截去了两个指头。朱六失去拇指、食指,手掌像个铲子,这就是他诨号的出处。朱六对铲子这个诨号很是自得受用,有了诨号,混混儿在江湖里就有派头了,他那个截了指头像铲子的手一伸,足以吓煞人,那是赴汤蹈火的见证。可惜的是他命短,在随后为冯大掌柜争夺银子窝的豪壮中,跳油锅炸死了。
虎头确实是个老道的混混儿,他用手心接朱六递给的火碳,手心里肉厚,又不是指头上神经末梢集中的地方,疼得比手指头捏火碳轻,也没烧到掌骨。他的掌心烧了个窝,烧伤了连接中指、无名指的两条筋,抹烧伤膏疗好了,两条筋缩短了,中指、无名指却再也蜷不了弯,握不起拳头了。他与朱六两人残的都是右手。
陶进是西口脚行“跑街”混混儿中的干将,后来,为救袁世凯的难,他抽到了死签,挺身而出,人头搬了家。
抽死签,是天津混混儿都得面对的江湖规则,为了争夺利益,必得出场,虽然混混儿个个都视死如归,谁去谁不去,总要有先后,他们就用抽签的办法决定,抽到签上有死字的,头不回地赴死去了。这就是那时候天津混混儿中流行的抽死签。
冯世武本意不在惩罚虎头,他是为了试试朱六,正好找这个由头警示霍元甲。他还真不想让火碳烧虎头,赶紧说:
“让小六接着“红包。“
“啊——我不要!我不要!“
六姨太吓得扭头就跑,冯世武一把拽住她。
“不敢要是不?“
“不敢!不敢!“
'看你还敢不敢多嘴不!“
冯世武有点心疼地看了虎头一眼:
“扔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忽地站起来回后院了。
冯世武这下可谓一箭四雕:考验了朱六,警示了霍元甲,吓了吓多嘴的六姨太,又让虎头长长记性。
第五章 第6节
霍元甲是他冯大掌柜请来的,为的就是给脚行带来更大的利益,你反倒不让收钱,这就触到了冯世武的底线。看着没动霍元甲一根毫毛,谁不明白,明明是借考验朱六冲着霍掌柜来的。这确乎让霍元甲没想到,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小南河,除了种地就是练武,自个没钱,别人也没钱,吃饭向田里要,下力气种庄稼就行。穿衣也是自个种出来的棉花,纺成线织出布,自个再做成衣裳穿,饿不死也冻不着。没钱就没钱,没谁会想歪招去弄钱。小南河离天津不远,咋会是两重天。霍元甲后悔不该来这里,他想不行就找个借口离开,反正不能帮他们欺负穷人,弄那些缺德钱。
天津城离小南河也就二十来华里,现在两地之间快连成一片了,公交车从天津可通到小南河村头。说起来,这二十华里的路程还真是把天津与小南河阻隔了。前几年,作者去小南河村走访时,交通问题还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当时在市区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到有一趟去小南河方向的公交车,坐到终点站,下车后看到的是一片农田,到小南河还有一段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是这样,自己没有交通工具,去小南河还得步行,好歹车站周围有农民讨生活开的三轮出租车,三三两两的聚在那里,看见出站举目四望的外地人,立马就有几辆车围上来争生意。坐这种黑出租车首先得问价,轰响的摩托车发动机声,让你说话得大声喊,对方说什么你要侧耳使劲听。搭不上话的其他车主反复扭动发动机油门把柄,弄得震耳欲聋,干扰你。他拉不上客也不让别人痛快。一个孤零零的公交车站院落,四周是一眼望无尽的原野,不禁让人心生凉意。不管哪年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步行去小南河吧,也体会体会当年霍元甲去天津常走的这段路。不行,得赶时间,已经是过午了,耽搁耽搁要黑天。给车主讨价还价后,付钱上车,乘坐这种无牌无证,车主随意要价的三轮黑出租,被拉到了小南河村。
在清朝末年,穷人进天津城不靠两只脚走路,还能咋着。当年霍元甲挑着两大捆柴火走二十多华里路去TJ市上卖,今人看起来会觉得是写小说瞎诌。想想就清楚了,两担柴能卖多少钱,霍元甲没有车,借富户的马车不可能,知人家的情不说,光给人家喂马,对霍元甲的家境来说就是不少的花销,二十华里的路去天津,早上走之前先把马牵到自个家里喂饱,马吃的草料好,不像牛吃的东西,得有粮食拌进去,回来傍黑天了,再喂饱马才能给人家送去,这账谁都会算,不合适。霍元甲家里有一个拖车,叫车没轮子,牛拉着拖在地上走,要是用这玩意拉着东西去天津,一早走,使劲抽打牛,也得晃荡到天黑才能赶到,远不如人挑着走的快。霍元甲挑东西到天津卖,不知多少回,有一次遇上了收份子钱的混混儿,霍元甲不给,他们打霍元甲,一交手领教了霍元甲的厉害。他们回去纠集了成群成帮的混混儿围殴霍元甲,结果被霍元甲打得人仰马翻。
小南河在天津西,霍元甲到天津卖柴火进城就得走西门,西门那里有个地方叫西头弯子,就是柴市。西门这一带都是西口脚行的地盘,陶进记忆里他们打不过的那个卖柴人,不会不是他今天叫霍掌柜的这个人。
这是真事儿,霍家的后人都知道霍元甲在天津卖柴打混混儿的事,一代一代口传了下来。
人们觉得霍元甲咋会这么穷?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农民,退海地上的农民更穷。土壤没办法改良,风调雨顺好年景时,有收成,也就是仅仅能种出一年的口粮。赶上旱了、涝了的灾年,就得逃荒要饭,饿死人是常事儿。这就是这里的农民为什么穷苦,一年到头只在土里田里扒腾吃的,没有挣钱的门道!那个时候城里与农村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禁锢着,很难流通,各按各的营生生活、过日子,这就造成了农民永远是穷人。有钱的人除了官家就是少数的城里商人。有手艺的农民也只是在农闲时干点农活以外的事儿,就地取材,编个筐子、篓子、波箕、席子等物件拿到集上卖卖。磨香油、揍豆腐(乡下做豆腐叫揍豆腐)的人走村窜街地叫卖,混点小钱也只能是贴补一下家用。铁匠、木匠,能打个大件家什,收入会好些,也发不了财,比起面临缺粮断顿的人家好些。遇到灾荒年景也脱不了逃荒要饭的厄运。像霍元甲这样身怀绝技的奇才,被人看上请到天津城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当上日进斗金脚行里的副职,要想发财的话,往兜里塞银子就是了。霍元甲就是霍元甲,历史上的大侠都是这样,不仅武艺高强,其品格境界,也让凡人望尘莫及。他自个穷的叮当响,一不留神就缺粮断顿,被逼到生存的绝境,可他对不仁不义之财却嗤之以鼻。
乱七八糟的事情塞满霍元甲的脑袋,移场换景,他立时回到思咐功夫的他的自境中,啥也挡不住他习武的习惯,大空小空他都利用上。吃完晌午饭,他静躺在床上练内功。冬天,晴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扑进屋里,院中晃动的树枝拨拉着光柱在霍元甲的床前扫来扫去。寒风划过树梢枝条,如轻吹的哨音,影子在屋里动,风声响在外。乎地一群鸟雀光顾,凄凄一阵乱鸣,乎地飞去,似被寒风撵走,屋里的枝影急扫一阵。
霍元甲运气,经脉逆顺来回走,他调着内气跟撒在他床上、身上晃动地枝影快慢跟同,他试着把控内气与外在的东西飞快地跟随、住停,咬合着像与对手过招一样。他猛地一顿气,仰卧在床的身躯向上微微飘起,散息,飘飘如云的他,回落在床上。霍元甲觉得习功不耽误就能有长进。
霍元甲在脚行住的三间东屋,不能拉趟子伸胳膊踢腿,倒是个练內功的好场所,站桩、躺在床上调息运气都行,对他来说行立坐卧都是拳。
习武苦燥又费力耗神,不是啥好事儿,若吸引人还能上瘾,习练的人一定是进境了。苦伴着甜,耗神费力中看到是一片浩瀚的大海,让其更加着迷。
习武得道,在外人看来就是平平常常,不会像武侠书里、影视剧中那样神秘又好看,煮酒论道,挥刀舞剑就是劈雷闪电。霍元甲平日里吃饭都成问题,上哪里摸酒去?得道,要说惊天动地的动静也不是没有,只是隐在自个内中的宇宙里。
小南河村西边一片普通的枣树林子,没有华山之势,没有衡山之威,从里头走出了一个真实的技压群雄的大侠。如要在那片枣林里非得找出点有啥特别的来,充其量也就是里头藏着一些乱坟头,除了让凡人心生不祥,还能有啥?要说霍元甲在那里习武还得到了别的什么,也有,林里藏坟,小南河人避之不及,不是鬼节才去那里烧烧纸钱,平时没人光顾。枣树是懒汉树,最省心,不像别的果树,剪枝还得施肥浇水,枣树从不用修剪,枣越旱越甜,卫南洼的口粮庄稼施肥量大,没谁家舍得给枣树上肥。除了秋天枣红了把它打下来收走,再没人去那里。霍元甲在枣林里习武得了一大好处——静。清静是习内功最宝贵的东西,内功成了,惊涛骇浪从静中而生。
第六章 第1节
六姨太从自个儿屋里端了杯茶给霍元甲送去。
“霍掌柜喝茶!”
霍元甲看到六姨太给他端来了茶,觉得接受不了,渴了自个儿喝水就是了,哪还用着别人给送,她是大掌柜的太太了,到自个儿屋里来那里行?
“不渴,不渴,你……你走吧。”
说着,霍元甲把门关上,六姨太怔怔地立在门外。
“冯掌柜在吗?”
李井首冲着六姨太问,六姨太没搭理他,端茶回了自个屋。
李井首进客厅,冯世武没在,他转身去找六姨太。
“今儿咋的啦?看你给霜打得一样。给,这玩意稀罕着哪。”
六姨太看了一眼李井首拿着一对玉镯,背过脸去。李井首挨紧六姨太坐在床沿上,六姨太身子向一边撤撤。
“不理我?心里有人儿了?”
“我看霍掌柜就比你强,人家净帮苦命人,谁不敬他!”
李井首一怔:
“是他,那个土老赶子?”
六姨太扭脸对着窗户:
“别光知道榨穷人的油,你就不怕遭报应。”
李井首拉过六姨太的手给她戴玉镯,六姨太挣脱,把两只手压在屁股下坐着,李井首趁机搂住六姨太,吻她。六姨太使劲把他推开,跑到西屋找女佣去了。
“他娘的,姓霍的把你的魂勾去了。”
李井首骂道。
他在六姨太屋里这瞧瞧那看看,似是想找出她与霍元甲有关的蛛丝马迹。
冯世武纳了六姨太,没让她进内宅,把她安排在前院,与老妈子、丫环住在一起,他本就没在意这房太太,她长得不如他那些内宅的太太,进门入室后,冯世武尝到了她有劲儿的一点长处,拿药换个女人,也不算不划算。
温江走进西口脚行。
“配狗哩来了。”
陶进瞅着急匆匆地温江打趣他的口头禅。
“砰!”
温江一扬手,陶进的头被带地一歪,他的毡帽飞了,帽子让飞镖钉在大厅的木头柱子上,当啷在上头。温江头不回地向里走。
宫庆呆了:
“我日他奶奶,真不愧叫刺猬!”
李井首从错开的门缝里看到温江进院了,知道是来找他的。李井首从六姨太屋里出来,温江已进前院客厅。
“温江有事儿吗?”
李井首站在院里喊了一声。
温江折回来,走近李井首悄声说:
“狗操地……肖账房叫你,狗操地那几个……”
李井首摆手不让他说了,两人走出了西口脚行。温江见李井首脸色不对,知道他和六姨太闹了。
“掌柜!那回要不是狗操的姓霍的给搅了,六姨太还不早是你的了,狗操的,狗操的他娘。”
温江这一说,又激了李井首,两道刀割地细眼凶光一灼,闷哼一声。
李井首、温江一进镖局,账房肖仲迎上去:
“有几个人不老实,晚上快送走吧,这拨人差不多够了,再拖……怕……”
锁在半地下室里的人听到肖仲的话,忽地涌到窗口,抓住窗户凌子往外瞧。
“砰!”
温江一扬手,飞镖扎在窗户凌子上,钉在抓窗户凌子人的指缝中,里头的人忽地退了回去。温江走过去从窗户凌上拔下飞镖,“通通”在窗凌子上敲敲,拨拉拨拉让关在里头的人撕烂的窗户纸,用飞镖一荡,一片窗户纸飘到屋里。
“砰!”
飞镖顶着窗户纸钉在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地下室天花板低,屋里的人惊疑地盯着扎在上头的飞镖。
“狗操地,瞧嘛瞧……狗操地,再瞧当心飞镖钉眼珠子里,狗操地,狗操地他娘。”
“不老实?给我弄死一个,看老实不老实。“
李井首说着回了自个屋。
肖仲看他心不在鄢,跟了进去。
“这事儿干长了……怕……“
李井首没理他。肖仲看到李井首细眼里灼人的恶光一闪,接着垂下了头。肖仲知道他这是有心事。不假,此时,六姨太、霍元甲两人在李井首脑子里叠影、重现,重现、叠影。真他奶奶哩巧了,那个土老赶子咋会从西口脚行里冒了出来,不谙世事,更不懂江湖上的套路,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他拿着当自家的事管。一身土腥味,可又功夫了得。这是他娘的上天安排的吗,专与他李井首作对头的?
六姨太长的不算出众,那种清纯,没有一丝被玷污之痕,让李井首一见就挥之不去了。六姨太与城里长大的姑娘不一样,没见过世面,不敢看男人,从小在禁锢的乡下长大,如一层层被剥开的锦囊里露出的珍玉,对人那种怯生生的目光,尤其让李井首心动。老友冯大掌柜咋会如此目不识珠,看不上她。他李井首不明白,也许这是人与人识美的千差万别吧。
江湖老油条冯世武的那种刁钻藏在后头,李井首一时还看不到。霍元甲出现之前,李井首的武功在津门也算数的着,津门武派不少,还没有谁敢和他过过招。冯世武为了套牢这位朋友,用他没拿着当太太的小六当诱饵,你李井首看上就看上吧,冯世武本想送给他的,霍元甲一来,见六姨太对他有心,就打消了送给李井首的念头。六姨太要能拴住霍元甲,那是再好不过了。李井首这头正热着,横空里有人插进一杆子,六姨太那头凉了。李井首的无名之火对上了霍元甲,而在霍元甲那边,人家还蒙在鼓里,不知咋回事哪。
六姨太忽闪忽闪地大眼,睫毛如蝶翼扇动,扇在李井首心里,扇地他神不守舍……
李井首抬起头,细眼里毒光一掠,直刺窗外。肖仲看到,令他胆寒。
李井首眼里的杀气让肖仲知道他遇到了难,这是和谁死对上了?他想让李掌柜为难的事儿不多,和谁?嘛事儿?眼下正贩卖华工,闹不好要出乱子。
肖仲说:
“掌柜,这拨人送走别干了?”
”咋着?你打退堂鼓?”
贩卖华工一事是肖仲的主意。李井首知道肖账房说那话啥意思,他气不打一处来,说道:
“这不都是让朝廷给逼的。甲午海战的赔款,光向下强征。你说,中国人头上谁没有份?给他娘哩个逼日本人的那是两亿多两白银,两亿!衙门整天征征征!光兴他敛钱?咱不得也想招。弄几个人运出去换点钱有啥不行?干镖局这些年手头哪这样紧过。”
肖仲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
第六章 第2节
李井首的爹是武举人出身,在把守山海关的清军里任职,他吃喝嫖赌,人在军中,如置身军外,又与皇族上司闹得不和,他仗着武举人的资格,瞧不起那些世袭的皇祖长官,上司更不放过他,找茬整他。他一气之下杀了保管军饷的军中账房官,偷了军饷银,到山海关城里找到妓院老鸨,拿银子赎出了窑子里的头牌妓女,自个的老相好,去山中落草了。他用军饷银招兵买马,当了山大王,干起了拦路抢劫的营生。李井首出生在绿林,从小在他爹的调教下习武,满眼是土匪,与土匪比武过招,与土匪称兄道弟,骨子里的匪气由此而生。后来,他爹劫镖让武艺高强的镖师打死了。他爹到底死在谁手里,哪个镖局的镖师打死的他,不详。山寨易主,李井首的娘让新寨主占有了。李井首在山寨继续习武,长大后,他的武艺成了山寨里最出众的。李井首一向记恨他后爹,他要带他娘离开山寨,他后爹哪里恳依,争执中李井首一刀砍翻了他,他后爹挣扎着说,没想到你能杀我,真毒!你这个婊子养哩!李井首的亲爹死后,土匪都开始嘲笑他、骂他是婊子养哩,这句话最戳他的心。他后爹这一骂,李井首挥刀剁下了他后爹的头,一脚踢到山崖下。他杀了他后爹,轮到能继任的新寨主,对李井首的举动大加赞扬,说他后爹霸占了他娘不仁不义,对不起他亲爹,杀了该杀,大快人心。表示李井首要带他娘走,他亲自送他娘俩下山。李井首没想到这个有可能当他后爹的新寨主这么伸明大义,他趴下给他磕头。新寨主扶起李井首,送他娘俩下山了,走了一程路,走到一处路旁的饭馆,新寨主请他娘俩吃饭,说是做最后一别,招待招待他娘俩。新寨主殷勤地给李井首敬酒,说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身好武艺,出去再寻访高手拜师深造,武艺定能盖世。李井首说他学到武艺替他爹报仇,杀那个杀他爹的人。新寨主一惊。
喝着喝着李井首趴到桌子上,他想站起来,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一挪动,乎腾瘫倒,扑翻了饭桌。
“小子唉!你趴这里吧,我不害你,你娘跟我回山喽——”
新寨主暗中在李井首酒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他,把他娘又弄上了山。
李井首他娘当初让他爹从妓院里赎出来,才十七八岁,她换了两任丈夫,儿子长大了,还没四十岁,少妇韵味十足,对男人仍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山寨里土匪对她都垂涎三尺,新继任的寨主哪能放过她。
李井首慢慢醒来了,一阵恼怒,把人家的饭馆砸了个稀烂,走了。他没有回山找新寨主算账,上山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小道,一夫挡关万人难攻,滚石一放,能把上山的人砸地粉身碎骨。当年,他爹偷了军饷逃到那里,清军拿他爹都没办法。
李井首寻访名师,出山海关南下就到了京津之地,他打听到武清县的“鼻子李”功夫天下无敌,李井首想拜在他门下。“鼻子李”就是后来给慈禧当贴身保镖,被称为大内飞鹰的李瑞东。他因鼻子出奇的大,有了“鼻子李”这个诨号。李瑞东不轻易收徒,他看李井首仪表堂堂,心里甚喜,收下了他。
李井首的爹是武举人,其母虽是婊子,她可是倾倒一方的头牌大美人,这样的父母生不出一表人才的儿子就怪了。但是,一个人的品德好孬与外表无关。人往往好把二者划等号,好人好相,坏人恶丑,那只能是对善美的向往罢了,认为好人也得长好看,恶人就不会有好相貌。行善的好人,相貌不好看着也美,那是美德征服了人,恶人与这正相反。
“鼻子李”被李井首的相貌挡住了眼,看着他让人喜,出门时好带上他。“鼻子李”说咱俩一个姓,老天给我送来了个儿子,他让李井首认他干爹。李井首流浪到这里,正无处安身,哪想到有这么好的事,他觉得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了个干爹,又是打灯笼都难找的武艺高强的干爹。在干爹的悉心指导下,李井首潜心习武,几年下来,功夫大进。“鼻子李”被慈禧招进宫里,作了她的保镖,封为二品高官,日日为老佛爷侍卫,与凡间隔开了。“鼻子李”没忘了他的干儿子,他把李井首推荐给了好友大刀王五,大刀王五让他当镖师,在源顺镖局压镖。李井首跟大刀王五继续深造,刀法又习成了,李井首在镖局成了武艺超群的镖师。源顺镖局在天津设立分号,大刀王五让李井首去掌柜了。李井首在商业发达的天津混得如鱼得水,他有武艺,独自支掌镖局,没人管束,本性暴露了出来,吃喝嫖赌与他爹相比,可谓青出于兰。
李井首在BJ源顺镖局当镖师那会儿,已娶了老婆,那时候,他刚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觉得能娶上个媳妇就不孬了,也没法挑丑俊。他老婆是BJ人,人长的除了个头高与李井首般配,模样一般,还有点粗拉的男人样儿,不过她是个烈女子,李井首能看上她,就是她的那股子烈味,老婆跟李井首来天津前已有了身孕。天津不同于BJ,这里是商埠加洋人带来了开放思想的花花世界,李井首的天性一下就被唤醒了。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大,李井首哪还有心思顾及她,李丼首白天打理镖局的事,黑天里四处寻花问柳,哪里还有归家的空。老婆挺着大肚子找到镖局,她的烈性子上来了,哭闹着问李井首整天死哪里去了,要他回家。李井首当即就乖乖地跟老婆回家了,到家后,李井首无视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把她暴揍一顿,警告她敢再去镖局,就弄死她。老婆肚子里他的亲骨肉都不顾,这就是匪气之人干的事。老婆伤心透顶,她的烈性一上来,拖着下身流血的身子,上吊了。
这事让李井首感到家室是个大拖累,从此他就断了再娶妻成家的打算。
李井首掌柜天津镖局分号,自个说了算,他有意接了一趟去东北的镖,他去寻仇人。果然,李井首碰上了他第二任后爹劫镖,他看见李井首吓得屁滚尿流,拚命逃命。李井首一个脱手飞刀,直背刀刺穿了他第二任后爹的腿,李井首拔出刀,戳着他第二任后爹的脸:
“我要杀你,直背刀早穿透你心了。你想咋着死,说吧。”
“要砍要剁由你,我先把话说给你,我对你娘比你亲爹对她都好。我死了你还得有第三个后爹出来,反正你上不了山,你娘也下不了山。”
李井首犹豫了,他想是这个理。又想,那回喝酒他也没害他的命。李井首转身走了。远处的土匪大骂他是婊子养哩,李井首催着镖车急走,他最怕让人听到他是婊子养哩那句话。从那以后,李井首再没走过东北的镖。
李井首哪里知道他娘早就死了。李井首的爹活着那会儿,山上的土匪瞅着寨主的美妻,谗得口水只能咽回肚里,武举人寨主谁都降不了他,他死了,新寨主武艺平常,有点功夫的土匪开始偷偷摸摸地沾李井首他娘的便宜,那种偷偷摸摸地弄李井首的娘,他娘也就忍了。李井首把他第一任后爹杀死,也给他娘带来了厄运,他第二任后爹心眼子不少,没武艺。土匪服他的精明,但没谁怕他。土匪敢明目张胆地对李井首他娘施暴,匪气上来哪还有好,土匪们把他们的寨主捆起来扔一边,对李井首他娘轮奸。嘻嘻呵呵地说,压寨夫人压了大伙那么多年,也该大伙压压寨夫人了。压寨夫人是武举人弄来的,他死了,压寨夫人就是大伙的了,谁也不能独占她。山上的土匪在李井首他娘身上轮了一遍后,他娘爬起来跳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