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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溪午     意中有个人txt下载     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章 花神祭最后一日

    丢失的孩子全都找了回来,挨家挨户登记好送回去。至此,人心惶惶的孩童拐卖连续案终于告一段落。

    另外在找回的孩子中,季然所说的那个朋友确在其中。而且据展隋玉描述,那人被捉的理由和章栖宁如出一辙。

    “季然说她有十六,我瞧着不像。个子不高,比你还小些。”展隋玉照着章栖宁的身高比划了下,想不通道:“如今世道怎么了?你们这些大小姐家里不给饱饭吃,还是现在流行比谁更显小?”

    “哼。”章栖宁没理他,左手扶脸,轻轻翻过一页书,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窗棂边一枝桃花带水横斜而过。

    展隋玉起身绕过桌子,站在章栖宁身后,低眸越过她的肩膀看下去。“礼朝纪文?废帝陵、紫梁玉...你对前朝的事就这么感兴趣?”

    章栖宁继续翻过一页。

    展隋玉俯下身,两手撑在她身旁,低着声音道:“这书你哪儿找来的?”

    男子的气息忽然贴近扑到她耳边,章栖宁微愣了下。反手推开他,将狭小空间内刻意制造的暧昧气息一拍而散。“男女授受不清。”

    她按下展隋玉的肩膀,反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展顾问把心放到肚子里,这本书绝对里外一致,符合它封面的书名,不是朝廷禁书。

    还是说,你其实是想借着书的由头来吸引我的注意?早说嘛,不用这么麻烦,今天是花神祭最后一天,不如晚上赏脸一起去看烟花啊?”

    章栖宁垂眸,眠夜银河静枕流,她的眸色要比一般人深一些,一层浅淡的笑意漂浮在表面,而那笑意之下掩盖着展隋玉看不清的东西。

    碰一碰,会不会散开呢?

    展隋玉鬼使神差地抬手,章栖宁见了先一步转身退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他。展隋玉敛起神色会心一笑,摇头收回手,自叹鬼迷心窍了。

    *

    小贩摘下一串糖葫芦递给满眼期待,泛着星光的孩子。大人一手牵着孩子,给了他两枚铜板。远处的天灯点燃放飞上空。数百盏灯点亮,一齐松手飘向宿州城上空,遮住了一小片星河璀璨的夜空。

    人们都沉浸在花神祭的欢声笑语里。

    衙门屋顶,展隋玉挖了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提酒转身一身轻功潇洒地飞上房顶,白衣蹁跹,如一道孤鸿。

    “展林昭,你还藏酒啊?”章栖宁一手扶着头,慵懒侧躺在屋顶,笑盈盈看着他。

    “展公子,展顾问,展林昭?最近你喊我喊的真是越来越顺口了。”他坐下递了一坛给她。

    章栖宁抬了抬眼,拒了。“我不会喝。”

    展隋玉也不勉强。夜色、星光、月色、灯火,光影重重,明昧交杂,繁华的宿州城在这里一览无余。人间的烟火迷离而安静地衬托在他四周,纷纷变成了虚幻的光阴。他揭开酒封,就着眼前的风景仰头喝了一口。

    “与谁同坐得,清风明月与我。”

    白衣公子,朗朗少年,不负好时光。章栖宁这么想,摸过他身边的酒坛就着偷尝了一口。

    “什么?”

    “没什么。宿州城——是个好地方。”

    章栖宁看着下边的热闹景致,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展隋玉按兵不动,等待着她的下文。

    “知道我是谁了吧?”章栖宁问。她说话的声音渐渐淹没在街市的热闹里,“咻”地一声,一朵烟花炸开在天上,彻底吃掉她最后一个音。指尖在坛口轻摩着,晕乎乎的头脑又好像格外清醒。

    “离家出走被家里找到,会很难办。”

    展隋玉从她手里拿过酒坛,轻轻一拽没拽动。皱眉道:“说不喝。舍不得了?”

    舍不得,说的又是哪个舍不得?

    章栖宁招了招手,等他靠过来后拉过他的手,左右开弓,跟看面相的术士似的。抓住酒坛的那只手意外的好看,修长有力,没什么伤痕。不像常年使刀弄剑,却也比拿笔杆的坚毅有力。

    生命线挺长,一看准能活到磨死人的年纪。趁着酒意,她戳着展隋玉的手心,道:“你说我要是藏在宿州城,藏不藏得住?”

    像是在和手对话,最后一句却歪头盯着展隋玉看。见他没反应,她扫兴地松开手,托头对天上的烟花发呆。展隋玉叹了口气,“章栖宁,你多大了?”

    章栖宁想了想,确认无疑后用手比划给他看。“十六!”

    “不小了,该安定下来了。”

    章栖宁笑出声,“别用老爹一样的口气说话好不好,有损你风流倜傥的形象。”

    展隋玉:“......”

    “为什么离家出走?”

    章栖宁沉默了下,没等展隋玉反应过来,笑道:“三五天一小跑,四五月一大跑。就像纨绔子弟爱吃喝嫖赌一样,离家出走这样通向花花世界,充满诱惑力的兴趣,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三五天,四五月?看来离家出走对她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章栖宁,你少给我嘴贫。”展隋玉:“说得这么轻松,那你怂什么?离家出走,回去顶多跪一晚上祠堂。不对,像你这种惯犯,应该是不论男女先来一顿家法伺候,外加不许吃晚饭,再狠狠关几天。看你下回长不长记性!”

    说完他举起酒坛。跪祠堂?家法?禁食?关几天?章栖宁冷笑了两声,那他怕是要失望了。她听见动静往下面瞥了一眼,“衙门今天也有活动?”

    “没啊,怎么了?”

    章栖宁:“那下面的人神色匆匆,是出事了?”

    展隋玉看过去,果然如她所说。瞅着一个脸熟的喊住了问话,“陈林,一个个的上哪去?”

    陈林抬头看见房顶上的展隋玉和章栖宁,没来得及多想他们俩怎么在那,提声冲展隋玉道:“公子,有人报案。城南臧家——死人了。”

第15章 显露身份

    死的是城南臧府的小厮。

    尸体脸朝下,趴在通向厨房的回廊间,眼球外凸,瞳孔涣散,脖间有五指状淤青,是窒息死亡。鉴于四指在前,拇指印在颈部后,是被人从后袭击。指形纤细,淤青印痕较为清晰平整。

    回廊一侧是小天井,直接看是一面白墙,墙前放了三张上面整齐摆放盆栽的假石桌,另外还在墙角种了茶梅、海棠...

    “抬走让仵作细验。陈林,你跟着去一趟。陈秀,让下人们不要乱走动,更不许出府。徐浩,你跟我来。”

    “是。”

    “公子,章姑娘需不需要我顺便一起送回去?”陈林问道。

    展隋玉朝一旁看过去,章栖宁两手背在身后背对着他们,仰头正在案发现场外欣赏月色。事发突然,直接让她跟了过来,没想到她看见尸体意外地很平静。

    “不用,她跟着我就好。你去忙吧。”

    “是。”陈林平时话不多,做事一板一眼,为人谨慎认真。展隋玉嘱咐等仵作验完尸,写完尸格誊一份给他。

    陈林点了点头。

    “尸体就躺在你眼前,大小姐不应该表示一下吗?害怕的话,我可以把怀里借给你。”

    章栖宁松开背着的手,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展隋玉,目光略过从她身边搬运而过的尸体。“不用了。死人没有活人的表情、温度、不能行动,和瓷娃娃没什么不同。”

    “在变成尸体之前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和瓷娃娃不一样。”展隋玉道:“你之前见过尸体吗?”

    “没有。”

    展隋玉摇头道:“所以说你想的太简单了。无论哪一种死相都不好看,都暴露出人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过于习惯,时间长了人就会麻木。”

    或许是他这种说教的感觉与他平时有些出入,章栖宁道:“难道不是你们比我更容易习惯吗?”

    “这个——”

    展隋玉没来得及和她多说,徐浩便走了过来。

    “公子,臧家人都集中在大厅,可以进行问话了。”

    “行,过去吧。章栖宁,你也一起过来。”

    “我?”章栖宁挑眉道:“我不是官门中人,参与查案难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么?我这个时候按理应该回避吧。”

    展隋玉:“凶手也许还在府里,大家都在忙,谁有闲功夫专门送你回去?刚出了人命,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的。少站这儿浪费时间,麻利点跟过来。”

    “好。”

    大厅内。臧家家主臧锦添和臧家老太君臧王氏坐在上位,臧锦添之妻臧李氏坐在下位,一旁的是她儿子臧秉华。

    展隋玉一行人进去后,臧秉华抬头看了眼,目光最终落在最后进来的章栖宁身上。少年和他父亲相貌上有七八分相像,看人的眼神有种待价而沽的感觉。

    章栖宁抬眸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那人轻声对她笑了笑。

    “你别惹事。”展隋玉在她身边小声道,章栖宁莫名看了他一眼,听他又不自在地哼了一声。

    “放心,我对那样的没兴趣。”说罢,章栖宁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展公子这样的,我倒可以考虑一下。”她扬唇故意凑近了些同他这么说道。

    “你——还是坐下来吧。”展隋玉转过脸轻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愉悦。

    “好,多谢公子体恤。”

    章栖宁坐下后便支头看向门外,完全一副置身事外,闲人走过场的状态。

    王氏老态龙钟地坐在上位,慢慢睁开眼看过来。“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官爷们有什么要问的,就快问吧。老身这把老骨头,总不见得还跑去杀一个小厮。”

    展隋玉笑了笑,道:“老夫人说的是,年轻人做事不周,您多担待。随时可以让人扶您回房休息。”他转头看向李氏,对方胆子似乎不大,和他对上视线手里攥着帕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前两日臧成吉臧老爷家的千金走丢了,来衙门找。他不是藏老爷的弟弟么,怎么不见人?”

    这种妯娌亲戚间的事不用特地询问当家,那自然是问家主夫人李氏了。可谁知李氏刚开口,王氏便抢过话去。

    “他...”

    “他早就分家,自立门户去了。”

    王氏朝李氏看过去,吓得对方立马低头缩了回去像个衣着高贵的鹌鹑一样,应和地点了点头。臧秉华从鼻里不屑地嗤了声,转过脸也不去看他母亲。

    “成吉成亲后便搬了出去,这两年不常走动。怎么,今日之事与他有关?”家主臧锦添开口,语气平淡但积威多年,寥寥几句中听出对方语气里轻微的不耐烦。对他而言死的不过是一个家仆,无足轻重,坐在这里着实浪费时间。现在这么配合,完全是出于教养。

    “臧老爷别误会,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展公子,我知道你是府尹的表弟。但今晚事发前后,家里人都在正厅用膳,没有人离开。老夫还有生意,没那多时间,查案我可以让府中的人配合。”

    “明白了。那就请臧老爷将臧成吉也请来臧府吧。”

    “那个贱种——不行!他早就滚出臧家了!”臧王氏拍桌道。

    在场的人看向她,臧锦添反应没她那么大,神色如常地看向展隋玉,道:“不是说与他无关,这又是为何?”

    展隋玉道:“因为在下要查的不仅是今晚的案子,而是臧府从多年起便疑似与今晚作案手法一致的连环杀人案。”

    话音一落,除了展隋玉本人,其他人都惊讶地望向他。臧锦添眼中也划过一丝意外,皱了皱眉。“多起命案?展公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章栖宁没看光听也知道,这家人的关系非常微妙。大体上是婆婆独大,制衡着媳妇和孙儿,包括另立门户的庶子一家,而且她应当十分讨厌这个庶子。至于当家臧锦添...他似乎对内部兄弟、婆媳、子女关系并不感兴趣。

    臧锦添唇角带笑,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他在生意场上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展隋玉来前便有耳闻。

    “展某平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不瞒诸位,今晚接到报案前不久,衙门曾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中提及的内容也查明属实。而追溯到信中最初的案子,您的弟弟也还没离开臧府。”

    没有实质证据,仅凭信中的内容不足以将矛头指向臧家。本来他还没找到由头来查这件案子,今晚倒是巧得很。

    臧锦添:“匿名信?”

    展隋玉补充道:“是,寄信人虽然不明,但既然信中内容属实,官府就不得不管。还请臧老爷理解,这几日若没有什么要紧事,尽量不要乱走,以免节外生枝。”

    “展公子,族内的生意就罢了,族外的生意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吶。与通来钱庄的生意更是一早便说好的,做生意做能言而无信呢?”

    通来钱庄?章栖宁愣了下,她记得那好像是章家名下的钱庄。等等,展隋玉留下她,该不会打的是这个主意吧!她回头看过去,见那厮正一脸“有劳了”的表情看着她。

    “在下明白,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但刚好我这有个能打通关系的人,有事可以约人来臧家谈嘛。章三小姐,此番还需麻烦你了。”

    不会强人所难?他看着她把这话再说一遍!

    “章三小姐?这位姑娘姓章,立早章?难道是...”臧锦添顺着目光看向章栖宁。

    展隋玉,你大爷的!直接把她给卖了,没听见今晚她说她准备离开了吗!

    徐浩此刻也想起来了,通来钱庄是宿州府内最大的私人钱庄,也的确是那个章家名下的财产。没想到章姑娘竟是那个章家的人,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难怪公子今晚把人留下,原来是有用。

    “展隋玉,你这是什么意思?”章栖宁朝他冷笑了两声,嘴边勾着一缕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展隋玉走近了俯身在她耳边道:“别生气,我能让你做亏本买卖?听说令兄除了经商外还是个武痴,很是敬仰在下的父亲。章大小姐如今是章家当家,自不会亲自来寻人,那最有可能来的就是章二公子。”

    章栖宁愣了下。

    “你连你亲爹都不放过,展隋玉你可真是——不要脸。”章栖宁逐字逐句,确保展隋玉每个字都能听清楚。“不如再加一条,若是有人来带我回去,你帮我拦人啊?”

    展隋玉笑:“这有何妨,本公子应了便是。”

    “你可想清楚了。”章栖宁看着他,“做不到,我可要另外再收利息。”

    展隋玉:“若是做不到,我便再答应你一件事。”

    “武林盟主家公子的一诺,这价值可不低。好,这单生意本小姐接下了。”

    章栖宁无视掉臧家其余几人的目光,看向臧锦添。“明日我会同通来钱庄负责此事的人交代,有什么事尽管在臧府详谈,臧老爷不必有所顾虑。”

    展隋玉:“这下,臧老爷还有什么问题吗?”

    章家的三小姐,有意思。臧秉华看着章栖宁,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章栖宁抬眸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臧秉华散去眼中的算计,露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第16章 虚莱乡

    离开臧家。街道上,月色半洒,湖面倒映着岸边的垂柳。

    “匿名信。”章栖宁摊出一只手来。

    “什么?”展隋玉假装不知。

    章栖宁:“廖子诚身为宿州府捕头,查案的时候却看不到他,这不奇怪吗?而在去臧府之前你和他碰面刚交谈过不是吗?”

    展隋玉笑了笑:“眼神不错啊。所以呢?匿名信怎么了?”

    “展公子如果什么事都要姑娘家讲清楚才行的话,你身为一个男人也太失败了。”章栖宁朝他伸出手,“我帮了你一个忙,也算参与到这件事里了。好奇不行么?”

    展隋玉把手放到她手上,手心对手心,然后握住。

    “你干嘛?”

    展隋玉风流的桃花眼眯笑着看着她,“女孩子都主动伸手了,我还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那身为男人也太失败了。”

    章栖宁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放弃了。“展隋玉,我只是想跟你要匿名信。”

    “你总是对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

    “无关紧要?那什么又是有关紧要?人一辈子有那么多日子要过,可并没有那么多与自身相关的事可做不是吗?”

    “当然有。比如...”展隋玉无奈:“你现在可以紧张一下,害羞一下,然后——”

    章栖宁:“然后什么?”

    “然后听我给你讲匿名信上的内容。”

    “绕这么一大圈你不累吗?我可以自己看。”

    “信上说臧府陆续开始死人是从三四年前开始的,死状与今晚的一致,都是被掐死的。”

    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自说自话的说起来?章栖宁只能听下去,但听后觉得有哪不对。

    “那人知道今晚会死人?”

    展隋玉:“信上没写,应该是个巧合。”

    章栖宁:“信是案发前送来的,随后臧府便出现了命案,时间上未免太巧。你不怀疑是送信的人贼喊捉贼吗?”

    “贼喊捉贼?那贼是谁呢?而且这信也不是今晚送来的,早了几日。”

    “会不会是早有预谋?”

    “有这个可能。送信的应该是知道什么。信里说了臧府处理死后尸体的地方,廖捕头查实后回报属实。但愿臧家最近安分点,不要让人浑水摸鱼,我会让人盯着。”

    “所以你借题变相封了臧府,是因为信里说了什么?”

    “府中的家丁死了大可让家里人来收殓,可臧府的人却是自费处理了。如果真的这么体恤下人,早就在案发时便报官了。臧府并不想让这件事闹到明面上来,这封信交出来官府定会去查臧家,最不利的也是臧家。

    全篇都说臧家让人把尸体埋掉,没提人是臧家杀的。他知道这么多又怎么会没事?若人是臧家杀的他为什么不在信里直接说?杀人的未必是臧家,但也脱不了关系。

    从事件描述的角度看对方极有可能是臧府里的人,这种内容要么是自己写的,要么是找极信任之人代写的。用的纸是常见的普通纸,从用词上看应当读过几年书,再加上和臧府有关系。人我已经让廖捕头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掩耳盗铃,蠢啊。”章栖宁叹道。

    展隋玉一时好奇,“那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章栖宁没想多久,直接道:“要我就直接抛尸,抛在臧府大门前。”

    什,什么?

    展隋玉确定自己耳朵没出毛病,她继续道:“那人既然知道信上的内容,也就是说他要么是臧家处理尸体的参与者,要么是旁观者。

    无论是哪一个,当再死一个人时,无论是谁我都有机会接触到尸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运走或是挖出来再运走都很简单。

    臧府既然安排人去埋尸必然会想到借口来遮掩运尸的事实。作为知情人当然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点,将尸体运回来,趁没有人的时候放在臧府门口。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可以将事情推回到臧府的头上,毕竟还有好几具这样的尸骨可以当证据不是吗?

    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引起很大动静,传到官府耳中势必会逼迫官府不得不查。无论为官是否清廉公正都要介入其中,这是一道双保险,比不知会不会有用的匿名信可靠多了。

    再来,如今的宿州府尹秦熙文是文官清流出身,为官公正,绝不会草草了事。也正因此,这么做才是最有效的。不被发现最好,如果被人发现作为知情人,按照秦大人的性子肯定会保我性命,不会把我交给臧府。

    既达到了目的,又保住了性命,一举两得。”

    见展隋玉不说话,章栖宁忽然反应过来刚刚和他说了什么,神色一顿,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她观察着展隋玉的表情,除了意外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

    “抛尸、挖坟、掘墓,这世上抵达目的的捷径往往缺少道德的约束。”

    “你是喜欢走捷径的人吗?”展隋玉问道。

    “不是很喜欢。因为走这种捷径的前提往往更麻烦。”章栖宁几乎没有思考道。

    不是很喜欢的意思是有必要也不会拒绝。展隋玉眸中闪了闪,接着朝她摊开手。

    “你,你做什么?”

    他道:“手。”

    “为什要给你?”

    “到本公子手上的都是我的,谁允许你抽回去的。放回来。”

    “......”

    看展隋玉握着她手的舒服样,章栖宁怎么觉得他是在拿自己当手炉?

    展隋玉将她送回春风得意酒家。

    刚进门就看见十娘一脸看好戏地模样倚靠在木板上,手里拿着黑色身金色花纹的长杆烟斗在桌子上敲了敲。

    “呦,送回来了?都这时辰了,我还以为你们——”

    展隋玉瞥了她一眼,只见酉十娘坐在那吞吐云雾。也不知她抽的到底是什么,味道不像是烟味儿,反倒有股花草香。

    “不回来干什么?”他道。

    十娘暗搓搓笑道:“不回来,能干的事儿可多了。”

    她的语气太过暧昧,章栖宁扶额道:“你那老不正经的脑子里还能装些什么?”

    十娘哼了声,“全都是假正经。来都来了,那就一块儿吧。”

    “去哪儿?老狐狸,你又没事找事。”

    酉十娘吸了一口长长的烟斗,吐出一口白气。周围紧跟着便云海翻腾,展隋玉只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不一会儿春风得意酒家内便成了另一番景象。

    “怎么带了两个娃娃来?”青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盘坐在十几米高,十几米宽的巨树树枝上,想起来还没自我介绍,于是从树上落下来。从上到下的过程,纷纷落落携带了不少桃花。

    “在下青衣,是此处虚莱乡的主人。”

    十娘走过去单手一挥,好几瓶酒便整齐落在地上。

    十娘自己酿的酒比起那些凡品更容易醉,像章栖宁这样的一口倒光闻闻酒香就已经摇摇晃晃了。

    “野觞浮郑酌,山酒漉陶巾。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

    她闭着眼边吟诗边傻笑起来,还伸手在空中很有韵律地一圈圈画弄着。展隋玉有些不解。

    “她酒量这么差?”

    “十娘酿的忘忧,神仙喝了也能忘忧愁。这位姑娘心思重,压抑太久,殊不知引燃也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青衣道。眯起眼,只见他挠了挠头,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口无遮拦,随便说说。公子,莫见怪。”

    “唔...”章栖宁惺忪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纷纷桃花雨里,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俊俏的郎君。她搂上展隋玉的肩,下巴搁在上面朝青衣笑道:“哪里来的郎君?好生俊俏。”

    展隋玉眼角一抽,这满满调戏的语气。

    “章栖宁,你给我站好了!”

    他推了推章栖宁,谁知不仅没把她从身上甩下去,反而还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章栖宁绕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巴,欠揍地嬉笑起来。“怎么还有一个?长得倒是好看,像展隋玉。”

    “噗。”十娘见状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噗哈哈哈,丫头这酒疯撒的甚得我心!”很有兴致地盯着看个不停,“难得难得,这丫头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胚子,值得调教一番。”

    “闭嘴!”展隋玉扭过头,好不容易拉开章栖宁,耳朵上烧起一层粉红,按住她的肩头晃了晃,喊道:“章栖宁,把你脑子放回来!”

    章栖宁眼睛眨了下,“你生气了?”

    她上前抱住他的脖子,讨好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她身上的淡香扑到展隋玉面前,让他身子一僵,不敢乱动。“别生气。你是美人,我来宠你,乖乖的哦。”

    展隋玉整个脸都黑下来。一旁的十娘已经笑到抽搐忍不住了,就连青衣也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十娘忍笑道:“展公子——噗。需要我们挪位子吗?”

    “滚。”

    章栖宁环着展隋玉的脖子继续调戏,上手那叫一个熟练啊。这些东西她都是在哪学的?跟谁学的?细细追究下去,展隋玉整张脸色都不好了。

    “林昭,你在想什么?”章栖宁凑到她耳旁,兰息轻吐。

    展隋玉没站稳,往后倒了一步,双手向后撑在地上,惊恐地看向章栖宁,连表情都滞停了一瞬。“你喊我什么?”

    “你的表字嘛,笨笨笨。”章栖宁三岁孩子般点着自己的鼻子朝他吐舌头。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忽然又想到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会用舌头弾脑瓜,你想不想看?”

    “停,别靠过来!”展隋玉抵着她的头不许她靠近。

    “噗哈哈!”十娘再也不忍了,直接在铺满桃花花瓣的地上滚了起来。“这丫头绝壁是个天才!”

    “你...”展隋玉两眼晦涩不明地一暗,也不顾章栖宁还搂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把人横抱起来,绕道树的背面去。

    十娘不显火大地道:“呦,展公子,被翻牌子了。恭喜啊!”

    青衣一手负在身后,有些担心道:“这...真的无妨?”

    十娘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展隋玉不稀罕做那乘人之危的事。只是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被我们看见罢了。”

    但想想似乎又不见得。常听陈秀喝完酒抱怨:上次是谁假公济私地阴了牢犯们一把。上上次又是谁道貌岸然地推掉了公干,自己去逍遥快活。还有上上上次...

    十娘摇了摇头:“无妨无妨。再说你没看见他们俩红鸾星动,那姻缘线都紧得拧成一根了吗?”

    青衣点头:“看见了。”

    “那就借二位吉言了。”

    “谁?!”

    所有人警戒起来,十娘看着一旁玄朱色华服的男子优雅地举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头至尾都透着学不来的天生高贵。

    “你是...”

    这是青衣的虚莱乡,旁人进不来,那他究竟是谁?青衣认出他恭敬微笑道:“三百年未见,陛下风采依旧。”

    十娘:“你认识他?”

    玄朱色轻便皇袍在身,赤金掐丝的头冠束住墨发,仅是坐在那便美到不可方物。

    “陛下?请问你是哪代皇帝?”

    他品酒不语,青衣替他答道:“三百年前,礼朝末代君王。废帝,萧楚澜。”

    在场气氛突然尴尬。废帝,还是亡国之君,亏他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在这儿。

    十娘好奇,“你身上有展隋玉的气息,你是从他身上跑出来的?莫非,他是你的转世。”

    萧楚澜笑了笑,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十娘继续:“你和青衣怎么认识的?”

    萧楚澜抬了抬眸:“朕,不认识他。”

    “什么?”

    青衣似乎并不在意。“凡人进出虚莱乡,自是黄粱梦一场。记得是缘,忘了亦是缘。”说罢,他看向章栖宁的方向,无声笑了笑。

第18章 砸钱

    回到府衙,大约辰时左右,廖子诚带着找到的消息敲了展隋玉的门。

    展隋玉打开门,侧身随意靠在门板上,抬手遮了遮明媚的阳光。廖子诚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公子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公子,找到寄信人了。”

    展隋玉:“臧府的人?”

    廖子诚答道:“是臧府的家仆李常在。”

    “家仆?”

    “是。信是找人代写的。”

    “信上的内容一般人不敢代写,那人和他什么关系?”

    “是他妹夫。他媳妇刚怀孕,那人见我来查这件事不敢多事,直接把他招了。”

    展隋玉嗯了声。这种情况不难理解,壁虎会咬断被夹住的尾巴逃走来保全自己,李常在就是被他妹夫为保全自家而咬断的尾巴。

    “人带回来了吧,过去瞧瞧。”

    大牢里,三十多岁模样的人站在那,身上还穿着臧家家仆的衣服。

    “杀人没?”

    展隋玉走进来先是看了那人一眼,然后走到椅子前坐下来,抬头问道。语气不咸不淡的,看不出喜怒,李常在先是打了个机灵,一下吃不准这个公子模样的人想干嘛。但这话一出他立马惊了。

    “没没没!大人,小人绝对没有杀过人!”

    “没有啊,那就简单了。”展隋玉笑了笑,李常在松了口气。

    他想到章栖宁昨晚说的话:如果是她,她会直接抛尸在臧府门口。

    若是臧府没有苛扣下人的口粮工钱,那他这一脸菜色,眼下乌青的模样十有八九是这些日子胡思乱想折腾出来的。

    李常在的衣服略显宽松地穿在身上,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经不大合身了,长期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就算自己不在意,周围的人也会多嘴问一句。而他连改身衣服的精力和时间都没有,估计是全用在计划向官府投匿名信这件事上了。

    由此可见此人的心态实在不怎么样,想匿名信这样迂回的方法大概就够他受的了,又哪来的胆量用章栖宁那套所谓万无一失的法子。

    “没有杀人就好办了。放心,向官府投封匿名信不犯法。你别紧张。”

    就算展隋玉这么说李常在也没放松。

    “问你点事儿。你让你妹夫写这封匿名信...”

    “和他们没关系!我,我不认字,才找他帮忙的。大人,他真的只帮我写了封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李常在突然神经绷紧,再三强调这事跟他妹夫家无关。

    展隋玉自然相信,只不过李常在这么维护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妹夫直接把你交给官府,你倒是一点怨言都没有。还是你之前和他交代,出了事直接撇干净推到你身上?”

    李常在不说话,只慢慢点了点头。

    廖子诚说他妹妹刚怀孕,这两人做事应该是瞒着她的,以防动了胎气。

    “你妹夫只负责帮你写信,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李常在坚定道。

    “他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本公子不和你绕弯子,你知道什么全都老实交代。前面说了,写封匿名信不犯法。可你这信里的内容倒是惊人,五具尸骨啊——说,你到底在里面负责干嘛了!”

    李常在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本就没休息好,展隋玉一认真他反倒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两腿哆嗦着跪在地上。

    “大人,大人,小的真没杀人!真的没有啊!”

    展隋玉冷笑了声:“没有杀人,那你干什么了?说!”

    “大人明鉴啊,小的...小的只是奉命把尸体找个地方埋了,其他的什么也没干啊!”

    “奉命?奉谁的命?”

    “老夫人,是老夫人!”李常在急忙道。

    臧王氏?

    昨晚去臧家一趟,基本不难判断主持家里中馈的表面上是李氏,可实权全在王氏这个婆婆手里。家里死一两个下人臧家可以不当回事,可连着昨晚这都六条人命了,那老太太还坐得住,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太太都那把年纪了,走路还要旁边有人跟着,总不见得是她动手杀人。况且,她一个富家老太太,要斗的对象也是她媳妇儿,还有那个出去自立门户的臧成吉,碍着家仆什么事?没有杀人动机,没道理会杀人啊。

    家里死了人,但死的都是下人。下人间人心惶惶,可偏偏主人家没有任何反应,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昨夜才会在第六起案件发生后有人趁乱偷跑出来报案。

    “她只让你去埋尸,没有别的吩咐?”

    “是。其他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展隋玉起身,对廖子诚道:“死者死于非命,未报官便将尸体处理。触及律法,先行收押。”

    “是。”

    李常在浑身泄气地瘫坐在地上,廖子诚对两个衙役使了下眼色,那两人收到后架着人往里间牢房去了。

    展隋玉背着手走出府衙,正准备上臧府,沿着走了一路,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远远瞧着,被调戏的好像是章栖宁。

    “小姑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就是。瞧这小脸儿,我都怕摸一摸给摸坏了。”

    周围的几个人一齐哄笑出来。

    章栖宁无动于衷,想直接默默离开,可那个几个人把她能走的方向都围得死死的。当街被调戏——这还真是新奇的体验。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匆匆走过,走都走了,又何必还要偷偷转头看一眼?多此一举。

    “让开。”

    “这声音,冷冰冰的我喜欢!”

    章栖宁恶心地轻皱了下眉,扫过眼前的三个丑玩意儿,没有趁手的东西便解下荷包,从里边随手抓了一把铜钱、碎银朝他们脸上狠狠砸过去!在对方抬手挡住的空档,拔下一只发簪抵上离她最近人的脖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地又往下刺了刺,轻易便刺破了那人的皮肤,吓得那人不敢轻举妄动。

    “姑,姑娘,有事...好商量。”有血流下来,本来不信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敢当街杀人,可当他对上那对阴沉沉、看死物一般的眼睛时,他却不敢怀疑了。

    “小蹄子!”有一个同伴似乎想动手。

    章栖宁手往一边动了动,脖子上伤口被划大了些,那人察觉对方明显加重了力道。现在还是皮外伤,待会儿可就说不准了。

    “艹,你他妈想害死老子?!都不许动!姑娘,不...姑奶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了小的吧。”

    章栖宁偏头,目光下瞥似在欣赏簪尖被血染红的模样。一抹白色的身影渐移进她的视线,章栖宁微愣了下,眼中的阴冷一下子就散了个干净,连脖子还被簪子抵着的男子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展隋玉,你怎么——”

    “还真没见谁拿银子砸人,太浪费了,三小姐真是出手阔气。在下好生羡慕啊。”展隋玉冲她笑了笑,“簪子放下吧,举着多累啊。我把这几个混蛋押牢里不就完了嘛。”

    那三人开始还松了口气,后面听展隋玉说要把他们押牢里立马吓了一声冷汗。那可是展隋玉——知府表弟,想押他们进牢那还不简单。

    章栖宁松开手,那三人逮着机会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街对面的乞丐无缝连接,一哄而上地冲上来捡干净章栖宁脚边的铜钱和碎银,连刚松手掉地上的簪子也不放过。

    展隋玉揽过章栖宁的腰一拉,把人护到一旁。

    这群乞丐气势如虹,动若破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章栖宁手扶在展隋玉身前,抬眸看了男人一眼。昨晚的事她还没理清,此刻见他有些尴尬。“不是说把人押进大牢吗?现在人都跑了。”

    展隋玉低头看着她,被她的关注点给气笑了。“小姐,钱都没了。”

    章栖宁:“没事,掉地上的我不要了。”

    “也对,你不差那点钱。人回头我让外出巡逻的捕快逮回来就行。”

    “真给我出气?”

    展隋玉:“当然是真的,他们调戏不成反被揍,这点教训哪够啊。吃几天牢饭,省的日后欺男霸女,胡作非为。”

    章栖宁笑了,展隋玉趁机低下身凑近了些道:“哎,我要是调戏你,你砸不砸银子?”

    章栖宁含笑看着他,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抿了抿唇。展隋玉盯着她樱色的淡唇,有些心不在焉。

    “展公子,只有楼里的小倌才需要女客砸银子。”

    知道她没好话,展隋玉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目光在四周看了看。然后落在一旁盛开的樱花上,伸手折了代替刚刚的发簪插在章栖宁发间。

    “我还不至于被一朵花收买,这可不算调戏。”章栖宁小声道,嘴角微微上扬,耳尖不自觉染上一层粉红。

    展隋玉嘴角无声勾了勾,顺着她说下去,语气中多了一丝宠溺和诱哄。“不算不算。你怎么在这儿,还没穿那身黑斗篷?”

    章栖宁摸了摸发间的花,颇有不满道:“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刚把答应你的事办妥。谁知转头碰见三个不长眼的,倒霉。”

    展隋玉没心没肺嘲笑了她几声,顺带还顺了顺毛。“忙碌使人忘记烦心事。我正要去臧府,三小姐不如一起吧。”

第19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黄衫女子下了马车,抬头盯着臧家的门牌瞧了许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藏于袖中。清秀的细眉不由蹙了蹙。

    展隋玉和章栖宁从远处走来,见那人站在臧府门前许久不动,直到一个小女孩从马车里钻出头,脆生生喊了女子一声娘,然后抱着自己的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慢点儿,把裙子理好。”

    “爹爹呢?”

    “在里面,别急。进去后跟着娘亲和爹爹,不要乱跑。”

    女子眉头舒展开,看着女儿眼神一下子温柔下来,在她头顶摸了摸。

    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前几日被拐孩子中的一个,臧成吉的女儿——臧莺莺。

    “臧莺莺?她娘应该就是臧成吉的发妻——臧黄氏。”

    章栖宁看那女子坐的虽不是宝马香车,穿的虽也不是什么天水碧、千金裘这样难得衣料布匹,但也是比一般大户要精致的姜黄鹂,织一匹需绣娘耗费大半年的时间,做一身衣裳从手工到成品,大约需要一百多两。

    “没想到臧成吉自个儿不着调,倒很有妻女福。”展隋玉道。

    章栖宁:“他成亲后便要分家,哪怕王氏不肯平分家产也要到外面自立门户,据说就是这位黄氏坚持的。

    有钱讨好不难,肯花心思却难得。看来传言不虚,臧成吉对这位夫人真的是千依百顺,万般呵护。”

    原想是怎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让臧成吉对她言听计从,却没想到是位小家碧玉。臧锦添的弟弟倒是让人颇为意外啊。

    “你看她在门口犹豫这么久,想必是不想进去的。看李氏的处境,可以理解她为什么要坚持出府。倒是个懂得破财消灾的聪明人。

    人如果不是臧成吉杀的,你不妨从她这儿入手。她对臧府感情不深,唯一的牵挂就是相公和女儿,不会替旁人遮掩什么。你——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甚?”

    章栖宁偏头,见展隋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有些沉默。

    “没,就是你突然这么好心帮我......不会要收利息吧?”展隋玉摸了摸鼻子,桃花眼悄悄转过来瞄她一眼。

    “...”章栖宁不理他,独自往前直走。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素色衣裳,肌肤娇嫩,神态悠闲,淡金色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头发简单地挽起,其余披散在身后。他还记得初见她那会儿,章栖宁浑身上下,严严实实遮得不露一丝油皮,谁也不知道那黑斗篷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男是女?是丑是美?是冷淡是热情?是狡诈是坦荡?是奸猾是真诚?

    现在这黑袍揭开,他看的见她秀雅的容貌,但她在他脑海里印象却再一次的模糊起来。

    恍惚间,甚至会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废帝陵破庙,是两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他大概明白最初那一丝违和是什么了,那是外表与内里的矛盾。

    章栖宁不像闺阁女儿,行事从不温柔守礼。她聪明、狡猾,可以将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可以冷静地面对眼前的状况。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冷酷、不委婉,有时甚至带着一定的极端性。

    看见这样的她,展隋玉忍不住会想,要是他刚刚没有出面,要是那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是不是真的会割断那人的脖子。

    她那时眼里的肃杀与冰冷都是真的,她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章栖宁走在前面,抬手摸上发间的樱花。

    “别碰,待会儿掉了。”展隋玉出生道。

    章栖宁手里顿了下,慢慢收拢回去。转头道:“你到底去不去臧府?”

    “去,当然去。”展隋玉抬脚跟了上来。“三小姐请。”

    进到臧府,臧成吉一家坐在大厅。

    臧莺莺见过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他来。“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黄氏听女儿说过,知道他是衙门的人。起身感谢道:“莺莺的事,多谢大人了。”

    展隋玉淡笑着,端着一副陌上公子的样,彬彬有礼道:“职责所在,孩子没事就好。”

    臧成吉冷不丁哼了声,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对吸引自家妻儿视线的男人不带任何好感。

    “跟他废话那么多作甚,本来衙门就不是养饭桶的!”

    黄氏朝他使眼色,臧成吉不服道:“我又没说错,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本分。”

    “人家不尽心,莺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黄氏拉了拉自家这位,不好意思地冲展隋玉他们笑了笑。

    在场的除了他们一家,还有李氏。

    当臧成吉一家闹哄哄时,这个安静的女人就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向来胆小的她就那么抬头看着他们吵闹。面对臧成吉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她看在眼里竟有着一丝羡慕。

    这李氏和臧锦添的感情大概不怎样,章栖宁心里想道。

    “夫人,今日就您一个人在?关于案情,公子有些话要问,不知今日是否方便啊?”

    嗬,现在直接替他说话了,问都不问一声。展隋玉摇摇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话虽如此,他嘴角却勾着一缕笑,并没有说什么,还有些放纵的意味在其中。

    他看向李氏,面上温和解释道:“是这样,有关匿名信有了新的进展,在下有些问题需要请教。不知臧老爷和老夫人是否方便?”

    李氏紧握着帕子,站起身,说话时避着他们的视线。“老爷在书房理事,婆婆在自己房间。二叔一家刚来,要先安顿下,我让丫鬟带两位去吧。”

    臧成吉家住城东,李氏和他们一家的关系未必有多好,看来她对于王氏这位婆婆是打心眼儿里惧怕。不过,就算婆婆再怎么凶悍严厉,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吧?

    也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展隋玉:“夫人您忙您的,我们随意就好。”

    丫鬟领着他们先去了王氏的住所,王氏身边的老婆子出来让他们先在厅堂里等一会儿,说老夫人一会儿就来。

    这真是好长的一会儿。

    等王氏到了,她先是被人扶着坐到上位上,耷着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们一眼,将袖子、手上的佛珠串...慢条斯理地将物什都挨个理了一遍,才不慌不急地开了口:“这是要问什么?一齐都问了,也省的老身这把老骨头颠来倒去的瞎折腾。”

    老太婆这话听了让人浑身不舒服,明摆着是故意的。

    怕瞎折腾你直接让人进来问完话不就完了?偏要摆阵仗,臭显摆,自己折腾自己。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只见对方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笑。

    “老夫人要是说实话,在下也就不用来打扰了。”

    王氏皱了皱眉,停下手,看向展隋玉。“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隋玉笑了声,也不急。

    “晚辈也不跟您兜圈子,省得您嫌麻烦。寄匿名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据说这信里的其余五具尸体当初都是奉您的命埋的。我想问问,人死了您不报官,让人直接埋了——这不合适吧?”

    王氏:“不过是家仆,死了便死了。按理就不该由臧家出面料理,可他们家里又没人来认领。我们家能如何?

    臧家在宿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事传出去谁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我那儿媳是个不顶用的,只能由我老婆子出面,出钱让人将他们埋了,也算仁至义尽。

    我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但听你的意思像是在怀疑是老身杀的人。”

    王氏闭眼拨了下佛珠。

    “宿州府大户人家不少,你不妨去打听打听。像这种事,都是这么处理的。难不成都有杀人嫌疑?”

    说完,王氏便冷冷笑了两声。

    “略有耳闻。如此,也是无奈之举。”展隋玉表示理解之后,话锋一转。“不过老夫人,我想有一点您是搞错了,在下今日要问的并非是您有没有杀人。”

    “什么?”

    “那五具尸首经过查验,都与昨晚的尸体一样是被人给活活勒死的。完全是死于非命,按律应当交于官府,而您自作主张就把尸体给埋了。按照我朝律例,您这属于毁尸,可是犯法的呀。”

    王氏表面处变不惊,眼里却闪了闪。展隋玉将她这一反应收入眼底,心下有数了。

    “勒死?老身怎么知道?下人来报,这些事还要亲自去看不成?当然是直接让下人处理了,免得家里沾了晦气。”

    不知者不怪,若是王氏咬定她不知道那五人是被勒死的,只是将事交给下人去处理,那这毁尸的罪名也就落到当时处理此事的下人身上。

    “不知道?未必吧。”

    章栖宁侧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手靠在扶手上,一手静放在大腿上,懒洋洋开口道。

    “记得昨晚公子问话时,老夫人说的是自己老了身体不好,杀不了人。其实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买凶杀人,下毒...不费力气的方法也有很多种。

    先不提勒死的过程需要多少体力,光凭要制服一个年轻力壮,而且力量上本就胜于自己的男子,这就不知需要多少消耗。

    你一口咬定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动手杀人。不知道死因,难道老夫人是开了天眼,能未卜先知?”

    王氏浑浊的老眼有些凶狠地盯着章栖宁,靠坐的身体也直起来些。

    “死因是下人通传上来的,我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章栖宁支着头,唇角勾了勾,不紧不慢道:“当然奇怪了。昨晚禀报时会说明的情况,前五次竟一次都没提过?知道是被人勒死的却不告知主人家,这禀报的人是何用心啊?”说完她的视线看向王氏身边服侍的老人。

    “人死了,怎么死的?这么问不是很正常么,不问清楚状况就向主人家禀报这种事,也就只有还未经调教的粗使丫头才做的出来。老夫人持家多年,身边伺候的人连这些都不懂?”

    “你!”

    王氏忽然又被打断,章栖宁本就没打算给她插嘴的机会。

    “公子,看来老夫人不仅有毁尸的嫌疑。能在她身边服侍的人肯定都经验老道,知而不报想是必有授意。呀!那老夫人您现在还有包庇同伙、协同作案的可能呢!”章栖宁顶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故意惊讶道。

    王氏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简直毫无家教!”

    “家教?”章栖宁本就生得白皙,略施粉黛下竟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眼眸漆黑,唇色浅淡,轻声一笑,优雅的皮囊下自有一股沉静高贵的风华。仔细瞧去,那上扬的眼角似乎含了一丝冰冷的讽意。

    “我生养自兰台章家,谈家教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站起身,细致乌黑的长发滑落到身前。一笑中带着三分清纯,三分可爱,三分狡猾,还有一分隐藏在深邃眼眸里的阴郁。那阴郁虽浅,却极能震慑住人,透着一股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狠劲。

    “另外,臧家与我家做着生意。这生意有或没有,对我家来说无所谓,可对臧家就...”

    苏州城内没有比章家的通来更大的钱庄,此时若断了生意,再联系其他的钱庄定会误事。而且被章家剔除的生意,一般人哪还敢接。

    “我辈分虽小,可臧老爷见我怕也是要客气几分的。所以老夫人,你也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她站起身转身朝外走。

    “家教?呵,从里到外十几步,等的腿都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私建了行宫呢。还跟我谈家教,呵。”

    章栖宁一路嘀咕,里面又没旁人说话,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得见。说完她也正好出去了。

    “......”

    王氏被她留在里面对着展隋玉,整张脸皱成一团,连气色都被噎得好了些,捂着心口抬头又顿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说了她一不高兴就断了和他们家的生意,这丫头明摆着在威胁她。

    王氏最终气不过,只能攥着帕子,抬手颤巍巍,心有不甘地指向门口。

    展隋玉侧过身,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第20章 讨好

    章栖宁面无表情地从王氏房间里出来,两手环在身前轻哼了声,朝后看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轻蔑。在家里倚老卖老习惯了,遇到个人都以为是自家的晚辈可以随便搓揉。

    总之,展隋玉要问的她都已经问了,也算本色出演了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章三小姐。

    “到底是女眷,大宅门里弯弯绕绕那么多,就算问也不会好好说。所以,待会儿还要请三小姐帮一个小忙。”

    来的路上突然笑嘻嘻这么说,得罪人的差事全都扔给她。

    花圃里牡丹正蓄着花苞,她走过去刚想看一看,一旁突然冒出一声姐姐来。

    “好巧,姐姐赏牡丹呢?”

    臧秉华身穿藏青色的袍子朝她走过来,才四月多他便拿着一把扇子。章栖宁看过去,他看她的眼神算得上温和。很快章栖宁便移开了视线,看样子不打算和他交流,而臧秉华却满口姐姐的黏了上来。

    “藏少客气了,不过见过两面怎么连姐姐都叫上了?”章栖宁勾了勾唇角,敷衍道。她可没有乱结亲戚的爱好。

    “我年尾里出生,本就小。不让叫姐姐,那就...小姐姐?”

    有什么区别吗?

    臧秉华仿佛没看见章栖宁的冷淡,挑眉看向花圃里的没开的牡丹,眼里兴致十足。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可惜啊,这么千姿万娇的牡丹——最终也只能和那老太婆一样入土。”

    他站在一旁,恶意如带毒的黑色蜈蚣,扭动着身子爬上他的瞳孔,占据视线,逐渐将眼前染成模糊的黑。折扇打开了一点挡在下巴前,嘴角扯出一丝冷冰的笑。

    “老太婆?藏少,那是你祖母啊。”章栖宁侧眸看向他。

    “噗——”对方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事,弯腰低声笑起来,“啪”地一声合上扇子。眼里的恶意消失不见,他直起身摆手道:“祖母?哈哈哈,姐姐,你别逗我了!竟然讲这种话——你也知道,亲情在我们这种家里可没什么价值。”

    “呵,说的也是。”章栖宁收回视线。

    “姐姐,你别没事跟展隋玉那小子查什么案了,累不累啊?”

    “那小子?你口里的那小子比我还大三岁,你喊我叫姐姐,喊他叫那小子?”

    王氏借头疼下了逐客令,展隋玉一出来就见章栖宁身边杵着个晃眼玩意儿。他抵着下巴观望了会,在章栖宁看过来时朝她笑着抬了下手,无奈章栖宁没什么反应。

    “聊什么呢?”

    见展隋玉过来,臧秉华顿时兴致全无。“切,烦人精。姐姐,下回聊啊~”

    “他怎么过来了?”展隋玉走到章栖宁身边道。

    章栖宁转身,“谁知道呢?”

    “你怎么和他聊这么开心?”

    宿州府的纨绔子弟到处惹是生非,多多少少在衙门里都有点案底。而臧秉华这个人底子干净,但这也不是说他就是个好人。他突然对章栖宁这么殷勤,难道是盯上她背后的章家了?

    “开心?物以类聚吧...”

    物以类聚?展隋玉不解地看向她。

    他能感受得到,章栖宁身上偶尔会散发出一种低迷、阴郁的气息。那就像是一只躲藏在幽深黑暗里的猫,只有一双会发光的眼睛暴露在外,谁也不能以偏概全地想象那只猫的全貌。

    这只猫靠太近会惊走,靠太远会跟丢。必须把握恰当的距离,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整个局面就忽然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你做什么?”后脖颈冷不丁被人捏住,章栖宁身子一怔。“展林昭,这几天对你客气点,你还——”

    展隋玉一手轻按上章栖宁的头揉了揉。“听说捏住猫的后脖颈,她就会乖乖的保持不动。一时兴起想试试。”

    “猫?”章栖宁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从自己身上移开。“你用那么可爱的东西跟我比,真的非常不合适。”

    你不是个东西。展隋玉想了想,把这句有歧义的话收了回去。

    “三小姐,你是不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什么误解?你长得其实非常——”

    “王氏说什么了没?”章栖宁打断他。

    展隋玉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关注她的脸。

    “没有。”

    “没有?”

    展隋玉:“就是没有才奇怪。你也看见了,她身上的嫌疑可不小。如果她还是之前的态度反而没事,可她退而不谈这就很值得深究了。王氏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能把她先收押吗?”

    展隋玉摇头,“虽然非常可疑,但没有实证,官府也不能仅凭怀疑就抓人。”

    章栖宁:“那现在去见臧锦添?对了,我还用继续装么?”

    “不用不用,哪能回回都麻烦三小姐您。走吧。”

    书房外,下人禀报了臧锦添。进去时臧锦添正在收一幅画,他刚刚一直在看画,不知那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章栖宁见他眼睛有些泛红,眼中的怀念伤感之色还未散尽,朝展隋玉使了个眼神。

    像臧锦添这样的笑面虎,有什么是让他动情不忍的?

    “打扰臧老爷看画了,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展隋玉不经意问道。

    臧锦添敛起神色,未抬头先是笑了笑,把画小心卷好放回原处,看得出他对这画很是在意。

    “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只不过年轻时候的涂鸦,不值一提。”

    “先前我去了通来钱庄一趟,听那的掌事说臧老爷是个活财神,不光财运好,就连在生意买卖上也很有心得,二十又四便打下了坚实的家业,自此以后更是一路亨通,让宿州其他人都分外眼红。”

    章栖宁浅笑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奇。展隋玉知道,她这是又演上了。

    “家兄家姐说了,我生在章家却不是经商的料,混吃等死就是日后我唯一能干的事。”

    臧锦添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顺着她先说下去。“三小姐过谦了,兰台章家是天下第一雅商,有如此家底三小姐自不必和我等一般计较。说到底,令兄令姐是想让三小姐活得如现在一般逍遥快活,那么说也只是打趣罢了。”

    章栖宁低眸含笑,“说的也是,可我不甘心啊。闲人当久了,偶尔也想求个上进嘛。臧老爷年少有为,创下偌大家业,我也想求求经。都说一叶知秋,看画知意,想必臧老爷年轻时的胸襟志气便不一般,不知方不方便给在下一观?”

    章栖宁看向那幅画,又道:“我不是官场中人,这案子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聊,我在一旁怪无聊的,也好有个事做。”

    她语气慵懒地摆出一副小姐架子来,展隋玉不由朝她多看了两眼。臧锦添看向展隋玉,只见他无奈宠溺地笑了下。

    “她闲不住,臧老爷多担待。”

    唉,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办正事还携带夹私。臧锦添自以为看出这两人间的关系,看破而不说破。原不知章家三小姐为什么会和宿州府衙扯上关系,今日算是明白了。

    臧锦添笑了笑,“三小姐,实在抱歉。若是寻常画作倒也无妨,只不过臧某没你说的那么胸怀大志,年少时也只顾儿女情长。那幅画画的是在下亡妻,实在是不方便给三小姐赏玩。”

    亡妻?

    “抱歉,是我唐突了。”

    “无妨,也怪臧某一开始没说清楚。”

    章栖宁转身:“你们聊,我留这怪闷的,出去转转。”

    臧锦添:“来人,招待好三小姐。”

    章栖宁伸手拦住跟上来的下人,笑了笑。“不用,我就在附近转转。”

第21章 暗示

    从王氏住的地方到臧锦添的书房,再到现在走过的地方,章栖宁想她从未见过这么破碎、不完整的风格。

    王氏房内的色调以棕红、深色为主,无论是架子还是哪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花纹繁复的花瓶、毛毯、茶壶等事物填满了整个房间的空隙。那仿佛是用无数名贵珍宝堆出来的安乐乡,就连阳光都只能萎缩成一丝一丝地照射进来。简直和她那被财富、权力塞满的内心如出一辙,企图把人活活憋死。

    臧锦添的书房简单厚重,颇有家主之风。架子上一半放书一半放青花瓷瓶做装饰,水墨画的屏风后是他真正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另外便是账本和算盘。屏风前是他接待外客的地方,案上时刻备着茶水。

    臧家做的是典当生意,故而无论是他还是王氏房里都放置着几件市面上颇为稀罕的物件,另外还有几件传家宝——当然不是臧家的传家宝,对臧家而言还没到拿这些当传家宝的地步,略有些寒碜了,是有人拿来典当的吧。当做装饰,或是炫耀意义上的战利品绰绰有余。

    富人以看人无钱为乐,上位者以看人无权为乐——无聊而又无止尽的低级趣味。

    而她现在所在的小花园虽是中规中矩的格局,但里面栽种的花木连普通品种都算不上。就像靠近圆洞门的玉兰花,树身有些弯曲,无意偏向圆形门洞的方向,可以想象它开花时花影半藏半露下的美景。

    这棵树长得并不好看,只能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里许多的花木都是这样,完全是凭心性随意而为,毫无章法。但原主很有灵性,即便是随意而为也能显出山水真趣,毫不做作,倒有几分“巧于人做,宛自天开”的意境。

    臧家就她现在看来,家人彼此间的关系完全独立,几乎是各行其是。这处又是谁的?不像是臧家人的手笔...

    “章姑娘。”“漂亮姐姐!”

    两声在背后一同响起,章栖宁转身看过去,是李氏和臧莺莺。“臧夫人。”

    “章姑娘怎么在这儿,和你一起的公子呢?”李氏是个温和娴静的人,和自己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臧莺莺时的眼神更是温柔。

    “展隋玉他们在书房说话,我闲着无聊出来随便走走。对了,夫人知道这里是谁布置的吗?给人感觉朴实又放松,很舒服呢。”

    “是啊,整个臧府我也最喜欢这里,所以带莺莺过来玩儿。”李氏想了想道:“这是先家主夫人一花一草亲自布置的。”

    “先家主夫人?”

    臧锦添的亡妻?

    李氏:“是,先家主夫人——臧胡氏。”

    又是睹画思人,又是将她布置的花园保留的这么完整。还真让人意外。

    章栖宁:“臧家主这么宠爱先夫人,不知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用温柔如水来形容她都远不足够。”李氏道。“我与相公还住这儿时她已经过世了,经常会听到下人谈起她,待人温柔,敦善纯良。”她轻叹了口气,“或许她是有些过于温柔了,明明都嫁进了臧家...”

    只见她眼神暗了暗,似在惋惜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

    李氏微愣了下,这位章小姐还真是不一般的敏锐。“应该是...病逝。”

    应该?呵,章栖宁无声笑了笑,多么微妙的一个词啊。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不用继续问下去,就算问了李氏也不会说。

    “现在的家主夫人是续弦?”

    李氏摇头,“家主与先夫人很恩爱,可惜一直无子。老夫人做主纳妾,那位去世后,家主无意再娶。念她原先产子辛苦,便抬了她做正妻。”

    章栖宁会意,原来是老夫人“一眼相中”的。

    “娘,娘。”

    臧莺莺不知扑到哪去玩了会儿,脸上蹭得有点脏。李氏蹲下身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跑哪去了这是,小花猫?”

    臧莺莺在她手下“咯咯”直笑。她一抬手,纤细的手腕上露出几块淤青,伤痕发淡紫色,有消肿的迹象——是不久前受的伤,最多不过三五日。她迅速把袖子拉好,侧目朝章栖宁看过去,见她正被一旁的玉兰花吸引。

    “三小姐。”展隋玉问完话出来,找到她喊了声,然后走了过去。

    李氏背对着他,同章栖宁道:“莺莺玩了一身汗,我先带她回去了。”

    “夫人,今日多谢。”

    李氏没说什么,笑着冲她点了下头,带着女儿先走一步。

    “怎么臧家的人都喜欢来找你谈心。”展隋玉两手负在身后道。“又聊了些什么?”

    “这花园离臧锦添的书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李氏带着女儿去哪不能玩,偏偏来这儿散心?人都是很委婉的存在,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有迹可循。比如——忙了这么久我不仅饿了,还打算找点乐子,所以展公子请我去尝宿州小吃吧?”

    章栖宁踮脚凑到他身前,雾黑的眼睛里平铺着一层薄薄的浅金色暖阳,乖巧的眉眼盛着不怀好意的灵动,笑盈盈看着他。

    展隋玉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一怔。章栖宁唇角上扬,刚升起些得意准备站好,展隋玉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抬手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好好说话。”

    他俯下身,和她平视着:“想吃什么?”低醇的笑声如春风一般落在她耳边,心跳放缓猛跳了下,大脑空了空。

    “?”

    “不过吃之前,先把正事说清楚。”

    章栖宁回神垂下视线。你说你,没事调戏他做什么?简直吃饱了撑的。

    她轻咳了两声,欲盖弥彰道:“我和李氏谈到了臧锦添的亡妻——臧胡氏,她的死可能与王氏有关。李氏不想在臧府久留,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来找我说些有的没的。你不妨让人去查查当年的旧事。”

    “臧胡氏...”

    “另外,李氏手臂上有伤,应该是最近三五日内受的伤。她女儿看见了但并不意外,想是习惯了。”

    展隋玉:“你是说李氏被家暴?不会吧,臧成吉对他夫人、女儿的稀罕样不像是装的。”

    “臧成吉头脑简单,性子急躁,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功夫他做不来。我没说他那紧张到有些神经的样子是假的,只是觉得有些内情,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一声而已。”

    “弹女孩子脑瓜。展顾问,你还要脸不要?”

    “要,不过是三小姐在纵着我。你看,就算是现在也根本没在生气嘛?”

    “谁说我没有生气。”章栖宁抬手把脑瓜还回去:“三小姐,三小姐...昨天起就一直这么叫,章三小姐比章栖宁好听吗?”

    这丫头可真记仇。“所以你这几天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是在和我赌气?”

    倒也不全是。身份既然暴露,章家人也很快会找来,来的十有八九是她二哥,章家的态度总要让他先适应下。等等,她为什么要让展隋玉先适应下?章栖宁低下头不说话,心里九曲十八弯各种思索起来。

    展隋玉叹了口气,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揭了过去。

    “栖宁不是饿了吗?路上想想要吃点什么。”他伸手在她眼角蹭了蹭,柔软的睫毛扇动从他指背上擦过。

    “无忧糕、小酒酿、醋鱼...”章栖宁报了一串菜名出来,疑似早有预谋。

    他一边听着,一边带着人往外走。“你吃的完吗?”

    章栖宁抬眸一眼看过来。盯——

    展隋玉:“...吃不完,我帮你打包。”

第22章 江边鱼摊

    熙熙攘攘的街上,现在已经是午后。阳光不复早上那般清透,浓稠了些,也裹上了些蜜糖的颜色和甜味。

    两手背在身后,一袭白衣朱红色腰封光鲜夺目,比春光更明媚的是展隋玉。同样一袭素色衣裙,淡蓝色绣花点缀在裙摆袖口及衣领,即便行为低调那张脸也低调不下去的是章栖宁。

    “糯米糕,糯米糕。”小贩掀开蒸笼上的盖布,一股热乎乎,又香又甜的味道像被一下子扎破似的,柔和地迸发出来。他手像扇子一样扇动着,靠近后香甜味更加浓了。

    他笑着脸积极招揽生意,见章栖宁朝这边看过来,愈发卖力地吆喝自家的蒸糕。“小姐,热腾腾刚出炉的糯米糕,来一份吧!小巧好看,又甜又糯,一口一个吃着方便,拿手上又好拿。来一份吧,小姐?”

    章栖宁走过去凑近了点看,白色热气中渐渐看到被捏成圆形淡黄色五瓣花瓣形状的糕点,还挺精致。

    “这是什么花?看着有些像梅花。”章栖宁喃喃道。

    “这是俺家那婆娘仿着家门口的花捏的,说这样好看些,买的人多。”小贩像是新婚,提到自个儿媳妇还有些害羞,伸手摸了摸头。

    看来这小贩运气不错,娶了个会做生意的媳妇。章栖宁笑了笑,“那买的人多吗?”

    小贩愣了下,这长得仙女似的姑娘怎么像在和他唠嗑?

    “多!好多小姑娘都喜欢!还有...”小贩笑嘻嘻朝展隋玉看过去,道:“还有很多公子买了讨心上人喜欢。”

    得,这小贩不仅娶了个聪明媳妇,自己也很会做生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展隋玉含笑上前要了一份。

    “好嘞,谢谢公子。”小贩动作麻利地包好一份递给章栖宁,“小姐请。”

    “心上人?展顾问这糕我吃了感觉有些亏啊。”章栖宁拿起一个尝了尝,展隋玉凑到她手边就着吃了第二个。“你?”

    柔软的唇碰到她的指边,展隋玉叼走她手里的那块甜糕,仰头吞进嘴里。“太甜了。”

    这个登徒子。章栖宁蜷起手指,被他碰到的地方有些发烫,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有什么关系?”

    “也罢。走,带你去吃鱼。”

    心上人?展隋玉笑了笑,碰上唇回味起指尖的甜来。他要就要枕边人。

    章栖宁想展隋玉说带她来吃鱼,以为是去哪家酒楼,谁知他直接把她带到了江边。虽是江边但也不完全是,离江还是隔了点。店家在江岸不远处搭了好几个棚子,油白布做顶撑起来,里面安排的桌椅都是用竹子做的。开店的人正在架烤炉和锅子,灶台是用砖头和泥砌的。

    在忙活的人是一大家子。掌厨的是家里的老大和老二两个年轻汉子,他们一般申时过半的时候开门做生意。两个媳妇正忙着做开工前的准备,把桌凳放下来,用抹布擦干净。另外一个女孩儿看着年纪轻些的是家里的小妹,她带着一个更小的娃娃在一旁洗菜。

    老大抬头远瞧着走来两个人,看见是展隋玉抬手热情地打招呼。“展公子来了,这还没开门,来来来!里边坐。”

    调料用的差不多了,老二正忙着把新的从袋里装到罐中,一时腾不开手。皮肤黑黑的男子冲他爽直地笑道:“展公子,好久不来了。”

    “之前出公差,刚回来衙门里又有案子,一时忙不过来。”展隋玉和他们看起来颇为熟悉,就连家中女眷见到他也不认生避讳,都笑着打招呼。“这是章栖宁,章姑娘。说到吃鱼,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们家,骗她走了小半个宿州城才把人带过来。”

    他转眸又和章栖宁介绍,“这是游大哥,那边是游二哥,戴头巾的是大嫂子,围围裙的是二嫂嫂。”

    “展公子来了?”游家小妹卷着袖子乐呵呵跟过来,小麦色的皮肤,脸上透着红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让她看起来极有活力。小外甥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两颊上肉乎乎的,每跑两步上面的肉都要跟着颤一颤。

    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展隋玉道:“那是游家的小妹妹,孩子是游大哥的儿子小宝。”

    岸边上石头比较多,小宝的小短腿迈的十分艰难,游小妹一手捞起他夹着往这边过来。

    不拘小节,率直可爱。章栖宁看见这姿势后不禁笑了,随后大大方方跟刚认识的哥哥嫂嫂打了声招呼。她外表是极漂亮乖巧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盛着笑意,笑起来时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有了讨好人的心思声音更是甜丝丝,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游大和他的媳妇儿、弟妹早就看见展隋玉身边的这位了,还从没见展隋玉带过姑娘来,更别说长相这么标志的了。

    “家里的小本生意,章姑娘看着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别嫌弃。”游大有些憨道。心想展公子带着姑娘该去城里的酒楼才是,怎么好把人家往江边他们这种粗陋地方带呢。就是太年轻,不懂啊。

    章栖宁笑了笑,自是看出游大眼中的那一丝窘迫和担忧,开口快意道:“怎么会呢?游大哥,我觉得挺好的。更何况展公子请客,当然要来。”

    她这么说,游大他们也为展隋玉松了一口气。

    展隋玉:“他们家的鱼都是现捉的活鱼,做的鱼美味鲜活是宿州一绝。”

    章栖宁笑道:“那是得尝尝。”

    “时间还早,大哥你们忙你们的,给我们留个位就好。我带她去江边走走,看能不能捉两条鱼回来。”

    游大心里干着急。别捉鱼了,这些我们搞定!公子你倒是带人家去赏赏景什么的,可长点心吧!他嘴上应着好,心里却为展隋玉捏了一把汗。但看章栖宁一脸“好像挺好玩”的样子,转念又想:“罢了罢了,这可能是有钱人家的消遣。”

    “对了公子,季少侠也带人来了。他们借了鱼篓往南边去了。”

    “季然?”展隋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行,那咱们也过去看看。”

    他们走后,游大跟他媳妇说:“公子这不行啊,还没我当年追你花的心思多呢,你说是吧?”

    游大嫂拍了他一下,说他懂什么。“原本公子带着章姑娘过来,江边上冷了披件衣服,磕磕碰碰什么的多好制造机会啊!就你大嘴巴捅破了,把人往季少侠那边引,坏了公子好事。”

    游大忽地明白过来,“难怪我看公子刚刚好像有些失落。要不...今晚鱼锅里给公子多加些菜?”

    好像有些失落,在游大眼里忽然很有心机的展隋玉表示:他真没想这么多。

    没想到这么巧,季然也在。那小子从上次之后就没露过脸,还欠他一顿酒呢,要不...今天让他付钱?

    江边南岸,天色半暗,是如水一般清透的深蓝。

    季然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镯子一样的东西。渐暗的天色下,男子温润的侧颜越发柔和,宛如东边若隐若现出的月色。他捏着玉镯好像有些紧张,对着它一直振振有词地小声念叨。

    季然行走江湖,功夫不差,稳扎稳打下将内力练得极好。可此刻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展隋玉和章栖宁与他已经离得这么近了都没察觉到。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致契阔,绕,绕腕双跳脱。雪,雪戚,我,我心,心。唉...”

    真没用。

    口吃半天的季然抱头叹了口气。

    章栖宁偏头戳了戳展隋玉,小声道:“季公子有口吃?上次听他说话挺正常的啊。”

    展隋玉两手环在身前,摇头道:“我与他相交多年,从未见他如此过。”

    “谁?”

    季然转过身竟意外地看见展隋玉和上次酒馆里见到的姑娘,好像是姓章,叫章栖宁。他愣了下,然后把镯子收回到怀里。“你们怎么在这儿?”

    好了,现在不口吃了。章栖宁和展隋玉对视了一眼,季然见他们眼里有揶揄之色,不禁问道:“刚刚,你们有没有...”

    章栖宁和展隋玉都是擅长察言观色之人,又怎么会给季然这个薄脸皮难堪呢?

    “季公子,我们刚到,见你在这儿便来打声招呼。刚刚有什么事吗?”

    “是,我带她来吃鱼。听游大说你在这儿便来瞧瞧,你干嘛呢?”

    展隋玉、章栖宁两人一唱一和,配合的极好,江风吹向岸边鼓起两人的袖摆,淡淡夜色下宛如一对璧人。

    “没,我就随便看看。”季然不会说谎,就连简单的胡诌也不自然。听他们这么说,不管真假也算松了口气。

    展隋玉:“天暗得太快,捉不到鱼了。游大他们应该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回去吧。季然,过来一起拼桌?”

    季然应了声,说他去带个人过来。

    展隋玉直摇头,“这小子,把姑娘家一个人丢那,活该连舌头都捋不直。”

    “痴情人,挺可爱的。”章栖宁对着季然离开的方向看过去,不禁笑了笑。

    展隋玉侧眸,“季然可爱?天太暗,你看走神了吧。”

    季然牵着一个人过来,等回到游大处,每个棚都放下油布挡风,另外每间外都挂了一盏灯笼。外面烤架上正烤着蜜汁鱼,灶上正在烹炒鱼片,煮鱼锅,这是他们家的三招牌。

    时间一到,食客们便纷纷嗅着味道聚了过来。游大特意留了一间棚给他们四个,蜜汁烤鱼、辣炒鱼片、山菜炖鱼锅,游家小妹又端了几盘山味小炒过来。

    灯光亮堂,章栖宁才看清季然口中那位‘朋友’的模样。

    展隋玉说的不错,同是十六看着是比自己还小些。乌发雪肤,巴掌大的小脸上贝齿朱唇,鼻梁小巧,齐刘海下的眉眼精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对方盯着自己看。她看过去,小姑娘朝她笑了笑,又好像是错觉。

    季然介绍:“这是陶雪戚,陶姑娘。”

    陶雪戚的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唇内侧点着淡淡的樱桃红,两靥生愁,睫毛遮盖的眼下带着闲静的浅笑,看向季然时一切如常,但在看向他们时情绪还未达眼底便散了。

    “展公子,章姑娘。”

    季然将倒好的枣茶汤放在她面前,嘱咐她喝这个。“雪戚身体有些弱,还有些认生。”

    展隋玉接过话,“无妨,认生多见几次就熟悉了。你们刚来宿州,不打算立刻就走吧?”

    “是打算再呆些时候。”

    展隋玉见季然说两句话就不禁要看一眼陶雪戚,他想季然这小子算是栽进去了。陶雪戚一看就是需要人照顾的类型,和季然这种爱操心的性格简直是绝配。

    “从没见你身边带过人,怎么认识的?”他问道。

    季然有些不好意,因为是话本里的旧故事,说起来还怪难为情的。最终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八个字。展隋玉笑了笑,觉得加上“日久生情,互诉衷肠”才算完整。

    “章姑娘。”陶雪戚脸上多了两片浅红,按上章栖宁的手腕道:“陪我出去一下吧。”

    覆上来的这双手有些冰凉,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投来的善意,章栖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掩去眸中神色,笑着道:“好啊。”

    季然:“怎么了?”

    章栖宁和她一同起身往外走去,“没什么,我们出去透透气。”

    展隋玉看了章栖宁一眼,然后拍了拍季然。“姑娘间的私事你问那么清楚做什么?陶姑娘一路都和你在一起,也很少遇到同龄的姑娘吧?放心,栖宁不会把嫂子怎么样的。”

    季然长他一岁,可显然脸皮没有他厚。

    “别瞎说。”季然坐下脸忽地烧起来。

    展隋玉挑了挑眉:“我看你挺喜欢陶姑娘的。说实话,这顿饭和你们一起我觉得自己坐这实在是多余。”

    季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坦白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要帮忙吗?”

    帮忙?展隋玉?他之前是挺风流,但也没传出什么韵事来。现如今再看他自己也没什么进展。季然果断摇头道:“还是算了。”

第23章 试探

    章栖宁被陶雪戚带出去。

    展隋玉劝季然放心,让她们处好关系对他俩没坏处,将来在消息上彼此可以互通有无,百利而无一害。

    “你就这么肯定?你以前看见漂亮姑娘都要撩拨两下,这次就认真了?”

    展隋玉心想:这果然是有了心上人就是不一样,向来耿直的季然竟不否决他的提议,反而计较起实施的效率来了,还生怕自己拖后腿。

    “我做事向来你情我愿,何时出过格?都是点到为止。你看,被我撩拨过的姑娘有没有还缠着不放的?”

    季然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展隋玉喝了一口小酒,道:“不惹烂桃花,日后好相见。我一不花天酒地,二不瞎聊骚,彼此心里都明白,谁也没较真。撩拨的对象也得挑,跟你一样性格的轻易不能招惹。”

    “你这次是真上心了?”

    展隋玉手放在桌上指尖轻敲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盯着袅袅升起,飘着鱼香的热气,他道:“和她在一起有想不完的日后,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种计划怎么过日子的感觉的。”

    他冲季然一笑,举杯碰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章栖宁被陶雪戚带到靠近江面,人比较少的地方。

    面朝波光粼粼的江面,一轮明月高悬,周围没有一丝遮挡的黑云。陶雪戚站在章栖宁身后,慢慢伸手抵上她的后背,柔弱的手上在那一刻续上一股力。只要往前那么一推——

    “陶姑娘。”

    章栖宁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意外,轻笑了一声。“推我下去之后,你回去准备怎么解释?”

    “解释?兰台章家有几个仇家很正常。我倒在岸边等人寻来,谁知道是我干的?”陶雪戚幽幽道,轻柔的声音中穿插着江水拍击暗石的涛声,鬼魅一般拂过章栖宁耳边。

    江风拂起章栖宁素色的衣裙,面对伸来的利爪,她眼中一片漠然,未惊起丝毫波澜。

    “这个做法很对我胃口,让我来猜猜。是因为紫梁玉差点暴露了姑娘的身份,所以打算报复我?”

    章栖宁主动往前倾了一步,随即旋身擒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上陶雪戚的肩胛骨,借助手臂的长度拉开一定距离。

    她嘴角扬了扬,眉眼弯弯仿佛装进了一个深渊,里面盛着与陶雪戚如出一辙的阴鸷,只不过前者阴沉些,后者则邪气更重。

    “呵。”看了她的眼睛陶雪戚就明白了,那不是正常成长环境下会有的眼神。

    章栖宁勾了勾唇,“其实暴露了又能怎样呢,就算季然想查也查不到任何对你不利的东西。郑州陶家,不早在二十年前就葬送在一场大火里了?”

    说完,章栖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过...”陶雪戚放松身体,章栖宁也松开些手。

    只见陶雪戚那双邪气肆意的眼眯了眯,动了动嘴。说的内容随风落在章栖宁耳边后便散了个干净,一丝冷峻的神色从章栖宁脸上转瞬即逝。

    “呵,你的处境比我危险得多,至少我后面是干净的,没有东西咬着不放。”

    两人完全分开,陶雪戚脸上的邪气如潮水般退去,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章栖宁也敛起神色,睫毛下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

    她轻哼了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季然竟眼瞎到让你这种人跟在身边。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听了她的话,陶雪戚真心笑道,“论起表里不一,我们彼此彼此。”

    “紫梁玉的事就算了。章姑娘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看在已经认识的份上,我不妨提醒你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章栖宁抬眸看向她。“怎么说?”

    陶雪戚:“外人对三小姐你知之甚少,若不是章家将你看得如珠如宝,丝毫不许外人觊觎,那就是切断了你与外界的接触。

    你的姐姐和兄长都声名在外,对你再怎么爱惜到这份上都嫌过了,前者未免有些不合理,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你不觉得将身份暴露在展隋玉面前,是个败笔吗?不想让别人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该留有后患。”

    章栖宁的面色微冷,眼神阴沉得能滴出黑水来,指尖微蜷。

    耳中隐隐响起轻微的嘈杂声,她心里啧了声,闭目凝神将那些声音从脑中赶了出去。过了会儿,她有些疲惫地抬手撑上半张脸,吐出一口气。

    好重的业障,是从轮回里带出来的吗?陶雪戚看着她,心里默默想道。

    章栖宁缓慢开口道:“...那正好。”

    “什么?”

    “我俩正好相反,不如彼此当个戏看,结果如何权当是个消遣。”

    陶雪戚偏头,手指抵着下巴:“你这想法倒新奇。”

    “人生在世不就是这般,没事自己找乐子,或看别人的乐子,或被别人当成乐子。”章栖宁放下手,恢复正常道。

    “不错,那咱们走着瞧?”

    “乐意奉陪。”

第24章 樱下谈

    等她们回来,四人两两间都混了个脸熟,这顿饭展隋玉也不敲诈季然这个跑江湖的穷少侠了,自掏了腰包。谢完游大家的盛情招待,四人走到大街上时分了道。

    展隋玉大手一挥,“行了,我把栖宁送回去。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

    走了一段后,展隋玉开口道:“你回来后脸色不大一样,那个陶雪戚有问题?”

    迷离月色下,樱落似风吹雪,意境极美。两人并肩走着,章栖宁盯着展隋玉手里那盏摇摇晃晃的纸灯笼,弯唇无声浅浅一笑。

    “你怀疑她?就不怀疑我吗?”

    “季然什么样我多少是清楚的。陶雪戚和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呵——这种鬼话只有他那样的才会信。

    戴着紫梁玉...又是哪家的贵小姐?你们家族和家族之间有联系?我说你们这些富家千金都怎么回事,没事都爱离家出走,传奇话本看多了吧。”

    “这你可猜错了,并不是人人都好我这一口。”章栖宁眨了眨眼,理清思路缓缓开口道:“章家做生意耳目众多,但凡货物是通过买卖流转的,无论白道黑道,想查便都不是问题。”

    “紫梁玉是件稀罕物,章家也做古玩生意多少会有涉猎。其中拥有此物,还是陶姓的...印象里只有二十年前被烧死在大火里的郑州陶氏一族。”

    ...郑州陶氏。

    展隋玉沉吟了片刻,渐渐也从看过的案宗中想起这一件来。

    “二十年前的郑州陶氏,倒是略有耳闻。据说当年陶家一百六十多口人几乎无一生还,没想到还留有后人。”

    章栖宁:“陶家以瓷器起家,几代家主经营都算得当,在这行里经年累月的早就站稳了脚跟。

    二十年前算是他们家一个巅峰状态吧。所谓物极必反,当一个人爬完上坡路,就该是他朝下坡路走的时候了。生意盈亏,家族兴衰无一不是这个道理。

    可财富积累,生意成败,兴也好,衰也罢,大多需要一个过程。陶家倒是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剩下。说给你听你信吗?

    陶雪戚不希望季然知道这层身份,所以过来找我。”

    章栖宁巧妙的隐去对方还想杀她灭口这件事。

    展隋玉:“你是说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不是意外。”

    章栖宁抬眸欣赏着飘落在眼前的樱花,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真意外也能幻想出一个假想敌来,也正因为这份谨慎平时才会更加讲究,将这种意外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因此,往往最大的可能在我们这儿反而成了最不可能。

    陶家出事,相关的大家族当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坚持官府调查。这一点放在平常,哪怕是关系好一点的人之间都不可能这么平静,更何况是利益相关的商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章栖宁神色淡漠,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转眸看向展隋玉。

    “默认。他们都敏锐的察觉到陶家之事非同寻常,搞不好会引火上身。一单生意的折损还可以弥补,但整个家族的命运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展隋玉叹了口气,他还想到了另一种更可怕的猜测。“亦或者,陶家灭门的事与他们有关。”

    章栖宁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我个人更偏向前者,毕竟商人重利。陶家一下子没了后,他们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的好处。”

    陶家一夜倾覆,才发现平常说的话都是过眼烟云。对于根深蒂固的大家族而言,这不过是梢顶晃了晃,连片树叶都未必会掉下来赏脸送你一程。

    没有人会真的把荣辱和你栓在一起,强者都是独立的,只有攀附者才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兴也是你,衰也是你,再真实不过。

    世事本就如此,更何况展隋玉又听章栖宁说陶家当年的立场可不仅是如此而已。

    “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毕竟那时我还没出生。听说陶家在灭族前十五年左右的运气都好到让人嫉妒。白花花、黄澄澄的银钱流水一般地涌进陶府账房,这或许也是祸因之一。”

    “你家对这事是什么态度?”展隋玉不禁好奇。

    “章家?我们和陶家没什么交情,生意打都是铺子里的人去谈,没有直接接触过。至于他倒了之后嘛——我们家也有瓷器行,但赶着上位吃相太差,不符合章家的行事风格。

    刚好当时各家间也存在猜疑,太冒头未必是件好事。就算不那么做,在我阿姊接手家族生意后还不是一样。如今瓷器一行中,我家称第二有人敢称第一吗?”

    提到阿姊——章家长女章世华,章栖宁扬了扬下巴,不禁透出一丝炫耀的语气。

    “看不出,你很喜欢你姐姐?”

    展隋玉刚说完这句,章栖宁愣了下,垂眸目光瞬间暗了下去。“没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话说回来,你似乎也对各家之间的事务关系颇为清楚。”

    章栖宁嗤笑了声,不置可否道:“毕竟是章家人,经手的时候多少会了解到。”

    “经手?你能处理什么?”总觉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有些怪。

    “关于这个,展顾问就不要问了。章家虽说是雅商但也并非白璧无瑕,只是有些事没有放到明面上来罢了。”

    展隋玉面色一沉。没有放到明面上...

    “章家让你负责那些事?”

    “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能插手家族生意?就凭我姓章?”

    展隋玉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臧府与通来钱庄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是那样,我根本不会让你去碰那件事。”

    他极认真地盯着她,眼见把人吓得差不多了,章栖宁见好就收。

    “好了,唬你的。我家管我管得非常严,一般不会让我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听了上面的话,展隋玉忽然觉得她说的这个“严”也很有深意。

    “家丑不可外扬,没见过谁像你这么积极地把家里的事说给外人听的。”

    章栖宁咦了一声,抬眸看向他,明亮深邃的眼睛眨了眨。“是不能和外人说啊。所以,你没发现我是想把你变成内人吗?”

    展隋玉瞳孔一怔,当场石化,眼神震惊地望向她,不禁又握紧了提灯手柄。“你,你想...把我变成...”他顿了顿,一边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一边他心里在叫嚣着:管她的,她说是就是吧,一棍子打昏了带走。另一边又牵扯着他的五脏和六腑,一直牵挂到心里,告诉他:要珍而重之。

    章栖宁凝望了他片刻,展隋玉失神的样子让她想起那日清晨舟上。今日扳回一局,可他这般当真的表情却让她丝毫没有成就感。

    如果一个人骗她是为了得到她,那也许这个人是爱她的,至少他对她是存在某种执念的。

    “展隋玉,你若是早点遇见我便好了。”

    章栖宁眼神微闪,还未待展隋玉回过味来,接着道。

    “在我七八岁时,你用几句好话和糖果就能把我哄走。十三四岁时,凭你这副好皮囊我没准会倒追上去。可如今我要做决定时,想要的又都不是那些了。”

    若真定下这个人,便是日后他后悔了她也不会放过他。所以...

    “你要什么?”

    章栖宁怔了下,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将眼睛沉入他的眼睛,瞥见一丝幽深的黎明,还有她不能领悟情愫。

    “我说,你想要什么?”展隋玉再一次重复道。

    “我...”

    那当然是...

    贪婪的毒蛇吐着信子缠了上来,在她心里发出“嘶嘶”的蛊惑声,朝展隋玉露出了尖牙。

    章栖宁摇了摇头,惊慌失措地收回视线和差一点陷进去的心神,将那个念头压了压,抬头冲他笑了笑。“我考虑一下,想清了再说。”

    展隋玉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握紧把柄,上前语气加重道:“千万记得,好好考虑。”

    展隋玉风流意气,然生于江湖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最终成了这副雅而不正,似痞非痞的模样。一双桃花眼认真望着你的时候仿佛他眼中只有你一人。

    章栖宁觉得有一股压迫力迎面而来,对上展隋玉的笑脸不由心肝颤了颤。

    “好。”

第25章 凶案再起

    廖子诚敲了敲展隋玉的房门,“公子,你要我去查的事有结果了。”

    前几日去臧府之后,有关章栖宁建议展隋玉命人调查之事已有了眉目。

    展隋玉放下陈林从仵作那誊抄来的尸格,抬起蹙起的眉头,见是廖子诚舒展开眉头让他进来说。

    “有结果了,怎么样?”

    廖子诚:“前几日公子你让我调查臧锦添亡妻以及臧成吉一事,如今都有了结果。我一件件说,先从臧锦添亡妻之事说起。”

    展隋玉嗯了声,“你坐下说。”

    “好。”廖子诚坐下后将他打听到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其实关于臧锦添亡妻没什么好说的。她原名胡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嫁与臧锦添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臧锦添自己的意思。

    嫁入臧家后两人十分恩爱,但因为胡氏一直无所出,所以臧家老夫人一直要求臧锦添纳妾为臧家延续香火。

    臧锦添本人似乎没那个意思,但王氏硬是往房里塞了一个家世普通的偏房,也就是如今的李氏。”

    展隋玉:“后来呢?”

    廖子诚继续道:“后来便是胡氏染病暴毙了。”

    暴毙?

    “确认是病逝的?”

    廖子诚:“家中亲属离世,若无人坚持验尸,衙门仵作也无从插手,这点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臧家人直接将人收敛入葬,但属下问过臧府当年的下人,据他们说胡氏在死前确实有几月感到不适,大夫瞧了也不大管用,兴许是染了怪病。”

    展隋玉心里叹了口气,“如此说,这胡氏身上并无可疑之处。”

    那臧黄氏又为何将这点暗示透露给章栖宁呢?

    “其实坊间有关胡氏,有件事倒是有些奇怪。”廖子诚忽然想起一事来。

    “什么事?”

    “当年臧锦添的父亲臧叔平去世后,臧家生意一落千丈,又没有银钱周转,为结清亏空甚至用店内的东西做抵押。典当行没有客人,店面闭门谢客,几乎形同虚设。

    但在胡氏嫁进臧家后,所有问题一下子都解决了。银钱疏通无阻,慢慢地生意也就重新运转起来了。所以坊间都传胡氏旺夫,是将气运都转给了臧锦添,所以最后才会身染怪病。”

    展隋玉听后不禁笑了笑,“这都什么无稽之谈?等等,你刚刚不是说胡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么,陪嫁数量应是不少。臧家那时候捉襟见肘,怕是用了人家的嫁妆来填补亏空,上下打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臧家当年真是到了需要拿店内的东西来做抵押的地步,那还清债务,外加打理还有重新获得老客和钱庄的信任,将银钱押在臧家典当铺。那怕是不小一笔钱呐……

    臧锦添自己做主的婚事,那个时候的状况应该不容他在外认识什么女子。

    “我记得宿州府并没有胡氏姓氏且财力雄厚家族,那个胡笙是谁家的女儿?还有亲人在世吗?”展隋玉问道。

    “公子说的是,宿州府的确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家。后来属下也曾追查过胡氏的身世,但...”廖子诚忽然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

    “倒不是属下没尽力,而是那胡氏就跟凭空掉出来似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就连她是大户千金这一点还是从她嫁入臧府后,与臧府结交的人那里得知的呢。

    但他们也是从臧锦添话里拼拼凑凑得出来的,据他们说臧锦添对夫人极其看重,但凡男客多看两眼都没有好脸色,更别提透露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么干净?

    展隋玉:“好了,关于胡氏的事我大概了解了。那臧成吉呢?”

    廖子诚:“臧成吉是宿州本地人,查他倒不是很难。他算是上任家主留下的风流债吧。

    当年他娘还是张锦添的奶娘,结果没想到孩子还没喂上几月,肚子里就有了个小的。臧王氏当年为这事闹过,死活不肯把人留下,臧叔平盘了个小院把人安置了,也没怎么过问。

    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他娘拖着人要认祖归宗。这一闹又是好几年,臧叔平对那女子就那么回事,也没怎么上心,加上王氏挡着,他们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女人还拖着个孩子,把小院儿卖了住堂子里。生了病也没钱请大夫,环境也不大好,再加上身子底差,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到底是臧叔平自己的种,她没了以后王氏才肯松的口,十四岁时把人领回去入了族谱。当时这事在那一片闹得鸡飞狗跳的,臧家也不体面。王氏看着膈应,臧叔平也没心思管他,臧成吉算空顶着二少的名头,撒泼唬人还行,但没实权。”

    难怪那天他说要让臧成吉回臧府王氏反应那么大,庶子的母亲是自己儿子的奶娘,还和自己儿子只相差一岁,估计王氏想给儿子催吐的心都有了。这臧叔平可真够恶心人的,发妻刚刚产子,他连自己儿子的奶娘都下的去手。

    廖子诚:“我去了臧成吉母子当年住的堂子一趟,那里人口混杂,街头乞丐,流氓地痞都是常客。若不是实在没地方落脚,也不会住到那种地方去。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是怎么在那种地方活下去的。”

    当年王氏逼得紧,留给臧成吉母子俩的选择不多,就是臧成吉母亲想做些寻常女子的活计挣口饭吃,王氏怕也是不肯的。只要她还想留在宿州,就没有安生日子。

    可她偏偏就是想。

    原本卖了臧叔平给她的小院,她带孩子离开宿州去哪儿不比堂子里强。王氏那样的人绝不肯纡尊降贵靠近那种地方,因为“臧家二少”的荣华富贵,臧成吉的母亲宁愿“卧薪尝胆”也不肯离开宿州城内半步。

    穷苦人努力爬向深渊的姿态最让人嗟叹,谁都想改变命运,那种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欲望无可厚非。但成王败寇,臧成吉的娘败了,没什么好说的。舍了自爱,丢了自尊,还搭上臧成吉的一生。她做错了,所以没有善果。

    展隋玉抬手抚额,并不想对这样的女人表示同情。

    廖子诚:“臧成吉从小在堂子里,因为吃少穿短身子有些虚,堂子周围晃荡的又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娘很少让他出门。

    听堂子里的老人说经常听见他娘对他尖声打骂,之后又抱着他哭,然后又是打骂,他们都觉得他娘是刺激受多了,脑子有时候不大正常。所以臧成吉以前胆子特别小,大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认祖归宗后,不知是不是他娘没了,再加上臧家的刺激,简直成了他娘的翻版。动辄打骂家中的下人,整日里神经兮兮,一有不顺心就虐待身边伺候的人。虐待家仆可臧家没有人报案,也没有闹出人命,大夫看过后又坐实了他有病,官府根本插不了手。”

    想起臧莺莺找回来那天,臧成吉堵在官府门口撒泼打滚的样,廖子诚叹了口气,突然还有些同情他。

    臧成吉有病这件事里头估计还有王氏的手笔,章栖宁提到黄氏身上的伤多半是他没收住。那他有可能杀人吗?

    先不说他许久没回臧家。尸体上的勒痕清晰完整,手法利落,而且勒死这种手法往往带着惩罚或享受的含义,以他那种冲动多变的性子多半是做不来的。

    而且他重新去看过那具尸体,脖子上的指痕细且小,不太像大人,倒有些像...

    “公子,头儿!不好了,出事了!”徐浩一向稳重,此刻得了消息却急匆匆跑进来,有些失态。

    展隋玉皱了皱眉,一些异感浮上心头。“什么事?”

    “臧府死人了!”

    “你说什么?!”展隋玉倏地惊站起来,一大步直接跨上去,眉间闪过一丝冷峻。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让你们守在臧府,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廖子诚也大怒,安排人守在臧府就是为了防止凶手再次行凶,他们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作案?

    “死的是谁?”展隋玉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臧...臧锦添。”

    “什么?!”

第26章 画中人

    “滚!全都给我滚——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们这群废物!!”

    臧锦添死了,与之前的家仆死状一模一样。展隋玉一行人到时,早前守在臧府的衙差已经快被王氏歇斯底里的哭骂声折腾疯了,纷纷求救似的望向展隋玉。

    “公子...”

    王氏转过身,挣开一旁搀扶的下人,眼神浑浊,面目狰狞地朝展隋玉扑过来。

    “查案查案,说什么查案...查到现在——我儿子死了!就在里面!这就是你们查的案!还不让那些废物滚开!”

    廖子诚挡在展隋玉身前,刚想开口安慰,请她节哀,官府一定会捉到凶手给臧家一个交代。展隋玉抬手拦下他,上前道:“老夫人的心情展某可以理解,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我也很遗憾。”

    “遗憾?你遗憾我儿子就能活过来吗?他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现在就连想看他的尸体都不行!他,他,还有他!”王氏气势汹汹地指过堵在书房门口的捕快,恶声声道:“死的是我儿子,他们凭什么拦我!”

    王氏咄咄逼人,廖子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外行进出容易破坏现场,这不合规矩。”

    他回头看向展隋玉,其余的捕快站在原地,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像王氏这种上了年纪的,被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可怎么办?

    要命啊,真是要命。她这么胡搅蛮缠下去,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就在众人都犹豫不决,低声下气,想法设法想把人哄走的时候,展隋玉转眼一脸凉薄,不留一丝情面道:“就凭我们是官差,你在这里非常碍事。”

    “什么?”

    王氏,包括在场的人都是一怔。

    展隋玉向来多情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沉着脸色,大有想把她叉出去的气势。“是我,还是在场有谁杀了你儿子?我们可不是臧家花钱请来的护院,可以任你打骂。当值期间,有人摸鱼了?”

    看着王氏,展隋玉冲自己人问道。

    “没有!没有!”

    “公子,我们没开小差,也没偷懒!”

    缉拿凶手是官府的事,保护百姓也是应该的。但世事无常,对于已经尽力的事,展隋玉也无能为力。可并不是所有的苦主都能理解这一点,尤其像王氏这种控制不住,上来就朝人发泄情绪的。

    在展隋玉看来,臧锦添和王氏的母子关系一般,甚至有些冷淡。王氏面上的悲伤表演大于真心,紧张倒是真的。她刚刚一直下意识地回往屋子里瞄,那屋里有让她紧张的东西在?

    有些奇怪啊。

    展隋玉看向王氏:“官府查案,闲杂人等回避。来人,带老夫人回房休息。另外凶手行踪不明,留人在门外保护她的安全。”

    明面上是保护,其实是监视。王氏发现这一点时,指着展隋玉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你,你...”

    “不走,要去牢里休息?那也行。还安全些。”展隋玉轻笑了声,抬手让王氏让让,别挡路,将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

    “臧老爷尸骨未寒,老夫人多说一句话,他就得在里面多受一句话的折腾。展某是为了两位着想,老夫人为何不听劝呢?”说完他立刻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仿佛自己的好意都被人辜负了。

    最后,王氏算是半强制地被送回了房。廖子诚呼出一口气,没想到展隋玉竟会用这么强硬的态度把王氏赶回去。

    展隋玉见他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寒色尽数消退,笑了声道:“廖捕头是否认为我太不讲情面了?”

    廖子诚摇头。要不是展隋玉,这还指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展隋玉:“谁又想是这样的结果呢?这种场面见得多了,锅不见得回回都要往自己头上扣。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是,公子!”

    廖子诚和展隋玉一起进到案发现场,他道:“听公子刚刚的语气,我倒是突然想起章姑娘。”

    栖宁?嗯,直截了当,把人噎个半死的确是她的风格。你别说,这招不光管用,说完心里还挺爽。

    况且衙门里的人谋这个差事养家糊口,说白了也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上天入地。

    “该庆幸,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当陷入危险时还有衙门在。”

    “公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拿廖捕头你来说吧,每月仅拿一点微薄的俸禄,就能奋不顾身去救人。这种事若没点大义凛然或是舍己信念的话肯定是做不到的,平时虽然不说,但我对廖大哥还是很敬重的。”

    听他这么说,廖子诚面上怪不好意思的,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后脑勺。“公子谬赞了,在下职责所在罢了。”

    “话虽如此。”展隋玉负手叹道:“不分清红皂白地把责任推到咱们身上就是扯淡,不好让大家伙寒了心呐。被骂惨了谁还乐意干这行?到那时候百姓出了事才是真的只能自认倒霉。”

    廖子诚注意到了,展隋玉说的是咱们。他办的案子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今天这样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见,真的是有苦难言。

    他也动摇过,毕竟在苦主嘴里自己也太不是个人了。他没那么洒脱,能不把那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放在心上吧,跟自己过不去;不放在心上吧,自己又看不过去。如果对受害人家属的痛苦都无动于衷,还怎么设身处地,尽心办案?人性使然呐,只能夹在中间度日了。

    到最后,展隋玉总结道:“咱们的人都太不会惹事了,最后还得我出马。我说这官威该摆还是得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好欺负。廖捕头,你回去带头训练啊。”

    训练什么?学习怎么摆官威?

    廖子诚嘴角抽了抽。

    展隋玉进书房后先是将里面扫了一圈,窗户都有好好关上,臧锦添尸身被发现前门也正常关着。

    臧锦添闭着眼,后背靠着椅背,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扶手上,脖子上的勒痕与前六人如出一辙。

    案上的账本半开着,其余看完的,没看完的分别一左一右垒得整整齐齐,地上也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展隋玉走过去,才发现臧锦添脚边掉落了一张半展开的画卷,画面上露出一角画中人的衣袖。

    他拾起来展开一看。

    画中的女子娉袅温婉,一袭样式简单的淡蓝色衣裙,海藻一般的长发用一根同色发带随手松松低扎在身后,撩开柳帘抬眸看过来,微笑的眼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这画上的地点是宿州出城不远的吴清河。

    “真好看啊。”廖子诚看着画上的人道:“公子,这画上的人该不会就是...”

    “臧锦添的亡妻,胡氏。”之前看臧锦添拿过这幅画轴,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就之前调查的结果来看,臧锦添房里不会有其他女子的画像。

    这便是臧锦添最后看到的东西。展隋玉轻叹了口气,合上画,简单的查验了臧锦添的尸身。

    纤细的指痕,而且就和之前一样,大小也比成人小上许多。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展隋玉还是不由往凶手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方向考虑。

    “王氏在外闹成那样,黄氏怎么不见人影?”

    廖子诚:“黄氏一听到这消息就吓晕过去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臧秉华呢?他爹死了,他也不出来露个脸?”

    说到臧秉华,廖子诚都觉得有些荒唐。“他昨晚和人出去喝酒,天快亮了才回来,现在还跟一滩烂泥似的醉在床上,脑子不清醒的很。通报的下人被他用枕头给砸了出来,我估摸着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他爹死了呢。”

    展隋玉“呵”地轻笑了声。母亲另有目的,妻子怯懦不堪,儿子醉生梦死,一个个都这样,谁能想到这家中竟比外面还要凉薄可笑。臧锦添一死,臧家怕是要从此没落了。

    “臧成吉一家呢?”

    廖子诚:“听下人通报出了人命,他都折腾一上午了,死活要带妻女离开,说死了人不干净,容易沾上脏东西。”

    他叹了口气,苦恼道:“看着年轻,他那身子骨和王氏比还不知道谁更硬朗呢。我们的人拦着又不敢动手,脸上硬生生被他挠出两朵花来。

    那兄弟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头上他家给他媳妇儿解释,他昨晚没回是真在干公务,没出去鬼混。公子,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天大地大,大不过老婆孩子。上手挠人这的确符合臧成吉的尿性。

    “人呢?”

    “在他搬出去之前的院里住着。要喊他过来么?”

    “还不用。”

    听到这话廖子诚松了口气,臧成吉动起手来跟个泼妇似的,抓挠咬外带骂人吐口水,还好不用去。

    “他女儿怎么样?”

    廖子诚以为展隋玉是关心小孩子有没有被这事吓到。

    “臧莺莺?在房里呢,没事。臧成吉护的紧,不让他出去他就倒腾艾叶、柚子水什么的,里里外外又是洒又是熏的,我看着都费劲。”

    展隋玉无语失笑,但不得不说臧成吉除了后天被他娘虐出来的那点神经以外,是个顾家的男人,这比起臧锦添来成功了不是一点点。

    目光落在画轴上,吴清河吗...他心里有了盘算。“让大家伙进来该干嘛干嘛,我出去一趟,另外盯紧王氏,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是。”

第27章 吴清河

    “你们的酒水。”

    章栖宁放下酒水转身要走,却感到窗户那朝她投来一道视线。她侧眸看过去,那里的座位并没有客人在。

    收回视线,她同酉十娘打了声招呼。“十娘,我出去一趟。”

    酉十娘正打着算盘,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往窗边看过去,妩媚的眉眼弯了弯,笑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只是一些小事。”

    她虽然这么说,眉头却微蹙了下,看来是些挺麻烦的小事。酉十娘托着腮帮心里这么想到,她说:“栖宁,今天记得往城东走,这个方向对你比较有利。”

    章栖宁解下围裙放在一边,不由笑了笑,眉间少了些郁色。“这算是狐妖的预言?好,我记住了。”

    “展隋玉跟我说你这人有点一根筋,让我看牢你。他不在,你出了事算我的,别以身犯险啊。”

    “放心,我又不傻。”

    太阳有些蔫蔫躲在云层后面,天光黯淡,空气也变得湿重起来,一场蓄势已久雨水就要降临人间。因为这个缘由,街道上的摊贩也变得稀疏伶仃,有人觉得这天气不会有生意了,于是收了摊走了。倒是买伞的推着车殷勤地坚守在自己的地盘上,很有眼色地打开几把做工精良的油纸伞摆出来招揽过路的行人。

    宿州城笼罩在一片潮湿的灰白色中。章栖宁望了望天,先是走过去看了看,当身后的人靠近了些她才挑中一把素色玉兰花伞面的付钱离开。

    抱着伞,眸子微动,即便背对着那些人她也能想象出他们脸上紧绷的表情。淡黄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抬手轻柔地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她决定听从十娘的意见,抬步往东边方向走去。身后那些隐藏的人也不出意外地跟了上去。

    她拐进一条巷子,身后的人突然加紧了脚步。

    “怎么办?”

    “跟上去,这里巷子连着巷子,跟丢小姐我们都没法交代。”

    他们也进了巷子,起初这里只有一条路,要再往里面走才会遇到分叉口。先进来的章栖宁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哥,跟丢了?”

    年纪轻些的男子看向另一个男人,只见对方习惯性地咂了下嘴。“小姐怎么又...”

    “我怎么了?”

    章栖宁突然冒声,把两人吓了一跳,循声朝上方看过去。几乎没有梳发髻,只是把墨发随意向后一绾的黄衣女子坐在矮房顶上,一手托脸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浅淡的笑意还未到眼底就散了个干净,那眼神就好像在打量着你,且将你剖了个干净,看的人非常不舒服。

    她是怎么上去的?三小姐翻墙极有经验,看到一旁堆放的竹筐,他们好像明白了。

    略年长些的男子拱手朝她恭敬道:“小姐,我们奉命来接您回去。”

    年轻男子不知道状况,但出来前有前辈告诉他赵哥有经验,不管发生什么跟着他做就对了。

    章栖宁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道:“生脸,是新人。”

    赵哥开口:“是,今年的新人都带出来了。”

    “我说呢,怎么这次找来的速度慢了这么多。合着我是成了他们的历练对象?”

    “不敢。”

    章栖宁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哼笑了声不置可否。清冽的双眸神情冷漠,侧过身她拿伞抱臂,右手手指轻点着左手手臂,慢悠悠开口道:“我还不想回去。”她就从容地从矮房顶上下来,背对着他们道。“再跟过来,后果自负。”

    年轻人不懂,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寻找小姐的任务里,但据说这是章家暗探的必修课。三小姐经常离家出走,而且不好找,对提高自家暗探的水平做出了巨大贡献。

    “赵哥,小姐不会武功,找到了为什么又给放了?”

    赵哥看向他:“出来前没人告诉你吗,关于找到小姐之后该怎么做?”

    年轻人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从没有人给他说过。

    “找到小姐行踪后最重要的是隐藏自己,不能让小姐发现我们。如果被发现了,回与不回就得看小姐的心情,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为什么?”他不解。

    “为了小姐的安全,也为了我们的安全。”

    “可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啊。”年轻人好奇心强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赵哥道:“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事。那是第一批出来找小姐的人,在找到小姐后为以防小姐逃跑有人给小姐下了软筋散,原想把人直接带走。谁知途中小姐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后,便在一队人的吃食里...了下毒。”

    “什么!下毒?”年轻人想起章栖宁那张无害的漂亮脸蛋,完全不能把她和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联系在一起。“那...那些人该不会——”

    “死了?放心。”赵哥道。“死了你就见不到我了。二少来后听说他给小姐下了药,立刻便去了小姐房间,出来后告诉我们的。小姐当年只有十三岁,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是不会信的。”

    赵哥竟是其中一人,难怪他们说赵哥有经验呢。

    “只是找个孩子,大家又都是暗探,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找到小姐后又不想费事哄孩子,有人动手下药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人沉默了下。他犹豫着开了口,“赵哥,先不说她是三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啊。你们当年给人下药,说实话这事做的...不大地道啊。虽然不至于到下毒的地步,但换了是我也不给你们好脸色看。”

    赵哥又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但对方是新来的,根本不了解这个三小姐在章家的风评。要是他知道了还能这么说,他也就认了。但这不是他该插嘴的话,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强迫三小姐。如果不能毫发无伤,一击即中,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往往是两组人一起行动,若是被三小姐发现了行踪,那就只能换另一拨人继续跟踪,他们先行离开。”

    说完,赵哥往后方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和他们一样穿着章家暗探的衣服。

    “告诉二少人已找到,往城东去了。”

    展隋玉来到城东吴清河畔,好几滴雨滴掉在他脸上,也许过一会儿雨势还会加打,可他没有带伞。万一中途下起来,他就只能淋成落汤鸡了。

    这就是吴清河。

    他四周看了看,柳堤旁瞥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姑娘。淡黄色衣裙,素色伞面上画着淡紫色的玉兰花。那人慢慢转过身,抬眸看到展隋玉时愣了愣,阴郁的神色渐渐散开,眼眸清澈,肤如凝脂,在这样的阴雨天里她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华。

    他朝她走过去,怦然心动好似一见钟情,刹那间他似乎理解了臧锦添的心情。

    那一次初见一定非常美好,美好到让他怀念了一生也无法忘怀。不舍的是那个朝他走来的人,也是那个张开手臂的自己。

    “你怎么在这?”

    两人异口同声道。

    “因为一些事,你呢?”章栖宁解释道,然后走近了将伞分给他一半。

    “我来吧。”展隋玉接过伞替她打着,这个过程两人默契的很,就好像相处多年的...咳,不需要任何言语,一切都已形成习惯。

    “臧锦添死了。”

    “什么?”

    章栖宁怎么也没料到死的竟然是臧锦添。这种时候展隋玉自然不可能是来游玩的,“这里有什么线索?”

    “我看到臧锦添亡妻的画像,画中画的就是这里。你站在这里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嗯,我吗?没什么,只是看到有鱼一样的东西跳出水面,一瞬间又没看清,所以多看了一会儿。”

    “鱼?可能是因为要下雨了吧。”

    章栖宁歪头想了想,“可能吧,看起来挺大的。”说完还拿手朝他比划了下,大概有三四寸长。

    “真的假的?”按章栖宁站的这个距离算,那放跟前来得有多大啊?

    不过两人也没在这件事上太过计较。

    “你呢?来这里又能查到什么?”章栖宁抬眸问道,“是因为之前我和你说黄氏暗示的话?”

    “王氏有点奇怪,但还没有线索,再加上之前黄氏对你说的话。胡笙算是现在唯一的切入点,廖捕头去查也没查到,我过来碰碰运气。”

    展隋玉将廖子诚之前查到的内容告诉章栖宁,章栖宁的反应和展隋玉当初一样。

    能帮臧家还清负债的同时还能让反悔的钱庄回心转意,到后来还能达到和通来合作的地步...孤苦无依的女子,她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就连章栖宁自己离家出门都不会带这么多钱在身上。

    雨渐渐大了点,落在伞面上,展隋玉望着斜侧方的石桥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座桥好像是臧府出资建造的。”

    “臧府?”章栖宁看过去,“为了博好名声吗?”不然她觉得臧家不会做这种事。

    展隋玉:“不是现在的臧家人,是上上任家主臧伯成,臧叔平的亲哥哥,臧锦添的大伯。听说这座桥在建成之前翻了不少船,船上的东西掉下去也没有打捞上来,河底不知沉了多少。臧伯成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也是他主动筹资建的这座桥。”

    “既是这样,为何家主之位又会落到臧叔平头上,是出什么意外了吗?”章栖宁问道。

    “臧伯成病逝了。”

    什么?又是病逝?

    展隋玉:“准确的说是未及时就医,拖死的。”

    “怎么会?臧家连大夫都请不起?”

    展隋玉摇头:“臧伯成仗义疏财,即使没有不良嗜好臧家的钱在他手上也留不住的。”

    “他把钱全都拿出来给别人了?”见展隋玉点了点头,章栖宁难以置信,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他是做善事有瘾吗?做了这么多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我实在不能理解。”

    好似已经习惯了章栖宁不同于常人的思考模式,展隋玉道:“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好人,但这样的人在家里,对于其他人来说负担和压力都太重了。”

    章栖宁将他这话品了品,最终猜测道:“你的意思是...臧叔平和他的关系并不好。该不会是臧叔平看着他哥活活病死的吧?又或者就是他——”

    “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姑娘家多想些美好的东西不好吗?”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章栖宁忽然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怎么了?”章栖宁往后退了两步,直勾勾盯着他,不,准确的说是他身后。

    有人点了点他的肩膀,展隋玉转身只见一位年轻公子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墨发半束,玉簪横斜,光华内敛,嘴角勾着一丝优雅的浅笑,淡漠的眉眼和章栖宁有几分相似。

    “这位公子...”古井幽深般的眸子平视着他,“能把爪子从家妹身上拿开吗?”

    “家妹?”展隋玉看向章栖宁,只见对方抬眸注静静视着男子,下一秒脸上立刻摆出一副相似度极高的笑容,两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朝他施了一礼。

    男子垂眸看向她,听她不情愿地喊了一声:“...二哥。”

第29章 诱饵

    “要是我珍藏的秘籍被烧了,看我不抽死你。”章廷玉抓起章栖宁的手,笑着威胁道。“跟哥回家。阿宁?”

    章栖宁倔强地站在原地,被章廷玉拉着手腕,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就是不肯动一下。

    章廷玉颇为奇怪地转过身来看向她。只要是他来接,哪次不是乖乖跟着走的。况且他一直觉得阿宁隔三差五跑出来,就是想让人出来找罢了。

    现在又是唱哪出?若说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的话...

    他看向一旁的展隋玉,额间挤出一个井字来,这家伙怎么还杵在这?毛头小子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正过身,他语气上客气了点,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忘问了,公子又是哪位?”

    仿佛没看见对方的嫌弃一般,展隋玉走到章栖宁身边将伞分了过去。章栖宁愣了下,慢慢抬起眸,听他对她含笑道:“岳阳,展隋玉。”

    章廷玉问的是他,对着她说什么。这人真是...

    身后的雨声逐渐清晰扩散,从吴清河面上荡开一层层涟漪,伞上的落雨声揭开内心柔软的一角。章栖宁僵硬的嘴角不禁松动了些,弯起一丝弧度。

    章廷玉松开手,看看他,又看看她——不对劲。

    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哪次不是哥哥来接,从这次起就要换人了吗...他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展隋玉。

    “岳阳展隋玉,展盟主的独子,失敬。”

    展隋玉将目光转向他,微微颔首道:“好说。章公子,幸会。”

    “不敢当。兰台,章廷玉,有礼了。”章廷玉淡淡道,未曾失了风度,眼里的刀子却是越磨越亮。

    “人估计是带不走了。”章廷玉心里想,转念退了一步。“阿宁,你怎么才肯回去?要把这家,咳,想把展公子带回去做客?”

    章栖宁抬起头,身后微湿的长发蒙上一层细密的雨珠,披散在单薄的背脊上。冷雨顺着碎发从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滑落,小扇似的睫毛扇动了两下,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眸恍若幽谷深泉渐露,平静得能把人吸进去。

    章廷玉对上那对眸子心中一动。阿宁好像平静了很多,这也是因为展隋玉吗?为此他不由多看了展隋玉两眼,那把他带回去倒也不是不行...

    “哥,我想再待一段时间。”

    展隋玉半怔地看向她,章廷玉松了口气。再待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她是愿意和他回去的,还好,阿宁对展隋玉还没昏头。

    “理由呢?是因为臧家那件案子?”章栖宁在通来钱庄露脸的消息自然瞒不过他。至于臧家...呵,最近宿州城闹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

    一想到阿宁是因为展隋玉才趟这趟浑水,章廷玉看他的眼神就更冷了。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平常教的你果真一点都没记住。”章廷玉有些痛心道,但章栖宁知道他其实已经松口了。

    “无利不商,阿宁记得。”

    章廷玉挑眉,难得见自己妹妹先服软。“七天。”

    章栖宁嘴角扬了扬。

    “七天后,你必须和我走。还有,搬来和我一起住,不用特意回去收拾东西。展公子极擅查案,这次也让在下开开眼,希望你能在我们走前能捉到凶手。”说这话时,章廷玉冷冷盯着展隋玉。

    “展某尽力而为。”

    “哼。”章廷玉将章栖宁拉进自己伞里来,“阿宁,我们走。”

    展隋玉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握着手中的伞抬头看了看,看来未来大舅子很不好搞定啊。他低头叹了口气,正要走上桥去看看,视线所及处忽然有什么从水面上一跃而起。

    展隋玉定了定神,“那个是——”

    *

    过了两日。

    “公子。”陈林从外面进来。

    展隋玉:“王氏那有动静了?”

    陈林点了点头,但也不确定这条线索有没有用。

    展隋玉:“说来听听。”

    陈林道:“昨夜王氏做噩梦说了梦话。”

    “梦话?她说了什么?”

    “她说:‘当年杀你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杀你的,你放过我。’梦中出现的另一个名字是胡笙。”

    胡笙?!

    展隋玉皱眉。真的是她?是王氏杀了胡笙。

    陈林抱手道:“属下推测当年藏胡氏并非病逝,凶手正是王氏。公子,现在是否要提审王氏?”

    “以谋害儿媳的罪名去臧府缉拿吧。”

    “是!”

    此时衙门外。

    “请问,展隋玉在吗?”一道清甜乖巧的声音落入门外两名捕快的耳里。

    展隋玉从衙门出来,见人都堵在门口不由走过去。拨开面前的人只见章栖宁收了油纸伞,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墨发半绾着被一群衙门里的捕快包围着。

    其中也有人认出她来的,“章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们公子。”

    展隋玉被点名,恰好章栖宁抬眸看到了他,笑盈盈朝他看过来。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展隋玉轻咳了一声。“都闲着没事干?再杵在这信不信我扣你们工钱。”

    展隋玉心里不乐意,来找我的,你们看什么看。

    闻言众人立马识趣地一哄而散,展隋玉扣工钱,说到做到。

    “你就是这么攒钱的啊?”章栖宁理了理身前的长发,偏头调笑道。

    展隋玉走过去替她拂了拂身上沾到的雨气,拂完手停留在她腰间自然而然揽了上去,把人上下好好看了看。

    “你怎么来了?你哥肯放你过来?”

    见章栖宁对她腰上的那只手似乎没意见,他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还不是某人给我哥送了几本有他亲爹亲笔署名的秘籍,我又软磨硬泡闹得他没心思看书,这不就松口把我给赶出来了。”

    章栖宁:“你就这么把你爹给你的秘籍送人了?家门不幸啊。”

    “放我这反正派不上用场,物尽其用不好吗?你哥也不让你多添件衣裳,还下着雨,穿的这么薄...过来。”

    到了里屋,展隋玉给她沏了壶热茶。

    章栖宁接过手,“我走的急,也没跟十娘打声招呼。”

    展隋玉在她旁边坐下,“放心,我同她说过了。她一只老狐狸都不知活了几百年了,这点事还放心上?”

    话虽如此,但这短时间她对她也算多有照料,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委实说不过去。还有上次说什么往东走比较好,她得找她讨个说法。

    展隋玉:“你想去我便陪你去一趟,此事不急。”

    章栖宁抿了一口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我看见陈林带人往臧府去了。怎么,是有线索了吗?”

    展隋玉:“去抓王氏的。做贼心虚,晚上梦到鬼魂索命了,梦话里把她当年谋害胡氏的事给说漏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千防万防,却防不过自己这张嘴。可笑啊。

    “可能是看见臧锦添尸体旁胡笙的画像,以为是冤魂索命杀了臧锦添,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吧。”

    “那倒也不尽然。”章栖宁道。

    展隋玉看向她,“什么意思?”

    “也许真的是冤魂索命也说不定。鬼神之说,玄之又玄,王氏那样的人不是死到临头是不会害怕的。家中死了那么多人她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为何轮到臧锦添她一下子就吓破了胆,还确定了凶手。”

    章栖宁:“她心里有鬼,而且很清楚对方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点。胡笙,很有可能不是人。又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章栖宁见展隋玉好像并不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跟你一样,猜到的。”展隋玉长叹了一口气,“前天你走后,我看到你没看清的东西了。不是鱼,上半身有人脸的——是妖。”

    原来如此。她就想哪来那么大一条鱼。

    展隋玉:“我猜他可能和胡笙有关,让十娘帮忙沟通了一下,证明了胡笙和吴清河下的水妖是同族。”

    “胡笙和水妖有关...你怎么想到的?”

    展隋玉笑了笑,“因为她给臧家带来的那笔巨款。”

    一个不知是哪来的姑娘,身上却带着足以让整个臧家东山再起的金银...

    章栖宁忽然想到了什么。

    “翻船后沉进河里的失物!”

    展隋玉看着她笑了笑,“可不仅仅是失物这么简单。我简单翻看了下以前翻船的失物记录,沉下去的除了价值不菲的货物外,更有不少金银珠宝、古玩奇珍。那下面可以说是堆了一座宝山呐。”

    这样就说的通了。难怪胡笙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甚至能让放弃臧家的商家、钱庄回心转意。她根本用不上那些钱财,最后还不是任臧家要多少拿多少。

    臧锦添这是娶了一座金山回去啊……

    “怎么了?”展隋玉见她眼神忽然暗下来。

    “臧锦添,拿着胡笙的钱,复兴了家业,娶了妾侍,有了儿子。胡笙死了,可害死她的人却好好活到了今天。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情,是他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展隋玉明白她的意思。

    臧锦添娶胡笙的目的未必单纯,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公子,王氏带来了。”陈林进来道。

    展隋玉:“挺快的,这回她没折腾?”

    陈林:“昨晚做梦还没缓过神来,听到我们来抓她吓傻了,直接拖过来的。”

    吓傻了?呵。展隋玉不禁调侃道:“外面下着雨,老太太还好吗?别生病了回头还要衙门给她请大夫。”

    他看向章栖宁,伸手道:“走,去听听这老太太能给咱们诌出些什么来。”

第30章 王氏之罪

    王氏未被带去大牢,被人看着跪在内堂里。向来保养得当、穿金戴银的臧家老夫人不过几天没见,老去的容颜就憔悴到仿佛一片枯朽皱巴的树皮,浑浊的老眼好像是快干涸的水井,眼珠子一动不动,垂手空洞地看着地面。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几人正快步向她走来。她驼背跪在地上,忽然紧张地一颤,眼神慌张起来。

    展隋玉携章栖宁走出来,看见王氏不由想起“天道好轮回”。

    “王氏。”

    月白色的衣服下摆和靴子出现在王氏的视线里,她慢慢抬起头,见到展隋玉慢慢回过神来。

    “呵。是。胡笙,我杀的。”她坦白道。

    不对劲。章栖宁眉心微皱,按理来说王氏认下这罪,便要杀人偿命,她为什么反而变得淡定了?难不成被鬼神吓破了胆,连官差和生死都不怕了吗?

    不,王氏怕死,但她知道今日官府定不了她的罪。为什么?

    她和展隋玉对视了一眼。

    “王氏,杀人偿命,你既已认罪那便签字画押...”

    王氏冷不丁笑起来,“签字画押,秋后问斩?凭什么,我又没杀人?”

    没杀人?可她刚刚不是承认她杀了胡笙吗?等等,难道...

    王氏见章栖宁明白过来,忽然一个念头蹿过脑海,原先装疯卖傻的心思都收了起来,眼里冒出一丝精光。

    “杀人害命,毫无悔过之心,如今还前后不一,胡言乱语。王夫人,胡扯也是要看地方的,虽不在公堂上但还在衙门里,你该不会想说胡笙是妖吧?三岁小孩儿都不信的话你拿来说,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

    果然,她知道。

    “你...”王氏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章栖宁。

    章栖宁先发制人,将王氏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让她想说也说不出口,说出来也没人信。展隋玉此刻也明白过来王氏为何如此淡定。

    因为她没有杀人,胡笙不是人,她是妖。

    但那又如何?就像栖宁说的,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相信鬼神之说。

    “她是妖,她是妖...她真的是妖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此刻,在场的捕快皆是面面相觑。这王氏还真打算这么说,她不会是疯了吧?人疯了,说的话还能当呈堂证供吗?

    他们纷纷看向展隋玉。

    “公子,这...还要继续?”

    展隋玉:“你们先出去,我和章姑娘要单独和老夫人聊聊,让老人家清醒一下。你们稍后再来,先出去吧。”

    捕快们抱手:“是,公子。”

    见人都退了出去,章栖宁走到王氏面前蹲下。王氏抬头看向她,章栖宁为什么会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她怎么会知道的?

    “你知道胡笙是妖,你知道胡笙是妖!”苍老的声音竭力嘶吼着,“你们要我死?我没杀人,你们不能这么做!”

    “胡笙身为妖族嫁给臧锦添,脱离妖族身份,又将所有的钱财用于帮助当年落魄的臧家,她于臧家,于你们都有大恩。你因她无所出坚持纳妾,可我想不通,为何一切在如你所愿后你仍要杀她?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对不起你才对。你这么强烈的杀意究竟从何而来?”

    章栖宁委实想不通,若王氏是因想要一个好摆布的儿媳这才纳了李氏,可胡笙原本是妖,从臧府下人和黄氏一干人等的形容中来看,她并非是会计较权财之事的人,又怎么会和王氏起冲突呢?

    王氏笑了起来,“她当年一声不响地入了臧府,我儿子对她万般疼惜,哪怕没有子嗣也毫不介意,哪怕明知她是水妖也不介意!她把我儿子变成一个除了她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进眼的懦夫,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能忍的下去。”

    章栖宁曲指抵着下巴,蓦地想明白了,呵笑了一声。“这婆媳关系还真是比五行八卦还要复杂。”

    展隋玉将她拉了起来,“想到什么了?这王氏究竟为何要杀胡笙。”

    章栖宁看着王氏摇头道:“千想万想,唯独没想是因为这样。展隋玉,你能想象吗?她,一个婆婆,竟然是因为嫉妒所以杀了自己的儿媳!”

    王氏被戳中心思一般,身子猛颤了下。“...胡说,你胡说!”

    “嫉妒?”展隋玉露出一丝疑惑。“是母亲对儿子的占有欲?”

    “嗯,但不仅是这样。也对,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小心眼起来,任何事都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

    王氏在一边兢兢战战,深怕心里的秘密被章栖宁发现,被她说出来。可章栖宁一边坏心眼的逗着展隋玉,还故意一边让王氏的精神徘徊在悬崖绝壁上。眼看吊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始朝展隋玉解释。

    “臧叔平一生风流,发妻产子,儿子的奶娘又怀上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和自己的孩子称兄道弟。这口气老夫人又怎能咽得下去,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臧叔平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王夫人一生都处在是妻,而又不是妻的尴尬处境里。”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章栖宁:“嫁人时,怕也有过憧憬。希望夫君只对自己一心一意,哪怕有些妾室也无妨,大不了相敬如宾,安稳做个当家主母也是不错的。但当这一切破碎的时候,夫人一心只想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而这一切都让她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绝望。”

    比如——臧家的钱财,自己的儿子,这些都是属于她的。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在她看来臧锦添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臧叔平的延续,更是臧家的家主,更更是一个男人。

    臧家落魄,家财散尽,她无力回天,胡笙却能。胡笙出身妖族,但臧锦添不嫌弃。胡笙一生白璧无瑕,但她不是。胡笙有丈夫满心满眼的疼爱,哪怕死了都未曾改变,但她没有。拼命想努力抓住的钱财也曾不保过,拼命想抓住的儿子也渐渐离她而去,可悲啊。

    章栖宁起初怀疑臧锦添对胡笙的感情,王氏却向她反证了这一点。

    就算隔着死亡,践踏过自身的不堪与肮脏,也始终从泥泞中托起一双手,捧出一生仅此一次的干净与奢望,护着那片没有染上灰尘的真心与回忆。

    撒下半魂继续流离,开花又结果,成就另一个他,从对面过来又或是回首入眼。无论是偶然是遗憾,只有在胡笙眼里,臧锦添荒芜的岁月才找到了妥放的姿态。

    胡笙对臧锦添而言,是心动,是所爱,更是一份美好的证明。当人一直往前走,却找不到方向、意义时,就会期望用具体的形式来代表些什么,由此便有了信仰,更从信仰里看到自己,获得实感。在这一点上,章栖宁似乎可以理解臧锦添。

    章栖宁:“王氏嫉妒胡笙的好,嫉妒胡笙从一而终的夫君。想到臧叔平,想到她自己。在她心里,家主不应该是这样的,男人也不应该是这样。”

    她对男子的看法有些扭曲,儿子在她眼里是臧叔平品性和行为的延续。

    她既不愿承认自己倒霉,也无力纠正臧叔平泛滥的风流。立志培养出同他一样的第二代,寄希望于从下一代的悲惨中寻找慰藉——看,不仅是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展隋玉听罢,看着的王氏,心想:究竟是外界的逼迫和伤害让这个懦弱的女人变成了这样,还是恶的种子在她卑劣腐坏的根上发了芽,让心中的毒破土见光?

    “你怎么杀的胡笙?”

    王氏眼中闪起一点亮光,回想起那天,哪怕到现在她都能感受到一丝病态的愉悦。

    “她是妖,一般的方法对她没用。我本想找道长来,可惜没能找到,其他人我都不信。所以我亲自来,我每隔一段时间给她下一点毒。我知道没用,可看她傻傻地把带毒的东西吃下去,我就是开心,锦添也不知道这回事,有几次还亲自喂她。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她身子真的不好了!”

    王氏双手捧着脸,一脸陶醉地回忆叙述起她当年毒杀胡笙的经历。“道长说的没错,李氏很快就生下了长孙,胡氏没必要占着那个位置了。有事业,有孩子,有了别的女人,我儿子很快就会忘了一个死人的。就算发现胡笙死的离奇,就算怀疑是我下的毒又如何?我是他娘,他还是没对我下手啊,我好好活到今天了!可是然后呢...”

    王氏面目狰狞起来,恍如梦中惊醒一般瞪着展隋玉和章栖宁,就好像看见当年的臧锦添和胡笙一样。

    “他扶了李氏当正妻后,不再碰除了胡笙以外的任何人,活的还不如皇宫大院里的太监!我是他娘,他为什么不听话?他为什么不听话!胡笙...是那个女人,她阴魂不散缠着我儿子。我儿子对她那么好她都不肯放过他,或者...或者是见她回来了,锦添自愿和她走,连我这个娘都不要了?”

    “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疯魔了,嘴里一直嘀咕:“是那副画,她就在那副画里...她把我儿子抢走了,锦添被她迷惑了,说不定会和她一起来索我的命...”

    事情大概清楚了,可王氏这副模样待会儿别人进来还是没用。过去的事他们无从查起,只能让王氏自己说出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她先前的那一番刺激看来很成功。

    章栖宁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剖开王氏不堪的过往,对王氏来说胡笙是对她的嘲讽,但也是她人生的功绩,她当然会极力向别人展示这一多年后仍让她骄傲无比的事——毒杀胡笙。

    “王氏,清醒点,杀了人不想负责任是不可能的。”章栖宁已经从她的话里有了新的发现。

    “杀人?我杀的可是妖啊。呵,哈哈哈——”

    章栖宁看不下去她那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蠢样,打断她能被无罪释放的疯狂幻象。

    “各位,劳烦你们都进来下。”

    听见章栖宁喊,外面的捕快都站了进来。

    章栖宁道:“她招了,是毒杀。你们在外边估计也能听到些,毕竟老夫人说的很畅快。”

    她转头对展隋玉道:“有劳衙门带上仵作去验验胡笙的尸骨,看是否有中毒的痕迹。有的话,刚刚王氏说的你也听见了,这案子可结了。”

    王氏杀的是人是妖都没关系,只要证明胡笙是被毒杀的,而毒是她下的这就足够了。

    展隋玉点头,对捕快们道:“你们带仵作去,。人话不可信,证据倒是铁证。”

    “是。”

    “我没杀人,胡笙是妖,你们都知道!你们不能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章栖宁都要被她逗笑了。

    “你怎么确定你杀得真的是妖?你知道妖死后是什么样的吗?”她无奈地抱臂环在身前,道:“不知道吧。有形妖物死后会被打回原形,像胡笙这样从水中孕育并非后天修行的妖物死后则会化为烟尘,回归天地。”

    化为烟尘...王氏想起什么,脸色肉眼可见的失了血色。

    “你怎么知道的?”展隋玉不禁问。

    章栖宁同他说起一件旧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两者兼备。有一次误入了鬼怪的山市,刚踏进去就看见一群妖怪在为摊位的事大打出手,然后她就退了出去,躲在一个死角稍微观摩了下。

    其实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就是旁边有个老大爷在劝架,大声对打猪妖的妖喊道:“下手轻点,打死他便宜隔壁卖猪肉的!你也轻点,你死了你就得化灰了!还有你...”

    就这样,她把参与群架的妖怪的下场听了个遍。

    “我记得胡笙的尸身是臧家人亲自收敛入棺的,尸骨都好好的吧。王夫人可还记得她合棺前的样子?你一定会去看的吧,说不定心里还得意洋洋回味了很多年。”章栖宁唇角含笑,在王氏眼中更像是魍魉精怪,让人心底发凉发憷。

    “我猜胡笙当年是为了和你儿子白首偕老,舍了妖本该有的道行。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会中毒而无所察觉,人间的毒又怎么会对她有用。她那时实实在在是一个凡人呢。”

    王氏还打算说什么。

    章栖宁道:“行了,别装了。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后宅之主,我和展隋玉差点被你绕进去。其实胡笙是人还是妖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看我和展隋玉知道胡笙是妖,所以设了一个诡辩的圈套而已。

    白马非马,妖命而非命,岂非人命也非命?这是什么道理?山中饿虎吃人,大家要讨个公道,可你说饿了吃东西的本能要怪老虎吗?要怪就怪它吃错了对象,触了人间的律法。

    只要是你杀的,胡笙是人是妖我们并不关心。她嫁给了臧锦添,入了你家的族谱,既不伤天也不害理,比你活得更有人样。你俩作比,让外人来看不知会说谁是妖啊?

    王氏,其实自己究竟是什么,只在一念之间。呵,要不然——怎么会有人管人叫畜生呢。你说是吧?”

    外出的捕快很快带话回来。虽然多年过去,但由于活着时长期吸收的慢性毒逐渐渗进到骨头里,就算人死了也还是会有残留。加之胡笙的棺椁准备的极好,尸骨保存的比较完整,也没有水气或者其他东西掺进去,仵作确认是从遗骨上验到的毒。胡笙的确是中毒身亡,王氏辨无可辨。

    *

    “你还好吧?”展隋玉看章栖宁一脸倦容,连忙让人坐下休息。

    “没事。跨越人、妖一大隔阂据理力争,心累。”章栖宁几番刺探深入王氏的底线,不想看她那无聊的虚荣和嫉妒却不得不继续下去,耳边嗡嗡的声音吵得她有些头疼。

    展隋玉:“你刚刚说得很好,无论是人是妖,官府是只论公道的地方。王氏被蒙蔽了双眼,无论胡笙是什么,她都会下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章栖宁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心绪平定了些。“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和她兜了这么一大圈,臧家案子的凶手却没捞着,王氏这边的线索也断了。接下来,不知又要从何查起啊?”

    “倒也并非毫无头绪。”展隋玉笑了笑。

    “怎么讲?”

    展隋玉:“我倒是有两条线索。有一个还是王氏的反应提醒了我,心如死灰和松了口气差别还是很挺大的。”他上次竟没看穿李常在那老小子,还真是失职。

    章栖宁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

    “没事,这个我去办就好。跟你说说第二个吧,嗯...”展隋玉沉吟了片刻,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不起眼?”

    这算什么问题?章栖宁想了想,道:“普通,大众,以及...等一下,还有不怎么露面,不会突出自己的存在。”

    章栖宁很聪明,展隋玉从她最后一句形容里就能得知她已经想到那个线索了。

    如果想要自己不突出,不想让别人留意到自己,泯然于众人又或是默不作声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不需要一直保持这样,只需要在事情发生的这段时间里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就够了。

    但事实上那个人又是怎么做的呢,她明哲保身,但又主动上门暗示王氏和胡笙这条线索,这招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合情,却又不合理。

    作为当年这段丑事的另一个知情人——臧黄氏,她究竟意欲何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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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有个人介绍:
“让人努力活着的理由可以有两个。第一,重要的在你身边。第二,你等的人还没来。”
夏夜的风吹拂在耳畔,章栖宁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展隋玉问道:“你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我?”章栖宁笑了笑,向后仰躺在沾了露水的草地上:“我是来还债的。”意中有个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意中有个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