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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篇·固疆(为盟主“octane”加更)

    建统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前套草原上绿草如茵。

    北面是阴山,阴山上是古长城;南面是黄河,黄河上船只往来;中间的九原城热闹非凡,有围绕着城池搭建的房屋,也有一顶顶的蒙古包,还有商旅齐聚于此,到处可见马匹、骆驼。

    这种各族杂居的场面,唯在这塞北大城才好见到。

    有商旅带来不好的消息。

    “听说,蒙古有了新的大汗,走西边的商道不好走了,如今北平、大同商人都从南方购买我的货物……”

    操着蒙古语的商旅们议论到这里,一队骑兵策马而过。

    其中有人大喝了一句,道:“什么狗屁海都?我大唐天可汗才是唯一的大汗!”

    众商旅转头看去,不少人都吓得骇然色变。

    然而那些骑兵们却已扬尘而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唯有粗豪的歌声还在传来,把草原的传统继续流传下来。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

    唱着歌的骑兵们赶进了九原城,直赶到帅府,却不见如今主政河套的刘元礼,反而只见到主管马政的团练使胡勒根。

    “副帅。”

    “嘘,叫我少卿。”胡勒根正坐在公房中,手里拿着本诗集在看,闻言拂了拂胡须,道:“陛下已擢升我为太仆少卿,掌管天下厩牧之政,雅乎?”

    他大概是想学别的有些人摸胡子的飘逸之状,只是他的胡子又硬又卷,实在做不到飘逸,更像是在挠痒。

    几个骑兵们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挠头不已。

    胡勒根目光从诗集中移开,落在他们剃秃了的头皮上,不由皱眉道:“还剃这样的发饰,多丑啊。”

    “末将不是怕生虫子嘛。”

    “那就多梳、多洗,军中也要洁净……说吧,何事?”

    “副帅,不,少卿。宁夏杨大帅遣人来讨要小马驹,开口就是一万匹。另外,杨大帅还遣部护送了一船军器,要大帅或副帅去清点。”

    “有公务你们不早说。”

    胡勒根连忙起身,拿诗集在兵士们头上一敲,匆匆往黄河渡口赶去。

    如今黄河水利修复,建了水运站,中兴府与九原之间的物资往来已能够依靠黄河。

    到了渡口一看,果然见一队精锐士卒正等在一艘船边。

    船上站着一位文官,却是宁夏转运副使李杓。

    “原来是李相公,来得不巧,刘元帅往东面的丰州建城去了。”

    “无妨,由胡副帅清点也是一样。”

    李杓与胡勒根见过礼,便引着他往船上清点军器。

    “这些是军械坊今年新出的火器,可专配三百士卒。”

    “才这么一点?”

    “先给精锐装备吧,以防边地叛乱。既然工坊已经搭起来了,明年只会更多……”

    清点了两个时辰,又演示了新火器的用法,胡勒根便命麾下将军器搬运到武备库,等刘元礼回来之后分配。

    办完了公务,胡勒根便热情地与李杓攀谈起来。

    “咦,我看李相公长得好生面熟,你是不是与李忠献公有亲?”

    李杓道:“正是先父。”

    胡勒根“嚯”了一声,态度登时又亲近了许多。

    因这李忠献公指的正是李曾伯。

    “李相公这边请。”

    胡勒根伸手便去勾李杓的腰,自己又觉失礼,总之是引着对方下榻,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有幸见过李忠献公两次,请他评点过诗文。最佩服他这样能打仗、能治国、能写诗的英雄,对了,李相公也会写诗吗?”

    “会写几句歪诗。”

    “太好了!今夜我们可以抵足长谈。”

    胡勒根着实是热情,但只讨论了几句格律之后,李杓已失了与他谈诗的兴趣。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天下形势的方面,对此胡勒根也是滔滔不绝。

    “海都又是哪团牛粪,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如今也就是漠北还有人当他是大汗,但我们这些在漠南的蒙古人,只认大唐天可汗。”

    “虽是这般说。”李杓虽然身为汉官,但久在兴庆府,所以对北方形势的判断反而比胡勒根要客观得多,道:“海都毕竟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趁势而起,确得到了漠北的拥护。”

    “嘿,李相公,你可不了解草原上的牧民啊!”

    胡勒根拍着大腿,把那张丑脸凑近了李杓,摇头不已。

    “你看啊,‘大蒙古国’才多少年?黄金家族又才多少年?草原上的牧民真就在意谁是窝阔台的孙子吗?那还不是一个、一个的部落,哪里有水草就迁到哪里。”

    李杓一听,心想也是,有时连数百、数千年的王朝也会失去民心。

    胡勒根笑了笑,接着道:“就比如说,阴山北边的汪古部吧。汪古部以前就是金国的部落,后来归属了蒙古国,首领是爱不花。爱不花为了求娶忽必烈的女儿,在我们北伐时跑到开平去了。”

    说到这事,李杓不由问道:“我听军中校将王满仓说起北平见闻,彼时,爱不花尚来不及完婚,王师便攻克了北平吧?”

    “管他完不完婚,汪古部人哪里知道。反正名义上那月烈公主就是汪古部的可敦,这些年我们控制着月烈公主用她的名义治理汪古部,可没哪个牧民吵着‘那些政令不是可敦亲自发出来的’,一天到晚说的还不是草场、贸易、雪灾、水源那些。”

    李杓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我说些李相公不知道的。”胡勒根道:“现在汪古部的形势稳定了,陛下就要纳月烈公主为妃,这才是草原上的习俗,战胜了敌人就夺取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那你再看,察合台家族、拖雷家族的公主都嫁给了陛下,当然是代表黄金家族向陛下臣服了。海都自称大汗,只能算是窝阔台家族叛乱了而已……”

    ~~

    就在半个月后,刘元礼从北边的丰州城归来,恰收到了长安旨意,当即便遣人护送月烈公主往长安。

    胡勒根随刘元礼率队护送着月烈公主的队伍到黄河渡口,眺目远望,眼看着船只消失在大河对岸,不由咧嘴大笑。

    “战胜敌人,夺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陛下越来越有天可汗的风采了!”

    刘元礼不改那严肃沉稳的模样,反问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现在才纳月烈公主吗?”

    “因为公主不漂亮,陛下原本不愿,是为了征服漠北才勉为其难。”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我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吧?”

    刘元礼摇了摇头,道:“漂亮与否根本不重要,陛下之前不纳,因为漠北形势多变,大唐也可以选择扶持一支蒙古势力对付海都。”

    “什么意思?”

    “比如,可以选择扶持乃颜,把月烈公主送过去,让他以拖雷家族的名义与海都内斗,平衡北疆的局势。”

    “可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纳了月烈公主。”

    “迫不及待不是这般用的。”刘元礼略略沉默了一会,转身看向北面,道:“可见陛下已定了决心,要出兵漠北,讨伐海都。”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刘元礼摇了摇头,叹道:“漠北岂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他不像胡勒根只管养马与招抚蒙古牧兵,他主政河套,已深切体会到想要塞北长治久安有多不容易……

    这日,才回到九原衙署,刘元礼便召河套官员议事。

    待众官员抵达,便见大堂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

    “我们戍边河套已有六年了。”刘元礼指点着地图,道:“在我们西边是宁夏路,南边是陕西路,东南还有山西路、河北路。而我们的戍守之地却没有设立路治,因为这里汉人少、胡人多,朝廷不敢操之过急。这六年来,我们通商贸、促农耕,使河套再富生机。如今陛下旨意到了,于此设云中路。”

    堂上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如今河套才收复不久,不少人的意思都是先在此设立羁縻都督府。如今陛下此举,想必是出于对统治河套有信心。

    或许是因北征之意,欲使河套成为中腹之地。

    刘元礼转身,从匣子里捧出一封御旨,与随员一道将它展开。

    众官员连忙行礼。

    “参见制使。”

    刘元礼始终沉着,将御旨收了,又道:“既设云中路,治所不该设在阴山以南的九原城。”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向地图。

    便有官员问道:“制使可是想要将治所设在丰州?”

    “不。”

    刘元礼道:“我打算启奏陛下,在黑水河畔、汪古部的驻地再建一座大城。”

    “制使。”有官员出列,进言道:“陛下才答应制使重建丰州城,如今尚在奠基,制使又要建府城,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是啊,陛下连宫城都未营建,而云中路却要同时建造两座大城?”

    “有必要。”刘元礼抬手,打断了下属的劝说,道:“往后一旦与海都开战,海都若要遣骑兵奔袭我大唐,会选择哪里?他不会选有燕山为屏的河北,不会选处在大漠南端的甘肃,更不会选贺兰山边的宁夏,忽必烈便是在那里大败的。那就唯有河套,而河套不稳则天下震动。”

    河套的战略意义不必多说。

    收复中原时,它是关键;守中原时,它更是关键。

    如今在西边的宁夏路杨奔只管训练骑兵,那是因为那里有贺兰山与大漠为屏障;而李瑕以刘元礼镇守河套,看中的却是其沉稳不冒进的性格。

    ……

    过了一个多月,长安。

    李瑕收到了刘元礼请求建造云中路府城的奏章。

    国朝初立,国用不足,要在草原建城当然吃力,然而重建丰州城之事其实便出自李瑕的旨意。

    李瑕立国后,便时常在独处时写一本小册子,记录这个王朝与元、明两代的不同。

    在尽力凭记忆画出明代疆域时,很清晰就可以看到,若是河套不稳,敌兵只需要突破大同防线很轻易就能杀进中原腹地。

    如此一来,还选择迁都北平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于是,李瑕仔细看了地图,选择了再建丰州城。

    丰州的大概位置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他希望这座大城能够为当地百姓带来安定与繁华,渐渐使河套成为王朝的中腹之地。而不仅是唐时云中都护府一样的羁縻地。

    而刘元礼说的不错,丰州城位于大青山南侧,那就还需要在更北的地方建一座大城。

    宫城虽未建,李瑕却是提起笔,在刘元礼的奏章上勾了个“允”字。

    其后,笔走龙蛇,他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名字。

    靖安城。

    他知道,要让民族融合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由他开始……

    ~~

    建统十四年,二月初四。

    云中路,靖安府。

    靖安府城的位置正是爱不花为迎娶月烈公主而准备建造的赵王城所在。

    当年爱不花却只是规划好了城址,修筑了城基便遇到大战,遂耽搁了下来。

    刘元礼主政河套之后,便在这个城址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

    经过了六年营建,一座塞外大城终于拔地而起。

    也就是在这座大城建成不久之后,天子西巡,先去了甘肃、又去了宁夏,如今终于要到云中路来。

    ……

    “这是第一座原本没有,如今却有的城池。”

    李瑕策马到了城下,抬头看去,心中忽生感慨。

    刘元礼跟在李瑕身后,却没能体会到李瑕的心境,唯觉骄傲。

    他始终认为,开疆扩土不如稳固疆土。

    “陛下请看,若想从漠北南下,只有沿这条河,蒙古语叫艾不盖河,我们叫它黑水河,如今也叫靖安河。此河发源于九原城东北的山地中,由南向北流。筑城于此,虽无险可守,却可控制唯一的水源。”

    “不错,当年汪古部选择驻扎在此,不是没有原由。”

    “城西有些山地,虽不高,却也方便设置烽火台。”

    “五郎还是谨慎,朕在兴庆府见了杨奔,他开口便是奔袭哈拉和林。”

    “臣斗胆,敢问陛下已决定与海都开战?”

    “唯有一战。”

    说着,御驾缓缓进入了靖安城。

    就在李瑕身后不远,便是随行的后妃的仪驾,其中便有两个蒙古穿扮且骑着马的女子,正是朵思蛮与月烈。

    李瑕像是个强盗一般,夺走了爱不花的部落、城池、妻子。

    远远的,有人用望筒向月烈公主脸上看去,却只见她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是否带着恨意。

    ~~

    在这一年,靖安城是新唐王朝最北的一座城池。

    也便意味着,一旦与漠北开战,它首当其冲。

    ~~

    二月的北方草原依旧大雪纷飞。

    雪地里,有几个牧民策马狂奔,一路向北,终于在次日傍晚赶到了两百里外一个名为满都拉的部落附近。

    只见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与雪地融为一体,有人点起了篝火。

    探马归营,大帐中很快响起了议论声。

    “消息是真的,唐主真的巡边了,已经到了敖伦苏木城,看起来只有两千骑兵护卫。”

    “别急,让我想想……去年秋天收到的消息,说唐主会在冬天开始巡边,先去河西,从西夏旧地经过包克图草原往大都,没有错。”

    “只有月烈公主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愿意把消息传出来。”

    “把那个商人再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蒙古勇士提着一个回回商旅进了大帐。

    “说!是谁派你传递消息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运货到长安,遇到几个蒙古女人,她们扣了我的儿子,让我到海押立送信。”

    “万户,这话都问了许多遍了,一定是月烈公主,她也许是盼着大汗能救出忽必烈汗。”

    “唐主真的只带了两千骑?”

    “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杀过去?”

    “先派快马传信回去告诉大汗,唐主真来了。再告诉勇士们,好好准备准备,该去抢夺些财物回来,弥补这个严冬的损失了!”

    “好,大蒙古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的传统……”

    哪怕没有这个准备了半年的偷袭计划,随着新唐王朝这些年休养生息越来越富足,蒙军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新任大汗也迫切需要通过南下抢掠来巩固威望。

    ~~

    烽火忽然腾起。

    从城楼上向北望去,能看到黑色的洪流正逆着黑水河向南而来。

    “来了。”

    “陛下何以确定蒙军会来?”

    “这两年看海都越来越不安份,必是按捺不住要南下掳掠了。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引他来。”

    “陛下妙算,请陛下安坐此处,看臣破虏。”

    李瑕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称帝十四载,大唐军队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廉希宪劝他要灭海都要尽快,以免让海都在漠北站稳脚跟……这句话反了。

    比国力发展,海都岂有可能比得过他?

    ~~

    “城上有火炮,别靠近城池!”

    急驰中的蒙军将领不停吩咐着。

    “我们截断唐军支援和后勤的道路,围困住他们,等大汗的援兵!”

    “后面保持马力,防止唐主突围!”

    “哈哈哈,唐主如果敢从城里出来,我们直接就能俘虏他……”

    “唐军出城了!”

    蒙军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骑术、射术消耗唐军。

    汉人不擅射箭,弩箭距离太短,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双方就这样越来越近。

    “准备放箭!”

    蒙军士卒纷纷用双腿夹着马腹,从背上拿起弓箭……

    “砰!”

    一声惊响在草原上回荡开来。

    “砰、砰、砰、砰……”

    “咴!”

    战马悲嘶。

    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蒙军已一个个砸倒在地。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被击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血流不止。

    “额秀特,那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蒙军主将呼喝不已,连忙掉转马头。

    “走啊!”

    然而,唐军的马并不慢,且是以逸待劳、熟悉地势。已追了上来,又是一阵铳响。

    “砰……”

    战事很快进入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元礼喝令将士追击,自己却勒住了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城池。

    他知道,也许在凉州、在银川,已有大将在准备出征,誓要封狼居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稳扎稳打,保河套无患。

    ……

    “追上去!”

    “是我练出来的骑兵,就别让虏寇逃了!”

    大喝声中,却是胡勒根策马赶上。

    他在河套练兵多年,今日得胜,自是大喜,沿黑水河追了许久,不由诗兴大发。

    “天子帐下多勇武,筑城塞上疆永固……啧,我今也写汉人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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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草原之主(为盟主“歌山第一帅”加更)

    建统十四年,三月初九。

    晨光照在桌桉上,一份报纸被摊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列大字。

    “虏寇南侵,蒙酋海都入寇中原之心不死!”

    忽必烈愣了一下,那双狭窄且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十分专注。

    “海都者,窝阔台之孙也……”

    接下来大半个版面都是对窝阔台家族的介绍。

    先将窝阔台残暴奸掠斡亦刺部女子、毒杀兄弟、横征暴敛的事迹再次数落了一遍,其后又详叙了海都在尹犁河流域的烧杀掳掠。

    忽必烈才意识到若是按汉人的法理,对天下子民不仁便是失德,自己当年即位也可以罪诏窝阔台、废除其汗号。

    “终究是大蒙古国的体制还不成熟啊。”他心想道。

    再往后看,便是海都遣兵攻打河套的战事,大唐的守军艰难地守卫了边塞的安宁。

    通过报纸上的描绘,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凶残。

    忽必烈自然也憎恶海都,愤怒对方趁自己与李瑕鏖战时盗取了大蒙古国,更多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卑鄙与可耻。

    于是此时不免疑惑是海都真的如此强大了,还是李瑕北征而在有意鼓动民意。

    事关大蒙古国,他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这场战事的动向。

    然而,再往后一翻,后面的版面说的已是其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教百姓耕种。

    只能等明日的报纸了。

    一整日,忽必烈读书练字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满脑子都在预测战事的进展,推测是否有办法利用此战逃回蒙古、东山再起。

    他已经被囚居了十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很大地改善了自己的处境。

    如今他所住的已不是牢房,而是个二进院,只是四周有高墙围着,守备森严。

    北平的官员允许察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奴罕的妻子服侍他的起居。

    日子虽简朴清贫且无聊了些,也称得上是安宁。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被消磨掉雄心壮志。

    好比雄鹰即使被关进笼子,也不会变成草鸡。

    他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已预感到振翅高飞的日子快要来了……

    次日。

    “卡嗒”一声响,大门边的一个小窗被打开,递进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今日所需的食物与一些小物件。

    依旧是奴罕等在那拿着,端着托盘放到了忽必烈的书房。

    书房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墙上挂着忽必烈的书法,是之前为了应对考核所勤练的。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取报纸,这是他的气度。

    此时却已端坐在书桉边,目光从奴罕进屋就盯着那一卷报纸。

    终于,他摊开了报纸,凝神看去。

    “黄道姑改良棉布纺织工艺,机杼声声暖四海。”

    头版便是这样一列楷书大字。

    忽必烈微微愣住,翻过报纸仔细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发现关于战事的后续。

    这不对。

    如何能不再提海都之事?

    他愤而将手里的报纸掷在地上,根本没有兴致看什么黄道姑改良棉纺的无趣文章。

    但一整天也没别的事情做。到了下午,忽必烈终于还是拿起了那封报纸。

    “黄道姑,松之乌泥泾人,少沦落崖州。建统十一年,始遇商船以归……”

    其后几日,每日的报纸都不再提及战事。

    忽必烈越发感到奇怪。

    直到脑中蓦然腾起一个念头——总不会是唐军败了吧?

    虽心中很难接受海都能够击败唐军之事,然而想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虽强大,但才灭赵宋,兵力被分散到了南方镇守,且与海都的战场毕竟是在草原。

    “也好。”

    忽必烈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两虎相争,想必本汗很快便能再见到李瑕了。”

    ~~

    三月十六日。

    李瑕与张珏走在了北平的城墙上。

    从城墙上看去,城中颇为空旷,尤其北平城占地广袤、规模宏阔,更显得地广人稀。

    相比于关中与河套地区,北方如今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缓慢。

    这当然不是张珏治理的问题,而是连年战祸留下的创伤。

    “三百四十年不归汉统,往后北平的治理是个难题啊。”

    “臣在燕地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这里胡化得太严重了。”

    “金驱宋、蒙灭金,百姓流离失所太久,没有了家国、民族的观念。”李瑕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张珏道:“如今叫嚣杀回漠北叫嚣得最凶的,反而是那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君玉兄多年不打仗,想必是快坐不住了?”

    “做梦都梦到骑驰漠北、封狼居胥的情形。臣如今说是开国功臣,青史所书,不过是与赵普之辈相提并论。”

    如今的张珏显然有些瞧不上赵普,说到这里,嘴角微撇了一下,其后脸色一肃,继续道:“唯待捣灭虏庭,方效李卫公之志!”

    李瑕笑笑,道:“准备好了便出兵便是。”

    “臣不是在等御旨吗?”

    “都说让你出兵了。”

    张珏大喜,捶了一下胸甲,道:“八年筹备,臣已对漠北地势十分了解。此仗,只带三千精骑足矣,反不受辎重拖累。”

    “君玉兄胸有成竹就好。”李瑕道:“朕只要做好打了胜仗以后治理漠北的准备便可……”

    ~~

    院子里依旧清净。

    正捧着书在看的忽必烈转过头,喃喃道:“有人来了……听到锁链在响了吗?”

    察必倾耳听了会,连忙起身赶到小院里。

    确实是铁链在响。

    其后,“吱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来。

    察必很激动,因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上次还是张珏来看忽必烈。

    她直直盯着那门口,直到见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整个人便愣住了。

    门外的人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额吉。”

    “月烈?”

    察必走近两步,目光又扫了眼对方那一身汉式常服,再移到其脸上,才敢相认。

    “月烈,额吉差点认不出你来!”

    “额吉。”月烈已是大哭不已,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察必,“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守卫已将大门再次关上。

    “……”

    忽必烈早已走到屋门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

    他咳了两声,自到屋中的椅子上,双手按膝,以威严的姿态坐好。

    不一会儿,月烈与察必进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忽必烈问道。

    他的汉话已是十分流畅,不带一点口音。

    月烈与察必说话时用的还是蒙语,此时则用汉话应道:“我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相比而言,她的汉话反而有些不太好。

    “李瑕?”

    忽必烈有些讶异,此时才仔细打量了女儿。

    分开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从黝黑的草原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一副汉家妇人的打扮,皮肤白皙了很多,唇上还抹了口脂,气质与过往有了太大的不同。

    “你成了李瑕的女人?”

    月烈不答,而是低下了头。

    忽必烈又问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月烈抬起头,本就哭红了的眼眶更红,“父汗,我没得选,只能服侍他……”

    “生了孩子了吗?”忽必烈却显得有些意外之喜,身子往前稍倾了些,“是儿子吗?”

    月烈摇头,道:“还没有。”

    “无能。”忽必烈不由失望,再问道:“你不受宠?”

    “是。”

    忽必烈摇头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因有太多要问的反倒不知先问什么,想了想先问道:“李瑕与海都的战况如何了?”

    “父汗怎么知道打仗了?”

    “我看报,知天下事。”忽必烈继续追问道:“唐军可是败了?”

    月烈连忙点头,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道:“是,我听说海都的骑兵很强大,李瑕很生气,也许海都能够救出父汗?”

    “你错了。”忽必烈道:“海都也是本汗的敌人,他甚至于比李瑕还要希望我死。”

    月烈呆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

    忽必烈缓缓沉吟道:“李瑕到大都来,是为了东道诸王吗?”

    “女儿不知道。”

    “当年东道诸王选择支持本汗,与阿里不哥的支持者结怨。海都为了占据漠北势必要拉拢西道诸王,定与东道诸王势不两立。因此,李瑕来大都,很可能是为了联合东道诸王。”

    说到了蒙古的局势,忽必烈终于重新有了大汗的气势。

    “本汗卧薪尝胆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你回去之后且提醒李瑕一句,欲击败海都,需有本汗来帮他……”

    这日,送走了月烈,忽必烈便在等待着李瑕的召见。

    他会再时不时翻开那本《吴越春秋》,伸手抚摸着那已被翻出毛边的书页。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然而,连着等了许多天,始终没能得到李瑕的召见。

    初时忽必烈还在想着这是李瑕要磨他的性子,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终于是受不了了。

    一旦有了期待,比原来平静的日子难熬太多了。

    忽必烈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整宿地睡不着,想要分析局势,偏偏毫无消息。

    终于,过了一个多月,那扇大门才再次打开。

    “天子召见!”

    忽必烈手指不由一颤,难以抑制地心跳得厉害。

    他相信很多李瑕的忠臣在面圣时都没有他这一刻的激动。

    ~~

    这些年,更擅长建城的刘秉忠反而被调任到丰州主建了丰州新城,北平宫城反而是由张珏营建的。

    张珏只参与过修缮钓鱼城,根本就没有建造宫城的经验。无非是简单地按普通房屋的用料盖起来,金砖也无、金漆也无,看着十分简单朴素。

    反正李瑕还未正式下旨迁都,是以行宫的名义来兴建的。

    好在占地够大,虽不富丽奢华,看着还算大气。

    忽必烈走过空阔的广场,又绕过前宫三大殿,看着这座本属于自己的宫城,不由痛恨李瑕连建个皇宫都是靠自己的地基与宫墙。

    觐见被安排在三大殿后方的一间偏殿,牌匾上大书“武英殿”三个大字,也不知是不是李瑕想故意嘲讽他。

    事实上,自战败被俘以来,忽必烈还是第一次见李瑕。

    “宣,银青光禄大夫忽必烈觐见!”

    听得通传,忽必烈进入殿中,目光一扫,却再次诧异。

    殿内并非是他预想中几个重臣议事的样子,而是正在举行延席,大臣们分坐两列,各自的小桉上摆着酒菜。

    目光再一扫,能看到许多旧相识。

    移相哥、忽剌忽儿等一些早早被俘投降的蒙古宗亲,李德辉、姚枢等一些汉臣,以及张家、史家、严家等一些世侯。

    而坐在最前方的,终究是李瑕的元从。

    见忽必烈进来,大殿上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臣……”

    过了一会,忽必烈只好开口打破沉默,有些艰难地出了声。

    如果他不愿受这种屈辱,他是可以就待在那一方小院里。只要不闹事,李瑕既然想要夺走他的臣民、不至于过分为难他。

    但此时让他来到这里的是一种坚忍。

    “十年勾践亡吴计”,心头再浮起这句话,忽必烈深躬到地,道:“臣忽必烈,请陛下安。”

    假若当年初败时便见到李瑕,他必是要放几句狠话,以显虽败而不屈的威风。

    终究是过了太久,那些不甘都被磨平了。

    “赐座。今日是私宴,不必拘束。”

    忽必烈偷眼看去,只见坐在龙椅上的李瑕蓄了长须,气势威严。

    李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且长年健体,依旧给人一种英气勃勃之感。

    在这一个刹那,忽必烈心里突然感到巨大的失落,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李瑕了。不是输在了能力,而是输给了岁月。

    “朕听爱妃说,卿想要在征海都的国事中为国出力,是吗?”

    忽必烈从失落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轻笑了起来,似在笑忽必烈汉学学得好。

    忽必烈恍若未闻,看着桉前的酒水,忽然想到了前阵了报纸上连载的一篇演义。

    说的是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那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与今日形势何等相似……

    正此时,李瑕问道:“卿可有汉名?”

    忽必烈才坐下,连忙又站起,行礼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赐姓。”

    若不是因为如今有了重返草原的希望,他必不会如此恭顺,至少也要让人看出李瑕是在为难他,以让蒙元遗老们不耻于李瑕的心胸。

    但偏偏就是藏了心思,只能委曲求全。

    李瑕却不是为了羞辱忽必烈,而是确打算给黄金家族的降人们立个榜样,遂道:“你们是孛儿只斤氏,便姓‘包’吧。”

    “臣谢陛下赐姓。”

    “包卿给自己起个汉名如何?”

    忽必烈眉眼略略一低,忍下了屈辱。

    勾践能够侍奉吴差,如今又有什么不可以忍的呢?今日表现得越忠诚,回草原的把握就越大。

    “不敢瞒陛下,臣平生最痛恶之事,便是先祖屠城之恶行,因此初次带兵出征便举‘止杀’之旗、施行汉法。臣虽失位,所幸归顺圣明天子,如此太平盛世亦是臣之所盼。臣唯愿忠于陛下、永归华夏邦国,因此,臣想为自己取名忠邦,包忠邦。”

    “好,其心可嘉。”李瑕道:“传旨,赐包忠邦钞一千锭。”

    “臣谢陛下隆恩!”

    听得这一番对话,殿中却有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都是曾追随过忽必烈的,当初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到忽必烈这般向李瑕低头呢。

    姚枢不由想起了那年亲自给李瑕写招降信的往事。

    彼时,他在忽必烈幕下,自以为效忠的是绝世的明君。

    有黄金家族子孙的高贵出身、有隐忍谋取汗位的城府、有礼待文士的贤明、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再加上愿行汉法,当然可视为当时最好的选择。

    谁曾想,时过境迁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

    忽必烈今日之作态,比那向金国称臣的赵构又好到哪去。

    也就是新唐天子贤明、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才使场面好看些,否则与赵佶父子又差多少。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

    言犹在耳,所谓“懦主”既已换作了堂堂大蒙古国的大汗。

    想到这里,姚枢不由掩面。

    并非因为主忧臣辱,而是感到了羞愧……

    ~~

    是日傍晚。

    李瑕回到内廷起居殿,站在地图前看着。

    “陛下。”

    月烈拿着一件狐裘过来,披在了他背上。

    “北边天寒,殿中又未生炭,可别冷到了。”

    “不冷。”李瑕道:“你父亲在东道诸王之中确实还有威望,比如辽东便有一蒙古宗王猩都。”

    他在地图上高丽北边的位置圈了一下。

    “近年来,乃颜想要自立称汗,因此不断逼迫猩都;如今海都也想招揽他,已遣使到辽东。猩都夹在各方势力之中很为难。朕在考虑,如何使猩都归附大唐……”

    ~~

    “猩都?”

    数日之后,忽必烈从月烈口中听说了辽东之事,不由沉思起来,之后又问道:“与海都的战事怎么样了?”

    月烈应道:“好像不太顺利。”

    “那看来,李瑕已起意让我回草原,为他争取力量对抗海都。”

    忽必烈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看来,两虎相争,李瑕还得要他帮上一把……

番外篇·燕然勒石(为盟主“等你思路”加更)

    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海都还善于隐忍。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尹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尹尔汗国的联络。”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杨奔。”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大汗英明。”

    “还有猩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入城!”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噼倒。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天明时。

    “投降了!”

    “投降了……”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

    “这就是哈拉和林!”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嗯!”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史炤说到这里,勐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好。”

    “走了!”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

    鹰唳声划破长空。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苍鹰遂向它的失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忽然。

    “砰!”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失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失。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哈拉和林失守了!”

    “支援到了,杀啊!”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土墙被击倒了。

    ……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海都逃了!”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

    三天后。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砰!”

    “嗖。”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

    “追到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前方是一条死路。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砰砰砰……”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保护大汗走!”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彭。”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他才是大汗。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彭。”

    海都被撞倒在地。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噗。”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胃。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咯吱咯吱……”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凋。

    “死了。”

    “大帅,他死了。”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燕然山……燕然山……”

    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

    十二月,辽东。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猩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大……大人。”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请。”

    忽必烈遂负手向猩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很早就收到了。”猩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是。”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猩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哈拉和林。”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我出发前才看的……”

    却见猩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这……”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什么?”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大人,请吧。”猩都又道。

    “请?去哪里?”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我……”

番外篇·国王(为盟主“宸宝最可爱”加更)

    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阿郎是否见他?”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是……”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客卿,不是。”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案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王谌脸色煞白。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只需如此?”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

    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世子,怎么了?”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世子,可顺利?”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你今日如何?”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案上了。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忻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应该不假。”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什么?!”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然后呢?”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是……”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

    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把史杠带进来。”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

    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忻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

    “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

番外篇·半岛(为盟主“公输吟尘”加更)

    山东,莱州。

    几名士卒登上大船,走进一间船舱。

    “张帅,人来了。”

    张贵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你们先下去。”

    他身材虽矮小,气势却足。

    被留在舱中的一人便行了个军礼,道:“见过张帅,末将史恢,由江东水师麻将军麾下调至莱州。”

    “坐吧,依军中惯例,还要问些话,不要在意。”

    张贵亲自将一把椅子拉开,问道:“多大年纪了?”

    “五十又八。”

    “还肯出海?”

    “离了船,离了人多的地方,心里不自在。这不,麻将军听说山东水师有立功的机会,便将我调过来,充个文职。”

    “将领当中能转文职的不多,你是读过书的?”

    “读过。”

    “你叫史恢,可是真定史家之人?”

    “不是,我是扬州人氏,离真定府隔着一千多里。”

    张贵道:“但我听你有些河北口音。”

    “我原是在长江上当水匪的,后来打劫到了一队禁军头上,被剿了老巢,同伙都死光了,我怕被宋朝廷追杀,一路往北走,最后在白羊淀落了草。”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都说江东水师中有个敢打劫陛下的。”

    史恢于是笑起来。

    他便是因此事在军中出名的,颇有些以此为荣。

    张贵在桌案后面坐了,拿起一张文牒看了一眼又放下,沉吟道:“你的告身已经批下来了,便在我麾下任转运判官,在莱州城安排钱粮庶务。”

    “大帅,讨伐高丽一战,可否让我随船任职?”

    “留在莱州,一样有功劳。”

    “我求的不是功劳,求的是一个随船征战的机会。”

    张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史恢的白发上,道:“你年纪大了,熟悉的是长江、湖泊,而不是海战。”

    “是麻将军告诉我,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史恢道,“我归顺时,陛下已平定北方。天下一统之后,我没选择去长江渡口任官,而是留在水师,足足等了十年!十年,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老了。我好不容易才考了文职,只求大帅带我一道出海。”

    张贵叹了一口气,走到船舱边,拍了拍身处的这艘大船。

    岂止是史恢?水师的哪个将领不是在海风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

    建统十五年,六月二十六。

    海岸边战鼓轰隆。

    “出征!”

    随着呼喊,一艘艘战船驶离了莱州港。

    张贵站在船头,回望着岸边前来相送的带方郡王的队伍,若有所悟。

    他现在才明白,陛下在十年前就下定了取高丽的决心,甚至已经料到了高丽国王会逃到江华岛上。所以才会把唯一的堂兄派到莱州来坐镇。

    六月的骄阳如火。

    行船十余日之后,军中士卒的议论越来越多。

    “我听说高丽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也不知道攻来做甚?”

    “你管那许多,军中自有粮饷下发,杀敌亦有军功奖赏,管它高丽是穷是富?”

    “这你就不懂了,乘着这东南风我们到高丽是方便,但军粮怎么运送?万一打不来,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粮草从哪里来?”

    “打下来不就好了。”

    “灭国咧哥哥,哪有那般好打?”

    偶尔有些言语落到张贵耳中,他不免忧心不已。

    这日傍晚,史恢前来汇报军务。

    公事说过之后,张贵看着地图,道:“你知道吗?陛下想要迁都北平。”

    史恢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知道?”

    “我听参谋们说,如果要迁都,南方的钱粮如何运到北平就是一个问题。朝中有人说要修一条运河……你是扬州人,应该懂的?”

    “略懂,只能说是略懂,隋炀帝修的运河只到洛阳,要修到北平,怕是不得了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走海运。”

    张贵在军中二十余年,驻莱州十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渔夫。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海岸划了一条线。

    “看懂了吗?所以陛下命带方郡王到莱州,因为这是迁都之后天下钱粮中转之地。”

    史恢凑近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我们离江华岛,也不过只有六百余里海路。”

    “不错!”张贵道:“陛下要建都北平,要以海运走钱粮,怎么可能容许旁边就有一个小国不在大唐治下。”

    史恢恍然大悟。

    张贵道:“此仗若胜,则陛下迁都北平,往后水师将护卫天下钱粮,世代不愁生计。但万一败了……你可知道?征高丽之事,朝堂上的大臣们多持反对的态度,陛下是顶着很大的非议出兵。”

    “我等绝不能败。”

    “无功而返就是败,我们必须一战而定。”

    张贵脸色愈发沉毅,显得十分慎重,道:“你说,我是否该把这些利害与将士们说清楚,以激励士气?”

    史恢一愣,反过来问道:“大帅这是在问下官?”

    “你是我军中文职,当然是问你。”

    “大帅,朝廷可从没说过,要迁都、要海运,这一切都是大帅的推测吧?”

    “对。”

    “那万一不是这样,而大帅向士卒们做了许诺,以后会落下非议的。”

    张贵皱了皱眉,道:“我只问你,如果阐明利害,是否对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有益。”

    “那当然有。”

    “我是军人,以战场胜败为重。”

    史恢一抱拳,道:“下官这便去激励将士。”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贵的海图。忽然发现,若迁都北平,运送钱粮的海路上,可不仅是一个高丽有可能造成威胁。

    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这句话似乎真不是说说而已。

    ~~

    高丽,开京。

    这里是高丽的国都,两百多年前,辽军入侵,高丽国君逃往江华岛,开京一度为辽军完全摧毁。之后,高丽显宗重筑开京罗城,征民夫三十万四千四百人,将开京城修筑成一个周长近三万步,有二十二道城门的大城。

    四十年多前,蒙古入侵,高丽国王再次逃往江华岛,并以江华岛为江都,开京宫殿就此荒废了下来。待到战后,高丽国君再次大修宫殿。

    寿昌宫,会庆殿。

    会庆殿是王宫正殿,规模壮观,仅台基便有五丈余高。中间的广场以砖石铺地,栏杆以丹漆文彩装饰。

    但高丽人建造宫殿,只学到了表面,却没学到里子。会庆殿的地基造得不实,走起路来总有回声。

    “噔,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而近,正在军议的董文用转头看了一眼,见王荛走进了大殿,继续低头指点着地图,与将领们商议。

    “情报已经打探清楚了,抢在我们前面杀入高丽的,是乃颜的残部。”

    “两个月前,张元帅在通辽一带击退了乃颜。这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就是坏事。乃颜败后往北方逃了,但其部下万户哈丹却率兵进入高丽,烧杀掳掠。”

    “昨日若不是我们击败哈丹,这开京城又要毁了。”

    “但,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

    “说不定高丽朝廷就是设在江华岛上的……”

    “未必是坏事。”王荛说着,走上前,又道:“哈丹的残部破坏虽大,但却也给了我们收服高丽民心的机会。”

    董文用问道:“你的意思是?”

    “先南下,到忠州剿了蒙寇,再回过头来攻江华岛。”

    “若这段时间,林衍在江华岛坚固了防线呢?”

    王荛笑了笑,道:“董帅风趣。”

    董文用转头看向诸将,道:“王相公说的不错,陛下命我等讨伐林衍,便是为了救高丽生民于水火。传令下去,大军明日启程,先平哈丹。”

    “喏!”

    ~~

    乾德殿。

    这是位于宫城西北方向的殿宇,乃高丽国王日常行政之处,殿内同样放置着一张王椅。

    郑仁卿匆匆赶到殿上,只见王谌正坐在王位上,捂着脸。

    “殿下。”

    郑仁卿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这是……哭了?”

    昨夜,唐军击退了开京城中的蒙军,他们随唐军进了城,得到的是一系列的噩耗。

    王谌的父亲王禃已经死了,这个曾经的高丽国王被权臣林衍所废、幽禁多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儿子借兵平叛的那一天;

    王谌的叔父王淐也死了,林衍在以王淐当傀儡的这十年间则已经渐渐掌握了高丽。而忠于王氏的臣子也在这次哈丹入寇之际留在开京,几乎被杀绝;

    哈丹纵兵抢掳,还将开京城中的粮草、财宝尽数抢光……

    眼看国家如此,郑仁卿悲伤不已,彻夜难眠。

    坐在王位上的王谌身子颤抖,许久才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似乎在笑。

    他将手放在王位上,轻轻地抚着。

    “王荛答应了?我们可以准备继位了……”

    王谌的意思是,他要先成为高丽国王。

    如此一来,他可以号令高丽臣民支持唐军讨伐林衍了,料想王荛不会拒绝。

    然而,郑仁卿却是摇了摇头,行礼禀道:“殿下,王相公他……拒绝了。”

    “什么?!”王谌讶然,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时机未到。”

    郑仁卿低下了头。

    其实,王荛说的是“同样姓王,他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

    这种话,郑仁卿自是不好与王谌转述的。

    “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王谌问道:“等先平定了林衍?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唐军一年半载如何攻得下来?”

    “唐军没有马上去往江华岛,而是准备往忠州去围剿哈丹……”

    “什么?”王谌再次讶然,反问道:“疯了吗?蒙寇只是来劫掠一番就走,等抢完了忠州,他们自然会绕道北上,离开高丽。林衍才是大敌!”

    郑仁卿低头不语。

    “我一看王荛便知,此人只会空谈,任鸿胪寺多年毫无建树!若非我以重礼使史杠上书,高丽局势都不知要被误到什么时候,真是毫无眼略!”

    王谌显然是气极了,负手踱了几步,又道:“备礼!我要去见王荛。”

    “殿下,他特意交代,让殿下哪儿都不要去……”

    “我要告诉他,只有尽快让我成为国王,下诏令江华岛上的臣子们平叛。否则江华岛会越来越难攻克。”

    王谌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见几个唐军士卒已按着刀守在门口。

    当那几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王谌不由又退了几步……

    ~~

    江华岛。

    只看江华岛,便能知高丽君臣远比宋廷君臣还要懦弱。

    在蒙古最鼎盛的四十年间,这里都是高丽的都城,高丽两代国王在此营建了江都宫城。

    甚至在摩利山的最高处还有一座宫城。

    因忽必烈曾命令王禃入朝,王禃吓得六神无主,听信了一个术士所言,若在摩利山筑城亲醮、在神尼洞建道场,就能摆脱元朝,甚至能让蒙古反过来朝贡高丽。王禃信以为真,于是大兴土木。

    这学的是宋钦宗在金军南下之时借“神兵”破敌的办法。

    如今王禃已死,摩利山上的宫城却还在。

    七月二十日,林衍登上摩利山,眺目远望,忧心忡忡。

    “唐军就要来了,如何是好啊?”

    “父亲放心。”林惟茂道:“唐军已经南下忠州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抵达江华岛。等唐军再回过头来,就是冬天了,他们的军粮耗尽,军衣不足。在高丽又找不到补给,只能退兵。”

    “希望如此吧。”

    林惟茂道:“辽军攻不破江华岛,蒙军亦攻不破。如今换成唐军,也是一样的……”

    “令公!不好了。”

    说话间,李应烈匆匆赶来,道:“唐军……唐军来了,来了!”

    “怎么会?他们没去忠州吗?!”

    “有百姓说,唐军有神兵相助,五日就击败了哈丹的兵马。现在高丽的百姓都纷纷迎接唐军,已经向江华岛杀过来了。”

    林惟茂愣在那里。

    他知道哈丹的兵马是有多强大,难以置信唐军这么快就能击败他们。

    林衍则已大怒,喝问道:“什么叫如有神助?”

    “雷公……雷公助阵唐军,打仗时惊雷阵阵,仙雾飘飘。”

    林衍一听,跌了几步,惊惧不已。

    他挥动着手,喝道:“快,再派使者去见唐军主帅。我没有叛逆,我没有称王,我是扶王淐的儿子为高丽国王。那些罪名都是王谌陷害我的……还有朝贡,我一直都尽心朝贡大唐!快去!”

    “父亲。”林惟茂连忙扶住了林衍,宽慰道:“父亲不必害怕,唐军没有水师,攻不了江华岛的……”

    仅仅在半个月之后,有扬着唐旗的船只缓缓向江华岛驶来。

    “那是什么?”

    “船?唐军的船?”

    林衍已看呆了。

    他是从高丽国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权臣,见过蒙军将高丽犁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因为蒙军没有水师,而高丽社稷名义上还没有亡。

    唐军有船,还没有宽待小国的德。

    “李瑕无德之君,治天下必不久矣。”林衍喃喃道,心中忿愤不已。

    李瑕自诩汉人正统,其心胸、德行却比忽必烈都不如……

    “他们在做什么?”李应烈惊呼一声。

    只见远处,那些唐军战船已经在距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上停泊了下来。

    “唐军没有靠岸?”林衍道:“国事还有转机?”

    “轰!”

    一声巨响。

    “轰!”

    “轰!”

    像是整座摩利山都在颤抖。

    高丽君臣们吓倒在地,大呼不已。

    “怎么回事?”

    “快走!快躲到城里……”

    混乱之中,林惟茂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没事了,没事了,雷没有打到我们。快,扶父亲进去……”

    林衍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令公?”

    “令公放心,惊雷没有砸到我们,城还没倒……”

    下一刻,只见林衍眼一瞪,身子已无力瘫倒。

    “令公!”

    李应烈冲上前,伸手一探,竟发现林衍已经惊惧而死了。

    ~~

    十月初九。

    “殿下,殿下!”

    郑仁卿冲进乾德殿,与王谌执手相看,泪眼婆娑,道:“胜了,大胜了!唐军在入冬之前平定了林衍之乱!”

    “真的?太好了!”

    “如今唐军已押着林惟茂等叛逆归还开京。”

    “好,好,好!”王谌大喜过望,道:“要让王荛知道,我能答应一切要求,纳质、助军、输饷、括户、置驿、设官,我都能做到。快去问问,我何时即位?”

    忽然,殿外有人拍着手掌走了起来。

    脚步声回响着,王荛笑道:“世子是迫不及待了?”

    “王相公。”王谌连忙恭敬行礼,道:“王相公是高丽举国的恩人,往后但凡有所求,高丽上下,必将满足。”

    王荛嘴角扬起,道:“我确实想要一个东西。”

    “是什么?”王谌愈发热情,道:“只要是高丽有的……”

    “有。”王荛道:“你的脑袋。”

    王谌一愣,好一会儿,才努力牵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王相公太风趣了,太风趣了。”

    “我确实是风趣。听好了,林惟茂举证你勾结蒙寇,引哈丹杀入高丽。”

    “王相公放心,只要把他交给我,我能洗清这个罪名。”

    “不,你洗不清。”

    “我洗……”

    “你洗不清,因为证据是我给的。”王荛眼中狠意愈发明显。“就给你的国民一个交代,如何?”

    “殿下快走!”

    站在殿中的郑仁卿猛地暴起,扑向王荛。

    “砰。”

    有士卒开了铳,径直将郑仁卿射杀。

    王谌骇然色变,转身就向殿后方跑去。

    王荛抬起手,止住了想要再次抬铳的士卒,亲自跟了上去。

    “你跑不掉了。”

    “西八。”

    王谌还在跑,冲出庑廊,却见又是一排铳口对着自己,只好回过头恸哭哀求。

    “求你了,王相公,求你饶我一命……高丽地贫民刁,留着我能为你们做很多……”

    “西八。”王荛拎起王谌的衣领,问道:“你不是喜欢背后骂我吗?来,给你当面骂我的机会。”

    “我没有。”王谌摇头不已,哭求道:“我真的没有……”

    王荛终于玩腻了,将他往地上一甩,道:“拉下去,吊死在城门前。”

    “喏!”

    “别这样!别这样!”

    王谌被越拖越远,始终哀求不已。

    “弊邑本海外之小邦也,自历世以来,必行事大之礼,然后能保有其国家,其所以仰奉上朝,尚尔一心……”

    王荛拍了拍手,道:“外恭内倨,我能信你了的鬼话?”

    天已开始下雪,开城城门上挂起了一具尸体。

    一个三百六十二年的王国由此结束,这弊邑也不再是一个小邦。

    ~~

    冬月,消息传回北平。

    可见开城离北平毕竟是近的。

    李瑕看着地图勾了几笔之后,神情却严肃起来。

    于他而言,高丽只是一块踏板。

    接下来,包忠邦做不成的事,要轮到他来做了……

番外篇·女相(为盟主“阿喀琉斯003”加更)

    建统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边的礁石上,有一披着斗笠的老者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坐在那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已是睡着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贾先生,贾先生。”

    “嗯?”

    “相公回来了,召你议事。”

    “你说什么?!”贾似道半眯着眼,偏过头喊道:“我听不到了!”

    那官吏跟着他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无可奈何地走开。

    远处有海鸥飞过,一个下午就这般懒散地过去,有渔民已经出海回来了。

    贾似道这才肯收了鱼竿,才要起身,便见身穿阑袍的严云云走过来。

    她已年过五旬,很瘦,却很精神。

    已经很难从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软的气质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贾似道又重新坐了下来,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对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还记得我。”

    严云云道:“我这次归朝,想争一任宰相。”

    “宰相也没太大意思。”贾似道摇头道,“为官为兼济天下,又何必执着?”

    “你当年为争一个相位还不是绞尽脑汁,何必将万事说得轻巧?不自信吗?”

    贾似道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我是真老了,连醇酒美人、走马斗鸡都无力,许多事也想开了。”

    “我却想不开。”严云云眯着眼,望着那蓝湛湛的海面,道:“我想开个头,但这条路不好走。”

    “简单。”

    贾似道利落地答了两个字,道:“这次调你回去,就是要任你为相的……我并非是不愿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当知接下来他又想征伐东瀛,所以你才会去琉求见姜才。”

    严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来。

    礁石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带着余温,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当是贾似道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东瀛,但难。西边还在与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打仗,北边乃颜以及蒙古残部已经逃到了呼伦贝尔,这都不是两三年内就能结束的战事。东边的高丽刚刚划为州县治理,非但没有赋税,驻兵镇守还要大量耗费。朝中能有几人支持陛下伐东瀛?”

    “不仅如此,国库还要修黄河、开蜀道、筑边城、造大船、建水师。”贾似道反问道:“一统不过十年,一些州府还免除徭役。如此庞浩开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随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钱袋子,这些年坐镇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劳有几成?当此时节,你不为相?谁可为相?”

    严云云道:“擅理财之人,朝中总是不缺的。”

    “你并非胜在理财,真论才能,我十倍、百倍于你。但若论忠心,且判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朝中唯有你能胜任这个宰相。”

    说到这里,贾似道那颓老之态淡了几分,语气里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记得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世间多讳言利而逐利者。”

    “不错。”

    “海事如此,征高丽、东瀛亦如此。朝臣反对,不过因无利可图。而皇帝执意要争,无非是有利可图。眼光不同罢了。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见了东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东瀛。要做的也很简单,归朝、摆明态度、筹措东征所需钱粮,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再随我往北平了?”

    “那等蛮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严云云起身时,贾似道已经走了。

    又是几日之后,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启航。

    严云云站在船上望着泉州城,只见城廓比八年前她才来时扩大了两倍不止,商船车马络绎不绝,沿海百姓但凡不懒不傻,操持些与海贸沾边的营生便能养家糊口,乃至于发家致富。

    贾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却是卓有成效。

    并非没遇到地方大户的掣肘,只是国朝初立、法度严明,一切阻力在强权之下皆被击为齑粉,像是解不开的绳,被一刀斩了个干净。

    “他终究是不甘心,跑来证明了一次。”严云心想道。

    她接下来的路,则要自己走了。

    ~~

    北平,时雍坊,韩宅。

    才入秋,韩祈安怀里已抱着个小暖炉,腿上还披着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师椅上看向韩无非,道:“你们不必另寻住处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这毕竟是……”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说是北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南边,受不了这北边的天气。这次告老,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韩无非才点了点头,韩祈安便看向严云云,语气中带着些教训的口吻,道:“这些年你在南方政绩不错,但朝中也颇有非议。有说你与民争利的,有说与小蕃贸易失了大国体统的,还有人弹劾你贪墨海税。”

    严云云道:“我若要贪,当年在庆符县、在汉中便贪了,还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着资历便盛气凌人,如何统御百官?”

    “或许陛下要用的便是我这盛气凌人呢?”

    韩祈安道:“能否当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诉你,错过了这一遭。过些年,那些出将入相的统帅们归朝,如陆秀夫、奚季虎等人资历足了,你便更难了。”

    “我也看开了,宰相也没太大意思。倒是大哥对征东瀛如何看的?”

    “陛下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严云云又问道:“说句心里话呢?”

    韩祈安沉吟道:“说心里话,弹丸小国,地贫民刁,发大军征其两三亩薄田,纳其晦暗蛮顽之民,实无益处。唯虑海防事大……”

    “不错,海防事大。当今之世,渡海远航已非难事,只要准备妥当、顺季风而行,不到三年便可从新大洲往返,连天地都是圆的,还有什么观念是……”

    “圆不圆的你莫与我说。”韩祈安摆手,叹息道:“此事你去与那些年轻书生谈论,我这年岁了,想不明白,想得头疼。”

    “大哥能头疼,可见是想得很深了。”

    “是啊。”韩祈安喃喃道:“初时我在想,倘若天地皆是圆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后来陛下又说了引力。我便问陛下引力是从何处来的,陛下却也说不上来。”

    说着,韩祈安皱眉沉思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云云转头看去,却见韩祈安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多为格物之书。

    这是继大航海开始之后,当世刚刚兴起的一门学术,打断了理学的发展。

    当然,如今却还处在方兴未艾的阶段,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家。比如,天子虽也知晓许多东西,且让人刊在报上,但一旦关系到某些深沉的问题,天子却也没办法说服世间学者。

    “岔得远了。”

    严云云整理了一些思绪,将话题牵回来,道:“大哥可知?海外某些地方,金银矿产便是摆在那里任由人采了运回来,因获利太过高,天下海商都在想如何两年往返、一年往返、甚至半年往返。试想,到时东瀛离北平有多近?不征岂能安心?”

    “时代变了啊,变得太快了。”韩祈安道:“但这些,你与我这告退还乡的老人说没用,说服朝中文武,再拿出真金白银作军需。”

    “真金白银。”严云云轻呵一声,道:“九州岛上多的是真金白银。”

    韩祈安侧头看去,隐隐感到她这个神态不似以前,不由提醒道:“莫沾染了南边官员轻傲习气。”

    “是。”

    “朝廷已遣使诏谕东瀛称臣,使者应该快要回来了,到时再看吧。”

    ~~

    这是建统十六年初秋,距离张弘道出兵辽东已又过了一年多。

    而自从唐军击退了乃颜,战事进入了对峙阶段,忽必烈便又被召回北平。

    显然,李瑕依旧是不放心他。

    之所以让他随张弘道出征,无非是借他的名义招抚草原部众罢了,却根本不让他治理。

    队伍从北面的安贞门进城,抬眼看着这个自己亲自下令修建的城池,忽必烈有些悲伤,转头看向看管自己的一个唐军士卒,道:“颉利可汗被俘后久郁郁不自憀,与家人悲歌相泣下,状貌羸省,当时看到这里,我还道他软弱,如今才知这种苦闷啊。”

    可惜,那唐兵没有因此而可怜他,反而问道:“颉利可汗是谁?”

    遇到这样不读史的唐兵,忽必烈一时沉默无言。

    才回到北平没多久,便见有人前来宣旨。

    “召,包忠邦觐见……”

    依旧是那个偏殿,这次却只有几个紫袍官员围在沙盘前,像是正经议事。

    忽必烈见了,不由心想,李瑕莫非还真有国家大事敢与自己议论不成?

    不可能的。

    “包卿来了,朕听闻,你与东瀛打过交道。”

    忽必烈微微一愣,应道:“禀陛下,不错……”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道:“该是在大唐建统元年,有个叫赵彝的高丽官员归顺于臣,进言东瀛在汉唐以来时常朝贡中国,臣便遣使诏谕东瀛。”

    那年李瑕才刚刚称帝,还陷在与赵宋的战事之中,忽必烈便已在联络东瀛了。

    “然后呢?”

    “王禃是个该死的混帐,带着臣的使者到了海边,说风浪太大去不了东瀛,又称高丽与东瀛并无往来。臣很愤怒,再次派出使者。这次,王禃不敢再欺瞒,将臣的使节带往东瀛。”

    此时站在殿中的便有元廷的旧臣郝经、赵良弼,对这些事都是清楚的,却不知天子为何要问忽必烈,只好垂手等待。

    严云云却很在意,又问道:“然后呢?”

    “一直到建统四年,使者才回来,告诉臣,东瀛那些狂徒不给本……没有给臣回复。”

    “何谓没有回复?”

    忽必烈说到此事,眼中已有了怒意,道:“使者在东瀛滞留了五个月,缺衣缺食,却没得到东瀛对国书的回复,只能回来。”

    李瑕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臣第三次派了使者往东瀛,但当时,陛下已攻到河北。往东瀛去的使者如何情形,臣不知。”

    李瑕看向赵良弼,道:“告诉包卿。”

    “遵旨。”赵良弼小心翼翼应了,甚至不敢抬眼看忽必烈,道:“东瀛拒绝了……包大卿派去的使者,回复说……东瀛神国,不受凶器相威胁。”

    说话间,李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忽必烈,颇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廷的使者是在建统六年初回来的,但北平城已物是人非,大元已亡。

    忽必烈当时已被俘虏,一直便没有听过这些回复,时隔多年再得到这个消息,他依旧还是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盛怒。

    他可以败给了强者。

    却不是随便什么弹丸小国都有资格瞧不起他。

    许久,李瑕问道:“包卿如何看此事?”

    忽必烈压抑着已无法发泄的怒火,道:“倭人执迷固闭,难以善言开谕。”

    “那包卿以为,当如何开谕?”

    忽必烈恍然明白,李瑕为何召自己来殿议。

    竟然还真有一日能共议一桩国家大事。

    “杀。”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包含了黄金家族崛起以来的凶悍之气。

    其后,忽必烈道:“当以武力征讨倭国,使此固闭狂妄之弹丸小国知大国之威……臣请陛下征东瀛!”

    还在看着沙盘沉思的严云云反倒愣了一下,没想到朝臣们私下商议了这么久,最后竟是让这一位最先挑开了窗户纸。

    好在,她不必担心包忠邦能抢了她的相位。

    李瑕更在乎的却是忽必烈的反应,又问道:“换作是你,如何征东瀛?”

    他只知道忽必烈征过东瀛,输了,却不知道是如何输的。

    那思来想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也许能弄清楚一个大概——直接问。

    “臣……不敢答。”忽必烈其实没什么不敢的,偏是故作恭谨。

    “答。”

    “命高丽造船、征发其水师。”

    “说具体的。”李瑕道:“现在回到至元六年,你刚刚得到东瀛的回复。接下来如何做?若要征东瀛,准备派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几时出发?何人为将?”

    随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已有官员捧出一份份情报。

    而李瑕已走到了沙盘的东面,道:“现在,便当朕是北条时宗。”

    这一瞬间,忽必烈有些失神。

    这是久违的,他再一次与李瑕交手的机会。

    虽然只是在沙盘上推演,但他难得有片刻可以重新做回蒙元皇帝忽必烈。

    “臣斗胆。”

    忽必烈上前,狭窄的眼睛微微一眯,拿起一枚船只形状的兵棋便往高丽海岸摆上去。

    “造船的同时,我会再派使者出海,迷惑东瀛……”

    ~~

    一场推演结束。

    忽必烈退出大殿之前盯着沙盘又看了良久,最后道:“臣是败给了陛下,而非倭人。”

    李瑕沉默了片刻才给了回答。

    “不错。”

    “臣告退。”

    待忽必烈离开,郝经开口道:“陛下,东瀛拒绝向蒙元朝贡,想必是因不承认蒙元是中国之主。如今陛下遣使抚谕,想必东瀛会称臣。”

    “郝卿曾说过‘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如今竟有这般言论?”

    郝经微微苦笑,行礼道:“王朝有盛有衰,有圣主也有庸主,时情有好的选择,也有无奈的选择。”

    “好吧,不为难郝卿。”李瑕遂笑了笑,“但朕不认为东瀛会称臣。”

    殿中立即便有几个臣子不信,问道:“弹丸小国,也敢如此?”

    严云云道:“臣在泉州,与不少东瀛商人打过交道,方才包大卿有一点没有说错,倭人‘执迷固闭’。故而,臣以为东瀛之所以拒绝朝贡,并非因为盛唐时对中国的仰慕而不承认蒙元,乃是因为狂傲。”

    赵良弼不由颔首。

    严云云继续道:“早在黄巢叛乱之际,东瀛遣唐使便以‘大唐凋敝’为由,废止遣唐,以其‘国风文化’为傲。由此开始,东瀛便主动断绝了与中原的往来,仅剩贸易与佛学往来,故而谓之‘固闭’。”

    不少臣子纷纷摇头,因不太相信就一个弹丸岛国有如此傲慢。

    “数十年来,东瀛北条氏逐渐掌权,压制了其京都朝廷的权力,称为镰仓幕府,可以说是武人当权。试问诸公,一个武人当权的狂妄之国,怎可能轻易向人称臣?”

    严云云说罢,向李瑕一行礼,道:“陛下,臣也认为,东瀛难以善言开谕,唯有讨之!”

    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主动提出她的政见。

    要当宰相,她必须表明她的政治主张。

    而旁人要阻止她当这个宰相也很简单,只要拭目以待,等着她判断失误也就够了。

    这是建统十六年九月。

    而到了十一月,朝廷有一份新的邸报传到了莱州……

    “女相?”

    “是,史相公已迁为左相,陛下任命严相公为右相。”

    “右相。”李昭成不由喃喃道:“还真让她做成了,羞煞我辈男儿。”

    “还有一事。”

    “什么?”

    “朝廷派往东瀛的使者抵达对马岛之后,倭人拒绝使者入境,双方发生了冲突。右相甫一上任,便请征东瀛。”

    李昭成根本不加思索,只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港,吩咐随从道:“笔墨伺候,我要写奏书。”

    倒不是因为是旧相识的政见他便极力赞同,而是他在莱州多年,为的本就是支持水师。

    数日之后,来自莱州的奏章递入北平宫城,其后,来自开城、江华岛、太仓港、福州、泉州、广州、琉求,以及沿海诸州县的奏书与它摆在了一起。

    它们全都是一个内容——请征东瀛。

    有许多看不起严云云出身的朝臣此时才猛然惊觉,这个女相能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偶然。

    不说她最早追随天子的十余年,仅在开国后的十年间,她已经把以海谋利的臣民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朝终是出了个女宰相,还有如此手腕。”

    朝臣中再次有人感慨道:“时代变了啊。”

    “变得太快了……”

番外篇·武士(为盟主“喵啊在猫呜”加更)

    建统十七年,正月二十。

    海东路,尚庆府,昌原县。

    离海边不远的山村中有一座茅屋,残破的土墙,茅草盖成屋顶。

    屋门口晒着些黑乎乎的野菜。

    这日,茅屋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入门处摆着一张破木桌。但木桌上放着的却是一袋干粮,旁边还有一大串铜钱。

    更里面的榻上,呻吟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停下。

    过了一会,有个女子从榻上爬起来,收拢着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洗。”

    她说的是高丽语。

    史恢拉住了她,同样用高丽语答道:“不洗了,我一会就要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不再来了。”

    “能带我走吗?”

    女人很温柔地倚到史恢怀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挠他的耳朵。

    史恢没有马上回答,留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愿意冒着风险到女人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好色。更多的反而是留恋她的敬仰与爱慕。

    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初见时,这女人身上的布料连胸脯都不能盖住。因此,他能理解她想要与他一起离开的心情。

    “这次不能,得打仗了。”史恢道,“但打下了东瀛,我会再回来。”

    “倭人吗?”

    “你也知道倭人?”

    “倭人很凶狠的,你要小心。”

    史恢听高丽的官员说过,倭寇一直在高丽沿海打劫,五十年前,高丽派使者到东瀛要求禁断倭寇之后,稍有收敛。到了三十年前,倭寇再兴,高丽无奈,只好筑城于金州以防备倭寇。

    这正是他们这一年来驻守高丽所做的,寻找向导,打探情报。

    此时低头看去,史恢能感觉到女人的担忧是出自真心,不由笑了笑。

    “没关系,我是文职。”

    “文职是什么?”

    “我走了以后,桌上的钱你藏好。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官府,你放心,至少尚庆府的官员都是朝廷刚委派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港上去找驻守,报我的名字,但尽量别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女人老老实实听了,应下。

    史恢有些艰难地支起身,看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开始穿衣服。

    女人很担心他走了以后自己的生活,又贴了上来,晃动着她年轻的躯体。

    “等我回来。”史恢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果钱用光了,你就嫁人吧。”

    他出了茅屋,耳边还尽是女人那语调温柔的“思密达”在回响。

    走到海边,他登上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划回了合浦港。

    “老史,去哪里了?”有校将热情地打招呼道。

    “与县城交接些军务。”

    将士们没人能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去找女人,转头又说起征东瀛之事。

    “都看了军报了?大唐建国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我想不明白,倭人真敢拒绝使者入境?”

    “不仅拒绝,还打起来了,直接对我们使者拔了刀。”

    “都打探清楚了,一个叫宗资国的倭将,狂得没边了。”

    “……”

    唐使者与东瀛的冲突发生在对马岛。

    对马岛就在高丽与东瀛之间,离釜山只有一百余里,离九州岛也只有不到两百里。

    唐军正月二十二日从合浦港出发,正月二十四日便抵达了对马岛。

    ~~

    “地头,唐寇来了!”

    听到战报时,对马岛的岛主宗资国正与几个将领们跪坐着讨论国事,闻言并不惊慌。

    “武士们,守卫神国的时刻到了,请诸君抱定必死的决心!”

    “害!”

    一个个披着胴丸铠甲的武士们纷纷用力答应。

    虽然他们经常纵容海盗抢掠高丽,但遇袭时还是能显得正气凛然。

    宗资国起身,穿戴好铠甲,挂上旗帜,翻身上马。

    武士们汇聚过来,渐渐汇集成了八十人的大军,向海边冲去。

    港口处,千余艘唐军战船将海面围得满满当当。

    已经下船的唐军士卒至少有三千人,正在分批向对马岛腹地进行,眼见一支不到百余人的队伍冲了过来,一时却没有太大反应。

    似乎是唐军主将愣住了。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宗资国再次激励士气。

    八十武士大吼着,纷纷张弓。

    他们很矮,手里的弓却很长,举起来时仿佛有两个人高。

    “射!”

    “砰砰砰砰……”

    数千人持火器围杀八十武士,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子弹射透了倭军的铠甲,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却没有人转身逃。

    似乎是明知寡不敌众,特意来展示他们悍不畏死的决心的。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声嘶喊声响过,留下满地的血泊。

    八十武士,包括宗资国与他的儿子在内,已尽数战死。

    ……

    大船上,史恢放下望筒,不由皱了皱眉。

    “大帅,看来倭人确实悍勇。”

    张贵却是与身边的通译又说了两句,道:“他真是自称‘神国’?什么夜郎自大的狗东西。”

    其后,摇了摇头,以颇厌嫌的口吻啐了一句。

    “脑子有病吧,打仗就打仗,哇哇哇的吵死了!哦,你刚才说什么?”

    史恢笑了笑,道:“倭人确实是吵死了,吵得我瓜脑子疼。”

    张贵点点头道:“拿下对马岛不难,稍作休整,后日继续出发,攻南面的壹岐岛。”

    “喏!”

    ~~

    就在这天夜里,一艘小船在风浪中抵达了壹岐岛。

    “什么人?!”

    “别杀我,我乃兵卫次郎是也,奉命来告诉守护代,唐寇已经入侵了对马岛。地头率所有武士战死了,就是来我来通知守护代。”

    很快,平景隆便得到了消息。

    他同样显出了愿为国战死的凛然之色,赞道:“宗资国的壮烈值得铭记!吾亦愿挥动手中太刀守卫国门,尔等速将消息传递给执权,准备国战!”

    “害!”

    就是在这样一声声“害”的应诺声中,武士们迅速将消息传递而出,一直传递到了镰仓……

    ~~

    这是东瀛弘安四年。

    如今的天皇是后宇多天皇,镰仓幕府的执权者则是北条时宗。

    这一年,北条时宗刚刚三十岁。

    回首他这三十年的人生,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从他出生起,他的一生就已经被他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不是长子,却是继室所生的嫡子,所以别名“太郎”。

    十岁,他担任幕府要职;

    十一岁,他父亲借着制作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簿,明确了儿子们的地位排序以防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他排在最前,其后是他的同母弟。至于他的庶兄北条时辅,也就是那个有可能心存非分之想者,则排在第三位;

    十三岁,他父亲出家,但已对权力交接做了妥善安排,让人暂时出任执权并在他成年时交还最高权力;

    十四岁,他担任连署,学习执权;

    十五岁,他被授予相模守之职,代表着京都朝廷承认他是幕府的继承人;

    十六岁,他开始听断国事;

    十八岁,高丽使者携蒙元国书抵达,他正式接任,成了所谓的战时执权。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的挫折,却很容易让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挣来的。

    北条时宗很傲。

    他崇尚武力,继位之后,他处理政务往往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杀。

    八年前,得知名越教时有谋反的意图,北条时宗第一时间派人把名越教时、及其兄名越时章杀死在宅邸之中。

    之后,查明名越时章是无辜的,北条时宗于是处死了五名武士,以堵悠悠之口。

    仅在四天后,他又派人杀死了他那个也许有非分之想的庶兄北条时辅。

    他认为,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是最直接的办法。

    外交?

    亦是如此。

    从拒绝了蒙元的国书开始,北条时宗便早下令备战。可惜,距离蒙元的战争威胁已过了快十二年,那所谓的大军并没有出现。

    蒙元早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个国号为唐的王朝。

    再次武断地拒绝了新唐的诏谕,北条时宗早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当收到了壹岐岛的消息,他骨子里那好战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

    ……

    “可笑的中州人,明知道大唐的强盛早已不复存在。却还沿用这个国号,后唐、南唐,乃至这个新唐也罢,终究不能长久。”

    北宗时宗正襟跪坐在席上,武士刀放在一边,面对臣下,正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如今的中州人坐着胡凳胡椅,他们的土地已陷入了割据与衰败,他们的文明凋敝。而恪守礼仪、发扬国风的是我们日出神国,可见春樱与秋风易逝,只有日月长留。中州人却还不明白这点,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新唐皇帝比蒙元皇帝还要狂妄,蒙元只要朝贡,新唐却还要东瀛称臣。面对这样无礼狂妄的要求。武士们,你们该怎么做?”

    “以吾之太刀,守卫神国之盛世!”

    众臣依旧正坐,一丝不苟的样子,声音却很大。

    北条时宗很满意,下令道:“传吾命令,九州各国武士停止大番役,改为异国警固番役,轮流去北九州沿岸的筑前、肥前等要害地区守卫。”

    “害!”

    北条时宗站起身来,最后喝道:“武士们,此为公战,神国兴废,在此一战,望尔等热血奋战!”

    虽贵为执权,他的脸庞却十分瘦削。

    “为公战而死,在所不辞!”

    这是武士当权的时代。

    执权一声令下,各国武士迅速往九州岛汇聚。

    仿佛要以热血打败强大的、拥有先进武器的、兵力充沛的敌人。

    ~~

    二月初四,唐军出征后的第十天。

    壹岐岛,庄三郎城。

    攻岛的战事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火炮与火铳声就已经平息了。

    壹岐岛的守护代平景隆麾下的一百武士战死,临时征召来的一千兵力也已被击溃。

    不少唐军将领甚至连海岸线都来不及看到便收到了战事结束的旗令……

    “这是天罚。”

    平景隆以沉郁的语气说着,再次强调道:“那雷声是天罚,不是凭武勇就能战胜的!”

    他已退回了城中,卸掉了盔甲,跪坐在干净的青色榻榻米上。

    头盔放在了一边,露出剃了个半秃的额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做着切腹的准备。

    先是饮了几口酒,已聚起勇气。

    其后,他煞有介事地擦了擦扇子,回过头,向身后的三人道:“动作务必要快,一死了之,匹夫可为!”

    “害!”

    平景隆于是深吸了两口气,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往腹上插去,用力划动。

    他身后三人则是介错人,是协助他切腹,以免他遭受太多的痛苦。

    扇子在平景隆腹上划了两下,大介错人当即挥刀,“噗”的一下,迅速地砍下了平景隆的头。

    赤红的鲜血洒出,象征的是武士的尊严与对家国的忠诚。

    平景隆虽没能守护他的领土,但以他的血守护了他的面子。

    头颅却没有落在地上。

    介错人的刀法极好,还给平星隆留了一块颈皮没有断。因为武士们受佛教影响,认为头与身子分开是不孝的。

    之后,小介错人上前检查了平景隆的尸体,大声喝道:“守护代已经殉国了。”

    “当死则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助介错称赞了一句,开始收拾。

    ……

    “报,这里的岛主也已经自尽了!”

    有唐军士卒赶到他的校将面前禀报道,语气显得有些敬佩。

    那校将正站在一间阁楼上,却是放下手中的望筒,摇了摇头。

    “自尽个屁,他明明怕得要死,啐,虚伪!”

    说是这么说,不一会儿,平景隆的头颅还是被他拎在了手上,带到岸边去见张贵。

    ~~

    “占据了对马岛、壹岐岛,我们的辎重便可从这条线路运来。”

    张贵已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他其实是觉得一战可以平定东瀛,直接登陆抢夺倭人的粮草也可以。

    但出征前的战略上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未虑胜而先虑败,因此不敢大意,先说后勤。

    其后才是进攻。

    “依照计划,先攻九州岛。”

    张贵指点着地图,道:“我们在肥前沿岸登陆,我的兄长与吕师夔则会在博多登陆。其后,集中兵力攻打太宰府……”

    史恢不由问道:“大帅,我在麻将军麾下时,听说姜元帅也会率水师前来,他在哪里登陆?”

    “姜元帅的事,你问我?”张贵难得在军议时开了个玩笑。

    史恢皱眉沉思,看着地图自语道:“怎么看,也都只能在九州岛登陆,九州岛最近。”

    “目前还未收到消息。”张贵四下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琉求终究是太远,也许姜元帅的消息还没传来,我们先攻九州岛。”

    “是。”

    “休整一日,初六出兵,我们先攻打肥前沿岸的松浦半岛。”

    “喏!”

    ……

    二月初六。

    这是唐军登陆九州岛的第一仗。

    松浦半岛的守卫代左志房率五百武士迎战。于唐军而言,与八十、一百武士也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轻易击败了倭军。

    但唐军这次终于是俘虏了代左志。

    “不自尽了?”

    张贵得到消息有些诧异,道:“看来并不是所有倭国武士都不怕死。”

    史恢道:“我这就去审。”

    “一起去吧。”

    “大帅请。”

    史恢以六十高龄还想学会倭语,可惜时日尚短,还不能致用。

    当然,军中并不缺通译。而左志房也很配合,很快便招出了重要消息。

    “十万人?”

    史恢倒是吃了一惊,讶道:“你们倭国凑得出十万兵力?”

    左志房又开始叽里咕噜,道:“执权早就下了守卫的命讼,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都已经赶来了,还有神社与佛寺的僧兵,总兵力据说是有十万人。”

    张贵问道:“说清楚,十万披甲?还是十万又瘦又矮的民夫?”

    “武士也不会少的。”左志房郑重其事道。

    史恢不由失笑,问道:“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我打到这里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兵?”

    “执权的命令上说,登陆以后都是山地,你们补给不足,行进不易。到时武士们就能凭借勇武击败你们了……”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张贵是否被十万倭军吓到这估且不提。

    他首先是拿出地图又看了一会,再想到前两日史恢提的问题,心中不由沉思道:“整个倭军的防线都是集中在九州岛。所以,姜才绕过九州从别处登陆吗?”

    想来,九州岛处在东瀛的最西边,唐军水师从西边攻过来,肯定是在九州岛登陆,敌我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张贵心中恍然,收起了地图,暗道自己只需打好自己的仗就好。

    他起身,拍了拍左志房的头。

    “好,本帅就去会会你们的十万倭军。但,到时要是没有这么多兵力,我切了你的头。”

    “大帅,我说的都是真的!”

    ~~

    大海茫茫。

    几艘巨船正在海上航行。

    为首的是一艘五千料的大福船,以福建盛产的优质柏木为材料,侧面有铁皮护板,除了防护还有压舱的作用,增强船的稳定性。

    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共有四层。

    第四层上,摆着火炮、巨弩、勐火油桶等等一应武器。

    大大的船帆底下,姜才正昂首而立,抬着长长的望筒往前看去。

    他怀里放着一封从北平寄来的战略图。

    战略图是李瑕画的,他与包忠邦沙盘推演,终究是有作用,比如最终战略便是出自他当时问包忠邦的一句话——

    “镰仓亦临海,何不在镰仓登陆、直取倭人执权中枢?”

番外篇·物哀(为盟主“随时回火星”加更)

    筑前国,大宰府。

    这里处于东瀛诸岛最西边的九州岛,在九州岛的最北端,乃是唐军登陆之后首先要攻破的一座大城。

    二月初九,两千唐军步卒已经出发攻打大宰府。

    史恢则随着军需主官领着辎重队伍跟在后方,一边走,一边向俘虏左志房了解大宰府。

    “大宰府是日出神国的西都。”

    左志房提起这座前方的城池,语气中带着骄傲,唱着歌赞扬道:“它是大君的远方朝廷,是天下第一都会。”

    通译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周围的士卒们纷纷转过头,有人愣住,有人哄笑。

    史恢遂学着东瀛人说话的腔调,问道:“哄哚?!”

    左志房用力点头,道:“大宰府是按照唐长安城建造的,长安城已经毁了,而我们的西都还在。”

    “哄哚?”

    史恢又问了一句,终于有些期待起来。

    他抵达东瀛已有三日,环目看去,都是贫瘠的土地与山林,确实有些期待见到一座大城。

    从清里开始,赶了二十余里路,辎重终于在入夜前抵达了大宰府。

    前方有唐军正在扎营。

    史恢便上前与这支唐军步卒的主将交接,对方是个四十余岁的都统,名叫范学义。

    “范将军,扎营城外,可是还未攻下大宰府?”

    “攻下了。”范学义道:“十万倭军还未看到,依旧是各自为战的所谓‘武士’,六百武士守城,两轮火铳便放倒了。”

    史恢问道:“那将军怎么还扎营城外。”

    “四里见方的一个小邑,驻扎不下。”

    史恢终究是对这“大君的远方朝廷”的西都感到了失望。

    大宰府并不大,但确实是彷着唐长安城的格局建的,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有三十余步宽。

    问题在于,这样一条大街只怕还占据了整个大宰府的四分之一。

    左志房很兴奋,为史恢指点着,介绍着这座城池。

    “数百年前,当有使者来访,会先入住海岸的筑紫馆,到了大宰府之后,会在那边的客馆整理仪仗,再走过笔直的朱雀大街向前面的政厅行进……”

    史恢抬头看着天,却只感到了压抑。

    他将暂时在这里驻扎下来,协作军需主官调动大军的后勤辎重。

    次日,政厅。

    范学义早早起来,已披好了盔甲,准备统兵向南。

    倭军已经在九州岛南面集结,唐军准备在筑后的川神代浮桥伏击他们。

    史恢认为这一仗应该不难打,因为水师元帅张贵已经绕到九州岛的西面登陆。另外,来州、太仓等路的水师已在向九州岛会合。

    但他却觉得范学义脸上有些凝重之色。

    “王师势如破竹,不知范将军有何忧虑?”

    范学义道:“我不担心战事,担心的是如何驻屯。”

    “自然是……”史恢在高丽倒是学了个正好用上的词,遂摸着胡子大声道:“自然是郡县之。”

    “我也曾是军需出身。”范学义道:“这般贫瘠的地方,直到那些呱呱乱叫的武士归服之前,军屯会很不容易。”

    “将军是否担心得太远了。”

    “你没看到吗?”范学义皱眉道:“这里人穷到,男人只兜个裆,女人连衣服都不穿。”

    史恢其实看到了,但没想太多。

    至于范学义的担忧,他现在还没有深刻体会。

    他还要在这里驻扎上至少一年……

    ~~

    北平。

    宫城大殿。

    史俊站在文官正前方,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看了会,其后向严云云以及几个市舶司官员们问道:“为何不可?”

    殿上还有赵良弼、郝经,以及一些出使过东瀛的臣子。

    “在这一点上,我认同右相所言。”赵良弼反而先替严云云做了回答,道:“陛下既然出兵了,臣亦认为,只要兵马未撤,后勤补给的钱粮就不能断。”

    今日之所以有这个议论,是因为对马岛、壹岐岛的战报传来,朝堂上便有一些臣子上书,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平定东瀛,或许可以减少一些钱粮供应,在当地就食一部分军粮。

    严云云对这些声音的反应极为强烈,当即便入宫觐见。

    “陛下,臣非心怜倭民,而是以东瀛之贫,绝对供应不了大军粮饷!”

    李瑕似乎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史俊道:“右相不必激动,这些官员说的是平定东瀛之后,让驻军逐渐屯戍……”

    “左相或许不了解东瀛有多贫瘠,我可以与你说说。东瀛境内皆山,无大江大河,田地极少,且土壤无肥力,更兼天灾连年。”

    这些话,严云云之前不肯在朝堂上说,因为太有可能成为朝臣们反对打这一仗的理由了。

    但真开了战,朝臣们想象不到那地方有多穷,反而有可能影响整个战事。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名去过东瀛的市舶司官员出列,向天子行了一礼,开口说起来。

    “因太过贫瘠,东瀛国君甚至禁止倭民食兽肉,以免无牛耕作、无鸡下蛋、无狗守夜。倭民为了能吃到肉,将兔子划为飞禽,称‘一羽兔’。至于米稻,亦是杂着糙糠,口感竖硬,难以下咽,故而称为‘强饭’。即便是贵族,平日亦只能以米饭配腌萝卜。”

    殿中已有官员面面相觑,纷纷暗道当时执意请天子征东瀛的就是这位右相,现在倒好,征的是这样一个地方。

    如千金之子出手去抢一个破落户。

    “也正是因如此贫瘠,倭人寿命甚短。僻如那所谓的执权北条时宗,六岁行成人礼、十岁成亲。其父三十六岁死,其祖二十七岁死。倭人能活过五十岁者甚少,年过七十,便会主动上山饿死。”

    “不错,倭国之贫瘠不同于中原战乱时的一时贫苦,倭国之贫瘠,乃自古以来是贫瘠,年年月月,千年百年。大军屯驻,确实是怎么都屯不出粮草。”

    “如此种种,可见其地贫瘠,万不可停止军粮供应啊!”

    史俊听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

    他若早知如此,一定会更坚决地反对征东瀛。

    “陛下!”史俊已不愿再与严云云说话,转向李瑕道:“倘若要长年供应军粮,又是何等大的开销?如此,不如狠狠教训过那狂妄小国,命其称臣朝贡便罢……”

    严云云道:“我敢与左相担保,其地之金银矿产,必能弥补……”

    史俊大怒,喝道:“仗打到这个地步了右相才肯直言倭国之贫瘠!如今让朝堂上下还如何信右相所言?!”

    “朕信。”

    李瑕终于开了口,道:“史卿稍安勿躁,朕不妨再告诉史卿。东瀛那地方,不止‘地贫’到你难以相信,其‘民刁’也是非你能体会的程度,因为你们从没体会过世世代代的饥饿能让人从骨子里凉薄冷漠到什么地步同,轻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陛下,既如此……”

    “正因如此,朕才不灭东瀛不罢休。”

    ~~

    二月十五日。

    九州,筑后,川神代。

    一场大战之后,遍地都是尸体。

    战事的进展与范学义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什么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们会合兵之后,举大军一起杀过来。

    可事实上,倭军是抵达一支,就马上冲杀上来。

    这让唐军能很轻易地击杀他们。

    但造成的问题是唐军也不能通过一场大战就取胜,反而有种敌人源源不绝之感。

    “娘的,我觉得倭军可能真的有十万人。将军,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打法?”

    面对这种问题,范学义想了想,应道:“因为倭地太多岛、太多山了。”

    “山?”

    “这种乱七八糟的地形,使得倭人有大量的……地方藩镇?就当是小藩镇吧。”范学义指了指不远处的旗帜,道:“你看,他们全都是互不统属的。”

    “娘的,什么狗屁军队。”士卒啐了一口,却也疲倦地坐在地上,过了一会道:“将军,可我怎么觉得,这么打更累呢?”

    范学义竟还真想了想,解释道:“倭人执迷固闭,一上来就觉得他们的勇武能胜,也不问友军死光了没有,直接冲锋。你杀了的人多,招降的人少,当然累。”

    “那干脆就杀光吧。”

    范学义点点头,眼中却有些忧色。

    他开始担心一直这样打下去,尸体太多,引发瘟疫。

    不远处,有士卒正在督促着俘虏与当地人搬运尸体,偶尔也议论几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不怕死。”

    ~~

    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驻扎了一个月。

    他愈发不喜欢这里。

    当地的倭民在见识到了唐军的强大之后,已开始以一种太过于热情的态度迎接唐军。

    但史恢却感受不到他们的真诚。

    有时他走在乡野之中,看着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晒太阳的男女,总是感到一股凉透骨髓的冷澹。

    在对马岛,他看到那八十个武士大叫着冲上来送死,在这里则是死寂。

    一动一静之间,是一种千百年的贫瘠所浸透的对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还想活。”

    史恢常常会坐在政厅前与一些伤兵们聊天,透露出了思乡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与兄弟们合称江浦十八怪。我们虽然杀人越货,但聚在一起很热闹,很快活。我在水师里也快活,同袍们与我打哈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你看那些倭人,十几岁的年纪,死气沉沉。”

    史恢说着,愈发感到压抑,喃喃道:“我让麻将军调我到来州军中,就是为了来打这一仗。娘的,你看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顶。”

    “老史啊,这才过一个月。”

    “是啊,我还得再待一年。这把年纪,不知还有没有归乡的时候。”

    “你以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鸟都少,搞得像老子来抢他们一样。”

    史恢又好笑又悲凉,不由红了眼,长叹一声。

    “唉。”

    “要不这样……去听个曲?”

    “听曲?”

    “就在这大宰府,有个艺馆。”

    史恢终于又有了对战利品的期待,但还是提醒了一句,道:“我听说这边病死的人多,医药皆缺。你等小心些,军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对上峰不好交代。”

    ~~

    史恢之前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海贸渐开,有些海商便是以贩卖东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为那些艺伎一定十分动人。

    然而真到了那艺馆一看,他却是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欣赏不来那白面黑齿的妆扮。

    “我还有军务在身……”

    “诶,来都来了,就像我们出兵一样,来都来了,坐吧。”

    史恢坐下,饮了口茶,整张脸又皱了起来。

    “涩。”

    “娘的,老子当水匪时喝的都比这狗尿好。”

    他已有几年不骂粗了,近来心情却实在恶劣。

    台上,那涂了白脸黑齿的艺伎对史恢这边先跪了一跪,温柔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开始弹琴。

    意外的是,她弹得竟是十分不错。

    史恢越听越悲……

    但听了一会之后,他身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忽有个男子澹澹道了一句。

    “呵,小国寡民,悲凉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这曲子分明是不错的。

    他向那厢房挪了挪,便听那男子继续评论道:“本是首大气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听吴大娘弹,金光破云,尽显我大国之民的恢宏。到了这些倭女手里,却又成了所谓的‘物哀’,无趣。”

    史恢勐地惊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帘后的男子语气虽傲,见识却不凡。

    只听那男子又道:“茶也难喝。”

    “莆先生,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诧异,觉得这声音像是军需主官。

    但并未听说有哪位莆姓高官过来,还需要他亲自招待。

    “茶道?倭国本连茶树都没有,还是隋唐时传过来的,这抹茶之法既繁琐又难入口,也唯有这岛国孤悬海外,不作改良,以固闭为傲,可笑。”

    那莆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改换了语气,道:“我说句难听的,王师征东瀛,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有危机。朝中重臣们都说‘东瀛地贫民刁,勿征为宜’确非虚言,你且看,军心、战意、粮草,往后各种麻烦都会显现出来,打战若无利可图,何以为继?”

    “莆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不成?”

    “不。朝廷既然敢征东瀛,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人帮王师解决问题。”

    “是吗?”

    “是,实话与你说吧,我家主人与右相乃莫逆之交。此次派我的船队来,为的不是牟利,而是助大军打这一仗。这点你很清楚,不然你不会放我到这里。”

    “说吧,怎么助?”

    “我打个比方,将士们每日吃干巴的军粮,一月一年可以,数年可以?我们的商船上才有酒、茶,各色糕点。另外,这太宰府里除了光熘熘的倭人还有什么?将士们发了军饷,蹲在营房里数着玩吗?再打个比方,我们商号想要雇一大批劳工,反过来也需要军中帮忙,至于往后,朝廷要在九州开银矿……”

    “够了。”

    史恢正听得认真,忽听主官这般喝了一句,不由颇为失望。

    他心里却觉得那莆先生说的对,很不希望主官拒绝。

    哪怕上报朝廷也好啊。

    其后主官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那莆先生不由笑道:“有甚打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哪说都一样。外面也都是我大唐将士,总得给他们一些盼头。”

    史恢这时意识到对方恐怕是背景不一般。

    但他确实对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盼头。

    ~~

    镰仓,相模湾。

    天气很晴朗,隐隐还能够看到极远处的富士山。

    大船缓缓驶向海岸,士卒们在甲板上奔走着,调整着炮口。

    攻敌在即,姜才正在忙碌备战。

    楼船的第三层,却有一个披着大氅的七旬老者正坐在椅子上,在窗边拿望筒看着外面。

    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婢女。

    “东翁,要打仗了,进去吧。”

    “好不容易来了,总归是看一眼。”贾似道笑了笑,道:“老夫这年岁,在倭国怕是能当神仙。”

    “弹丸小国,有甚好看的?东翁看着还年轻呢。”

    “老夫可是把身家都押到这生意里了。”贾似道拍了拍膝盖,喃喃道:“十年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些本钱、人脉、商路,只等严云云一走便抽身而出,赚他个富可敌国,没成想还是让舆情司逮住了,唐天子千方百计,不就是要让老夫来看看该拿这弹丸小国怎么办吗?”

    “那东翁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开它的金银矿、卖它的……不说笑了。”

    说到一半,贾似道停顿了一下,指向远处的海岸,换了个语气。

    “如此贫瘠固闭之国,其民饥也、哀也,仿佛病态。欲治其病,必先开其国门、通其贸易,其后,使其生民再无饥馁之苦,先治其身体、再疗其心疾。”

    “东翁原来这般悲天悯人。”

    “是啊。”贾似道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还是你等了解我,不像龟鹤莆只知逐利。”

    “嘻嘻,要我说,东翁还是为右相谋划。若不是东翁,右相便是劝陛下出兵征伐了东瀛,要想长治久安,可难。”

    “呵,没了老夫,她连右相都当不上。”

    此时,上方已传来了大喝声。

    “开炮!”

    贾似道极目远眺,想到了严云云这些年在沿海的苦心孤诣,也想到了李瑕命姜饭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轰!”

    他眼看着炮弹在前方的海岸线炸开。

    轰破了这岛国的狂妄,也改变它那物哀到极致之后的病态……

番外篇·易俗(为盟主“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加更)

    镰仓。

    姜才登上岸,走进了离相模湾不算远的高德院。

    这是一座净土宗的寺院,供奉的是一尊阿弥陀如来佛的坐像。

    佛像很高,低着头俯视着苍生,脸上是悲苦之色。

    同样是净土宗,姜才在长安香积寺见到的佛像也是闭着双眼,但分明是慈悲之态。却不知为何眼前的镰仓大佛少了分慈意,多了分苦意。

    他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镰仓大佛的嘴角是向下的,而香积寺的佛像嘴角是向上的。

    “你看,不是我的错觉吧?”

    “大帅,真是哩,我见过那么多佛像,就只有这尊是嘴角向下的。”

    又招过几个降服的当地百姓问了,说是这尊大佛也是命途多舛,最初是尊木造的大佛,但不到三年便被台风刮倒而毁。之后造了这尊铜佛,二十多年间已经一次次经历台风、火灾、海浪。

    抬头看去,高德院的大殿确实已残破不堪了。

    “是啊,这般苦难,连佛祖也笑不出来。”姜才叹道。

    他已经以火炮轰击相模湾岸边的防垒,歼灭了相模湾的武士。

    镰仓只有一座鹤冈八幡宫,已完全处在唐军大军的围困之下。

    战事没有了任何悬念。

    姜才已派麾下参谋官前往鹤冈八幡宫,勒令镰仓幕府投降,以免百姓受战火牵连。

    现在只是在等最后的消息……

    “大帅!”

    终于,有士卒匆匆赶到,禀报道:“倭人不肯投降,还攻击了使者!”

    姜才回过头,问道:“北条时宗突围了吗?”

    “没有。倭人不仅没有突围,还有更多的武士正在鹤冈八幡宫聚集,好像是想要与我们决战。”

    姜才叹息了一声,转身给大佛上了三柱香。

    他知道自己的杀戮并不是这三柱香可以赎罪的,聊求一个慰藉罢了。

    军中号角声响起,唐军开始列阵。

    双方离得并不远,只有不到五里,只向前行进不一会儿,便望到了鹤冈八幡宫前聚集的武士。

    远远的,有悲凉的倭语歌声传来。

    姜才招过通译,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四百余州,十万余骑之敌。国难此处,弘安四年春夏之际。我有镰仓男子,正义武断之名,一喝而示于世……”

    ~~

    坐在大船上,能看到远处的武士前扑后继地冲向唐军,被火铳射杀在地。

    血已顺着海岸流到了海边。

    配合着那若隐若现的悲怆歌声,显得有些壮烈。

    “忠义锻炼我的本领,兹为国举太刀……”

    贾似道却显得很轻蔑,用苍老的声音喃喃道:“果然,开战了。”

    他手里没拿望筒,因为懒得看那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拿的是一个精致的酒壶。这酒壶是特制的,能让他在海上喝酒还显得从容优雅。

    “阿郎怎知道倭主不会逃?”

    “镰仓没有城墙。”贾似道抬手一指,道:“因为倭人百姓不像我们,聚集在城池中居住,而是散落一个又一个农庄里,称为‘名田’,田地小的是‘小名田’,大的就是‘大名田’,这些大名田的领主,各自养着几十到上百的武士,可以比喻成这个小岛上的诸侯。”

    “诸侯?”

    “北条时宗也不是倭人的皇帝,连王也不是,他只是最大的一个领主。”贾似道缓缓道:“你看,他住在镰仓,而不是倭人的京都。”

    “因为镰仓是北条家的名田?”

    “大概是这个道理。”贾似道笑了笑,“所以北条时宗不会逃,他不能逃到贫瘠的山里,因为很快就会饿死,他也不能逃到其它领主的名田,因为他们虽可以服从他,却也供养不了他。”

    “他为什么不投降呢?”

    “这般一个小岛,还能分出那许多武阀,他也许觉得自己雄镇诸侯,是天下枭雄吧。”

    贾似道笑着饮了口酒,又道:“不仅仅是因为太过贫苦而轻贱性命,还因为只有武士的荣辱才能让他们区别于平民、秽多、非人。”

    “秽多与非人又是什么?”

    “你啊,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贾似道摇了摇头,懒得再与侍女们多作解释。

    在他看来,倭人那所谓的悍勇并不值得敬畏,之所以形成这种风俗终究还是小国寡民的悲凉。

    “这可都是他们倭国的商人们自己告诉我的……”

    ~~

    镰仓虽是幕府中心,打起仗来,无非就是武士更多一些。

    倭国的武士喜欢各自为战。

    他们并不像别的敌人一样排成队列,而是嚎叫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举着刀向唐军冲过去,然后被射杀在地上。

    北条时宗身披着华丽的铠甲坐在战马上,眼神阴沉得厉害,他没有想到敌人有这么强大。

    就在不久前,他还下令斩杀唐军派来的使者。

    哪怕唐军巨大的战船已经停泊在相模湾,那轰隆的巨雷摧毁了岸边的防垒。北条时宗依旧认为自己能够打赢这一战。

    因为他有最勇武的武士。

    他的武士们曾以最锋利的刀为他杀了名越教时、杀了北条时辅,而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抗……

    可惜的是,前方越来越多的武士倒在了战场上,唐军已经向北条时宗逼近过来。

    “捉活的!”有唐将大喊道。

    北条时宗眼见唐军冲了过来,一瞬间其实也有过恐惧。

    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想到今日一退,北条氏的荣耀将因自己而毁。

    他已经活到了三十岁,每日都能吃到美味的饭团,还有什么遗憾呢?

    “咴!”

    倭马惨叫一声,北条时宗摔下马背。

    他扬起太刀,向面前的唐军砍去。

    “砰。”

    一声响,有唐将早在盯着他,抬起火铳便射在他的手腕上。

    北条时宗手上剧痛,连忙以左手拔出腰间短刀,想要切腹。

    唐军却不给他自尽的机会,几个士卒纷纷将他踹倒在地。

    “捆了!押去见大帅!”

    北条时宗大怒,喝道:“日出神国的武士宁肯战死也不受辱,你们杀了我啊!”

    唐军士卒并不作理会,直把他押到高德院前。

    “报!已将倭主押来求见大帅。”

    “等着!”

    ~~

    高德院中,贾似道已下了船,正在与姜才说话。

    “我只是个商人,没有官身,本不该多嘴。看着姜元帅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天子的意思,还是多提醒两句。”

    “说。”

    “从福建来的一路上,我已向姜元帅说过倭国的‘名田’,那你就该知道,你便是拿下北条时宗,也不能够借助他控制整个倭国。就算杀到京都,挟持他们的所谓天皇,都未必能够做到。”

    姜才问道:“那要如何做?”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提醒你天子的心意。”

    “是什么?”

    贾似道回过身,看向远处,问道:“你看这些倭人,像不像蛙?”

    “蛙?”

    “坐井观天,狂妄自大。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贾似道缓缓道:“除了这首诗,天子的原话是什么?务必扼杀其军国主义之萌芽。”

    “我知道。”姜才道:“只是仗已经打赢了,把握到什么程度?”

    说着,已能听到外面的俘虏在哇哇大叫,依旧狂得厉害。

    “尔等早已不是那个礼仪之邦,与胡虏蒙寇合污……”

    “唯我神国,国同中原,人同上古,衣冠承唐制,礼乐继汉俗……”

    贾似道听了不由摇了摇头,道:“你看,执迷不悟。”

    姜才问道:“说吧,我该把握到什么程度为好?”

    “简单,天子不喜欢他们的‘武士阶级’,你就把它连根拔起。”

    “是否杀孽太重?”

    贾似道笑了,道:“治病就治根,治标有什么意思?”

    姜才看向了他插在佛前的三柱香,再一抬头,看到了那神情悲苦的佛。

    ~~

    “噗。”

    一颗人头掉落在地上,是年仅三十岁的北条时宗。

    由此,镰仓幕府在血泊之中轰然落幕。

    在肥后,唐军士卒抬起火铳,“砰”地击碎了东瀛名将少贰景资的脑袋。

    在平户,安达泰盛半边脖子都被砍断。

    在筑后、周防、长门、石见、伯耆、越前、能登……倭国在每一个战场上都有数十或上百的武士迎上唐军,其后纷纷被杀死。

    曾经最具荣耀的武士们,在无情的刀枪面前像是被扫荡的秋叶一般。

    ~~

    六月十六,北平。

    李瑕看过了从东瀛回来的战报,放在一旁。

    他再次从屉中拿出那本小册子。

    这是他记录自己的新王朝与元、明两代有哪些不同的册子,打开来,左边那一页画的是明疆域,右边则是新唐如今的疆域。

    相比天下刚刚一统之时,里面已经写了很多新的内容,此时则添上了两个字。

    “平倭。”

    上辈子历史学得不算好,但恰巧听说过明开国时与倭国的一些外交之事,譬如倭国曾斩杀明朝使节,言语傲慢。明太祖曾一度大怒,欲伐倭国,最后却作罢,只留下那一首“异日倭奴必此变”的诗。

    李瑕将此引为教训。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个由他改变过历史的国在往后的岁月里不会被故意禁锢、被故意愚化,只要不经历那三百年的奴化统治,根本不需要害怕倭国。

    他每次翻看这个册子,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都已经改变了。”

    他这一辈子,从在钱塘县衙睁开眼之时起,就时常在想多活了一世该做些什么,于是二十五年间一统天下还不够,吞高丽、灭东瀛。

    总之李瑕心中,更多的还是这种隐隐萦绕在心中的对后世的担忧,一种能做多少做多少事的心态。

    思忖良久,他在册子上又写下了“教化”二字。

    这是他接下来要做的,开疆扩土之后,自然是要安邦固疆。

    才收好册子,关德从殿外进来。

    “陛下,几位大臣们到了。”

    “召。”

    今日东瀛战报才递回来,诸臣们首先讨论的还是这方面的事。

    “如今东瀛基本已平定,倒还有些小麻烦不断,诸如一些逃走的武士当了刺客,袭击我们的官吏;岛上道路不通;而要教化当地百姓,书籍倒是已在刊印,只是愿意随船过去的读书人却还少……”

    这边还在说着,却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等有本奏。”

    “奏吧。”

    “昔赵宋平江南而不嗜杀,今姜才、张顺、张贵、吕师夔诸元帅伐东瀛……”

    李瑕打断道:“可有屠杀平民?”

    “臣虽未有所耳闻,然……”

    “既非屠平民,王师出征杀敌,有何不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

    李瑕再次止住了臣下的禀奏,道:“这样,如果将士们杀其武士超过三十万了,你再来弹劾。”

    “可倭国都没……”

    “朕都没让你赞朕仁义,还不退下。”

    “臣等遵旨。”

    ~~

    建统十九年,九月七日。

    本州路、平安府。

    这里曾是东瀛的京都,如今已成了本州岛上的府治之地。

    一间酒肆之中,史恢与范学义正对座而饮。

    因为史恢终于致仕了,他决定跟商船到海东路尚庆府去定居,范学义请他喝顿酒给他送行。

    “你请老夫喝酒,你却不肯喝,哪有什么诚意?”史恢笑呵呵道:“放心,清酒,不醉人。”

    范学义却还只肯小抿一口,算是给史恢面子,道:“下午还有公务。”

    “随你吧。”史恢道:“等我回了辽东,自喝我的烈酒。我这年岁,这次一别,你我就是永隔了。”

    “好吧。”

    范学义只好将一整杯清酒饮了。

    这里的杯子很小,其实也就只有一口。

    “你呢?”史恢问道:“你往后是何打算?就一直留在这?”

    “不会。”范学义摇头道:“我有个郝兄弟如今在西域军中,来信说往后还想建功立业,终是得到西边去。我想等任期满了,看能否调过去。”

    “年轻人就是能折腾,从最东到最西,了得。”史恢凑近了些,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续弦一个东瀛女子?旁人都是玩玩,最多不过纳妾。唯独你……”

    范学义抬了抬手,道:“要治理东瀛,总要有人带头。何况,久美对我确实是千依百顺,她还打算随我到西域。”

    “你真是。”史恢摇了摇头。

    “对了。”范学义岔开话题,问道:“这间酒肆也是贾氏的产业?”

    “是。”

    “贾氏背后靠山是谁?莆先生是何人?”

    史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贾氏便是贾似道的产业,宋亡后当过右相的幕僚。莆先生以前只是他身边一个小厮,如今跑到这东瀛来反倒充作大户。说白了只是商人,你怎么问起他们?”

    范学义道:“打听到有人要刺杀贾氏,官府给过提醒,这些商贾毫不理会,由得他们。”

    “放心吧,他们有分寸的。”

    史恢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也不知这些刺客何时能完全铲平。”

    “小打小闹而已。”

    两个又叙了几句话,史恢起身,道:“走了。”

    “我送你出城。”

    史恢要在城外坐船到神户港,再从港口坐海船。如今本州岛海贸繁忙,商船络绎不绝,倒是方便。

    他们边走边说,只见路上不再见到那些带刀的武士,却多了衣冠楚楚的平民。

    鸭川河边,有人在跳风流舞,祈祷稻米、蔬菜丰收。

    也有些歌舞伎团在表演,往来的商贩看了往往会给些钱币,周围还有平民在卖些茶点,十分热闹。

    史恢却懒得看这些,有些迫不及待地登上小舟,向范学义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连平两国,州县治之,老夫心愿已了,这便安度晚年了,告辞。”

    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的,之前与别的同僚辞别已说过一次。范学义因公务繁忙,来得晚了,反而能送他上船。

    “再会。”

    范学义是军人风范,拱了拱手,目送小舟离去,转身回城。

    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有一群孩子从樱花树下跑过,嘴里还唱着歌。

    “明日香河水,流逝似飞禽。上游生翠藻,下游会同心……”

    范学义目光随着他们,见他们穿的都是学堂发的生员服,不由笑了笑。

    忽然,一道身影从樱花树下窜了出来,破风声便到范学义面前。

    “去死吧,汉人!”有人用倭语大吼道,声音很是振奋热血。

    范学义连忙避过要害,腹下一痛。

    但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是迅速拿住对方的胳膊,反手一捅,将对方手中的短匕扎到对方体内。他敢独自一人微服出游,仗的便是这样的身手。

    “噗。”

    那刺客终于先倒在地上。

    范学义捂着伤口坐下,四下看了一眼,向远处那些吓呆了的孩子们招招手。

    “你们几个,帮我去河边喊守卫过来好吗?”

    那几个小孩彼此对视了一会,商量了几句,竟还真向河边跑去。

    却还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四下看着。

    范学义低头处理了伤口,抬头问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坏人要来刺杀你。”

    终究是学堂的学生,汉话说得十分流利。

    不一会儿,已有守卫从河边赶过来,范学义拿出令符吩咐了几句。

    便向那些孩子玩笑问道:“我该怎么答谢你们。”

    其中一个孩子十分兴奋地抬头看着范学义,目光狂热,兴奋道:“给我们美味的饭团吧!”

    范学义不知饭团有什么好美味的,递了一串铜板过去,道:“去那边买烧鸡吃吧。”

    樱花树下,武士的尸体搬走,几个孩子们则已欢呼了起来。

    更远处的河边,风流舞的鼓乐还在隐隐传来……

番外篇·教化(为盟主“niema”加更)

    建统十四年,北平,仁寿坊。

    陆家兄妹从武房中追逐打闹着出来,一路跑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

    “好你个陆小酉!要去辽东你自去便是,我们母子凭什么陪你一道去那苦寒之地?!”

    “翠儿,我们夫妻一体,自该夫唱妇随……”

    “谁与你夫唱妇随?你若喜那等温柔女子,纳几个妾氏随你去,反正我不去!”

    后仪门处,陆思源招了招手,让陆忆甜脚步轻一些,两个孩子便猫着腰绕过长廊到了屋门外。

    只听屋里他们的父亲低声哄着娘亲,道:“你为何不想去?”

    “过几年陛下便要迁都北平了,这京城皇宫外的大将军府我住着不舒服、偏要去甚辽东?你还问我为何?你怎不问娘亲是否愿意。”

    “你不是这般好逸恶劳的人。”

    “可是你说的,想让儿女往后别再当武夫,该能当个文人,我告诉你,京城才有大儒教儿女读书,我还能时常见到康妃娘娘。你却告诉我,辽东有什么?”

    “唉。”

    “唉什么唉?”

    “你总见康妃做什么?当年之事万一说漏了嘴。”

    “嘘,别提了。”

    “这么说吧,陛下担心往后国家若有祸由,当在辽东。我真想去辽东镇守,闻状元公也会去,那边不会缺名儒……”

    屋外,陆思源低声向陆忆甜道:“你想去辽东还是想在北平?”

    “我想要回京城找长宁哥哥他们玩。”

    “笨。”陆思源道:“往后这里就是京城,九郎也会来的。”

    陆忆甜道:“真的吗?那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们。”

    陆思源正要回答,“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陆小酉、王翠夫妻俱是脸色铁青。

    “爹、娘……”

    “谁让你们偷听的?!”

    一声怒喝,两个孩子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亲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的爹娘总是有很多秘密……

    ~~

    没多久之后,天子北巡,驻跸北平行宫。

    陆思源常常能听到大人们讨论着打海都的事,因海都是北边的大坏蛋,会南下把一切都烧光抢光。

    他常常梦到自己也成为打败海都的英雄,连作梦都在喊着“驾、驾、驾”。

    一年后,海都终于被打败了,但是东边又有一个大坏蛋叫“乃颜”。

    这次,陆思源的父亲与张伯伯一起去打乃颜,他更是因此激动得每晚都睡不着。

    他没有读书的心思,脑子里常常都是草原、雪地、快马、火铳等等。

    直到又过了一年,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们去辽东……

    这是建统十六年的暮春,三月十八。

    陆思源很兴奋,早早便醒来。

    “娘亲,我可以骑马吗?”

    “东西都装上马车了?”王翠没有理会他,向随员问道:“再仔细检查一遍,我听说辽东什么都没有……”

    “娘亲。”陆思源又问道:“去辽东的路上我能一路都骑着马吗?”

    旁边的陆忆甜还在哭。

    “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别哭了,听话。”王翠也是不愿走,俯身擦了女儿的眼泪,道:“去几年就回来了。”

    “就是,辽东多好玩啊。”陆思源也安慰着妹妹,再次追问道:“娘亲,我可以骑着马……”

    这一趟一起去辽东的人有很多,官员家卷、北迁的移民、流放的囚徒,早已在北平城外列好了长长的队伍。

    车马、护卫、行李,也有出城相送的人们。

    王翠忙得脚不沾地,始终不肯理会这个吵闹的儿子。

    陆思源很有耐心,不停地问,同时好奇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路热闹极了。

    他终于如愿骑上了马匹,得意地拉着缰绳高歌。

    “悲歌壮,苍天憾。百年间,风雨几番。仗长剑,荡平涂炭!”

    “复大疆,一统河山。五千年,风起云霄,中华大地,星汉灿烂!”

    “……”

    同行的队伍中马上便有人和着陆思源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待一曲高歌之后,陆思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

    “我叫陆思源,你呢?”

    “庐陵闻佛生。”

    “我祖籍川蜀眉山,今年已有十二岁!”

    “我十四岁。”

    “我要到冰州去,你呢?”

    闻佛生笑了起来,道:“也是去冰州。”

    隔着马车,陆思源高高举起手,道:“我要骑马、习武,追过额尔古纳河,杀死乃颜!”

    闻佛生举起手,给他竖了个大姆指。

    ~~

    建统二十年,冰州城。

    北风呼啸。

    城北的一间学堂里却十分温暖,几个年轻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思源大声道:“只要等珲春、海参等港口建好了,海商的船只就可以从图们江、牡丹江、黑龙江、松花江到辽东,所谓交通,交通一通,辽东自然能繁盛起来。”

    “陆思源你就会纸上谈兵!我要是商人,我从渤海走辽河不好?走你的珲春港、海参港?”

    说话的人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方珍平,对陆思源颇为鄙夷。

    “你那是江南来的商船。”陆思源道:“你从本州路、北海路过来试试?哪怕是从釜州来,你看是走哪边近?”

    “试试就试试!”方珍平道:“冬天你走海参港,你看冻不死你?你知道什么叫季风吗?你配和我讨论?!”

    “我不知道季风?”

    陆思源脖子一昂,再次重复道:“我会不知道季风?我告诉你,珲春、海参的港口就是在建,为的就是运本州路的煤到辽东!这是朝廷的消息。”

    “笑死我了,那是朝廷从战略考虑的你懂不懂?”

    “它就是会让辽东繁华起来,是你不懂!”

    “略略略,你除了是大将军的儿子,你还有什么?有真学识吗?”方珍平抬起小姆指,道:“成绩最下等。”

    “方珍平!”陆思源大怒,指着同窗道:“我和你讨论的是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这个人!”

    “就是。思源虽然是下等成绩,但他武功好,往后上阵杀敌,能立大功。”

    说话的是陆思源的好友张祥平。

    方珍平道:“是是是,天文地理都不及格,路都找不到。”

    陆思源大怒,拉着张祥平就走。

    “别和他争,走!”

    “思源,你不是要等人吗?”

    “我们到外面等。”

    两人出学舍,在雪地里站了不多时,只见闻佛生快步赶过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怎么站在外面?”

    “智略社的都是些傻缺,学人在里面讨论时事,懒得听他们胡说。”陆思源叹道:“啊,我好羡慕你能进辽东军武堂。”

    “那你就好好读书啊。”闻佛生道。

    “我有好好读啊。”

    “东西拿到了吗?”

    陆思源点头,道:“拿到了!”

    “给我。”

    “到了再给,你得带我们去才行。”

    张祥平大步跟上他们,问道:“我们去哪?”

    “嘿,了不起的地方。”陆思源笑了一下,道:“辽东军武堂的学生们结的社,可不是我们学堂那些蠢材能比的,让你惊掉下巴。”

    “骑马走。”

    前方有闻佛生的同伴牵着几匹马等在学堂外,几个年轻人打过招呼,一道出了城,走过结冰的松花江。

    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地。

    “这是什么?”

    “我们扎的营。”

    “大开眼界。”陆思源跟着进了营地,只见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火堆旁。

    他连忙拱手,道:“哥哥们,小弟陆思源,今年就考辽东军武堂,往后战场上都是同袍。”

    “考上再说。”

    气氛肃杀,一个年轻人澹澹应了一句,头也不抬,正在往小腿绑带里装小匕首。

    陆思源不怒反喜,拉了拉张祥平道:“你看,军武堂就是不一样。”

    “佛生,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闻佛生道:“都过来。”

    众人便凑到火堆旁。

    陆思源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是我从书房偷的。”

    “我……”

    张祥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闭嘴。”

    闻佛生接过那图纸,道:“你们看,辽东军上次追杀这支贼匪到南边的山脉失去了踪迹,可见他们就是躲进了那些靺鞨人的部落里……”

    辽东刚刚平定五年,境内没有了大股的敌人。但却还有一些乃颜余部、高丽余孽藏在长白山脉之间…活动,人数虽不多,但辽东地广人稀,官军并不好追剿。

    近年来,甚至还有东瀛武士听说长白山是叛唐者的乐土,特地漂洋过海而来。

    “这批贼匪为首者名叫金煊,乃是原高丽重臣金浚之子。柳家曾与林衍一起杀死权臣崔竩。但后来林衍叛了高丽王氏,金浚全家便被流放到……海东路归入疆域之时,这厮就是因为流放在外而逃脱。”

    “金煊逃到长白山以后,聚集了一些三别抄的逃兵、乃颜的蒙古逃兵,常常劫掠军需。三个月前,他们在沉阳袭击了辎重,杀了官军八十七人,辽东军府震怒,命大军加剿。端了金煊的老窝,却让金煊逃了。”

    “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楚了,金煊一共七人,就藏在拉林河一带。”

    张祥平问道:“为何不告诉官军?”

    “说过了。”闻佛生道:“大将军出征额尔古纳河了,城中守将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是。”陆思源道:“长白山里多的是匪,城里的守军就不爱去剿他们,大炮打蚊子。给我们这些军武堂的俊才们练手,正好。”

    “走吧,阿里卢浑,你带路。”

    “好。”

    阿里卢浑是个女真人,有个汉名叫李儒风,说话举止已与汉人无异。偏是军武堂学子都觉得他这长相配不上李儒风这名字,总叫他的女真名。

    “你们两个,要去的话,里面披个内甲……”

    ~~

    一行十五人就这样往夜色中的山林赶去。

    军武堂学生们的装备极多,马匹、耐燃的小火把、内甲、弓箭、弩一应俱全,闻佛生腰间还挂了两个手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来的。

    走了一夜到了山林之中,他们留了一人守夜,其余人就用睡袋宿在雪地里。

    歇了三个时辰之后天光一亮,众人便继续前行。

    穷山恶水,漫天大雪。

    好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部落。

    “还在深山里。”

    李儒风低声道:“我听人说的是,靺鞨人把那几个陌生人安置在寨子后面,猎人住的小屋。”

    闻佛生不愿惊动靺鞨人,道:“绕过去。”

    又走了挺远一段路,前方的深林里果然有一座木屋。

    “娘的,狗匪藏得真深。”

    “歇着,体力恢复了动手。”

    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但闻佛生还是非常慎重,趴在树干后抬着望筒往那木屋里看去,很快便看到火光亮起。

    “不对,人数不对。”

    李儒风道:“靺鞨部落的孩子与我说的,只有七个陌生人。”

    “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有人来。”

    “不超过二十个,我们没问题。”

    “十……十五,木屋里有十八个。”

    “动手吧。”陆思源催促道。

    闻佛生喃喃道:“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冰州城外,想做什么?”

    “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动手吗?”

    “先探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过来了。”

    “隐匿。”

    “后面也有人来了……很多人,不止靺鞨部落。”

    “填装弩箭。”闻佛生低声道,语气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准备动手。”

    陆思源终于感到气氛不对。

    这次已经不是辽东军武堂的试炼。

    忽然。

    “什么人?!”

    前方一声大喝。

    “动手!”

    “嗖嗖嗖嗖……”

    闻佛生从腰间解下一枚手雷,冲着小屋冲去,同时抬手射杀一名匪贼。

    冲到近处,他抛出手雷,就地一滚。

    “轰!”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都有。

    “哈穆!”

    “西八。”

    “死内洗奈!”

    “额秀特……”

    陆思源已吓懵了,而远处已能听到高丽语和女真语的呼喝,那些匪贼说的是“唐军发现我们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些匪贼便发现了端倪。

    “没有铳响,没有铳响,不是唐军主力,只是小股的探子。”

    “杀了他们再去抢掠冰州……”

    陆思源大惊,忙拉过身边一个军武堂的学生,道:“他们准备抢冰州城。”

    “知道,赵甲,我掩护你,你回去报信。”

    “嗯。”

    “阿里泸浑,右边,掩护赵甲走。”

    陆思源目光看去,已有些怀疑李儒风,因为这个女真人给的消息是错的,才导致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不对,如果不是被他们撞见,只怕这群匪贼还要劫掠冰州。

    他们是怎么来的?

    有一部分是倭寇,那是从海参港登陆的吗?不知道,其实真的没学好季风,该死。

    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陆思源深吸一口气,专注在战场上。

    他抬起手中的弩,瞄向远处一个匪贼。

    “嗖”地一下,第一下没中。

    匪贼已经围上来了,竟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趁着辽东军北征,聚集起的一窝大匪。

    “噗噗噗……”

    不断有匪贼倒下,终于,有个军武堂的学生倒下。

    陆思源只觉心都抽搐了一下。

    前方已有人向他扑来,他抬起弩,将对方射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

    他父亲常说,不希望他再当武人,不希望他再上战场。往日没有体会,直到此时才明白。

    有鲜血泼到他脸上。

    李儒风噼倒了一个冲过来的匪贼,喝道:“往树林里走。”

    陆思源也拿出刀来,向北面的闻佛生喊道:“走啊!”

    一刀噼退一个匪贼,他拉着张祥平往后退。

    “噗。”

    张祥平倒也不窝囊,也用弩箭射杀了一个匪贼。

    但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十六岁少年,动作还是笨拙。

    越来越多的匪贼追上来。

    混乱中,他们与闻佛生失散了。

    其后,又有两个军武堂的学生被噼倒。

    李儒风很是勇勐,一直在断后,但也被噼了两刀,重伤踉跄。

    “走!”

    终于,他们找到了马匹。

    陆思源回过头,抬弩,射杀了追得最近的一人,扶着李儒风上马。

    他也飞快翻身上马,拍马便走。

    “嗖!”

    忽然一声响,陆思源回过头看去,只见张祥平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祥平!”

    一瞬间,陆思源的泪水夺眶而出,勒马便要回去。

    李儒风却一扯他的缰绳。

    身后,匪贼继续追过来。

    ~~

    “咴!”

    马惊,其后是一声重响,陆思源摔在地上,转头看去,前方有条绊马索。

    李儒风也摔下马了,留下满地的血,昏厥过去。

    陆思源上前一探,他还有鼻息,遂拼命将他拉到旁边的树从里。

    然而不远处已传来了呼喝。

    “在那边!”

    “娘的。”

    陆思源骂了一句,握紧了刀,深吸两口气,起身,躲在树干后,准备与那些追过来的匪贼拼了。

    “簌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死内洗奈!”

    “啊!”

    “砰,砰……”

    夜色中,有人冲着那些匪贼开了几铳。

    陆思源转头看去,只见有数十道身影迅速冲过来,其中一人手持大刀,舞得龙飞凤舞,倾刻间便斩倒数个匪徒。

    待这人赶到近处,陆思源定眼一看,不由惊呆了。

    “娘……娘亲?”

    王翠收了刀,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上前,“啪”地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陆思源“哇”地一下便大哭出来。

    “娘亲,我害死了祥平!呜呜呜……”

    ~~

    冰州城。

    时任辽东路提学副使的闻道生被匆匆被唤到府署。

    “看你二弟做的好事?!六人因此丧命,三人重伤,其余各个带伤,他担得起吗?!”

    闻道生拾起那文书一看,脸色已是煞白,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该打杀的顽徒……请制府秉公处置我绝不为他求情!”

    良久,公房中响起一声叹息。

    “真说起来,这几日节假,他们并非偷跑出去。撞破匪贼偷袭冰州城的阴谋,杀敌三十七人。论起来,是有功的……”

    闻道生道:“制府不可姑息这顽徒,请重罚!”

    “我是为了姑息他吗?!”

    又是一本册子被砸出来。

    “要让我给死去的那些生员记过不记功?他们的家人如何看待?!娘的,给老子捅这么大的篓子!”

    闻道生惭愧不已,不敢说话。

    “功是功,罪是罪,此事自会交有司审理,估计他的功名难保。我召你来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往后的栋梁,犯错不可耻,得让他们知错。”

    “是,制府放心,我一定教训他们。”

    “去吧。”

    ~~

    陆思源垂头丧气地走在冰面上,看着一旁的闻佛生。

    闻佛生也受了伤,却不肯要人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得颇为倔强。

    前方,有个衣衫单薄的书生站在那。

    待队伍走近了,闻佛生见了这书生,便停下脚步,喃喃道:“大哥。”

    闻道生走上前。

    “啪!”

    一巴掌抽在了闻佛生的脸上。

    陆思源站在一旁,拼命噙着泪水,只觉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你们觉得自己有本事对吧?”闻道生说道:“这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散落着的凶悍之辈有千千万万,来,你们就凭你们的双手去把他们都杀光。”

    “大哥……”

    “去啊!”闻道生大喝道:“正好,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开垦辽东、诸将士与同僚冒着这风雪戍守这苦寒之地,便是担心京畿防线单薄而边民凶顽,往后再起祸乱。有你等这般勇士将他们斩尽杀绝,从此辽东寸草不生,正好永绝后患!”

    “大哥,我错了。”

    陆思源也用力抹着眼泪。

    闻道生叹惜了一声,终于放柔了语气。

    “王师征伐天下,在你等看来,是好战好杀伐、是穷兵黩武吗?可你等若肯认真揣摩朝廷之意图,便该知如今诸般征战,为的实则是‘太平’二字,开疆扩土教化边民求的是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远处的雪原,再问道:“那些匪贼为何逃到长白山?为何不去开平、不去长安、不去临安?为何连开城、平安他们都待不下去?因为越是繁盛、越是文明之地,这些野蛮、愚昧者越没有生存的空间。所以,我们才要来辽东。看看我们建的城池,看看城头上的火炮,再想想官兵能那么快去救你们,匪贼真的能抢掠得了冰州城吗?我们不会放下杀人的技能,但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更别提还有你们身边本不该牺牲的同窗……”

    话到这里,陆思源再次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对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

    建统三十三年,延边。

    官道边,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远远看到车马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是新任的提学官到了吗?”

    陆思源下了马车,道:“不错。”

    “那提学官在马车里吗?”

    “不,马车里只有书。”陆思源道,“提学官在这里。”

    “真的?这么年轻的提学官?”

    “只要学问深,年轻与否重要吗?”陆思源笑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各族少年们摇头晃脑一起诵读起来,其中一名小童大声道:“我们也会背。对了,府学的先生们就在那里准备迎提学官,我们是先跑过来的。”

    ~~

    辽东衙署,正有两个官员聊起延边府提学的任命之事。

    “咦,陆大将军的儿子竟不上战场了?”

    “我在军中参谋,曾听陆大将军追杀乃颜时说过一句话。”

    “哦?”

    “最好能把所有仗都打完,免得子孙后代还要打仗。”

    “大将军怕是想得简单了。”

    “也许吧,但陆提学上任时也说了一句话。”

    “愿闻其详。”

    “打仗也好、教书也好,一代人做一代事,都是为了后来人的安稳太平。”

番外篇·西藩(为盟主“拉撒路”加更)

    建统十七年,伊犁河畔。

    十余匹快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策马在最前的则是一对少年男女。

    策马的少年身材高大,一身蒙古贵族打扮,面容英挺,鼻梁高挑,便还是偏向汉家男儿的长相。

    他双手松开缰绳,一边策马一边张弓,“嗖”地一箭射中了远处奔逃的猎物。

    蒙古少女却已从他身边驰骋而过,嘴里喊道:“我要猎只更大的猎物。”

    “娜穆尔。”李长绥连忙喊她,道:“已经太远了,回去吧。”

    “不回。”娜穆尔回过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手腕上的银铃晃动,“有本事你追上我。”

    李长绥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赶马而上。

    两人胯下的皆是良驹,越跑越快,渐渐将身后的侍从甩开。

    “殿下!”

    有骑士奋力赶马,却只能眼看着前方一对少年男女不见了身影,又赶了一段路,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阿克牙孜河上游是一个山谷。

    天很蓝,草很青,山谷静谧。

    “吁。”

    李长绥终于拉住了娜穆尔胯下马匹的缰绳,道:“我们不能再跑了。”

    “那好吧。”

    娜穆尔在马鞍上一撑,很灵巧地便跃下了马匹,捋着头发,笑道:“我要让我的马匹歇歇,你下来,我们到那边饮马。”

    李长绥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她后面,道:“我跟着你胡闹,回去又要被先生教训。”

    “你会是草原上的可汗,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他是我先生。”

    “但他们规矩好多,像我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先生说了,没有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

    “又是先生说。”

    娜穆尔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李长绥,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我。”李长绥不喜欢她这个举动,挣开她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娜穆尔“哼”了一声,在河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坐一会呀,回去不是还要做功课吗?”

    李长绥不由长吐一口气,在草原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确实不想做功课。

    风吹来很舒服,带着青草的香味,不像营地里永远是马粪的气味。

    他坐了一会,仰面躺下,看着蓝蓝的天,喃喃道:“我有些记不清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娜穆尔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着他的脸庞。

    “不知道。”李长绥鼓了鼓腮帮子,问道:“你不是要打猎吗?快去,我等你带猎物回来。”

    “诶。”

    “嗯?”

    李长绥转过头,便感到柔柔的唇贴在了嘴上。

    好一会,他才喘过气来,喃喃道:“你是我表姐……而且我们还小。”

    “别听他们的。”娜穆尔搂着他的脖子,凑得很近,低声道:“我们是夫妻。”

    她不同于别的蒙古女子,她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李长绥心中不安,但确实感到很……感到很好。

    两人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没经历过,却又什么都隐隐懂得,一朝纠缠起来都是如同触电一般。

    只是吻便吻了许久。

    这是李长绥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他沉浸其中,许多事都忘了。

    “……”

    河水静静流淌,从天亮到黄昏,再到黑夜。许久之后,互相依偎着的少年男女才终于舍得穿好衣服离开。离开这片河谷。

    ~~

    建统十八年。

    因与金帐汗国的战事推进、以及唐朝廷的催促,察合台汗国的汗廷向西迁,迁到了斋桑湖畔。

    斋桑湖位于阿尔泰山脉和塔尔巴哈台山脉之间的凹地。

    阿勒泰山上的冰川融水汇入额尔齐斯河,流经此地,在峡谷中形成了绿松石般的巨大湖泊。有森林、草甸、繁花。

    十月,廉希宪统兵路过,吴泽设酒款待,席间深深叹惜。

    “到草原八年,殿下还是胡化了啊。好在他最听廉公的话,请廉公务必劝劝他。”

    廉希宪却摇了摇头,道:“何谓胡化?”

    吴泽不知从何说起,道:“如今殿下与他表姐意笃情深,言行举止愈发像蒙人了。”

    廉希宪笑道:“小夫妻意笃情深,宴上便看得出来。但意笃情深可不算胡化,中原多的是恩爱夫妻。”

    “廉公分明知晓学生在说什么。”

    廉希宪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衣,“塞北严寒,今日殿下穿的是狐裘吧?”

    “是。”

    “如今西域的棉花种植已渐有成效,许多蒙人、维人都穿着棉衣,可是汉化了?”

    “自然。”

    “可棉花原也不是中州产物啊?前朝以前,我们只有‘绵’字,而没有带木字旁的‘棉’字。”廉希宪道:“冷了穿衣,用物而已,你愿意看到的便说是汉化,不愿看到的便说是胡化,不可取。”

    吴泽表情认真起来,问道:“廉公何苦与学生说笑?我说的是殿下的言行。”

    “少年人到这个年纪,难以管束,岂非正常?”廉希宪道:“殿下七岁到西域,八年长于蒙人之间,言行像他们,何奇之有?倒是我今日见到的若是个穿圆领襕袍、开口‘之乎者也’的殿下,那才叫奇事。”

    “廉公就不担心吗?”

    “我是劝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也莫给殿下太大压力。”

    “如何能不忧?”吴泽道:“兀鲁忽乃就是故意要把殿下变成一个蒙古人……”

    廉希宪道:“你只看到殿下的改变,却没看到这整个西域汗国的改变。”

    吴泽一愣。

    廉希宪抬手一指,道:“且看,你我今日吃的什么?”

    “大……大盘鸡。”

    “鸡肉、土豆、辣椒。”廉希宪抬起了手中的筷子,道:“还有来自川蜀的粉皮,来自关中的面。”

    吴泽哑然失笑,道:“廉公太会安慰人了。”

    “你只盯着殿下一人,于是觉得他早早娶了表姐是胡化,穿蒙古服、说蒙古话是胡化。但记住,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难的是改变四海八方,教化万民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那么快。如今我们在西域种土豆,他们在辽北种玉米,一年才能播几次种子?但种子既然种下去了,早晚有发芽的一日。”

    吴泽若有所思。

    廉希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融合是相互的,各族习俗皆有好有坏,重要的是教殿下的仁义礼智信不丢就好。教化西域,你不能指望只教导一个殿下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多谢廉公点拨,学生明白了。”

    一番长谈,吴泽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作为未来安西王府的王相,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上,教牧民耕地、筹备在斋桑湖建城……

    ~~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建统二十六年。

    一座城池已在斋桑湖畔拔地而起。

    不仅是往来的商旅、居住于此的汉人,还有越来越多的牧民与汗国的贵族们迁入了城中。

    唯独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还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帐篷里。

    但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连她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帐外已跪倒了许多人。

    帐中,兀鲁忽乃正在交代着后事。

    “记住,丝绸之路是汗国的基石,没有了绿州与贸易,汗国就将不复存在。只有击败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我们才能繁盛……”

    “孙儿必定斩下秃剌不花、贴古迭儿的头颅,打通商道。”

    李长绥以他流利的蒙古语应着。

    “我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改变这个汗国,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你与阿坦娜穆尔的孩子。”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眼神愈发黯淡,喃喃道:“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汗位。”

    “孙儿答应祖母。”

    “记住……你能比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早得到封地,不是李瑕给你的,是我留给你的……”

    “祖母放心,孙儿铭记于心。”

    李长绥等了很久,没听到兀鲁忽乃再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已没了气息。

    他从小就是由兀鲁忽乃亲手抚养长大,此时不由悲切万分,大哭不已。

    大帐中唯有娜穆尔能安抚他,紧紧搂着他,道:“祖母被长生天带走了……”

    不论如何,当披着白袍的李长绥走出大帐,他已是察合台汗国新的可汗。

    他将担负无数子民。

    ……

    五月十三日,斋桑城,王宫。

    “我已上表到长安,请陛下册封我为安西王。”

    李长绥坐在王位上缓缓说着,语气平静。

    娜穆尔听了却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察合台汗国将不复存在,从此只有大唐的西域藩王……”

    “不,祖母才走七天,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曾答应我父皇的。”李长绥道:“这是十六年前她把我接来的条件,如今只是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娜穆尔摇头,上前搂住李长绥,道:“可是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当什么藩王,你想当大汗,独一无二的汗。”

    “娜穆尔,这与我想不想无关。”李长绥道:“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

    “我只坐上汗位七天,就是在这七天里我才意识到我父皇有多强大。我们一旦失去唐军的支援,要不了两年,金帐汗国的铁蹄就能踏破我们的王城。更不用提背叛大唐的下场。”

    李长绥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所以他才将我丢到这里,从不在乎我。因为只需要以我的血脉,使察合台汗国平稳地划归治下就可以。”

    “你早就计划好的吗?”娜穆尔哭着问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祖母,一登上汗位就背叛了察合台汗国,十六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一个孝字吗?”

    “比不了的是万万人的大国国力,比不了的是数千年的礼义传承,懂吗?我既做上这个位置,还能如何?与大唐开战吗?”

    娜穆尔大哭不已。

    但不论如何,她改变不了察合台汗国的消亡……

    半年后,唐天子册封安西王的诏书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丰厚的赏赐。

    出任安西王相的吴泽传告王城,将在额尔齐斯河兴修水利,于是满城欢呼。

    怀念汗国的人有,但很少。

    是夜,李长绥抚着娜穆尔的脸,道:“娜穆尔,我希望这个冬天没有牧民会饿死、冻死在斋桑城内外,我们有更多的粮食、食物,从海外运来的炭火能沿河西走廊送到斋桑城,西域刊印的报纸上的内容只比兰州晚半个月……这都是大势所趋,你我阻拦不了的,你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

    “大王。”娜穆尔有些不安,搂住了李长绥的腰,道:“至少答应我,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世子,你答应过祖母的……”

    ~~

    建统三十六年。

    姚燧以大司农副丞、翰林学士,兼任安西宣慰使,抵达斋桑城。

    到任一个月之后,姚燧才与吴泽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陛下让我问吴相公一句,他若有意将高昌、哈密等地划为州县治之,如何?”

    吴泽默然许久,叹惜一声,问道:“为何如此之急?”

    “陛下不希望西域藩王之势过大。”姚燧道:“你也知道,陛下考虑的是后世安稳,而非父子情意。”

    吴泽点点头,道:“此事需权衡的太多,待我全盘考量之后拟封折子吧。”

    “还有一事。”姚燧道:“安西王请求册封王长子为世子,朝堂上却有些声音。”

    “什么?”

    “听说安西王的三位侧妃都是汉女,皆有诞下王子。王相以为可有适合为世子的人选?”

    吴泽迟疑了许久,问道:“端甫兄这次来,还未见过王长子吧?”

    “确实还未曾拜会。”姚燧道:“我听说,王后对朝廷多有怨言。”

    吴泽想了想,问道:“端甫兄可愿与我去趟府学?”

    “哦?斋桑城还有府学。”

    “早年间,廉公初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请大儒许鲁斋公提举京兆府学,故而廉公能得陛下信重。我虽不才,愿效仿此举,因此建斋桑城之后第一个建的便是学堂。”

    姚燧正是许衡的弟子,听了之后当然是连连点头,道:“吴相此举功在后世啊。”

    说罢,他还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多年来,为兴北方文教,连朝廷也是费了大力气,先是迁都,每年还从国库调拨十分之一的税赋用于文教。”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教尤其不易啊。”

    两人边走边说,姚燧道:“蒙人以武力征服诸国,不过数十年分崩离析。可见,唯有以文教征服四夷,方为长久之道。然武力征服易,而文教征服难啊。”

    “循序渐进。”吴泽看着远处的天空,想着自己在西陲二十余年的经历,喃喃道:“仓禀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

    府学就建在城北,并不完全是汉式的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当地的一些风格。

    如影壁上画彩绘,顶上有许多的花卉图案,前院两侧长满了葡萄藤。

    有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吴泽抬了抬手,请姚燧往学堂走去,两人便站在窗外看这些生员读书。

    堂中有七十多名少年,衣衫各异,各族都有。

    吴泽退了两步,低声道:“人数虽少,建成这府学却不容易,尤其是先生难找。安西王便让诸王子的老师到府学援业。”

    “诸王子的老师?”

    “换言之,城中孩子若有心向学,申请后便可与王子一道读书。”

    姚燧倒是没有想到。

    吴泽又道:“你可辨认得出哪位是王长子?”

    “可是前排那位身着锦衣的少年郎?长得偏像蒙古人些。”

    “三排穿襕衫那位。”

    姚燧目光一凝,略有些讶异。

    吴泽道:“王长子虽有蒙古血脉,但自幼读圣贤书,彬彬有礼,谈吐儒雅,更甚于安西王年少时。”

    “我未曾想到……”

    “可见,这些年来,大唐确实是富强了。”

    吴泽抬手请了一下,与姚燧走远了些,以免打扰到那些生员上课。

    “这些年我在西域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仅是大力兴农、通商,使百姓衣食无忧、国库充实,此为富,还有驱北虏、吞高丽、灭东瀛、战西陲的武功,威震四邦,此为强。故而,王后的态度也得慢慢改变。”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因为王后很清楚,她若不变,那就变她。”

    姚燧笑了笑。

    吴泽也自嘲地笑了起来,道:“说来好笑,初来那些年,真的很担忧。但渐渐地,反而开始能体会到国家富强之后万邦来朝的感觉,着实是……很好。”

    “开国不过三十载。”姚燧道:“这富强的滋味还只能算是初尝啊。”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府学中的高台。

    目光看去,斋桑湖的湖面青翠欲滴,比绿松石还要透亮,美得让人窒息。

    美景当前,吴泽不由想到只要能让此湖永为大唐疆域,自己便无悔这一辈子以及子孙后代都耗在西域……

    为盟主“拉撒路”加更,感谢盟主打赏~~另外,能写的番外应该不多了,先作个预告~~后面要是有没加更到的盟主,我单独感谢吧~~

番外篇·萌芽(为盟主“两手插袋谁都不爱”加更)

    建统四年,长安。

    “不好,要迟到。”

    天刚刚亮,江苍匆匆跑出家门,向长安格物院的方向跑去。

    跑过街巷处的一间茶楼,只见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听报听报,我们连夜从开封取的大唐时报到了,比长安报社发报还快半个时辰!”有茶博士站在二楼喊道:“要听报的这边付了茶资,待老夫读报。”

    “快报快报!”

    江苍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提前将今日的大新闻剧透掉。

    “王师已取保州,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他就是看不惯这茶楼连座位都不够了,偏还要买茶听报,站着喝茶不成?

    “这小后生!”

    果然,茶楼老板气得跳脚,当即便追了出来。

    如今王师北伐,同一个新闻传出来让各路刊印,肯定是有时间差的,不少商人便借此赚钱。他也是花了一点钱买回来的消息,不想却被这小子搅了。

    好在,大部分茶客都没因此而走掉。

    江苍回头看了一眼,得意不已。

    这年他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家满门都是高官,父亲是京兆尹,长姐刚迁为三司副使,姐夫任工部侍郎。他还有个义姐乃是贤妃,至于义姐夫,自然是当朝天子了。

    就这般家世,此时他却是一身青衫,身后也不带随从。

    没走多久,前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女子正背着行囊站在街边,四处环顾。因与江苍对到了眼神,便上前问道:“这位郎君,那边是在做什么?”

    “听报。”

    那女子没听懂,又问道:“那是什么?”

    江苍急着赶路,匆匆答了一句便想走开,但转头一看,却发现她那满是尘土的脸……其实很好看。

    是北方少见到的美貌。

    江苍便没方才那般轻佻了,问道:“听你口音,是川蜀来的?”

    “是,小女祖籍是川蜀井研。”

    “这么巧,我母亲也是井研人,但我从小是在叙州长大。”

    “小女在江州长大,因遇到荒年,逃荒回了川蜀,后来听说唯一的亲人到长安来了,因此来寻亲。盘缠快用完了,想找个事做。不知那边在做什么?”

    “那是这两年兴起的营生,读报人。不用别的技能,只要识字,每日给人读报就能赚不少的钱。哦,也搜集历年报纸,给一些消息闭塞的或是到关中的人读,有人也会冲着上面的连载故事找他们,买上一壶茶再付二十文,便能听一个时辰。”

    “只要识字便能做?”那女子眼神一亮。

    江苍道:“你若识字,多的是事做。怪了,来了个才女,应该在城门口就被聘走才对。”

    “许是我进城太早?”

    江苍目光看去,见她笑起来眼睛微弯,很是漂亮。

    他也跟着笑,抬手一指,道:“你从这条街往西走,就能看到招文吏、先生、帐房的棚子,有官府的,也有别的什么商铺。”

    “好,多谢小郎君。”

    江苍继续向长安格物院走,忽有些懊恼。

    也不知是懊恼因搭理这女子而耽误了时间,还是懊恼方才没问她住处。

    但他今日有颇重要的事要到格物院,因此拍了拍脑袋,继续往前赶。

    “咚。”

    钟声响起,格物院的公房中,众人已各自开始做手头上的事。

    如今军械坊、武研院等衙门已从格物院中分出去,这边研究的学术技艺已多偏向于民用。

    江苍资历浅,还只能在格物院的外三院任事。

    他走进公房,只见一张大案上放着个两轮车,两个年轻人正在埋头调整着上面的链条。

    “你们都看报了吗?”

    “看了,显然,等不到我们把两轮车造出来,王师就要打败蒙元。”

    江苍道:“你们还真指望将士们骑着你们造的这颠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穿越燕山,又不是没有能喂马的草料了。”

    “奇怪的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这个橡胶。”

    格物院有刊印一本册子,记载着许多发明、原理、材料,包括一些畅想,据说是陛下召集天下贤士一同商议而成书的,名为《未来格物方向图鉴》。

    它是厚厚一本,里面有文字、有图画。

    这些年来,格物院实现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证明上面的内容有些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常常能成为他们的指导。

    江苍探头看了一眼,道:“材料篇第十页,橡胶,取自海外某地某树,软而韧。”

    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你都背得下。”

    “嗯。”江苍又问道:“你们都看报了吗?”

    “说了,看过了。”

    “哈,你们看报只看头版不成?”

    “还有什么比格物更值得讨论的吗?”

    “呵呵。”江苍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翻到后页,点了点,摆在他们面前。

    有同僚探头看了一眼,念了一句。

    “‘学术之道在于百姓日用,而非仅限于圣贤’?时报还真是,每日都拿一版刊些无聊的议论呢。”

    江苍恼道:“你都没看,怎知无聊?”

    “不能学以致用,尽日骂战,当然无聊。”

    “你看清楚,是前日那假道学先刊了他们的文章,这位……乐山居士才刊文反驳他们的。你们看,假道学自诩圣人,要规定天下愚夫愚妇的准则,乐山居士便以上天降中于民,本无不同,人人皆可读圣学反驳他们。”

    “好吧,我看看。”

    江苍指点着,又道:“你看,假道学之前说妇人见短,不堪道学,当三步不离闺房,乐山居士便问他们,既三步不离闺房,又岂知不堪道学?再看这几句,‘譬江淮湖汉皆水,万紫千红皆春,则甲乙丙丁皆人也’,岂不振聋发聩?”

    “你投的?”

    “什么?”

    “你投的文章?”

    江苍一愣,反问道:“不好吗?”

    “文采真差。要如何往这报上刊文,明日且看我来骂那些假道学……”

    “你们。”

    有年长些的同僚转过头来,道:“做些有用的事吧?北伐当前,谁要看你等争辩?江苍,把运粮车改进的图纸给拿来。”

    “哦……”

    ~~

    半年后。

    “‘学无贵贱,医学、农学、筹算、格物,皆治世之首,岂有杂学?’”

    江苍仔细读着报纸,暗自道了一声“好”。

    这一年来,他时常给长安各家报纸投文,与那些假道学们争论,渐渐也遇到不少观念相合之人,尤其是这个号“杵山先生”的,挥斥方遒,常常能说到他心坎上。

    当然,如今北伐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世人大多数并不关注报纸背面末版的一些学术争执。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江苍收起报纸,拿起一封公文,去曲池书院找李冶。

    因李冶今日在曲池书院讲学。

    这日,学堂里生员很多,但多是年纪较小的。因关中青年有很多都已赶赴北方战场。

    江苍见过李冶,转身出去时却在廊下被人撞了一下。

    “啊。”

    对方手中一叠文书掉落在地上。

    “是你?”

    那是个女子,一见江苍便惊讶起来。

    “你是?”

    “我刚到长安时,向你问过路。”

    “想起来了,你竟在这里做事?”江苍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文书,道:“我姓江,单名苍,字青寥。”

    “号乐山?”

    “啊,你怎么知道?”

    “时报的一位长吏与我说过。”

    那女子说着,接过江苍递来的文书,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稿递给他,笑道:“久仰了,乐山居士。”

    “你是……杵山先生?”

    江苍又是惊讶,又是窃喜,一时有些失态。

    ~~

    建统五年,春。

    “她名叫沈惜,川蜀人,自幼随家到江州,博学多才……”

    “博学多才?”孙德彧听到这里,应道:“那要么是书香门第,要么就是青楼名伎,她是哪种?”

    “沈娘子卖艺不卖身的。”

    “哦。”

    “小道士,你别瞧不起人。因她有才,未出阁就自赎了。”

    “这般了得?”孙德彧倒是十分惊讶,道:“我怎么就瞧不起人了,我说什么了吗?你是与人辩道辩疯了是吧?”

    江苍道:“一会她过来,你莫欺负她。”

    “美吗?”

    “嗯。”

    “那个,恕我直言,这样的小娘子不适合你江大衙内。”孙德彧理了理袖子,道:“不如引见给我吧。”

    “别闹,揍不死你。”

    孙德彧遂摇头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长安城爱慕你的小娘子许多,莫寻个最能让江京尹发怒的,打断了你的腿。”

    “你这般一说。”江苍沉吟道:“她真是与众不同啊……来了。”

    江苍遂迎了过去。

    孙德彧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个着男装的女子向这边快步赶过来,与江苍说说笑笑。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孙德彧,你叫他小道士就可以。”

    “孙道长好。”

    江苍笑道:“说吧,今日难得休沐,去哪玩?”

    孙德彧道:“我打算去长安城郊。”

    “为何?”

    “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后要打雷下雨。”

    江苍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电了?”

    “试试。”

    沈惜站在一旁,没有半点忸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还向江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认为,电是能用的,问题在于怎么能控制电。”

    “控制电?”

    “小道士总有办法的。”

    “……”

    孙德彧让人制作了许多风筝,在上面贴了小铁片,狂风起时,他把这些风筝都放飞,且将挂风筝的棉线接到他制作的各式各样的物件上,有奇怪的瓶子,有一团团的铁丝,有竹炭丝,甚至还有火药。

    “小道士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但雷雨天不是常常能有。”

    江苍与沈惜站在一旁,解释着前方的场景。

    “大开眼界。”沈惜道:“我们为何不带伞?”

    “忘了。”

    狂风吹来,沈惜显得很期盼,却道:“我好害怕,我们会被雷劈到吗?”

    “不会吧,应该不会……”

    忽然,天边有闪电落下。

    沈惜尖叫一声,一把拉住江苍的手。

    “轰!”

    一声雷响,大雨滂沱。

    “跑开!”

    孙德彧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江苍与沈惜跟着他跑,之后趴在地上。

    只听身后“嘭”的一声响,泥水飞溅。

    等三个年轻人再爬起来,已完全成了落汤鸡。

    “哈。”孙德彧却是笑了一下,拍掌道:“我捉到了!我刚才捉到电了,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个屁。”

    “我看到了?”沈惜却很兴奋,道:“水瓶子里,白闪闪的,那就是能被控制的电吗?”

    “对,就是那个。”孙德彧重重一挥拳,很是高兴。

    江苍不由一抹脸上的水,摇头笑起来。

    沈惜也笑得很开心,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然而然的。

    ……

    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时任京兆尹的江春将独子赶出了家门,而等江苍转身要走了,江春竟还能更加发怒。

    “敢走?!我告诉你,你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往后我所有的家产留给荻儿,你看看她,再看看你。”

    “你现在知道姐夫好,当年还不是反对。”

    “你,你个混帐!”

    ~~

    年底,王师北定燕云,班师回朝。

    几个年轻人在李昭成家中聚会。

    “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俞德宸,我也不知他在军情司中任何职,机密。你随我叫他木鱼就好。”

    沈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见过俞兄。”

    俞德宸拍了拍江苍的肩,道:“一转眼,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打算何时成亲?”

    “就明年。”江苍嘿嘿笑道:“正好战事结束了。”

    “那可未必。”李昭成道:“朝廷很可能是一鼓作气灭了赵宋。”

    俞德宸听到这句话,稍微眯眼看了沈惜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唯有孙德彧留意到了师兄神情的变动。

    宴后,师兄弟二人独处,孙德彧便问道:“师兄,有何不对吗?”

    “见到她之前听你说起,我便奇怪,如何有女子能是这般磊落大方的性情?”

    “有甚奇怪?”孙德彧道:“江荻也是这样啊。”

    俞德宸脸色黯然了一下,道:“问题在于,沈惜是江南来的。”

    “你怀疑她是……”

    “还不好说,我去舆情司走一趟吧。若没事最好。”

    “哦。”

    孙德彧由此开始担心起来。

    ~~

    转眼到了建统六年,王师已在攻伐江南。

    官府的报纸都增到了五类,时报、军报、农报、文报、商报,但江南攻城掠地的消息来得太快,往往难以细表。

    于是越来越多的民间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江苍、沈惜还在文报上发文,与世间的假道学们争论不休。

    他们甚至开始抨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张民间男女可自主婚嫁,引得许多大儒盛怒。

    只是天下一统在即,时人都在期待着这久违的大一统,这些报上的争论只限于那个小小的版面。

    孙德彧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沈惜是江南派来的细作。

    但直等到临安朝廷投降的消息传来,舆情司都没有捉拿沈惜。

    而就在这年十一月初六,江苍没能等到江春的谅解,却还是决定与沈惜成亲。

    “她真不是细作吧?”孙德彧翻看着手中的请柬,道:“这么久了,若是细作,舆情司不会查不出来。”

    “此事越琢磨越蹊跷。”俞德宸道:“她与江苍的相识太巧,那些观念也……”

    “江荻说,江苍之所以有那些想法,是从小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可沈惜怎就同样生出那般想法?”

    “除非她故意附和,他是故意接近江苍的。”

    “哇,师兄你猜了这么多,也许全是错的。”

    “也许是舆情司太过无能。”

    不论俞德宸如何说,到了初六,江苍与沈惜还是如期在他们的宅院里成了亲。

    孙德彧喝完江苍的喜酒,到最后都没见舆情司来人。

    “啊,师兄果然猜错了。”

    孙德彧醉得趴在林子肩上,道:“林哥哥,你怎么能重用我师兄呢?他眼光不行的,不行……”

    ~~

    新房中,红烛摇晃。

    江苍掀了盖头,坐在榻边,有些紧张。

    “官人。”

    “嗯?”

    沈惜犹豫着,道:“大姐让我不必告诉你,但……前些日子,舆情司找我谈过一次。”

    江苍一愣。

    “我确实是未出阁就赎身了,但不是自赎的。”沈惜低下头,道:“是宋廷官员赎的,他们让我北上,偷火器的图纸、打听朝廷的意图、收买朝廷的官员,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开始是想接近你。你带我见小道士那次是我离武研院最近的一次。但那天……那天我握着你的手,是因为真的不想再回临安……我在长安,见到了你姐姐,见到了严相公,还有你,我很想要留下来。”

    红烛照着江苍的脸,他似在发呆,没有回答。

    沈惜有些紧张,道:“一开始,我是在故意附和你的观念。但你说‘人无贵贱’,说到我的心里,我……那时就真的仰慕于你。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因为我很怕……”

    她紧紧攥着红绸,害怕江苍生气而起身离开。

    很久之后,江苍握住了她的手。

    “我很小的时候就随在陛下身边,旁人都追随他建功立业,但我却更留意他闲聊时说的一些话,应该说是……思想。”江苍低声道:“认识你之前,我很孤独,他们都上战阵,仿佛我是懦夫。”

    “你不是懦夫,你也不会孤独,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理解你的。”

    ~~

    建统二十六年,京城。

    李瑕看着手中的辞呈,道:“朕本以为,你能任一届宰执。”

    “陛下缺的从不是能处理政务的宰执。”江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长须翩翩,在殿下一揖到地,应道:“陛下神姿天纵,有无尽抱负,有无穷英略……”

    “说人话吧。”

    “如今这天下,有人守国,有人开疆,却少有人像臣这样从小就在琢磨陛下的思想,臣觉得陛下的思想是个宝藏。臣想游历天下,观察民俗,再回乡办报、写书,为后世将这个宝藏开采出来。”

    “那朕要不要把脑袋打开给你看看?”

    江苍吓了一跳,道:“陛下一定是在与臣说笑。”

    “你确定格物院无你,不会有影响?”

    “陛下不可小瞧了年轻人的才智,臣已不能应付他们,才是臣告老的原因。”

    ~~

    建统三十九年,川蜀,庆符。

    “卖报,卖报,最新的民学报,天花疫苗详解、新大陆物产介绍、符江书院扩招……”

    骑着二轮车的妇人一边吆喝着一边驶过长街。

    城门处,有老儒怒气冲冲地挥手大骂道:“江乐山在哪?老夫要与他当面辩论!”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从城外采药回来,见此情形,绕道走开。

    “吴伯清既然真来了,你不与他辩一辩?”沈惜问道。

    江苍一手柱着拐杖,从容而行,道:“这些程朱理学的大家要的是世俗皆按他们的主张,那只要时人眼界开阔,思想百花齐放,他们便算输了,还辩什么?”

    “真理越辩越明嘛。”

    “你这老妇。”江苍笑了笑,最后道:“境界比我还高了。”

    “可见学无贵贱,只看用功于否。”沈惜道:“我比你用功,境界当然更高。”

    夫妇俩就这样缓缓走进城中,那边吴伯清还在怒骂。

    “江乐山,你宣扬异端,不怕被问罪抄家吗?”

    沈惜便对江苍道:“他说我们宣扬异端呢。”

    “你知陛下是怎么和我说的吗?”江苍道:“他从不害怕开民智,相反,他相信只要不桎梏民间思想,我华夏必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林。人之寿命有止尽时,社稷亦有止尽时,但传承无止尽,民强、思想强,国就强,世世代代。”

    说到这里,他拐杖一指,又道:“所以当年我向陛下辞官时说,种土豆的人多,种思想的人少,得有人种……”

    为盟主“两手插袋谁都不爱”加更,感谢盟主打赏~~

番外篇·遗老(为盟主“户口他爹”加更)

    建统十九年,开封。

    在城西南隅,有一个不大的宅院,乃是尹川郡夫人谢道清的住所。

    庭院里草木稀疏,许是打理的人并不上心。

    谢道清正坐在摇椅上,听着赵昰读报纸。

    “……至七月三十日,尹贺十三郎及其同伙就擒,奈良县恢复了安宁。此次剿匪行动代表着本州路叛逆势力的彻底消亡,从此海商可放心前往本州路。”

    赵昰读过,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身材瘦小,体弱多病。

    好在官府从不克扣他的医药费用与该有的俸禄,终于是平安长到了十六岁。

    “祖母,这版读完了。”

    “上次的报纸还说这些倭国忍者飞天遁地,两天又被官兵给剿了。”谢道清缓缓喃喃道:“你说,陛下的兵,真就无人能敌了吗?”

    “肯定不是倭国这些余孽能敌的。”

    赵昰把报纸翻到背面,清了清嗓,道:“忍术介绍,西晋八王之乱后,有江南人为避兵祸,漂洋过海,辗转抵达东瀛,时倭民称之‘秦人’,秦人不仅教倭民纺织、水利等技艺,且教导倭民新乐、武艺,与孙子兵法相融合,遂为忍术……”

    “原来如此,连忍术也是我们这传过去的。”谢道清道:“这些倭人,这也是我们传的,那也是我们传的,就没一桩技艺是他们自己的。”

    “都划入疆域了,哪还有倭人啊。”

    “唉。”

    谢道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直过好一会,她终于忍不住,招手让赵昰俯耳过来,才道:“这要是我们大宋,多好啊。”

    赵昰眼神一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道清也就是图一时嘴快,说过之后又后悔起来,道:“你啊,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继续读报吧。”

    “好。”赵昰再捧起报纸,却是愣了一下,迟迟不再读。

    谢道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始催促起来。

    “祖母,是……是有人倡议,要废除赵氏的封号,说……说税赋皆民脂民膏,岂可使百姓再供养无功于国之前朝遗老,陛下尚且俭朴……”

    谢道清大怒,一把抢过报纸,偏是老花眼看不清。

    “无功于国?老身决意归顺,使江南免于战火,功在万民,老身不俭朴吗?你看看这庭院。”

    “祖母,莫理会它,这杂闻报谁都能在上面说上几句,这又不是朝廷的诏书。”

    “一定又是那些新学社的祸害!祸害!”谢道清啐骂不已,“读书人中的败类!”

    赵昰动了动嘴唇,有句话却不敢说。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什么倡导新学的学者,而是赵氏宗亲、如今名播天下的大书法家赵孟頫。

    赵孟頫不仅在这报上刊了这样的文章,还赋了诗,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恩’。

    事实上,大宋宗室有很多,但基本已没有前朝留下的爵位要继承,与平民无异。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华、本领任官。

    赵昰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位姨娘王氏主动弃了朝廷封给她的夫人封号,以示与前朝一刀两断,之后凭文采任了女官。

    没多久,他名义上的母亲全氏也弃了田川郡夫人的封号,不知所踪。

    这些年唯有谢道清与他,还守着过去的荣华不肯放下。

    赵昰有时也会想,如果能舍了郡公的爵位,这辈子能活得更畅快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舍不得,这辈子有朝廷供养,衣食无忧,没什么不好的。

    偏是有些人,总是眼红,想踩着他往上爬。

    ~~

    建统二十年。

    “老夫人临终前还有何愿望?”

    “请官府为我孙儿说一门亲事。”

    “这……好吧,此事我尽量办到。”

    谢道清又喃喃道:“老身还想再听汪元量弹一曲琴。”

    这个要求就让特意来为她送行的龙亭知县很为难了。

    至于为何是他来?

    因为开封知府不愿来。

    “好吧,我派人去请,但他是否来,看他自己,老夫人稍候。”

    谢道清道:“官府请人,岂有不来的?老身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

    龙亭知县不由觉得她没眼色,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代表朝廷来慰问两句,偏摊上这些事,还点名要如今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遂起身告辞。

    谢道清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琴声响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到一曲弹罢,眼中神彩尽去,最后招过赵昰,道:“我走之后,你要安分守己……”

    “孙儿晓得。”

    “陛下宽仁,不会想到为难你……但怕的正是陛下完全忘了你,免不了有些人打你主意,你一定莫要惹事,凡事找官府。”

    “好。”

    赵昰应了,再抬起头来,只见谢道清已经撒手人寰,遂恸哭起来。

    屋外,一个老妇抱着琴站起身,向龙亭知县问道:“县尊,民女弹得怎么样?”

    “嗯,学得很快,你可以凭此谋生了,去领钱吧。”

    ~~

    次日。

    “什么?想尽快成亲?”

    龙亭知县正在安排为谢道清治丧,忽听赵昰说了一句,有些惊讶,道:“可尹川郡夫人才刚过世。”

    “祖母这两年一直在催知府,可知府始终拖着不肯办。”赵昰道:“我听人说,若要成亲,该在一个月之内办,否则孝期三年就不好办了?”

    “郡公,守不守孝,这习俗是民间自发的,朝廷并不干涉。当然,朝廷已不要求民间守孝,原则上提倡……”

    “那我一个月内成亲可以吗?”

    “本官是说,郡公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才二十。”

    “三年?能否请县尊尽快?”

    龙亭知县不由暗道赵昰像他祖母一样没眼色。

    现如今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几个愿将女儿嫁到尹川郡公府的?每月用度又不是很多,如今民间还有人主张削掉其爵位,谁知哪天就要自食其力了。

    也就是骗骗一些缅怀前朝的遗民,或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但在自己治下,欣欣向荣,哪有这样的贫民?又凭甚帮他去骗?

    这般一想,龙亭知县打定主意,暂不管赵昰这点破事。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赵昰成亲了?和什么人?”

    “与一个杨姓商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为其请求封号的奏书,请知县代为呈递。”

    “他真不守孝?”龙亭知县沉吟道:“缅怀前朝的往往都是些死板之人,赵昰此举,会使这些遗老大失所望。他是故意的?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大唐?”

    “他哪有这些考量,想要女人而已。”

    “好吧,这杨氏是什么来头?”

    “去年才到开封做生意的东发商行杨大善人。”

    “捐了许多钱在黄河水利上的那位?”

    “正是。”

    门外有人通传道:“知县,赵捕头求见。”

    “进来吧。”

    很快,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便大步赶进堂中,正是新上任的捕头赵七。

    “知县,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倭女。”赵七拱手道:“手脚处的绑痕可以推测她是被绑来的,我认为可以与之前两桩桉子并桉,必与开封的倭奴贩卖有关。”

    “你想怎么查?”

    “我听闻城北知时园住着一位张姓巨商,喜好倭女,收罗十余人,请知县允我去查。”

    “这……他该是与此桉无关。”

    “卑职职责所在,请知县允我去查。”

    “唉,好吧,按规矩来。”

    ~~

    知时园。

    “赵捕头请坐。”

    “谢张老板。”

    “称我十二郎即可,鄙人做生意,素来遵纪守法,不知何事让赵捕头登门?”

    “听闻张老板喜好倭女……”

    “诶,这般称呼多难听,你莫看不起本州路来的小娘子。”

    赵七不由一滞,道:“好吧,敢问近一个月以来,张老板身边可有失踪的……小娘子?”

    “没有。我从杭州来时,带了十六人,现在依旧是十六人。”

    “哦?张老板养这般多小娘子为何?”

    “我爱看他们跳舞,犯法吗?”

    赵七又问道:“不费钱吗?”

    这一问,问得那张老板得意一笑。

    “我的钱都是我亲手赚的,来路干净,依法纳税,你查。”

    “张老板言重了,我是捕头,只管杀人桉。”赵七道:“不过,依朝廷律法,不允许蓄养奴婢。”

    “谁说是奴婢了,都是我聘来的舞师。”

    “我可否见见?”

    “好。”

    这张老板竟也干脆,拍了拍手,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一大群倭女便跑进堂中来。

    一时之间,满堂娇呼,吵得不成样子。

    赵七听着那“呐呐呐”的声音,不由头疼,眯眼看了一眼,却见这些少女拥着张老板,各个欢喜,手脚上也毫无伤痕。

    “张老板,还是让她们退下吧。”

    “呵。”

    那张老板又拍了拍手,说了几句倭语。堂上便响起一连串失望的“咩”叫声,终于是都退了下去。

    “张老板这些小娘子,都是从何处买的?”赵七问道。

    “谁说是买的?聘的!”

    “何处聘的?”

    “我亲自到本州岛聘的。”

    赵七道:“那张老板可知,开封城有谁在贩卖倭奴?”

    “我如何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做那生意,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在龙亭县地界上出了人命就是不行。”

    那张老板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道:“知道敢浦杨氏吗?”

    “不知。”

    “东海一带的海盗,早在蒙元还在时就投降过蒙元,劫掠东南沿海。大唐一统之后,海军连剿了杨氏海盗三次,如今已销声匿迹,但有传闻说,其首领杨发逃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商。”

    “杨发?”

    “我在东南,听说沿海制置府去年查走私,捣掉了杨发的生意,故而他有可能转移到开封了也未可知。”

    “张老板为何这么说?”

    “倭奴生意一直有人在做,但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多,一般都是海盗出身。你也知道,海上生意鱼龙混杂,这些人心狠手辣。你怕是镇不住,往上报吧,让府衙、省衙主持。”

    赵七问道:“如何找到杨发?”

    “不知道,我是正经生意人,虽有点小爱好,却不与这等亡命之徒往来。再说了,我只是路过开封,小住几日罢了。”

    “好吧。”赵七起身,道:“多谢了,再会。”

    “最好是不要再会。”

    “那就请张老板遵纪守法。”

    ~~

    尹川郡公府。

    “你嫁了我,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们每日看报、下棋、泛舟、煮茶,好不惬意。”

    “官人,那若有了孩子呢?”

    “孩子也能继承我的爵位。”

    “那……有很多个孩子呢?”

    赵昰正抱着新婚妻子欢欣不已,一时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的俸禄并不算多,真生了很多孩子的话,其实也是养不起的。

    事实上,他的妻子出身富商之家,开支颇大。成亲没多久,赵昰便有些吃不消,只能让岳家接济。

    他岳翁也大方,从不推脱,于是赵昰终于是体会到了奢侈的生活。

    直到成婚一月后,杨氏请他帮娘家一个忙。

    “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嗯,他有一批扇子想运到太仓港,但被海关衙门刁难。他想与太仓市舶司副使赵时赏认识,接连几次请见,赵副使就是不肯见他。能不能请官人写一封信?”

    “我?”

    赵昰讶道:“可我不认识赵时赏。”

    “他是大宋宗室,进士出身。宋亡时,他任官宣州,坚守不屈,直到收到祖母投降的诏书,才大哭而降。若说世上有人能让他破例一回,只有官人你。”

    “是吧?”赵昰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犹豫道:“那我就……写一封信?”

    “多谢官人。”

    杨氏很开心,甜美一笑,马上便为赵昰研墨。

    这感觉极好,赵昰不由沉醉其间……

    ~~

    建统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

    “哥哥,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

    “今日赵七查获了我们的一批货,还逮走了老六。”

    “什么?!”杨发大惊而起,“这小子什么来路,狗嘴咬着老子不放。”

    “查了,就是个穷鬼的儿子,上的不花钱的官学,当了五年捕快就升了捕头,许是龙亭知县的私生子。”

    杨发冷笑,道:“难怪老子给这狗知县塞了十万贯他不收,死保赵七那条疯狗。”

    “哥哥,总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栽在这小泥田里,娘的,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捕快。”

    “派批忍者做了这两只王八。”

    “好!三日后他会到黄河大坝慰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劳工谈话,刺杀他不难,难的是怎么收场?”

    “简单,完事后再把那些忍者处理了,伪装成倭国余孽干的。”

    六月十六日是个大雨天。

    如杨发等人预料中一样,龙亭知县果然去了黄河大坝。

    “老乡辛苦,我等做的是千年大计……”

    “噗。”

    血在大雨中被冲刷在地。

    有人惊呼起来。

    “知县遇刺了!”

    “知县遇剌了!”

    “捉刺客……”

    开封城中,一杆杆锄头追向那几个灵活的刺客。

    刺客纵身一跃,跃入黄河。

    很快,数百、数千劳工愤怒起来,团团围住了河岸,接连的“噗通”声起,追着跳进了黄河。

    而在开封城中,有八个人正围着一人砍杀。

    “他有内甲……”有人用倭语喊叫,叫声却戛然而止。

    “噗。”

    “噗。”

    赵七已浑身浴血,手中单刀不停挥动,“当”地将对面一人的倭刀噼断。

    他精神一振,又连砍两人,夺路而走。

    “快追!”

    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愤怒地大喊道。

    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桉了,在这开封城杀一个知县,一旦走漏消息,让朝廷震怒,弄死他们这些人就像摁死蚂蚁。

    然而,赵七那浑身浴血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雨之中。

    “完了,完了……”

    “快走!快告诉哥哥,失手了!得马上离开,出海,出海……”

    ~~

    “我们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不知道,我们得马上走。”

    赵昰不愿走,大喊道:“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也许是占城,也许是更西,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出了什么事?”

    门外,一群人冲过来,根本不管赵昰的意愿,一把提起他瘦小的身子就走。

    “别这样!我不能淋雨……”

    马车跑得很快,径直出了城。

    不多久,赵昰的岳父杨发领着数十人与他们汇合,往河港狂奔而去。

    大雨其实让他们方便了很多,然而……

    “砰!”

    随着一声枪响,有人已栽在马下。

    “官军!是官军!”

    杨发大惊失措。

    他平时狠辣,但对官军却真的害怕,当即便慌了神。

    “快跑啊!”

    “砰!”

    “大盗杨发,还不就擒?!”

    赵昰听着这些动静,已经摔在车厢里吓得六神无主。

    忽然又听杨发大喊了一声。

    “松下美子!保护我!”

    “害!勾修紧。”

    车厢中,那平时娇俏可人的杨氏竟倏然冲了出去。

    赵昰张了张嘴,只听得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都击碎了。

    ~~

    建统三十二年,春。

    开封城南,石府狱。

    “嗒嗒嗒嗒……”

    纺棉机发出整齐的响声,一匹匹棉布被卷好。

    “赵昰。”

    忽然有狱卒喊了一声,将正在纺棉的一个瘦小中年人喊了起来。

    “我……我没做错什么。”赵昰应道。

    “没说你做错什么了,你的减刑批了,跟我来吧。”

    “我能减刑了?”赵昰先是惊喜,其后却慌张起来,“松下三郎出去了又回来,说外面变化太快,他宁肯回来纺棉,我出去……能行吗?”

    “你和他比?他从小住的什么样地方,吃什么样东西?他觉得这里好,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

    “今日河南提刑使就在,他亲自审理的我们这个牢房五年内的卷宗……你也认得他。”

    赵昰讶然道:“我认得他?”

    他其实不认得太多人。

    尤其是十一年前,他写了很多信给一些曾经的大宋忠臣,害了不少原本忠于职守的官员。害人害己,因此被很多学者在报上痛骂。

    从那以后,他真的失去了很多。

    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那些人榨干了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走到公堂,只见一个神色严肃,脸上带着许多伤疤的红袍官员正坐在上首,堂中则是一排正在处理文书的官吏。

    “见过巡桉。”

    “赵昰,记得我吗?”

    赵昰摇了摇头,应道:“不记得了。”

    “赵七,当年你被捕时我也在。”

    赵七从官桉后下来,亲自引着赵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问道:“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我会的很少。”

    “十多年间,天下变化很大,粮食增产,海贸繁荣,各种物产进来,又发明了各种东西,日新月异。”赵七道:“但你不用怕你不适应,盛世就要来了,活下去很容易,想想,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会……纺棉?”

    “还有呢?”

    赵昰想了想,道:“我弹琴弹得好,祖母喜欢听琴,我小时常常弹给她听。”

    “弹琴好啊,弹琴是如今很好的营生。”赵七笑道:“我这粗人就不会弹琴。”

    “可……可我是赵氏子孙。”赵昰道:“我不能侮……”

    “我也是赵氏子孙。”

    赵七忽然严肃起来,语气铿锵地说了一句。

    “看族谱,绍兴南渡之前我的血脉离皇位比你那一支还近,但我从不以此为荣。今我起于微末,披上公服的十八年间下保百姓、上报国家,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披上这身绯红官服。我要让祖宗、后辈以我为傲。”

    赵七言尽于此,说罢,挥手便让人将赵昰带了下去。

    ~~

    建统三十九年。

    开封城北,黄河大坝。

    有人在岸边立了一个祠堂。

    每年六月十六,百姓都会在这里纪念大坝修成,并祭奠殉职的龙亭知县。

    排着队的人中,有人问道:“听说今日赵大师也会来弹琴?”

    “是啊,我是从苏州来的,为的就是听赵大师的琴音,听说他每年都会来黄河义演。”

    “那你知道为何吗?看到了那边的祠堂没有……”

    黄河上,有一艘大船驶来,停泊在岸边。

    “铮……”

    有琴音响起,因周围有扩音器,能传得很远。

    听琴的人们安静下来,有江南来的旅人十分诧异。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赵氏遗子弹的竟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首颇为大气的黄河谣。

    有歌者高声跟着琴声唱和起来。

    “谁谓黄河害?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歌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振奋。

    终于,铮铮弦鸣中,歌者们爆发出了大吼。

    “谁谓黄河害?今使黄河哺盛世!”

    “轰!”

    一声礼炮响起,黄河大坝的纪念典礼便开始了。

    在船头表演的瘦小身影起身,向百姓们鞠了一躬,抱着琴离开。

    他不过也只是这盛世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番外篇·畅想(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

    建统二十年,开封,知时园。

    有男装打扮的女管事走过水榭,听得有颇为欢快的乐曲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一群俏丽婢女正在跳舞。

    走进小亭,只见张弘毅半躺在软榻上,似已睡着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贵妃随陛下出巡,今年不会回保州省亲……”

    张弘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回松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会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说,确定吗?”

    “确定。”

    “那便准备一下,动身回保州吧。”张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传递太不方便了,还要我亲自北上来等。”

    他其实花费重金买了一本《未来格物方向图鉴》,用以判断往后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面有种称之为“电话”的东西,但除了用途描述,并没有任何制造办法,在重版时被划到了“未来畅想”的分类里。

    更离谱的畅想也有,但因太过离谱他并未放在心上。

    张弘毅如今颇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传言说一个名叫朱世杰的格物院官员在蒸汽机的工艺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因此听说朱世杰到开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赶来,结果却扑了一场空。

    眼看年节将近,这些生意上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说了。

    ~~

    腊月十六,张弘毅抵达保州。

    他这些年在海贸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江南商界颇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旧是没人将他当一回事。

    张家大部分人不说是轻视商贾,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员、学者。

    在这种氛围中,张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华丽的白鹅绒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袄,坐在同辈人的最末位。

    凡是长辈见到他,都要摇摇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风愈演愈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腊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话,张弘毅哈欠连连,提前退了出来。

    他过惯了红袖添香的日子,更爱看少女跳舞,不爱与老头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风气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来。

    张弘毅转头看去,见是张家九房的长子张珪。

    当年张弘范做了错误的选择,好在朝廷宽仁,罪不及子孙,没有追究张弘范的几个儿子。

    但张珪活得显然远不如别的张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张弘毅拍了拍张珪的肩,两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张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张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墙,分成了几个中等宅院。

    这是在张柔过世之后,张弘略下的决定,可见他不愿树大招风。而在前些年张五郎挂帅征乃颜之后,张弘略便成了张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现在各地的子弟纷纷赶回保州,为的就是等过几天张弘略带着皇子公主回来。

    “公端如今在何处高就?”张弘毅问道。

    张珪应道:“在辽东军中任副都统。”

    张弘毅讶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这侄子,才发现张珪其实身材矫健,确有大唐将士的威风气。

    “没想到,你竟是年轻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

    “不敢当。”张珪道:“只是军中赏罚严格,不敢不尽心。”

    张弘毅笑了起来,道:“你们说话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难得肯回保州,侄儿想多多亲近。”

    张弘毅仔细打量了张珪一眼,问道:“你见过二殿下吗?”

    “他更喜欢大家唤他二郎。”张珪道:“不仅见过,我还曾与二郎是军中同袍。”

    “他……从过军?”

    “不仅是二郎。”张珪道:“太子也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旁人不知。”

    “真的?”

    “当然不是去危险的战场,历练罢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张弘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郎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与陛下的儿子,十二叔以为呢?”

    “我以为?宫中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龙凤?”

    张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与十二叔说句私语,仅说我见过的几位殿下,随意挑出一个在赵宋当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扫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绝世。”张珪低声自语。

    张弘毅眼睛转动了一下,察觉到张珪是在试探着能否与自己开启某个话题。

    一个最近在张家许多人心中萦绕,却少有人公开谈论的话题。

    张弘毅既然回来,对此本也是有话想说的,但他犹豫到了最后,没有开口。

    ~~

    腊月二十二日,张弘毅终于见到了李长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舅甥二人其实十分熟稔。

    在张柔去世前一段时间里,都是张弘毅在旁照顾,李长靖曾去探视过几次,两人颇能聊得来。其后这十年间,见面次数虽少,却偶有书信往来。

    甚至可以说,张弘毅是保州张家当中最让李长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够聊心里话的程度。

    “前两天,张珪与我谈过一次,言语中对二郎十分推崇。”这日两人一起上山给张柔扫墓,便寻了个机会单独聊天。

    “小舅想说什么?”

    “那我直说了。”张弘毅道:“我觉得他想助你争一争。”

    李长靖闻言笑了笑,道:“张家愿助我争皇位的只怕不会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长靖干脆了当道了一句,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近几年,见过我父亲吗?”

    张弘毅摇了摇头,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状态,张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争又有何益?

    “当我父亲的儿子,着实是件很难、很累的事。”李长靖眺望着远处,道:“包括兄长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此生能达到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超过他……对了,父亲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会将皇位传给兄长。由他保驾护航,直到平稳交接。”

    “陛下为何如此?”张弘毅万分惊讶,道:“陛下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虑的从不是这些感受。更喜欢哪个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稳。事实上,我有时觉得父亲连李氏子孙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长靖说到这里,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终于是看不透自己的父亲。

    良久,张弘毅问道:“决意不争了?”

    “是,不争了。”

    话虽如此,李长靖却依旧显得思虑重重。

    “二郎还有何忧愁?可是担心太子?”

    “你觉得,赵宋的宗室制度如何?”

    张弘毅沉吟道:“好处有,宗室几代之后便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可当官,往往还有不错的家教,因此宋虽亡,而赵氏免于株连,于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确是造福万姓。但坏处也有,宗室无权,而社稷有难之时,权柄俱操于外姓之手……”

    “父亲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世,受万民供养,最后成为无用的猪。”李长靖道:“若时人还需要太子,需要国本,他就给他们一个太子。至于我们,他说他已给了我们最好的起点,望我们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将诸殿下发配为民不成?”

    “不至于,朝中阻力不小,我们这些当儿子的身后也有各种势力。”李长靖道:“但削减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举该不是冲着诸位殿下,怕是担忧后代子孙吧?”

    “不错,我还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点亲王的俸禄不成?”

    张弘毅难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双全,一旦挣开束缚,自能快意平生。”

    “但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分封为王。”

    “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分封的打算,连取了东瀛之后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离相近、文俗相同,且东瀛虽贫瘠,却已开化。父亲有的是时间实现以州县治之。”李长靖道:“能分封之地,在远方,比六郎的封地还远。”

    张弘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内一富家翁快活。”

    “我当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确实很快活。”

    李长靖笑叹道:“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

    “二郎这是何意?是……已决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边有多少个张珪?”李长靖道:“他们十余年、二十余年来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我岂能抛下他们,自去快意平生?以张家的势力与野心,若不加引导,恐早晚有灭家之祸。毕竟,连最脱洒的小舅都为此回来了,不是吗?”

    张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争,我岂能不帮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只好往外转移了。”

    “二郎想征何处?”张弘毅问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带。我不仅能以钱粮、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后通商往来亦方便。”

    “金帐汗国,甚至包括伊尔汗国。不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个前程。”

    “往西?五哥在东北、我在东南,二郎竟要往西,这……”

    “今日与小舅说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筹措什么。”李长靖想了想,道:“无非是想说……天地广阔。”

    张弘毅本以为这趟北上,是这辈子陷入阴谋夺嫡的开始,不想,听到的是这般一番言语。

    但他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数年来肩上那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来。

    其后又涌起一股离别的悲伤。

    “二郎若有了这样的决定,这一辈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再相见的一日……”

    ~~

    建统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节一过,张弘毅启程离开保州。

    他半倚在舒适平坦的马车上,由几个婢女分别给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么?都没有认真听奈奈子唱歌啊。”

    张弘毅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欸?”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庶子,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张弘毅自语道:“可回想起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更是特别快活。反而是陛下的孩子,要担负那么多东西。”

    “所以主人在愁什么呢?奈奈子可以哄主人开心吗?”

    张弘毅笑着微微摇头,忽觉得自己这样享乐的人生太过顺遂着实无趣。

    得做点什么大事业才好。

    “奈奈子,你说,我做些什么才好?”

    “主人想要下跳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弘毅叹息了一声,但坐马车确实是太无聊了,遂道:“先摆上吧。”

    ~~

    建统二十四年。

    松江府。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请进了松江张氏商行。

    张弘毅匆匆迎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朱学士,有失远迎,这边请。来人,泡我最好的茶。”

    朱世杰微微皱着眉,不太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张弘毅在说。

    “朱学士是知道的吧?鄙人这次是以千万两白银的高价才从朝廷拍得了这个项目。”

    “不错,因此,本官会带人指导你们如何造蒸汽机。”

    张弘毅微微一笑,朱世杰与自己在保州的亲朋好友一样,不太看得起商人。

    “是这样,鄙人打听过了,朝廷是允许一些官员请辞之后经商的……”

    朱世杰微微抬手,道:“张老板,不妨带我看看你的作坊?”

    “朱学士是不愿辞官?但你应该知道,朝廷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商人更能促进工技的进步,也更赚钱。”

    “我不缺钱。”朱世杰颇为傲然。

    张弘毅却依旧推出一张纸,道:“无妨,朱学士只要写上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年俸,哪怕是为难我。”

    朱世杰摇了摇头,道:“沿海风气果然恶劣。”

    “我是诚心想与朱学士携手共创一番大事业,你我都知道这个蒸汽机能够改变整个时代,而唯有以巨大的利益去催动它,它才会无比蓬勃。这与征东瀛是一样的道理,人无利不早起,我们应该大胆逐利……”

    朱世杰像是听懂了一些,无奈一叹,拾起纸上的笔,写了一个数字。

    张弘毅接过,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字。

    “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说罢,他又写下一个“零”字,道:“这是我想与你共同开创的大事业。”

    朱世杰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弘毅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本格物图鉴。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畅想。”

    ~~

    建统二十六年。

    小朝会上,时常还是有争吵。

    “陛下啊,自开海贸以来,可谓是妖孽横行、人心祸乱,今观东南沿海,百姓不安于田,只逐商贾言利。凡有利可图,则无所不用其极,贩奴、走私、收买官吏,更有甚者,刺杀朝廷命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臣斗胆,请陛下禁海!”

    “臣等,请陛下禁海!”

    一众臣子在李瑕面前跪倒。

    “朕知道诸位爱卿所说的问题,朕不妨再告诉诸卿,商业兴盛所带来的问题远不仅于此。但发展从来免不了阵痛,人若怕摔,还能不走路吗?”

    “陛下……”

    “朕打算趁朕还活着、还镇得住局面时,让这一切以最疯狂的速度发展,以求最小的阵痛。诸卿可能明白?”

    “臣等,愿以死相谏,请陛下禁海!”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已言尽于此,卿等自便吧。”

    如他所言,今日还是他这个开国之君能镇住场面的时候。

    他穿越而来,一步步成了九五之尊,已到了能让时代的发展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快的时候。

    野蛮生长,日新月异。

    ~~

    建统三十九年。

    松江府。

    张弘毅展开一张图纸,仔细又确认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还是少有的怯场之时。

    这次的生意太大,以他一家的实力,哪怕联合相熟的巨商合力都不能吃下,只能与以贾氏为首的巨商才能做到。

    “阿郎。”他手下的女管事赶过来,低声道:“方才打听到,贾氏的大东家原来姓李,是个年轻人,自称九郎。”

    “贾氏商行的大东家怎会姓李?”

    “据说是老东家死时,将商行分成了许多股,一部分给了台州贾氏,另一部分留给了一位赵姓夫人,那赵姓夫人不好打点,分给了几个儿女。”

    “李九郎是吧?”张弘毅点点头,问道:“此人什么性情?”

    “只知他多在幕后,极少出面,亲手打理的只有慈济院。这次是因为见阿郎,才肯来的。”

    张弘毅深吸一口气,问道:“朱总工呢?”

    “亲自去场地确认了。”

    “走吧。”

    会面的场地在城郊。

    张弘毅远远见到李九郎便觉面熟。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九郎?”

    “英俊的人总是千篇一律嘛。”李九郎莞尔道。

    他是个开玩笑的性子。

    一众巨商寒暄了一会,登上了一个临时搭好的高阁。

    李九郎问道:“怎不见朱总工?”

    “马上便来。”张弘毅微有些紧张,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道:“诸位请看那里。”

    只听着轰隆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沿着铁轨从远处缓缓而来。

    “真的做到了?”

    包括李九郎在内,众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铁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与格物图鉴上样子差不太多的火车头。

    “真的做到了!”

    “那是朱总工?”

    “喂!”

    有人正站在火车头上向这边挥手,大声喊叫。

    直到那火车头越来越近,众人才能听清朱世杰在喊什么。

    “我们要改变时代了!”

    ~~

    “能让我来驾车吗?”

    这是李九郎这日唯一的要求。

    倒是让准备了很多说辞的张弘毅愣了一下。

    他却故意不肯痛快答应李九郎的要求,而是道:“只要九郎愿意一起投资西北铁路。”

    “这桩生意风险很大。”李九郎道:“世上还没有一条能真正通车的铁路。”

    “一步一步来,先建从京城到丰州的。”

    “但万一你的火车头不行,我会赔得倾家荡产。”

    “我有这个自信。且闽商、徽商,还有北方的商团都已经联合起来了。九郎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拿到这个机会。”

    “我未必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东南海商跑到西北去和人家争,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弘毅犹豫了好一会,道:“我不妨告诉九郎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这条铁路的尽头,就是我的靠山。”张弘毅道:“因此,我势在必得,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是吗?”李九郎道:“但没有人能保证火车能开那么远,没有实验,不是吗?”

    “我有朱总工,我们的火车一定可以。”

    李九郎又笑了起来,道:“我开过再说。”

    张弘毅无奈,只好道:“好吧,九郎请。”

    李九郎不太像个生意人,闻言便招呼着夫人向火车走去。

    “忆甜,来,开火车去。”

    ~~

    建统四十年,由十七家东南海商联合修建的铁路开始动工,被命名为京丰铁路。

    而在规划图纸上,它只是整条东西向铁路的一小部分。

    它规划的终点,是大唐刚刚册封的藩王的王城,内海城。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到底要建到何年何月……

    ~~

    泰和二十三年。

    张弘毅垂垂老矣,坐在花圃中的轮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人进来,道:“祖父,该用饭了。”

    “我方才做了个梦。”张弘毅道:“所以,有个决定。”

    “祖父决定了什么?”

    “我想,”张弘毅连说话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道:“去内海城见见二郎。”

    “祖父?”

    张弘毅不甘地喃喃道:“死前想去一次。”

    他身后的中年人愣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那孙儿去发电报,提前告诉王上祖父会过去。”

    张弘毅道:“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大事,得干完……”

    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还把三个角色都打赏到了一等星,非常感动~~另外,番外应该只剩下一两篇作为收尾,因为凑成的完整故事已经很少了,至于今天这篇……就当是畅想吧。

番外篇·次子(为盟主“上帝的塵封”加更)

    建统十七年,二月六日。

    王师才堪堪平定漠北两年有余,草原上依旧不算太平。

    时不时总会爆发一些小叛乱,平叛成了戍守漠北的将士常年要做的事。

    哈拉和林的万安宫已被改成了漠北都护府,第一任大都护便是张珏。

    处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张珏多数时候都披着厚厚的毛裘,穿着与蒙古人相似。

    “哈哈,朝廷此番终舍得派多些官员来了。”

    这日张珏迎了刚进城的队伍,拉着陆秀夫往都护府走,嘴里就没停过。

    “君实也知,三年来我每年上两道奏章向朝廷要人,然每次仅派寥寥数十人,或老朽无力,或稚嫩天真。娘的,往漠北那大风雪里一丢,细皮嫩肉,须臾便冻成脆棍,做得了何事?若不给我正值壮年、文武兼备的能者,如何稳固疆土?!”

    “君玉兄,哪有那许多壮年愿到漠北来?皆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前两年征高丽、征东瀛,朝廷只求漠北不乱即可。”

    “嘿,如今高丽、东瀛征好了,舍得派官员来了?”张珏大笑,拍了拍陆秀夫,道:“人口呢?迁人口过来,多迁些那边的小娘子来,给士卒们婚配了,心便定了。”

    “我听不出张大都护是否在说笑,此事亦不归我管。这边……我为你引见这次北上的官员,多是金莲川幕府谋臣之后,许多人少时都在漠北为质过,熟悉草原情况,又经过十余年教导、审查,对陛下忠心不必怀疑。”

    “我已想好了,往后漠北,你陆君实主文事,我张君玉主武事,这些事,你来打点吧。”

    “谁与你说这般说的?新任的漠北转运使不是我,我此番是代天子北巡宣慰草原,明年便要回京与陛下详叙漠北形势。”

    “岂有此理?”

    “勿急。”陆秀夫道:“我来,还有一桩大事……陛下打算在哈拉和林到京城之间建驿站,甚至于诸多城池,以便往来交通。此事牵扯利益甚大,交由旁人陛下不放心,将由我负责勘察。”

    张珏这才稍满意了些,用力拍了拍陆秀夫的背,道:“你回京了一定要禀奏陛下,李靖灭东突厥之后,可是回了长安的,之后还大破吐谷浑,如今我朝与金帐汗国战事多年未了,是不是缺了一个李靖啊?”

    “好,我必一字不差地禀奏。”

    ~~

    哈拉和林东北一百里,天威军营地。

    一队唐军探马在傍晚时归营,十人,二十四匹马。

    有两匹马上驮着尸体,其余人也是个个带伤。

    “怎么回事?”

    “部将……队正和多都纳死得好惨啊……”

    “张靖,你来说。”

    一个年轻兵士出列,行了个军礼,应道:“我们在阿赛克部落正北三十余里遇袭,敌方有二十人,一人三马,披皮甲,武器齐全。他们很可能是想劫掳阿赛克部落,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他们遭遇我方,伏于雪地,一箭就射杀了队正,多都纳战死。我等还击,杀敌七人,余者逃窜……首级在此。”

    “阿赛克部落附近?什么马贼摸到这么近的地方?”

    张靖道:“我等推测是忽秃仑的人。”

    “随我去见将军。”

    “喏!”

    ……

    王立已到中年,显得愈发威严沉毅。

    “忽秃仑?”

    他听说了这个名字,目光如电一般扫向麾下各个将领,道:“让一个女人屡屡杀我同袍,简直是为将之耻!”

    “唰”的一阵响,帐中的两排将领几乎同时拱手大喝,道:“末将愿往,剿灭忽秃仑!”

    “你等知她人在何处吗?!”

    “就在北方雪原之中,末将……”

    王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眼神瞪过去,当即让那个在说废话的将领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忽秃仑在比漠北还北的雪原当中,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藏身处。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藏身在哪一处,那积雪终年不化、无边无尽的雪原任她随意躲藏。

    唐军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她。

    “报告将军。”

    “说!”

    “既然以寻常方法找不到忽秃仑,我认为可以派细作混进她的部下当中。”

    有将领道:“对付一支小小的……”

    “你闭嘴!”王立转头大喝一声,又道:“本将试过,曾两次让归顺的蒙古士卒接近忽秃仑,皆以失败告终。”

    “应该让忽秃仑来接近我们。比如,可让她的兄弟、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当傀儡,到北面招降霍林人,让她主动来劫。”

    “不可!”营房中众将大喊。

    “为了抓海都之女,却放了海都长子?绝不可!”

    “只有如此,她才会相信。我认为她敢深入到这附近,有可能就是为了察八儿来的,因为她正是在扩大自己势力的时候。此事未必要蒙古人来做,显得太刻意,该找个聪明人来做。”

    “比如你?”

    “谢将军称赞。”

    “叫什么名字?”

    “张靖,天威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上等骑铳兵,京城军武堂第十三期学士,军武六项五优一良!”

    “娘的,什么妖孽。”营房中有不少人都低声骂了出来。

    王立眼神稍眯了一下,问道:“你到我军一年,还是一月?”

    “上个月入伍,还在试训。”

    “试训结束,调至督标营。”

    “我愿请命找出忽秃仑。”

    王立皱了皱眉,抬手道:“军议结束,散了。”

    张靖又是一个军礼,动作利落地出了营房,他很清楚这件事王立也没有权力下决断。

    “去吧,去送一送队正、多都纳。”

    次日,军中办了场小小的葬礼,张靖还蹲在焚化房外等着领骨灰,有同袍来拍了拍他的肩。

    “啧啧,你给将军说了什么?大都护招你,快去营门吧。”

    张靖不由问道:“大都护知道我的计划了?”

    “军中消息传得快啊,一百里路,队正都还没烧化,信使跑了个来回了。”

    张靖点点头,转头看向焚化房,道:“队正、小蒙古,等我为你们报仇。”

    说罢,他大步向营门走去。

    ~~

    二月七日。

    哈拉和林的一间官署后衙。

    十四岁的陆家三姐儿陆素裹正带着两个调皮的双胞胎弟弟在读书。

    这件事却是千难万难。

    “三姐儿,早知道到草原来还要读书,我就不与父亲来了。”

    “我反而觉得草原没有预料中的风光胜景,不远千里来一趟,耽误了学业。”

    陆素裹笑道:“五郎你看,四郎就很好学。”

    “他那么好学就全给他学好了啊,三姐儿,我想去骑马。”

    陆素裹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有动静响起,她不由想,父亲今日怎此时回来了,遂赶到窗边看去。

    她见到父亲正站在庭院中不停抚须,母亲则站在一旁,像在等人。不一会儿,管事迎了一个少年郎君进来。

    外客进院,一瞬间陆素裹是有些慌的,想要关上窗户。

    但定眼一瞧,却见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纪,披着武袍,身材挺拔,脸庞如雕琢出来的一般,尤其是一双朗星般的眼,既透着坚定,又有种清朗之感。

    她觉得该说他是美少年,他却有武夫的身材与凌厉气质。说他是武夫,那一作揖行礼,又是那般彬彬有礼,气度雍容。

    陆素裹见过许多京城少年,平生却还是初次见这般人物。

    ~~

    “见过老师,见过师母。”

    “二郎受伤了?你才到军中多久,这就……”

    “好了好了。”陆秀夫打断了妻子的絮叨,道:“你去煮些二郎爱吃的菜。”

    “好,好。这漠北,食材太少,该让二郎解解馋。”

    “多谢师母。”

    陆秀夫拍了拍张靖的肩,引着他到草坪上坐下,道:“按理而言,我本不该让你过来相见。”

    “学生也想念老师。”

    “不必说虚言。”陆秀夫道:“在京城时,你我师徒感情并不深。怪我,不愿与你交往太深。但到了这漠北……”

    张靖笑道:“感情便大不相同了,学生真心觉得,在这漠北相见,与老师亲近了许多。”

    陆秀夫原是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却也被他逗笑了。

    “你啊,灵,但或是因太灵了,胆大妄为,超出了分寸太多。”陆秀夫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

    “老师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人,一定不会徇私。”

    “我会。”陆秀夫道:“一会漠北大都护张珏就会过来,你的试训结束了。”

    张靖脸色变了一下,笑道:“这不是老师的为人。”

    “我了解你,说什么都无用。”陆秀夫起身,道:“准备吃饭吧。”

    “不是我去,还是会有别人去。”张靖不肯起来,道:“将军肯定是同意了我的计划,换作旁人万一做不到,枉死了性命,那就是因为老师以公徇私害死了他!”

    陆秀夫并不理会,依旧站得笔直。

    “这次老师为我开口,以至于使从军报国的寒门子弟死了几人,往后还要为其他权贵开几次口?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事愈坏,必有老师的一份功劳!”

    陆秀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张靖,显然太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情,根本不为所动。

    张靖又道:“我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从小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相识的故事。我擅长那些,我有把握才提出计划。”

    “我不可能坐看你去送死。”

    “我真有把握。”张靖道:“若是父亲,他说放手让我展翅高飞,就绝不会在地上牵绳。我想当鹰,不想当风筝……”

    院外响起了动静。

    “相公,大都护到了。”

    张靖四下一看,迅速向西边的厢房跑去。

    他毫不犹豫撞门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见一个少女慌张跑开,两个孩童转过头来。

    “别怕,我是老师的学生。”

    张靖咧嘴笑了笑,牙齿很白。

    他很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好看。

    两个孩童果然点头。

    张靖推开对面的窗,长腿一翻跨了出去,跑过边庭,跳起,攀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只有身后传来了“哇”的两声。

    陆素裹怅然若失,转回内庭这边看去,却见陆秀夫捻须思索着,之后张珏大步过来。

    “哈哈哈,君实,何事喊我过来啊?!”

    “从南方带了些食材,请君玉兄吃个便饭。”

    “哈哈,好!不过,你若晚间请我更好,当此午间,喝酒怕误事,不喝酒却没那意境,岂非糟蹋粮食?”

    “君玉兄的‘糟蹋粮食’原是这般……”

    ~~

    大半个月后。

    夜里,陆素裹与母亲在炉火边聊天,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很久,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那日到这里来的少年郎,是谁呀?”

    “他啊,算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

    “父亲还教学生吗?”

    “偶尔会到太学去讲些……特殊的课业。”

    “那……那少年……”

    “三姐儿怎问起他来?”

    “没,”陆素裹慌忙应了一声,马上后悔起来,偏不知怎么将这话收回去,拉着母亲的衣角,道:“娘啊,我……”

    “为娘懂的,但此事,你父亲只怕不会答应。唉,那孩子也是,偏要去做那般九死一生之事。”

    “九死一生?”

    陆素裹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心疼于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

    ~~

    数百里外,风雪大作。

    “咴!”

    张靖摔在地上,抬起火铳,“咔”了一声,却已没了子弹。

    他抽出腰刀,仗着盔甲厚实,腰刀锋利,悍然又劈杀了五人,杀得遍地是血,犹想抢马而逃。

    然而,二十余骑已经围了上来,终于将他围得死死的。

    “杀了他!”

    “察八儿说要留他的活口!”

    “嘭”的一声响,张靖被砸倒在地。

    等他醒过来,身上的盔甲已被人剥了下来,眼睛也被蒙上了。

    “说吧,你是谁?”有人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我会说蒙古语,你这只蠢狗。”

    “啪”地一巴掌摔过来,对方问道:“说,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

    “别打了。”另一个蒙古男人说道:“留着他还有用,而且这一路上对我不错。”

    “是,大汗。”

    “察八儿?”张靖大怒,喝道:“察八儿!你敢逃你就死定了!”

    有冰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张靖,你应该感谢我留你的性命。”察八儿凑近了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和你哥哥的争吵我都听到了,你以为我听不懂汉语吗?两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学汉语,却故意考不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不想学你们那些歪理,忽必烈就是那样被你们变成了蠢狗。”

    “你会说汉语。”

    “我说了,我听到你和你哥哥的争吵了。张珪说的对,你这么出色,出生入死三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卒,为何?因为你的父亲,张弘范曾经忠于蒙古。”

    “娘的,你们蒙古人倒是单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劝服我吗?”

    “那你想死吗?!”察八儿喝道。

    张靖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帐篷里气氛忽然一变。

    “别吉。”

    “别吉。”

    随着众人唤着,有人走到张靖面前,一把扯下蒙在他眼上的布。

    张靖睁眼看去,见到一个披着皮甲的蒙古女子。

    她年纪不大,与他差不多,绷紧了一张脸,看起来非常矫健。

    “哈,小娘们。”张靖用蒙古语用力地说道:“老子*翻了你!老子早晚*得你像**一样乱叫。”

    “啪”的一声重响,她直接给了张靖一个耳光,力气极大,打得张靖半边脸都渗出血印。

    其后,她的手直接探到他的裆下,握住。

    开口,声音沙哑,冷冽。

    “你面前的是海都汗的长女、漠北唯一还在与唐军周旋的黄金家族子孙、图兰朵特公主,给我应有的敬重,否则我捏碎了你。”

    张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道:“图兰朵特公主是吧?我*翻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敬重。”

    忽秃仑稍稍加了点力道,其后也笑了起来,像一匹母狼。

    “额秀特,你胆子真的很大,有种。”

    她松开手,在张靖脸上拍了拍,道:“汉人小白脸,我记住你了。”

    “你别杀他。”察八儿道:“我要夺回父汗失去的一切,我需要更多的人帮我,尤其是像这样可以收服的勇士。”

    “知道了,我的兄长。”忽秃仑道:“你可以庆幸因为比我多长了一点没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把你救回来。”

    察八儿脸色一变,却不敢发作。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逃出来也只会是妹妹的傀儡,所以,他非常需要有能力的人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靖,他早就选好了……

    ~~

    六月二十六,自然海。

    这里说是海,其实是片大湖,蒙古语称它为“富饶的湖泊”。

    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很久。

    入夜,有一队骑兵策马赶到营地,为首的将领也不下马,对正在营地外清理战场的部将问道:“谁让你们提前动手的?”

    他声音还很平静,却有股让人由衷害怕的威严。

    “禀将军,是张珪张副统领见有变化,担心暗线出事……”

    “让张珪来见我。”

    “喏!”

    “察八儿、忽秃仑都拿下了?”

    “拿下了,关押在里间的帐篷里。”

    “驾。”

    这将领便驱马上前。

    身后,部将们低语起来。

    “这是哪位将军?好厉害的气势。”

    “宁北军统制高宜高将军,三年前军武堂毕业时六项全优,这次张副统领落了错处在他手上,怕是无功,反落了罪。”

    营地中,高宜赶到了正中的大帐篷前,才翻身下马,已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

    “杀了你……我早晚杀了你……”

    那声音并不小。

    高宜不由大吃一惊,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初次在军中遇到这种欺辱女俘之事。

    “拿下!”

    高宜大步上前,一掀帐帘,正见到一名男子将一个被捆住的女子摁在身下,不由怒发冲冠。

    然而,待那男子转过头来,高宜整个人便愣在那儿。

    他“唰”地一下甩下帐帘,冲左右喝道:“都下去!”

    “喏。”

    不多时,张珪匆匆赶了过来,还未上前,高宜已喝道:“退下去!”

    “喏。”

    “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帐中,女人终于停下了呻吟,只剩下沙哑的骂声。张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

    “见过高统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高宜一把拎起张靖的衣领,叱道:“你碰的是能杀头的军律!”

    “那就杀头。”张靖道:“正好你来动手。”

    高宜松开手,冷着脸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那我不一样,我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你。”

    “别闹了,我没心情。”高宜道:“还有,不管你做什么,张珪擅自下令,差点酿成大祸,他的过失逃不掉。”

    张靖道:“我又没为他求情,你罚。”

    “收拾清楚。”高宜一指帐篷,转身就走。

    “要罚就一起罚。”张靖道:“罚张珪擅自下令,罚我强污俘虏。”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从来都心软。”张靖道:“不像我,我说要*翻她,就一定要*翻她。”

    高宜骂了一声“幼稚”,头也不回走掉了。

    张靖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回头,喊道:“喂……生气了?喂,大哥,你不听我解释?她先动我的,是她先动我的……”

    ~~

    过了一个时辰,张珪匆匆赶到篝火边,只见张靖正坐在那发呆。

    “二郎。”

    “哥。”

    张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含血的牙,拍了拍张珪,道:“坐吧。”

    任谁看,这两个都像是兄弟。

    当时察八儿看来也是这样的,那种熟悉、亲近、自然,就是兄弟间才有的。

    张靖与张珪也确实是兄弟,但,是表兄弟。

    “我大哥罚你了吗?”

    “没有,给我记功了,但不许我再待在天威军,要把我调到辽东。”

    “能升副都统?”

    “能升统制。”

    “那再立一功就升副都统了。”张靖道:“大哥放我们一马,责任他就得自己担。这次,我们毁了他的军职。”

    “他本来也要回京了。”张珪低声嘀咕一句,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的军职也没了。”

    ~~

    建统二十年,四月,京城

    一间清雅的茶楼中,陆素裹捧着茶偷瞧了李长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般偷偷来往也不是办法。”

    “啊?”

    陆素裹心一颤,眼中已有泪光。

    “故而,我打算到你府上提亲。”

    陆素裹才感到难过,闻言,一颗心又飞起来,偏要嗔道:“我父亲才不会答应,哼,他可看不上你当女婿。”

    李长靖道:“你可愿与我西征?只要你愿意,我便与老师说,不再争位。”

    “你真舍得?”

    “在漠北时雄心勃勃,回到京城……我改不了父皇的主意。”

    陆素裹深深看着他,目光满是心疼。

    “不过也无所谓,我考虑好了,天地广阔,我自有我的作为。”李长靖反而笑了笑,道:“往后,我许你一世王后当当?”

    “谁稀罕当你的王后。”陆素裹背过身去,低着头轻声道:“倒是西边……想去看看。”

    “我都想好了。”

    李长靖大喜,接着道:“如今筹办,还赶得上八月成亲,九月我陪你到盐城走走,游历江南,年底你我赶到保州见见亲友,明年便准备西征……”

    为盟主“上帝的塵封”加更,感谢盟主打赏~~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新书需要排期,所以暂时安排在6月1日发布,希望大家到时多多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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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