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0
临安。
西湖西面,天宁万寿永祚禅寺,华严宝阁。
谢道清、全玖庄重虔诚地磕了头,退了出了宝阁,马上有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拥着她们退进一间禅房。
“太后娘娘稍待,奴婢这便去备仪驾。”
“切记,从简,莫扰了佛门清净。”谢道清又交代了一句。
她眉宇间带着深切的忧色,说罢,不由又叹息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是佛也拜,老君也拜,只求能保住大宋社稷。
等宫人都退出去,谢道清便拍着全玖的手,道:“你可知这寺里的佛像乃是高宗皇帝所赐?盼能保大宋守住半壁江山才是。”
全玖端庄回应道:“也盼能让官家龙体安康。”
“也不知贾似道迎上叛军没有,让人不安啊……”
说话间,仪驾已经备好了。
她们便登上凤辇,返回宫城。
这一趟出行十分低调,虽带了诸多护卫与内侍,毕竟未经过杭州街道,因此未带仪仗清道。
路过西湖时,全玖忽然远远听到了什么呼声。
她倾耳听了一会,稍掀开帘子,向走在一边的曹喜问道:“可听到什么声音?”
“回圣人,是有些书生在西湖边的亭子上高谈阔论,隔得很远,冲撞不到这边。”
“遣人过去,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曹喜愣了愣,不明白那有何好听的,但还是依言派了个小宦官过去。
那小宦官摘了帽子,便往湖边赶。
这一路确实远,快到西湖了,他便解了衣带,装作要站着小解的样子躲在树丛后面。
其实那些书生并未注意到这边,议论依旧。
“我也能诵沁园春一首!”
“好,轮到林兄来诵词。”
“诸君,诸君,我要诵的这首词还有篇序,讲的是词人少年时观天下风光后,在临安丰乐楼以观西湖之事。”
“你要说便快说。”
“好,序为,日诣丰乐楼以观西湖,因诵友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之句,叹息者久之。酒酣,大书东壁,以写胸中之勃郁。”
亭中静了片刻。
“哈,好一句‘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骂狠了我等!”
“那是先帝嘉熙四年,当时国事若此,时人何有颜面自称男儿……”
躲在树丛里的小宦官一边努力记着这些话语,心中却不由奇怪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宫便不再是男儿,倒不曾想,原来这些清贵的读书人也不爱当男儿。
继续听下去,便是那书生开始诵词了。
“……”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
小宦官记忆力奇佳,因此被曹喜派来偷听。但一般的对话他能理解,这些词句却难懂,听了一句便忘了一句。
唯独下半阙第一句他听得懂,且记住了。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
再听了一会,等那书生一首词念罢,亭子里便响起一阵欢喝。
“好!”
“好!把我等与我等这朝廷骂得淋漓尽致。”
“林兄,这是何人作的词?想必能作这等词的高人,如今必在北面为官。”
“我看也是,许是收复中原一战,此人便有参与。”
“想必大捷后,正是他与天子唱和,遂有了天子那首石破惊天的词?”
“诸君,诸君且听我说,方才这不是新词,说了,此词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又如何?我观其词风,必出自少年手笔,想必如今其人不过六旬左右。”
“他若还在世,今年才刚过五十。先生姓陈,名人杰,字刚父,多有慷慨悲歌之词,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时不过二十又六……”
亭中顿时一片唏嘘。
其后那书生又道:“诸君,我再诵一首沁园春如何?此词亦是写于三十余年前,巧的是其所述形势,与今日分毫不差!”
“好,林兄请。”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
“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这首词,小宦听得似懂非懂。
但那书生每诵一句,亭子里便有人抚掌高呼“骂的好!”可见必是骂朝廷的词。
果然,一首词念罢,众书生更是群情激昂。
“还真是一成不变!胡虏打来是这样,王师打也来是这样。”
“和不能安,战不能胜,安于江南,歌舞升平,奸佞弄权,庙堂上尽是刘景升豚犬儿!”
“总骂这赵宋还有何意思?骂得了太平之盛世,一统之强国否?”
“这般说来,还是北词更雄魄。”
“……”
小宦官终于是确定了,这全是一群反贼。
光天化日,西湖美景,居然有反贼聚集在一起骂朝廷。
他不由回过头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其后故意抖了抖,假装小解完了,转身就走。
而亭子里已传来了齐声的诵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
这日傍晚,全玖坐在珠帘后听着那小宦官讲了许久,眼神始终波澜不惊。
末了,曹喜低声道:“圣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反贼……”
“慧眼如炬?你说我慧眼如炬?”
全玖忽然反问了一句,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她素来端庄,少有这样的表情。
“奴婢知罪。”
曹喜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圣人,是否派人去将那些反贼都拿下?”
“他们又没说错,今日之大宋社稷可不就是那样吗?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真说起来,能比的是刘景升的豚犬儿倒还是万幸了……”
曹喜低下头,不敢答。
全玖终究还是维持着体面,道:“前方大战在即,临安乱不得,就是些无用书生,随他们说吧。”
“是。”
“摆驾吧,本宫要去看看官家。”
全玖其实是路过西湖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唱词,派人去,只是想听听临安对李瑕是如何评论的。
结果,那些书生对李瑕比她预料中更推崇,这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她坐上凤辇,穿过宫阙,再缓缓走进宫殿。
像是为了来亲眼看看那对比,她走近了赵禥。
听到了动静,赵禥被惊醒过来,马上又开始口吐白沫,抖动起来。
全玖就站在那看着,心里暗道:“就这样,你们还想嫌刘景升的豚犬儿,还想要孙仲谋?上天凭什么该给你们……”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有内侍不顾体统地跑了过来。
全玖不悦,问道:“何事?”
“出了要事,太后请官家到前殿对奏。圣人请恕罪,奴婢需马上将官家搬……请过去。”
“出了何事?”
“圣人恕罪,奴婢也不知……”
~~
“出了何事?”
曾渊子匆匆赶到选德殿,迫不及待便向陈宜中问道。
陈宜中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看起来还很镇定,但却能看到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
“出了何事?”曾渊子又问了一遍。
“不该这样。”陈宜中道,“为了社稷,我们与贾似道都能暂时修好,这些人安能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代人久沐君恩,数十年统帅边防,本该是与国同休,他安能如此……”
“你是说,赵淮降了?”
陈宜中摇头,道:“赵淮没降。赵淮虽身陷江北被俘,犹不失臣节。我没想到……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赵溍,北有长江天堑,西有大军为屏,身担朝廷重望,却不等叛军渡长江,未战而先降。”
曾渊中愣住了。
陈宜中又道:“还有,知镇江府洪起畏,三代重臣,也是未战而先降了。”
“你说什么?可……贾似道还打算与叛军一战……他们要降,至少等一等……如此一来,再守长江还有何意义?”
“我本想说,至少该有一场像样的战事,哪怕就一次,他们能像个男儿、敢与敌奋战。可是你看,还未开战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陈宜中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学听到的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激得他这些年拼命也想要挽回国势。
于是,他喃喃自语道:“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第1321章 死板
天蒙蒙亮。晘
李瑕才出了温暖的被窝,身后便被拉了一下。
“你这人好没意思。”赵衿眼睛都没睁开,嘟嘟囔囔道:“都当皇帝了,起晚一会怎么了……”
“我睡得早,都不知你们还叽叽喳喳到几时。”
赵衿像是重新睡着了,拉着李瑕的手也松开,却努力在困意浓浓时又交代了一句。
“说好了……活捉舅舅啊……”
“未必就能胜。已经传了旨,若胜,活捉贾似道。”
赵衿没应,已经睡着了。晘
李瑕起身到外屋,睡在外面的妙岚已经醒过来了,忙活着给他穿衣。
因隔三日李瑕才过来,她今日便拿错了衣袍。
“先穿练武袍。”
妙岚连忙去换,还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
“陛下怎就能十余年如一日这般勤勉。”
“比隔三差五地勤勉简单些。”
“是。”晘
妙岚真得李瑕回答了一句,反而低下头不敢再多说,怕阎容听到误会她是在勾引陛下。
……
小小的行宫渐渐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天边绽出朝阳,关德已领着内侍将一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其后,换好了襕袍的李瑕便进到偏殿,翻看着这些昨夜没来得及处置的奏折。
如果评价帝皇是否明君的标准是看朝会次数的话,李瑕其实称不上明君。
他开朝会的次数并不多,隔个四五日才有一次。他平时更多的还是让臣下各司其职,遇事再召官员奏对。晘
而且除非有急事,一般而言太阳一落山他便不再批阅奏折,怕伤了眼睛。
总之,李瑕没有太去迎合帝王的规范,依旧保留了许多自己的习惯。
“陛下,这部分是南边送来的战报。从昨夜到现在一共是二十七封,淮东两封、淮西七封,这十三封则是来自长江各州县……”
关德已根据奏折的封面把它们都分门别类归好。
他在临安宫城读过书,且是专门协助天子处理文书的,若在别的皇帝身边会不会成为祸国阉党不知,李瑕反正用得很顺手。
就在这日清晨,二十七封战报还未看完,高长寿最新的一封战报已经快马送抵开封。
没多久,关德便快步跑出偏殿,临时召诸臣开小朝会。晘
……
“高长寿已经开始总攻了。”
“先说宋军阵势,宋军自江陵一败后兵力损失过半,哪怕重新征调也不超过十二万人。”
“还有宋军战船损失得也不少,战舰不超过两千艘,就横亘于鲁港以西的百里长江中。”
“宋军还有步卒布防于江岸,依我军刺探到的军情,南岸有四万宋军。甚至于北岸也有两万人……”
如今两淮已被唐军占据,而宋却还敢渡江到北岸设伏,殿中众臣自然不容,吕文焕首先就站出来了。
“死板。”晘
吕文焕一指沙盘,便道:“贾似道用兵太死板,虽说江面布防要守两岸,他却也不想想,在北岸驻兵太容易被我军击溃,从而以点破面。”
“吕相公‘以点破面’这个词用的好,宋军虽众,各支部队却多有容易被击溃的。”
“高元帅只需传令庐州,让一支骑兵南下攻破北岸宋军,可占上风。”
“此为正理,战船与步骑兵合力,水陆并进,乃破敌之不二法门。”
“只恐宋军有诈。”
“不会。”史俊语气确定,道:“凡战场用计,需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宋军今若还敢施以诱敌之计,只怕王师一到,其士卒便已大乱……”
说过了宋军,众人又说起己方的兵力部署。晘
依旧是姜饭来做说明。
“如今我们已从山西调了两万骑兵南下,陆小酉取抵庐州以后驻兵于长江北岸这几处。”
“赵溍归顺后有多少船只可载人渡江?”
“两日之内应可渡三千骑……”
吕文焕眼皮一跳。
之前李瑕曾让他来猜宋廷有哪些阃帅归顺了,他排除了夏贵之后就已经不难猜到赵溍。
但不敢确定。晘
所谓“纳降如受敌,不可易也”,历代战场上有过太多诈降的例子。
哪怕到现在,吕文焕没亲眼见到战事的结果,依旧不敢完全确定赵溍是不是真降了,也许李瑕错了呢。
但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自从贾似道执行打算法以后,首先对付的就是一些异己,比如赵葵就是其重点打压的对象。
咸定五年,与赵葵素有隙怨的马光祖清查军中钱物,便查到了赵葵好几处超支之处。
若赵葵真有贪墨,以贾党的手段必置之于死地,然而马光祖查到后来,最后也只让赵葵偿了朝廷万贯。
可见赵家确实没钱,赵溍自然不像吕家那般不愿投降。晘
也就是说,唐军不仅是水陆并进,还是前后夹击……
“三千骑足够了,诸公请看,我军骑兵渡过长江,抵达建康府后,赵溍还会派出向导、领他们西向。”
“从采石矶到贾似道驻兵的鲁港大营,不到两百里。”
“换言之,赵溍归顺的消息传到贾似道耳中最快也要四五日,而我方骑兵已经渡过长江杀到贾似道大营中了。”
“试想,我军正水路并进冲击宋军,忽然,宋军发现南岸有骑兵杀入主帅大营,他们如何能不败?”
“若换作诸公,可能想出逆转战局之策?”
“……”晘
吕文焕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对战事推演得太多了。
就这么一场仗,反反复复地商议,生怕给贾似道一丁点机会。
但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宋军也必败无疑。
再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战事已经有结果了……
~~
芜湖。
停泊在鲁港的大船还没有动。晘
在这里,还望不到上游的战场。
但通过小舟递回来的战报还是让宋军指挥台上一片紧张。
“报,叛军以竹筏载柴垛点燃,火烧我军战船!”
“报,叛军有骑兵自北面突袭我军!”
“报,叛军战船上有火炮。”
“……”
一道道消息传来,站在船楼高处望远的贾似道意识到站在这里既看不到战场,反而要让信使爬上阶梯才能禀报。晘
“下去。”
“快,扶平章公下去。”
船楼远看不大,实则在两层楼高的甲板上还有四层楼高。
木制的台阶很陡很窄,贾似道的靴子却大,因此横着脚踩在台阶上。
拐弯时有个小窗,通望到远处。
“噔噔”的脚步声中,贾似道忽然喝道:“等等!”
身后的扈从没来得及停下,撞上了他的背,为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一丝慌乱。晘
贾似道顾不得这些,重新探头到窗口向外望了一眼,见到了有骑兵正在岸边奔走。
“那是东边?”他确认了一遍。
“禀平章公,是东面。”
“赵溍的人?”
贾似道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泛起疑惑。
“把望筒给我。”
顾不得还挤在这窄窄的木楼梯上,他抬起望筒看去,眯眼看了一会,只见江岸与长江交际之处,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晘
他瞄准了对方的旗帜,待那旗帜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确实是赵溍的人马。
贾似道稍舒了一口气,正要放下望筒,心中却马上道了句“不对!”
赵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于是再抬望筒一看,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方才看到的那杆宋旗。
望筒晃动,直到看到那队骑兵重新竖起了一面大旗。
贾似道张了张嘴。
“报!”晘
又有信使赶到船楼下,挤在木台阶下,大喊道:“报,上游败了……上游……”
“敌袭!”
“咚!”
示警的钟声响起。
楼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是被别的战船撞到了。
台阶上,众人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绊倒了一大片。
“保护平章公……”晘
~~
“换马!”
“竖旗!”
“吹号!活捉贾似道!”
“哞……”
陆小酉不断地喝令着,命令麾下骑兵杀向贾似道的战旗所在。
其实贾似道的战船在港上,骑兵根本杀不到。晘
但战场上有时杀的是人心,陆小酉要做的是摧毁宋军的军心。
而且赵溍的水师就在下游,准备封堵宋军的退路……
陆小酉所部兵马是第一批南下的骑兵。
北伐时他们在刘元礼麾下,走山西一路攻到居庸关,面对的不是元军主力,相比而言伤亡算是小的。
陆小酉嫌北伐立的功劳太小,有心在这次南征中多卖力,但一过长江他便意识到江南河流众多,骑兵能起到作用的战役只怕不多。
而且宋廷这个样子,打一仗少一仗了。
他希望能活捉贾似道。晘
风迎面吹来,烈烈作响。
今日这风是从西向东吹的,有助于唐军水师破敌,因此高长寿在今日总攻。
陆小酉能听到风把前方的鸣金声带过来。
贾似道下令退兵的速度比他快。
但宋军并不是全在战船上,江岸边还有很多步卒。
眼看着唐军骑兵如神兵天降般突然杀至,平章公又不战而逃,江岸边这些宋军士卒登时大乱。
溃败几乎就是在一瞬间,轻易到让唐军骑兵都觉不可置信。晘
摧枯拉朽。
唐军还未到,一部分宋军士卒抛下武器,抱着头蹲下投降;更多的则是返身向战船上逃去。
“别丢下我!”
“放手啊!”
“载上我们!”
“快,砍绳……”
慌乱的士卒们扯着系船的绳子,拼命拉住战船,更多人跳下水中,拼命爬上战船。晘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待身后这样的大喝声传来,宋军士卒们更加疯狂起来……
第1322章 潦草
“吁!”
陆小酉在岸边扯住缰绳。
因方才策马跑得太快,马匹还转了两圈才得以停下来。
他目光看去,只见水面辽阔,战船如云,上面全是黑鸦鸦的宋军士卒,乱得如蚂蚁一般。
“把宋军大营点了!”
骑兵绕着贾似道的大帐,投掷出一根根火把。
烟气冲天。
于是宋军士卒更乱。
“控制俘虏,立即夺取战船!”
战到此时,溃败已形成,宋军显然无法再逆转战局。
陆小酉这才开始寻找贾似道的主战船。
很好找,因为它很显眼。
虽然一发现唐军贾似道就已下令鸣金。然而他的楼船太大,又处在战船的保护之中,并不能马上离开。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当这样的呼喝声传开,楼船还在笨拙地调转方向。
忽然,有人抛出了钩子,钩住了楼船。
这一下便不得了,越来越多的战船涌了过去。
陆小酉见此情形,不由大喜过望。
他并不急着去搜索贾似道,因为麾下擅水战的士卒不多。
接下来只要等高长寿的水师主力杀下来,又有赵溍封锁下游,而他要做的就是带骑兵封锁江岸,防止贾似道走陆路逃脱。
“你们收拢俘虏……其他人盯紧了,别让人乘小舟离开!”
到了傍晚,战场上还是一片混乱,忽然有士卒欢喜地大喊,道:“将军,捉到贾似道了!”
“带我去看看!”
陆小酉返身赶到江岸,正见一队降兵在拼命将那艘楼船拉过来。
不等楼船靠岸,马上有士卒迫不及待地推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下来。
“活捉贾似道了!”
陆小酉按着刀上前,只看了一眼,却道:“这不是贾似道。”
“将军怎知?”
“我见过贾似道。”陆小酉道。
他不由想起当年护送王翠到天台山的情形。
时隔多年,他还能记起贾似道当初的狂傲,今日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小酉却不觉得意,相反,有些可怜对方。
“廖莹中呢?”
“没找到廖莹中……”
“搜!”
“将军!”
却有士卒大呼不已,指着长江,喊道:“有小船,有小船逃了!”
陆小酉大怒,快速冲了二十余步,翻身上马,往下游追去。
小船漂得极快,陆小酉在岸边追得也快,而在这样的疾速狂奔之中,他还单手拿起望筒向小船上望去。
视线很晃,且江面上并不只有这艘小船,还有从上游战场上退下来的战船,挂满了帆,漂得更快。
小船不敢往江心划,便是怕被撞到。
好不容易,陆小酉才终于看清船上有五个人,中间一人身着白色中衣。
再一转头看向前方,他却是骇然变色,连忙猛扯缰绳。
战马也是此时才发现前方是个悬崖,拼命停下。
终于,他们停在了悬崖边。
“贾似道!”
陆小酉顾不得别的,大喊道:“你逃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下一刻,他看到有战船撞上了小船。
小船当即便被撞得四分五裂,上面的人落入江水。
陆小酉愣了一下,盯着江面看着,却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浮上来。
他张了张嘴,自语道:“贾似道……死了?”
驻马而望,唯见滚滚长江天际流。
英雄也好,奸佞也罢,已被东去的浪涛卷去了。
~~
“潦草。”
当战败的消息传到了临安,陈宜中沉默了许久,这般骂了一句。
旁人在贾似道眼里都是拙劣,而贾似道这一仗打得,在他眼里也太潦草了。
这就是让孟珙上遗表举荐,让忽必烈虽十万人不能破鄂州,身佩大宋安危的贾似道。
“真潦草啊。”
陈宜中又叹息一声,问道:“这般说来,贾似道死了?”
“该是在逃亡时溺水死了。否则,若已落入唐军手里,唐军当借其名望才是。”
陈宜中遂看向曾渊子,道:“可惜,他还是死得晚了。”
“是啊。”章鉴点了点头。
枢密院的众人再次沉默。
他们先是自己无法承受这个消息,其后是无法向社稷万民青史后世交代。
如何是好?
只能是先找一个罪人来承担这个结果。
“奸臣当权,祸国殃民,大宋江山若断送,贾似道之罪也。”
“明日当请太后召开朝会,宣贾似道之大罪……”
众人闷声闷气地商议着,始终没提接下来当如何守国。
好不容易,待议定了贾似道的罪名,陈宜中便开口想提迁都。
“若迁都,动摇的是大宋根基,不可轻议。且等确切消息到吧。”
章鉴叹惜着,摆了摆手。
陈宜中一想,也有道理,遂应道:“也好,等更切实的战报到吧。”
……
次日,陈宜中才准备出门,却听得了一个消息。
他不信,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
“相公,此事是真的……”
“该是章相有事不在,让人误会了。”陈宜中已有些不悦,道:“国难之际,犹有人敢传这种谣言。”
“可是,确有人看到章相公连夜出了临安城,往南去了。”
“他能逃到哪去……”
陈宜中话到一半,忽想到昨晚章鉴的神情,一时滞愣住了。
他顾不得等轿子,快步赶过枢密院,远远已能看到有官员聚在御街上低声议论着。
等他走近,那些官员却还没留意到他。
“盛名一世,真的逃了。”
“你再读他的诗,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真是千里山河救国心……”
陈宜中走过这些人身边,进了枢密院,看向章鉴的公房,看到的依旧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官员。
“大宋真的要亡了,连左相都连夜出逃。”
“右相也逃了吗?”
说话的官员一转头,正见陈宜中呆愣愣地站在那,连忙施礼。
“右相。”
陈宜中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章鉴的公房,只见里面无人。
他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的公房去。
只见有几个谏院的官员抱着一大叠的奏折过来。
陈宜中勉强稳住心神,道:“带着折子随我进宫。”
“右相,这些折子……”
“我知道,弹劾贾似道的。”
“右相是否还是先看一看?”
陈宜中遂道:“放到我的桌案上,你们出去。”
终于是一个人呆着,他摘下官帽放在桌上,揉了揉额头,其实还没从章鉴逃跑之事中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他才拿起一封奏折。
那一列列文字落入眼中,他却再次愣住。大步拉开门,喝住那几个监察御史。
“站住!谁让你们弹劾朝廷重臣的?”
“右相……我等……能等私下与右相言。”
“上前说吧。”
“是,倪相公命我弹劾他的。”
“什么?”陈宜中大讶。
“倪相公不想当官了,遂让我弹劾他。”
陈宜中呆滞了一会,一封封地翻桌上的奏折。
有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大大小小数十个朝廷重臣。
“荒唐!唐军还没打来呢!”
陈宜中叱喝一声,招过小吏,命令道:“去把文及翁、倪普等人唤来!”
“右相……”
“怎么?你也想弃官而逃吗?”
“小人不敢,只是文相公、倪相公今日还未到枢密院。”
旁边一边御史低声道:“右相,文相公他们昨夜也已经逃了。”
“……”
陈宜中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自己千辛万苦谋划而来的相位,突然变得那么不值钱。
他昨夜还骂贾似道潦草,一觉起来,却发现自己新搭起来的朝堂散得比贾似道还潦草。
今日若是蒙元攻来,他还能以大义之名痛骂这些人。
偏此时却听那御史接着道:“文相公还说,李瑕驱逐蒙元,实有大义,他不愿与之为敌。”
“无耻!”陈宜中终于勃然大怒,“他们那般有大义,为何早不北上?!无耻至尤……”
第1323章 收藏品
开封大街上有两个老者并肩走过。宋
他们同样都是双手背负、弯着腰,脚步慢吞吞的。
“若顺利,我想年节前便退下来,赶上回老宅祭祖。”
“我们这些老东西退了便退了。莫让你家女娃也辞了官。”
“放心吧,她不辞官。陛下近来总说,他需要与蒙元不一样,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我不懂他为何有这种忧虑,且我也老了,帮不上忙,至少让他们兄妹多辅佐陛下一把。”
“在我等眼里,陛下做得已经好太多了。”
杨果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了长街。
开封已恢复了些繁华景象,或许还比不上一两百年前汴京御街的鼎盛,至少比蒙元治时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点他是最清楚的。宋
他看的出来,百姓的衣冠与面貌都有不同。
还有些细节,比如街道边的叫卖声多了起来,菜农也敢吆喝大声了。平民们不再困于羊羔利,生活能得以喘息,愿意到街边买些瓜果茶点了。
仅说忽必烈需要维护蒙古贵族们的利益,而今上不用,这或许只是几条政策的差别,对普通人却是天与地。
“伴随了陛下十余年,有时我依旧看不明白他到底要做到何等地步啊。”
“若是能再多活十年,或许你我能看到吧。”
“身子骨不行了,近年来总觉无力。莫说十年,我常怕捱不到天下一统的那日。”
“快了。”宋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龙亭湖畔,行宫就在不远处了。
“从近来收到的战报来看。”韩承绪道:“若不是沿江的州县与大量的俘虏要安置整备,想必直接攻到临安也非难事。”
“话虽这般说,该做的事总不能略过了。陛下亦说过,南征不怕晚,只怕吞得太快把宋廷的污秽一并吞了。”
“道理自然如此,便是整备上一两个月,真正心慌的不是我们,反而是赵氏朝廷。”
“刀刃架在脖子上,只能等着它劈下来,哪能不心慌?”
两人都抚须笑了笑。
这一带本就是河南经略府所在,走到这里已能看到许多匆匆往返的官员了,谈话的气氛便不像方才悠闲。宋
偶尔遇到些大臣,则会与他们谈论几句国事。
“左相,好消息,方才我觐见陛下,他已同意了开科取士。”
“那便好,可有议定科举形式,是时务策、帖经、杂文,还是义、论、策?”
“暂未定下,但看得出陛下对此很是重视,想必会召诸公商议。”
奚季虎也很忙,说过,作了一揖,脚步匆匆便往别处赶。
韩承绪与杨果互相搀扶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陛下本就想开科取士,只是前些年战事不断,耽误了。”韩承绪道,“方才说陛下欲做得比忽必烈好,这又是一桩事,可见他心事重啊。”宋
“开科取士好啊。”杨果道,“北人盼了几十年没盼到,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君王来兴文教。只是,北方沦落胡尘百年至数百年,科举一开,往后朝廷上只怕都是南人?”
“陛下早便与我提过此事,曾说若开科举当分南北榜,先见之明啊。”
杨果这才安心,道:“此事对收服南方民心又有大用,想必消息传到南面,更多人要望风投顺。”
“高家郎君又能省不少气力。”
如今唯有韩承绪还这般称呼高长寿。
这代表着他们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
高官厚爵往后都有,而同生死共患难的回忆无可取代。宋
“高元帅在芜湖之战的俘虏这两日便能抵达开封吧?”
“算时日,差不多该到了……”
两人到了公房,才坐下。那边关德已带着步辇过来,笑吟吟打了招呼。
“两位老相公,陛下召见,说是有好东西让两位瞧瞧。”
韩承绪不免好奇,问道:“莫不是缴获了大量金银,国库终于不愁用度了?”
关德脸上笑容微僵,赔笑道:“韩老相公又说笑了,天下哪还有这样的金库。除非到哈拉和林瞧瞧……”
杨果心想,如今真是连南边来的宦官也能开口闭口哈拉和林,放在十年前,哪个南人能这般狂?宋
~~
这日李瑕召见的臣子却不多,只有几个心腹……并不包括吕文焕。
韩承绪、杨果一进殿,关德便连招呼着让他们坐。
“陛下一会才过来,交代给相公们赐坐。”
韩承绪环目看了看,见殿中并没有摆着地图,不由奇怪,向更早到的李冶问道:“今日不是议事吗?”
“不知,我忙得很,陛下非要将我召来,又不说是何事。”
李冶脾气素来不好,坐在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宋
过了一会,竟是霍小莲亲自带着几个精锐士卒抬了一口箱子进殿。
李瑕却还没到,只有那箱子摆在殿中央。
李冶愈发没耐心,捻着长须,不停地仰头看天色。
“陛下到。”
“诸公不必起来。”
李瑕进了殿,不等几个老臣站起身,已抬手让他们坐好。
他来晚了,因后宫有些小事。但九五之尊自不必向臣下解释。宋
“打开看看,动作轻些。”
“喏。”
霍小莲正要上前开箱,却又被叫住。
关德小碎步赶过去,道:“霍将军慢些,陛下是让咱来。”
他走到箱子前,兰花指捏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地打开了那鎏金铜锁,眼睛左右转动着一看,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卷轴。
“请李计相先过目如何?”
殿中,李冶最不耐烦,因此关德先将那卷轴拿到他面前。宋
“老臣当陛下召老臣来是有要事,却不过是来看些字画……”
李冶抱怨着,老眼一眯,已看到了那卷轴上的几个字。
他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
那上面裱的却只是一封信纸。
信上字还很少,只廖廖三四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李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一仰,生怕口水溅到这信纸上。宋
“这……真迹?!”
李瑕道:“朕不懂,想必是真迹。”
韩承绪、杨果已站起身凑上前去,半俯着身子。
谁成想,活到快入土的年纪,还能看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再回想到当年的苦日子,韩承绪又有些想哭。
“几位老相公莫急,这箱子里的宝贝还多呢。”
关德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卷轴收好,又俯身拿起一件来。宋
众人屏着呼吸,目光看去,见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仕女。
接着是两个,三个……
“《簪花仕女图》,好了得的画功。”
“……”
不得不说,那一口箱子里真的全是珍宝。
几个重臣看了许久仅看了四五件,犹还在交口称赞。
“不枉此生。”李冶完全忘了方才的抱怨,感慨万千,“不枉此生。”宋
反而是李瑕有些不耐了,看了看天色,咳了两下。
“陛下。”
韩绪承首先反应过来,问道:“敢问陛下,何处得来的这些珍品?”
“高长寿缴获的。”李瑕道:“贾似道的藏品。”
“好个贾似道!”
李冶手一抬,指着那口箱子,想狠狠骂一骂贾似道,须臾又感到好生佩服。
再一想,人活一世,活到贾似道这种地步,据天下奇珍异宝为己有,被骂两句又如何?自己骂他,反倒显得嫉妒了。宋
“把人带来。”
“喏。”
不多时,翁应龙、黄公绍便带着一人进殿。
这人衣着还算干净,脸上却有忧伤之色,正是廖莹中。
廖莹中抬头看着李瑕,呆愣了一会之后回过神来,不失风度。
“鄂州一别,多年未见了。”
李瑕点点头,道:“说说这些书画吧。”宋
“无甚好说的,平章公酷爱宝玩,在府中修建了多宝阁,在临安时,每日都会去赏玩。此次出征,只带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李冶、杨果、韩承绪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多宝阁……还在临安吗?”
这是一句废话,廖莹中并不回答这样的废话。
他虽战败被俘,站在这里依旧有
一股衿贵气质。
李瑕的几个重臣与他相比,便显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
“朕听说贾似道为收集这些珍宝不择手段。”李瑕道:“如理宗曾赐余玠一条玉带,余玠死后作为殉葬,贾似道为此不惜刨了余玠的墓?”宋
这是极不光彩之事,廖莹中头一低,再次不语。
他稍瞥了翁应龙、黄公绍一眼,见两人神情讶异,也是初次听闻此事。
那就不知是谁告诉李瑕的。
而殿中旁人原本并不了解贾似道,此时才算是有所了解。
比如先前不明白贾似道为何不愿归顺。
今日才知仅一座多宝阁便如此让人赞叹,那其临安之府邸又该奢豪到何地步?且其人虽不是宋主,权柄却还高于宋主。
过着这般神仙日子,谁愿舍弃?宋
“贾似道有才,也有趣,但平生缺德事干得不少,便是不得好死也是他的报应……他死了吗?”
李瑕随口说着话分散廖莹中的注意,忽然问了一句。
殿中几个重臣也都知李瑕用意,同时都在观察廖莹中的神色。
“我不知道。”
廖莹中先是滞愣了一下,其后悲语道:“我让人穿了平章公的官服吸引注意,平章公则带了四个护卫乘小船走……说船毁人亡的是你们,问平章公是否活着的又是你们。我当时一直在楼船上,如何知晓?”
第1324章 行家
韩承绪已感受到廖莹中的难缠,问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没有准备第三条逃路?”珎
“我们若真聪明,岂能经此大败?”
廖莹中下意识便反唇相讥了一句。
其后,他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摇了摇头。
“若说第三条逃路,平章公本可以投降……想必陛下看在瑞国公主的面子上,不会杀他。可惜,他没来得及投降。”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猜的,平章公若还活着,无非是投降或回到临安。”
廖莹中油盐不进,不肯在言语上漏出破绽。珎
李瑕看了他一会,忽道:“你既然真不知便罢了,今日便不谈贾似道,谈谈你。”
“请陛下赐我一死。”
廖莹中不等李瑕说出后面那些招揽的话。
因他是真心求死,恐李瑕不让,故而不想得罪李瑕。
“鲁港一败,臣已存死意,唯不知平章公去向,死也难安。如今几乎可确认平章公死讯,我唯愿随他赴黄泉。”
翁应龙连忙劝道:“药洲,你何必如此?圣明天子即在眼前,岂不比贾似道……”
“天子是圣明,却给不了平章公给我的一切。我原本是怎样的吃穿用度?投降后又是怎样?平章公待我是何等亲密?再降新主又怎可能与我亦师亦友信任无间?”珎
廖莹中说着,缓缓在李瑕面前跪下。
“天子再圣明,却改变不了我与平章公三十余年的恩义……唯请陛下赐我一死。”
这段时日以来,数不清宋廷有多少官员投降过来。殿上众臣没想到,反而是贾似道的幕僚对其主最有忠义之心。
韩承绪等人见廖莹中如此,俱未再多说什么。
世间不缺人才,缺的是忠义士,尤其当今世风日下。众臣都有意成全廖莹中,让他当一个忠诚的典范。
李瑕却问道:“你死了,这些字画珍宝怎么办?”
“陛下既已缴获,封赏或收藏岂是罪人能过问的?只求能好好保全,万莫损毁。”珎
“朕不打算封赏出去。”
此言一出,殿中几个重臣多少都有些失望。
“朕也不想将它们收藏在私库。”
李瑕起身,走近了两步,又道:“朕以为,该保护他们、翻刻它们,使中华文明之美流传更广,但不知如何做……这方面你是行家。”
廖莹中一愣,下意识便道:“刊书刻版费钱,其花费只怕远超陛下所想。”
“朕确实不懂这些,但有些想法,你可知报纸?虽不如你刊的书籍精美,但可传文章、启民智。”
“知道,北地之报纸,了得。只是校对得粗糙了些,印刷模糊,且用典与遣词造句常常有错误之处。”珎
聊到了廖莹中感兴趣的地方,其说话的语态立即便有了不同。
“你说贾似道能给你的,朕给不了,确实。但你平生最擅长的刊书、收藏之事,朕却需要你做。”
李瑕并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对刊书之事的宏大设想,最后干脆引用了一句话。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廖莹中不由颔首,道:“确实如此。”
“朕打算建一个中华博物院,旨在保护、研究、流传这些珍宝,可行否?”
“陛下也喜欢收藏宝玩?”珎
“非为朕收藏,而为后世。”
“罪人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让后世能看到更多文化瑰宝,让万国更仰望我中华文化。”
近来南征战事很顺利,但李瑕却很不安。
他能想象到,蒙元灭宋时也是如此顺利,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与忽必烈做同样的事情。
他需要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做得比忽必烈好。
当他改变历史,他希望在这辈子走到头时,临死前能确定一生所为确实让家国比原本更强盛、更强盛了。珎
这种愿望开始渗透到每一桩事上。
廖莹中却觉得李瑕所言过于公心了。
在江南见惯了门户私利,他不信李瑕。
“陛下还未一统,已在顾及后世了?”
“这般说吧,朕可以承诺你,朕死后一件殉葬品也不带,以示心意。”
“陛下不可!”
殿中几个老臣吃了一惊,纷纷跪倒在地。珎
这年头丧葬是礼仪大事,所谓“大象其生以送其死”,若真如李瑕所言,覆盖的是礼法,也是他们的神鬼观念。
连廖莹中也吓了一跳。
他虽不愿投降李瑕,却知道此事若弄不好,死后还要被人唾骂。
“请陛下收回成命!哪怕不愿用世间宝玩为殉葬品,却万不可失了帝王之礼制。”
“这是后话,你是行家,你来告诉朕,这些该怎么保存。”李瑕指了指那一箱宝玩,道:“贾似道生也好、死也好,长江水不因他而竭,世事还在继续。”
廖莹中眼中渐渐含泪,犹豫良久,终于是应道:“愿听陛下差遣。”
“朕给不了你原本的吃穿用度……”珎
~~
这日到了最后,旁人都先退下去了,唯独韩承绪留了下来。
“未能活捉贾似道,陛下似乎很在意?”
“韩老以为朕是因此才招揽廖莹中?并非如此。真就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行家太少。”
“其实小老儿也没看出那《快雪时晴帖》是真的假的……是真迹吧?”
“真迹。”
韩承绪不住地抚着长须,过了一会,喃喃道:“这般想来,康妃出身宫廷,有些小性子也是当然。贾似道一死,她没与陛下为难吧?”珎
李瑕笑了笑。
“韩老瞎担心了,朕何时让小女子为难过?贾似道掘余玠玉带之事便是她说的。我们都不信贾似道就这样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韩承绪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又道:“那些宝玩,陛下若有喜欢的,收为皇宫藏品是应当的……”
话到一半,韩承绪自己停了下来,拍了拍膝盖,道:“老臣小家子气喽。”
“韩老是关心朕,朕懂……”
~~珎
那边廖莹中出了行宫,便由黄公绍带着去安置。
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廖先生留步。”
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宫娥过来。
廖莹中想了想,讶道:“胡真?”
“胡总管。”黄公绍连忙踩了廖莹中一下,行礼道。
“哦,胡总管有礼了。”珎
胡真含笑打了招呼,道:“却有桩小事要问廖先生。”
“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
“猫呢?”
廖莹中一愣,马上便会意过来,答道:“还在葛岭别院。”
“多谢。”
胡真转身就走,上了一辆驴车。
廖莹中目光看去,只见那驴车十分普通,与胡真当年经营风帘楼时的排场相比,只能说是寒碜。珎
他却不敢再看轻她。
“她只问了这一句?”廖莹中向黄公绍问道:“这是要去哪?”
“想来是去找人保护康妃与宁妃的猫。”
“可我方才说的是临安的葛岭别院。”
黄公绍压低声音,道:“我能不知道吗?她们就是有这个本事。”
“怎可能?那是临安城。”廖莹中讶道,“是动用舆情司吗?她们如今还能如此权势熏天?”
黄公绍不愿谈论皇妃之事,声音压得更低,道:“多大点事?权势熏天真不至于,让人在临安办事不难,不过是传封书信。”珎
廖莹中只觉夸张。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妖妃与瑞国公主还能伸手到临安去管一只猫……
~~
临安。
大宋朝堂上人心惶惶的景象已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
败到这种地步,谢道清当然也想迁都。
问题在于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出逃。珎
政令都传达不下去,还如何迁都?
当谢道清从无比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下了懿旨以求先稳定朝堂……
“相公,太后下了懿旨,张榜于宫门外了。”
“念。”
留梦炎正坐在烛火下,用裁纸刀裁一个信封,眼神中透着些焦虑之色,嘴里还喃喃了一句。
“这次是回信吧?张五郎啊,你何必那般小心眼?”
“相公说什么?”珎
留梦炎不耐烦道:“你念你的,休管我。”
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却是空白的。
“是。”那小厮便开始念:“太后曰,我国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
念到这里,小厮偷瞥了留梦炎一眼,只见他又在裁另一个信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只好继续念下去。
“吾与官家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呵。”留梦炎终于有了反应,自语道:“人都逃了,还问。妇人当政。”
他把手里那空白的纸放到烛火上,小心地烘烤着。珎
小厮则继续念着谢道清的旨意。
“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凡在官守者,尚书省即与转一次……”
“好!”留梦炎忽然轻呼了一声,轻抖了抖手中的信纸。
“相公,你要升官了?”
“走开。”
“可还有一句……负国逃者,御史觉察以闻。”
最后一句竟还是如此无力的威胁,留梦炎更不耐烦,不由叱骂道:“还不滚?休再拿那蠢妇的废话烦我。”珎
第1325章 卖力
临安皇城中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代表着朝会开始了。
已经在后宫等候了一会儿的御驾与凤辇都缓缓起驾,往延和殿而行。
今日是小朝会,也叫常朝。规模介于大朝会与内引奏对之间。
近来朝堂上多有人弃官而逃,留下了太多空缺的官位。对此,谢道清已经严厉地斥责了。
而今日的小朝会,便是将文武官员召来,对官位进行调整。
在清扫了那些懦弱无能的官员之后,朝廷正该重新振作,以扭转局势。
这个重担终究是落在了谢道清一介老妇的身上。
仪驾抵达了延和殿。
内侍们先扶着有些疯癫之态的赵禥进去,谢道清则往珠帘后落座。
然而才踱了几步,那个铺着红毯的大殿转进视线之前,她却愣住了。
“这……”
来之前她心中已作了最坏的设想,哪怕朝臣已经逃了一半,她也能从容不迫。
可眼前这场面,竟还能出乎她的预料。
谁能想到,有冗官之患的堂堂大国,有朝一日只有这点人上朝。
少到何等地步?
六人。
谢道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又看了一遍。
王爚、陈宜中、谢堂、谢至、全永坚、谢垕。
除了这六个人,大殿上空空如也,再无旁人。
“大宋已经亡了!”
脑子里炸出这个念头,谢道清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用手捉着一名内侍以支撑着身体,喃喃道:“逃光了吗?逃光了?”
“太后莫惊,奴婢……”
谢道清耳朵里嗡嗡嗡,根本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
直到她侄儿谢堂走上前连唤了几句。
“太后,太后。”
“怎么办?全都逃光了,大宋完了。”
“没逃光,还没逃光。”谢堂道:“是传旨的官员逃了,朝臣们都不知道今日有朝会。丞相们也是临时才赶来押班的……”
“对,问问相公们怎么办。”
谢道清连忙向殿中看去,却只看到两个相公,至于什么左相、参政、签书等已全都不在了。
“……”
虽然群臣未至,今日的朝会终究还是商议了官位的调整。
“禀太后,当务之急是中枢的人选,章鉴既逃,朝廷连宰执都不足。”
“王平章公所言极是,可有人选?”
王爚与陈宜中对视了一眼。
陈宜中微微摇头。
王爚遂行礼道:“请太后容许臣回去拟个折子。”
~~
散了朝、出了宫,陈宜中回到家中,已有一人在前堂等候。
此人名为李珏,字元晖,原本是贾党的官员。
“恩相回来了。”
“元晖来了?”陈宜中颇有官威,淡淡道:“进去谈吧。”
“恩相请。”
宾主在堂上坐了,李珏欠了欠身,道:“今日跑来叨扰恩相,实在是下官已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陈宜中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李珏道:“自从贾似道的罪名定下之后,朝中便一直有人想踩着我等上位。昨日,孙嵘叟又上表要流放我等。”
“我看到了。”陈宜中道。
“他将我与潜说友、吴益等人相提并论,那些人是贾党心腹不假,我不过只是个翰林词臣,侍奉的是皇家,贾似道鲁港之败与我有何干系?”
李珏说到此处,偷瞥了陈宜中一眼,斟酌着继续说起来,声音却压低了些。
“孙嵘叟不傻,为何能把我划为贾党?理由很简单,因他是王爚的人,而我是恩相你的人。”
陈宜中终于睁开眼。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想的明白,等的无非是李珏说出这句“我是你的人”。
“安心回去吧,孙嵘叟还害不了你。”
陈宜中说着,端起了茶盏,浅抿了一口。
“多谢恩相!”李珏不由大喜……
~~
次日依旧是常朝。
来的官员终于多了,但不见殿中有多少穿紫、绯色官服的大员。
谢道清往珠帘后一坐,满眼都是绿、青之色。
故而说当务之急是要调整官位。
当听到那句“臣有本奏”,谢道清便坐正了身子。
然而,她很快又愣住了。
她没想到,接下来朝堂上所争执之事,竟是关于是否该罢免一个名叫李珏的小官。
“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潜说友、吴益、李珏等,趋附贾似道,今若不惩,何以服众?!”
“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厚待大臣。今李珏方召入朝,遽加重刑,此后朝廷何以示信于人?!”
“……”
到后来,王爚、陈宜中两个重臣竟是亲自在殿上争执起来。
谢道清已经完全懵了。
她一个老妇,连镇住两个各怀心思的臣子需要多大的魄力与手腕都搞不清楚,更何谈镇住他们?
犹在惊慌,忽然,王爚一转身,便道:“请官家罢免了老臣的官职!”
谢道清倏然站起身,差点要冲出珠帘。
这阵子,荒唐事她见得多了,没想到每一日都还有更荒唐之事。
她强自镇定,正准备开口挽留。
陈宜中也已高声出声,道:“臣请官家罢免了臣的官职!”
谢道清脑子都空白了。
眼前的珠帘摇摇晃晃,傻皇帝坐在那低声自语……她不知自己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你们……两位相公此去,国事如何托付?”
谢道清自要挽留,才开口说了半句,王爚、陈宜中已各让了一步。
在百官最前列的留梦炎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
陈宜中道:“禀太后,留梦炎可担国事,臣请以留梦炎为宰执。”
“臣附议。”
谢道清欲哭无泪,却还是迂尊降贵去挽留王爚、陈宜中。
但她并不能想到什么办法,只能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于是还是以王爚为平章军国重事,以陈宜中为左相,以留梦炎为右相……
~~
是夜。
李珏匆匆赶到陈宜中府上,惶恐道:“恩相,下官未曾想到恩相能为下官做到这等地步,实感激涕零!”
陈宜中摆了摆手。
他并不是为了李珏其人而闹到要辞官。以往大宋党争虽激烈,却不至于这么不体面。
今日如此,实则是太不想当这个官了。
都要亡国了,若能独掌大权,还可试手补天,看能否力挽狂澜。
却还要与王爚这个老东西争权,有何意思?
谢太后连这都看不清,真当士大夫能像家仆一样听话?
心想着这些,有仆役匆匆跑来。
“相公。”
“何事?”
“王爚从相府搬出来了,自去租了民舍住,说要把相府让给相公。”
“呵。”
陈宜中冷笑一声,心中自语道:“你斗赢我了,这大宋权柄让给你便是……”
~~
一整夜,谢道清都睡得很浅。
她一会梦到李逆杀进临安,掘了赵昀的坟,一会梦到朝臣逃光了。
猛地惊醒过来,她才想起已经好言安抚了王爚与陈宜中。
只希望接下来他们能够把心思放到国事上来。
“今日召相公们到选德殿奏对。”
谢道清忧心忡忡,连早食也失了胃口,恨不能早早到选德殿等待。
然而,她首先等到的竟是陈宜中的辞呈。
“左相怎么说的?”
“他说……王平章如此,他若不辞相,何以解天下人之讥讽?”
此时没有外臣在,谢道清终于哭了出来。
她一边拿手帕抹泪,一边问道:“左相人呢?”
“左相已经出城了,说要返回温州。”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追?!”
“奴婢这就去。”
谢道清不知怎么办才好,连忙起驾赶到选德殿,到了一看,却没有看到人。
“王平章公呢?”
“禀太后,王平章公称有军情,晚些便来。”
“右相呢?”
“不知右相去了何处。”
谢道清惊道:“又逃了?”
“太后勿虑,奴婢去右相府看了,想必他并未出逃,只是有些私事不在。”
~~
“相公,太后又派人来召了。”
“你回去告诉使者,没找到我。”
“已经三次派人到府上,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
“忙。”
留梦炎不耐烦地吐出了一个字,将自己的小厮赶走。
他此时正坐在丰乐楼的雅间中,从窗户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西湖。
茶水已经喝了五壶,他是从早上坐到了下午。
终于,一艘小船缓缓停泊在西湖边,船上挂着幡,图案正是留梦炎一直在找的。
他迅速下了丰乐楼,登上小船。
“船工,到龙亭湖。”
“好咧!”
这里是临安,只有西湖,没有龙亭湖。小船却还是缓缓漂向了湖心。
“贺喜状元郎终于位列宰执。”
这船工穿的是一身短褐,长得黝黑,像是个粗鄙人。
留梦炎对他却很客气,口呼“先生”。
“先生说笑了。”
“方才走的那小厮找你何事?”
“谢太后召我,似有急事。”
“你不去?”
留梦炎道:“自然是见先生更重要。”
“帮我办件事如何?”
“莫说一件,先生便是说百件,但凡我能做到,绝不皱一下眉头。”
“贾似道有只猫,名叫小於菟。”
留梦炎听得很认真,问道:“陆游诗‘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的小於菟?”
“是。”
“这是一只长得像老虎的猫?”
“不,是狮猫,通体雪白,目湛蓝,是只老猫了。之前养在葛岭别院,如今不知在何处。”
留梦炎听得更为认真,末了,他郑重一行礼。
“先生放心,哪怕翻遍临安,我也必为先生办妥此事。”
“那便拜托‘右相’了。”
“不敢当,应该的……”
第1326章 他非他
枢密院。
王爚摊开地图。
满是皱纹的手背与泛黄的图纸都透露出经历岁月的沧桑感。
卷轴摊开到尽头,写意的线条勾勒出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
“叛军离临安太近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平章公是说‘出击’?可……何来兵马?”
“我已奏请太后,招募忠义,命天下领兵马勤王,共图兴复。”王爚颇显慷慨,道,“王诏不日便能传达各州县。”
“何人可为统帅?”
“唯有张世杰可堪一战。”
王爚说着,开始指点起地图。
“叛军不熟悉江南地势,且江南水路众多,不利于骑兵通行。故而,叛军主力必以降兵为先锋,顺运河而下攻临安。我有意命张世杰于焦山筑垒……”
“平章公,恕我直言,张世杰乃降臣、北人。”
“那又如何?观今日之大宋,可还能找到一个统帅堪比张世杰?他至少比朝堂的众臣忠义!”
“我知他能战,信他忠义。然而他如何服众?任帅而不能使诸将同心协力,战如何胜?”
王爚虽垂垂老矣,却有力排众议的决心。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道:“那便以一丞相督军,阃帅江防,以护诸将。”
堂上众人一静。
两个丞相之中,陈宜中已经回乡了,但王爚不提,大家也只能假作不知,就当是陈宜中不愿去督战。
于是都看向了留梦炎。
留梦炎一直没参与到讨论中,正在捻须思考,感到众人的目光看来,摇了摇头。
“贾似道率军出战,大败。今再出击,只怕不妥。”
“那依右相之意,坐等亡国不成?”
留梦炎道:“我不过是略抒己见,军务还需平章公作主。”
他不在乎王爚怎么安排军务,总之表了态,不会到前线去督军。
王爚明白留梦炎的意思,遂暂不商定以丞相督军之事,先谈如何募兵勤王……
留梦炎就没在听。
在他看来,找到那一只猫比什么都重要。
~~
开封。
“这是什么?”
李瑕从张文静手中接过一封信,打开看了一眼,依旧没太看懂。
“阎容与赵衿让胡真打听她们交由贾似道养的猫如何了。胡真不敢动用舆情司的探子办事,只问了姜饭,得知张家原先在临安也有细作,便央沈开写了封信送过去。沈开不敢瞒着,让他夫人当闲谈时与我提了一句,我觉得还是告诉陛下为好。”
“一点小事,绕复杂了。”
“原本是小事,不过留梦炎给了赵宋的机密军情,事情便不同了。”
“降臣真多啊。”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见到越来越多的宋国官员投顺过来,携城而降、出卖情报、招降亲朋……李瑕是感到心惊的。
他常常在想,如今是他南征,但倘若是忽必烈呢?
宋廷也是这样被摧枯拉朽吗?
软骨头的先降,最后剩下的反而是那些有所坚持的人。
他一直在试图以法规来筛选,希望能拉拢那些正直且有才能之人,并摒除奸佞的小人。
虽然他也相信大部分人是能够被环境改变的,多数官员在好的制度与监督之下能成为好官。
只是宋朝廷轰然倒塌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比他预想之中还快了许多。
他需要尽快考虑好如何全盘接收宋廷的一切,包括好的、坏的……
想到这里,李瑕放下了手中的留梦炎的信纸,转身到了案前,铺开笔墨开始写信。
他打算问一个人,接收江南时那些良莠不齐的官员如何分辩?
如何知道宋臣们归顺时怎么想?顽抗时怎么想?该以怎样的办法能够保证新王朝不被江南的积弊所腐化?
他问的这人要想非常了解现在那些宋臣的想法。
而唐臣们显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哪怕是陆秀夫也不能对宋臣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唯有一人还在那处境之中,且李瑕对其十分信任。
都说人心隔肚皮,观察世间别的人需要考验李瑕的眼光。但只有那个人的品格心性如何,史书就能给他答案。
~~
江南西路,赣州。
如今大宋风雨飘摇,这里却显得十分安宁。
五月中旬,州衙参议官陈继周匆匆赶到了公房,开口便问道:“知州,听说朝廷有诏书到了?”
闻云孙正捧着一封诏书在看,点了点头,道:“不错。”
“是招募兵马勤王?可允知州率兵往临安去了。”
“不错。”
“好!”陈继周不由抚掌,道:“知州终于能一展才能。”
闻云孙却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如何一展才能?”
“以知州之忠肝义胆,必义不容辞,保大宋社稷。”陈继周慷慨而谈道,“赣州百姓感激知州恩德,必愿群起响应。”
说罢,他一拱手,又道:“我愿为知州联络溪峒蛮,征蛮兵至少三千人。”
“暂时不必。”闻云孙摇了摇头,“且容我考虑。”
“知州是信不过溪峒蛮吗?我们之前已安抚了他们,他们……”
“你说,倘若李唐再兴已为大势所趋,天下一统在即。我却让百姓再流血牺牲,可是悖逆天道?”
陈继周一愣,看向闻云孙,似乎觉得有些陌生。
他难以相信,他认识的闻云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瑞?”
陈继周没有再以官职唤闻云孙,而是以字相称,这是在以友人的身份相询。
“宋瑞,你可是怕了?”
闻云孙坦然摇了摇头,其后又点了点头,道:“我近来心中确实深感恐惧,因分不清对与错了。”
“借口。”
陈继周抬手往门外一指,道:“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今国难当头,征兵天下,却无一人入临安,因人人皆有这般冠冕堂皇之借口?”
面对这样的指责,闻云孙依旧目光沉静。
“我需要考虑,为治下百姓考虑。而非因你激两句便轻下定论。”
陈继周不由轻笑了一下。
他是闻云孙的幕僚,也是朋友。
但也许因为平时太敬佩闻云孙,一旦道不相同,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失望。
“为治下百姓考虑?宋瑞,你知道吗?你说这话时显得那般道貌岸然。”
“我从未说过要投顺,只在与你商议是否募兵。”
“那你决定好了吗?是否募兵?”
闻云孙闭上眼,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良久,他睁开眼,摇头道:“不募。”
“好。”
陈继周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先是这般应了。
“是我看错你了。”
闻云孙道:“我任官一州,当保庶民百姓安定,必不招其赴死。而朝廷既有诏,我愿亲领州兵前往。虽不自量力,以身徇之而已……”
陈继周摇了摇头,道:“方便你往后投降是吧?”
多年相交,他竟在这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
闻云孙的话还未说完,看着友人就这样出去,便不再多说。
他已经没有办法去向陈继周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哪怕方才他没有说过一句表示要投降的话,但陈继周疑心一起,怎么看他都像是个软骨头。
闻云孙独自将情绪消化了,起身回到内堂,开始安排诸事。
他还是打算去勤王,只带上那些还愿为大宋效死之人,这是他苦思冥想,唯一能既全忠心又全庶民的办法。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他却不能有愧于心……
第1327章 板荡识诚臣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社稷至此,朝堂上懦弱无德之辈为之一空,到了忠臣义士振奋之际。”
到了五月底,王爚终于见到了张世杰,感慨不已,大为赞赏。
因朝廷下诏天下兵马勤王,而诸路未至,只有张世杰最先抵达。
王爚遂亲自到城外迎了张世杰进城,往宫城觐见。
进了选德殿没等多久,便见太后与官家抵达。
“臣和州防御使张世杰,请官家安,请太后安。”
“张卿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来人,赐座。”
谢道清显得十分殷切,又道:“张卿连日赶路到临安,太过辛苦了。”
“臣不辛苦,唯恐官家与太后受惊。”
张世杰稍抬了些眼,目光向御榻上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官家身形瘦弱,双目无神,正在发呆。
他不由暗暗叹惜,觉得皇室沦落成这样也是可怜。
“张卿在临安还没有住处吧?”
“禀太后,没有。”
“快给张卿安排。对了,张卿的家眷可带来了?可还缺哪些用度?”
“……”
接着,谢道清又详细问了张世杰家中人口,分别给他妻子儿女各赏了诸多物件。
又问他们吃的是否习惯。
直到张世杰终于有些不耐了,行礼道:“禀太后,臣入卫临安,为的是抵挡叛逆、守卫社稷。非为享受而来,今无功,不敢领太后赏。”
谢道清听政以来,还真是少有见到如此忠直之臣,不由惊异。
“对,快宣诏,给张卿任官。”
张世杰目光瞥去,不见殿上摆有地图,只看到几个宦官匆匆忙忙,有人捧着诏书,有人捧着官服。
他进殿时还是一介从五品的防御使,出了殿已是正四品的保康军承宣使,兼总都督天下府兵。
谢道清的意思是,今日暂且先给他官升三转,等过几日再给他升官。
很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出了宫城,张世杰长叹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青天,喃喃道:“皇恩浩荡,只能让臣下以死相报了啊。”
王爚对他寄望极高,拍着他的背,道:“忠臣、能臣得以任庙堂高位,社稷必将振奋啊……”
~~
数日后,张世杰率水师沿运河而上。
运河上游,自镇江府洪起畏叛国投降之后,沿途州县皆有降者。
而各地官员望风而降的速度太快,甚至没等到高长寿的主力过建康府。
张世杰主动出击,接连收复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振。
水师继续北上,逼近了镇江府。
军中当即响起了号角声,帅旗直指焦山。
焦山地处长江与运河口交汇处,乃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
宋军若能占据焦山,既可扼住运河,还能占据了高点,在此筑垒而守,不让唐军的水师南下。
故而说,此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派人打探,只见镇江城上插着唐军旗帜,江面上的唐军战船却并不多。
张世杰下令进攻,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战不多时,唐军竟是撤逃了。
“万胜!”
“大宋万胜……”
欢呼声中,张世杰登上了焦山高处。
放眼看去,只见江面上十数艘船只正在艰难地驶向北岸。
他麾下裨将石国英见了,哈哈大笑。
“我以为李瑕乃当世枭雄、麾下俱虎狼之师,原来不过如此。”
“那不是李瑕的兵马,那是叛臣洪起畏。”
张世杰却没有喜色,眼神十分凝重。
“我们还没有遇到真正的强敌,切不可掉以轻心……”
~~
扬州。
李庭芝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渡口,竟真见到了洪起畏的战船败退回来。
他不由脸色一沉,皱起了眉头。
虽还未细问,他大概已能猜到镇江府怕是被宋军夺回了。
“李庭芝!”
洪起畏仓皇跳到岸上,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指向李庭芝,喝道:“宋军大股水师强攻镇江,我屡次向你求援,你为何不派兵来?!”
李庭芝还待开口相问,没想到先被指责了一通,不由愕然。
“你何时派兵求援?”
“好你个李庭芝!为推托罪责,假作不知是吧?”
李庭芝不由大怒,几乎便要喝令随从将洪起畏拿下。
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收了回去。
两人官位相当,论资历洪起畏却还要高些,之前在宋国他就很受洪起畏掣肘。
如今两人都降了新唐,差距便拉开了。
他是战败而降,而洪起畏却是主动携城投降。若论功行赏,洪起畏官职就该更高,岂能受他处置。
另外,李庭芝归顺李瑕之时,曾请求过不参与灭宋之战,以全君臣恩义。
他虽然重归扬州任职,实则早已交出兵权。而且扬州处于长江以北,考虑到宋军不太可能反攻江北,驻兵并不多。
换言之,李庭芝如今担任的是文官职责,本就不宜过问战事。
洪起畏见他哑火,抚着长须重重哼了一声,官气十足,自领着从镇江带来的败兵往城中而去。
~~
建康府。
小船在桃叶渡靠了岸,信使赶向唐军大营,将一封信递进了高长寿的中军大帐。
帐中正一片繁忙,二十四个参议官员正在处理着诸多事务,并轮流将整理的文书交由高长寿过目、盖印。
有一名参议官看过了刚送来的信,走到高长寿身边,低声汇报。
“大帅,洪起畏来信了。”
高长寿已经收到了镇江失守的消息,闻言便重视起来。
“他说什么?”
信很长,但参议官已把内容归整好了,把信放在高长寿,道:“他说张世杰水师一到,他便意识到镇江兵力不足,难以守住。怕逆流而上求援来不及,便请扬州李庭芝支援。”
“扬州没有兵力。”高长寿道:“若还需要我们在扬州布兵,那洪起畏携镇江投顺的意义何在?”
“但洪起畏还说……李庭芝与张世杰暗中有所联络,出卖了镇江的防御布置给张世杰。故而才有此败。”
高长寿不由皱眉,轻声喃喃道:“李庭芝?陛下亲自招降的人……”
“大帅?”
“让张顺来见我。”
“是。”
不一会儿,张顺赶到大营。抱着头盔,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高长寿一见他便定了心,找了个酒囊抛过去。
“你部还有几日能整备好?”
“谢大帅。”张顺也不客气,把酒囊塞进了衣甲里,道:“整备得差不多了,随时能战。”
换作是别人说这种大话,高长寿定是有疑虑的,但论打水仗,张顺能当他的师父。
于是他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镇江的位置。
“宋军统帅张世杰把运河口抢回去了。”
“嘿。”张顺咧嘴笑道:“能抢回去,算是他的本事。但那又能怎么样?赵宋的皇帝老儿在临安,我们大军已经到了建康府。大帅今天不招我来,派陆小酉走陆路南下,这张世杰救不救临安?若要救,大船一调头,不还得大溃?他就是神仙,这仗都难打。”
张顺一个水师将领,遇到问题能想到让骑兵去解决。这是已经跳出了原有的格局,已开始往帅才的方向走了。
高长寿道:“你能这么想,我方能放心将镇江一战交给你。”
“谢大帅!”
张顺一抱拳,高声道:“末将愿立军令状,此战必胜。”
“去。”高长寿挥手道:“南征打到这地步了,谁稀得要你立军令状?”
张顺嘿嘿一笑,抢了军令便走。
高长寿则还在帐中踱步。
此时他最担心的并不是镇江的战事,而是因为感到宋廷的一些陋习已经被带过来了。
都还未攻下临安,军中竟已有人开始互相攀咬……
“大帅,吕师夔求见。”
“何事?”
“说是来接大帅到秦淮河上赴宴。”
高长寿此时才想起,已答应过吕师夔、赵溍、赵淮等官员今日的宴请。
他遂点点头,道:“待我换身便服……不换了,这便去吧。”
高长寿遂披甲带刀,出了大营,坐上由吕师夔安排的小船沿运河往城中而行,直接抵达一处甚为雅致的园林。
宴上,高长寿便问起了众江南官员对李庭芝、洪起畏的看法。
赵溍却道洪起畏出身不凡,其祖洪咨夔累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加端明殿学士,才名播于天下。
其后还诵了几首洪咨夔的诗词,为宴会增添气氛。
“一官满去鱼无饵,万里归来燕有窠。”
“但愿时平蚕麦好,免教人问蜀如何。”
诗是好诗,高长寿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转头又看向了赵淮。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却一直不愿归顺,唐军将他押到建康城下时,他劝赵溍“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也是真心相劝。
却没想到,赵溍早就暗中投降了。不过是借此来掩人耳目。
待到贾似道鲁港之败,天下一统已成定局,赵淮眼见事不可为,方才归顺。
此时在宴上高长寿问到李庭芝,赵淮早便想说话了,见他目光看来,忙道:“大帅若是因洪起畏诋毁李庭芝而发问,请万莫相信,李庭芝的人品,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高长寿却沉吟道:“但李庭芝对赵氏确有忠心,然否?”
赵淮一愣。
高长寿又问道:“若说人品,不仅李庭芝,想必张世杰人品亦不差。但这两人皆对赵宋有忠心,若说他们暗中有所勾结,你可相信?”
第1328章 迫害
赵淮想尽力为李庭芝说些好话,但想到李庭芝对宋社稷的忠心,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高长寿又看向吕师夔,问道:“你怎么看?”
吕师夔欠了欠身,应道:“大帅勿怪,末将久在京湖,对淮东官员并不了解。”
他似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或者说深谙官场之道,不愿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
“无妨,时间也不早了。”
高长寿端起酒杯饮尽,道:“本帅还有军务,这便走了。”
“大帅慢走。”
高长寿起身,一众亲卫跟上。吕师夔也起身跟着相送。
走到河边,却见他们的船只边还停泊了一艘精致的小船。
“那是什么?”
吕师夔赔笑着应道:“那是末将的一点心意。”
高长寿暗自摇头,心想吕师夔未免太小瞧他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岂看得上什么礼物。
吕师夔却已命人过去,将小船掉了个头,掀开船篷处的帘子。
先看到的是两双绣鞋,其后是两条裙子,一条是翠霞,一条是碧纱。
待帘子完全掀开,便能看到坐在其中的两个少女。
她们衣着华丽,面容白皙皎好,长得还有些相像。
高长寿看了一会,没说话。
吕师夔瞧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大帅,此二女乃是赵宋宗室,一对姐妹,进献给大帅。”
高长寿忽然一把拎住了吕师夔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半提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
吕师夔其实也生得魁梧,此时却不敢稍作抵抗,讪讪道:“大帅息怒……”
“你当王师是什么?金兵还是蒙元?!”
“末将不敢……”
高长寿愈说愈怒。
“陛下许诺天下,平江南秋毫无犯。本帅既未问罪过此二女,她们便是我大唐百姓。你敢强掳民女,可知该当何罪?!”
吕师夔大惊,忙道:“绝非强掳,绝非强掳。对,此二女是自愿服侍大帅,是她们的家人求末将给她们一个机会……你们说,是也不是。”
“还不将人送回去?!”
“是,是。”
如何惩治吕师夔,高长寿不想擅自做主。
他治军,更在意的是能震慑麾下将领。
想到这里,高长寿冷着脸便道:“你随我去扬州。”
~~
扬州。
深宅大院中传来悠扬的琴音,却忽然被打断了。
“相公,大帅的船只靠江了!”
正在听琴的洪起畏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袖子,道:“更衣,去江边迎大帅。”
众人特意换上了残破的盔甲,出了扬州城,往长江边赶去。
路上,洪起畏笑道:“世人只说忠臣与奸臣。我算不上奸臣,李庭芝却算得上忠臣,为人死板。但不论是在宋还是在唐,像他们那种人永远都斗不过我。”
“他也配和相公斗?”
不等高长寿的大船驶进运河,远远便见洪起畏带人赶了过来。
高长寿便让人接了他们上船。
洪起畏不等登船,已恸声大喊道:“大帅,下官未能守住镇江,请大帅治罪。”
“不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迎战张世杰大军,若尽了力尤不能胜,本帅可不怪你。但,你若是未战便弃城而逃,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洪起畏连忙应道:“绝不敢欺瞒大帅,镇江之失,实因李庭芝暗中通敌。下官已找到了证据。”
~~
盐运码头。
有吏员匆匆赶来,四下看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要找的人。
凉栅下,有个五旬左右年纪,衣着普通的老者正在翻开帐本。
“相公,高大帅来了,洪起畏已经赶去接了,只怕要恶人先告状……”
李庭芝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去迎接高长寿。
却没想到,高长寿已经没在运河边,而是往扬州衙署去了。
李庭芝再赶过去已来不及。
等他回到衙署,高长寿却已经到了,且已命人将一些文牍搬到了堂上。
“大帅……”
高长寿正在看一封公文,转过头来,见是李庭芝,有些诧异。
李庭芝问道:“大帅这是做什么?”
不等高长寿回答,洪起畏已大喝道:“李庭芝,你勾结张世杰,出卖军情,还不认罪?!”
“洪起畏,你休要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什么证据?”
高长寿将手里的公文递在李庭芝手里,道:“李相公勿怪,你也看到了,有人指认你叛国。为证明你的清白,还是把事情说清为好。你不要怪我无礼。”
“不敢。”
“这是陛下让你回扬州以后写的?”
“是。”
“为何还用赵宋年号?”
李庭芝一愣,仔细一看,果然见其中出现了好几处“咸定八年”。
但他其实应该写“建统三年”。
这事可大可小,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庭芝这等重臣能犯这样的疏漏,若不惩治,国家的威严何在?
“他分明是思念赵宋!可见他必与张世杰有所勾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庭芝道:“我若真有勾结赵宋之念,更不该有如此疏忽。”
“证据确凿,你再狡辩又有何用……”
李庭芝大怒,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公文上的字确实是他写的。
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些虫蠹。
出乎意料的是,高长寿却并未将他治罪,反而道:“李相公治理得不错。”
洪起畏大为诧异,道:“大帅,他通敌……”
“等着。”高长寿道:“会有确凿的证据。”
~~
洪起畏、李庭芝都不明白高长寿还要等什么。
高长寿等的是江对岸的消息。
扬州与镇江只隔着长江,正是如今张顺与张世杰对峙的战场。
其后几日,不断地有小舟抵达,传递着江那边的战报。
三日之后,高长寿再次召来了两人。
“镇江之失,你们各执一词,今日证据到了,也该有个结果……”
李庭芝心中有些失望。
他归顺李瑕,认为李瑕确实是圣明天子,因此对政局有颇高的期望。
这次的事却让他发现,朝代变了,世道还没变。
那些擅钻营,擅投机取巧者,依旧能迫害忠良……
另一边,洪起畏却更为紧张,眼睛一会看向高长寿,一会来回转动,带着害怕与不安。
他没想到高长寿做事这般较真,竟还真派人到江南去查。
因赵宋官场上做事从来不是这样。
“本帅治军,无它,唯军法严明。”高长寿开口,道:“镇江之失,已水落石出。”
洪起畏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便见高长寿目光看来。
“不管你是名臣之后。”
高长寿说着,又看向李庭芝。
“也不管你是被陛下亲自招抚。凡误我军机大事者,必严惩不殆!带人证、物证。”
“喏。”
不一会儿,几个镇江官吏便被带上来。
“说,镇江如何丢的?”
“禀大帅,不等宋军逼近,洪知府已先逃了……”
“噗通”一声,洪起畏已跪倒在地。
他很清楚,高长寿既然查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住。
“大帅恕罪,我是文官,实不会打仗……”
~~
吕师夔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猜测高长寿要治洪起畏什么罪。
想必是要请旨降官了。
然而,耳畔却响起了一声大喝。
“守城不战而逃、构陷同僚,两罪并罚,死罪也。”
众人皆大吃一惊,包括李庭芝也目露讶色。
洪起畏更是吓得大喊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镇江府是我携城而降的,就算丢了,大帅当我孤身投顺便是……”
“大帅,确实没有道理斩首,且当他是弃城来投附的……”
“胡言乱语!既当了大唐的官,又受我节制,便得依我的军法!我早便与你说过,军法无情!”高长寿大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
第1329章 告顺臣书
当洪起畏被兵士拖了下去,吕师夔依旧不相信高长寿真敢将其斩首。
须知洪起畏携镇江府投降之时,宋军还未在鲁港大败,这一降算是开了宋官投降的先河。今日若杀他,在江南士民眼里便是新朝廷苛待降臣,往后还有谁愿意归顺?
这种坏民心的事,李瑕在此或许敢做,高长寿却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
“吓唬人而已。”吕师夔心里微微冷笑,对这等伎俩有些轻视之意。
外面,洪起畏则不停喊道:“丢的是我献的城,你不能因此杀我。便是要治罪,也得问过陛下……”
忽然,喊声戛然而止。
吕师夔想道,要治罪也没这么快,高长寿为了吓唬人演得好真。
下一刻却有兵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赶进来。
“大帅,洪起畏已授首。”
“悬其首级,以正军法。”
“喏。”
高长寿遂转头向吕师夔道:“如今尚处战时,本帅有临机处置之权。”
吕师夔胆子不算小,突然听这句话也是骇然。
他再想到之前高长寿差点要定他一个“强抢民女”之罪,不由暗暗庆幸。
高长寿则已转向了李庭芝,道:“本帅已查清你并无通敌之嫌。然你犹敢使用赵宋年号,亦有罪过。与战事无涉,自向陛下请罪。”
李庭芝连忙拱手应下。
~~
数日后,消息传到开封,李瑕紧接着便收到了弹劾高长寿的奏折。
李瑕了解了前因后果,下旨叱责了李庭芝并罚了其三个月的俸,却并未追究高长寿。
之后,他召见了元严。
“听说了洪起畏一事吗?”
“禀陛下,臣听说了。”元严应道:“此事恐怕对收服江南民心有影响,臣是否在报上刊些陛下善待顺臣的内容?”
“不。今日召你来,朕想让你登一封《谕顺臣书》,内容是警告他们。”
元严微微一愣,偷眼向李瑕瞥去,觉得这个年轻的陛下威严刻板,也不知当年是怎么哄到张文静的。
她犹记得,张文静以前口口声声称赞这个男子“十分有趣”。
“请陛下指示。”
“今王师南下,江南官员纷纷投顺。弃暗投明本是好事,却有部分人误以为出仕新朝廷与仕宋一般轻巧。国家分裂百数十年,生黎百姓饱受欺凌,而享受百姓衣食供奉者,对外不能抵御敌寇,对内只知横征暴敛,满眼门户私计,配为官耶?配为赵宋的官,却不配为朕的臣子。”
话到这里,想到高长寿信中所描绘的顺臣们的德性,李瑕暗道难怪史上朱元章立国以后对贪官无比严厉。
先是赵家害怕丢了皇位而极力笼络文臣、压制武将,再是蒙元疏于管治,当世实在有一部分士大夫已被娇纵得不成样子。
“晓谕天下,今凡归顺者欲为官,首先就休想当自己是人上人,须忠于家国、忠于百姓、廉洁奉公、忠于职守……”
~~
临安。
钱塘江畔,嘉会门城墙上,守城的宋军士卒忽看到上游有船只驶来。
“是来勤王的兵马吗?”
“看旗号像。”
“写的什么字?”
“江南西路,什么州……那字我不会念。”
“真是来勤王的,但怎只有这一艘小船?”
待那船只靠近了城墙,便见一文官走上船头,向城头上喊道:“知赣州事闻云孙,奉召勤王,请开水门。”
“把信符与诏书递上来核验!”
城头守军一边核验,一边低声议论道:“真只有一艘船,不到两百人吧?”
“这来勤王,有甚意思?”
“上报吧。”
几人嘻嘻闹闹,又玩笑道:“苍蝇再小也是肉。”
……
城南水门缓缓打开。
闻云孙进了临安,转头一看,却见码头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平章军国重事的王?亲自来迎,连忙赶上前见礼。
寒暄之后,王?兴致很高,与闻云孙边走边谈。
“前阵子张世杰入卫临安,老夫方与他说如今忠义之能士终于得以当朝、大宋振兴在望,今日便见宋瑞也来了,看来老夫所言不错啊。”
“唯愿为社稷尽微薄之力。”闻云孙应道,“不敢求更多。”
王?朗笑,道:“该振奋些,如今局势已有扭转。前几日张世杰传来战报,不仅收复了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还收复了镇江府。”
“真的?”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王?抚须道:“张世杰已筑垒于焦山,准备与唐军一战。他奏章上说,他下令让麾下战船放石锚、停泊于长江,若无命令不得启锚,以示死战之决心。”
闻云孙亦欣慰,道:“自开战以来,只听闻诸将败逃,至今终于有敢于死战之将领。”
王?点点头,终于问道:“江南西路未被战火波及,以宋瑞之能,想必能召集兵力万人吧?可是还在外面?”
闻云孙停下脚步,道:“赣州在籍兵士,除掉近来被征调之部曲及老弱伤病者,所余三百七十六人,俱已入卫临安。”
王?微微一愣,道:“官家下诏勤王,意在征集天下义士。”
“平章公,夏收在即,若征发百姓万人,这万人又有父母妻儿,到头来断了几万人生计……”
“宋瑞这是何意?”王?打断了闻云孙的话,问道:“只领三百人来,你真欲救社稷?”
“今唐军趁胜而下,破长江防线,逼近京畿,便是以乌合之众万余人来,又何异于驱群羊而搏勐虎,救得了社稷吗?”
“那你来又是何意?!”
“食君之,忠君之事。”
王?已有怒意,道:“你来却不求成功,来求名声吗?”
闻云孙长揖到地,应道:“学生求对错,求无愧于心。”
“够了,莫要再说了。”
王?痛心疾首,一摔袖子,径直离开。
闻云孙直起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眼神依旧平静。
~~
是夜,由右相留梦炎出面安置了这支小小的援军。
“王?未免苛求太多了,他那勤王诏传出一月,有几人来?宋瑞这三百余人已是江南西路第一支来援的兵力,且为披甲官兵、而非普通民壮。”
留梦炎说着,并未意识到自己神态已显得浮躁轻佻了,摇了摇头露出了讥笑之意。
“此事我认为宋瑞是对的。兴亡有定,而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北边那位乃李唐后裔,兴复天下……我等身为宋臣,尽力便是。”
“平章公说我来不是来求成功。”闻云孙道:“但我确是来求忠义。”
“我知道,我知道。”
留梦炎有些敷衍地拍了拍闻云孙的肩,起身。
“宋瑞且歇,我公务繁忙,告辞了。”
闻云孙起身执礼道:“右相慢走。”
“呵,什么右相?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留梦炎随意笑道,“宋瑞莫送了。”
他施施然出了客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拿出石灰,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
是夜,闻云孙看了会《五经正义》,才吹熄了蜡烛躺下,忽听得窗边传来了声响。
翻身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他迅速过去推开窗,却有封信落下来。
拾起来一看字迹,闻云孙便大吃一惊。
他脸色郑重了起来,重新点燃了烛火,也不拆那信,直接便要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才起,他却还是拍灭了,拆开信纸,在烛火旁坐下。
“临安一别,十年未见。当时钱塘江畔曾与君议论时事,你守正道、我为叛逆,今而朕位登九五、北驱虏寇、复克中原,只待廓清四海、使天下重归正轨,恰需人厘定正道。社稷如同屋宇,赵宋根基早坏、梁柱早毁,修修补补,拐七扭八,你却在其中去求一个横平竖直,岂能求得?朕干脆推翻这屋宇重建,正需你丈量出个横平竖直。所谓王法、公道,乃至于国家强盛、万世太平,你所求的一切,亦朕所求。因朕自幼所学,恰是你之所……”
看到这里,闻云孙眯了眯眼,只见后面一列字已经被抹掉了。
他抬起信纸,凑近烛光,隐约看到是“恰是你之所遗留”之类,其中似有“风骨”二字,其它便看不清了。
于是他略过了这一列被修改的部分。
“朕与你同样生于此、长于此,读同样先贤之学,合当有同样志向。朕深盼与你为国家民族之富强共伸大义。但不知有何理由相拒,愚忠耶?”
闻云孙放下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所住的这间屋舍,像是在看自己在大宋社稷里求横平竖直。
其后,他找到笔墨纸砚,在深夜里独坐着磨墨,一边磨,一边沉思。
墨水越来越浓,已有些稠了。
闻云孙终于提起笔。
“社稷如屋宇,尚未塌。”
八个字写罢,他却又停了笔,不知所言。
~~
同一个夜里,李瑕忽然醒了。
他梦到自己身披貂袍,穿得像是女真人,在漫天的哭喊声中,下令将几个文官处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哥哥说什么?”
“忽然想起一首诗。”
“吃熟食……我也想吃……”
枕边人呓语了两句,又没了声音。
李瑕独坐在那,心想世上若是少了一首诗、少了个殉节之忠烈,可惜吗?
末了,他想道,英雄气短的故事,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他还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个房玄龄、杜如晦。
这一世奋勇搏杀,为的岂不就是变一变原来的世道?
第1330章 尽忠职守
中瓦子依旧繁华。
正有人在表演喷火,响起了一片惊呼与叫好,集市上的吆喝此起彼伏。
喧闹声掩盖了一些密谈私语。
一间茶舍便设在此处,离御街很近,且闹中取静。
茶舍阁楼上,留梦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饼,推到了茶博士面前。
“可以说了?”
“多谢相公,相公想打听什么?”
“葛岭别院。”
茶博士微微一惊,低声道:“这可是大事。”
“饼你已吃了。”留梦炎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道:“葛岭别院被抄了之后,贾似道的家财都收入国库了吗?”
“相公这个问题,一块饼怕是不太够。”
又一枚银饼被推了过去。
“没有,据小人听到的,贾似道多宝阁里的宝玩,都被瓜分了。”
“谁?”
“一个多月前,有六位贵客来吃茶。其中五位都是商贾,唯有一位乃是朝堂上的相公。这位相公卖了件宝玩,买下这宝玩的商贾出到了这个价……”
留梦炎抬头一看,问道:“五百贯?”
“五万贯。”
这次,连留梦炎都面露惊色,倾过身问道:“哪件?”
茶博士显然也颇读过书,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道:“小人给相公念一句话吧?”
“念。”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留梦炎叹息,喃喃道:“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相公也知《上阳台帖》?”
“那年,我亲眼看贾似道将他的‘秋壑图书’盖在徽宗皇帝的题跋后面。”
“相公有幸啊!李太白以诗文称青史第一,却不以书法着名,然此帖气势飘逸,用笔纵放自如……啧啧。”
茶博士感慨不已,摇头晃脑,又问道:“相公是想问谁买走了这卷字帖?”
“罢了,我买不起。”留梦炎问道:“谁卖的?”
“新任的两浙安抚大使。”
“谢堂?”
茶博士含笑点头,转动着手里的长嘴茶壶,给留梦炎斟了杯茶。
留梦炎又问道:“你可听说过谢堂家里有一只纯白的狮猫?”
“此事小人不知,但相公若要问谢相公家中事,可去寻晁婆。”
“晁婆是谁?”
“她不久前搭桥引线,为谢相公找了一房外室,据说长得国色天香,深得谢相公喜爱。”
“何处找她?”
“西湖畔,丰乐楼东面,俞家园。”
留梦炎点点头,起身便走。
“相公不再饮一杯?”
“不了。今日问你之事,莫告诉别人。”
“相公放心,小人嘴极严。”
留梦炎根本不信他嘴严,但其实也不太在乎他泄密,施施然离开了中瓦子。
才上轿子,便有小厮迎了过来。
“相公,宫中召见,似乎出了大事。”
留梦炎反问道:“你告诉我,哪天不出大事?”
“这……”
“老样子。”
“是,小人便说没找到相公。”
~~
待留梦炎离开俞家园时,天已经很暗了。
路过丰乐楼时,闻到了飘来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未用晚饭,不由苦笑。
只匆匆填了几口,回到府上时,便见一队宦官正焦急地等在门外。
“右相!哎哟,右相你可回来了!太后与平章公还在宫里等你呐。”
“发生了何事?因前几日有太学生员在西湖壁上题李逆之词,我今日去暗查此事。”
“怕右相不知,镇江府的战报回来了……张世杰大败了。”
留梦炎心想,果然如此。
接着他还想到一件颇具讽意的事——也许就在自己找猫的工夫,大宋已经亡了。
“不。”
他忽然紧张起来,意识到留给他自己找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唐军攻破临安,那几位贵人岂还需要自己来办这件事?
几个宦官眼见留梦炎皱眉,不由暗道右相果然忧国忧民。
“右相,这便进宫吧?”
“也好,两浙安抚大使谢相公可在宫中?”
“……”
宦官们打着灯笼送了留梦炎到了选德殿,只见殿中终于摆上了地图,而站在地图边上的正是谢堂。
谢太后当政以来,谢家水涨船高,老一辈得了封爵便心满意足。谢堂却正值壮年,短短半年间升迁到了高位,已有干政之态。
留梦炎都懒得拿正眼看这些外戚,今日却是一进殿就注意到谢堂。
他不由心想,谢堂擅书画,所画兰竹松石也颇为清雅,想必得了李太白的书帖该爱不释手才是,怎会卖了?
莫不是捐给国库了?
紧接着,留梦炎便道自己湖涂了才会这么想,哪有人把贪墨的东西卖了是为捐回去的……
“右相?右相?”
留梦炎回过神来,便听谢太后问道:“右相是如何看的?”
“太后恕罪,臣还不知战况。”
谢道清遂看向了王爚。
王爚面色凝重,负手不语。
谢堂道:“唐军战船用火炮勐攻,张世杰的水师乱了阵脚,投降的有一万多人。张世杰只好奔逃到圌山,上书请援。”
留梦炎道:“朝廷何来兵力再支援他?”
“右相如何看?”
“平章公如何说?”
王爚依旧沉默。
留梦炎道:“出击镇江是平章公一力主张了,张世杰也是平章公一力举荐的。如今兵败丧师,平章公却一言不发,这是何意?!”
王爚大怒,道:“国事岂有重于军务者?然而张世杰进师之际,两丞相一人归乡、一人不肯督战,公卿众人议而不决,诸将士无统帅。今张世杰因此而败,臣还有何话可说?!”
留梦炎一听,终于认真参与进了这场议论,不悦道:“王平章公言下之意,战败之责在我不成?”
“你难道不知镇江运河口距临安不远,盖大敌当前之际,若陛下不能亲征,自当有丞相督军,我亦愿亲自督师,因年老而不得行。而你辈不肯为国出力,不知社稷尚堪几败?”
谢道清连忙道:“自是没有官家亲征之理。王卿,当此时节,就不必追究是谁的过错了,张世杰既请援兵,如何处置?”
只见王爚缓缓伏倒,摘下官帽,放在一边。
“王卿?这是何意?”
“臣,既不得其职,又不得其言……乞罢免。”
王爚语气沉痛,说罢,磕了个头。
谢道清吃惊不已,连忙站起身,道:“怎可如此?怎么可如此?王卿不能就这样罢官。”
留梦炎心中暗暗冷笑,懒得再看他们一个想走一个想留,目光又落到了谢堂脸上,思考着该如何到谢堂的别院作客。
~~
“升道兄。”
出了宫,留梦炎便唤住了谢堂。
谢堂正着急忙慌地拎着官袍走,回过头来,讶道:“右相有何指教?”
“我有话想与升道兄相谈,还请拨冗一见?”
谢堂原本像是有急事,此时一愣,却像是原本的急事不办也可以,道:“右相言重了,不如到寒舍一聚?”
留梦炎想去的是他养外室的别院,闻言不由失望,却还是笑应道:“太好了。”
连夜到了吴山谢宅,留梦炎转头四顾,道:“此地似乎是……是先帝赐给……”
“不错,正是当年李逆在临安的宅院。”谢堂道。
留梦炎连忙道:“此非一般人能住之处。”
“哈哈。”
谢堂大笑,招呼留梦炎到大堂坐了。
这堂上所陈列之器物、字画,却全都不是凡品。
“右相是想与我说王爚老儿之事吧?”谢堂不等上茶,已开口道:“他自己老湖涂了,不顾太后议和的主张,打了败仗,却指责右相,简直无理取闹!”
“是啊。”
“右相如何看?”
留梦炎微微沉吟,道:“王爚想走,不妨便让他走。张世杰求援,临安却不宜再调兵了。可封赏张世杰,稳住军心。”
“右相实在。”谢堂就知道留梦炎与他立场相同,不由大喜,道:“王爚想逃命,我姑姑却还想留他,我今夜便想说让他罢官也好,再召回左相,或还可与李逆议和。”
留梦炎问道:“太后还想议和?北边岂能答应?”
“大不了便称臣,官家去帝号,降为江南王。”
“只怕也难啊。”
“右相也听说了吧?瑞国公主如今成了李逆的侧妃。姑姑曾对她有养育之恩,想让她劝一劝李逆。李逆毕竟曾是宋臣,受过先帝重恩,取宋未免不义。”
留梦炎心念一动,问道:“但不知送什么礼物给瑞国公主?”
“右相可有主意?”
“当年先帝在时,曾与我说公主喜欢猫,曾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谢相公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谢堂的反应。
只见谢堂先是讶异,其后是沉思,再是恍然,最后点头不已。
“右相这主意不错。”谢堂举杯笑道。
留梦炎也笑了笑,道:“太后若真决定议和,我愿为使节。”
“右相真是忠忱为国……”
~~
离开了谢宅,轿子一路平缓地下了吴山,留梦炎眼中已满是振奋之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是办成了北边交代的差事,往后在新朝有了靠山,保住前程不难。
唐军所向披靡、舆情司无孔不入,这都不假,但一只猫又脆弱又不值当调动舆情司,还真只有他能找到。
这夜留梦炎睡得很是安心。虽然唐军已夺得运河口,南下临安指日可待,满朝达官贵人皆惶恐。
一场饱觉醒来,再往枢密院,却感到气氛古怪,各官吏窃窃私语。
“发生了何事?”
“禀右相,是有北边的报纸传到临安了。”
“给我看看。”
“这……下官也没有。”
留梦炎冷了脸,道:“拿来。”
“是。”
一张纸从袖子里递了过来。
留梦炎回到公房,摊开那报纸,只见上面写的是《谕顺臣书》。
他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起来,末了,还喃喃了一句。
“克己奉公,尽忠职守……这说的岂不正是我吗?”
第1331章 忠臣之建议
晨光洒在宫城墙上,宫门缓缓打开,有风尘仆仆的宦官赶回了大内。
谢道清正坐在铜镜前由宫娥梳妆,听闻去温州召陈宜中的信使回来了,连忙召见。
早早来请安的全玖见了,略略沉吟,道:“母后,依我所见,只怕左相是不肯归朝的。”
“信使还未到,你如何便知?以官家旨意相召,他如何还敢不来?”
谢道清不信,催促着宫娥给她带好凤冠,准备往前殿召见陈宜中。
不一会儿,信使到了,不等他行礼,谢道清已问道:“左相可到临安了。”
这宦官当即便为难起来,跪在地上道:“回太后话,左相还是不肯来。”
谢道清不由焦急,忙问道:“为何?”
“左相说,他听闻京中有人弹劾于他,数他过失数十件,以‘恐误国者不止于一贾似道也’之言诬蔑于他,他自言惶恐,不敢任朝。”
“这奏书才递上来没几日,他如何知道的?”
“奴婢不知,奴婢苦劝左相,他始终不肯回朝。”
全玖眼见谢道清急得不知所措,低声提醒道:“左相之意,他不愿回朝还要与王平章争权。”
谢道清于是想到谢堂一直在劝说她罢免王爚,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定。
“你再去召左相,告诉他,朝廷已罢免王爚及弹劾他的官员,让他立即回朝。”
说罢,当即又下旨意。
全玖见了暗自摇头,心想此事做得如此直接,显得陈宜中在威胁朝廷,他必是不肯来,更何况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走的。
她等宫人们都领旨走了,方才又提醒道:“这些士大夫最在乎的还是名声,如今让他找了借口不还朝,母后与其再三以旨意召他,不如写信给他母亲。一则,他若再敢推拒,落个不孝的名声,再难堵悠悠众口;二则,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
“终究是妇人之见。”
待留梦炎听说谢太后再次派人去召陈宜中,低声向闻云孙道:“陈宜中既不愿归朝,勉强召来,济得了何事?”
闻云孙已感到如今临安官场上有种浮躁的氛围。
如同今日,留梦炎轻易便敢评价太后……仿佛是在等着宋亡。
“右相莫非议太后为宜。”
“但宋瑞也认为不该再召陈宜中?”
“国事艰难,谁主政都不易。”
这是在前往大内议事的路上,周围还有同行的官员,却少有人敢靠近两个状元。
留梦炎又问道:“宋瑞可知北边传来的《谕顺臣书》?”
闻云孙点头,微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看不上李瑕那新朝廷,但当李瑕为这新朝廷的官员设了个门槛,多少还是让他的观感有些改变了。
不是所有宋臣都能投效过去的,只有被认可的一部分才可以。
他心里隐隐想道,自己当属于这一部分。
“你只需看那些官员便知。”留梦炎又道,“前不久犹如死水无波,而今俱已仓惶不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篇报纸对临安官场影响之大,远超你我所想。”
“可见原本准备投降者不在少数,如今算盘打空,难免不安。”
“也可见朝廷冗官,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
~~
谢道清在珠帘后端坐下来。
她目光看去,觉得每个官员的眼神中都透出了焦虑,像是都在思考自己能否在新朝为官。
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竟是北边来的一封报纸提醒她,她治下有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投降。
殿上唯有两个人显得最是平静。
留梦炎始终是那般清淡孤远、与世无争。
闻云孙站在后面些却更显出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面无惧色,神态坚定。
不愧是状元公。
“……”
在常朝上宣读了罢免王爚的旨意,便召几个重臣到内殿奏对。
谢道清首先便看向闻云孙,道:“闻卿领兵来援,忠义可嘉。枢密院为何还未拟出章程拔擢闻卿?”
留梦炎懒得接王爚留下的烂摊子,应道:“还需与左相商议。”
有些荒唐,但谢道清是个没主意的,遂真就等着陈宜中回朝再给闻云孙安排官职。
有些尴尬,于是君臣都沉默了一会。
此时敌军已到运河口,逼向临安,唯有张世杰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庙堂上却不知道该议论什么。
最后,还是闻云孙先开了口。
“禀太后,今国事方急,臣有本奏。”
“闻卿有何良策?快快请讲。”
“大宋有鉴于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力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
闻云孙终于是看到大宋抑制武将以致积弱的病根。
但时至今日,谢道清已不耐烦再听他说这些复杂的、难办的事。
“闻卿所言甚是,便由枢密院议个章程。”
这般敷衍了一句,谢道清还是准备等陈宜中回来议和。
~~
圌山。
此处还在镇江府境内,位于焦山东南方向五十余里。
换作有些宋军将领败逃,也许已逃到了两广、福建,张世杰大败之际却还能守着下一个关隘。
圌山是江南少有的地势险要之山,有长江锁钥之貌。
山上还有韩世忠驻守留下的军寨,而张世杰希望能如韩世忠一样守住半壁江山而不可得。
求援的消息发了一封又一封,朝廷却根本不答复是否会派出援兵,也没有让他坚守或撤退的命令。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使臣。
“擢张世杰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余职如故,嘉尔克忠报国守信全身,钦哉。”
“吾皇隆恩,感激涕零。”
张世杰又升了官,心情却很复杂。
战败却还封官,赏罚错乱,于国又是什么好事?
但当此时节,他却也不能推拒了,只好拱手领了官职。
“敢问朝廷还有何示下?”
“还须有何示下?战事由张将军全权指挥便是。”
张世杰一愣,道:“此为国战,若非陛下亲征,也该有丞相督军,我一介武将,如何全权统帅?”
“张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且待下官回复朝廷,再待旨意。”
“大敌当前,还请快些则个。”
张世杰心焦,送走了信使之后再次登上烽火台,举目远眺长江,叹息不已。
唐军并不急于进攻,有条不紊地整备着,却不给宋军任何一点取胜的机会。
“将军,有信使到了。”
“不是才走吗?”
“是北面的信使。”
“不见。”
张世杰拒绝得很干脆。
其后却又听得一句禀报。
“将军,来的是原来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麾下都统苗再成。”
“是苗兄弟?”
张世杰微微一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年鄂州之战时他曾与李庭芝共同作战过,与苗再成也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此时转念一想,以李庭芝、苗再成的忠义,未必是真的降了。许是诈降,如今来联络自己也有可能。
“军中还有酒肉?端上来。”
“喏。”
其实军中酒肉已经不多了,张世杰还愿如此盛情款待,对苗再成是寄以厚望的。
酒过三旬。
苗再成抹了抹嘴,准备说话了。
张世杰先开口道:“苗兄弟,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张将军又抱着什么希望?”苗再成朗声道:“收复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太平就不是张将军的希望吗?!”
张世杰默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不是李庭芝让你来的吗?”
“退到浦口渡时,狗日的赵溍收走了船只,我断后被擒。本来想殉节,后来看大帅也归顺了,我也就归顺了。如今大帅治理扬州,我调到军中了,没搁在一处。哦,当时邓相公来劝我,他说如今圣明天子又不是外敌,天下本是李唐的,没有道理殉节。”
“李瑕本是宋臣……”
“你要说这个,宋太祖皇帝还是后周的臣子。我陛下至少没有欺负孤儿寡母,乃是从蒙元手中抢得中原,再顺势南征一统四海,还不够正统?!”
张世杰无话可话。
苗再成也不客气,扫光了案上的肉,拿起酒又咕噜噜地喝,等到酒肉下肚,拍了拍肚子,道:“张将军,我这里有你一封信,乃是保州张六郎交给你的。说当年赶你南下,终究是因蒙元容不下你的大义,如今圣明天子出世,能容下了……”
“我不看,你拿回去。”
“这就怪了。”苗再成道:“我话说得虽没邓相公文雅,但道理却是顶通透的。你还有什么好啰嗦的?你叛蒙投宋时也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
“朝廷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负了朝廷。”
“哈,男子汉大丈夫,该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你只想着你自个的恩义,窝囊!”
“苗再成!”张世杰怒喝道,“我待你盛情,休给我蹬鼻子上脸!今若我以大义晓你,教你背叛李庭芝,你肯吗?”
苗再成大笑,道:“好,我懂了,但你今日不投顺,早晚与宋廷恩尽,也是要投顺的,我大帅便是如此……”
张世杰大怒,喝道:“来人!将他叉出去!”
“让开,老子自会走道,吃饱喝足,正该消消食。”
苗再成走后,张世杰怒气未消,犹自气闷。
却有幕僚上前,小心提醒道:“将军英雄一世,却要小心栽在这叛逆手上。”
“本将并未听他胡言乱语。”
“将军虽心如铁石,然而今日之事若传到朝廷,朝廷难免又要疑将军。”
“你待如何?”
“将军不如扣下苗再成,断其舌,斩首于圌山,以示忠宋之意?”
张世杰回想着苗再成所言,摇了摇头。
“北兵并非外虏,忠宋为我个人之事,何必强求于他?”
第1332章 一桩难办的小事
信使从圌山沿运河而下,很快便回到了临安。
“禀太后,张世杰言国战当由丞相督军,非他权职之事。他的意思,该是嫌官职小了。”
谢道清早习惯了这些臣子与她伸手要权,闻言点了点头,沉吟道:“官职确是小了,只是升迁得已经够快了,还能一日三迁不成?”
“太后,臣以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倒不必拘于旧法。”
“所言有理,传旨枢密院,请右相为张世杰再拟议官职……”
次日。
选德殿奏对。
如今王爚罢官、陈宜中还未还朝,枢密院又换了一批官员,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谢道清看了一圈,勉强认得贾余庆、陈文龙、黄镛……黄镛才刚刚四十岁,穿着一身绯袍,看着十分年轻。
五十出头的留梦炎年纪虽不是最大,资历却是最老,押班在前。
留梦炎始终是那若即若离的样子,道:“臣以为,可迁张世杰为沿江招讨使,总领长江军务,权职够矣。”
谢道清却又问道:“只加了差遣?是否需要再给他加官爵?”
留梦炎心里对这老妇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太后,如今不到半月已三次加官张世杰,若恩赏太过,往后何以再赏?”
“右相所言甚是,那便传旨吧。”
此时却又有宦官进来,低声道:“太后,枢密院有消息到。”
“正好右相在,说与右相参议。”
“是,圌山有人告密说,张世杰见了唐军使者,还放走了对方……”
谢道清大惊,道:“好个张世杰!前脚问朝廷要官,后脚便见叛军。这,这可如何是好?”
留梦炎转头与贾余庆对视了一眼。
贾余庆于是上前一步,答道:“太后勿惊,张世杰若真欲叛降,只需稍作遮掩,朝廷岂能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这是何意?”
“臣猜测,张世杰是故意让朝廷知道的。”
“为何?”
“恐怕是在威胁朝廷,谋求高位。”
谢道清恍然大悟。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从之前的叶梦鼎、贾似道,到后来的王爚、陈宜中,哪一个不是这样?
“我便说给的官职还是低了,右相,是否再给张世杰加官?”
留梦炎虽然领了最丰厚的俸禄与赏赐,面对谢道清的问话却十分不耐烦,觉得她遇事只会一口一个“右相”,却不肯自己动脑子想想。
他也懒得再劝,无非是顺着谢道清的意,应道:“回太后,可再加张世杰为沿江制置副使、兼知江阴军。”
若以他每日的奉加上赏赐,仅这一句话,便值普通人家两三年的收入。
至此,张世杰在不到半个月之间,已由一个从五品官员升迁为一方阃帅。
而李瑕当年以钓鱼城随王坚斩杀蒙哥、收复汉中之功劳,赵昀犹不情不愿给此官职。
~~
“宋瑞啊,你也是傻。倘若你在江西征召一万乡勇前来入卫,也许如今官职已不低于张世杰。”
“岂为求官职?否则降于李瑕,岂无高官?”
留梦炎眉头一挑,道:“那《谕顺臣书》一出,分明是人人自危,宋瑞何以如此笃定?莫非是得了什么承诺?”
闻云孙摇头叹息,许久不语。
留梦炎自低下头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嫉妒。
他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如此出力暂时或许能得到北边贵人们的青睐,而闻云孙这种人则会显得顽固讨厌。
但等到时长日久,贵人们又会想到自己今日能背叛赵氏、明日也能背叛他们。到时反而是闻云孙这种顽固更让人放心。
因为就算他留梦炎是统治者,也会如此。
治天下、选贤臣,与在青楼劝妓从良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宋瑞啊,你我两个状元,都是能臣,但我与你不同。”
“不同在何处?”
留梦炎道:“万事托付于你,我都可放心。但你却不能把事托付于我啊。”
闻云孙笑道:“因汉辅兄懒?”
“哈。”
留梦炎笑了笑,挥挥手便往外走。
他走出驿馆,才自语道:“因你求本心,而我只求利啊。”
……
驿馆便在御街外,过了朝天门便是枢密院。
如今这形势,留梦炎宁可与闻云孙闲聊也不愿在枢密院务公,此时过来为的还是议和之事。
果然,才到枢密院,便有官吏赶上来,道:“右相,谢相公说礼单备好了。”
“给我。”
那是颇厚的几本册子,礼物除了送给唐皇帝,还包括皇后与诸妃,倒不是只给康妃、宁妃。
这便是谢堂的周到之处,否则厚此薄彼,万一得罪了谁,议和不成倒坚定了对方伐宋的决心。
就连史俊、王应麟、吕文焕等人也有一份礼物,什么叛臣降臣,如今只要能为大宋说两句好话,谁还计较过去那点是非?
留梦炎大概扫了两眼,只注意给康妃、宁妃的礼单。
终于,他眼睛一眯,指着上面那“狮猫六只”四字,问道:“这狮猫如今在何处?”
“禀右相,还在礼部。”
“带我去看看。”
“右相,听闻左相已在赶回来的路上,许是下午便能抵临安,太后已设宴相迎,右相是否准备入宫?”
留梦炎道:“本官为国事操劳,晚些再赴宴无妨。”
“是……”
到了礼部放礼物的偏堂,下吏一推门,便听到了猫叫声。
留梦炎首先见到的是六只笼子。
他当即便冷了脸,转头喝道:“谁教你们这么安置的?!送到汴京的御猫关在笼子里养?”
“小人知错,这就去备间屋子。”
留梦炎近来少有如此上心的时候,径直走到笼边,向里面看去。
同时,他脑子里回想着北面的吩咐。
“那猫十来岁了,算是只老猫,双目湛蓝、双耳带粉,通体雪白雪白。”
“双目湛蓝?湛蓝……小於菟……喵……”
只见这身着紫袍的重臣在笼子前蹲下,喵个不停。
“喵。”
“小於菟,小於菟……”
因怕举灯笼会吓着笼子里的猫,好一会儿,留梦炎在反复确认之后,确定了笼子里并没有双目湛蓝的猫。
他不由大怒。
“好个谢堂,如此无能。以庸碌外戚镇抚京畿,无怪乎社稷沉沦若斯,简直不可救药!”
宋军焦山大败、王爚怪罪于他,他尚且没有如此生气。唯独此事干系到他能否在新王朝攀上靠山,岂能不怒?
~~
谢堂其实已经派人北上求见,先递出礼单,只等李瑕同意见使臣了,再请留梦炎押送珍宝往开封。
待信使离开,他负手站在大门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年少读史,读不懂秦桧,骂他倡和误国、奉事仇敌;唯到中年,方知保全之不易啊。”
“相公,右相到了。”
谢堂回过头,见留梦炎连轿子都不坐,匆匆从礼部往这边赶来,遂道:“备茶,请右相到公房相谈。”
“是……”
今日备的茶叶是天目青顶,谢堂一边品茶,一边道:“若真向北面称臣了,每年还得向长安进贡茶叶,思来叫人伤心。”
留梦炎没心思与他闲谈,开诚布公道:“我去打听了,当年瑞国公主未出阁时,曾在宫中养过一只猫。找到这只猫,我方有把握请公主出力保全社稷。”
谢堂笑道:“右相说笑了,这都是小事,只要礼物能让公主满意……”
“公主是念旧的人,唯想要那只她养过的猫。”
“这有何区别嘛?”谢堂不以为然,道:“议和是大事,但礼物有百千件,右相未免也太过在意这点细节了……”
留梦炎恨不能直接告诉谢堂自己已得到了北边的吩咐。
但谢堂是外戚,身份毕竟不同。
“谢兄,你不明白公主的心思,此事听我的,可好?”
“右相啊,非是我不听你的,可你看看,你我堂堂国之重臣为一只小猫争执,岂不荒谬?”
“只说你抄了葛岭别院时是否带走了贾似道的猫、交给你养的外室……”
“你敢查我?!”
谢堂不由大怒,倏然起身,震惊地看着留梦炎,全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须臾,他平静了些,放缓语气,道:“右相,我虽镇抚京畿,却不至于与你争权。”
“我不管你从贾似道的宅子里带着了多少宝物。”留梦炎已冷了脸,道:“我只管那一只小猫。”
“唉,右相未免太较真。”谢堂无奈,重新坐下,道:“那葛岭别院里多的是奇珍异兽,仙鹤、孔雀、金丝雀、白面猢狲,只说纯白色的狮猫便有十来只,我哪知你要找哪只?”
“带我去辨认。”
谢堂目露怀疑,深深看了留梦炎一眼。
想来,留梦炎之所以如此,怕是想找个借口查自己贪墨贾似道家产之事,为何呢?
想到这里,谢堂悚然而惊。
他已明白了——如今天子中风、口不能言,谢太后听政怕是损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留梦炎怕是已经投靠了全皇后,想要扳倒太后。
“右相稍安,若真想找只小猫还不简单?我明日便将那些猫儿带来给右相,又何必到我的别院去?”
留梦炎当即便意识到谢堂在怕什么,心中一哂,只觉荒唐。
就凭这些废物,永远只知猜忌、顾虑,连这么一桩芝麻大的小事都做不成,还能指望他们救大宋社稷?
不可救药。
……
离开了两浙镇抚衙门,留梦炎坐上轿子,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他暗忖道,谢堂既已起了猜忌,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怕谢堂今夜就要转移证据,别反而把康妃娘娘要的猫给埋了。
“不如联络舆情司,给这废物一点颜色瞧瞧……不妥,倒教他们小瞧了我。”
想到这里,留梦炎回到家中,当即便招过他的妻子。
“你马上去吴山谢宅拜访,告诉谢家夫人,谢堂在里仁坊养了个外室,那院子端的是金碧辉煌,奢华至极。”
“官人,这是做甚?”
“去。”留梦炎又招过小厮,吩咐道:“持本相令符去临安府,调一队人来……”
第1333章 右相盗宝
“去里仁坊。”谢堂上了轿子便吩咐道。
他不放心留梦炎,打算去把贪墨来的宝玩转移到别处。
“相公。”等在轿子边的小厮却提醒道:“太后召你过去,宫中已派大官催促了两次。”
于是谢堂略一沉思,决定先去见谢道清。
反正已以言语安抚住留梦炎,让其等到明日。
“让大官回禀太后,我有秘事要启奏……”
如今朝堂像他这般一召即至的重臣已不多了,他抵达大内时别的官员还没到,谢道清得了禀报、先到内殿见他。
“你有何秘事?”
“太后,留梦炎要害我。”谢堂忙不迭道,“他如今在暗中查我,想要污蔑我侵吞贾似道的家财。”
“胡言乱语。”谢道清立即开口训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了,谁还顾得上这点小事?”
谢堂早知她不会信,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道:“姑姑,容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官家中风,看那样子……有些人已经在早做准备了。”
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赵禥看起来命不久矣。谢道清听了却并不生气,毕竟赵禥不是她的亲儿子,谢堂却是她的亲侄儿。
“官家到现在还只有一位皇子,若真到了那日,继位的人选自是毫无争议。”谢堂道:“可这位皇子却是杨淑妃所生,全皇后岂能甘心?”
“不甘又能如何?”谢道清摇头道:“官家这个样子,她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侄儿听到了一些风声。”谢堂道:“前几日,全永坚与三衙诸指挥喝酒,谋划带皇后与皇长子出城,逃往南边。说是为赵氏社稷保全一份血脉……”
“他怎敢?!”
谢道清大怒,头上的凤冠摇晃得厉害。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耍着心眼、谋划自家的前程,该打杀了这顽囚。”
谢堂道:“侄儿一开始也不信,但留梦炎为何查侄儿?因他们知道姑姑誓守临安,不愿迁都,便是要送走皇子,那也该是由其生母杨淑妃陪着,没有皇后出逃的道理,姑姑是一定不会允的。唯有扳倒了侄儿,他们才好行他们的计划。”
谢道清听了反而疑惑起来,问道:“真的?但右相岂有做这些事的理由?”
“侄儿大胆猜测,他们甚至是想要拥立之功。到时幼帝登基,留梦炎专权,岂非好过与陈宜中共相?”
谢堂说罢,加重语气,补充道:“姑姑,他们真正想扳倒的人,是你啊!”
谢道清不由惊慌,反问道:“那怎么办?”
谢堂首先担心的是自己侵吞贾似道家财之事被揭出来,想了想,遂道:“两个办法。一是拉拢留梦炎,二是罢了他的官……”
姑侄二人计议了一会儿,有内侍匆匆赶来。
“禀太后,陈相公的车驾已到临安。”
~~
在谢道清的连番相召之下,陈宜中终于肯回朝了。
为表示重视,谢道清当天便赐宴为他接风洗尘,并有国策相询。
“左相认为眼下还有议和成功的可能吗?”
“回太后,倘若是前两年李瑕尚在北伐之际议盟必能成,到如今只怕难矣。”
“可当时是唐使臣王荛主动与左相议和,不是吗?”
“虽然如此,但北人狡诈、反复多变。要想议和成功,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大宋不易攻取。”陈宜中道:“臣提议向南迁都。”
“一旦迁都,只怕人心动摇。况且,迁都岂是易事?”
“连年战火,其实北兵也不耐久战,如今必是指望着攻下临安便能结束战事。但马上就到夏季,南方天气……”
谢堂正仔细听着陈宜中侃侃而谈,却有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道:“谢相公,伱家中来人,似有急事。”
谢堂十分讶异,不明白有什么急事需要找到宫里。
此时却又有宫娥匆匆赶到谢道清身边,附耳禀报了什么,谢道清的目光向谢堂看来。
谢堂连忙起身告了罪退出大殿。
紧接着谢道清便派人跟出来。
“谢相公,不好了!令夫人闹得满城风雨,令堂控制不住场面,只好派人进宫问太后……”
“什么叫闹得满城风雨?”
“总之谢相公快去里仁坊吧。”
谢堂一听,登时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就向宫门跑去。
~~
御街又堵得厉害,轿子过不了。
从这点便能看出贾似道葛岭别院的妙处,往返宫城可从西湖泛舟过来。
更让谢堂烦躁的是,拐进里仁坊的小巷以后,能看到更多人挤在那议论。
“养外室不打紧,外室却住得比正房夫人还好得多。”
“听说连盂盆都是纯金的……”
谢堂大怒,下令随从将这些闲杂人等驱赶走。
竟不想还有人喊道:“正主来了,那就是两浙镇抚使、太后的侄儿……”
谢堂气得不轻,好不容易驱散了人群,赶到别院的大门前。
好在临安府已派人来了,与护卫一起守着门,没让那些刁民进去。
这间庭院虽然座落于临安最繁华之处,占地却很大。
绕过二堂,才听到后宅远远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这轻贱货色也敢与我用一样的簪子……不,她的还镶了绿松石!这簪子做工还细得多!”
“夫人,你看这个宝奁,不是木雕的,材质是犀牛角的。”
“不活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们看看这吃穿用度……没天理了呐!”
“给我打杀了这贱人,拖出去!”
“……”
“官人!官人救奴家……”
谢堂三步并两步赶进花厅,顾不得那梨花带雨的小妾,上前一把将他那还在大呼小叫的妻子拉到一边。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夫人,你听我说……”
“你养女人可以你怎能这般羞辱我!你看看,你看看……”
“夫人!”谢堂叱喝了一声。
他恨不得抽这蠢妇一耳光,却只能耐着性子,道:“这宅中珍宝不是给她的,她也是这宅中的一桩值钱物件,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谢堂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惊道:“有人进去了?!”
~~
留梦炎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喃喃道:“这里定是有个暗格……推开。”
两名心腹便上前去找暗格的机关。
“相公,不是说要找猫吗?猫可不会在暗格里。”
留梦炎则有些焦急地回头看了看,道:“来都来了。”
说话间,随着石板的响动,暗格已经被打开了。
留梦炎屏息看去,只看其间是个不大的暗室,里面摆满了字画古玩。
“带走。”
“是。”
“灯笼给我。”
留梦炎亲自提着灯笼一照,只见暗室里还摆着一方青石,忙道:“箱子都别搬了,拿这个。”
“相公,这是什么?”
“贾似道藏宝千余,你可知他最在意的是哪件?”
“小人哪能知道。”
“王献之的《洛神赋》。”
身后的小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一介家仆,只听名字,也能知道这件书画之珍贵。
留梦炎道:“这张字帖原本只剩九列为高宗皇帝所藏。贾似道从宫中取出之后,又命人在天下不断寻找,另找回了四列。就这十三列、二百五十余字,他日夜赏玩,知纸张难以保存,遂命人将这幅字刻在这石板上。若不是它不好带,只怕他出征时也会带在身边……走。”
才出了这间屋子,便听得前院一阵呼喝。
“不好,谢堂回来了。”
“相公快走。”
“不行,猫还没找到……”
有时候,猫比稀世珍宝还要难找。留梦炎能从庭院的布局上推断出谢堂将贵重物品藏在何处,却推断不出一只猫会跑到哪里去。
因此,他带了不少临安府的衙役来,此时正散在庭院当中寻找。
忽然。
“留梦炎!”
谢堂的呼喝声已经向这边传来了。
“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
留梦炎愈发着急,吩咐道:“分散开来找。”
说罢,他抱着那块石刻便向花园里走去。
火把的亮光已经越来越近,呼喝声也越来越近……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谢堂,也就是得罪了谢太后。
偏已经走得脚都酸了却还没找到那只猫。
留梦炎在假山边坐了下来,喃喃道:“小於菟啊小於菟,这次被你害惨了。”
“喵。”
留梦炎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猫正在假山上好整以暇地趴着舔着前爪,一点也不怕人。
“小於菟?”
“喵。”
白猫放下前爪,起身走了两步,再次应了。
留梦炎睁大眼看去,渐渐看清它那双湛蓝的瞳孔。
“哈。”
他长舒一口气,惊喜不已。
“竟真能让我找到。”
只是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抱着那《洛神赋》的石刻。
留梦炎想了片刻,竟是俯身在假山下挖了几下,把手里的石刻放进去,仔细遮盖住。
“小於菟,来,我带你去见主人……”
他好言哄着假山上的猫,忽然一把将它抱了就跑。
“喵!”
“喵!”
留梦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北面的王师早晚要进入临安……应该是很快就能进入临安。那石刻到时再来取便是了。
而自己得到的命令是找这只猫,这才是投名状。
办成了这件事,李瑕才知道自己的能力。
“快走。”
抱着猫一路跑出里仁坊,留梦炎当即便道:“走,临安诸事已毕,连夜出城。”
今夜这一出,旁人只道是“右相盗宝、夜出临安”,所有因浮华人心与百年积弊所造成的荒谬,也只能解释成是为了王献之的十三列楷书。
~~
次日,临安官场依旧。
“听说了吗?右相也逃出临安了,还顺手带走了谢安抚使的宝玩。”
“哦?什么宝玩?”
“王献之的字。”
“那朝廷是否缉拿他?”
“逃出去的大臣那么多,缉拿得过来吗?”
“朝廷还能如何?罢了官便是了。”
“……”
上朝时,闻云孙听着这些议论,转回一看,发现身边的同僚又换了一茬……
第1334章 寄望
开封。
剑鞘在沙盘上方比划了两下。
“朕不希望攻下临安之后,在福建、两广还存在抵抗的政权……这是战事收尾时务须在意的事。”
如今李瑕谈论南征战事的时间其实不长,战事进展很顺利,没太多值得讨论的。
这日之所以几个重臣还聚在沙盘前,是因为赵宋又派使者来议和了。
“陛下,宋使到了。”
“宣。”
吕文焕此时终于找到时间,道:“陛下,臣有一事禀报。昨夜,宋使曾前来拜访过臣,送了臣一些礼物。”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礼单。
史俊、王应麟等人同样也将礼单拿了出来。
李瑕看了,道:“好重的礼,朕便给不了你们这些赏赐。宋廷莫非是想策反诸公不成?”
吕文焕登时紧张起来。
史俊却笑了笑,能够感受到李瑕的玩笑意味,道:“策反是不可能的,宋廷还是希望能议和。”
韩祈安道:“我想不通,他们凭什么认为陛下有可能答应?”
“天气热了。”季奚虎道,微有些讥意,道:“他们指望着我们的士卒不耐南方的湿热。”
“可笑,将士连北方雪原都去得。”
“若非亲耳所闻,实难想到一国之重臣只寄望于我军不耐炎热。”
“……”
议论了几句之后,宋使便进殿了,十分惶恐卑微地向李瑕行了礼,自然不敢以“李逆”呼之,而是尊为皇帝。
之后,表达了赵氏称臣的诚意。
李瑕坐在那里始终不出声,只在最后向史俊看了一眼。
史俊遂出列,道:“女真南下之时,认为治理不了中原,于是扶持了伪齐。如今我陛下身为李唐后裔,英明神武,天下归心,难道还治理不了江南?还需要留着宋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早日平息干戈也好,议和虽不可,赵氏却可投降。你回去告诉谢太后,陛下已答应善待赵氏宗室……”
此时关德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康妃想请陛下过去……”
~~
“哦?真让你找到了?”
“伱也没想到吧?我只是因舅舅逃了,想到了小於菟就问了一句,没想到真能找到。”
李瑕接过了那封来自留梦炎的信看了看,这次终于认同了其人的能力。
虽说是一桩小事,但确实是不太好办的。
这比找物、找人难多了。
留梦炎找到猫之后,并未盲目北上,而是先逃回了其家乡衢州。在信上说恭待王师南下,到时将携城而降,且必不让赵氏由衢州往江南西路。
“怎么样?”赵衿问道:“我可没有调动舆情司,而且还帮上你的忙了吧?”
“你帮忙的地方多了,岂在这一点。”李瑕问道:“收到宋廷的礼单了?”
“嗯,但我没看。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接到小於菟?”
“快了。临安那么多你熟悉的人和事,就只在意一只猫吗?”
“嗯。”赵衿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还真有想过,但最后发现除了舅舅和小於菟,临安城好像也没有值得我在意的人了。原本还能和表姐玩在一处,可她还要害我……”
她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会,却没有一句话是劝李瑕答应议和的。
总之是宋廷费尽心思送来的厚礼全然白费了……
~~
而仅仅就在宋廷千方百计想要求和之际,唐军已再次击败了张世杰。
圌山失守,唐军水师沿运河而下,直逼临安。
临安朝堂上又是一片惊慌失措。
而如今的宰执陈宜中才刚刚回朝,此前在一心谋划议和,不曾想转瞬之间便遇到这种局势。
陈宜中好不容易才斗倒了贾似道,熬走了王爚。如今连留梦炎也走了,终于到了他专权的时候。
过去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权力,盼能够只手补天。
现在好了,他才伸手要补,已经是天崩地裂……
“左相,眼下如何是好啊?!”
听着谢道清不停地问“如何是好”,陈宜中也是心慌意乱,仓促之间也拿不出良策,只好应道:“臣请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保卫社稷。”
殿上有官员一听便感到不妥,彼此对视了一眼。
时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黄镛便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谢道清却已迫不及待道:“快,依左相所言传旨……”
殿中立即又是一片忙碌,根本没有给黄镛开口的机会。
竟是在这天傍晚,旨意已传送出宫。
临安城一片哗然。
闻云孙得知,当即便上书反对。
到此时,谢道清才想起来还没给这个毅然到临安勤王的官员安排差遣,又召陈宜中相问。
陈宜中略一想,道:“禀太后,可擢闻云孙为平江知府。”
“依左相言,速传旨。”
……
平江府即苏州。
以唐军如今的攻势,苏州已是首当其冲。而闻云孙却是一个并无太多战阵经验的文官,此时赶去任知府,显然已不可能阻挡唐军。
是夜,与闻云孙交好的官员纷纷赶到驿馆。
“今王爚、留梦炎皆逃,太后寄厚望于陈宜中,然其不知兵事,满城俱笑之。宋瑞何必再听他胡乱差遣,还去任甚平江知府。”
“陈宜中原本并不庸碌,如今却真是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宋瑞,真莫再去了……”
闻云孙却是摇了摇头,道:“此去,不敢求功成,唯求全忠义。”
次日,他收好行囊,动身北上。
沿着运河全都是退下来的败兵,唯独闻云孙的船只逆水而行。
~~
数日之后,前往开封的信使回来了。
“李瑕说,议和不可,唯有投降,他还说……”
谢道清又惊又怒,问道:“他还说什么?”
“禀太后,他还说,会善待太后与官家……”
陈宜中摇了摇头,道:“太后,如臣所言,李瑕不会轻易议和。让他服软,唯有迁都。”
“不可。”谢道清年老,并不愿跋涉奔波,摇头道:“高宗皇帝六飞南渡、驻跸钱塘,于此保全社稷,如何轻易弃逃?”
这还是她少有的拒绝陈宜中的提议。
或许也与李瑕所言的“善待”二字有关,相比而言,迁都似乎更艰险。
“正是高宗皇帝没有死守开封,方保全了大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啊!”
陈宜中不甘心。
他逃回温州之时,也想过弃官就弃官。但心里很确定,除了自己没有人还能力挽狂澜。
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能够宰执天下、重振社稷,最终成为谢安、周公一样的人……
还没有失败。
他自比为青松,不会轻易被严霜打倒。
“请太后相信臣,入伏之后北兵必不耐南方酷暑,待战机一至,形势方有转圜。前提是大宋社稷还在,太后还在,天子还在!”
劝到这里,陈宜中声泪俱下,跪倒在地。
“臣请太后迁都。”
“臣等,请太后迁都!”
殿中几个重臣也纷纷跪倒请求。
谢道清虽是真心不愿跋涉,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是个没主见的妇人,被逼得下不来台,只好道:“诸卿快起来,快起来吧。老身答应便是了……”
~~
是日,又有旨意传往平江府。
传旨召令才到平江不过短短数日的闻云孙放弃苏州防线,退守余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