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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35章 迁都

    迁都之事已说过许多遍,从鄂州之战开始,但凡有敌兵逼近长江,宋廷的第一反应都是迁都。只是每次都因有朝臣反对而作罢。

    如今真决定迁了,反而让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逃,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谢道清已年逾六旬。她尚未及笄便入宫,在临安大内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听陈宜中说要先去温州、再去福州,想到那一路上的山长水远,以及抵达后的穷山恶水,不由悲从中来。

    “依宰相所言,收拾行李吧。”

    “太后恕罪,奴婢不知该收拾哪些物件……”

    谢道清转头看去,这大殿上的摆设琳琅满目,件件都教人舍不得丢下。

    她伸手,抚摸过柱子上的雕饰,抚摸过鎏金凤首熏香炉,再看向那挂着红绿宝石的珠帘……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这一哭再也停不下来,她坐倒在柱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一首词。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谢道清是喜好曲词的,她的宫廷供奉中便有许多擅填词的琴师,如今名声最盛的便是汪元量。然而,今日不必汪元量填词,亡国之愁的词句她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了。

    哭了好一会,谢道清平静下来,吩咐道:“只要收拾些金银细软,以及能带走的小件。”

    “遵太后懿旨。”

    “去看看内帑里还有多少存银,发给百姓作为路费。”

    “遵太后懿旨……”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两桩国事,谢道清继续哭。

    直到谢堂前来求见,她才收了泪水,重新坐定。

    “太后,听说你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了?”

    “议和不成。”谢道清以袖抹泪,哽咽道:“不迁都还能怎么办?”

    “可这……如何能迁得了呢?”

    谢堂焦急不已。

    他侵吞了贾似道葛岭别院中的财物,显然是搬不走的,因此一心寄望于议和。议和失败之后他也心如死灰,可仔细一想,李瑕不接受议和却可接受投降。

    投降与议和又差在哪里?

    无非是皇帝换个人当谢家不再是皇亲国戚了。但哪怕这两浙镇抚使高官不当了,仅凭如今有的钱财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

    那又何苦跑到福建路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山大王?不仅这些钱财带不走,路上万一被毒虫咬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必要为赵氏卖命到这个地步。

    “如何能迁都呢?姑姑忘了侄儿曾与姑姑说的吗?”谢堂道:“这些朝臣满脑子想的都是立皇子为帝,行废立之事而专权。留梦炎是这样,陈宜中就不是了吗?姑姑分明不想迁都,他却逼迫姑姑,这是权臣的手段啊!”

    谢道清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听便连连点头。

    谢堂又道:“今日听到消息,侄儿首先想到的是董卓,奉召勤王,却弑杀了少帝与何太后,迁都洛阳。试想,等御驾到了温州、福州,国事更由陈宜中专断,姑姑岂还能说上半句话?”

    “他揣的是这心思?!”谢道清悚然而惊,吓得站起身来。

    “太后。”谢堂换了郑重的语气,拜倒道:“万万不可迁都啊。”

    “可若不迁都,唐军来了如何是好?”

    “依臣所见,宁为后周柴氏,不当孤魂野鬼。”

    “可……可老身已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旨意也已经下发于群臣了。”

    谢堂道:“反悔便是。”

    “这如何使得?旨意已下,到时群臣逼迫,老身如何控制得了局面?”

    谢道清终究是魄力不足,心知自己根本没能力驭下。

    谢堂也为难起来,皱眉思索。

    过了许久,有宫人赶到殿外,问道:“禀太后,车驾已备好了,不知何时启程?”

    谢道清一愣,转头看向谢堂。

    “真是乱了分寸了,竟连何时迁都也没定下。”

    谢堂听了,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来。

    “姑姑,侄儿有个办法……”

    ~~

    天色渐暗。

    陈宜中终于结束了枢密院繁忙的公务,回到家宅准备收拾些重要物件,以备明日迁都。

    走过前院,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放在柱子上,长叹了一声。

    这间院子虽小,在临安置办下来却不易。他就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登上相位,正待大展拳脚,却落得仓皇而逃。

    “异日北归须记取……”

    心中感慨,正有了诗意。

    忽然,有下吏匆匆跑来。

    “左相,宫中出事了,太后久等你不至,发怒了。”

    陈宜中不由一愣,讶道:“太后何时召我?”

    “左相请太后迁都,宫中已装俟、升车,唯待左相。”

    陈宜中想了想,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没与太后说何时启程。

    最近太过忙乱了,遇事不够镇定。

    “是我疏忽了,这便去向太后解释。”

    陈宜中遂又返回宫中。

    赶到殿上,只见百官正跪在地上请太后息怒。

    “臣拜见太后。”陈宜中连忙上前,拜倒,解释道:“臣……”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官帽上,之后掉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玉坠耳环。

    “太后……”

    再一抬头,正见谢道清含怒将另一只耳环也摘下,用力向他掷了过来。

    “祖宗基业在此,我本不欲迁都,而你几次请求,却是戏耍我不成?!”

    谢道清抬手叱喝一声,转身便走,喝令仪驾转回后宫。

    陈宜中连忙请罪,请求内引奏对,谢道清却不肯再见他。

    “嘭”的一声后宫的宫门闭上。

    迁都之事竟就此作罢。

    “哈?”

    陈宜中苦笑一声转身回顾,落日已在宫墙处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祖宗基业在此?可笑。”

    ……

    本以为这夜就这样了,然而,当陈宜中再次回到家中,小厮却上前禀报了一句。

    “相公,有客来访,说一定要见相公,正在前堂坐着。”

    陈宜中眉头一动,迫不及待问道:“谁?”

    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

    期待那个惹人生烦的王荛再来一趟,只为了劝降他。

    小厮却是道:“是两浙东路抚谕使全相公。”

    “全永坚?”

    陈宜中初时有些失望,但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自己的官袍,道:“备茶……”

    ~~

    次日。

    谢道清怒气依旧未消,不肯见臣子。

    但宫门还是开了,有御医依常例入宫来为赵禥诊断。

    隔着层层黄幔全玖看着赵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道:“他看着就像是快死了。”

    “所以我们要准备好退路。”站在全玖身后几步的全永坚应道。

    “国都要亡了,还退路?”

    “谢道清装模作样,还不是想要投降?呵,她真以为李瑕不会为难她,蠢妇。”全永坚道:“我们却要清醒,我们得罪过李瑕,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伱得罪了他,不是我们。”

    “你别忘了,你下令毒死赵衿,而赵衿如今就在李瑕身边,还有阎容那个毒妇。你觉得她们会放过你吗?”

    “我恨不得自己发了疯。”全玖道,“一刀捅死那个废物。”

    全永坚一开始没听懂,愣了愣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废物”是指赵禥。

    “为什么我的运气就那么坏?为什么我嫁给了世间最无能的废物?”

    全玖回过头,盯着全永坚,又问道:“这就是全氏给我的一切?”

    “够了,我没工夫听你这妇人抱怨。眼下的关键是带着赵昰南下,宫外我已经联络好了,宫里却需要你安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全永坚说着,忽然发了火。

    因为全玖的眼神始终是带着蔑视,一副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的表情。

    她脸色很白,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还精心化了妆容。乍看还是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走近了却能感受到一种怨恨、疯狂交织的气质,教人不舒服。

    全永坚就很讨厌与这个妹妹相处,却又有些害怕她。于是发了火之后便放缓了语气。

    “我也是在救你,不然我忙前忙后为了什么?你就不想当太后吗?”

    全玖反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全永坚道:“我已与陈宜中说好了,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名正言顺地走,方便以后号召天下。”

    “做得到?谢道清一心投降,她怕李瑕怪罪,必不敢送走赵昰。”

    “能。为大宋保留血脉是正理,只要陈宜中提了,谢道清没有理由反对。”全永坚道:“到时他会调兵马护送我们……温州往南多山地,往后便是回不了临安,在闽地称王也好。”

    ~~

    镇江府。

    被征用为行军大营的府衙灯火通明,高长寿正在召诸将议事。

    “旨意你们都看到了,陛下不希望战火绵延,在我们攻取临安之后宋廷还有人在南方顽抗。”

    “大帅,末将有一计。”

    “说。”

    陆小酉走上前,在沙盘上指点起来,道:“大帅率大军沿运河而下之前,何不遣一支小股骑兵绕太湖,走湖州,抢先封锁宋廷逃窜的路线。”

    “江南水网交织,骑兵单独南下,遇江河如何行军?”

    “我大唐民心所向,末将相信沿江必有舟船相济,请大帅允末将一试。”

    “好,陆小酉领命。”

    一枚令符抛了出去,陆小酉匆匆退出大堂。

    有士卒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禀道:“报大帅,丹阳县已归顺!”

    那就没什么好议的了。

    高长寿指了指沙盘,道:“我们离临安已只隔着两个城池了,常州、苏州,南征灭宋只差最后一口气,万不可在这最后出了岔子,你们务必督促士卒秋毫无犯,若敢有扰民者,严惩不殆!”

    “大帅放心!”

    “让将士们好生歇一夜,明日攻常州。”

    “喏!”

第1336章 再换一任

    平江府。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平江府苏州作为陪都、辅都,其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临安府杭州。

    从春秋时建城以来,苏州城的位置一直就没有变过。虽历千年,依旧屹立在太湖之滨、大运河畔。

    苏州本就是东南大都会,丝织、造纸、造船等手工业发达。宋建炎南渡之后,本有意建都于此,并计划把内城改为皇宫,但不久后还是选择了杭州。

    因此,平江府的府衙规模十分宏大。

    府衙是宫城格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个部分。

    闻云孙到任数日,连大厅都没能够逛完。

    而唐军在圌山攻破张世杰的防线以后,已火速反攻镇江。就在闻云孙到苏州的当日,镇江以南的丹阳县望风而降。

    唐军与苏州之间,已经只隔着一个常州了。

    闻云孙急命平江军诸将支援常州,由朱华、尹玉、张全三名都统领兵沿运河而上。

    却没想到,这边军队才离开苏州北上,次日便得到了临安的旨意。

    “除闻云孙知平江府事,擢知临安府事,即日领平江军退守杭州,钦哉。”

    “臣谢陛下隆恩。”闻云孙领了旨意,却是问道:“却不知接下来由何人镇守平江府?”

    “我就是个传旨的,如何知晓这些?这便请闻相公动身吧?”

    “今我已令诸部援常州,不如先待守住常州……”

    “闻相公,朝廷可是命你即日退守。”

    闻云孙只觉苦涩。

    他甚至没有骂朝廷朝令夕改,因为知道局势恶化太快,许多事,朝廷也是无可奈何。

    但既已把部将派出去,他便不打算辜负他们,于是平生初次违背了朝廷的旨意。

    “在将士们进入常州之前,我不走。”

    闻云孙说罢,行了一礼,继续到堂上督运粮草。

    而将士们的消息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在两日之后,战报便已传来。

    “报!”

    浑身是血的士卒匆匆赶进了平江府衙,拜倒在闻云孙面前。

    “报……”

    闻云孙见他说不出话来,表情便浮出悲色,问道:“败了?”

    “败了,我们才过无锡县,常州城就已经被唐军夺下了。朱将军行军到了虞桥,被唐军击溃,溃军冲乱了我们的船队,将军下令撤退。退到无锡县外,遇到张全的渡船。有士卒想扒渡船张全下令斩断他们的手指,都淹死了……”

    说到这里那士卒大哭起来。

    闻云孙便知这是尹玉麾下士卒,亲手扶了他起来,问道:“之后呢?”

    “将军只好组织残兵抵抗唐军,张全却一箭不发就逃跑了。将军遂命我回来报信,请知府一定要严惩张全!”

    闻云孙却还没得到张全的战报,想来其只怕是率领部下逃到太湖了。

    没过多久,却又有士卒跑来报信,说朱华、尹玉已相继投降了唐军……

    ~~

    临安。

    当陈宜中不再提迁都一事,谢道清终于召群臣内引奏对了。

    “禀太后,张世杰、闻云孙已退回了临安。”

    “好,好。”

    谢道清喃喃了两声。

    殿中群臣不由面面相觑,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还称好。苏州既然丢了,临安以北几乎就没有屏障了。

    比如,嘉兴府并不是战略要地,且李瑕本就出身于秀州李氏,还能指望嘉兴能挡住叛军几天不成?

    其实谢道清根本就没在思考这些,双目无神地道:“好,真是忠臣……召见吧。”

    事到如今,还不逃的确实都是大宋的忠臣了。何况当此危急之际,已只有这两名重臣愿意拱卫临安。

    待闻云孙、张世杰入殿,谢道清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两位爱卿奔波辛苦,忠心可昭,当得重用……左相以为该如何敕封两位爱卿。”

    没想到,陈宜中却是不答,而是上前一步,道:“臣请太后以大宋社稷为念,先遣大将护送皇子南下,如此,臣等方可于临安与叛军背水一战。”

    谢道清愣住了。

    她没想到陈宜中竟敢不回答她的问题,且还要再次逼迫于她。

    然而,与此同时,殿中诸臣也已纷纷请旨。

    “臣等,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你们……”

    谢道清看着群臣希望能找到反对此事的人。

    她目光落在谢堂身上。

    谢堂显然是想反对的,只是眼见重臣意见一致,张了张嘴之后却没有说话,最后竟还与群臣一起跪伏于地。

    不一会儿之后,殿上唯有闻云孙、张世杰还站着,因为刚回临安而显得有些迷茫。

    谢道清不由对他们寄予厚望。

    她方才还想封赏他们……

    “臣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张世杰先开口表了态。

    其后,闻云孙略略犹豫,做了同样的表态。

    “请太后遣皇子南下……”

    ~~

    一场内引奏对之后,谢道清留谢堂议事,开口便叱道:“一直以来不是你说的吗?要提防这些臣子行废立之事。”

    “太后息怒。既然群情汹涌,答应他们又有何妨?以免到时投降,有人跳出来反对。”

    “可若是李瑕因此而迁怒老身又如何?”

    谢堂道:“侄儿方才忽然想到,若真有群臣拥皇子南下,李瑕方知赵氏犹有民心,越不敢对太后不利。”

    谢道清一听,又觉有道理。

    她于是再次被说服了。

    而还需要她定夺的国事已经越来越少。

    ~~

    高长寿取常州之后,稍做整备便继续南下,时宋军已弃守平江府,其后嘉兴府归降。

    唐军行军的速度甚至于赶不上宋军弃城、投降的速度。

    于是,没能在苏州多停留,高长寿便继续南下,在八月初三,兵抵临安,在城北四十里的皋亭山驻兵。

    “宋廷还未迁都。”

    “想必是要投降了。”

    “也好。”

    高长寿点点头,继续抬着望筒看向远处的城池。

    他曾来过临安,那年是随李瑕从开封归来,可到了临安之后便一直在被陷害、追杀,只能躲在租赁来的宅子中。

    因此他没怎么见识过临安的繁华,却已深切体会到宋廷的腐朽。

    回首往事,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差点死在临安的逃犯,如今能领兵前来灭宋?

    “陛下不希望战事拖太久。”高长寿回过神来,道:“接受宋廷的投降,从此四海一统是最好的……传信给宋廷,命他们派使臣来投降。”

    “喏。”

    这边才传出命令。

    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

    “宋丞相陈宜中代宋廷投降,请到军中拜见大帅。”

    “允,让他在日暮之前抵达。”

    “喏。”

    高长寿踱了几步,下令道:“且不急于攻城,待本帅见过陈宜中再谈。”

    “大帅,宋廷虽未迁都,却很可能转移皇子宗室。”

    “他们可能早便转移了,便是此时才走,由钱塘江顺江入海,伱拦得住吗?”高长寿道:“不必再吓唬他们,等他们投降吧。”

    “是。”

    高长寿遂就在大帐中闭目养神,等待陈宜中前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营中点起了火光。

    高长寿睁开眼有些讶异,问道:“陈宜中没来?”

    “禀大帅,并无赵宋使者出城前来。”

    高长寿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对宋廷这一番行事实在是想不通。

    他喃喃道:“既不迁都,也不投降,说好了又不来,为何呢?”

    ~~

    “太后,不好了!陈宜中逃了!”

    “什么?”

    谢道清吃惊不小,惊慌起身。

    “他怎么可以逃了?”

    虽然说好了送走皇子之后,朝堂上下便可抱必死的决心背水一战。然而唐大军一到皋亭山,百官中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敢出战。

    事已至此,还未逃走的官员,几乎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谢道清是看陈宜中没逃,遂把请降的重担交给了这位宰执。

    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不想,临到头了竟能出这般变故。

    “左相人呢?!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回太后,左相本已穿戴了官袍,准备出城见唐军统帅,许是事到临头怕了。没有如约前往,入夜后便乘船离开,眼下只怕已经到海上了……”

    谢道清听了几乎要晕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唐军是否会以为老身投降之意不诚?”

    心中喃喃着,她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吩咐道:“快!去找谢堂前来,快去。”

    ……

    谢堂连夜赶到宫城,一听谢道清所言,当即吓了一跳。

    “太后要我到唐军军中请降?我……我岂能代表赵氏社稷?”

    “你如何不能?!”谢道清大怒,“你乃老身的侄儿,大宋的两浙镇抚使。”

    “可我不是宰执。”谢堂连忙摇头,道:“如此大事,自是要宰执出面。”

    “那便封你为宰执。”

    谢堂愈发害怕,既不愿去唐军军中,又害怕当了出头鸟,缩头道:“我不擅语言,难担大任。”

    “难道我堂堂大宋,连个敢使敌营的忠臣都找不出吗?!”

    谢堂心念一动,连忙道:“禀太后,臣以为有更适合当任宰执的人选。”

    谢道清愣了愣。

    她不曾想到,仅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朝廷竟还需要再换一任宰相。

第1337章 降表

    临安府衙就在吴山脚下、西湖湖畔。

    夜深时,公房中还亮着烛火,那是新任的临安知府闻云孙正在烛火前观看地图。

    有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有人提着灯笼走到公房外,“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闻云孙抬头一看,讶道:“张少保?”

    张世杰如今已被提升为保康军节度使、兼检校少保,这已经是宋廷武将能晋升到的极致了。

    孟珙当年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宋,去世之前也不过是这样的官位。

    张世杰脸上却没有初任高官的喜悦,反而显得憔悴而沉重。

    他将灯笼吹熄了,放在一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便道:“皇长子已经到海上了。”

    闻云孙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一方面,他身为宋臣,要尽忠,必然是要为大宋社稷保全血脉与恢复的希望,该盼着皇长子能潜逃;但另一方面,明知朝代兴替已不可避免,他有时也觉得早些一统、早些太平也好。

    心情矛盾万分,于是不知所言。

    张世杰又道:“我们到温州天心寺与他汇合。”

    “我们?”

    “皇子身边的官员不多了,我希望你能过去。”

    闻云孙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未得到诏令。”

    “太后与官家既打算投降了,岂还会下诏让群臣南下?愿保社稷血脉者,自愿南下而已。”

    闻云孙看向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灯笼,问道:“张少保不急着出发?”

    张世杰用手搓了搓疲惫的脸,叹息道:“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闻云孙道:“我想做对的事,却已分不清对与错……如今我受任为临安知府,便尽知府之职,报天子重恩,保一城百姓。”

    “如今不愿离开临安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已做好了投降的盘算,你也是?”

    “张少保之意,只有弃官而逃才是忠臣?”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我从镇江败退回来时,只有你还敢到平江府镇守。你若说你没有投降的打算,我信你。”

    “多谢。”

    “旁人都是打算投降才留下。你既不打算投降,留下只会成为囚徒,随我走吧。”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我是临安知府。”

    张世杰不再劝,起身拿起灯笼,重新点燃。

    这个过程中他动作并不快,也许是希望闻云孙改变主意、随他南下。

    也许,他希望闻云孙能反过来劝他一句——

    “别再南逃去扶持一个幼主了,你明知道救大宋社稷已然无望,何必教无数将士、百姓白白丧命?”

    张世杰知道,在临安城中只有闻云孙能劝得了自己。

    可当灯笼再次被点亮,身后还是没有声音。

    “后会无期。”

    张世杰遂与闻云孙作了别,出了这间公房,离开临安府,走进了依旧热闹的大街。

    唐军兵临城下,而临安百姓并不太慌乱。

    小贩们依旧沿街叫卖。

    有年轻人高举着报纸大嚷着,使得人群往那边聚集过去。

    “父老乡亲们,这是北面流传过来的报纸。上面有新君宣告天下的旨意,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王师已严敕军士,勿令剽劫,临安城改朝换代,市不易肆……”

    喊话的多是对北面有好感的书生,一开始还只是聚在一起议论些反诗,如今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这是投降前夕的临安城。

    人心扰动,无人能管。

    张世杰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赶向城南,登上了船只。

    “启程。”

    “喏。”

    船只连夜出了水门,进入钱塘江。

    ~~

    临安府衙,闻云孙已有些无心公务,愣愣看着门外发呆。

    他隐隐感受到张世杰来,是想听自己劝几句。但很多事他自己尚且没有答案,如何劝别人?

    正想着,廊上又有火光亮起。

    闻云孙以为是张世杰又回来了,开口道:“张少保是想明白了?”

    一个灯笼先进入了视线,上书“大内”二字,其后是几名宦官进了公房。

    “闻相公这么晚了竟还在府衙里呢,累得咱家好找。”

    “几位大官有何事?”

    “喜事,喜事。”

    烛光映着那笑脸,再听得这“喜事”二字,闻云孙有些恍惚。

    恍惚社稷不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而是太平盛世。

    “知临安府事闻云孙,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擢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锡之敕命于戏……”

    闻云孙又愣住了。

    直到那封明晃晃的圣旨被递到他手里,耳畔还响起了一声呼喊。

    “右相?右相。恭喜右相,贺喜右相。”

    “臣……何德何能?”

    “右相是状元郎出身,才华盖世。更何况,右相的忠义,官家与太后都是明白的。如今有些事若交给别的臣子,只怕他们未必尽力。”

    “何事?”

    “右相有所不知,如今官家有意遣使到皋亭山求降。若派别的官员去,怕是会只顾着向北人表忠心。唯有右相,还能为社稷据理力争啊。”

    闻云孙说不出话来。

    这一趟到临安勤王,他没想到自己能从知州升到了右相,站在了大宋文官之巅。

    但,怕是行不了宰执之权了,只能以宰执的身份代宋廷请降。

    若问他愿意吗?

    他不愿意……

    ~~

    天光渐亮。

    高长寿披上盔甲,站在沙盘前,看着临安城的地势。

    他想不通,宋廷若不降,还有什么能力守住临安,而陈宜中竟还敢爽约……

    “大帅,宋廷使节到了。”

    “先问问他,戏耍了本帅之后还敢前来,不怕死吗?”

    不多时,士卒回报道:“大帅,宋使节称今日乃是奉传国玉玺以及降表至军前投降,请大帅息怒。”

    高长寿一听,首先感受到却是失望。

    他昨夜想了很久,思考陈宜中爽约之事背后藏着怎么样的计谋,结果却只是陈宜中不敢来、或不愿来而已。

    直到看到一方玉玺被捧着进入大帐,高长寿的失望之情才渐渐退去。

    他凝视着那枚小小的玉玺,对宋廷依旧感到轻蔑,因这趟南征实在太过轻易了,赵氏甚至不配被称作是个对手。

    但至少天下顺利一统,那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终于要结束……高长寿一个大理人也为此而感慨万千。

    “罪臣贾余庆,参见大帅。”

    那宋廷使节贾余庆在高长寿面前跪下,呈上了降表。

    “陈宜中畏于王师天威,连夜逃遁。宋国主担忧大帅发怒,先遣罪臣奉上玉玺与降表以息大帅雷霆之怒。而后投降诸事,请大帅再召宋丞相前来商议。”

    高长寿问道:“宋丞相何人?”

    “大帅恕罪,罪臣连夜出临安,赶路四十余里方沐大帅天威,尚不知宋廷拟定何人为相。”

    贾余庆说罢,重重磕了个头,其后便开始表忠。

    高长寿挥了挥手,道:“念降表。”

    “喏。”

    贾余庆不敢起身,把头埋得更低,唯有两股举得老高,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摊开了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这个开头,高长寿与身后诸将都是满意的。

    因宋廷的姿态放得足够低。

    贾余庆也是松了口气,继续念起来。

    “微臣幸以先祖之基构,因时而纂承。先不识陛下之圣德,远烦劳师之讨,请命求哀,方蒙宽恕。王师才退,信誓又渝,北结外虏,背盟误国,遂劳再伐,并兴问罪之师。臣非不能迁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

    一身紫色的官袍披在了身上,闻云孙却并未感受到它所带来的荣光。

    只感受到苟且求生的屈辱,以及曲终人散时的冷清。

    枢密院的公房中,桌案上还摆着那封降表的草稿,丞相的印章就丢在一旁。

    可见昨夜是何等的仓惶。

    闻云孙没有收走已属于他的右相印,而是将它封存起来,等待着呈给唐军统帅。

    “右相,贾相公回来了。”

    闻云孙转头看去,只见贾余庆已褪掉了那身官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迈进公房,脸上有种轻松之色。

    “宋瑞?哦,见过右相。”

    贾余庆行了礼,却是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还年轻、又是状元,何必揽这烂摊子?”

    闻云孙不愿聊这些前途私事,只觉心里难受,道:“高元帅如何说?”

    “请吧。”

    闻云孙点点头,出了公房,与新任的左相吴坚、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枢密院事刘祒等人一道,再次往皋亭山相议投降的细节。

    此时,他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不需要由他来念那一封降表。

    ……

    本以为投降诸事,需要据理力争的会有很多。

    然而一直进了唐军,直到高长寿的大帐中,却并未遇到任何刁难。

    甚至帐中还摆了几张桌椅。

    “坐。”

    见礼之后,高长寿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时间紧,我长话短说。首先我的士卒暂时不会进入临安,以免百姓恐慌。因此,谢道清、赵禥需要领百官出城投降。”

    这是今日让闻云孙庆幸的第二桩事,当他正面与唐军统帅打交道,反而发现朝代兴替没有那么可怕……

第1338章 最是仓皇辞庙日

    修长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泠泠的琴音便响起了。

    抚琴的是个面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气质沉静。

    谢道清看着他,忽问道:“先生今年还未有三十岁吧?”

    “学生是辛丑年生人,属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说来,李瑕只比先生大一岁。”谢道清低声喃喃道:“却已这般蛮横霸道。”

    汪元量不知这些,一边抚琴,一边开口唱起词来。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他没有掩饰这亡国之际的惆怅。

    谢道清为这词曲触动,须臾便红了眼眶。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这临安宫阙荒芜。更无情的却是钱塘江,在自己离去之后,依旧潮生潮落,不知离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连这最后的清静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诸公回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

    谢道清回过神来,摇手道:“容老身听完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后,用的却已是种类似于乞求的语气。

    “这……诸公已在前殿候见,像是十分着急。”

    “唉,摆驾吧。”

    谢道清叹息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这样投降的屈辱、亡国的骂名,偏又留恋这尘世。

    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带着悲意的动听歌声传了过来。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谢道清屡屡回首,心知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唱词了。

    可惜凤辇已被抬起,去往选德殿。

    ~~

    殿上,去往皋亭山议事的诸臣全都回来了,表情各有不同。

    吴坚神态疏离,家铉翁面露悲色,刘祒目光茫然,唯闻云孙十分认真而郑重,一板一眼地禀报着诸多大小事宜。

    “太后与官家出城之后,高元帅会派人来解散所有朝廷征召来的义兵,依名册发还回乡。其后,他会在临安设两浙安抚司,派文官入城安抚百姓、清点钱粮……”

    “够了!”

    谢道清忽然哭喊着,打断了闻云孙的话,大骂道:“向你问计时一句话没有,如今降了却有许多话说?!”

    闻云孙抬起头,却也已是双眼通红。

    他没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应道:“太后为生黎百姓计,不愿迁避。而今臣所议之事,正为太后之所顾念。”

    谢道清嘴唇张翕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她似乎暗骂了闻云孙两句。

    闻云孙自是听不到,低下头,继续说起来。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军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并发告天下,大宋已归顺,再举旗相扛者,皆为逆贼。其后几日,唐军将分兵屯驻要害之地,并派人接替陵园守军,防盗贼破坏历代陵墓……”

    “皇子若在温州举事又如何?”

    “高元帅似不在意,称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统,他会带官家回开封觐见,以示太平。”

    闻云孙没说哪些事是他据理力争来的,始终是平静克制的语气。

    谢道清越听越悲,再次打断,问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

    次日,闻云孙再次见到了赵禥。

    经过了御医的日夜照料,赵禥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时候已不再发癫,只是躺在那斜眼看着人。

    越被这样斜眼看着,闻云孙越发感到悲凉。

    有宦官上前,为赵禥解下了发簪,将他的头发完全披下来,又除掉了他身上的阑袍。

    “脱……嘿嘿……脱衣了,美人呢……”

    这句话忽然有些刺痛闻云孙。

    他心底有些执念终于是开始松动了。

    于是默默跟在赵禥身后、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队伍很长,每个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中衣,才出宫门便有人开始泣泪。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队伍缓缓穿过了临安城,由北面艮山门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齐的军阵,杀气震天,与宋廷这些俘虏一相比,颇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本就泣泪不止的降人们更是害怕,尤其是赵禥那数不清的的妃嫔美人哭声凄切,教人断肠。

    ……

    抱着琴走在宫廷供奉的队伍里的汪元量抬起头,努力止住泪水。

    眼前的一切都触动着他柔软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词,可此情此景,已没有一首旧词能完全表达这种哀切。

    于是,当身前的人停下脚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抚弦,悲声唱了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周围的琴师都熟悉。

    难免便有人跟着唱。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曲词声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谢道清肩膀一抖,连忙抹泪,泪水却还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后,境遇并不好……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忆之中,大宋灭南唐之时。

    忽然,场面一静。

    所有人的曲词、悲泣都停了下来,那是唐军统帅已经到了,向这边走了过来,最后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淡漠的语气说了一句。

    是对他们的悲伤的回应。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墙上的血书还在。

    一开始是作为证据被保全下来,后来整个宅子都被张家买作产业。待到两年多以前唐军攻下亳州,它却成了御笔。

    血迹已经模糊,笔迹也很难看,笔锋中却透着凌厉。

    在赵宋朝廷投降的一个月之后,宋室宗亲与百官恰行到亳州,离开封已经很近了。

    高长寿带着闻云孙走过小巷,走进了这间废置的凶宅。

    “前些天带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两淮,今日带你看看,当年陛下北上时留下的痕迹……”

    闻云孙目光看去,只见高长寿指点了屋子各处,说着这里死了一个蒙人、那里又死了一个。

    从杀人、到灭宋代兴,再看墙上那“寻常事”三个字,让人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然。

    他却还是问道:“高元帅想让我看什么?”

    “看陛下当年是在何等险境之下奋死挣抗,再决定抗蒙的同时还要反宋。”高长寿问道,“当年他们都是小卒,深入敌境,却只看到尔赵朝廷的尔虞我诈,值得卖命吗?”

    闻云孙不答,反问道:“有笔墨吗?”

    “来人,给他笔墨。”

    须臾,笔墨拿了上来。

    闻云孙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对面的墙边,伸手抚去了蜘蛛网与灰尘,提笔便写起来。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诗写到这里,高长寿微微摇头,觉得一般。

    俱是些倾诉苦难之语,有负状元之名。

    直到闻云孙写了最后一句,他才觉眼前一亮。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一句“千年成败俱尘土”终于与那“今朝亦是寻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闻云孙认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长寿正想询问,闻云孙却已抛下笔,长出一口闷气,自转身出去,显然不愿多言。

    此事或许唯有到了开封才能知道了……

1339

    开封。

    并不大的殿宇中透着股浓郁纸墨气味,书架上已摆满了文书,下方还堆着几个书箱。而就在数月前,这里还是空空如也。

    虽说李瑕不会秉烛务公,但也从来不肯荒废一日,政务处理得算是很顺畅。

    他打开了一本册子。

    若让旁人看到,大概看不明白册子上的内容。

    册子左右两边各画着一张地图,左边的地图上写着一个“明”字,疆域却还要更大些,右边的地图暂时还小些,北到燕山、西至玉门而已。

    右边则还写着好几行字,诸如“早百余年一统”“制度优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工业革新”“开疆拓土”等等。

    李瑕手握着一支铅笔,准备在那第一行字后面打上个勾。

    “十四年削平天下,勉强达成目标。”

    然而,只画了一半,他却又停下笔来。

    “还没有完全达成。”

    心中自语着,摇了摇头,到最后也没把这个勾画完。

    他干脆翻了一页,后面则是一列年表,第一个格子上写的是“丙辰龙年”,下面的小字则是“立功谋官”。

    在第十四个格子下方,写的则是“一统”二字。

    铅笔在后面点了点,继续写了起来,字迹已好看了不少。

    “移民屯田、治黄河、整治江南官场、迁都、文教科举……”

    册子就那么大,已写到了第十五格、第十六格,李瑕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关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高元帅的信使到了,宋主已快到开封。”

    “召。”李瑕收起了自己的小册子,道:“再去请相公们前来议事。”

    ~~

    “诸卿家且先看这封情报,朕得知,宋廷一些文武带着赵禥之子赵昰南逃了,约在温州江心寺汇合。”

    韩祈安接了,看过后又再次确认了这封信报传出的日期,掐指略略一算,道:“想必高元帅从临安启程回朝之前,已安排了兵马平叛?”

    “韩卿以为是否等拿到了赵昰、宋廷完全灭亡,再一并受朝、祭告天地宗庙?”

    “回陛下,殊无必要。”韩祈安行礼道:“自赵禥奉上国玺与降表之时,宋已亡,陛下已一统天下。其他流窜者,不过余孽罢了。陛下若再等这些余孽,未免太过于重视他们。”

    李瑕点点头,道:“那便安排吧……”

    对于文武官员、乃至于百姓们而言,这次受朝是一桩大事,它宣告着天下一统,结束了自五代以来的分裂。于是每个人都想要亲眼目睹这场盛典,见证盛世的开端。

    受朝的地点便设在南薰门。

    因开封城中并没有足够恢宏的宫殿,因此李瑕亲自选了这个城门。

    南薰门是外城门,与内城朱雀门直通,连接它们的便是汴京御街,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

    它足够宽阔,容得下文武官员与将士,也容得下前来朝见的俘虏,以及观礼的百姓。

    “冬!”

    当来朝的队伍出现在城南,城台上的士卒们用力敲响了大钟。

    钟声回荡了很远。

    百姓们纷纷嚷嚷道:“宋主来了!宋主来投降了……”

    他们不能上城墙,只能站在御街两侧翘首而望,等宋主进城,看一看宋主长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要看?

    好奇而已。

    随着悠长的钟声结束,分布站在女墙边的士卒们便开始向御街这边的百姓们宣读宋主的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百姓们交头接耳,犹不习惯这种战胜者的感觉。

    待一篇降表念罢,城墙上接着便宣布了一句。

    “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关监二、县七百三十三,尽归大唐,从此四海臣庶,不分南北,俱是一国之人,天下州郡,不论远近,政出于一门……”

    御街上,站的远的人听不到便问前面的人。

    百姓们却复述不出到底有多少州县,于是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在十余里的长街上沸腾了。

    “天下一统了。”

    “天下一统了……”

    不多时,听得马蹄声从城洞中响起,有威风凛凛的将领策马进了城门,拾阶而上,赶向城楼。

    ~~

    “臣高长寿,南征归来,拜见陛下。”

    李瑕端起酒,递在高长寿面前,道:“卿劳苦功高,且先为卿接风,等大朝会再行封赏。”

    “平宋赖陛下成算,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肩,道:“随朕来吧。”

    两人登上城楼,自留礼官们在城头上宣读对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谢道清、赵禥觐见?”

    “不必了,他们已无用。”

    高长寿笑道:“当是看看战利品也好。”

    “一个老妪,一个病弱,无甚好看的。”李瑕道:“说温州江心寺吧。”

    “是。到温州江心寺汇合之事,陈宜中自以为只告知了信得过的赵宋忠臣。却没想到,他的党羽中已有人被留梦炎收买了……”

    高长寿低声说了一会。

    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宋王朝今年之内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实质上完全一统?”

    “回陛下,这个月内便可以。”

    “也好。”

    此时赵禥的车驾也入城了,远处传来百姓的喧闹。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问道:“可知朕为何选在这里受朝?”

    “臣愚钝。”

    “南薰门外,有座青城斋宫。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斋戒歇息之地,靖康时,金将完颜宗翰便驻兵于此。宋钦宗赵桓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成了金国的俘虏。其后金人堑南薰门路,人心大恐……你看,现在赵禥也是从这里进来。”

    高长寿看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没什么意思,你南征以来,每递来战报,朕都会问自己为何要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吗?朕将它的耻辱,视为朕的耻辱,故而要狠狠地剐掉。”

    李瑕心中其实有更多想说的。

    他想与人说,他对宋朝的感情其实比当今很多人还多些,他自视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愤怒于它的软弱与腐朽……总之是亲手灭了它、替代了它,却也无甚好说的了。

    ~~

    谢道清、赵禥以及宋室宗亲们却都是第一次到开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钦宗皇帝从这个城门走出去,成为金人的俘虏。

    如今他们从这里走进来,看到了迎接他们的开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猎奇的眼神,带着鄙夷。毫无对大宋国君的尊重。

    时间过了太久,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遗民了。

    遗民早都死绝了。

    如今这里只有盼着重归盛世的唐人。

    “这宋主……也太赖种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嘲笑声,有人指着赵禥的车驾,喊道:“蔫头蔫脑的,太赖种了!”

    “长得忒磕碜,宋国就这种国君,怎么能不亡国……”

    这些百姓们越骂越大声。

    就像是一块烂肉已经从身上割下来,怎么踩都不再觉得痛。

    ~~

    在抵达开封之后的数日,闻云孙得到了李瑕的召见。

    “诸公告诉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国史院编修官,为亡宋修史。”

    没有寒暄问候,李瑕一见到闻云孙便开口说起来,像是怕忘了要说的话。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经主导此事,两位卿家都是当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国,故而朕打算问你的意见。”

    闻云孙因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而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才应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评论。”

    “便当是朋友间闲聊。”李瑕道:“朕可与你说说郝经对赵宋的态度。”

    “好。”

    “他说,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与功劳。德行能够安抚百姓,功劳能够平定天下的大乱。汉、唐两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间的反贼,所以得天下。而赵氏侍奉柴荣时,说不出有什么功劳,百姓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何仰慕?让赵氏做到节度使的位置,都已经是太过份的荣宠……”

    “非瑜。”

    闻云孙听到一半,连忙唤了一声,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礼,道:“我深受宋恩,不宜听这些议论。”

    李瑕道:“朕却觉得郝卿说的很对。”

    他不等闻云孙回答,又继续追问道:“把朕取代赵氏时对天下所做出的功劳,与赵匡胤取代柴氏时的功劳相比,你觉得谁得国更正?”

    这是场不公平的谈话。

    李瑕在见闻云孙之前,已让群臣为他打好了腹稿,而闻云孙则是突然间面对这些问题。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对天下之功劳……在于得位之后。”闻云孙应道:“我太祖皇帝历五代之暴乱,尤以宽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对天下的功劳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帮朕?”

    “如今归顺于陛下的宋臣如过江之鲫,我斗胆,请陛下容我出家为道。”

    “朕若想让你为宋朝编史,如何?”

    闻云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

    李瑕道:“你是赵宋的右相、枢密使,是状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让朕知道自己与忽必烈不一样。”

    “陛下自是与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却也不愿降于朕?”

    闻云孙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我读圣贤书,被先帝点为状元,赐字宋瑞。今若改换门廷,于心有愧……请陛下成全。”

    “听老妪乞活之谋,领称臣纳贡之命,以保全举国纸醉金迷之癫狂,盼以此来成仁取义。你若将这当作忠,则忠得也太过了吧?”

    “若往后有朝一日,李氏社稷存危,又岂可少了愚忠之人?”闻云孙叹道:“其实陛下也需要有人为宋廷尽忠到最后,既无旁人愿意当伯夷、叔齐,便由我来尽忠守节,岂不好?”

    “好吧。”李瑕道:“朕再劝你最后一句吧。”

    “洗耳恭听。”

    “隋亡时,也有尽忠职守到最后的忠臣,尧君素。‘必若隋室倾败,天命有归,吾当断头以付诸君’,如果对隋朝的忠心于百姓有益,他也能忠昭千古、流芳百世。但你看,如今世间有几人知道他?”

    李瑕是在劝闻云孙,同时也是在告戒自己。

    “朕想要让后世无人在乎谁曾为赵宋尽忠守节,那只能通过一个恢宏盛世来做到。”

1340

    温州,江心寺。

    江心寺是真的建在江心。

    这里是瓯江中的一个小岛屿,谢灵运曾在岛上写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名句。

    建炎年间,赵构为了躲避金兵,也曾在这里小住,赐寺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奉为宗室道场。

    江心寺则是俗称。

    一艘大船从海上艰难地逆流而上,缓缓停泊在江心屿。

    可以看到,岛屿上驻扎着许多宋军。

    “是殿下到了?”

    船上便有士卒护着全永坚下来。

    抬头一看,看到了不远处张世杰的旗帜,全永坚道:“是,殿下到了。”

    “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在海上时被风浪卷走了,快护皇后与殿下进去……”

    不一会儿,张世杰赶到,吩咐士卒警惕四周。

    “环境简陋,还请将就。”

    “确实简陋。”全永坚应道。

    张世杰沉着脸不答,目光看去,只见皇后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下了船只,进入江心寺。

    皇子赵昰实岁还不到两岁,此时正哇哇大哭。

    等了一会儿,待一些宫人也下了船,他转向全永坚问道:“杨淑妃呢?”

    “杨淑妃生育之后一直体弱,本就在病中,逃跑时受了惊吓,之后不会坐船、又吹了海风,病逝了。”

    “尸体呢?”

    全永坚道:“路上寻了一个静谧的岛屿葬了,不会有人去打搅。”

    张世杰皱了皱眉,面泛怒色,沉声道:“杨淑妃是殿下的生母!”

    “我不知道吗?”全永坚反问道:“你以为是谁杀了她?”

    心知肚明的问题,张世杰却答不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全永坚道:“张少保多心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岂还有后宫倾轧。殿下没了生母,我亦是难过。”

    ~~

    孩子的哭声始终不停,吵得全玖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他是赵禥的血脉,便愈发让她感到一股憎恶。

    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她一切权力的根本。

    进了山门,只见面前的殿宇建得倒颇为宏伟庄严、富丽堂皇。分为三进,前为金刚殿五间,两端配以钟楼、鼓楼,中供弥勒、韦驮二菩萨,两边为四天王像。

    再往后,一间大殿上悬挂着“开天气象”四个大字的匾额,看落款却是朱熹所书。

    两根大柱上的板联颇有趣,乃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全玖来之前便听说了,这是绍兴年间的状元王十朋所书。

    再往后走,进了后院,有两座轩台立在庭中,一名“清辉”,一名“浴光”,皆是高宗皇帝所书。

    看到这么多大宋名家留下的遗迹,全玖心中稍安定了些。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道:“希望你能有高宗皇帝的福气……哪怕一小半也够了。”

    “圣人,由奴婢来抱吧?殿下怕是饿了。”

    “莫离开我的视线。”

    全玖这般吩咐了,方才将手里的孩子交出去。

    她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就在清辉轩的主位上坐下。

    等了不多时,便见全永坚、张世杰领着一些忠臣过来。

    全玖扫视了一眼,没见到陈宜中,便问道:“左相呢?”

    张世杰答道:“不巧,左相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永嘉县守孝。”

    “温州还在?永嘉县还在?”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太后与官家已降,招降的文书已经发到了温州。只是唐军的兵马还未到,尚且还不能围剿到江心屿上来。但我们已不能在温州久留,得尽快赶往闽中。”

    全永坚当即便发了火,喝问道:“那陈宜中是何意?他不走是吗?国事怎么办?!”

    张世杰道:“这我便不知了。”

    这样一个流亡朝廷,赵昰只有两岁,张世杰是武将,全玖久居深宫,他全永坚是个纨绔,都不能处理国事。

    别的文官虽然有,比如黄镛、刘芾等人都在,但全都不如陈宜中有能力、有资历。

    “那就尽快让左相回来。”全玖开口道。

    全永坚道:“若陈宜中借着这个理由不来了怎么办?”

    全玖看向张世杰,道:“左相的母亲生前曾受太后诏书,勉励左相尽忠报国,我们不能抛下她,劳少保也将她接来。”

    张世杰能从这小女子那温婉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凉薄之意,但还是领了命,吩咐部将去办。

    全玖犹不忘提醒,道:“还该下封旨意,给左相夺情才好。”

    “先接左相来吧。”

    张世杰应了,拱手又道:“临安那边太后与官家既降,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与诸公商议,欲效仿高宗皇帝旧事,拥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求中兴社稷,皇后以为如何?”

    全玖这时又看向全永坚。

    全永坚便道:“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拥立殿下为帝,以封赏官职,张少保以为如何?”

    “我自是不反对。不过我已传信于天下忠臣遗志,本欲待他们赶到再一同拥立……”

    “何必再等?”全永坚道:“先请官家继位,再传诏天下,召忠臣义士勤王,岂不更好?”

    张世杰点点头,但置身于这些妇人、幼儿、纨绔之间,其实心知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受了朝廷重恩,尽力而已。

    ~~

    永嘉县北。

    楠溪江畔,有三十余人的队伍正在赶路。

    走在正当中的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跟着仆役搀扶。

    周围有一些护卫模样者,其余的则多是书生文士打扮。

    “老相公,小人打听了,顺着这楠溪江再走上三十余里,便是永嘉县城。到了那也许就有船只,乘船南下不远便可到达江心屿。”

    “好,好啊。”

    “老相公还走得动吗?”

    “歇一歇吧。”

    “这边……”

    队伍于是到溪边小憩。

    有一名书生挠着胳膊上被虫子咬出的红肿,向老者问道:“老师,学生走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终是没能忍住,想请老师解惑。”

    “问吧。”

    “天下形势至此,宋亡唐兴,更迭已不可阻挡。学生观唐军过境秋毫无犯,想必唐主亦是英主。而老师如今南下投奔幼主,功成之可能不过万一,死生大祸却即在眼前,何苦还要前往?”

    “死生事小,廉耻事大啊。”

    老者说着,叹息了一声。

    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又道:“官家是老夫亲手教导的,老夫没能尽到帝师之责,大宋社稷若亡,老夫罪莫大焉。故而,旁人可降。老夫却万无投降之理。”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赵禥的老师叶梦鼎。

    叶梦鼎今已年逾七旬,且罢官多年,如今宋亡却还毅然南下,只这份铮铮风骨,便让其门生旧吏们感佩万分,追随他南下。

    众人稍歇了片刻,继续赶路。

    还未到永嘉县,却见有两个乡兵拦在路上。

    “前面的是什么人?!”

    “我等想要南下往永嘉县。”

    “如今改朝换代了知不知道?!”其中一个乡勇大声喊道:“知县已得到了诏书,当了唐臣。准备暂设关卡,防止前朝余孽通行。你们是什么人?若要往前,需先核对户籍、报知南下目的……”

    众书生面面相觑,其后拉着叶梦鼎往后退了一段路。

    “老师,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是啊,永嘉县既然已经降了。我们这些书生,如何还能到得了江心屿?”

    “老师,回去吧。既来了一趟,知事不可为,老师已无愧于心了……”

    叶梦鼎不由老泪纵横。

    他朝着南方跪倒,三叩首,恸哭不已。

    “先帝呐!老臣无能,一不能教导官家勤政、二不能阻大奸之徒专权、三不能挽社稷倾危,老臣深负先帝重托啊!”

    “老师,你已尽力了……”

    众门生故吏也是纷纷大哭,扶起叶梦鼎。

    最后又向南方望了一眼,众人就这般掉过头,折返向北。

    走了半途,恸哭而归,便算是这位老臣为大宋社稷尽了最后的孤忠了。

    ~~

    于此同时,楠溪江下游。

    永嘉县城如今正处于平定赵宋余孽的暴风眼,此时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城头上插的旗帜虽已经换成了唐旗,只是县城守卒本就不多,也只有廖廖几个兵士正守在城门处。

    一队宋军士卒正扶着一具棺木堂而皇之地出了永嘉县城,抬到了江边的船只上。再警惕地回头看去,县城守军还是没有动静。

    这或许与陈宜中在永嘉县的威望有关,任意一个县城出了宰执,且宰执还三天两头地回乡,知县都会很难办。

    “左相,请吧。”

    “我自己会走。我母亲既走了,我还能抛下她吗?”

    身穿孝服的陈宜中冷着脸,领着家小跟着士卒们出了县城。

    他脸上有悲意,却也有不满。

    出了城门,他忽然转过身,向还在守城的乡兵喝道:“你们不敢拦我吗?你们不是已经降唐了吗?!来,我与他们都是叛军,来平叛啊!”

    风吹过地上的沙石,没有人动。

    “陈相公,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了,知县也是顺大势而为。乡里乡亲的,你若真想走便快请吧。再晚,官兵可就真来了……”

第1341章 兴亡

    船只沿楠溪江而下,随水汇入瓯江。

    江心屿则在河口的上游不远处。

    两岸地势随之一阔,首先看到的是两座塔。

    江心屿的东、西各有一座山峰,东名“象岩”,西名“狮岩”,两岩上各建有一塔。

    陈宜中立在船头,见此情形,精神终于是稍稍振奋了些,负手吟道:“一川砥柱横沧海,两塔凌空映彩虹。”

    “好!”

    船上,张世杰的部将们纷纷叫好。

    “左相合该拿出这种气魄来中兴社稷!”

    “……”

    隔着半个江面,有人正在瓯江南岸的郭公山上,抬着一支望筒看着江上的船只。

    “嘿,这鸟书生,披着丧服犹要来造反,铁了心往死路上钻。”

    “人家读书人的忠义,哪是你个水匪能懂的。”

    “老子不懂?”名叫史恢的唐军水师队正不忿道:“老子好歹是读过书的,要不是家道中落、我老子死得又早,哪会落草为寇?”

    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江上的陈宜中。

    “当年老子在长江上纵横时,老子是贼、这鸟书生是官。到了如今,他是贼、老子是官!”

    “莫再‘老子老子’个没完,将军说了,你这匪气要不改,队正都当不长久哩。万一再犯了军法,有你触霉头的时候。”

    “快闭了鸟嘴,晦气。”史恢啐了一句,很快又继续盯着望筒侦察,嘴里叨叨道:“我认识陛下可比谁都要早,却是啥都没捞着。晦气。”

    “那叫认识?我看你被陛下剿灭的时间也是比谁都早。”

    “嘘……他们登岛了。”

    “余孽都齐了吧?”

    “走吧。”

    史恢收了望筒,揣在胳膊肘里擦了擦收起来,猫着腰下山。

    其实江岸边就有宋军士卒守卫,此时正疲惫地坐河堤上北望发呆,浑然没想到有唐军会在南边。

    下了山,史恢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犹像个贼。

    “那些余孽没注意到我们……话说,收拾了他们,天下就太平了?”

    “不然哩?”

    史恢感慨道:“那可就再没立功的机会鸟?”

    “哈?怎样不比你以前强?”

    “老子如今不是长志气了嘛。”史恢道,“往后再不能当水匪了,又不打仗,这一身操舟弄橹、水上杀人的本领丢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

    “屁屁屁,你说话才浑似发屁……”

    就在郭公山的南面却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下游同样汇入瓯江,上游则通到一座名为“九山”的小山下形成水泊。

    沿小河走到山脚下,便能在这片山水之间发现还有一小支兵马驻扎于此。

    史恢到了这里,板直了腰、递出令符,一本正经地道:“报!宁江军麻士龙麾下第四指挥,队正史恢,探查瓯江归来。”

    “令符无误,进吧。”

    ~~

    停在水泊中的两艘海船及征集来的十余艘小船属于麻士龙所部。岸上由陆小酉的骑兵配合。

    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则是留梦炎,且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传出消息。

    于是陆小酉由留梦炎所带的向导领路,由衢州而来;麻士龙由长江口出海,再由东边的入海口驶来。

    “江心寺中有宋高宗的御座。”

    “所以呢?”

    “所以。”留梦炎道:“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拥立赵昰。”

    陆小酉不明白,认真问道:“为什么?”

    “讨个彩头。”

    “彩头?”

    留梦炎道:“败得越多,越需要彩头来安慰自己。仿佛坐上高宗的御座,赵昰就能成为高宗。”

    陆小酉依旧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不明白高宗又是什么好彩头。

    “就是些乌合之众,直接包围、歼灭了吧。”

    “不急。”麻士龙抬了抬手,道:“他们想上江心孤岛,那就让他们全上岛,免得战火牵连到各州县,损伤百姓。”

    “麻将军所言甚是。”留梦炎道:“放心,他们既然要在此登基,必会有让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

    “将军,探子回来了。”

    “说吧。”

    “报将军,陈宜中已登上江心屿,今日水势不急,无风……”

    这边史恢说着,又有士卒匆匆赶到。

    “报,永嘉知县传信,陈宜中已离开县城,瓯江北岸已无宋廷余孽……”

    ~~

    九月季秋,乙亥。

    无风。

    这是陈宜中登上江心屿的次日,也是他为赵昰登基选的黄道吉日。

    逃难在外,诸多礼仪只能从简。

    全玖倒是带了自己的凤冠霞帔,但赵昰的黄袍却是由袈裟改的,冠冕也是连夜改制。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

    真正重要的是,名正言顺地诏告天下大宋社稷还在,并召忠臣义士们赶到闽中辅佐新帝。

    闽地闭塞,如今支持李逆者少,到了那里征发兵力,守住一隅想必能比守江南要轻松得多……如果必须要去那种荒凉之地的话。

    “太后?太后?”

    耳畔的轻唤声打断了全玖的思考。

    她回过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是太后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终于从家族、皇室的控制中挣扎出来,从此将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出现谁人一句话便让她嫁给了傻子这样的事。

    全玖遂无声地笑了一下,从宫人手中抱过赵昰,坐在了御座之上。

    刚刚擢升为内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庙、翰林院、编修敕令所等职的宦官曹喜摊开连夜写就的几封诏书开始念起来。

    改元为“景炎”。

    册封全皇后为太后,同听政。

    任陈宜中为左丞相兼大都督,张世杰为右丞相兼枢密副使,黄镛、刘芾为参知政事,全永坚为签书枢密院事……

    一切都很潦草。

    因为江心寺还不够安全,他们需要尽快迁往闽中。

    好不容易敕封了官员,曹喜连忙拿起一封诏书,清了清嗓,念道:“家遭多难,朕克绍大统,夙夜危惧,不常厥居,今改福州为福安府,移跸福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

    似乎宣读得越快,便能越早出发。

    “咚!”

    忽然,塔楼上响起了钟声。

    全玖抬起头,看到大殿的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起来,像是照醒了她的梦。

    张世杰二话不说,大步便往外走。盔甲抖动,响起金戈碰撞之声。

    陈宜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站定,看着地面不语。

    没人感到讶异。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今日的即位大典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出于对大宋社稷最后的忠诚陪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唯有全永坚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两岁的赵昰没有哭,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打开的大门,肉嘟嘟的手挥了挥,嘴里“嗬”了一声。

    全玖却哭了,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眼神中泛起了恐惧之色。

    ~~

    “唐军来的不算多,护陛下杀出去!”

    “少保,唐军封锁了江心屿。”

    “随我夺船!放箭……放开我!放开我!”

    喝令声忽然变成了怒吼。

    张世杰奋力挣扎,头盔掉落在地,双手却已被身后的士卒死死捆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孽畜!谁教你们叛国的?!”

    “将军……别挣扎了……末将求你了!”

    先哭出来的反而是那些士卒们。

    “将军再抵抗下去会死的……算了吧,求将军算了吧,你为赵氏做的够多了……”

    “我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矢志不移!放开!”

    “将军……”

    哭声愈响。

    响声中,有人从殿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张世杰身旁。

    张世杰回过头看去,讶道:“黄镛……是你?”

    黄镛点点头,站在岸边,脱掉了身上的大宋官袍。

    “十多年前,我还在太学读书时,曾遇过当今天子一次。当时我第一眼见他,便知必有大作为。却未想到,能有如此作为。张将军啊,今恢复中原、天下一统,宋亡已为天定,我辈还求什么呢?”

    “正是无所求,可一死以报重恩矣!”

    黄镛点点头,道:“我懂张将军。”

    张世杰以头抵地,道:“那便成全我。”

    “我老师刘后村公擅词。”黄镛道:“有一句词可送于张将军,这也是一首《沁园春》。”

    张世杰遂停止了挣扎,静待他说。

    黄镛念的却是一句很浅显的词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

    次日。

    唐军水师开始从江心屿上押解俘虏北归。

    俘虏中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双塔依旧耸立,江流日夜不息,不由悲从中来,赋了首诗。

    “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

    “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

    诗罢,江心双塔也渐渐被山势挡住,消失在眼前。

    不论如何,大宋社稷就此彻底结束了……

    ~~

    开封,行宫大殿。

    李瑕正在听几个老臣谈论,关德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温州急报,现已擒下赵氏余孽,近日便将押解至朝。”

    李瑕听过,有几息工夫都没有动作,之后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叹,问道:“所以,宋亡了?”

    “陛下英明,宋亡了。”

    “好吧。”

    终宋一朝,它没有强盛的武功,却亦有它的繁盛风华。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

    李瑕所在乎的,唯有宋亡之后,华夏衣冠不仅不能沦丧,还将继续崛起于万邦。

    他努力做了,且誓要做到。

    从方才得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李瑕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道:“诸卿继续。”

    今日正好是几位国史院编修官在给为前朝修史之事定个基调,方才还有些争论。

    “是。”

    郝经行了一礼,道:“方才臣说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意思是四裔若有边臣,而不须待天子而自守。赵宋亡国、且险些亡天下,根由在于其得国不正,于是唯恐将帅倚兵侵上,其制天下又无权,于是深疑尾大不掉之忌。更兼猜妒之私、姑息之逸,所以贻无穷之祸……”

    不等郝经说过,已有好几个南方官员出列,迫不及待便要与他争论。

    李瑕道:“诸卿不必急,今日所议,非盖棺定论。而是为了让朕立国能哀之而鉴之。”

    几个南方官员微微一滞,遂不再与郝经争论宋朝的短处,转而说起它的长处。

    这是朝代兴亡之事,而眼前这位皇帝很早就有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慨。

    故而,他们不得不以最为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一次的朝代兴替……

第1342章 遗梦

    入了冬,押解着赵氏余孽的车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南薰门。

    全玖与几个宫人同坐一车,旁人都掀开车帘向外看着,唯独她一言不发,始终紧紧抿着嘴。

    她心里带着莫大的恐惧,因她始终觉得赵衿必然要害她。

    还有阎容,阎容绝不是一个大度女人。

    但她并不会坐以待毙,她已经有一个计划……

    进城行了没多久,马车忽然转向。

    而前方,文武官员的队伍却还在沿御街往前,独独她这一辆马车不同。

    “怎么?”

    全玖一个激灵,心中自语道:“这么快就来了,赵衿、阎容……你们来啊,有本事杀了我。但若杀不了我,你们早晚还要被我踩在脚下。”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马车终于驶进了一间普通的三进院落。

    门前有几个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这些士卒多少带着些残废,应该不是些精锐,更可能守卫这个宅院是一个颇为清闲的好差事,故而交给他们。

    那这里很可能就是赵衿、阎容打算关押她的地方。

    然而,当马车在院中停下,全玖下了马车,转头一看,竟见到前院有个老妇被人扶着出来。

    这老妇满头白发,走路时拄着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似乎是……谢道清?

    全玖首先是愣了一下,觉得好生荒谬。

    谢道清就这样穿着普通衣物,住这样普通的院子?

    更荒谬的是……她掐死了杨淑妃,并命人将尸体推入海中,为的就是当太后。结果到头来还要与谢道清一起住?

    全玖不相信,转头四顾,忽然更希望能见到赵衿与阎容。

    谢道清盯着全玖的马车看了一会儿,待几个宫人背着布包袱下来,马车便走了。

    没什么金银细软。

    谢道清遂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也来了。禥儿在里面,进去吧。”

    全玖眼睛更张开了些,感到愈发吃惊。

    她吃惊于谢道清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寻常人家的生活,已毫无雍容之气。

    称什么“禥儿”,以前都是称“官家”。

    “此处是国公府?”全玖问道:“我听闻……被封为瀛国公。”

    “这便是瀛国公府,开封如此贫瘠,无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谢道清喃喃着走远了。

    全玖再次打量了周遭,方才向后院走去。

    未到东厢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推门进去,先是见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转头一看,赵禥躺在里间。

    全玖猛地又感到一股不适,退了两步,回首向门外看去。

    她忽然无比盼望赵衿或阎容来。

    这才足以证明,她还配与她们相争。

    而不是守着这个亡国奴、废物、病秧子、蠢材度过余生。

    “对,她们还不知道我来了,也许李瑕会先召见我……”

    此时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有些讶异,起身唤道:“圣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夫人,我们到了开封之后,李……陛下便赏了国公这间院子,允国公的嫔妃自愿留下。”

    全玖问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泪,应道:“众妃嫔原本都是在的,后来听说唐律允许她们和离,初时她们还怕在开封过不下去,后来各自觅了夫家……到最后,连俞修容也离开了。”

    全玖想到俞修容也是绝色,不由问道:“她嫁了谁?”

    “似乎是改名易姓给一位姓宋的大将军续弦,她说因对方姓宋,可寄托她的哀思……”

    全玖不耐听俞修容这些哄鬼的话,问道:“你呢?为何不走?”

    王清惠低头不语。

    “罢了,知你是个忠心的。”

    全玖说罢,眼见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里放,她却不愿与赵禥同屋,又道:“慢着,国公既在病中,莫打搅他,我住你屋里。”

    “是,夫人。”

    ……

    相比过往,亡国后的日子清贫了许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实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们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们出府,只是不能离开开封。

    全玖一直等着赵衿、阎容来,却始终没等到。

    而赵禥还没病死,她只能继续与王清惠同住。

    有时深夜醒来能听到王清惠在梦中呢喃着“陛下”二字。

    “陛下……”

    全玖心中冷笑,赵禥这一滩烂泥走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女子对他矢志不渝,真可谓是感天动地、荒谬至极。

    她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给王清惠倒夜壶都不配。

    “这癫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疯了。”

    被王清惠的呓语扰得睡不着,全玖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翻看王清惠的书籍。

    才拿起一本书,便看到下方压着几张纸。

    那是王清惠才到开封时的词作了。

    全玖看了看,微微摇头。

    连她都知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位,这种悼念前朝的诗词作得再好,时人已不再捧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看到这里,全玖更是冷笑。

    就赵禥那孱弱模样,还“春风雨露”“晕潮莲脸”,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后看,词写得却是好的。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用的是《满江红》的词牌,可大宋最著名的《满江红》只有一首,其余的写得再好,更像是嘲讽。

    全玖懒得再看了,放回了手里的词笺,心想王清惠这女子该是爱慕荣华的,写这些,写的哪是赵禥?

    写的是帝王宫阙,写的是皇家……

    想到这里,全玖忽然一皱眉,起身,缓步走到榻边,看着王清惠睡梦中的容颜,低声问了一句。

    “你见到李瑕了吗?”

    “陛下……”

    王清惠再次呓语,更添一抹羞意。

    全玖恍然。

    先见了那般官家,再见了那般帝王,哪个不爱慕?

    世间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玖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摆在几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须臾之后,她却停下了。

    “不,她对我有用。”

    ~~

    睡梦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搂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你想入宫服侍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是女声。

    王清惠猛地惊醒起来。

    “夫……夫人?”

    “你想入宫服侍吗?”全玖又问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听我说。”全玖道:“我有办法,但往后,我需要你帮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买了留梦炎,让他在天子面前为我说好话。”全玖喃喃道,“但只凭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说着,伸手在王清惠脸上摸了摸。

    烫得厉害。

    “到时,我再给你一个‘晕潮莲脸君王侧’的机会,可好?”

    “夫人……”

    王清惠惊慌不已,也不敢躲开。

    全玖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还没能够见到李瑕。

    渐渐地,她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

    “为什么?”

    一直以来都十分端庄的全玖开始咬着手指,每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不来?”

    “夫人,不好了!瀛国公的癫痫又发作了……”

    忽然,有个想法冒进了全玖的脑海。

    让赵禥去死。

    “对,赵禥只要死了,李瑕一定会派人来,我便有机会接触到他。对,听说曹喜已经入宫了……”

    全玖思来想去,越来越难摁住这个想法。

    等她再回过神来,手里已有一条在水盆里打湿的帕子。

    此时赵禥已发完了癫痫,正躺在榻上。

    全玖便走了过去。

    “别怪我。”她低声道:“你该死,在你当皇帝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猛地被按到了赵禥口鼻之上。

    赵禥惊醒,开始挣扎。

    然而他实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挥动着手,却始终无力推开全玖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双惊恐且无神的眼,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又狠心的女人。

    全玖按了不多时,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没了反应,定眼一看,赵禥维持着一个恐惧的表情,已然没了气息。

    他脆弱的程度,连全玖都没有想到。

    “哈?亡国之君……”

    ~~

    铜镜前映出一张清冷又美丽的脸。

    全玖戴着孝服,注视着自己。

    这张脸有种失去血色的白,连嘴唇也显得苍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口胭脂,轻轻抿了抿。

    再看铜镜,里面的女子瞬间明艳了许多。

    “陛下。”她很轻声地念叨道:“临安鞠场一别,八年未见了。”

    ……

    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有纸钱的灰烬扬起。

    “提点内器库曹大官,奉御旨吊唁故瀛国公。”

    全玖连忙起身,赶了出去,果然见到了曹喜。

    “夫人节哀。”

    “为我想办法,我要见陛下。”

    曹喜看了眼摆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玖要见哪个陛下,遂道:“陛下已经启程回长安了。”

    “什么?”

    全玖一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这短短两个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黄河之事已在大朝会上宣过,陛下便启程回长安了。”

    全玖双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淡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么办?”

    曹喜似乎笑了笑,宽慰道:“夫人放心,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过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礼部侍郎江相公与工部尚书联名上了封奏章呢,说要一扫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风气,需由造甚‘工具’起,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总之夫人不必太过紧张。”

    全玖却只是摇头。

    曹喜絮絮叨叨许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

    “留梦炎呢?他没为我进言吗?我分明告诉过他了,我与李瑕是旧相识。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少女时能得见几个男子?留梦炎没告诉李瑕吗?!”

    曹喜吓了一跳,兰花指不停挥动。

    “瀛国夫人,别这样……都过去了……大宋都亡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得过新日子啊瀛国夫人……”

    “别叫我瀛国夫人!”全玖忽然尖叫一声,全然失去了过去的端庄,“我不是什么瀛国夫人!”

预报一下完本的事

    我今天在写结尾,今晚有可能会更新得晚些。

    现在能写的情节基本已经写完了,只是不确定收尾的一两章要写多少字。

    结尾后会写一些番外,其实想到的番外剧情还很少,为了答谢盟主会多写几章,大家可以在这里提议想看什么样的番外。

    也可以提名写哪些人物的番外。

    欢迎各位盟主进盟主群,让我表达一下感谢,进群的方式在舵主Q群(625508104)联系格格巫。隆重介绍一下,格格巫是我们新书的运营官。

    然后,番外写完之后就会开新书,新书预约萌也可以联系格格巫。

    开新书的时候我会在群里发红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终宋》目前的均订是2.9万多,有些遗憾,到最后也没能达到预期,希望大家还是能来起点看正版。明天开始会是双倍月票,希望大家支持,在完本前试试能不能三万均订。

    连载期间我们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成绩,多亏了广大读者,还有我的编辑琉星,还有大力支持我的朋友们,miema、公子WV、守妹拴财、色如多、暴躁等等,还有很多盟主,因为篇幅有限,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每一份支持我都记得,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干脆闷头写小说。谢谢你们,也真诚感激所有读者们的支持!

    收尾之后我会在新书加油。

    新书还是历史题材,希望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最后,再次由衷谢谢大家!

第1343章 天下白

    李瑕说是要回长安,其实才走到孟津渡,驻跸在龙马负图寺。

    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刚由河北安抚使迁为工部尚书的郭守敬,准备一起往西面的黄河峡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这两个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县的官员审核与迁任,如今南方的库银与第一批的盐税已押解到了,终于可以开始他的规划与治理。

    眼前是宽阔浩荡的黄河,会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结束对人间的祸患。

    让他不由浮起一种大好江山由他挥笔书写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这才是帝王之乐。

    只是郭守敬还没到,开封反而先传来消息,赵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响江南稳定的情况下,李瑕对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来之后,他只是开口随意问了一句,便把曹喜吓得跪在地上。

    “请陛下安,奴婢回来了。”

    “看过赵禥了?是病死的还是全久杀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国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椁已封上了,奴婢没有看到……”

    “起来。”李瑕又问道:“没看到尸体,但没人告诉你?”

    曹喜擦了擦额头,小心翼翼地应道:“禀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国夫人北上时,曾收买了留梦炎,请他代为说些好话。”

    “没让你说好话。”

    “当时她没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让留梦炎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在钱塘时的少年往事。”

    曹喜说罢,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国皇后,沦为俘虏,再说句带着些许暧昧的话语,多少有种寻常难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为李瑕是要召全久来见一面时,却听他道:“她既然不想当瀛国夫人,那便传旨降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吓得魂飞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识到与全久的对话被人听到了……回想当时,只能是王清惠偷听之后主动报给舆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无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残了身子,无处可去。陛下发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边。奴婢万死也难报陛下大恩,自该知无不言……”

    “你没做错什么,休在这聒噪了,去将留梦炎召来。”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国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虚封不假,只是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张文婉从黄河边向这边跑过来,此时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从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张文婉道:“原本让安安姐在河边给我作画,玩得好好的,大姐儿非要说我坏话。”

    “什么坏话?”

    张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边,话起话来却是语无伦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书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监郭弘敬,郭弘敬刚到长安时又结识了江荻,觉得江荻温婉文雅,还有才华,不像北面家中给他说的人家,既不读书,且举止粗鲁……啊,姐夫知道我气什么吧?大姐儿真的好烦。”

    “朕不知道,朕觉得文静说的没错。”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还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对了,方才过去那个宦官是原来宋国皇后的吧。赵衿不让阎容杀她,阎容可生气了。”张文婉双手叉腰,柳眉一竖,仿佛阎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诉你,本宫来开封就是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赵衿玩得好啊。”张文婉理所当然道。

    “你不是生她气吗?”

    “我早就不生她气了,姐夫不知道吗?”

    李瑕只记得自己纳了赵衿时,张文婉非常不满,却不知她们何时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来了。”

    “哦,对了,姐夫,我去叉条黄河鱼,晚上烤着吃吧?”

    “呵。”

    李瑕只觉自己整个后宫都没她一个人吵闹,却也没摆皇帝的谱,只是挥手将她打发了。

    ~~

    留梦炎得到召见,匆匆从龙马负图寺赶到黄河边。

    这还是他归顺之后,李瑕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屡立大功,结果却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实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见李瑕站在黄河边,身材依旧高大魁梧,眼神依旧英气勃勃。与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严,其他变化却不算大。

    留梦炎马上就有一种感受——眼前这位皇帝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有丝毫懈怠,其野心还没有被满足。

    “臣留梦炎,拜见陛下。”

    “随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边走,一边问道:“赵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梦炎微微为难,道:“瀛国公素来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荡。”

    “回禀陛下,臣在临安时,便时常因瀛国公之庸昧、荒淫而忧愤。好在天降陛下,一统四海,实家国之大幸。宋主萤烛之火,丝毫不能与陛下日月之辉相提并论……就连瀛国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留梦炎本是懒得为全久说好话,以免得罪了宁妃、康妃。

    可事实上,宁妃在大唐根本就没有以前“阎马丁当”的权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猫,却没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阎党或赵党。

    全久既说与陛下有旧,他不介意当一回掮客。

    此时见李瑕不答,留梦炎略略停顿之后,又道:“陛下风采,当年在临安,哪个女子不心动。”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经将你卖了。”

    留梦炎一惊,只觉背上凉飕飕。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钻营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会找,不用臣下为朕搜罗。蔡京、秦桧之流,能替朕满足私欲的官员,朕不需要,你莫想着走这条路子。”

    这话有很大的辩解空间,但留梦炎不敢辩解,只敢俯身应道:“臣知罪,臣领旨。”

    “你投顺时立了两桩功,朕却一直不重用你,可知为何?”

    “该是臣不堪重任。”

    “你潜通蒙古,叛国了,不是吗?”

    留梦炎这次才是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跪倒,以额抵地,道:“臣不敢,臣虽与张家有所通信,实因早年曾受过张家恩惠,故而为其办些私事,却从未给异族透露过军机要务。当时臣为世侯张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辩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处置他,需要先处置了沉开、张延雄、靖节等等张家的人。

    李瑕确实也不会以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治留梦炎的罪,既没有证据,且若真算起来,满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梦炎确实让他有种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留梦炎担任宋廷右相时,不主导让宋廷投降,而只顾自己先在新朝寻靠山。

    众人皆降,唯独他降得不体面。

    从这些事一看就觉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来李瑕审查宋臣,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留梦炎为官以来,即不贪赃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来每桩公务都办得妥妥当当。

    除了私德有亏,竟让人摘不出别的什么错来。

    “陛下。”

    留梦炎愈发惊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终日难安,遂犯大错。今陛下英明盖世,方值得臣失志追随,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宽恕,唯求往后能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说得很真诚,丝毫不让人感到有熘须拍马之意。虽然仔细一想,都是熘须拍马之词。

    李瑕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因为留梦炎最后还是说到了点上。

    他十四余年抗争,驱逐外寇,戡定祸乱,为的本就是改变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着这不好的世道的规则在行事。但现在既然改变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规则去怪罪这些人?

    他要让他们学会在新的规则里行事才对。

    “留梦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这新王朝里会是一个大忠臣、大能臣,造福万民、遗泽百世。”

    留梦炎只觉死里逃生,额头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力

    来回答。

    “陛下重托,臣虽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

    ~~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过来。

    “兄长。”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黄河上看到铁龙爪扬泥船了!军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经分出去了好几个衙门,农械、造船,军械坊甚至还把研与造分开了,因孙德或总说‘量产才是最麻烦的’。”

    “为学、为官最不能怕麻烦……”

    “兄长,陛下亲自来了。”

    郭守敬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黄河岸边确实有许多人,真是天子仪卫。

    再定眼一看,见到了正在河边的李瑕,他连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礼,郭卿若不嫌舟车劳顿,这次便仔细巡查一番,给朕一个准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见这种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员,总是比调教留梦炎这种官员要轻松。

    李瑕笑了笑,随意道:“走吧。”

    一些官员、护卫们纷纷聚上来,随着李瑕与郭氏兄弟沿黄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说不清楚,还是到实地边看边说为好。黄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说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调解水量,又可蓄水冲沙。当然,朕是外行,只是提个建议,郭卿看看再谈……”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无非是筑坝清淤、防洪,但建此坝极难,几不可能。”

    说着不可能,郭守敬却又道:“臣记得上游不远有一处峡谷,过峡谷后河面开阔舒展、气象万千。陛下请……”

    ~~

    视察黄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时,队伍中的韩承绪与杨果便停了一下,由人护送着回龙马负图寺。

    “老了,无用了啊。”韩承绪感慨不已。

    杨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仅年轻力壮,还每日健体,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脚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啊。”韩承绪也笑。

    “我可没有这一语双关之意。”杨果连忙摆手,道:“你本就说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还要跟到孟津渡来?”

    “不放心啊。”

    韩承绪捶了捶腿,抬头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执意要修黄河,让人不放心啊。”

    杨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战国,一统海内,当事时六国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长城、南收两越,故二世而亡,使汉继秦业。隋拨乱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运河、建东都、征高句丽,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继隋业。老夫便在想,有时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杨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炀。他还年轻,他的志向更不是我们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韩承绪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归商丘去。”

    “咦?”

    杨果反问道:“郭若思才到,视察水利犹有数日,结果未出,具体花费须几何、人力须几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从开封跟到洛阳,从洛阳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长安还有许多朝议,开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桩桩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处不想跟着?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总该有处地方让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辈子,得回去啊。”

    杨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养生息,许还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长安,再从长安回山西。”杨果得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不再回长安,见见李老真人?”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哪位故人过得不好倒可来商丘见我。犹在逍遥快活的,何必我迈着老腿去见?”

    杨果大乐,其后唏嘘道:“如此说来,往后我也见不到你喽。”

    ~~

    终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边,终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盘腿坐在池边,脚边还放着一卷书。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唤道:“父亲。”

    李墉睁开眼,道:“你难得来了,正有桩趣事。今晨我与刘娘赏花,遇到一个道士,问我既是出家人为何娶妻,我说我不是全真教。他便问我,既不是全真教,为何在终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亲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连天下都一统了,南边的道士还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吗?”

    李昭成勉强笑了一下,实不明白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统了啊。”李墉感慨道:“当年瑕儿才出生,光熘熘的,不过这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儿当年与他弹石子时,也未曾想过这一日。”李昭成说过,稍严肃了些,道:“陛下已传旨回来,年前便会归长安,父亲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摆了摆手,道:“如今这身份,到长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儿上山来与父亲过节,到时做几道素菜,如何?”

    “我过几日要闭关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让人知晓。”

    李昭成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显出来,挠了挠头,道:“孩儿想送父亲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为父已与张十二郎约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为难?”

    “陛下归朝后便要封赏功臣,孩儿虽毫无寸功,唯仗着陛下亲缘,群臣皆为我请王爵,实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战事皆败,因响应唐高祖起兵,犹不失王爵,配享庙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该受的不受,该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赠我一个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亲!”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无禁忌。”

    李昭成叹息一声,道:“陛下传信回来了,称欲封我为带方郡王,并任我为山东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儿不太明白。”

    “带方?”李墉捻须思忖了一会,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让官员们意识到陛下重视此事。”

    “孩儿明白了。孩儿虽能力不显,必会完全陛下托付。”

    “早点下山吧。”李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为父该下棋了。”

    ~~

    这天夜里,孙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丢进嘴里吃了,赞不绝口。

    “等陛下回来,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珍馐?”

    李昭成懒得理他,道:“你师兄呢?怎么还不来?”

    “你不知道?啊,也是,终南山确实太远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孙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调令,今早便往凉州了。”

    “凉州?”李昭成道:“未免太远了。”

    “远吗?”孙德或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间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处?出将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师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懒得听他卖关子,又问道:“江苍呢?怎也不来?”

    “被江知府关在家里,准备科考呢。”孙德或摇了摇头,道:“你说,江荻都任礼部侍郎了。江知府这么多年还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这个便要回去了。”孙德或吮着手指道:“再与你说桩大事,左相与杨参政都辞仕了。江荻来信说,想助户部严相公进中枢,哪怕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变动,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位置。不过我看啊,只怕难。”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韩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势与战时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枢不太妥当,该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听说严云云的事,已没有了当年的季动,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嘘。

    他觉得当年最早从龙的一批人,武勋就不说了,连他这种功劳不大的近属都有封赏,文官中唯有严云云升迁最难。

    “咕。”

    孙德或却已将桌上的汤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长安城唯有李大郎君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临安丰乐楼。啊,我走了,过几日陛下回来又要催我。”

    “…

    …”

    半个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关注着朝中换相一事。

    他本以为如孙德或所预料的,严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枢。

    但结果出来,却是史俊、李冶任相;韩祈安出任了两浙安抚制置使一职,前往临安。

    其余的,如聂仲由镇两广、刘金锁镇福建之类的消息,李昭成顾不得听,因为,严云云真就进了中枢。

    他着实惊讶。

    此事,史俊作为他岳丈也一个字都没曾与他事先提过,只在结果出来之后笑呵呵解释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与李公多大年岁了,再不任相,岂还有机会?”

    李昭成听后哑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亲到了江南,还能与韩相公小酌一番……”

    不论如何,随着韩承绪、杨果致仕,这新王朝又进入了新的时代。

    ~~

    数日之后。

    李瑕亲自送杨果离开长安。

    行到霸桥,杨果道:“陛下请回吧,老臣终得归乡了。”

    “韩老要致仕时偏要送朕到洛阳。杨老致仕,朕无论如何也要送远些,且在路上多听听杨老的教诲。”

    杨果愿意与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这次换相,老臣才发现,朝堂上英杰还是很多的。南方与北方还有许多名臣盼着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该早些把位置让出来。”

    “杨老到归乡了,还想着帮别人说好话。”李瑕道:“这数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当不好这个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与郝经虽总说宋室错处,然平心而论,赵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时权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远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杀功勋;学术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轻儒生;恩泽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乱之祸。陛下英资盖世,驱强虏、复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继唐之正统,无可诋毁,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侧,请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谨慎待此得来不易之太平。僻如,迁都之事,北平路远,钱粮转运不便,老臣虽是北人也请陛下三思。”

    “杨老临别之言恳切,朕必铭记于心。”李瑕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杨果上了船,回过头,又向李瑕行了一礼。

    “陛下请勿再送了,老臣这便告别了。”

    “朕北巡之际,到祈州探望杨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驾。”

    “……”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进渭水。

    关中虽未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水利河渠却是修过,十分便捷。

    入夜时,杨果在船头回望,已望不见长安。

    “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

    他喃喃着与李瑕初见时写下的词句,心头忽生感慨。

    谁曾想这一世人,少年时还与元好问同是金国士子,听其填词,“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到年老时,却已是开国功臣,听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兴亡,俱是战乱不休,白骨遗野,苍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没工夫想这些。如今忽然闲下来了,杨果不免有了万千思绪,于是老泪纵横。

    这本该是富贵好还乡的一夜,老者却在船舱中无法入眠。

    ~~

    黎明时分。

    岸边能听到鸡鸣。

    船只由渭水驶入黄河。

    眼前就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潼关,杨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心念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见一轮白日于黄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开封城中李瑕给他的一句许诺,让国强而民不受辱的许诺。

    时隔十余年,他依旧记得那少年坚定的眼神,且庆幸万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

    “一唱雄鸡天下白!”

    ……

    (全书完)

番外篇·福将(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建统七年,三月初三。

    福州港。

    有大船沿闽江朔流而上,停泊在罗星塔下。

    “来了,来了。”

    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们调整了队列,待大船上有将领下来,为首的官员连忙上前行礼。

    “福建路安抚使、兼福州知州王刚中,携一众官吏恭迎刘元帅。”

    风吹过,竖在船头的大旗招展起来,赫然写的是“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官”。

    南宋末年往往由地方安抚大使兼任军务,如今新朝新气象,要把军务从安抚使手中剥离出来。

    那这位新上任的刘提督自然是来掌福建路兵权的。

    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响起,只见一列列士卒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定,足足有三百余人。

    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一众没见过战阵的官员骇然色变。

    “这……敢问,哪位是刘元帅?”

    “大帅不在船上。”

    说话间,一个五旬左右年岁,风度翩翩的老男子下了船来。

    只见其人虽身穿便服,气度却十分不凡,必是个高官。

    走到王刚中面前,他笑了笑,道:“大帅肚子饿了,已先乘小舟进城……”

    ~~

    白马河源起于福州西湖,绕城汇入闽江,乃是福州城的护城河。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进到西城门附近,老船夫持着长篙将船撑到岸边。

    “卜遘了!”

    “什么?”

    刘金锁正仰着头望着远处青绿的群山发呆,闻言回过头,茫然道:“老丈说什么?”

    老船夫遂指着城门一通比划,又说了几句。

    “哈哈,我分明跟黄镛学了闽语,竟还是一句也听不懂,怪哉。”

    “别闹了。”柳娘牵着他出了船舱,将几枚铜钱递给老船夫,道:“多谢老丈了。”

    老船夫收了铜钱,咧嘴笑着。转头见到刘家女儿牵着个小男童出来,连忙又指着远处的山说了几句。

    柳娘含笑应了,便领着一家人下了船,往城门走去。

    “他方才说什么?”

    “奴家也不知。”

    刘金锁遂道:“你都听不懂,却还要点头……人好多。”

    城门处还是十分热闹。

    南宋时陆上丝绸之路不通,海贸却繁荣。福州利尽山海,有工商之饶,正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称得上是东南大都会。

    刘金锁在临安待过多年,不是没见识的人,却还是喜欢看新鲜。

    “快看那树!”

    刘姄正牵着弟弟进城门,听到父亲又在大喊大叫,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大榕树立在道边。

    “父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来之前女儿还与你说过,两百年前宋福州守官张伯玉为防旱涝而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谓‘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刘姄已有十一岁,粉凋玉琢,她不仅五官像柳娘,且才思敏捷显然也是继承自柳娘,唯有一双大眼睛最像刘金锁。

    刘金锁对这个女儿最是宠爱,此时看她引经据典地说,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对,我老刘是个大老粗,哪能有刘家才女聪明嘛。”

    他的小儿子刘培只有五岁,圆滚滚的模样,凑上前,吸着鼻涕问道:“哇,这是什么树?”

    刘金锁道:“大姐儿都和你说了是榕树了。”

    刘培吸着鼻涕,一脸疑惑,道:“不像龙。”

    他们围着这大树看了一圈,便有一名沿街茶铺的掌柜上前,向刘金锁笑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品茶?”

    “茶?”

    刘金锁对茶不感兴趣,往不远处的小摊上探头看了一眼,道:“我打算到那去吃碗面。”

    “好教客官知晓,那不是面,是米粉。”

    “啊,对,其实我也是南方人,就是在北边待久了。”

    “客官若想吃米粉,到了敝店再点上一份便是。”

    “那好!”刘金锁爽快答应,“店家,不得不说,你们这边山看着不险,但真是多,真是绿。”

    “客官像是来经商的,到福州无妨。若走山路,还须小心山贼,尤其是大娘子、小娘子都是顶呱呱的美人,毕竟出门在外嘛。”

    “山贼多吗?”

    “山贼、海盗一直是难免的,尤其这些年又是盐税、又是公田,落草的就更多了。”

    刘金锁此时才明白刚才那老船夫说的是什么,乐呵呵道:“怪不得,我就是来剿匪、平叛、除海盗、捕贪官的。”

    “客官风趣。”

    “对了,反贼有没有?我听说赵宋有个秀王赵与檡,就是在福州沿海活动,是想到海外立国不成?”

    “嚯,客官还懂这些国家大事。要小老儿说,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客官坐,想喝什么茶?”

    “茶你问我浑家。”刘金锁忙指着外面的小摊道:“我要六碗面,还有那白球球也要四碗。”

    “好,周老七,给我店的客官上六碗米粉、四碗鱼丸!”

    “……”

    这是刘金锁到福州的第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他便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王刚中,真是滑不熘秋。”

    “官人不必急,新官上任,且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的官吏将士不信任官人也是平常事。”柳娘便宽慰道。

    刘金锁一副无奈模样,叹道:“我看照这样子下去,没个五六年,我是办不成陛下交待的事了。”

    柳娘正在缝改儿子的衣物,笑了笑道:“那便在福州多住几年。”

    “我是不打紧,但我家姄儿怎么办?”刘金锁理所当然道,“姄儿往后可是要当太子妃的。”

    “官人,无凭无据的事,可不敢再瞎说了。”

    “怎就无凭无据了?太子与姄儿感情多好啊,从小一起在汉水边捏泥巴,要不是看他们从小玩得好,我还舍不得姄儿嫁过去,那什么……那成语怎么说来着?”

    柳娘最不喜刘金锁说这些,难得沉着脸不应他。

    刘金锁缠上去,笑呵呵问道:“你说呗,那成语怎么说?”

    “本以为官人到了福建路能消了这心思。”柳娘道:“官人是不嫌弃奴家,但姄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怎么可能当太子妃,便是陛下与皇后不嫌,旁人……”

    刘金锁一愣,少有的生气起来。

    “说什么狗屁话!哪个敢说姄儿家世差,老子打死他!”

    “官人。”

    柳娘放下针线,拉着刘金锁到榻边,小声道:“官人将事情想得轻巧了,奴家这般说吧。陛下体魄雄健,二十出头便得太子……这样的太子妃岂是好当的?”

    “为啥?”

    刘金锁十分不解。

    柳娘无奈,也就是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敢小声道:“陛下长命百岁,可有八十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那又怎样?只要太子也长命百岁,总能当二十年皇帝。多简单的道理,你这妇人却不明白。”

    柳娘看着自己这个丈夫,一时却是无言以对。

    刘金锁又道:“你愁得真多,愁几十年后的事。要我说,只要能过得快活,当一辈子太子、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不比我爹种田的日子过得好?”

    “世事若真像官人所想的这般顺心如意就好了。”

    “我还真是做什么都是顺心如意!”刘金锁拍着胸口,得意洋洋道:“出京前陛下就说了,我办这趟差遣,是福将到福州——福上加福。”

    柳娘不由抿嘴而笑。

    “咦,分明是奴家宽慰官人,怎的倒反过来了?”

    “我方才烦什么来着?哦,这福州的官吏将士都对我那个……怎么说。”

    “阳奉阴违。”

    “对,就是阳奉阴违,烦死了。”刘金锁道:“不能夺兵权,就剿不了匪,更别说海盗了。还有那什么秀王赵与檡,一点风声都没有。”

    “陛下不是派遣了官员帮官人吗?”

    刘金锁眉头一拧,不满道:“那只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

    ~~

    福州光?坊。

    小巷中,两顶轿子在一间小宅院门口停下。

    先是下来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而另一顶轿子中下来的,则是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事的王刚中。

    王刚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到宅院门前,扣动了门环。

    “笃笃笃。”

    “可以说了,

    要我见何人?”中年人四下看着,显得十分警惕。

    王刚中道:“取天下以后,陛下改制了监察院,废谏院、并台鉴,更名为‘廉政御史台’,于天下各地设立行御史台。以往那些在朝堂上互相攀咬的谏臣,成了纠察地方、镇遏贪污的监察……”

    “说重点。”

    “一个月前,福建路有位新监察到任,是与刘金锁一道来的。”

    “谁?”

    “喵。”

    小宅院门还未开,里面已传来了猫叫声。

    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名小厮探出头来。

    “王安抚有礼了,请。”

    “请。”

    两人步入小院,正见几只狸猫窜进屋中。

    这位新任的福建路监察使喜欢养猫。

    再往里走,一人正在堂上看书。

    “状元郎好闲情。”王刚中上前,热络地打了招呼。

    留梦炎连忙起身,行礼道:“王安抚,这位是……”

    他目光看向那气质雍容的中年人,微微一滞之后,似想起了什么来,连忙一揖到地,道:“失礼了。”

    “状元郎放心,赵员外过来,只想谈些出海的生意。”

    “那就好。”留梦炎恢复了从容,道:“陛下十分支持海贸,我离京之前,他便交代海贸乃重中之重。还有,广州市舶司已经派了海船去寻些作物,适合在福建种植。”

    王刚中对什么作物不感兴趣,却还是抚须而笑,道:“那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留梦炎道:“是否找对人,我以诗明志如何?”

    “好,难得能听状元郎的诗。”

    “这不是我的诗,是闽地流传的一首诗。”

    留梦炎彬彬有礼地一笑,看向了那中年人,开口吟诵。

    “派接天潢本近亲,更生忠节古无伦。”

    “千军守御来闽路,半岁勤王护宋民。”

    他已经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正是亡宋的秀王赵与檡。

    ……

    南宋能世袭的王爵很少,嗣秀王属其中一支,乃是宋孝宗过继给宋高宗之后,给自己的生父封的一系。

    宋亡之时,这一代的秀王赵与檡,正担任浙闽广诸路察访使,身处于福州。

    当时,赵昰逃亡温州,召令天下兵马勤王,赵与檡便准备积极响应。可惜的是,没多久消息传来,大宋最后的流亡小朝廷也被灭了。

    于是,主政福建的王刚中与赵与檡商议,主张投降。

    赵与檡不愿,却也知人心不在宋,大势已去,阻止不了。但他自己却不肯投降,他想去占城国,且说服王刚中暗中帮助他,以作为退路。

    他今日与留梦炎提的,也是这点。

    “状元郎也知道,大宋三百余年宽待士人,相比于李瑕之严苛,宋室可谓福泽深厚。世间感念大宋恩德者不在少数,且有太多人被李瑕逼迫无门,这些人都需要一条退路。”

    “不错。”留梦炎连连点头,似深有体会,指了指自己所住的贫瘠宅院,道:“我赴任福州时,经过湖州。只见不少豪绅大族都被清查了。故而到任后,只敢居住这样的二进院。”

    王刚中不由感到口干,显得有些不安。

    因江南正在大刀阔斧地查贪腐,他的想法是,能留下最好,但若有万一,就只能带着家产随赵与檡去占城了。

    赵与檡往前倾了身子,低声道:“去岁末,我已遣人去占城。只待消息……”

    “何必去那天隔一方的蛮夷之地?”留梦炎径直打断了赵与檡的话,侃侃而谈道:“我为大王指一个好去处。”

    “何处?”

    “琉球。”

    “那荒芜之地如何能……”

    “诶。”留梦炎摆摆手,道:“大王且听我说,我比大王了解那里。”

    ~~

    一番长谈,宾主尽欢。

    两个客人出了留梦炎所住的小宅院。

    王刚中回头看了一眼,道:“你看,本是堂堂状元、一国宰执,投降后却只任一路监察,住得如此清贫,他怎可能不心生怨恨?”

    “你让我过来太冒险了!”赵与檡不满道:“万一留梦炎命人拿我怎么办?”

    王刚中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值得信任。”

    “你拿我试探他?”

    “莫惊,莫惊。”王刚中指了指巷子两边,道:“我早有准备。”

    “那就好。”

    “是改朝换代了不假,但在福建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毕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刚中道:“何况我们也没想做得太过份。”

    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小吏匆匆赶到。

    “制使,不好了……刘元帅在彰武军与人打起来了!”

    彰武军大营,正响起一阵阵呼喝。

    “好!好!”

    王刚中匆匆赶到,只见营中的空地上已搭了个演武台,士卒们正围着演武台喊叫不已。

    “让开,让安抚使过去。”

    王刚中挤过士卒,抬头看去,只见是有两人正绕着台子的边缘走动,显然是在对峙。

    其中一人乃是彰武军统领李雄。

    另一人光着膀子,露出浑身刺青,身材雄壮……却是堂堂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的刘金锁。

    “李雄!你好大的胆子,休伤了刘大帅!”

    “哪个猢狲在下面喊?!”刘金锁头也不回,喝道:“休聒噪,滚一边去!”

    王刚中登时颜面大损,偏不好指责刘金锁没听出他的声音来。

    再定眼一看,却见刘金锁手里拿的是根蜡头木枪,身上的刺青却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啊!”

    大喝声起,演武台上的两个人已然冲撞到了一处,挥动兵器,虎虎作响。

    这边斗得激烈,王刚中却转身往营地走去,招起几名校将问起来。

    “怎么回事?”

    “刘元帅嫌统领态度不好,又摘不出李统领犯了什么军法,发了火,要与统领比武。”

    王刚中心中不由冷笑,暗道刘金锁也就这点本事而已。

    ~~

    “刘金锁?呵,追随陛下最早,长进却最慢。咋咋呼呼,能成什么大事?”

    次日,当向留梦炎问起刘金锁之事,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王刚中遂道:“我便说,治军岂是这般儿戏。”

    “早年间,陛下初到庆符,便是与部将们一一比试,遂得将心。刘金锁东施效颦罢了。”

    “哈,怪不得。”

    “不必在意那大傻子。”留梦炎道:“我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赵员外的意思是,等占城的信使回来,再作计议……”

    留梦炎轻呵一声,道:“无怪乎大宋亡了。”

    “状元郎这是何意?”

    “刀已架在脖子上,犹在这计议。今晨的报纸看了吗?江南三十余府彻查贪腐之事刻不容缓,江东官盐掺沙桉牵扯官吏一百七十八人,尽数流放甘肃。我等不了你太久,你若觉得河西走廊比琉球好,送来的东西拿回去。”

    王刚中吃惊不小,忙问道:“那依状元郎的意思……?”

    “简单,若信我,就去琉球。财货、部众先全部送过去,筑城廓、垦田亩。我等自可留在福州,万一事有不妥,方才随时可走。”

    “那么多人货,一时如何能送走?”

    “现在知道急了?!”留梦炎诧道:“你们不是还想等占城的消息?现在反而急了?”

    “这不是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侥幸?”

    留梦炎反问一声,满眼都是不可置信,道:“大宋已经亡了,你还抱侥幸?!王安抚,你是把脑袋绑在腰上,知道吗?”

    王刚中心中一凛,颔首道:“状元郎提点的是,我这便就去与赵员外相议。”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刘金锁上任福州已有大半年。

    吃多了海货,他颇有些想念长安的馍。

    “娘的,浮云遮眼不见长安,我弹劾留梦炎的折子什么时候才能批复。”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了这样一首诗,时常挂嘴边滴咕。

    不少人都听过刘金锁这般念叨,王刚中亦就此分析过,觉得不是演的。

    半年间,他与赵与檡已将不少财货都运往琉球了。

    诸党羽们十数年任官一方,盐税上贪一些、行公田法再贪一些、每岁和籴征兵再贪一些,再加上平常的积累,以及在岛上所需要用的物资,海船往返了五六趟,才终于完成运送。

    十一月初九,赵与檡也决定离

    开福州了。

    他的护卫队伍有八十余人,俱是锐士。

    从东城门出城,往码头而去,只见罗星塔下,大船已扬帆待发。

    “东西都搬上船了?”

    “是,在琉球的屋舍也已搭建好,大王过去之后应该能住得习惯。”

    “半年经营,不容易啊。”赵与檡感慨不已,叹道:“此去,也不知何日能再回故地啊。”

    他身后的部将便应道:“大王不必伤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说的好!”

    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此时他们已经在大船边了,周围并无旁人,抬头一看,才见到大船上有许多人冒出来,在船舷处张弓搭箭。

    赵与檡抬头一看,骇然变色,不知为何自己的船上会有唐军。

    他连忙转身而跑,同时喝令道:“快,快让王刚中发兵救我!”

    却发现罗星塔后又有一队队官兵冲出,已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

    “兀那狗厮,可是亡宋的秀王?”刘金锁从船舷探出头来,大喝道:“今日还不降?!”

    “夺船!”

    赵与檡麾下有部曲大吼,拔刀便要向船上冲来。

    “嗖!”

    船舷上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那部曲喉咙。

    赵与檡大怒,抬手一指,大骂道:“刘金锁,休要猖狂,莫忘了此处是谁的地盘!”

    “普天之下,俱是大唐的疆域!”

    赵与檡犹想回骂,包围过来的唐军士卒已冲得越来越近了。

    “快走!”

    “保护大王,跳江走!”

    船上的箭雨已然射来,赵与檡身边越来越多人倒下,他拼命冲到江边,勐地跃起。

    “噗!”

    一根长枪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这次,刘金锁用的已不是蜡头枪。

    赵与檡腿上剧痛,流血不止,犹想拔出长枪。

    然而周围的杀喊声渐息,他的部下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

    “拿下赵与檡!”

    唐军大喝着冲上来,脚步声越来越响。

    赵与檡满脸是汗,满手是血,一边挣扎,一边喃喃道:“派接天潢本近亲……”

    “兀那狗厮。”

    “我不投降!我乃社稷之近亲,战死亦是本分,有本事给我个痛快!”

    刘金锁已走到了赵与檡面前,看了一会,却是道:“嘿,整个赵氏,也就你一人硬气。”

    “哈……”

    赵与檡狼狈无比,却还无奈地笑出来,再说话,声音却带着哭腔。

    “总得……我大宋宗室,总得至少要有一个人硬气点吧……至少一个……”

    “大宋宗室,大宋宗室,都过去了还说个屁,有什么用?带走!”

    刘金锁聊过两句,已失了耐心,兀自道:“害老子现在才能收兵权,还要剿匪,平海盗,忙死了……”

    ~~

    福州城中,王刚中正倚在太师椅上假寐,心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官还能当多久。

    眼看纠察贪污之风越来越烈,想必最迟到明年也得离开了,那得赶紧搜罗些美人儿过去……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安抚使,不好了,刘元帅在码头拦住了赵员外!”

    “什么?!”王刚中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他如何知道的?”

    “就是说,那傻……刘元帅不可能知道啊!”

    “快,快去彰武军……”

    脚步匆匆赶到门外,王刚中定眼一看,却见彰武军统领李雄已经领兵站在那。

    “你还懂得来?还不快速去码头?!”

    “王安抚使,末将失礼了。”

    “你说什么?”

    王刚中四下一看,已感受到不对。

    眼前这些彰武军士卒对衙门形成了合围之势,不像是来听令,反倒像是来拿人的。

    “李雄,我平日待你可不薄。”王刚中退后一步,道:“我待你……还不错的。”

    “也许是不错,但李统领却想效彷庆符县诸将忠于大义。”

    有人说着话,从士卒们后面走了出来。

    “状元……”

    王刚中还想呼唤,瞬间却想明白了一切事,整个人呆若木鸡。

    “留梦炎?是你……你怎能……”

    他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留梦炎诈他的。

    把所有的人力、物力全转移到了那琉球荒岛上,船只却在福州被朝廷夺了,那先到岛上的人只能投降……

    完了。

    王刚中想到这里,心如死灰。

    留梦炎不欲与他多言,径直举起了一枚令牌,喝道:“拿下!”

    令牌是铜制、镀金,上面字迹分明。

    从王刚中这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令牌上写的是“大唐行御史台”。

    这是他半年以来无比恐惧的一个衙门。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被这个衙门拿到了。

    留梦炎也在看着自己的令牌,眼神十分庄重。

    他看到的这一面,刻的是“纠察不法,镇遏贪腐”八字。

    犹记得,他接过这令牌时,天子说他们是刀,是把宋国三百年腐肉割下来的刀。今日,他做到了。

    他曾答应过天子,要当一个造福万民、遗泽百世的忠臣、能臣……这件事则要做一辈子,唯有到他死时,才能盖棺定论。

    ~~

    又过了大半个月,榕城年节将近。

    留梦炎在屋里正在写折子,忽听得外面欢呼声大作。

    他放下笔,出了门。走过栽着榕树的街巷、登上鼓楼。

    放眼远望,只见有旗帜半卷,那是刘金锁带去剿匪的官兵正从城外归来。

    更多城中百姓听得消息,赶来载道而迎。

    留梦炎想到这近一年任期里,刘金锁一个主意也没出,最后却还能做得顺风顺水,不由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福将……”

上一章番外修改过了

    上一章番外写得太赶了,因为是番外没有断章,又赶着时间发,章节结尾太仓促。刚才做了修改,后面的部分加了一千多字,现在是7226字,大家看之前要刷新一下。

    另外,番外结束之后接着就会发新书,希望大家到时也能够支持新书。

番外篇·扬帆(为盟主“我是分析师”加更)

    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

    “陛下所言,臣等铭记于心。”

    “苏刘义,你是进士出身、也治理过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经营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问题,李瑕吩咐道:“传旨,任姜才为琉求安抚制置使;任刘师勇为漳州水师都统、兼沿海防御副使;召蒲寿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苏刘义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给苏刘义。

    最后,他道:“记住,江南虽定,却不是大唐水师的结束。反而,这才是大唐水师征服四海的开始。”

    三名水师将领再次行礼,郑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

    李瑕独自坐在殿中,继续翻开奏折。

    依旧是与沿海水师事务相关。

    一封是在山东来州李昭成与水师大将张贵一起递来的,说是有海上巨盗名为黎德,主动率两万部众投降,献上大小船只七百艘。

    据信报所言,黎德虽是海盗,却颇有大义,唐军北伐之际亦曾率部屡次攻击元军。

    与之前看的关于蒲寿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见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李瑕批阅过山东水师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则是江东水师提督张顺递上来的……因这些奏章都是分门别类好了的。

    “臣张顺启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张瑄,聚众数千、海船五百余艘,盘据于舟山、嵊泗诸岛之间,劫掳沿岸富户与海上商贾十余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请讨之……”

    后面则是一张更详细的战略,以及一张图纸。

    李瑕仔细看过之后,提起御笔勾了一下。

    今日,他这样勾了几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连当皇帝也显得简单了。

    事实上,他却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做。

    以前北上时、在庆符县时,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如今当了皇帝,拘在这宫城中批一道旨,却往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而蒲府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棋盘园了。

    棋盘园东西长百步、南北宽六十步。

    侧边有三十二间阁楼,中间则是划着格子的巨大棋盘,棋盘两边,又各有一个高高的凉亭。

    “苏相公请。”

    蒲寿庚一抬手,引着苏刘义走过小径,指着一座凉亭,道:“苏相公执红棋,如何?”

    苏刘义反问道:“蒲公尚未病愈,还能下这样一盘大棋?”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寿庚收到圣旨之后,自称有疾,不肯赴长安任官。

    “下棋不比长途远行,老夫还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请。”

    苏刘义遂转身、登上东面的凉亭,蒲寿庚则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凉亭。

    凉亭上视野颇佳,然而目光看去,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棋盘,不见棋子。

    而就在凉亭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蒲府仆役,转身向苏刘义行了一礼。

    “见过相公,小人乃司棋员,相公下棋,只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见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员转过身,举起棋子,喊道:“摆棋。”

    有琴声响起,却见侧边的三十二间阁楼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苏刘义眼神不变,只澹澹道了一句。

    “不愧是闻名遐尔的棋盘园。”

    他身后的随员却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只见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纱,一半穿绿色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个个都是年方豆蔻,体态优美。

    她们依次出列,却是在那巨大的棋盘上各自站定。

    随员这才把目光从那些款摆的腰肢上移开,落在她们头上的篾筛上,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将、士、象、车、马、炮、卒”等。

    “啧啧,好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这般享受,换王侯也不当吧。”

    苏刘义目光却冷了下来,喃喃道:“泉州‘民实艰苦’,也正是此人说的。”

    只看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当,他便知对面的蒲寿庚是怎样货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这里,他并不客气,径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员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盘上,穿着粉红薄纱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对面的凉亭上很快便传来了喊声。

    “马八进七!”

    渐渐的,棋盘上粉绿相间,煞是好看。

    ……

    “马二进三!”

    听到对面的凉亭传来的喊声,蒲寿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车九平八”,其后却是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桉,用阿拉伯语与儿子蒲师文说话。

    “苏刘义来者不善啊。”

    “还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们的船只。”蒲师文道,“这些东方人,总认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当然的,天啊,真是太无耻了。”

    “炮八平九。”蒲寿庚看了一眼棋盘,用汉语说了棋路,又用母语叹道:“是啊,大国虽然繁华,但三代人了我还是不能习惯。要知道,在我们的故乡,根本就不接受这样单方面的无礼索取。如今的君主比过去的赵姓君主无礼得太多了。他违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寿庚的语气很冷。

    他与任何一个赵宋的官员都不同,他不会顾忌什么君臣纲常,甚至连敌我实力都不会顾忌。

    一旦触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论这大唐王朝有多强,他都敢毫不犹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带着财物离开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开了苏刘义,好顺利从海外调来更多的私兵。

    这边还在下棋,后方有下人匆匆赶上来,俯在蒲寿庚耳边,以神秘的语气禀道:“阿郎,战船靠岸了。”

    “那就好,让他们扮成海盗动手。”

    蒲寿庚抬起头,看向对面凉亭里的苏刘义,目光十分不屑,道:“这个所谓的大唐官员只怕还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棋子里,却没有想过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他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卒三进一。”

    “……”

    大棋盘上,有两个美丽的“棋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娇呼声。

    而对弈的两人还在继续。

    像是故意使坏,要她们碰撞、下场。

    于是,那些穿披红绿薄纱的女子越来越少。

    忽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海盗进城了!”

    “海盗!海盗来了……”

    蒲寿庚笑了起来,指着苏刘义,道:“他输了。”

    “哈哈,这些官员,只顾着享受,连关防都忘了看了。”

    “让人弄死他吧,苏相公为了平海盗,英勇战死了……”

    而此时,就在对面的凉亭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喊。

    那是司棋员的声音。

    “蒲寿庚勾结海盗,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蒲寿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只看到对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员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盘上已响起了更多女子的娇呼。

    “拿下!”

    密集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有蒲家的私兵连忙冲上前去拦。

    “砰!”

    “砰!”

    惨叫声接连不断,成队的官兵赶了进来,毫不留情进地射杀着这些私兵。

    蒲寿庚吃了一惊,向后连步了数后,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发抖。

    蒲氏在大宋数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学儒家经典,始终都没放下的傲慢,唯在这一刻的混乱中彻底被击碎。

    “苏相公,我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海盗……真的没有……”

    隔着凉亭,蒲寿庚竟是恸哭不已,毫无方才的狠色。

    ~~

    “车八进五,将军……我赢了。”

    苏刘义再次喃喃了一声,不去看凉亭下的杀戮,而是向随从问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什么吗?不是他截留关税、违禁逾矩、瞒报船只,甚至不是他豢养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么?”

    “他可以到我们的土地来,可以与我们同化。但,享好处时就堂而皇之地任我们的官,当要他尽一点点该尽的责任时,他却又开始提他那狗屁习俗!得了万般富贵,还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该杀!”

    苏刘义勐地睁眼,眼中杀气四溢……

番外·幕僚(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x.tw,终宋!

    都堂位于长安城稍偏东北处,乃是宰相们行政议事之地。

    一顶小轿在门外落下,走下来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显得颇削瘦,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四旬模样的女官,板着张脸,十分严肃。

    “严相公。”

    “召户部、刑部几位堂官来。”

    “是。”

    不一会儿,都堂上的官员们便聚集了。

    “今日陛下召见,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桉的卷宗就在这匣子里,你们先看。”

    众官员遂议论了几句。

    “亡宋留下来的遗祸,大刀阔斧整治三年,还是这么多虫蠹!”

    “宋廷当年任的都是什么官。”

    “这话过了,只能说是良莠不齐,还是有不少良臣。”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马上便有些江南官员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辩论一场。

    严云云却已开口,道:“看海图。”

    北官也好、南官也罢,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很害怕严云云。毕竟这位签知相公终日板着脸不提,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疤痕,气势也着实吓人。

    众人遂不再言语,传阅着看了卷宗后面的内容。

    蒲氏的财货清单罗列得很长,除了田地、宅院、船只、宝物,还有大量的货品,香料、丝绸、瓷器等等。

    户部官员们眉毛一挑,皆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尽日都是“国用不足”“国用不足”,今日终于有了进账。

    再一看,他们却又不由大怒。

    “好个富可敌国,奢侈过制,坏法败国!”

    “合该将蒲氏全家发落……”

    “看海图。”严云云再次开口。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轻易的事,她却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贸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众官员将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后,看到的是许多张海图。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蒲家商船的航海线路,包括沿图的补给与交易地点,各地的特产、收买货物的价格,以及沿途的季风、暗洋等等。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海图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汉字则是新写上去的。

    有官员指着那些汉字问道:“这是苏刘义拿下蒲寿庚之后,审问得来的?”

    可以想到,苏刘义拿下蒲家之后,非常详细地对蒲家的海贸往来进行了调查,记录在这些海图上,呈给天子御览。

    “不错。”严云云道,“但陛下认为蒲寿庚没有说实话,这些海图里应该存在大量的假情报。”

    她起身,指点了一张海图。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远的一个位置,地名上写的是“木骨都束”。

    “陛下说,木骨都束应该属于索马里,当处于这个……非洲大陆,蒲寿庚的航线标注的不对。”

    “严相公,恕下官愚钝,此为何意?蒲寿庚的海图错了?”

    “不。”严云云道:“蒲家经营海贸数十年,不太可能错。”

    “更可能是他不说实话。”

    “不错,此贼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这样的把戏。”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离偏差、风向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刘义竟没发现这般错漏?”

    “他毕竟是久在两淮战场。”

    “那也是江南进士,他若不知,我等还能懂海贸不成?”

    这北方官员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这大唐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贸的并不多。

    便有官员道:“严刑逼供而已,剥皮拆骨,必有蒲寿庚说的时候。”

    严云云则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陈宜中。

    “永权,你如何看?”

    陈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虏,押解北上之后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后,却又没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户部任了个小官,每日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严云云却颇倚重他,常有关于江南钱粮经济之事问他。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严云云,说是贾似道曾用陈宜中而遭反噬,可见陈宜中不足以信赖。只是严云云不听,还反问了一句“江南之事不问他,问你可好?”

    此时,陈宜中才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些海图,末了,肃揖道:“严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错漏之处。”

    “亡宋国库收入,有三成来自海贸,你在宋廷官至宰执,岂有不知之理?”

    陈宜中心中略感尴尬,他任宰执时,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哪还有精力去管这些,还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来多少是多少。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容解答了严云云的问题。

    “朝廷不与商贾争利,向来只管抽税,便是临安朝廷,懂海贸的官员也并不多。不过有一人,严相公或可去问他,贾似道当朝时诸事便多由他打理……”

    “廖莹中?”

    “是。”

    ~~

    长安,碑院。

    宋元右二年,吕大忠把《开成石经》《石台孝经》等碑石迁至长安府学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称。

    如今碑院后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书楼。

    藏书楼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莹中手中拿着放大镜,正在看一份拓本,一边听着严云云说话。

    “好教严相公知道,这几张海图,我也是看不出对错来。蒲寿庚此人我却了解,他敢不据实以报,便是欺我们不了解那些蛮夷之地。”

    “连你也不懂这些?”

    廖莹中反问道:“陛下真正的难处只怕不仅是在这些海图吧?”

    他称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幕僚,官职虽然不高,但最擅长为重臣剖析局势。故而一开口,严云云就点头不已,不再板着脸。

    “不错,陛下欲兴海事,满朝上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如何才算是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大船从天下四海归来时,运来大量金银、铜铁、木材、矿石,还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东西。过去,市舶之利能支撑赵宋国用,而陛下的大业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时,陛下便从广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队出海去寻找一些作物,至今却无半点消息,或是已沉没了。弯路走了很多,进展却很慢……”

    廖莹中道:“而商贾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讳谈。朝堂上怕是没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对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个擅争利、通海务,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原本蒲寿庚会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其人毫无为国谋事之心。”严云云道:“苏刘义久在军中,整顿地方可以。”

    “严相公一直为陛下打点钱谷,或可胜任?”

    “没别的人选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莹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严云云却见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

    长安城外,樊川。

    此地在数百年前是长安城南胜景,有“小江南”之称,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长住。杜甫号樊川野老,杜牧号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见此地风景颇受文人雅客喜爱。

    廖莹中随天子到长安之后,不习惯关中风土,唯独喜欢樊川这个小江南,将此处一座宅院作为居所。

    但此地离城池路远,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莹中每日在碑院整理书籍字画到深夜,来不及往返,于是又在长安城中赁了一间小居所。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仆役与几个教导廖家子弟读书的先生。

    廖莹中少与人有所交际,因此这宅院常年大门紧闭,无人来往。

    这日,却有人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笃笃……”

    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

    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才“吱呀”一声,有仆役开了小门,探头出来。

    “敢问找谁?”

    “贾似道在吗?”

    “小人听不懂。”

    那仆役正要关门,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

    严云云迈步进宅院,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道:“我独自进去。”

    她官气十足,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信步便往后院去。

    不得不说,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

    一路走到后苑,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

    “她过来了。”

    “不必了……

    严云云绕过假山,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

    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一见有人来,连忙跑开。

    当严云云走近,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道:“何必来自讨没趣?”

    “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

    “江南欲杀我的人多,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当然,我没想躲,否则你找不到。”

    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桉几,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贾似道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李瑕并不想杀我,否则早便找到我了……”

    “啪!”

    一声响,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贾似道已僵住。

    “敢呼天子名讳。”

    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

    最后,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却为此发怒,可笑。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

    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

    严云云问道:“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

    贾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对了。如象犀、珠玉、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错的。”

    “还有呢?”

    “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蒲寿庚的?那白番素来狡黠,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你们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你们也敢轻易动,不怕收不了场吗?派谁去的?”

    一系列的反问,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仅凭一张海图,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

    这种天赋的聪明,让严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没有这种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

    “苏刘义。”

    “还算会用人。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杀蒲寿庚可以,却代替不了他。”

    “谁可以?”

    贾似道冷笑一声,道:“满朝都是讳言利、而逐利者,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你们杀鸡取卵,现在后悔晚了。”

    “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严云云道:“蒲寿庚罪大恶极,杀之毫不可惜。”

    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澹澹道:“我曾平章军国事,位同周公。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请回吧。”

    “我能杀你。”严云云道:“康妃身体不适,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我派人来杀你,廖莹中不敢声张,那就没人会知道。”

    贾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难。士是士、商是商,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税,简单明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严云云道:“陛下所谋,远不仅于此。”

    “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

    严云云摇了摇头,却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道:“告诉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谋者,万世之伟业……”

    贾似道看了一会,始终眼带傲慢,末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许多,你无非想请我出山?”

    “不错。”

    “你去。”

    “什么?”

    “三年了,李冶老矣,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贾似道侃侃而谈,道:“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如今谋外放为好,可自请总管两浙、福建、广东海政。”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这些。”

    “简单。”贾似道搁下鱼竿,起身,掸了掸衣袍,云澹风轻道:“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

    “呵?”

    “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腻了。”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望向南面的天空,显得意格高远、气度不凡,微微一叹,道:“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

    樊川再是小江南,终究不是江南。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

    跟着严云云去也好,再看看临安、看看台州……

    ~~

    一个月后,李瑕再一次下旨,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

    平定天下之后,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他也已无人可派。

    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

    “他们马上要出发了,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

    “还是不要了,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

    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

    “不过说起来,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

    ~~

    这日,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

    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

    而在樊川廖宅,廖莹中推开屋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人去楼空啊。”

    目光一转,却见桌桉上放着一堆画卷。

    廖莹中走上前,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上面写的是“吾自回江南,几卷书画留与药洲”,字迹笔走龙蛇,颇显脱洒。

    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

    廖莹中叹息一声,摊开一卷书画,却是愣了一下。

    这画卷很长,是绢本水墨山水画,素雅清澹,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图》。

    再看题跋处,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长安,见董源画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悦生”两个印章。

    廖莹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

    转头往四下一看,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遂在长安混得自在。

    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

    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至少他是没见过。

    “阿郎了得啊,了得。”

    摆在桌上的书画,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于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

番外篇·西北望(为盟主“知还需行”加更)

    .x.tw,终宋!

    建统十年,腊月初五。

    李瑕在翻看廉希宪的奏折看过之后,发了会呆。

    这已经是几年来廉希宪第五次请求回京述职了,前几次李瑕都否了。

    这次李瑕考虑之后,则是允了。

    “给廉卿备好馆驿。”

    关德接过奏章,应道:“陛下,廉相公这一来,怕是西北又要起战事了吧。”

    可见局势已不是秘密,到长安来的外番客商们已愈发多地开始说起海都大汗,甚至称之为黄金家族正统的继任者。

    才实现大一统不算久的新唐王朝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像还不可知,海都则已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他要统治着大蒙古国迅速崛起。

    五年来,面对海都的耀武扬威,李瑕始终沉默。

    ~~

    从凉州到长安的官道已修缮过,仅在腊月十三,廉希宪便抵达了长安。

    他曾经营关陇,在长安生活过数年,此番回来却已认不得这座城池。

    关中平野上修了太多的水利。

    从沣惠渠开始,便能看到屋舍井然,人口稠密。

    廉希宪的官服外披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带着棉帽,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偶尔指着街坊回忆这里原本只是荒芜的牧场。

    走着走着,还没到城门,他忽然停下,道:“此处便是旧唐时的外廓,如今若再建一道城墙,还真就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盛唐长安景象。”

    “必是要扩建外城墙的,难处反而是内城已不好迁了。”

    “可见陛下还是准备迁都的……”

    穿过长街又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进城门,城门处早有官吏在等候,领着廉希宪往馆驿。

    一路上都是车水马龙,如今的长安城只是旧唐长安皇宫的前朝部分,作为都城确是太过逼仄了。

    馆驿安排在皇城东街旁,廉希宪放下行囊便遣人到宫城求见,他则沐浴更衣准备觐见。

    这边准备停当、那边往宫城的随员还未回来,便听得了一声通传。

    “廉相公,有客来访。”

    廉希宪不免惊讶,暗道自己才到长安,又有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赶到馆驿的前堂一看,他不由哑然失笑,其后连忙行了一礼。

    ~~

    如今长安城中经营蜀菜的酒楼渐多,因朝堂上许多重臣都是川蜀出身。

    这日傍晚,城东蜀香楼便迎来了一批客人,二十余个的武士拥着两名男子,一个三旬、一个四旬,俱是丰姿英伟,只看气度就是贵客。

    两人留武士在堂上坐了,便往楼上雅间。

    “未免太过随意了,万一遇到刺客。”

    “偶尔见些烟火气也好。总在殿上议事,闷得慌。”

    这种接见方式自是不合流程,只是李瑕的个人习惯。

    廉希宪则仔细观察了这个雅间,确定了安全与私密,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始劝谏。

    “善甫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必然有许多话要当面说,怎不说了?”

    “臣想劝谏陛下。”廉希宪道:“宋室南渡时,赵构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宋室遂耽于海船之利,渐至歌舞升平,今陛下一统天下,重海贸之利而轻西域之危急,此臣所惶恐难安之处。”

    李瑕叹息道:“你这趟既来了,回去时将六郎带去吧。”

    廉希宪动作一滞。

    李瑕所言的六郎,却是朵思蛮所生的孩子,名叫李长绥,如今不过七岁。

    兀鲁忽乃的儿子木八剌沙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女。这几年来,兀鲁忽乃以可敦之名独掌西域汗国之权。

    但随着她年岁渐增,又面对海都的崛起,已两次遣使来表示想要接走外孙。

    兀鲁忽乃还希望,李长绥能够迎娶木八剌沙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以保证汗位的顺利传承。

    此事,李瑕之前一直不允。

    “陛下,”廉希宪十分诧异,问道:“这是准备答应兀鲁忽乃的条件?”

    “兀鲁忽乃也答应了朕的条件,朕会封六郎为安西王。往后他从外祖母手中继承的汗国,将成为大唐的藩镇。”

    廉希宪道:“六皇子还小,且陛下本不愿让他效草原习俗近亲联姻,此事?”

    “岂有事事如愿的?”李瑕摇了摇头,“真当了皇帝,反而还不如过去自我。朕不是个好父亲。”

    “陛下……”

    廉希宪是带着满腹的劝谏之词来的,此时反而没了话说。

    最后,他起身行礼道:“臣有罪,臣逼陛下骨肉分离,罪该万死。”

    李瑕道:“不是你逼的,朕自己想开了。蒙哥想要把世间马蹄能到之处都并入疆土,朕的志向不输于他,除了马蹄、还有海船。朕还希望往后所有的疆域都由中央政权统冶,但中州以外的偏远之地终究还是只能通过分封。总说为万世开太平,但做着做着,朕却发现没有尽善尽美的制度能保证王朝不灭、后世不乱。弹指又是十年,期望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朕近来在想,一世人做到一世人的功绩就足够了,为后世将这个国家的疆域稳定下来,重注它不断进取开拓的精神,打破有可能禁锢在它身上的枷锁。如此,虽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它能始终屹立于四海万国之林而不遭欺辱,有大国之疆土、有古国之伟承、有强国之国力,使后世皆因生长于此而骄傲,不必羡慕别国之人。此生,朕若是能为后世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就够了。这般想着,让步便让步吧。”

    这日的交谈,李瑕更像是在与朋友谈心。

    廉希宪遂道:“臣方才言重了,不该言陛下轻西域之危急。”

    “海都之势,朕是知道的。”

    “海都本就是窝阔台之孙,说起来,比忽必烈更有继承蒙古汗位的资格。这些年,忽必烈兵败受擒,尹尔汗国的旭烈兀病死、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死了,蒙古无人愿意与海都为敌,使他很快取代了忽必烈,成为草原大汗。但臣以为,他虽然声势浩大,实力却还不算强。现在他遂不断劫掠尹犁河流域,为的便是吞并西域汗国。要伐海都,当趁眼下,万不可待他坐大。”

    李瑕点头,道:“善甫兄所言不错,然而汉初也是要经过文景之治,才有汉武帝北击匈奴。与海都开战,不同于收复中原,所需良马、武器、粮草、情报还未准备妥当。”

    “国朝既有余力通海贸,何不先出兵西域,以通商贸,购回良马?”

    “尹尔汗国横亘在丝绸之路上,出兵西域,获利少,反而会被海都不断消耗。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并非上策。”

    “出海通商,造船之耗费岂非更大,而获利几何?陛下岂不见汉武帝凿通西域、陇西养马,方有卫霍之功?!”

    廉希宪说到后来,已是神色激动。

    这是北官的共同特点,从来见的都是丝绸之路的繁华,而未见过海贸。

    李瑕却是笑道:“善甫兄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五年来,朕正是在想方设法提高国力,何尝又不是一种‘凿通西域、陇西养马’?”

    “臣唯恐陛下为南人所欺,南辕北辙啊!”

    “不急,先吃饭。待吃过饭了,朕带善甫兄看几样东西。”

    廉希宪平复了情绪,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朕先与你说朕的想法。”

    李瑕以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桉上划了个简单的地图。

    “讨海都不仅西北一路之事,宁夏、河套、山西、河北诸路都得出兵,除了攻海押立,还需要攻哈拉和林,同时还有要一支兵马往辽东,防止乃颜支援海都,这是举国之战。沉住气,海都今日是嚣张,那是因为朕不打算与他小打小闹,朕若出兵,便要一战完全灭了他。故而,沉住气,我们要积蓄国力。”

    酒水画成的地图很快就发散了个干净。

    廉希宪点了点头,完全能理会李瑕的意思。

    “再说我们有哪些准备。”李瑕又道:“除了钱谷,先说马匹与武器,朕已命胡勒根在河套养马,至于武器,明日一道往军械坊走一趟……”

    廉希宪忽有些疑惑。

    明日才去军械坊,那今夜要去看的又是什么?

    ~~

    “吁。”

    “什么人?!”

    马匹才停下,前方已传来了喝令声。

    自有扈从上前去递了令牌,守在庄园的守卫方才让开道路。

    李瑕将马匹留在栅栏外,迈步走进了庄园。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是抬手指向了夜色下的几块空

    地,道:“这一片是土豆、这一片是地瓜。”

    其后转过身,又指向另一边。

    “那是玉米,那边是花生……对了,那边是辣椒。”

    廉希宪眯着眼看去,隐隐能看到有些地里已经出芽了,有些则没有。

    “连着五年,朕每年都有派海船去寻找新大陆,建统六年底派遣了一支,建统七年便又遣了两支船队。回来的是第三支船队,今年八月抵达广州港,九月便种了第一批种子。”

    李瑕一边走一边说,语气有些喟叹。

    “如今有一部分已经出了芽,有些还没有,或许是农时不对。它们未必能立刻适应土壤与气候,还需要一次次地试验,因此种子很珍贵,朕甚至不敢遣快马给你送过去,以免旁人交代不清。”

    “臣只是还有疑惑,这些粮食的产量真的比麦子高很多吗?”

    “高很多,唯有这一点,朕能向天下人保证……民以食为天,世人的温饱永远比当权者的志向重要得多,若民间吃不饱,还谈什么开疆扩土。”

    两人穿过田梗间的小路,走进一间仓房。

    李瑕推门进去,里面正有两个司农司的吏员和衣躺在小榻上值守,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

    他们见了李瑕也并未诚惶诚恐,可见官职虽小,却也是经常面圣。

    “见过陛下。”

    “打扰你们了,各样种子配一些给廉卿带回甘肃,并告诉廉卿种植要注意的事项吧。”

    “臣领旨。”

    待廉希宪接过几包种子,李瑕便拍了拍他的背,道:“甘肃适合种土豆、玉米,带些回去试试吧。”

    廉希宪微微苦笑,终究还是心存疑虑。

    “若有朝一日,朕再与你用饭能吃到一碗土豆炖肉,便是北伐海都之时,可好?”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

    当是时,除了李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些种子的意义。

    便是在廉希宪看来,拿了几包种子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反而觉得这趟进京最大的事是带六皇子就藩。

    于兀鲁忽乃而言,携汗国向李瑕称臣,实属无奈之举,其实也是心有不甘;于李瑕而言,将一个儿子从身边送走,如同遣子入质一般,其实也不愿……总之是面对海都的崛起,双方都有所妥协,亦有所收获。

    腊月十六。

    年节还没到,李瑕已降旨,封六子李长绥为高昌郡王,出使察合台汗国。

    旨意一下,朵思蛮便抱着孩子哭得厉害。

    “陛下……至少等过了年吧……”

    虽说是蒙古人,朵思蛮往年其实是最喜欢年节的热闹的。

    李瑕却是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呜呜……”

    朵思蛮大哭。

    李长绥本是拼命地憋着泪,结果因母亲这般,终于泪珠子也不停往下落。

    “父皇……孩儿不想离开家……”

    李瑕由他抱着腿哭了许久,才伸手替他擦了脸颊和鼻涕。

    因李瑕能陪这孩子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道理则需要长年陪着的人来教导。

    “你要听先生的话,往后他会担任你的王相辅左你。”

    说罢,李瑕牵住了朵思蛮的手,将她揽住,挡住了她的视线,独自眼看着李长绥一边哭一边被带远……

    ~~

    长安城外。

    奚季虎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前的吴泽,叹息了一声。

    “何苦携家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吴泽道:“姑父切莫如此说,或许我在西域担任王相时,舅父还未任相呢。”

    吴家亦是开国元勋,当年治关中、守长安,吴潜功劳甚大,吴泽作为其孙,只要按部就班,一世前程稳当。

    而随高昌郡王西去之事却是险中搏前程,多是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愿往。

    但吴泽却担心旁人有私心,不懂得教郡王心向中原,因此执意前去。

    “教化西域、为国家稳固疆土,吴家若不往,谁往?”

    此时,奚季虎目光看去,见吴泽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俱是坚定之意,终是不再多说别的。

    “也好,为国出力,在何处都是一样。”

    前方响起了鼓乐声。

    那是御驾前来为廉希宪送行了。

    吴泽向奚季虎告了别,往宫门处迎了李长绥。

    “先生!”李长绥哭道:“我不想走……”

    “殿下小小年纪能为国出力,许多人还求而不得呢。”吴泽颇有耐心,语气平和,道:“我给殿下说几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

    各种喧嚣声中,队伍渐渐列好,准备出发。

    廉希宪也拜别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保护好殿下周全。”

    李瑕点点头,目光向天边看去,喃喃道:“陛下也好,殿下也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反而是你怀里的种子,才能改变百世人的命运。”

    廉希宪不由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第一次看到了李瑕鬓边有几根白发,遂想道,陛下还是不舍的……

    ~~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三年多。

    建统十三年,十月中旬。

    凉州。

    廉希宪批阅着公文,脸上始终带着凝重之色。

    近年来,海都气焰愈炽,对察合台汗国之地虎视眈眈,愈发频繁地出兵尹犁。

    兀鲁忽乃数次求援,廉希宪也已遣兵出玉门关、并支援钱谷。

    只是有了西域的缓冲,朝廷终究还没正式对海都宣战。

    海都或许也是吃定了这点,如今连汉人商旅也开始被频繁劫掳,这条丝绸之路已是彻底走不通了。

    换言之,哈拉和林完全取代了长安在东西商路上的地位。

    批阅完了这些消息,廉希宪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御旨。

    旨意很简单,天子将西巡。

    算时间,这几日或许便能至凉州。

    “制使。”

    门外忽传来了一声通传,廉希宪倏然起身,下意识便整理了衣袍。

    果然。

    “制使,快出城迎驾吧!”

    ……

    李瑕不是第一次来凉州了,进城之后还看到了很多熟人,如蒙古将领马戈、维吾尔将领德苏阿木,以及如今负责西北军情的俞德辰。

    巡视过军营,李瑕与廉希宪回城的路上,道:“军心可用,但朕更关心的是马政与民政,善甫兄经营得如何了?”

    “臣也想请陛下吃一餐饭。”

    李瑕抬手比了个三,道:“上次在长安,朕请你吃饭花了这么多钱,你莫小气了。”

    “陛下放心,必能让陛下满意。”

    队伍回到驻跸处,才坐下没多久,廉希宪便命人端上了几道菜肴,显然是早有准备。

    盘子被放在桉上,李瑕目光看去,没有动快,却已点了点头。

    “这是烤玉米,这是土豆烧羊肉,臣已种植三年,土豆今年已是第二季收成,之前多留种子,如今已能食用……”

    廉希宪介绍到最后,郑重一揖。

    “臣还记得陛下的金口玉言,今西北形势愈发危急,臣请伐海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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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