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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05章 软骨

    “下游是哪个的船堵着?!让他们让开!”濫

    “将军,他们的统领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贵那“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的论调已让刘师勇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今日这一战还没开始竟然就已经败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尽快撤离。

    然而,诸路宋军败逃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他们这些逃得慢的已经落在了最后。

    主帅指挥混乱,导致士卒更加混乱,江面上船只拥堵,挤得水泄不通。

    刘师勇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蚂蚁一般慌张乱窜。濫

    有水性好的干脆跳入长江,往岸边游去。

    甚至于码头上已有劳役开始哄抢辎重。

    才从椿月轩赴宴归来,马上置身于这样的战场,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还听着那些俏丽小婢的柔声细语,此时却要身披重甲来回奔波、与一群粗莽恶汉竭声大喊。

    虽只有半日,却已足够让人体会到温柔乡是英雄冢。

    有一瞬间,因为实在不想再战,刘师勇脑中想过干脆投降算了。

    其后苏刘义的战船从眼前驶过,给了他一些激励。濫

    终究还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维持着志气……但若是众人皆醉,独醒之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刘将军!”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挥着旗帜,冲刘师勇大喊起来。

    “刘将军,走不掉了。苏将军来阻叛军,请刘将军尽快疏散下游船只。”

    “阻不住了……”

    刘师勇还想说话,只听得“嘭”的一声,脚下的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却是砲石砸落在了旁边的船只上,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惊呼与惨叫声。濫

    刘师勇不由大惊,暗道叛军居然还有载着砲车的大船。

    抬头看去,却见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见之处还是宋军的旗帜。

    那砲石是哪里来的?

    “嘭!”

    又是一枚砲石轰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头断裂声响,水花溅得很高,泼了刘师勇一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且无比惊讶地发现,这砲石竟是从江陵城中抛出来的。

    江陵城头上,原本高扬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长竿上系着白色的布,飘扬在江风之中。濫

    城头上的降将投降了犹嫌不够,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来讨好叛军。

    “降了!江陵降了!”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再慌乱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们也降,我们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抛射砲石。濫

    刘师勇此时才意识到,那降将并不是要杀伤宋军以讨好叛军,而是在提醒宋军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于是,降不降这个问题正式被摆到了他面前。

    刘师勇有些犹豫,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此时让他难以抛舍的……确实是忠义之心。

    他是武夫,没读过书。他的忠义不是读书人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而是觉得,自己从一个士卒升为都统,一辈子领着俸禄养活家口,就这么降了,不该。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声,周围一个个的将领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将军,降了吧。”濫

    连他麾下的将士也在劝说。

    刘师勇闭上眼想了一会,犹决断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们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说罢,他自转身走进舱房。

    把舱房门一关,外面的混乱与乱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将头盔解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看了看,试着往脖子上架……余光恰好瞥见了床边摆着的几坛子酒。

    那是前些天贾似道送给他的,上好的琼腴酒。濫

    吞了两口口水,刘师勇把刀一丢,往酒坛边一坐,拎起酒坛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

    他素来好酒,此时想到的是就算殉国也不该浪费了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烧到了胃里,身上有了热气,满腔的愤郁便发散了出来。

    “今日老子是开了眼了。”

    刘师勇喃喃着,回想着今日椿月楼的宴席、突如其来的战败、还有夏贵那句话……越来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濫

    刘师勇瞪大了醉眼,问道:“你是叛军?”

    对方握着他的手,道:“何必呢?”

    刘师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划去,眼前便黑了下来。

    ……

    再睁开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顶。

    “阴曹地府与我家老屋还有点像。”

    “刘将军醒了。”濫

    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很快便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却是朱禩孙。

    “朱安抚使?”刘师勇不由惊讶,坐起身来,四下一看,道:“我们逃出来了?”

    “刘将军也是为国殉难过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孙叹道。

    “什么意思?”刘师勇看着朱禩孙的脸色,道:“你降了?”

    “兴亡有定数,天命非人力可抗……”

    刘师勇不听这些,问道:“献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对,就是你!”濫

    他已经想起来了,在椿月楼时得知叛军来了,只有朱禩孙没有出城。

    此时再回想昨日之事,却只让人感到可笑。

    朱禩孙在宴席上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勾结叛军,接着,一道热菜都还没凉的工夫,就已经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结李逆了?”刘师勇又问道。

    朱禩孙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看贾似道、夏贵败退,局势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决定。”

    刘师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仅是我。”朱禩孙继续道:“杨镇亦降了,且看夏贵之态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并非姜才可以招降的。”濫

    “我不明白。”刘师勇道:“这样……有什么不同?我的弟兄们为朝廷战死,结果你们还是一样地当官?”

    “不同了。”朱禩孙道:“天子不同,国制亦不同。如何说呢,便说杨镇在宋之时富贵泼天,你且看他这些良田美宅还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圣明天子论功行赏,岂管一点私谊?往后风气一新,世道会越来越太平。”

    刘师勇听得愕然,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

    “比起个人气节,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孙叹息了一声,道:“我并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亲眼见过蒙军屠城,城中数十万人,仅活了寥寥数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刘师勇默默听着他说成都惨状。濫

    末了,朱禩孙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愿意活着,看着世道变好。至于国号是什么,皇帝姓什么……在见过人间炼狱之后,已不那么重要了。”

    “你是想劝降我?”

    “我惜刘将军是英雄人物,想保刘将军性命。”

    因朱禩孙颇真诚地给刘师勇说了个故事,刘师勇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庐州人,我很小的时候,蒙古人杀过来,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杀了,是官兵救了我。我们淮兵都是好样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过来。”朱禩孙道:“天子是李唐之后,本就是天下正统。”

    “我知道。”刘师勇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弟兄们降了,但我累受国恩……”濫

    “将军以战功升迁,岂有亏欠赵氏之理?!”

    朱禩孙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刘师勇不肯归降的根源。

    “反之是赵氏无能,屡为外敌所欺,累得生灵涂炭,此赵氏亏欠天下人之理。将军已尽了全力,且为赵氏自刎过一次,还谈何累受国恩?”

    文官终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话说得刘师勇默然无言。

    “言尽于此,待会姜才便要来看你,他与你是半个老乡,便听他一句劝吧。”朱禩孙最后道:“留得有用之身,当思报效天下,而非只报效赵姓君王。”

    ……

    朱禩孙走后,又过了一会,姜才便匆匆赶来。濫

    两人都是淮西将领,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见,几句话之后立马又熟络起来。

    姜才毫不客气地在刘师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里一些无能官吏、酒囊饭袋都归顺了,反而是你竟还要为赵氏殉国,糊涂了不成?”

    “当年你我一起打蒙军,哪次想过要投降?”

    “能一样吗?!”姜才喝道:“能一样吗?!”

    刘师勇答不上来,只好道:“那这么说吧,不管谁打过来,先降的定是骨头软的。老子就不想当骨头软的。”

    姜才登时发了火,抬手指着刘师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头软是吗?但就是我们这些骨头软的,如今驱胡虏于燕山,恢复中原,你服是不服?!”

    “我不是这意思……虽说不是蒙元攻来,但我不愿与某些软骨头混在一起,回头哪能分得清。”濫

    “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归顺,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后当官敢贪的便杀、打仗敢逃的也杀,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来降不降?”

    说到这里,姜才一拍胸脯,显得有些傲气与霸道。

    刘师勇却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分不清朱禩孙到底是为什么降了,且还向他抛石头。

    他一会鄙视朱禩孙,一会又认为对方说得对。

    但各种疑惑,全都被姜才这一个傲气的表情打消了。

    “对了,苏刘义降了吗?”濫

    刘师勇接着便想到了这次在军中他最佩服之人的处境。

    “你们能说服我,能说服他吗?他是进士出身。”

    “还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劝他,希望能劝动他吧……”

第1306章 人定胜天

    庐州。

    时近傍晚。

    陆凤台接过王荛手中的望筒,仔细擦了两下,向城外望去。

    只见李庭芝的旗帜还在远处飘扬,既不进攻也不撤退。

    这种情形已经连续数日了。

    “放心吧。”王荛道:“只要和议还在进行,宋军不会再主动进攻的。”

    陆凤台行事却更加谨慎些,道:“可是,如果李庭芝不听宋廷的命令,突然偷袭我们呢?”

    “敢违抗朝廷,那就说明他不迂腐。那既然他不迂腐,为什么不归顺、反而要偷袭?”

    “王先生所言不错,只是这是常理,每个人想法不同,谁知李庭芝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都来不及了。”王荛自信地笑了笑。“希望是这样,至少今夜应该不会偷袭。”

    陆凤台将望筒递还给王荛,王荛却是摆了摆手,道:“送你了。”

    “只怕太贵重了。”

    “军中会给你配一个,到时再还我便是。”

    “那就多谢了。”

    陆凤台心里认为王荛为人还是十分不错的。

    且他确实很喜欢望筒这个玩意,不免多多把玩了,这日入了夜还站在城头上拿着望筒到处看。

    忽然,陆凤台目光一凝,隐隐看到远处有火光闪过……

    夜幕之下,李庭芝还未睡,正在营地里等候消息。终于,帐外响起了通传之声。“将军。”

    “进。”

    不等士卒的话说完,李庭芝已应了一声,让人进来他本以为是他在等的消息回来了,然而进来的却是赵淮。

    “元辅兄?”李庭芝抬起头来,有些讶异,道:“深夜过来,莫不是想告诉我你要退兵了?”

    赵淮摆手,道:“放心,我绝无此意。”

    两人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已经递了金牌,火速召他们回师。

    包括在建康府的赵溍,也在无奈之下断了给他们的粮草。

    他们也不敢抗命,已承诺会尽快回师,实际上则是为了拖延些时日。

    此时赵淮在帐中缓缓坐下,道:“我来,是发现大帅是在准备攻城吧?”

    李庭芝抚着长须,道:“瞒不过元辅兄,庐州新叛不久,城中还有不少人忠于大宋,我已在联络他们。”

    “可是看这变数还没来而粮草已尽,大帅决意违抗朝廷的命令了?”

    李庭芝没有马上回答,起身掀开帐帘,往远处望了一会,反问道:“岳飞当年收到金牌,若不肯班师,能收复中原吗?

    “粮草一断,岂有打胜仗的可能?”

    “那若是高宗知道金人根本无意议和,必火大宋,还会召回岳飞吗?”

    “金人治理中原尚无信心,自是想议和的。”

    “李瑕不想。”李庭芝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瑕绝无议和之意。”

    赵淮叹息,道:“便是再加上我这一条命,朝廷亦不信,奈何?”

    “若是唐军已准备渡过淮河,令兄可敢支援我们?”

    “真的?”

    “我为淮东制置使,令兄为沿江制置使,皆有御敌之责,倘若叛军主力来犯,出兵理所应当。”

    赵淮又问道:“消息确切?”

    李庭芝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两下。

    “元辅兄请看,一旦我们得到叛军主力渡河的消息,立即北上攻下庐州,再火速北上,怡可对叛军半渡而击。”

    “叛军真南下了?但王荛昨日还与朝廷和议。”

    “王荛小人,绝不可信。”李庭芝道:“至于叛军的消息,我还在等,但我相信我的判断。”

    赵淮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了一句。

    “只怕官家对这江山社稷都没有大帅这般尽力啊。”

    他当然能看得出李庭芝的尽心,否则大可以收兵回去享清福,何必在此苦心孤诣?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认为今夜应该不会有消息来了。正在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有消息到了。”

    “快……”

    李庭芝最近睡得很少,此时立刻精神起来。

    不一会儿,有士¥被领进了他的大帐。

    “看到唐军了?”

    那士卒才进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问,连忙回答“看到了。”

    “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不知有多少人,但……看那声势,过鄂州了也有可能。”

    “鄂……你说哪里?!”

    李庭芝与赵准俱是吃惊,同时站起身来。

    “小人不知!”那士卒吓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我们一队人在江陵就败了,乘小船顺江而下就没再看到唐军,到建康府之后被派来报信,不知道唐军在哪!”

    “你言下之意是……江陵败了?”李庭芝不可置信,道:“二十万大军败了?”

    赵淮道:“你说的是真的?叛军一边和议,一边出兵了?”

    “出兵了,应该是大败了。”

    这士卒是在最快逃出战场的一批中,所知道的实在不多因此赵溍干脆让人将他送过来给李庭芝、赵淮自己判断。此事对于李庭芝而言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

    他曾与贾似道同在孟珙麾下效力,对贾似道的人品虽然不屑,对其能力还是信任的,从来没想过上游战场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

    “退兵吗?”赵淮问道:“若京湖已失守,恐怕只能退而守长江了。”

    李庭芝思考着。

    这一刻,他确实有想过退守。

    但最后他却摇了摇头。

    “不可。”

    “为何?”

    “吕文焕还在守襄阳。”李庭芝道:“有他在,京湖局势未必不可挽回,前提是我们得夺回准西。”

    “好。”

    赵淮点点头,竟是立即就答应下来,

    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么个形势,今日在准西退了,明日吕文焕必败,那退过江也守不住大宋社稷。

    再难再险,只能迎上去。

    “元辅兄,你我且各自派人请令兄支援。”李庭芝道:“叛军既已出兵攻江陵,可见其根本无意议和,朝廷不该徒报期望了。”赵淮闻言,好生失望。

    他失望的是原本他们可凭雷霆之势夺回庐州,结果却因为议和派的软弱而耽误了。

    好似从头到尾都被李逆戏耍了一通,同时他又很清楚,并非李逆能神机妙算摆布他们,而是大宋每次打仗都是一会这样一会那样。

    天亮之前,又有人赶到了李庭芝的大帐中。

    “大帅!找到了!”

    一封小信被递到李庭芝手里。

    “今夜末将又往拾到那信箭之处,举火提醒对方,果然又收到了第二封。”

    李庭芝摊开那信箭一看神色终于振奋了些。

    赵淮问道:“联络上了?此人信得过?”

    “元辅兄请看。”

    赵淮看了,写信之人自称杜蕃,乃庐州军中正将,称李庭芝为叔父,表示愿为宋军打开城门。

    “杜蕃?”

    “杜尚书之孙。”

    这般一说,赵准当即便明白了。

    端平年间蒙古南侵,亏得是杜杲滁州解围、安丰破敌、庐州大捷,在淮西大胜蒙军,守住了大宋社稷。

    “忠良之后,那必是信得过了。”

    “那便联络杜蕃请他今夜开城门。”

    计定,李庭芝便准备起来。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在长江上游的叛军攻到之前,夺庐州、守淮河、联络襄阳、反攻江陵。

    这些很难做到。

    但其实过去便有一个人曾做到过一孟珙。

    那年蒙军攻破京湖,局势之严峻不逊于如今,但孟珙力战多地,捍守江陵,收复襄樊,支援川蜀,使蒙古以倾国之力大败而归。当时李庭芝就在孟珙麾下,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过程。

    如今大宋再遭磨难,该轮到他守国了。

    他没想投降,因为孟珙曾经告诉过他人定胜天,且真的做到了。

第1307章 忠良之后

    “吱呀。”

    城门处传来了一声响。

    黑暗中遂出现了一缕光,那是从城门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火光。

    “冲过去!”

    匍匐在地上的宋军士卒立即起身,冲向庐州城。

    庐州有七个城门两个水关,他们攻打的是东城右边的时雍门。

    今夜时雍门由庐州军第四正将杜蕃负责守卫,城门附近都是其麾下兵将,果然顺利开了城门。

    李庭芝布置得很妥善,他亲自率兵攻打东城,同时由赵淮领其部兵将同时在西面佯攻。甚至还不忘安排苗再成领一支兵马埋伏在北面,拦截出城逃跑的叛军,目的在于务必要拿下夏富,并防止叛军往淮河通风报信。

    哨声响起。

    这时有宋兵已进了时雍门,没有发现异常,招呼后面的士卒进去。

    李庭芝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城头上的兵力分布,但城头上的火把很少,视线很暗。

    他听闻叛军甚至元军之中都有种能望到极远处的望筒,有人将其走私到京湖,大宋亦有仿制,可惜要以最上等的紫晶玉石为材料,造价高昂。等朝廷赏赐,还轮不到淮东。自己出钱去买,又拿不出这价钱

    前方又传来了哨响,已有数百人进了城,李庭芝也赶到城头附近,向城门当中看去,只见街巷延伸下去,一片黑暗。

    “大帅,请在城外等末将捷报。”军中统领范友信见李庭芝离得太近了,连忙回过来劝阻。李庭芝只顾着眯着眼看着城门,道:“我要见到杜蕃。”

    范友信连忙向士卒传令道:“你们见到杜蕃了?”

    时间紧迫,宋军士卒们还在排队进城,无人能答。

    反倒是前面有消息被递回来了。

    “让我们快些,马上有叛军要来了。”

    “莫再堵在本帅面前聒噪。”李庭芝低声喝道:“还不快控制城门、抢占城头。”

    “喏。”

    李庭芝再向前跑了数十步,前方已有人向这边喊问了一句。

    “李叔父?”

    李庭芝已到了城门外,终于在微弱的火光中见到了杜蕃。

    他干脆拨开士卒,大步赶进城中,用力拍了拍杜蕃的肩。

    “好引不堕尔祖父忠义之名!”

    杜蕃身为名将之后,长得却有些瘦削,拱手道:“淮西举首戴目,盼王师久矣。”

    “可知叛将陆凤台囚夏富于何处?”

    “李叔父随我来。”

    杜蕃动作很快,引着李庭芝便往城中赶去。

    李庭芝回看了一眼,迅速下令留范友信控制城门,自己则点了周围的数百精锐将士,随杜蕃而走。

    然而,才转过月城台,李庭芝忽然停下了脚步。

    准东军治军严苛、令行禁止,他脚步一停,身后士卒也同时停了下来,那盔甲抖动的簌簌声登时便没了。

    “李叔父,怎么了?”杜蕃回过头问道。

    李庭芝抬手一指,喝道:“拿下!”他已经看出来了,前方有埋伏。

    方才经过的一个巷口其实有木栅封锁,只是隐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庐州城门已被布置成一个大陷阱。果然,杜蕃一见宋军扑上来,当即便与其部拔刀反抗。

    “杀!”

    突然间两边的墙头上冒出了许多身影,或执弩箭、或持猛火油柜、或抛瓷蒺藜火球一阵呼喊。

    紧密的脚步声起,叛军已从后面包围过来,推着厚重的木栅栏,封锁住李庭芝的退路。

    东城火光大亮,喊杀声顿起。

    “有埋伏!护大帅走!”

    “慌什么?回城门汇合,继续拿下庐州!”

    混乱中众人各自呼喝。

    杜蕃一面向后退,一面喝道:“李叔父你已经被包围了,降了吧!”

    “杜蕃!尔家五代沐大宋皇恩,建功淮西,屡受奖赏,封开国子爵,士民传颂,今尔朝叛国,满门清誉付诸东流,死后何颜见杜尚书?”

    李庭芝一边指挥着战事,竟还能从容喝骂。

    因为准西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随杜杲大败蒙军的淮西军了。

    从十多年前丁大全当政,以袁玠主政淮西开始,此地军政民政便已经烂透了。故而忽必烈南下之时,淮西望风而降,百姓以舟船济大元兵马。

    今夜,不论王荛、陆凤台布置得多周全,不论将领们怎样催促,淮西这些士卒确实从军备、士气、战力上就是不如李庭芝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

    “当。”

    随着这一声响,杜蕃手中的武器已被打落。

    宋军士卒冲上前,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他奋力挣扎了两下,却挣扎不开,人已被拖到李庭芝面前。

    “放屁!”

    杜蕃却是到此时再破口大骂起来。“你说我杜家世沐皇恩,放屁!我爹如何冤死的?你休作不知!”

    李庭芝还在望地势,闻言转过头,目露失望之色。

    “你因此叛国?”

    此事他确是知道的,杜杲之子杜庶亦是名将,前几年在知隆兴府、江西转运副使的任上,因打算法而落狱死在狱中。

    时人皆称杜庶蒙冤,李庭芝却了解贾似道,知道打算法虽说是贾党排除异己的手段但基本上能被“打算”的将领多少都有贪墨之事。

    总之,人已经死了多年,是否冤枉早已说不清了。

    李庭芝上前,一把拎起杜蕃,骂道:“你觉杜家委屈而行叛逆,才是真教你父祖蒙辱。后人谈及只会道杜庶贪墨、杜蕃叛国。真孝顺,立功建业、扫除女干党,堂堂正正为你父亲翻案。”

    “呸,委屈?我杜家三代喋血淮河,死都不怕,怕甚委屈?但我是看明白了,为何赵氏不值当!为守着他所谓的社稷,多少淮西男儿死在城沟下,呵,枯骨未销,狗皇帝便派来贪官横征暴敛。我父亲贪?他任江西转运副使不过两年,贪了几个钱?比得过吕文德、夏贵家产之百分其一?万分其一?万万分其一?倒不如问问在这大宋官场,不贪怎个活下去?狗屁的打算法,狗屁的女干党,丁大全换作贾似道如何?贾似道换作你李庭芝又如何?我看是狗屁的皇帝,狗屁的大宋!”

    杜蕃骂到一半时,李庭芝便已拔刀在手,要将这小子斩杀。

    他戎马一生,是真狠得下心对故人之子下死手。

    然而听到后来,见杜蕃那一双眼里满是愤郁之色,李庭芝终究是没能下得去手。脑子里一个个人影晃过。

    大胜了蒙军的杜呆、死在狱中的杜庶其后又看到当年那威武坚毅的孟珙,还有站在自己身旁的贾似道。

    再往后,看到丁大全、袁玠,看到了先帝、官家,看到了。

    一道道召他班师的金牌……李庭芝忽然大怒,挥刀往下一砸,却是以刀背砸在杜蕃肩上,将其砸倒在地。

    他饶了杜蕃一条性命。

    “走!”

    李庭芝大喝着,迅速领兵杀回时雍门。

    时雍门附近已是火光冲天。

    淮西叛军虽然不如准东军精锐,毕竟是占了地势,又早有准备,在许多紧要之处备好了火油与茅草要火烧宋军。

    换作是旁人,眼看中了这请君入瓮之计必然是要慌忙退兵。李庭芝却不同,他判断着战场形势,决定将计就计,继续攻破庐州城。以将帅的能力来扭转不利的形势,正是孟珙、杜杲当年常做的。

    战事一直持续到天明。

    没能依原计划成功伏击李庭芝,庐州军已渐渐有些慌了。

    这次是夏富麾下有一名将领听说唐军有清查降臣过往劣迹的习惯,向城外宋军射了信箭,恰好被陆凤台望见。

    此事原本控制住即可,王荛为人自负,偏偏要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聪明反被聪明误,再加上遇到李庭芝这样的对手,终于吃了亏。

    “将军,不好了拦不住了,宋军攻破了第一道栅墙。”

    “城门呢?夺回了没有?”

    “还没有,宋军死死占着城门,怕是夺不回来了。”

    王荛惊怒之下竟是还能笑了出来,自语道:“好个李庭芝,淮东出了这么个人物,我在山东竟未了解。”

    陆凤台遂问道:“该怎么办?”

    “我亲自去劝降李庭芝。”

    “你疯了?”

    “无妨。”王荛道:“围宋之势已成,他不过垂死挣扎,今日便是杀了我,也拦不住天下一统。”

    陆凤台这才明白王荛为什么行事如此大胆,他是真不怕死,而且是豁出性命在做事。

    “李庭芝!逆天而行,岂不怕天咎?”城中还在混战,前方的栅墙后忽然响起了大吼声。

    李庭芝一听便知那是谁在喊,遂下令猛攻,同时喝应道:“王荛,小聪明使得够了,怎敌我堂堂正正之师?”

    “小聪明?”

    栅墙后,王荛喊道:“我所凭恃者,大势也!盛唐复兴,甲州一统,大势所归,若江河直下,顺则昌,逆则亡。价何必螳臂当车,徒为天下笑柄。”

    “竖子且胜了李某人再谈!”

    宋军猛攻那道栅墙,终于轰然推倒了第一道栅墙。

    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到李庭芝身边。

    “大帅,探马回来了。”

    “什么探马?”

    “从淮河回来的探马。”

    李庭芝一愣,此时想到他前夜一直在等这一支探马。

    “人呢?”

    “受了重伤已经昏迷过去,但在昏迷前说,叛军已经渡过淮河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道:“何谓‘已经,?本帅命他们往河北打探,不等叛军到亳州便报。如何等过淮河再报?!”

    “大帅,叛军毕竟马快。”李庭芝心一沉,意识到自己还是疏忽了。

    前些时日苦等消息不至,还以为是因为李瑕没那么快掉头南下。

    今日想来,才知李瑕南下的速度只怕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怕是自己还在抱有侥幸之时,叛军骑兵已经在大肆捕杀自己的探马了。

    “报!”

    “大帅!苗将军急报!城北忽然发现叛军主力,人数恐逾三万,已经渡河了……”

第1308章 尸位素餐

    当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淮西军,而换成了叛军主力之后,李庭芝忽然发现战事变得困难起来。

    他甚至连敌军大股兵马的踪迹都掌握不了。

    才得到消息,叛军主力竟是“已经渡河”了。

    大宋名臣宗泽死前高喊着“渡河”,仿佛那条淮河对宋军而言是道天堑。李逆的兵马渡河却那般轻而易举。

    “报!”

    这边苗再兴派回来的信使还没说话,又有士卒赶来报信。

    “东面二十里外发现叛军骑兵!”

    “报。赵将军命我报李节帅,西面湖泊发现叛军水师,将从水关入庐州。”

    这是包围之势。换言之,叛军早便打探到了宋军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布置了包围圈。

    而宋军却根本没发现。

    为何?

    因为叛军有快马、有望筒甚至于有准西百姓通风报信。

    准西这些百姓,尚且将蒙元视为仁义之师,何况于唐军?

    李庭芝想着这些,眼神渐渐呆滞了些。

    孟珙、杜杲曾经让他相信,哪怕国势有强弱,但人定胜天。

    不久前王荛说天下大势,他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天下大势可以人力改之。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不够坚决。

    若够坚决,理会朝廷那狗屁金牌做甚,早半个月便要夺回庐州了。

    “退兵。”

    李庭芝无奈下令。鸣金声起,宋军只好放弃了对庐州的攻势,流水般向南撤退。

    “告诉赵淮,我将亲自领兵断后,命他速退往江岸保护船只。”

    至此,抢回淮西之战略目的已完全失败。

    虽然王荛自负、夏富庸弱,却得叛军主力之迅速支援。

    李庭芝、赵准,空有名将之才,却受朝廷掣肘,粮草绝断,苦无支援。

    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朝廷本来就对武力收复淮西不抱期待。这次退兵,本就是奉旨退兵,没有太多战败的责任。

    其后五日之间,李庭芝且战且退,往东南方向转战三百里。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刚刚击败了蒙元的唐军主力。

    不论是军备、士气、战力,唐军都正处于最巅峰,只怕已可算是当世最强悍的兵马。而宋军粮草已断,全凭意志支撑着,自是艰苦。

    好在,他们终于还是退到了浦口渡。

    长江滚滚,传来阵阵涛声。

    江风吹在宋军士卒们的脸上,他们已不再有原本的锐气。

    “李节帅。”

    渡了多少人了?

    李庭芝才看到赵淮的人赶上前,当即便开口问道。

    “没,没有,船只没了。”

    “你说什么?”

    小人也不清楚,大帅这边请。

    李庭芝连忙赶到赵淮军中。

    赵准正站在江边眺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登时面露愧疚之色。

    “庭芝,我……”

    “船呢?!”赵淮摇了摇头,满脸苦意,道:“我赶到时,船只已经全部被带回南岸了。”

    “赵溍?”

    李庭芝焦急之下,已顾不得其他,对沿江制置使赵溍直呼其名。

    “他为何如此?不要准东了不成?!”

    “我已派人渡江联络,请兄长派船只来接”

    “你知道的,我并非要逃过长江。”李庭芝道:“叛军追得这般急,若无船只,将士们如何退回扬州?!”

    “我明白,我明白,我必与你同进退。”

    “但没有船啊!”

    李庭芝愈发焦急,转头看着空荡荡的长江,愈感绝望。

    他已两日未曾进食,越饿,脾气越坏。

    “再派人过江,警告赵溍,我再不派船来,我必弹劾他!还有他背后那些只知求和的朝臣,一群无能鼠辈窃居高位,尸位素餐!”

    随着国势倾颓,他已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态度。

    “眸~”

    不等宋军稍作喘息,远处又已响起了号角声。

    “那是……”

    “叛军追上来了!”

    李庭芝气急败坏。

    “等不到船只了,得马上撤退!走陆路往扬州!”

    号角声愈发响亮,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连日以来负责断后的苗再成心知自己这一部兵将已经跑不动了,遂不再撤退。

    任由李庭芝号令催促,他始终不听。

    “死战!保护大帅撤退。”

    李庭芝回头望了一眼,眼见苗再成的旗帜立在那,却也只能抛下这些部下,继续往东撤。

    然而,叛军也只被阻挡了半日,其后又重新追上来。

    李庭芝心知苗再成已是战死了,不由老泪纵横。

    连伤悲也顾不得,总之这情势显然已不容他渡过除河了。

    离扬州还有一百余里,已只能先退入六合县守卫,稍作休整。

    然而,六合只是小城,一下子涌进来三万余残兵,城中又岂有粮食能够供应。

    李庭芝一路走过街巷,能看到百姓麻木的脸上,全是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欢迎王师。

    他更忧虑。

    连日来所见所闻,唯“痛心疾首四字能够形容。”

    是夜,披着盔甲才在椅子上小憩了不过片刻,又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

    “何事?”

    “李庭芝已成惊弓之鸟,迅速支起身,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俱是警觉。叛军派信使来了,要见大帅。”

    “不见。”李庭芝道,“若再敢遣使来,杀了。”

    “是。”

    那士卒应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传回身来。

    “大帅,对方说给大帅带了陆秀夫的信。”

    “君实?”

    李庭芝微微一愣,此时才想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格高意远的年轻人。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道:“本帅不见叛逆,让他把陆君实的信拿来。”

    “是。”

    那士卒匆匆而去,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封信,重新赶到了李庭芝面前。李庭芝只看一眼,便认出信封上的字迹确属于陆秀夫。

    时隔数年,陆秀夫的字迹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以前是清丽,如今则多了种豪迈与遒劲。

    “淮左帅李公无恙。学生拜言,白日出而霜雪融,仁风过而茨棘扫,今燕云复收,中原廓清,喜不自禁,于燕京致函,恭递捷音。”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看到信时会很生气。

    其实没有。

    陆秀夫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收复中原的捷报,这是孟珙一生的志向,同时也是他李庭芝一生的志向。

    而当看到陆秀夫想与他共同庆贺之时,他心中还感到了一丝遗憾。

    十余年前,反而是他先发现了陆秀夫的才干,邀其至幕下任事如今回想起来,若是那般,只怕反而让人错过收复中原的伟业,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再往后看,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陆秀夫极力向他述说北方是如何景象,以及李瑕是怎么样的君王。

    李庭芝却是不了解李瑕。

    他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只从许多消息中听说对方弑君叛逆。

    唯到了今日,他才开始了解到李瑕。

    因为在信之最后,陆秀夫留下了一句话及一首词。

    诗词言志,陛下言,此非朕一人之志,实华夏男儿之志

    李庭芝眯着眼看了两眼,却停了下来,拨弄了一下烛火,整理了衣冠,整肃了精神。

    他还翻找出铜镜看了一眼,烛光映着他的脸,脸上依旧有疲惫与狼狈之色。于是他洗了把脸,整修了一下胡子。做完这些,他才重新开始看起来。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一篇雄浑有力的诗词,李庭芝不愿意以狼狈的模样来应付。

    这与敌我无关,这关乎于男儿的精神气。

    临安。

    选德殿。

    呓语声始终未停,因此每个人都能听到御榻上的官家的念叨。

    别杀我别杀我。

    众臣只当作没听到,微低着头,努力把这声音忽略掉。

    然而,忽略不掉的是越来越难以挽回的局势。

    长久的沉默不是因为还没得到消息,而是所有人都不知怎开口才好了。

    “朱禩孙、杨镇携江陵府投降。”

    “夏贵驻于鄂州,似有叛投之意。”

    “贾似道不听诏令,擅自统兵东进,已抵芜湖.”

    如此种种,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把好不容易才掌握了大宋权柄的诸相公直接打懵了。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他们一切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议和的基础上。

    太后、官家给他们权力是为了议和,百官、士绅、将士、百姓拥戴他们是因为不想打仗。

    而一旦李逆不答应议和他们已拿不出第二个办法。

    此时所有人喉咙里梗着的只有两个字。

    迁都。

    没人敢先开口最后却是谢道清先说话了。

    江万里从湖州上了奏书,给诸位相公看看吧。

    陈宜中从王爚手中接过了江万里的奏书,有些讶然。

    按照江万里的意思,却是劝他们与贾似道握手言和。

    陈宜中登时便心生不愿,然而再一想,又能如何呢?如今贾似道一副在被李瑕弄死之前也要弄死他们的无赖姿态,朝廷总不能先战贾似道、再战李瑕。

    谢道清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社稷为重,确可先安抚贾似道。

    事实上,临安宫城中这种君臣对奏对改变局势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这日,收效甚微的对奏进行到了一半,曾渊子才迟迟赶到。

    谢道清不悦,认为这是对她这个听政太后的不敬,问道:“曾相公何以晚到?”

    “禀太后,臣离开枢密院之时,忽得到沿江制置使赵溍的奏报,称叛军主力已经抵达准西。”

    曾渊子道:“赵溍还得到消息,据说李庭芝已经降了李逆。他不敢使长江天险有失,故而调回了南岸所有船只。”

    仅这几句话,谢道清不由吓得面色惨白。叛军主力已到淮西,只怕意味着议和失败。

    李庭芝一降,意味着淮东也要失守,说是守江先守淮,如今才开战,淮河防线竟已经完全丢了。

    当然,长江北岸的船只都被调空了,李庭芝是否真叛投了,朝廷其实也不知道……

第1309章 条件

    长安。

    一辆小驴车出了城门,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了两三里路,在荐福寺附近停下。

    韩祈安下了驴车,抬头便能看到一座白土粉饰的高塔,长街上则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叫卖不绝于耳,此地虽是城外,却比一般城池内还要繁华。

    他叫车夫自去吃些东西,往东拐过安仁坊的小巷,在一家小食馆前停下了脚步。

    往里瞧去,此时并不是饭点,馆中还坐了三桌食客,其中店门店尾处各有三个大汉在饮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

    韩祈安进了小食馆,往角落里那一男一女走去,店门处一名大汉抬头看着他,似想起身,却被另一人按了按。

    坐在角落里那年轻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笑道:“离开长安有阵子了,念叨着这家的羊羹,难得来吃一遭,倒让你找着了。”

    韩祈安欠了欠身,应道:郎君放心,没有甚要紧事。就是见着郎君人了,我能心安些。

    “坐吧店家,再要碗羊羹、两个馍。”

    “好咧。”

    “这家羊羹我喝过几次,确是鲜,半点膻味没有。过去在临安时身子弱,到了关中这些年,每日被这馍填得实实在在,身子倒是康健得很,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韩祈安一边坐下,一边絮絮叨叨,又道:“他家生意也好,这一带也热闹。眼看着天下太平,长安城池怕是太小了?”

    “知道韩公想问什么,肯定不会迁都开封。这次之所以准备带百官过去待一阵子,为督南征事宜、为稳中原人心,再加上为勘黄河水利,独独没有为迁都做准备之意。”

    “郎君快两年没在长安,好不容易回来安抚众人,没几天又要到开封去。众人猜测是否嫌宫城太小,没有大国气象,说往后若要扩建宫城,或可在龙首原大明宫那块地……”说到这里店家端着托盘上来,凑趣道:“几位客官也在谈扩建宫城的事?是小,要放五百年前,额这铺面还是长安城里的正中央哩。”

    韩祈安笑道:“这般说来,若真扩了城,你这铺面可值钱。”

    “嘿,天子脚下嘛。再说了,总不能回头等灭了宋国,献俘的时候叫那宋国国主看了笑话。”

    说着,店家端上来吃食,招呼韩祈安慢用,又交代了羊羹可以再添方才退下去。

    他却没想到当今天子就坐在他这小馆里。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道:“扩建就没必要了,与韩公说个想法,别传出去.哦,我还未与别人说过,往后若传出去了只当是你说的。”

    莫不是看上了北平城?

    “忽必烈既建得差不多了,省得再劳民伤财,未来我们的疆域绝不仅这个范围。当然,缓几年再谈,眼下最主要的事还是南征。”韩祈安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手里拿着馍撕成小块往羊羹里放,应道:“南征之事未了我便跑来说这些,是因为大家都不太想去开封,未雨绸缪。至于北平就更远了,到时难免有人抱怨北方苦寒。”

    “知道。”李瑕笑了一下,道:“因为干系的利益太大,他们才担心得都来不及等宋国灭了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往后若迁都,别的不说,长安的地价不值钱了首先损害最多的就是元从功臣的利益。相当于一次小小的权力洗牌,越大的功臣越不愿接受。”

    “不至于。”韩祈安从容喝了一口羊羹,放下碗才道:“真说起来又能有多少损失?在长安是住、在北平也是住。勋臣们的田产、宅院、商铺是要贬上一些,经营的人脉也得再来过,或许有些人还丢了个发横财的机会。可若是连这点损失也承受不起,那未免也堕落得太快了。”

    就是这个意思。李瑕道:“天子不好当,本是为了收服北方考虑,一不小心便要损了哪方的利益。”

    岂还担忧这些?以郎君之威望,凡下了决心,訏漠定命,风行雷动,几人敢忤逆?

    不过是有些感慨,方才我还在与明月讨论,只不过是想去开封一趟,方便及时处置灭宋事宜,便能引出这许多猜想与不安,幸而今日我是开国之君,否则,若承的是赵宋的基业,只消流露出迁都开封或北平的意思,想必南征与北伐便要不了了之了吧?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宋享国三百一十年,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牵不动了。”韩承绪道:“故而,南征之胜败已无需顾虑。值得顾虑的是积弊清得彻不彻底?”

    “是啊。”

    这就是更复杂的话题了,韩祈安叹息了一声,眼看李瑕面前的一盘羊肉已经快吃完了,没再就着大宋的积弊深谈下去。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却觉得有些好笑。

    “在长安,我们在说着迁都,是为开疆扩土、千秋万代;在临安,赵禥许是也在说着迁都,却是因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边大部分人产业在临安,宁肯降了也不会迁都,还有主战的也会反对。即使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步,赵禥想迁都尚且比我还难。”

    若说比,他连比的资格都没有。雄才大略的圣天子,临安一雏鸡岂配相提并论?

    聊到这里,有大汉赶进小馆,低声道:“襄阳的战报到了。”

    长安皇宫确实小,所谓的大殿就是府衙大堂的大小,殿内大部分地方还被一个大沙盘占据了。

    如今在宋廷君臣眼里,形势最危急的地方是准西、是顺长江而下的唐军水师。但若是看到长安城中这个沙盘,便会知道李瑕真正关注的战略核心只有一个。

    既非庐州、也非鄂州,而是襄阳王荛、陆凤台策反夏富也好,姜才强攻贾似道也罢,都是同一个目的一隔绝宋廷与吕文焕。

    襄阳是唐军需要拿下的第一个战略重镇。哪怕能顺长江直取临安,李瑕也不可能任襄阳梗在那,像根鱼刺梗在喉咙里。

    而吕文焕驻守襄阳多年,经验丰富、城防完备,强攻并不容易。

    如今南征的主帅是高长寿,从吐蕃回师之后便被调到汉中休整,既是为防宋军偷袭汉水,也是在为伐宋做准备。

    及至李瑕击败忽必烈,立即便传书汉中,高长寿当时便准备取襄阳,庐州、江陵之事俱出自其谋划。

    然而现在其它路进展顺利,高长寿自己却还被堵在襄阳城下,个中焦虑,李瑕近来已能从他字里行间感受到。

    这日来的又是高长寿的信使,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李瑕。

    自然不是高长寿有许多话要说,里面是吕文焕投降的条件。

    李瑕看过,微微皱眉,将信递给了韩祈安后起身踱步到沙盘边,看着那一杆杆插在“襄阳”边的小旗。

    而韩祈安看过信,转向信使,问道:“依高元帅之意,是想答应吕文焕?”

    “是。”

    攻下襄阳很难吗?

    “大帅说,并非攻不下襄阳,而是衡量得失,招降是更好的办法。建统元年与吕文德之战虽胜,船只损失却多,今攻襄阳火器足然而船只缺,而且擅操舟之船工皆已被调往长江”

    “老夫明白了。”韩祈安点点头,道:“想必吕文焕应战也不含糊。”

    “是,襄阳守军着实是我军伐宋以来最顽抗之部。”

    韩祈安抚须,奇道:“吕文焕比李庭芝尚且能战?”军阀嘛。李瑕道,“他自己的吕家军城坚粮足,又不用听宋廷命令。”

    “这般说来,吕文焕的条件不算过份。”

    “凭心而论,不过份。”

    信上所言,吕文焕并不愿辜负大宋皇恩而叛降,然而考虑到李唐复兴、一统在即,他希望天下早日太平,因此提出了几个条件,首先便是唐军不得伤襄阳百姓一人。

    其余也很简单,无非是优待吕氏子弟与部将,对他们过往抵抗王师之罪过不予追究,继续原职任用为大唐将官。

    另一方面,为表忠诚,吕文焕愿为先锋,征讨赵宋,安抚沿江军民。

    今日若换作旁的君王,想必已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而李瑕盯着沙盘看了良久之后,开口则道:“不过份,但朕不答应,条件该由朕来给。”

    韩祈安便走到一侧的小案前,提笔沾了墨。

    “吕文焕归顺之后,需交出兵权,献出吕氏之财富、产业,吕家子弟部将须由朝廷考校才干人口,方得酌情任用.”

    李瑕说过,又道:“吕文焕若答应,自可任一清廉***,若不答应便让高长寿攻破襄阳。高长寿若攻不破,便让姜才率兵北上。”

    韩祈安奋笔疾书,没有多劝李瑕妥协。

    他了解李瑕的性格,且那沙盘就摆在那,一个个小旗插着,代表着大军压境,襄阳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岂还需要妥协?

    “再告诉南征的将领们好饭不怕晚,朕不担心他们攻宋攻得慢,只担心他们狼吞虎咽吞得太急了,把那些烂肉、腐肉一并吞了。”

    快马沿武关南下,很快将李瑕的旨意递到了高长寿手里。

    于是,停歇了数日的攻城战事再次开始。

    吕文焕听得炮响便吃了一惊,讶异于李瑕竟能严苛至此。

    再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李瑕。

第1310章 樊城

    樊城。

    汉江如带,江水清澈。樊城在北,襄阳在南。

    可惜唐军的攻势打破了汉江流域的安宁。

    火炮从江北砸在樊城城头,在城墙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石土飞溅,砸到城头上的守军,血流满面。

    同时又是一声重响,身后的城楼突然倒塌下来,将几个士卒砸倒在大木之下。

    惊慌之下,许多士卒连忙抱着头趴下,忘了向城下射箭。

    “搬开!把他们救出来!”

    樊城守将牛富大步赶上,与士卒们奋力将那压在伤兵身上的木梁搬开。

    再转头一看,只听得城下一片喊叫,却是叛军已经冲到近前了。

    此时混合着火炮一并射过来的还有箭矢,同时唐军也在大声呼吼。

    牛富因剧烈的晃动而摔在地上,扛起盾牌挡着箭矢,忽然在各种夺命的声响间隙中听到了唐军在喊什么。

    “当官的为了家产不肯降,却要你们送死,还不降吗?!”

    唐军并非是第一次招降,事实上自从襄樊被围以来,唐军在招降上做的努力比打仗要多得多,之前各种理由都说了,今日却有些不同。

    此时牛富苦守城头,听着那漫天的叫喊,心中十分疑惑……

    “我实在想不明白。”

    待到唐军攻城间歇,牛富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哼唧道。

    裨将王福问道:“将军想不明白啥?”

    “我原本没想过要降。前阵子不是听他们说吗?大宋气数怕是要尽了,李逆又成了李唐后人,比官家还正统,更别提还收复了中原……我便派人射书到襄阳城问吕大帅,吕大帅回我,等他命令。没多久,唐军的攻势便停下来,我还当吕大帅要降。”

    “然后呢?”

    “今日看,像是吕大帅又不降了。”

    王福道:“那将军想不明白什么?”

    牛富说不上来,转头看着周围的士卒,整张脸都皱在一块。

    如今这样的形势,对所有人都是考验,有人认为该投降了是出于贪生怕死,有人则是认同李唐的正统。

    而当牛富心中有了投降的念头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同时,脑子里还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是,不能叛国、不能叛国。

    他从小听的故事都是赞颂忠肝义胆,早已立下为国死战的决心,但偏偏环顾周遭,又觉得麾下的兵将们这样死掉不值得,眼下早不是当年抗蒙的时候了。

    “说不出来,娘的,也没个人告诉我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牛富说到这里,前方忽然有士卒大喊着跑过来。

    “将军,襄阳有信到!”

    牛富连忙起身,赶上两步,从那士卒手中抢过一封箭信,摊开来看了,是荆湖都统范天顺的传书,只有一句话。

    “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王福见牛富站在那发愣,凑上前看了一眼,问道:“将军,襄阳那边说的什么?”

    “让我们卖命守城呗。”牛富道。

    他一瞬间觉得这是天意,才说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才是对的,马上便得到了这封信。

    只是心里那迷茫的感受依旧未能散去。

    其后几日,唐军攻城更猛烈。

    相比起来,襄阳居于南岸且有环绕着它的宽阔护城河,唐军难以攻下。居于北岸的樊城便容易攻打得多。

    显然,高长寿恼羞成怒之下,已决意先破樊城作为攻打襄阳的跳板。

    面对这样的攻势,牛富渐渐感觉到快要守不住了。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他被唐军的火球砸中,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烧伤,在军大夫为他处理伤口时疼得晕了过去。

    于迷迷糊糊之中醒来,牛富喃喃道:“王福……”

    “将军醒了,裨将到城头巡视去了。”

    牛富睁大眼看着眼前那带着三络长须的面容,问道:“大夫,为何我觉得……浑身无力?”

    “不碍事,将军歇一夜便好。”

    “什么声音?叛军进城了吗?”

    那军大夫侧耳倾听了一会,抚须道:“并无声响,是将军太操心了。”

    “我分明听到喊杀声。”牛富道:“扶我起来……我得上城头看看。”

    “在军中将军说的算,然而在病榻上,老夫说的算。将军且躺下,放心,万事皆安。”

    牛富急得不行,奋力想起来,偏是半点力也施不出来。

    好在,他耳中那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想必是在梦中太担心了。

    这般想着,牛富终于能闭上眼歇一会。

    其后便听到那军大夫哼着什么。

    他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来是很雄浑的曲调。

    转头看去,军大夫仰着头、拍着膝,虽没喝酒,却有些醉态。

    “大夫,你在唱什么?”

    “一首新词,将军可听得出是何词牌?”

    牛富摇头道:“我不懂诗词……粗人,能识字都是不容易。”

    “是首诵雪的词,词句颇直白易懂。将军再听听。”

    “好。”

    那大夫清了清嗓,这次唱得便更大声了些。

    如他所言,那词句确实直白易懂。

    牛富既学过识字,听了两句之后便问道:“这词是说北边的积雪有千里万里那么阔……是吗?”

    “是,将军果然听得懂。”

    “我听得没错吧?长城内外?真是长城吗?”

    “自然是长城,若非长城,岂有内外都是雪的?老夫也未曾见过,将军可见过?”

    牛富道:“娘的,大宋有几个人见过长城?”

    “大宋没有,大唐却有。”

    牛富一愣,瞪着眼死死盯着那军大夫,已预感到了不好。

    “你……伱……”

    “将军听老夫唱完吗?”

    老大夫显然极喜欢那首词,手微微挥动着又唱了起来。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

    “这是叛军中传过来的词!”

    牛富猛地坐起,瞪着军大夫,额头上满是汗珠,大喝道:“你反了?你反了!”

    “何谓反?”

    那军大夫举着手,翻了翻。

    “悖逆于正统者为反,何谓正统?大宋太祖皇帝当年陈桥兵变,皇袍加身,反耶?正耶?当今天子身为李唐后裔,北驱胡虏、一统中原,反耶?正耶?”

    牛富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呼喝声已经传到了门外。

    “嘭”的一声有人撞门进来。

    “将军!反了,他们都反了。”一身是血的王福大喝道:“士卒已开城门迎了叛军,走……”

    牛富却没动,依旧愣愣看着那军大夫。

    “将军?”

    “走去哪里?”牛富问道。

    王福道:“出水关,走襄阳……”

    “襄阳被围了。”

    王福一愣,顺着牛富的目光看去,讶道:“童大夫?你笑什么?”

    “今夜樊城归顺,百姓不再为战祸所困。老夫欣喜,因而发笑。”

    “你也反了?”王福一惊,当即便扬刀在手,“你想害将军不成?!”

    “樊城军民不想再为那些高官大将送死,不想再为赵氏送死,想开城门、迎王师,老夫看将军素来忠义,因此困将军于此,以免被人杀了。”

    “王福,别杀他……”

    “走,将军,我带你突围。”

    “将军何必着急,走已走不掉,何不如听老夫将那词唱完?”

    牛富摇头道:“说了,老子不懂诗词。”

    “不懂诗词不要紧,能听懂汉家男儿志气就足够了。中原豪气都传遍江南了,将军岂能不知?”

第1311章 襄阳

    “大帅入城了。”

    唐军士卒已控制了城门,火把将城北照得恍如白昼。

    高长寿策马过了城洞,迫不及待便召过一名将领问道:“南城码头控制住没有?“

    “没有,城中顽抗的宋军就是退到了南城码头。”

    “高岁和。你带人去,尽快拿下南城码头,夺得樊城船只。”

    “是。”

    这一番对话之后,高长寿已是眉头微蹙着,神色严肃。

    他缺船,因为襄阳这个重镇峙立在汉江南岸,又有护城河绕过城池将它包裹,且城池西南方向嘉立着帆山,使得唐军兵力根本无法在城下展开。

    如今诸路进展川页利,偏他这个攻宋主帅被堵在襄阳,如何能不急?

    正想亲自到南城看看,再一转头,却见前方的街巷上跪满了人。

    “大帅,樊城军民请你纳降。”

    进了城,总是要与城中军民说几句以安抚人心的。高长寿放下了心中的焦急,策马上前。

    “父老乡亲们放心,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喊声被江风吹远,士卒们传递着他的话。

    “今日杨金判向我请降时写了一首词,‘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穀也消磨……““

    这杨金判便是联络高长寿,助唐军入城的内应之一。当然,城中绝大部分军民都是愿意降的。

    樊城中确实早就吃不了饭了。

    “襄樊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物华天宝。但这些年来,地处与蒙元交界,征战连绵,你们过上一日安稳日子了吗?”

    “没有!”

    有人不自禁地应了一句,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作了回应。“没有!”

    “没有!”

    高长寿反而没想到真的有人回应,驱马上前了几步,眯着眼看去,只见城中每个人都瘦削得不成样子。

    樊城哪怕还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他不由感到了不值与不解。

    替这些军民守卫赵宋至此地步而不值,又不解他们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招过部将,吩咐道:“煮些军粮分发给城中百姓。”

    “大帅,若是让他们吃饱了,万一......”

    高长寿以眼神阻止了部将的说话。

    他再次看向长街上的百姓,已忘记了襄阳城的吕文焕。

    “从今日起,这里不再是南、北的分界,往后南北合一,四海升平。襄樊父老该过些太平日子,渔歌唱晚,炊烟缭绕……”

    ~~

    城门处支起篝火开始煮粥。

    其后有部将匆匆赶来,向高长寿禀报了几句。

    “宋军占据着船只,抵抗得很顽强。奇怪的是他们既未想反攻樊城,又不向襄阳撤退,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帅,得到消息,宋将牛富没死,还在南面迎加旧门城楼,江面上的宋军必是想接应他,末将已增派兵力过去。“高长寿讶道:“牛富没死?”

    “是,此人向来厚待士卒,在军中有威望,城中守军虽降,却不忍杀他。”

    “带我过去……”

    樊城并不大,由北向南穿城而过,只见各处已经没有抵抗,除了江矶附近还能听到杀喊。

    “牛富在那里!”

    “别走了牛富……”

    高长寿听得喊叫,不顾部将的劝阻,亲自驱马赶上前,向着战场上厮杀最激烈之处便撞上去,手中大刀砸向一名宋将。

    ~2

    牛富被两名士卒搀扶着准备登船,忽然听到身后动静大作,转头看去,正见王福摔在地上,被好几名唐军摁住。

    其后,唐军士卒们押着王福便向这边冲过来,一名金铠大将策马于后。

    “王福!”

    “将军快走……”

    “牛富!”高长寿大喝道:“你还不降吗?!”

    随着这一声1喝,宋军反抗已不太激烈。或许是担心伤了王福,遂不敢放箭;或许是在等牛富投降。

    牛富不再逃,拄着刀站在那。

    他想到了范天的传书,应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说罢,他下令不必再抵抗,推开身旁的士卒,做好了受死的准备。“值吗?”

    高长寿驱马上前,问道:“真要到让樊城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就为了赵氏守国?”

    牛富道:“老子领了大宋的一份俸禄,就得出一份力。那些士卒百姓想活下去,该降就降,老子没个意见。但樊城军中不能没有英雄好汉,传出去叫人笑话……废话少说,杀了我罢了!“

    “谁说你领的是大宋的俸禄?!”高长寿继续往前,已进入了宋军的弩箭射程。

    他丝毫不惧,抬起刀指着牛富。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给你俸禄的是世间百姓。赵氏种过一粒米粟没有?你为他出力,还妄称英雄好汉?”牛富顿时愣住了。

    他脑子满是里是忠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观念。

    因此,对于旁人而言稀松平常的道理,于他而言却是醍醐灌顶。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很新的观念。

    “牛富,你可知何谓英雄?光有气概不够。“高长寿道:“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

    牛富抬起头,才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北面传来了呼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汇聚在一起,成了整齐的欢呼。

    高长寿回头望了一眼,道:“城北在放粮。”

    连牛富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只有饿得狠了,才能体会到能有一口吃的是多么幸运的事,如何欢呼都不为过。

    “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当。”

    一声响,牛富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若说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这让他又想起了刚才听人唱的那首词。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襄阳城中,吕文焕正在抄写北面传来的词,写到这一句,目光一凝,停了下来。

    他感到意兴阑珊,搁下了笔,不愿再写后面的句子。或许是因为他已没有那份精气神去承载这半阙词中的气魄。毕竟已是将败之人。

    求降而不得,更是教人焦虑……

    “叔父。”

    有人推开了房门进来,却是吕师颐。

    吕/师颐是吕文德的第十子,虽说是将门子弟,却打扮得油头粉面。

    “叔父,李瑕可答应我们的条件了?若是不再围城了,我得回江州……”“没有。”“那何时能放开?”

    吕文焕脸一沉,道:“李瑕没答应我的请降。”

    “怎么可能?”吕师颐不信,“叔父莫不是不想投降吧?莫不是信了范天顺的鬼话……”

    “自己看!”

    吕文焕不悦,反手便将一封信往吕师颐脸上拍。

    他再用力,拍出去的终究是纸,最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吕师颐只好整理着袖子俯身去拿,因弯腰辛苦,嘴里还哼唧了一声。

    “叔父公房中这烛火好暗。”

    他摊开信纸凑在那烛火边看着,其后“咦”了一声。

    “岂有此理?!叔父,这李瑕到底是皇帝还是强盗啊?我当他是开国之君圣明天子,他当我是好宰的肥羊、易欺的庄奴。不讲人情,只管逼取人财,好小相哉……”

    吕师颐青楼逛得多,骂咧咧起来惯是些妓子损人的腔调,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不停地晃。

    吕文焕听得心烦,回过头便叱道:“聒噪!“

    “叔父。”吕师颐委屈道:“是李瑕这鸟厮太过份了!”“他过份,你奈他何?”

    “我不管,吕家的钱财,怎好给了他去?”

    吕文焕抬手一指,喝道:“我告诉你,钱财事小,依着这信上“考校“二字,你往日那些作女干犯科之事被抖落出来,能剥你一层皮。“

    “那老爷还不降了!”

    吕师颐火气上来,干脆将那信纸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摔。

    “老爷守着大宋过活不爽快,没来由染了那鸟厮的晦气。”

    吕文焕心头烦躁,自转过身,懒得理他。

    门外又有士卒大呼了几声。

    “范将军稍候……”

    “范都统请待我通传……”

    脚步声传来,范天顺已径直抢了进来。

    且人未到声先至。

    “我听闻吕帅要降?是也不是?!”吕文焕转过头,却是先挥退了跟过来的守卫。

    “你们先下去。”

    范天顺见到吕川币颐也在房中,登时目露鄙夷之色,又道:“吕衙内莫非是在劝大帅叛国投降?”吕师颐讥笑一声。

    他素来恶厌范天顺,但此时转念一想,却是道:“那范将军猜错了,我来劝叔父坚守襄阳,与叛军决一死战。”

    范天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以免沾到吕师颐那满身的俗气,只与吕文焕说话。

    “社稷不幸至此,旁人降得,大帅却降不得。滴水之恩尚有报,吕氏深沐皇恩数十载,岂可不尽忠?“

    吕文焕无言以对,目光又看向抄写的那半阙词,心里只觉憋得慌。

    他自认为是有豪情的。

    偏这豪情像是被各种东西压着,发散不出来。

    于是几次试着开口,想说些慷慨之言回应范天顺,却没那个底气,只好道:“本就没打算投降。”

    话音方落,城中哨声大作,以示遇到了敌人进攻。

    吕文焕大步而出,向迎面奔来的士卒喝道:“叛军又攻哪个方向了?!”

    “大帅,不好了,叛军已经攻进小北门的水关了!”

    “岂会如此?”吕文焕不信。

    “樊城守将牛富降了,领樊城水师来的……”

第1312章 虚伪

    听说起了战事,范天顺连忙赶回驻地。

    唯有吕师颐还是不缓不慢的样子,斜睨着范天顺的背影,轻笑自语道:“竟然有此一日,老爷我与这顽囚有一样的政见。“

    他虽任着官职,却并不参与守城的战事。出了川巾府,转身又往城中的青楼去了。

    如今城池已被叛军包围了数月,城中已少有人逛青楼。因此楼中几个歌妓也闲,吕师颐登上绮楼时,正听见柳梢梢在唱曲。

    “笑盈盈。晓妆扫出长眉青。长眉青。双开雉扇,六曲鸳屏。”

    歌喉婉转,分外动听。

    吕师颐推门而入,掀开帘,只见柳梢梢正坐在那弹筝。

    她像是才醒来,头发也没梳,随意地拔着。其实脸上却已妆扮过了,嘴唇上还点了胭脂。

    她抬头瞥了吕师颐一眼,媚笑了一下,继续唱起来,像是在唱给他听的。

    “少年心在尚多情。酒边银甲弹长筝。弹长筝。碧桃花下,醉到三更……衙内,哦,等等。”

    吕师颐登时便动了意,上前搂住柳梢梢,掀起裙子便弄。

    歌声与琴声忽然被打断,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杀喊声。

    不多时,吕师颐长长舒了口气,推开柳梢梢,又觉有些没意思起来。

    “讨厌,扰了奴家练琴的兴致。”

    柳梢梢深知以色侍人不长久,要栓着这些纨绮子弟的心,最后还是得靠才艺与谈吐,才整理好裙摆,又开始哄着吕师颐说话。

    “方才唱的什么词曲?怪好听的。“吕师颐往软榻上一躺,便问道:“茶水怎还不上来?”

    “马上便上茶水,奴家先给你捶捶腿。方才唱的是临安传来的新词,乃是内廷供奉汪元量所作。”

    “不错,不错,比李逆那首词好多了。”吕师颐笑起来,问道:“这般说来,我听的与官家听的也不差?”

    “奴家伺候衙内可比宫人伺候官家还用心呢。”

    吕师颐却不觉得很享受,有些嫌弃道:“襄阳终究是小地方,没多大意思。“

    此时婢子终于是端了茶水上来。

    吕师颐目光打量着,见那婢子瘦瘦小小的,遂摇了摇头,道:“这水潇楼也是,不上台面。”

    “那是衙内见过大世面,这已经是襄阳最大的青楼了呢。”柳梢梢咬了咬唇,莞尔道:“衙内若能带奴家也见见世面才好呢。”“怎么?”

    “襄阳总是打仗,奴家害怕。”“怕什么?”

    吕师颐神态轻松,道:“襄阳的城防,叛军就是再攻五年也攻不下来,更何况有我叔父坐镇。”

    他敢说这样的话,是确实对襄阳防御有信心。

    故而城外虽有战事,他躺在这香闺之中却十分惬意,饮了口清茶润了喉咙,躺在那任人捶腿,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柳梢梢在推着自己。“衙内,衙内……”

    吕师颐又迷迷糊糊醒来,道:“唤老爷做甚?含老爷鸟…”

    柳梢梢却显得十分惊恐,睁着眼道:“衙内你听,好像越来越近了。”“听什么?”

    吕师颐倾耳听去,隐隐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投降不杀……”

    他倏地坐起,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那么近,我听错了。”

    若要他相信唐军已经进城,那绝不可能。

    襄阳城可以算是大宋如今的第一坚城,就没有这么快被攻破的可能。

    但吕师颐还是迫不及待地穿好鞋子,匆匆往外赶。“衙内……”

    柳梢梢拉着他,想求他的庇护,这种时候吕师颐又岂能顾得上她,伸手一推,将她推到一边。

    到大堂上一看,却发现带来的几个随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吕师颐连忙冲出青楼,往帅府赶去。

    两地距离并不算远,都在襄阳城中央。不论那奇怪的呼喊声是什么,这附近暂时还是安全的。

    然而,当拐过一个弯,已能看到帅府大门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惨叫声。“王达……连你也叛国了?”“何谓叛国?还天下以正统!”“杀了他们!”“冲进去,杀吕文焕!”

    吕师颐吓坏了,连忙转身往另一边逃,街那边却又是一阵混乱。

    “兄弟们听我说,樊城守将牛富归顺大唐,并已攻破了襄阳水关,有想弃暗投明的,就是现在!““……“

    喊杀不断,混乱蔓延过来,有人已冲到吕师颐附近被砍倒,血溅到了吕师颐脸上,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啊!”

    吕师颐摔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往前爬。

    好不容易爬到帅府的后门,他嚎了两句,院墙上有人探出头来。

    “是十郎,快,让十郎进来。”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吕师颐第一时间向吕文焕的公房赶去。

    他只是下意识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吕文焕此时竟在公房中。

    “今准西叛敌、江陵失守。父亲独守孤城,迎叛军虎狼之师,而朝廷音讯断绝。艰难凶险,势危援绝,岂非已为大宋尽忠?有何不能降?!“

    一听便知,此时正在说话的却是吕文焕的儿子吕师圣。

    之后便听吕文焕道:“李珮严峻至此,一旦降他,兄长数十年积攒之家业成空,吕氏子弟、部将遭其折辱。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父亲何苦为别人活?”吕师圣道:“今若不顾吕家,抛开那些废物子弟、跋扈部将不谈,只问父亲心意,想要如何做?”

    “自是报国尽忠,以全初心之无愧!”

    吕文焕声音忽然拔高,终于恢复了些气概。

    “我一生戒马,驰驱于西北,屏蔽于东南,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非为家族事业,誓与叛臣决死,以报天子重恩。”

    吕师圣又道:“父亲岂不还是为赵家天子在考虑。若是连赵家天子也抛开,父亲想如何做?”

    吕文焕默然了片刻,声音再次拔高。“恢复中原,振兴国家!”

    吕师圣用力抱拳,敬重地看着吕文焕,跪在了地上。

    “那就请父亲勿念吕家、勿念赵氏,以邦国大业为重,全平生志向!“

    吕师圣大声说完,俯下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咚。”

    “父亲,归顺大唐,止干戈,还荆湖以太平,还天下以太平吧。”吕文焕站在那,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站在门外的吕师颐。

    吕师颐正在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像是看呆了。好一会儿之后。“呸!”

    吕师颐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骂道:“好生虚伪!”

    吕师圣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又道:“请父亲决断。“反而是吕文焕,还在看着吕师颐这个侄子,眼神中带着无奈。

    “好生虚伪!”吕师颐又骂道:“又想卖了吕家和大宋投降,又想要名声,叔父你比我爹还贪……我爹至少还占个忠义。”

    骂完,他自己也怕,转身就跑。

    没有人知道吕氏一旦降了,如他这样的子弟会是什么后果。忽听得城中有钟声响起。“咚”的一声。

    “父亲,时间到了!”吕师圣大喊,“下决心吧…”

第1313章 筛除

    钟声是从襄阳城西的铁佛寺中传出来的。

    寺庙虽然是在护城河之外,周遭却并不荒凉。

    襄阳城本就小,许多百姓都生活在城外,战乱来了便避往寺庙或是砚山。

    “冬!”

    当唐军的士卒们合力抱着大木梁再次撞响了大钟,百姓们便从树干后探出头来看着。

    他们都听说了,这是让吕文焕投降的时间期限。若吕文焕再不降,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于是一道道目光望向了襄阳城的方向。

    若仔细观察这些百姓的眼睛,其实不能从里面看到诸如期盼、担忧这类的情绪。太多的苦难和长年的饥饿是种消磨,磨得人只剩下麻木。

    终于,高挂在城头上的一杆宋旗晃了晃,倒了下去。

    “降了?”

    “不打仗了,不打仗了!”

    人们双手合什,有人跑去拜寺庙里的大佛,有人跪地感谢吕文焕。

    不论如何,战事终于要平息了。

    “临汉门开了!”

    “拱辰门开了。”

    一座座城门被打开,“铁打的襄阳”终于卸下了它的防备。

    “大帅,杨佥判又写了首词,言檀溪铁佛寺三声钟响,江北从此太平,往后能传为一道佳话。”

    高长寿从南面文昌门入城,这次听着部将的述说却已有些不耐烦,道:“这些宋人,文绉绉的。”

    “末将觉得好,往后有人路过这口大钟,都能提起我们平天下的功绩。杨佥判说可以立个碑,让乡亲们知道往后能过好日子真正该感谢的是谁。”

    “那就立个碑。”

    高长寿心里也觉得好,面上却不显,沉着脸道:“让襄阳所有将领来见我。”

    “是,吕文焕已在山南东道楼前候见。”

    山南东道楼位于襄阳城正中,乃是为纪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青砖筑台,巍巍壮观。

    此时楼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站了数十人,俱是一身白衣,垂手而立。正是吕氏子弟与城中将领们。

    “宋京湖西湖安抚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秉四海一家之念,愿携襄阳军民顺应天命,归顺大唐……”

    高长寿勒住缰绳,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吕文焕一眼,只见他虽披头散发,气场却不弱。

    虽说是投降了,吕文焕却没有半点卑躬屈膝的姿态,神态中透露更多的是一股正气。

    高长寿难免心生不悦,驻马于这些降官降将们面前,也不出言安抚他们,只是倨傲地仰了仰头,接过纳降名册,对照着他们点名。

    还没点几个名字,他忽然眉头一皱,喝道:“荆湖都统制范天顺何在?!”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唐军士卒纷纷按刀,作准备迎战之态。

    有宋军大将还未投降,那就有反抗的可能。

    也许范天顺此时正在埋伏、准备偷袭高长寿也有可能。

    吕文焕往后看了一眼,连忙拱手,道:“大帅放心,城中士卒皆听我号令,士卒们皆不愿与王师作战。范天顺调动不了人手反抗。”

    高长寿并不信任吕文焕,只等自己的部将探查的结果,同时继续点名。

    除了一些已战死的将领,没到的几人之中,湖北提刑使吕师颐的身份最值得注意。

    “吕师颐呢?可是不愿归附故而逃匿了?”

    “万万不敢,他胆小,已吓晕过去了。”

    此时却有部将回来,向高长寿禀道:“大帅,范天顺自尽了……”

    ~~

    高长寿亲自到范天顺的住处看了看,屋子很小,布置简陋。

    一副旧旧的盔甲摆在地上,范天顺是穿着官袍自缢在房梁上的。

    牛富上前将尸体抱一下,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大哭。

    范天顺告诉他“生为宋臣,死则为宋鬼”,至少范天顺自己是做到了。

    吕文焕站在门外没有进去,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了惭愧之色。

    范天顺只领了宋廷一份俸禄,吕家却是在宋廷的倚重之下富可敌国。若襄阳城真需要有人以死报国恩,至少不该是范天顺。

    “厚葬他。”

    高长寿也是叹惜了一声,不敢再那么倨傲。

    他相信若是蒙元来犯,襄阳城中这些将士一定会有人奋不顾身、拼死抵抗。

    他率王师南征,又不是蒙元敌寇,不好轻易就在心里认为哪个归顺者是为国家大义,哪个又是因贪生怕死。

    “大帅,吕文颐到了。”

    高长寿转头看了一眼还没被搬出去的范天顺的尸体,没来得及开口,已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大哭声。

    “罪人吕文颐,拜见大帅……罪人诚心归顺,请大帅饶命……”

    只见一个穿着丝制中衣的年轻男子已挤过降臣的队伍,跪倒,双手覆额抵在地上,只有屁股举得老高,显得非常虔诚。

    “起来吧。”高长寿道:“你等归附之后如何授官,还需待朝廷考校。但我提醒你等一句,若还有尸位素餐,甚至于欺凌百姓者,休怪王法无情。”

    “不敢,罪人一定不敢。”吕师颐起身后连忙赔笑,显出卑躬屈膝之态。

    此时又有士卒匆匆赶来,将一封信交在高长寿手里。

    “大帅,发现一个船夫想偷偷撑船离开襄阳,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

    高长寿接过那封信,只见是写往九江的,封上写着“次兄文夔亲启”,字不好,也不算太难看。

    再看信上内容,却是痛陈李瑕之苛刻、欲抄没吕氏之财产,追究吕氏子弟过往之劣迹,提醒吕文夔不论是投降还是反抗,先得想办法把家财藏匿起来。

    末了,还提到了浔阳桥附近一户人家,让吕文夔将其处置清楚,莫让对方“捅出娄子”。

    一封信看罢,高长寿先是看了吕文焕一眼,只见吕文焕面无表情,像是并不清楚这信上的内容。

    再看吕师颐,已抖得和筛子一样。

    高长寿上前,伸手按住吕师颐的背,将他推到吕文焕面前。

    “写这封信,便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截得?”

    吕师颐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都是轻易得到,哪有想过这些。

    高长寿又问道:“能犯这种疏漏,是有人陷害你?”

    吕师颐一愣,倒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连忙道:“我是冤枉的……”

    吕文焕一听,暗自摇头,心道吕师颐慌不择言,一遇事就这般胡乱攀咬,怕是保不了了。

    高长寿拍了拍吕师颐的背,道:“我理解你,家中富贵、日子过得好,自然是舍不得丢了。但这世道得变一变了,不然我南征为何?”

    “我……”

    吕文颐乱了阵脚,连如何狡辩也不知道,只会哇哇大哭,道:“大帅,我冤枉啊!”

    “押下去查!”

    “大帅,饶命,饶了我这遭吧。”吕师颐重新跪倒在地,哭喊道:“叔父,救我,救我……”

    此时牛富正与王福搬着范天顺的尸体出来,恰碰到两个士卒在拖着吕师颐出去。

    牛富低头看了眼范天顺那张至死犹坚毅的脸,再看吕师颐那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只觉对比未免太过强烈。

    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与错,不在于降或不降,而在于心中是否有“义”。

    范天顺心中所为的大义是忠诚、名节,于是殉了赵宋社稷。

    而心中无大义者,朝廷自会有办法一一甄别,吕师颐便是今日未露马脚,早晚也逃不过。

    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往往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天下已分裂了太久,当有人振臂高呼,让志在收复河山者看到了希望,那自然是江河入海,汇聚到一处。

    ……

    砚山上的一抔黄土盖住了范天顺的尸体。

    汉江边的一根长杆挂起了吕师颐的头颅。

    襄樊的宋军则要重新被整编,很大一部分会被遣散,解甲归田,唯有青壮被编为水师。

    因为吕文焕为了守襄樊,征用了太多的民夫。接下来的南征,高长寿却没有供应太多兵力的钱粮、船只。

    数十年的战乱下来,天下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三月初三,吕文焕携子弟部将踏上了北上面君的路途时,汉江上已不见烽火、战事。

    踏上汉江北岸,抬眼望去,远处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耕耘正忙的农夫。

    “开船哟!”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歌声。

    吕文焕转头看去,只见汉江上渔舟点点。

    “开船哟!”

    “汉水白离离,月落山黑时。堤头石不平,走马谁家儿。”

    “农住襄门西,而在汉水北。浮桥不着缆,郎讵得农识……”

    这是久违的渔歌。吕文焕镇守襄阳多年,一共也未听到过几次。

    今日听了,他便觉得不论世人怎么看他做的选择,至少他问心无愧了。

第1314章 忠臣之心

    郑州。鼷

    御驾前往开封的路上在郑州停了一夜。

    驻跸处,李瑕伸手推开屋门,却见阎容起身过来,冲他哼了一声,又将木门关上。

    好在门并未栓上,再推一次也就进来了。

    阎容见他进来,背过身,道:“你出去。”

    “都已经哄好了,你还能重新再生气一次?”

    “明日便要到开封,臣妾想到见了赵衿的场面便觉尴尬,都怪你。”

    李瑕不答,伸手去抱阎容,被她推了几把。鼷

    她并未真的用力,由他搂着腰身,嗔骂不停。

    “臭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知她身子骨弱,非要折腾她……”

    “这与她身子骨弱不弱有何相干?”

    “你还有理了不成?”

    阎容伸手便在李瑕腰上轻轻捏了一下。后宫诸人中,她在这方面胆子最大,但也没真捏痛他。

    “你龙精虎猛的,她有心疾,岂受得了?”

    “嗯?”鼷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阎容脸上分明还带着嗔怪之色,眼中却已流露出了好奇之意。

    她虽然敢朝他发火,却始终拿捏着分寸,更多的还是借机撒娇。

    当然,若李瑕不是皇帝,阎容未必能这般轻易就容忍了他纳赵衿之事。

    这本就是强权的世道。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李瑕已将阎容搂到了榻上。

    “走开,不想理你……陛下若真想哄我,且说去了开封,是否还想去临安?”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道:“自古伐江南,隋灭南陈、宋灭南唐,都没有君王亲自出征的。”鼷

    “那灭宋之后,陛下若巡游江南,一定要带上臣妾……”

    “好。”

    “可是说好了,到时开封献俘,臣妾也想在场看看那宋太后、宋皇后的表情。”

    “岂还在意这些?”

    “臣妾就这么一点格局,就是想在她们面前炫耀嘛。”

    “好,不生气了?”

    “嗯。”鼷

    阎容抿嘴应了,表情十分满意,偏还伸手去推李瑕。

    “陛下既有本事折腾赵衿,别再来折腾臣妾。”

    “真的?”

    “哼。”

    那推在李瑕身前的一双柔荑又环到了他身后……

    ~~

    次日,御驾抵达开封。鼷

    韩祈安随行到了行宫前便转回韩家在开封的住处,只见韩承绪正坐在院中的一张摇椅上。

    “父亲。”

    “陛下安顿好了。”

    “是。这次陛下带了皇后、后妃,以及朝中百官驻跸开封,应该会待得久些。对了,巧儿也来了。”

    “陛下是对南征不放心啊,恐出了变故。”

    韩祈安道:“想必不会有变故。”

    “这般说吧。”韩承绪缓缓道,“陛下是担心南征时,中原出了变故,因此亲自坐镇。”鼷

    “是。”

    这道理其实韩祈安也知道,不必韩承绪提醒。

    “你莫嫌为父啰嗦,人老了便是这般。”韩承绪又道,“我已向陛下递了辞呈,只等灭了宋,便回到归德府去。在外漂泊了一辈子,也该落叶归根了。”

    “父亲不老,还能为陛下相国十年。”

    “大唐不缺宰相之才。”韩承绪摆了摆手,“说到陛下这次携后妃到开封,我便在想,陛下纳了宁妃、康妃,终究是夺人妻女。”

    “父亲此言不妥……”

    “你听为父说,以往陛下是从无到有、搏出基业,做事可以没有顾虑。但往后不同了,许多事不宜做绝,既纳了赵氏之妻女,取赵氏之社稷,那也该给赵氏留份体面。封个有名无实的王号,保留其历代皇陵规格,惠而不费,又得收江南之心,岂不美矣?陛下素来不在意这些事,我们为臣子的要替他办好。”鼷

    “父亲说的事,孩儿明白了。”

    “远的不提,便说淮左李庭芝……”

    韩承绪说到一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了会才想起来。

    “如今长江以北基本已拿下了,唯有淮左这一支孤军还在负隅顽抗。李庭芝有孤忠,杀之可惜,招之不降,奈何?放下些身段罢了。”

    韩祈安应道:“陛下亦是欣赏李庭芝,已派人传陆秀夫之信于他。”

    “不够。”韩承绪道:“今日若你与李庭芝易位而处,忠宋理宗如忠于陛下,降否?”

    “不降。”鼷

    “你可知他求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建功立业。”

    “中原已经收复,不须他收复中原,他还求什么建功立业?”

    韩祈安沉默下来。

    韩承绪便埋怨道:“为父方才全都说了,你嫌啰嗦,又不听为父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原该打的大战都打了,还未尘埃落定的是祭祀之事。”

    “孩儿明白了。”韩祈安道:“招降李庭芝,答应他,陛下会善待赵宋宗氏,保留其陵寝规格……”

    ~~鼷

    韩祈安与李瑕禀奏此事时,李瑕却没太听懂,他理解不了这时候人对于祭祀的看重。

    “区别在何处?”

    “陛下取国号为唐,有复兴大唐之意,承的是唐之正统。待灭宋之后,可否定赵宋之皇帝之名,定其为割据藩镇,甚至乱贼。如此一来,赵氏三百年功过难定……”

    李瑕问道:“那华夏这三百年来又算什么?”

    “无正统王朝之乱世。”

    “朕不会这么做。”

    与好恶无关,如果否定宋国三百余年的正统,那就是否定如今还活在江南的臣民一生的信念,对一统江山是极大的阻碍。鼷

    “臣清楚陛下不会这么做。”韩祈安道:“但,如李庭芝等人不清楚。他们必然担心陛下苛待赵氏,则宋代三百一十年无人编史,宋之国史不存、宋人文章失传;皇陵无人保护,一旦遭盗历代帝王曝尸荒野,子孙无法祭祀。这些宋臣归顺,才能为宋朝求一个编史护陵的资格。”

    李瑕有些迟疑。

    他终究还是不太理解这个君臣观念更重的时代,于是问道:“李庭芝……担心这个?”

    “朝代更迭,兴、亡不可怕,可怕者如靖康之变,国家颜面不存,如蒙古灭西夏,西夏文字不存。”

    ~~

    三月十八,六合县。

    李庭芝终于是答应见了北面的使节。鼷

    这次来的却是邓剡。

    邓剡原是宋咸宁三年的进士,后因落罪而判到了川蜀。如今则是李瑕新任命的淮西安抚制置司参议官。

    由他而不是王荛来劝李庭芝,因为王荛性格显然不受李庭芝喜欢。

    邓剡则严肃诚恳得多。

    “长江以北,只剩下李公还在顽抗了。”

    “我常与人言,此战不求胜,但求尽力。”

    “李公已经尽力了。”鼷

    李庭芝道:“我的命还在。”

    “陛下却还想留李公的命,为生黎社稷谋福。”

    “中原已收复,如我这般武将又还能为生黎谋何福祉?不如为大宋尽忠。”

    “为大宋尽忠的方式有很多,未必要战死。”

    邓剡准备用来说服李庭芝的理由有很多。

    只是话还没开始说,却见有士卒匆匆赶到,有些慌乱地向李庭芝禀报道:“大帅,不好了!”

    李庭芝皱了眉,正要止住那士卒,但那些坏消息已经当着邓剡的面,全都被倒了出来,像是那士卒故意的一般。鼷

    “朝廷已经弃守扬州了,且称大帅已经叛国,拘了帅府家眷……”

    “何意?!”

    “具体也不清楚,我们奉命往扬州求援,好不容易抵达,却见扬州城中没有守军,帅府也空了,只知是朝廷已降罪于大帅……”

    不仅是李庭芝,连邓剡也愣住了。

    大唐这边为了招降李庭芝,其实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从法理到人情,连来劝降的人选都经过慎重考虑。

    倒没想到,诸多准备还未开口,李庭芝已经“叛宋”了。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邓剡苦笑了一声,莞尔道:“李帅原来已经归顺了,看来我是白走一趟了。”鼷

    李庭芝脸色一沉,邓剡马上便感到威压之势,不敢再开玩笑。

    反而那报信的宋军士卒不时向这边偷瞧一眼,显然是盼着李庭芝能降……

    而李庭芝也再次想到了陆秀夫信里那首词。

    他能从其中感受到李瑕的雄才大略。

    为臣为将,他不怕遇到雄才大略的敌人,可

    是将临安天子与其两相比较,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

    开封。鼷

    李瑕近来总是神采奕奕。

    他素来行事严苛,这次却答应灭宋之后会善待赵氏,哪怕本就是惠而不费之事,还是让不少从宋国投顺过来的臣子感恩戴德。

    包括赵衿也对他分外感激,因此她与阎容相处时也是好言哄着,没再让李瑕为难。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李瑕正在前殿对着地图思虑,只见姜饭快步赶到。

    “陛下,好消息,李庭芝同意归顺了!合六、扬州已降……”

    此事不出所料,但李瑕还是十分欣喜。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到了李庭芝的归顺,还懂了赵宋的忠臣之心。鼷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必会有越来越多人归顺。

    时势至此,已有种“时来天地同协力”的感觉。

    李瑕伸手替换了地图上的两枚兵旗,便可看到地图上的长江以北已无宋军的兵旗。

    江北全部被收入囊中了。

    赵氏既无守淮之能,显然更不能守住长江。

    离宋灭无非也就是一战两战的事情。

    如阎容所言,朝中许多人更关心的已是献俘之事……鼷

第1315章 融入

    “开船喽!”

    船夫将长篙一撑,船只破开河水,向江北划去。

    站在船头的汉子抬手一指,道:“我家乡就在淮河以北的凤台,在金国时属于北寿州。端平入洛时,我爹以为能回到家乡,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叫陆凤台?”

    “是,一河之隔的家乡,祖孙五代人没能回去。”

    “那你如今可以回去了。”

    李庭芝礼貌性地应了一句,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不太想与陆凤台聊天,这些人话里话外总是提起家国分裂的不好,强调赵氏的无能,他怕聊得多了,对故国的怀念会越来越澹。

    俯身穿过船舱,站到了船尾,举目望向南岸。

    八公山越来越远,然后船只晃动了一下,抵达了江北岸边。

    李庭芝算是彻底离开了大宋南渡之后的疆域。

    他若不认同李唐,这便算是离开故国了,反之,此时则算是踏入了家国腹地。

    一辈子志在恢复中原,今日以这种方式北上。

    过了淮河,渐渐便能感受到树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没那么密了,再加上地势平坦,衬得天高云阔。

    南与北还是不同的。

    偶尔能看到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路边走着,随行的官吏说那是朝廷从两淮迁到北边安顿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变江南贫者无立锥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坏的局面。

    李庭芝听了暗自摇头,心道此事没有说起来那般容易,要达成须有强硬手腕,否则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却不开口。

    虽说他选择了投降,却并不愿意在新朝效力。

    他与邓剡说好的是放弃抵抗、交出兵权之后,容他当一个山野闲人。

    邓剡只说让他先往开封觐见过陛下再谈。

    李庭芝没奈何,一路北上,终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达了开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

    还未看到城墙,官道边已出现了让李庭芝十分在意的东西——马匹。

    看一个国家强盛与否,首先就是马匹。

    临安庙堂诸公尸位素餐,尽日就会说大宋富庶,说蒙元是胡虏、李瑕是叛逆。说到头来没有马匹,战略上就永远只能挨打。

    离开封城越近,出现的马匹、骆驼越来越多。

    牵它们的不尽是汉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这才是让李庭芝吃惊的,可见李瑕继承了蒙元的商道与贸易。

    大宋也重视贸易,但更多的是海贸,且不敢放这么多的胡人到都城来,大宋对降人都恐“纳之则有后患”。

    于是,官道上这场景首先让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担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还担心放如此多的异族入境实在是危险。

    陆凤台也是初次来开封,转头四顾喃喃道:“怪不得王荛说有朝一日必要恢复到万邦来朝的盛唐气度……”

    李庭芝听后愣了一下,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确实是带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气。

    他到庐州时曾听王荛骂“宋主失魄”,如今才渐觉“失魄”二字的精准。

    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军需调动的人马多,他们在南薰门排了一会队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发现开封城远不如扬州繁华。

    最大的区别就在建筑的样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简洁,青一色的瓦顶、灰白的墙,缺少凋栏画栋。

    陆凤台让人先往官衙投书,带着李庭芝往驿馆住下。

    才歇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召。

    李庭芝没想到才进开封便能见李瑕,换作在临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况如今还是降人。

    进了行宫,他马上意识到李瑕没有定都开封的打算。

    因为这所谓的行宫无非是把牌匾一换,而就在进门后的阙楼边,那块“河南经略府”的牌子还搁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园春》,李庭芝便能确定开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过了阙楼,迎面便有人迎了过来。

    “李相公,可还记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会儿才道:“关大官?”

    关德便满意地笑起来,道:“陛下很重视李相公,前日还在说,李相公从两淮过来差不多这两日也该到了,让咱不可怠慢。”

    “谢天子重恩。”

    李庭芝只当这是场面话,客气地应了。

    “不巧,前面几位相公议事稍晚了些。请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关德笑吟吟道,“襄阳吕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见到襄阳来的诸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吕文焕,衣着不似前几年见面时那般华贵,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苟,气度未减。

    吕文焕转过头来,眼神中透出一股讶异之色,似乎是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没说话,总不能说“你也降了”。

    众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得到李瑕召见,便依次列队,准备进入大殿。

    吕文焕请陆凤台在前,陆凤台对这些规矩并不了解,推拒了两句见推拒不过,便干脆站在前面。

    吕文焕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抬手请他在前,待吕师圣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队伍中段站定,依次进了大殿。

    二十多个降臣一进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满了。

    “臣等拜见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毕竟是降臣初次觐见,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诸卿平身。”

    李瑕的声音很年轻。

    起身之际,李庭芝偷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穿一身赭红的圆领襕袍,确实是英姿勃勃……接着,他忽然发现李瑕锐利的眼神正在看向这边,甚至与他对视到了,他连忙低下头。

    “卿等顺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统、万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国……”

    李瑕开口勉励着众降臣,声音波澜不惊,未带情绪。

    其后便是让内侍宣旨,封赏官爵。

    李庭芝不愿为官,今日却也只能先领了官职,等往后再递辞呈。

    他再次微抬起头,却发现大殿侧边摆着一张大地图,几乎将整面墙都占满了。

    论尺寸与精细程度,这张地图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的,北至长城、南濒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标注,州县无一遗落。

    只看这个地图,他便知这场仗大宋输得不冤。

    这地图上虽有一些兵棋摆在长江附近,但被标注更多的地方反而是黄河。

    “难道黄河还有战事?”这是李庭芝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再仔细一瞧,他不由更加疑惑起来,心中暗想道:“怪哉。”

    这日觐见,李庭芝连自己被赦封了什么官职都没听清,脑子里想得更多的还是那张地图上蜿蜒的黄河……

    ~~

    “李相公,李相公?”

    次日,睡得迷迷湖湖时,李庭芝听到了一个颇为尖细的声音在唤自己。

    睁开眼,看到关德那张脸,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沉了,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关大官,何事?”

    “陛下召见你。”

    李庭芝颇为惊讶,他本是来当客居开封的降将,不想却受到了宠臣的待遇。

    这次进入行宫则没有再等,直接由关德引进了殿中。

    殿中,有几个臣子正坐着与李瑕说话。

    “未必便拿不出……”

    “陛下,李相公到了。”

    李庭芝正要行礼,李瑕已道:“不必多礼。”

    于是李庭芝直起身来。

    李瑕开门见山道:“昨日朕观李卿对地图感兴趣,是在意长江、还是黄河?”

    李庭芝一愣,行礼应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想要修黄河?”

    “国乱以来,黄河屡遭挖掘,金人掘、宋人掘、蒙人掘,泛滥成灾,肆虐生灵数十年,如今朕亲来开封,除了灭宋之外,正是要督促此事。郭守敬在河北还有一年半的任期,正好先筹措修河款项……”

    李庭芝不知郭守敬是谁,昨日在地图上却看到了十分详尽的修河方案。

    他驻地在扬州,早年常与山东李璮作战,活动最多的就是黄淮下游、饱经水患侵袭的地域。

    因此,他虽没来过开封,却对黄河十分在意。

    再次回头看了眼殿侧的地图,李庭芝问道:“可否容罪臣细观?”

    “李卿看便是了。”

    李庭芝遂走到了地图前,只见上面沿着黄河贴着许多小纸片,标注了各河段泥沙淤积、河水泛滥的情况,细述分水南下、引道淮河、回归故道等治河办法的好处与坏处,甚至连淮东河段关于漕运的影响也提到了……

    整个方案还是比较保守,以治沙为主,相对而言节省人力物力。

    当然,如今这天下都还未一统,就算等灭了宋,确实也拿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来。

    “北地竟也有擅水利者。”

    “郭守敬乃是水利大家。”李瑕竟也走了过来,站在李庭芝身后。

    李庭芝心里并不认同,认为郭守敬也就是在北方还算有才华罢了。

    “陛下,罪臣斗胆问一句,国朝初立,为何如今便急着治河?”

    “黄河越早修,政治因素的影响越小。”

    李瑕竟是十分直率,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黄河故道,又指了指淮河。

    “早晚必然要修,越晚修,利益冲突越大。”

    “是。”

    李庭芝当然明白,是把黄河迁回故道还是修在淮河河道,牵扯到的南、北利益太大,只要等朝中形成派别,不可能没有纷争。

    等灭了宋,则正是李瑕威望、掌控力最高的时候,甚至于江南还会有需要的俘虏,抄没许多的财物。

    所以李瑕平定天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修黄河。

    而唐军还未过长江,他竟已在规划。

    大宋也许正在召集数十万大军勤王,在李瑕眼里像是没看到一样,更关心灭宋之后的事了。

    至于李庭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宋早点灭亡,还是不希望……

    “朕听闻,李卿在扬州也修过水利?”李瑕又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是,臣刚到任扬州时,扬州正遇水灾。”

    “哦?”

    殿上几个重臣都来了兴趣,纷纷围过来。

    李庭芝抬手一指,正指到地图上郭守敬写着“夺淮处”的纸条上。

    “因黄河入淮,淮河暴涨,每年都会冲到运河,那是咸定……那是庚申年,水灾尤剧,不仅扬州民居受灾,更是影响到整个盐业……”

    李庭芝本不愿倒戈到新朝效力,是昨日众降臣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此时却像是成了最早融入的一个。

第1316章 召见

    李瑕并非是因为自负才在现在就谋划灭宋以后修黄河之事。

    他这么做反而是因为忧虑。

    忧虑取代了忽必烈以后没能做到更好。

    若记得没错,元朝灭亡一个导火索就是修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李瑕决定在灭宋之后立即做这件事,如此他才心安。

    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李庭芝帮得上忙。

    李庭芝在宋被视为名将,其人也确有用兵之能。

    但从舆情司搜集来的情报看,李瑕认为宋廷不会用人。

    宋廷一向是把武将当士卒用,把文官当武将用的。

    李庭芝是书香门第出身,少小聪慧,每天能诵读数千字,乃是淳右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只是国家战乱,迫使其走上了行军打仗的道路。

    总之,其施政治理之才,并不弱于用兵之能。

    此时在殿上听李庭芝说扬州之事,群臣们都很认真。

    “扬州地处淮河下游,当时我治水利,唯有浚疏运河,算是治标不治本……”

    韩祈安问道:“修河款何来?”

    “盐税。”李庭芝道:“扬州赖盐为利。我与盐户约定,放免盐税两百万贯。再开凿运河四十余里,至金沙、余应盐场,则亭民无车运之劳……”

    渐渐地,又从水利说到了盐税。

    李瑕麾下的臣子们,如韩祈安、李冶、严云云都是常年与钱财打交道,却也能从李庭芝的话语间感觉到扬州盐业之兴盛。

    事实上,北面如今就是还没有一州能有如此富庶,也没有如此复杂的治理。

    李冶与严云云对视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南边官员虽然内斗多,但施政确实是有本事。

    而李庭芝之所以谈兴渐高,除了因他在扬州对水患深有体会,也是因这是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功业。

    如大禹治水,后世子孙从来不忘为他建庙立祠,所谓“泽及万代风雨顺,德被十方国民安”。

    男儿当世,读书作官,该做的当是这样造福万民的事业。

    他抗蒙也好、为大宋尽忠也罢,因这是心中大义,修黄河则是更大的义。

    哪怕说得自私些,若修了黄河,往后青史立传只会称颂他的功绩,至于叛宋投降则已不值得在意。

    从治河说到盐业,又从盐业说到河运……李庭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就事论事”的氛围了。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气氛,简单来说,就是谈话时没什么争权夺势、勾心斗角。

    到最后,李瑕说道:“李卿回淮东之后,还须勘测好下游水段。”

    李庭芝愣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才意识到昨日竟是连自己被封了什么官职都没注意到。

    昨日倒是听到了吕文焕被赦封为怀化大将军,被留在朝中,没能返回地方。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也一样,因为他已交出了兵权……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李瑕信任。

    “朕依旧任你为两淮宣慰使。”李瑕见了他的茫然表情,遂提醒了一句,道:“希望你不负朕望。”

    “臣……”

    李庭芝一时语塞。

    他很清楚,李瑕这一句“不负朕望”不仅希望他安抚两淮,勘测黄河,还希望他能监督扬州盐税。

    如此种种,他其实还没有想过要为李瑕去做。

    这次北上,他原本是希望能远远拜见一下瑞国公主,宽慰自己大宋宗室还有血脉与新朝联姻,之后,他打算隐居山林,再不出仕。

    “李相公?”

    好一会,见李庭芝没答应,有人出声提醒。

    李瑕笑了一下,道:“不论朝代,不论皇帝姓什么,李卿只管为民做实事,如何?”

    “臣……”李庭芝连忙行礼,“臣领旨。”

    ~~

    一直到出了行宫,李庭芝都觉恍若经历了一场梦。

    等抬头看向天空,他然想到陆秀夫那封信,此时此刻他已能感受到那流露在字里行间那份骄傲。

    “李相公。”

    李庭芝回过头,只见街巷边站着个不起眼的男子,打扮也普通。

    对方抬起一支胳膊,袖子滑落,露出了一只假手。

    李庭芝于是伸手入怀,摸出一贯钱放在对方的假手上。

    对方愣了一下。

    “李相公不认得我?”

    “我是第一次见阁下。”

    “也未听说过我?”

    李庭芝捻着长须,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

    “舆情司司使,姜饭。”

    李庭芝拱了拱手,心中叹息,被舆情司盯了这么多年,自己却连对方这么显眼的特征都不知道。

    姜饭也不知道该得意还是尴尬,抬手请李庭芝上了一座酒楼。

    “有一消息与李相公言,请。”

    “请。”

    “这是矾楼旧址,有精明的商人在此重建了矾楼,听说炒菜味道不错……”

    李庭芝不信。

    他虽不是爱享受之人,但昨日、今日吃的菜,味道都比在扬州的差远了。

    以他的涵养,也不多问,由着姜饭引上一个厢房,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是好消息。”姜饭道:“李相公的家卷如今已回到了杨州……”

    “真的?!”

    姜饭点了点头,道:“恐李相公不信,我不妨说得再详细些。此事虽已不是机密,但李相公暂时莫传出去。”

    “姜司使放心,李某不是多嘴之人。”

    “好。镇江府洪起畏派人将人保护过江了。”

    “洪起畏真降了?”

    姜饭笑而不语。

    李庭芝不再追问这些,能确定家小还平安也就够了。

    “姜司使,今日这顿饭,李某来请。”

    “我领你上来,本就是这意思……”

    ~~

    驿馆。

    吕文焕只吃了两口便放下快子。

    见此情形,吕师圣忙道:“父亲若吃不惯北方菜,孩儿让人到厨房去做……”

    “这都是小事。”吕文焕沉吟道:“陛下今日未召见我。”

    “那又如何?”

    “你堂兄如今守着江州,陛下若有招降之意,岂能不问?”

    吕师圣见他父亲不吃了,也放下快子,沉吟道:“陛下似乎不那么关心江南的战事?”

    吕文焕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昨日觐见时,殿中原本在与陛下对奏的都是文官。”

    “看来,陛下是对这一战很有信心啊。”

    吕文焕叹息一声,又道:“我已传信给师夔,劝他早日归降,勿要螳臂当车,恐他不听啊。”

    吕师圣摇头道:“吕家已为官宦人家,逢如此大变局,何苦为了钱财而丧了满门前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到这里,吕文焕脸上更添忧色。

    他如今官封怀化大将军,但这只是武散官,另外还有个实职是“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小官,但有些像是丞相之一。

    又过了数日,听说李庭芝已离开开封回淮东任职,吕文焕不由妒忌起来,不满于李瑕不信他,却更信李庭芝那种顽囚。

    正是在这日,他终于得到召传,让他到行宫觐见。

    ~~

    这次觐见不在大殿,而在偏殿。

    吕文焕到时,首先看到的是摆在殿中间的两个大沙盘。

    而等候的臣子中除了韩承绪、史俊两个文官,别的都是武将。

    吕文焕官位不算太低,穿的也是紫色官袍,只是入殿之后却十分低调,默默站在一旁,向那沙盘看去。

    其中一沙盘长而窄,显示的是长江的地形;另一个则只有一段江流,上面已摆满了船只,暂时还不好认出来这是哪一段。

    只看了这一眼,吕文焕便意识到李瑕虽不算很信任他,却也没有不信任他,至少还是让他参与到了国家大事的对奏之中。

    显然,接下来要商议的便是灭宋之战双方兵力最多的一场战事了。

    未必是最后一战,但已是宋军最后一次有力的反抗了。

    “陛下到。”

    “臣等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想必诸卿已经猜到了今日要议的是何事。据可靠消息,宋军已集兵于这一带准备与我军交战。”

    吕文焕目光看去,认出李瑕指出的是从芜湖到建康府的一段长江江面,不是九江。

    他却还不知道吕师夔到底是降了还是败了……

第1317章 沙盘推演

    偏殿里有一股微甘的气味。

    仔细嗅一嗅便会发现它是从沙盘上传出来的,这沙盘的制作用了大量的颜料,尤其是蓝色的石青。

    “诸公先看这张地图。”

    姜饭抬起一只手将众人引到了幅域更大的一个沙盘前,介绍起来。

    “根据舆情司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今贾似道驻军于这里……太平府芜湖县。”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李瑕的情报机构运作,心中对情报准确与否带着怀疑。

    凝目看去,至少沙盘上的地形是非常准确的,如果不是极为了解江南的人只怕制不出来,想来,该是如史俊、秦九韶、王应麟等降臣的功劳。

    姜饭拿起一只木雕的楼船摆在了沙盘上,道:“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原本是由西向东,转为由南向北,此湾名为‘大龙湾’,宋军便布防于大龙湾。”

    史俊上前指点着,道:“大龙湾南岸有漳河、青弋江,水网密布,方便其辎重运送。尤其是这里,就在漳河汇入长江的入江口处有一片大湖,被开辟为港,名为鲁港。宋军船只停泊于此,可展开兵力、占据优势地利。”

    他一边说,姜饭已经摆好了插着宋军旗帜的战船,将那一段蓝色的长江堵得密密麻麻。

    吕文焕想问但还没开口,已有别的武将问道:“消息准确吗?”

    姜饭道:“从情报来源而言,准确。”

    “宋军是不打算增援鄂州以及沿途重镇?”

    “那便不知了。”姜饭应道。

    吕文焕不由心想舆情司也不是无所不能,当是有几个情报来源,再以这些情报推测局势。

    如果贾似道真的不支援九江,那吕师夔怎么办……

    正想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吕相公?”

    吕文焕回过神,便发现姜饭正看着他。

    “从江陵往下游,宋军各州县的情形便由吕相公介绍,如何?”

    “敢不从命。”

    吕文焕很客气,往前走了两步,捻着长须,一时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殿中众臣也不催,李瑕更是在御案边坐下,翻看着几封信件。

    终于,吕文焕转向李瑕,行礼道:“陛下,长江这一段,沿岸多是吕氏子弟与旧部,臣归顺之时,已传信于各州县,想必诸州县已望风而降?”

    “没有。”

    李瑕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站起身来,道:“吕卿是想说,朕若优待吕氏些,这些人一定会归降?现在他们不降,是朕的错。”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吕文焕没想到李瑕这么直接,吓了一跳,连忙请罪。

    “没关系,朕不怕被冒犯。吕卿不必战战兢兢,但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们敞开了来说。吕师夔舍不得舍了那‘宝货充栋宇’的富贵,没听你的,王师得强攻九江,你可愿出谋划策?”

    “臣……”

    也许换作是吕文德在这里反而会习惯李瑕的说话方式。吕文焕则是当宋臣当得久了,还没反应过来。

    但眼前这情形,容不得他拒绝。

    “臣遵旨。”

    吕文焕终于明白自己这“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是什么意思,就是一般的国事没资格管,而李瑕说哪件事是军机重事,他就得给李瑕参详。

    “沿江诸州县,汉阳王仪、鄂州张晏然、黄州程鹏飞、蕲州管景模等人皆不为虑,诸州收到臣的招降信而尚未归顺,无非心怀侥幸,暂时观望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当中,或有三五人因忠义名节而不降,大部分则是想等等看,陛下是否能优待他们,保留其家产、官爵。王师一至,臣以为,他们必不敢死战。”

    吕文焕已经没有办法在李瑕面前使小聪明了,干脆实话实说。

    他不再抱有为吕氏子弟与部将们争取利益的想法,反而是把他们卖了,争取李瑕的信任。

    这么做,心里当然不开心,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甚至走到沙盘前,把江陵到九江一路上插的宋军的小旗帜全拔了,再拿起唐军的战船往长江上摆。

    “按臣的推演,诸州县望风而降,王师兵力当不减反增。”

    不得不说,做这种推演太过顺畅,让人有些舒适,尤其是相比之前总打难战、险战。

    “故而王师抵达九江之前,虽可能遇个别顽抗者,当无硬仗。至于九江……”

    片刻的停顿。

    吕文焕犹豫之后,决定把吕师夔也卖了。

    “当年陛下曾攻破鄂州,吕家便知京湖不再安稳。家兄过世之后,宋廷任吕师夔提举江州兴国军沿江制置使,他便将家财尽数迁往九江……”

    说到这里,有件吕文焕不敢提的事,李瑕却直言不讳。

    “朕曾去过西塞山吕宅,抄没了吕家财物,不愧是富可敌国。如今九江竟还有能让吕师夔舍不得抛弃的家财?”

    “禀陛下,舍不舍得暂时还难以断言。”吕文焕向李瑕拱手,道:“吕师夔之前不降,想必还有寄望于贾似道之意,如今贾似道驻于下游而不援九江,臣亦不知他将如何决择。他若不降,无非战或逃而已。逃则往东与贾似道汇合,或携家财南下,皆有可能。至于战……”

    姜饭道:“他敢一战?”

    吕文焕面向李瑕,语气很真诚,道:“臣斗胆,九江北倚长江;南倚庐山;东有鄱阳湖;西有赛湖、八里湖。若无雄壮水师,只怕难以攻克……当然,王师浩浩东来,早晚必能破城,但具体要几时,臣不敢断言。”

    这又是高长寿围襄阳城时的情形,吕师夔未必会顽抗到底,但很可能会借助九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守一段时间,以与唐军谈条件。

    史俊便道:“吕公与我推演如何?”

    “史公请。”

    众人皆来了兴趣,纷纷让开几步,围着史俊、吕文焕。

    史俊先摆了兵棋,侃侃而谈道:“王师至,先下鄱阳湖,载步卒登庐山。”

    吕文焕则是以吕师夔的角度来执兵棋。

    在襄阳,他被高长寿攻破了城池,今日则是一个他找回颜面的机会。

    哪怕在真正的战场上吕师夔败了,没关系。但沙盘推演,他吕文焕必须胜。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捏起一枚兵棋摆起来,且挤开了史俊方才摆上的那枚。

    “吕师夔自幼长于军中,兵法娴熟,不会忽略守鄱阳湖,当以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驻水师于此。”

    恐不能让诸臣信服,吕文焕还详细说了武定军以及王达的详细情报,其后才继续排兵布阵。

    “同时,以都统制高邦宪屯兵庐山诸山峰,占据高处,以石砲、火器助守湖泊与城池……”

    说着,吕文焕盯着史俊的脸,缓缓伸手,拿掉史俊方才推过来的一艘战船。

    史俊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并不反对,神色便凝重起来。

    沙盘推演继续,随着两人的对话,沙盘上的小旗不断变换,不停有船只被拿下来。

    不时会有臣子质疑吕文焕。

    “吕师夔岂有这样的兵力?!”

    “王师一路攻来,上游自然会有兵力撤到九江。”

    这个可能,吕文焕之前就没有提到过。

    也就是开始推演了、为了争面子了,他才会将这些原本被疏忽的细节努力再想出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史俊在看着地图良久之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年未能攻下九江城……我输了。”

    殿中许多人都不服,纷纷转向李瑕。

    “陛下,吕文焕该是取巧了。”

    “战略上,吕卿没有错。”李瑕道。

    他方才站在一旁看得很认真,认为吕文焕的整个战略确实是能做到的。

    当然,吕师夔的统帅能力如何另说。

    众臣们自然也能想到这点,立即便有人道:“臣不认为九江城能守住一年,毕竟守城的是吕师夔,而非吕相公。”

    吕文焕连忙谦虚道:“不过是推演罢了,作不得数。”

    “……”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才注意到李瑕、韩祈安、姜饭等人已围在殿侧的桌案旁,看着文吏们整理方才沙盘推演的过程。

    “还有一个人需让高长寿多留意,江州知州钱真孙,依方才所言,此人乃守江州城池时一个颇重要的人物……”

    整个战略的讨论还需要整理。

    但将要传递到长江战场的圣旨却已能初窥端倪,李瑕没有遥遥指挥战场,而是尽可能把更多的情报递过去。

    吕文焕见此一幕,心知吕师夔必定守不住一年,至于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李瑕多少信任。

    ~~

    就在这一日,唐军水师已在江陵重新整备完成,顺江而下。

    短短三日之后,权知汉阳军王仪以城降。

    其后,如吕文焕所言,诸州县望风而降。

    四月初七,宋京湖、四川宣抚使权知鄂州事张晏然以城降;

    初九,黄州都统制程鹏飞率军迎击高长寿,败逃。十一日,携知州陈奕以城降;

    十三日,蕲州降……

    宋军长江上游防线崩溃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

    出征不到半月,高长寿已抵九江城下。

    这是上一次李瑕攻宋并未达到的地方,而唐军的船只与兵力已比离开江陵时多了一倍不止。

第1318章 天子赐食

    四月中下旬。

    吕文焕渐渐有些习惯了开封的生活。

    他没有兄长吕文德的凶猛勇武,却也不像兄长那般贪婪恋权。因此抛开了家族负担之后反而感到轻松不少。

    虽然也担心九江的战事,但他相信一件事,即吕家子弟不可能顽抗到最后,战事但凡不利,肯定是会降的。这样虽然很蠢,但至少能活命。

    到时,这些失去了权势的吕家子弟终究还是得依附他。他得尽可能地得到李瑕的信任与重用才行。

    所幸李瑕每隔一两日便会召他参议军机。

    有时也会闲聊几句……

    “朕听闻,吕卿在写回忆录?”

    “回忆录?哦,禀陛下,臣是想向后世详述这数十年来吾辈汉人抗虏之艰险。阐明臣归顺圣天子之缘由,以彰陛下明德,庆神州开以复兴之路。”

    “也好。”

    李瑕虽觉大可不必,但吕文焕既在意这些,便随他去。

    这日是单独召见,因此聊些有的没的也没关系。

    “今日召吕卿来,朕是想与吕卿再推演一遍长江的战事。”

    “臣荣幸备至。”

    “全力以赴即可。”

    “臣遵旨。”

    “坐吧,你来当贾似道。”

    吕文焕有些意外,不知李瑕为何又不管九江吕师夔了,但不敢问。

    “臣以为,越是大战,这般推演越是不准,尤其是与贾似道……”

    “涉及到太多朝堂上的考量?”

    “是,也许贾似道此时在考虑的已是迁都,臣实在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无妨,权当是推演着玩。”

    “那臣便斗胆了……”

    这次的推演却远不如上次吕文焕与史俊推演得激烈。

    一则,吕文焕确实是不了解贾似道与其麾下兵将;二则,对阵的是李瑕,他多少有些放不开;三则,九江的情形还不确定,他不敢问,便带了心事。

    一个时辰后,当吕文焕想把夏贵的战船往前推却听李瑕说了一句“夏贵降了”,他便呆愣了一会。

    “臣输……贾似道败了。”

    “贾似道不会猜不到夏贵有投降之意,再来。”

    “臣遵旨。”

    又推演了一次,吕文焕依旧是败了。

    李瑕道:“再来。”

    吕文焕想了想,于是又多拿起几枚兵棋,道:“陛下若能攻到芜湖,想必是破九江了,不知吕师夔是否已东逃到贾似道军中?”

    “没有。消息还不确切,再等等。先用饭吧。”

    李瑕招过关德,吩咐将午饭端上来,末了还道:“给吕卿也备一份。”

    吕文焕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郑重行礼拜谢了。

    天子赐食于他终究是一件十分隆重之事。

    没多久,有一队宫人到了殿外,关德赶出去提了两个食盒进来。

    “陛下,皇后亲自送过来的,见有外臣在便又回去了……”

    吕文焕听了,心里便明白皇后这般做无非是害怕有人下毒,算是最勤俭的防毒办法了。

    他再次行了一礼,才从关德手里接过食盒。

    打开来,无非是两个鸡蛋,三块夹了许多肉的馍,两样荤菜,两样素菜,量都还不少……却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天子心腹。

    再一想,李瑕打压吕家、抄没吕家,严酷若斯,却只用这么点不值钱的吃食便想收拢人心,未免太过轻易了。

    “口味粗糙,吕卿将就着些。”

    “天子赐食,臣幸甚,虽粗茶淡饭,如食珍馐。”

    “朕上次吃临安丰乐楼还是十多年前。哦,近来后宫中总是缠着朕说统一江南以后要再吃丰乐楼的菜……”

    李瑕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着。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吕文焕立即便在想,该怎么把丰乐楼搬回开封来,取悦天子。

    至于开封重建的那家矾楼的口味,确实还不太行。

    “吕卿?”

    “臣在。”

    “朕不过是说些闲事,莫放在心上。”李瑕道,“别让朕连闲事也不能说。”

    吕文焕心里一凛,连忙又打消了搬迁丰乐楼的念头,同时暗道自己这般想着讨好李瑕,在九泉之下再见兄长,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大骂。

    又嚼了两口馍,他发现食盒里全是些干巴巴的东西,连个汤羹也没有。目光瞥去,李瑕吃的动作虽慢,却已经吃完了。

    “陛下,姜司使到了。”

    “召。”

    不一会儿,姜饭便匆匆赶来,禀道:“陛下,确切消息到了。”

    今日殿上人少,李瑕更平易近人些,道:“坐下慢慢说,吃过了?”

    “臣等消息时在矾楼吃的炒菜。”

    吕文焕心想那也配叫炒菜?目光看去,只见姜饭已在沙盘上摆弄起来。

    “高帅大军至九江,与宋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鏖战于鄱阳湖,战至次日,击沉王达战船。张顺将军敬王达英雄,命人打捞,王达不肯卸甲,自溺于湖中……”

    吕文焕愣了一下,惊讶于王达这么快就败了,与自己推演的不同。

    再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将王达与武定军的情报告诉唐军。

    其后,姜饭便没再怎么动沙盘。

    “武定军才败不久,江州知州钱真孙献北门以降,吕师夔遂降,献出家财资助军资,并自请为先锋。至此,高帅拿下九江,前后不过两日。”

    姜饭说罢,不经意般地看了吕文焕一眼。

    吕文焕努力将嘴里的粗粮硬生生重咽了下去,已是宠辱不惊的神情。

    “臣恭贺陛下。”

    “此战吕卿居功不浅。”

    “臣万不敢当……”

    既然九江的战报确定了,两人用过午食,遂继续推演兵棋。

    吕文焕有心在李瑕面前显才能,不愿再败,绞尽脑汁地站在贾似道的角度考虑着各种击败唐军的办法。

    这一轮推演直到傍晚,他再次持着兵棋不知如何落下。

    “臣……贾似道若就此回临安,携赵禥迁都。依陛下之粮草,可有答应议和之可能?”

    推演到这里,吕文焕自觉已明白了李瑕召他参议之目的。

    战场上的变数虽有千千万,然而兵势摆在那里,双方能够达成的预期目的就那么几个。

    宋廷至此地步,贾似道犹率兵迎战,很可能不是求胜,而是以战促和。

    毕竟宋廷新上位那些宰相只是和贾似道暂时和解。

    “吕卿没有发现吗?”

    李瑕却是这般问了一句。

    吕文焕不由疑惑,问道:“臣该发现什么?”

    李瑕不答。

    今日推演了三场,他看得出来吕文焕已经尽力了。

    那么,吕文焕既没意识到,贾似道也很可能还没有想到。

    李瑕问道:“吕卿便不好奇,舆情司是如何知道宋军的兵力分布的?”

    “这……是有人归顺了?是夏贵?”

    吕文焕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能给出这样的机密的情报之人官位必然不低,至少得是夏贵这样的一方阃帅。

    李瑕却摇了摇头。

    “再猜。”

    ~~

    芜湖县,宋军大营。

    贾似道正抛下一封刚送来的情报,起身踱了几步,满脸不悦。

    “说李庭芝叛投我是不信的,我虽厌他为人,却相信他的忠诚。”

    廖莹中叹息道:“朝廷上那些庸人相逼,此事只怕难说。”

    “赵淮呢?”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但应该还没降,江北逃回的兵士们都说听到他大骂叛军。”廖莹中答道,“毕竟身世不同。”

    “是啊。”贾似道松了口气,自语道:“赵葵虽说是三京败事者,也是大宋老臣了……”

    同样是久沐皇恩,赵家与吕家还是不同,赵家是世代忠良,是大宋柱梁之一。

    故而赵淮不能降,数代人的忠名,不能因他一人而废。

1319

    “平章公对赵淮被俘之事如此在意,莫非是在担心赵溍?”峉

    “不错,我屯兵上游、屏障临安,若身后建康府生变,如何使得?”

    贾似道放下了手中的情报,起身走到了地图前,指点了几处。

    “我为何在意,且看看我们这四面八方,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谁家不通敌?守上游的夏贵、吕师夔便不说了,江西制置使黄万石,沿江制置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

    廖莹中道:“夏富与吕文焕一降,夏贵、吕文夔只怕是靠不住的。相比而言,赵溍是最让人信得过的。”

    “夏贵一直在暗中联络叛军,商讨投降条件,我近来还在劝他,若劝不动便要着手处置了。这种时候却遇到李庭芝投降,赵淮被俘。呵,应接不暇……真是应接不暇。”

    “平章公太难了。”廖莹中无奈道:“大宋社稷只由平章公一力支撑。”

    “社稷至此地步,已非凭一人之力可挽狂澜。回想当年蒙古入金,孟帅尚有赵葵、杜杲等人相助。”峉

    贾似道话到这里,目露不甘,道:“如今呢?吕文德死、李庭芝降,连我一手提拔的陈宜中也背叛我。谁人与我同扶社稷。”

    廖莹中不由讶异,暗道以平章公之自负,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平添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

    身为幕僚,他却已想不出办法来为贾似道分忧。

    “平章公,听说城西南有座三圣寺,十分灵验,是否去拜一拜,求佛祖保佑此仗得胜、社稷无恙?”

    贾似道正要摇头,其后又觉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正是这一动念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就在这两日安排走一趟吧,多备些香火钱。”

    ……峉

    就在次日贾似道便动身往三圣寺烧香。

    为表虔诚,他骑马到了三里地外便下马步行,亲身登上怪石嶙峋的山路。

    听着道路两边的鸟鸣嘤嘤,心中焦虑渐渐消散了不少。

    贾似道甚至还恢复了些许浪荡习气,与廖莹中笑言道:“便是败了又如何?我有外甥女在李瑕身侧,至不济也能保得一条性命,游览山川……昨日我问谁家不通李逆,却忘了我家才是与李逆勾结最紧的一个。”

    “自古争天下,本就是几家亲戚相争。隋代北周,唐又代隋,无可厚非。”廖莹中道:“说来,李逆也得唤平章公一声舅舅。有此关系,平章公尚能捍守大宋,不必过于忧虑夏贵、赵溍等人。”

    贾似道心情好了不少,振奋了精神,看着眼前的山路,自语道:“我必不会称了那些小人的意,待我抽出手来,回临安收拾他们……”

    到了三圣寺,贾似道亲手敬了香,给佛祖磕了头,难得表现出些敬畏之色。峉

    待给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香火钱,他便更加心静下来。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遂留在寺庙用斋饭。

    虽是几道简单的素菜,菜色却十分不错,两盘清口的野菜,一盘春笋,一碗羹汤,米饭亦是香甜。

    “咦。”

    待那春笋上了,廖莹中却是惊奇了一声。

    “平章公请看,这两个笋片是否像两个字。”

    贾似道定眼一看,果然见那笋片的形状像字。峉

    他偏了偏头,读了出来。

    “定……胜……定胜。”

    “竟真是定胜。”

    贾似道凑近了些,夹起笋片看了看,见它被切开就是这样子,并非是刻意雕的,不由轻笑一声。

    “此为天佑平章公、天佑大宋之兆啊。”

    贾似道虽未全信,却也添了信心,道:“我平生擅赌,许是真有天眷也未可知。”

    因添了这好兆头,吃过斋饭后他们便又给三圣寺多捐了笔香火钱,并留下用了杯茶。峉

    待出了寺门,贾似道宽袖摇摆,施施然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才注意到三圣寺的牌匾有些特异之处。

    他遂重新走回来,驻足在那红底金字的牌匾下抬着头看。

    “这是……”

    廖莹中也是惊异,忙派人去找了庙内的老住持出来相询。

    “施主眼力非凡,此匾确为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御笔所题。”

    老住持稀落的长须已完全发白,说话间神情平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正是这种心境,他竟连御笔所题的牌匾也未曾显摆过,只是有人问,他便答。峉

    “百数十年前,吾寺三位得道高僧路过此间,恰遇电闪雷鸣,他们连忙避到一棵白果树下,忽一道炸雷将白果树劈倒,他们却安然无恙,唯见空中佛光大亮,观世音菩萨显露真容。此事传入皇帝耳中,皇帝遂欣然提笔赐书‘三圣古寺’……”

    牌匾上那四个字用的是楷书,并非瘦金体,因此众人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

    但此时再看,那字型偏长、偏瘦,尾钩锐利、瘦挺爽直,书法功力非同凡响……真是宋徽宗的笔迹。

    贾似道默然无言。

    特地跑来求神拜佛,不想却撞见徽宗皇帝的御笔……心里莫名感到有些晦气。

    ~~

    没过几日,战报送来,吕师夔降、唐军已过九江,继续顺江而下。峉

    战事已逼到贾似道眼前,且越来越快。

    “报!叛军已破池州,池州守将赵卯发自缢而死……”

    随着这个消息,唐军已到了贾似道面前。

    两军仅隔不到两百里,一旦高长寿下令出击,一日就能抵达宋军防线。

    鲁港,传递命令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来来回回不停地调动。

    贾似道的大营就设在岸边,士卒们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气氛是突然紧张起来的,在这之前,宋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叛军会来得这么快。峉

    “传令下去!平章公连夜召诸将议事!”

    “快,去传令……”

    江陵一战,贾似道抛掉了大量的兵力,只带能指挥得动的兵力东进,果然逼得朝廷收回成命、暂时与他和解。但这样一来,二十万大军所剩已不到半数。

    除此之外,这一带的驻城将领也被贾似道召来,包括江阴军郑德、无为军刘权、知太平州孟之缙……

    很快,诸将匆匆赶到大营。

    地图已经支好。

    贾似道扫了一眼,见夏贵还没来,不由有些失望。峉

    但已没时间了,他开门见山,说起战况。

    “叛军到了。”

    才说四个字,诸将一片哗然。

    “这……太快了吧!”

    “前两天还说没破九江,这么快连池州都破了……”

    “咚!”

    一声鼓响,却是贾似道亲自拿起了鼓槌重重在牛皮大鼓上敲了一下。峉

    “肃静!”

    “我等在此等候了数月,为的便是平叛,有何好吵闹的?”

    贾似道面沉如水,终于恢复了些当年在孟珙帐下时的威风。

    “自叛军东掠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遇抵抗,是我大宋将士真的不堪一击吗?!你们能否振作些……”

    话到这里,他却将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原本想说“便是亡国,能否有一仗让后世值得一提”,但他知道这些将领怕是受不了这样的激将法。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了个圈。峉

    “这里,战场的最前方,驻的是夏贵的所部,夏贵为大宋社稷效忠四十年,然而其子夏富……”

    才说到这里,帐外已响起了通传声。

    “夏元帅到!”

    贾似道一愣,再抬头便见白发白须的夏贵赶了进来,且只带了两个侍卫,并非率军前来。

    “我来得迟了,请平章公调遣。”

    事实上,夏贵到现在也并没有实质上的叛国,至少贾似道与宋廷都没有证据。只不过因为夏富被挟持着叛投,夏贵又曾语露大宋气数将近之意试探诸将,让贾似道认为其有反意。

    互相试探、制衡到今日,夏贵赶到大营,终于证明了他的清白。峉

    当然,更可能是他与高长寿没谈拢。

    不论如何,贾似道信心大增。

    ……

    若说夏贵前来给贾似道吃了一枚定心丸,很快,赵溍又送来了第二颗。

    “平章公,建康府的消息到了。”

    贾似道接过赵溍的传书,转头向自己派往建康的士卒道:“后方情形如何?”

    “赵溍早早便收了长江北岸的船只,因此叛军虽得两淮,却没有船只,只找到了几艘渔舟,押着赵淮到金陵城下招降赵溍……”峉

    “什么?”贾似道登时警觉起来,问道:“赵

    淮降了?”

    “都以为赵淮降了,但赵淮乘小船到了城下,却是对赵溍大喊‘兄长,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叛军大怒,当场杀了赵淮,将尸体推入江中。”

    “赵淮死了?”

    “小人在城头看得分明。”

    贾似道点点头,打开赵溍送来的信,只见里面有一张地图,附言是两淮叛军无船,必不能渡长江天堑,只须挡住上游的高长寿部,即可守住长江。

    如此,时局稍缓,大宋社稷犹可徐徐图之。

    原本靠不住的两个阃帅临到了大战前忽然变得可靠了起来,给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峉

    贾似道放下信,脑子里不由想到在三圣寺看到的“定胜”二字。

    也许天意如此,真要让他当谢安。

    天意如何尚不知,此时上游百余里宋军防线最前方的丁家洲上已响起了炮鸣声,唐军已展开了进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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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