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0章 张嘴即是理
黄公绍才跪倒,听得这句话不由踉跄了一下,忙不迭把头抵在地上。
“罪人黄公绍见过陛下,吾皇天命所归,攘克夷狄,收复诸夏,炳于万世!”
其实他还能想到更多歌功颂德的词,却因瑞国公主一句话而乱了心神,一时想不起来了。
此刻满脑子思考的都是那件事——平章公把公主送到李瑕身边的?怎么可能?难道平章公早已投效了李瑕?可是,怎会连我都不知道?
思及至此,黄公绍脑中又浮起一个更不可置信的念头。“难道,我不是平章公的心腹吗?”
他偷眼瞥向翁应龙,却见翁应龙正一脸茫然地跪在那里,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他才发现,这所谓的洛城殿上连地毯都没铺,地砖硌得人生疼。
那边李瑕也不叫他们起来,转头看了赵衿一眼,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说早了。”
“哦,没忍住嘛。”
李瑕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平身,今日不是上朝,不必多谢。王卿有事要奏?”
王应麟一脸郑重地出列,沉声道:“臣请陛下尽快下诏册封宋国公主为妃,并宣告天下赵禥弑君篡位一事....”
翁应龙、黄公绍听到这里,已经惊讶莫名了,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后面的话。
“至于贾似道的官职,可封为卫国公,以中书平章事之职兼两浙诸道宣慰使。”
“允。”
听到这里,素来聪明绝顶的两个幕僚终于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们也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假的,但瑞国公主就坐在那,且神情里是掩不住的开心,根本不像是被挟持的样子。
且他们自己又是两日未睡,一直在受刑,根本没有别的消息。
只剩下茫然。
终于,李瑕问他们道:“你们是贾卿派来见朕的?”
“禀陛下,不是。”姜饭道:“此二人乃是张元帅这次俘虏的赵宋官员,罪大恶极,本该杀之以谢天下,不过他们愿意戴罪立功。”
“不是?”
李瑕似有些讶异,那如电的目光再次落向两人。
翁应龙、黄公绍大骇,连忙跪下。
“陛下,罪人早前便不在平章…………贾相公身边,故而不知此事。但罪人一心恢复中原早已有报效陛下之意,只是深受贾相公大恩未报,不曾来得及北投。今日得知贾相公已弃暗投明,喜不自胜。”
“罪人亦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瑕不与他们应答,转头向赵衿道:“无怪乎说贾卿有用人之明,幕下都是好用的人材啊。”
赵衿笑吟吟应道:“舅舅说他能御人,所以又能治好国又得空闲玩。”
这日,待吩咐过翁应龙、黄公绍一桩差事,李瑕又与王应麟、姜饭等人商议了许久,议到最后,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如此,不需要调动太多兵马,就能把河南的局势稳下来。暂时也能将宋国的威胁降到最后,算是最好不过了。”
“若没有王相公之谋略,要正面对阵伯颜、吕文焕,也不知有多少兵马要被牵制在这里,还不知要多久。”姜饭道。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却又有了通传。
“陛下,林司使求见。”
李瑕遂挥去了诸臣,单独见林子。
只看林子那拿着一封信件走进来的动作,李瑕便道:“坏消息?”
“爱不花带着河套的兵马抵达燕京了。而陛下离开后,忽必烈已一改之前固守之态,开始对我军发进反攻。”
“正常。他不是因为朕走了,而是一边命令伯颜在河南攻我们后方,一边在燕京出兵,这是他的战略。”
“张元帅称元军攻势迅猛,他兵力不足,请陛下调兵马支援。”
李瑕依旧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朕答应过他的,等歼灭了伯颜就让张珏从山东北上。”
林子问道:“那如何回复张元帅?”
“让他不要急,咬咬牙撑住,南边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嵩州。
吕文焕喝了一大口酒,才觉心中烦躁稍减。洛阳一战,他败给了张珏,败了撤回去便是。
不过,伯颜如今还在南阳境内休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或许可以与伯颜合击张珏....或许也可能与张珏合击伯颜,但一个弄不好,伯颜也可能直接南下抢掳,从宋境绕道回北方。
此事需要很慎重才行。
思来想去,吕文焕招过了亲兵,问道:“张珏是否有派使者来?”
“报元帅,没有。”“没有?”
吕文焕心中不安起来,转身看着地图,喃喃道:“你兵马再精良,兵力就那么多,真不怕我与伯颜合兵?”
地图上,嵩州城方方正正,在城的南面则画了几条线表示伏牛山脉。
吕文焕忽然意识到,伯颜是骑兵,不会走伏牛山脉来与他会合。
而张珏却有可能派伏兵进山路埋伏,切断他的退路。“再多派一支兵马往南面....”
“报!”
远远的,有探马回报的声音响起,吕文焕便暗道不好。他一脚踹开了摆着地图的桌案。
“该死,又被他们先算了一步。”这就是他能力远不如张珏的地方。
张珏是从小兵成长为一方统帅,一生经历过无数大小战役;而他吕文焕少年时就已得兄长庇护,平平稳稳一直守在襄阳。
吕氏的名气权柄是大,真打起仗来,他却与张珏没太多可比性。
总之,如今大军被堵在嵩州,若要突围,就得从东面绕道走许州,那边地势平坦,而张珏有骑兵有步兵,更具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少了伏牛山脉为倚仗,吕文焕没有信心与张珏再战一场。
他擅守,不擅攻。
“我写封信,派人带给张珏。”~~
两日后。
“大帅,唐军派使者来了。”
吕文焕迅速起身,道:“我去见_不,你带他到堂前等着。“是。”
吕文焕先是走到了铜镜前,凑近了,看着自己乌黑的眼圈,想了想,却是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
“待一柱香时间再喊我起来。”“是。”
然而,才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吕文焕便又站了起来。因他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披上战甲,按着佩刀就往堂前去见使者。
“大帅到!”
虎虎生威地走到堂上,吕文焕转过屏风,气势慑人。
可当他看清来人,一瞬间,却是愣在了那里。“翁....翁先生?”
“吕元帅有礼了。”翁应龙拱手行了一礼。
吕文焕愕然向身后看了一眼,再眨了眨眼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翁应龙。
“你今日....是代唐军来当说客的?”
“吕元帅,我已归附大唐,今日方知懦主、外虏皆不可为君天下,当由圣明天子重开盛世。”
吕文焕想说话,嘴角抽动了两下,才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瞪大了眼,脖子前倾得厉害,因为眼前之事太荒唐而感到了愤怒。
越来越愤怒。
“翁应龙!你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不愿出兵伐唐,是你.....是你!劝我讨伐李瑕。敢情你们文人这副嘴脸,变得比***还快!娘的,老子塞你这凹瘪脏嘴里!一比吊糟....”
吕文焕虽读过书,毕竟还是吕文德的弟弟,真发了火,那粗言秽语也是滔滔不绝。
但任他如何破口大骂,翁应龙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等吕文焕出了气,才道:“吕元帅息怒,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里还是当时的宋军大营,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换了一个“唐”字。
他被带着往北,转头看去,吕文焕与张珏交战之处还是尸横遍野,而唐军正在打扫战场,该是吕文焕已经被打得撤军了。
撤军前还丢了营地,想必会很麻烦。
眼下不是关心吕文焕的时候,翁应龙被带着进了洛阳城,一直带到一座府衙前,抬头一瞥,只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行宫”二字。
进了这行宫,再往前走,只见大堂上挂着个“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时至今日李瑕依旧不脱草台班子的土气。
这念头才起,身上的伤口忽有些发痒,畏惧感泛起来,翁应龙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进了殿,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有几个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应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别,这便又再相见了。”
当时翁应龙随贾似道大军才到江陵城时,王应麟还是阶下之囚。
谁能想到,转眼间再相见,已是斗转星移。
若细想这一切是为何,翁应龙忽然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赵宋的弱。
其后,黄公绍也被带了进来,一见王应麟,面露愧声,泣道:“王相公,学生惭愧
“御驾到了。”
王应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状。翁应龙自知只是囚徒,连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见过李瑕几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觉李瑕那身姿丝毫未变,但周身气场却威严了太多太多。
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后那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
“这.....”
“瑞....瑞国公主?”
黄公绍已然惊得出了声,直起了身子。“公主,你.....你竟真未死?这怎可能?”
“臣拜见陛下。”王应麟等人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惊呼一般,只顾着见礼。
翁应龙一惊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罪人翁应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唯有赵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转动,努力憋住了笑容。“我当然没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这里来的。
第1261章 软耳根
吕文焕忽然发现,自己的耳根子还是软。
他终究不是吕文德,吕文德虽有贪婪嫉妒的一面,但能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杀出来,性格当然是果绝而强势。
这不是学能学来的。
此时吕文焕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轻信翁应龙、这就是个反复小人,然而脑子里浮现出的画面却是吕文德临死前把吕家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幕。
为了吕家,他不能放手一搏、无论做何事都得选择最稳妥的道路。
“本帅还需要时间考虑。”吕文焕道。
翁应龙摇了摇头,道:“张大帅没有这个耐心,今日若吕元帅答应,他便放开道路,也不怕你们回到南阳以后与元军会合卷土重来。若不答应,明日他继续攻城罢了。”
“他不怕我回到南阳就变了卦?”吕文焕道,“他还能信任我不成?”
“吕元帅接下来是攻元军,还是继续与王师相抗,并非完全由吕元帅说的算。”翁应龙一指他手中那份文书,道:“该听听朝廷的意见。”
吕文焕低头一看,只见手中拿着的其实是李瑕召告天下的旨意,不由微微冷笑。
他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听这新唐朝廷的意见。
但下一刻,他才想起这文书上说的内容代表着贾似道已经反了。不论真相如何,瑞国公主成了李瑕的妃子,又有王应麟这样的大儒与贾似道的幕僚叛投,临安朝廷不可能置若罔闻。
朝廷必然要召回贾似道的大军。
想到这里,吕文焕心神一震,莫名有些茫然起来。
一会觉得贾平章公忠心体国却处处被掣肘何等悲凉;一会又觉得也许贾似道真的已经暗中勾结李瑕。
但可以确定的是,朝廷绝对不会再命令他出兵北上,只会让他回驻襄阳,随时准备应付贾似道大军生变。
而宋军若不再与元军合作攻打唐军了,伯颜却并非甚善男信女,岂会与宋国好聚好散?元军畏惧唐军火炮坚城,到时只会南下劫掳一番,从宋境迂回寻找北上道路。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居然真的是翁应龙所说的与唐军合作攻打伯颜。
吕文焕想到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他努力想找一个破局的方法……感觉有,但前提是与唐军打一场硬仗。
“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骂的却是自己这荒谬的局势。
翁应龙观察着吕文焕的表情,知他已经想明白了,道:“现在答应,我王师还能助你攻打元军。否则,到头来却要你自己独面伯颜啊。”
“呵。”
“吕元帅可知这是为何?”翁应龙语重心长,很是诚恳地又劝道:“因三方之中,我王师最强,元军不敢直撄其锋,唯有取偿于宋。”
吕文焕并不反驳,却更看不起翁应龙,道:“你叛国倒是叛得彻底,嘴脸变得够快。”
翁应龙谦和地笑了笑,有些恬不知耻的意思,他知道此时该给吕文焕台阶下了,遂又是一声长叹。
“我失了臣节,当被吕元帅唾弃。但抛开这小小的赵氏社稷不谈,放眼汉家天下,岂忍见百姓沦落胡尘?我素知吕元帅高义,只请吕元帅先驱外寇,再谈社稷谁主,如何?”
吕文焕闭上了眼,陷入了思考。
就像翁应龙之前说的全都是废话,只有这最后一句公心大义才能真正触动到他。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汉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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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了嵩州城,沿伊水向南到栾川境内,绕过伏牛山,就可以沿白水往南阳。
宋军队伍都是步卒,翻山越岭的脚程却并不慢。
尤其是这次回去并没有多少辎重可带。
“都快些,到了前面的与鸭河的交汇处就可以歇了!”
一个名叫何复的宋军统领这般向麾下将士喊着,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的副将见了,连忙递过水囊给他,同时凑过来低声道:“看这路程,真就撤了?唐军也不追?”
“是啊。”何复仰头灌了水,道:“我们猜得没错,大帅这是与唐军说好了,不打了。”
“这仗打得真没意思,要打不打,大热天的瞎逛了一圈。”
何复把水囊往副将怀里一推,顺手就给了他一下,道:“不然呢?你盼着打得狠了,叫兄弟们拿命去填?”
“那不是,将军怎前几天就能猜中大帅是要和唐军讲和?”
何复问道:“记得那年李逆称帝,唐军攻襄阳吗?”
那年,何复还是吕文德麾下一名部将。先是随军围攻李瑕,后来元军却渡过了汉水,想要趁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那一战到最后,吕文德还是下令先驱元军,何复是在攻元军时冲在最前面的一部兵马。
如今再说起这件事,他目光中泛起了回忆之色,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打虏寇才有劲。”
“说起来……军中有不少人这么说,攻洛阳的时候,我便知有几个统领根本没尽心打。说是,李瑕、张珏都是当年守蜀的英雄,不想打。”
何复抬眼四下一瞄,道:“嘘,别乱传。”
“我也就和将军说说这事,不过我看啊,他们有些人是怕了唐军,说这些来保保脸面。”
“就你聪明?休瞎猜。”
“不过我说啊,再这样败下去,我们大宋的将士要被当成孬种了。”
何复没在说话,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孬种。
……
这日驻营以后,吕文焕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
先是让亲兵将大帐团团围住,以保证军议的内容不会被人偷听。
“将士们,我们千辛万苦收复了南阳。然而元军却趁着我们北上讨伐李逆之际,闯到了南阳境内,如今就驻扎在下游的白河东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复听了,不由腰杆一挺,打起了精神。
他目光看向地图,只见吕文焕已将元军大营的位置,以及攻打大营的路线标注出来。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襄阳那一战。
何复不由心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首先觉得是因为吕大帅忠义,以驱除外寇为己任。
更重要的是,抗虏是大宋京湖将士继承岳爷爷的遗志而保留下来的百余年的传统了。
这才是大宋将士的军心。
“我们不孬。”何复心道。
面对接下来的战事,他已变得昂扬了起来……
~~
六月十七,洛阳。
一张大沙盘被摆在洛城殿上。
泥沙堆成了高低起伏的伏牛山脉,其南边的白河则用是用蓝色的颜料填上。
李瑕亲手拿着几枚兵棋,一边听着各方送来的消息一边在沙盘上摆弄着它们,不时也下几道命令。
“陛下,最新的消息,伯颜已分兵逃散,往邓州、唐州、桐柏山方向各派了一支兵马,吕文焕担心后方失守,分兵南下,阵势便乱了不少。张元帅担心这是伯颜的伎俩,不敢立即决战……”
以两地的距离,消息传回来最快也要一天,因此李瑕并不远程指挥,而是密切关注着,以便及时做出反应。
他皱眉拨动了几下沙盘上的兵棋,推演着。
看这情形,伯颜确实有可能是佯装南下,实则虚晃一枪,骗吕文焕散出兵马回援,然后借助骑兵的优势迅速回来,偷袭张珏。
张珏不立即决战是对的,当收缩防线,避免被元军偷袭。
毕竟是三方交战,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李瑕微微一滞,再次执起兵棋。
他用很快的速度把伯颜派往南边的三支兵马重新拉回北面,且直接摆在吕文焕的兵棋后方,同时,把伯颜的小旗也推过去。
在旁边看着的几个臣下讶道:“陛下认为,伯颜不会先攻我们,而是先攻宋军?”
“不乏这种可能。”
“可是……宋、元毕竟是联盟。”
“关键时刻只讲利益。”李瑕道:“这形势,对伯颜而言没有犹豫的时间,他若不果断,必要全军覆没。”
话虽如此,李瑕却没有派人传信提醒张珏。
战场上的事,他能想到的,张珏也能想到。
而就算想到了,张珏也不可能改变策略,他巴不得伯颜先攻吕文焕,所以还是会收缩防线。
战场上,谁弱谁先死。
不过,这事也说不好,只是李瑕通过只言片语的消息猜的。
他看着沙盘又思考了一会,道:“派人告诉陆秀夫,先领兵马粮草去开封,待张珏回师后即刻速取开封。”
“那郑州……”
“朕在此,郑州还能丢吗?”
“是。”
安排了这些事,又处理了别的公务,入夜前李瑕依旧没有收到新的战报。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了新的战报。
“陛下,张元帅急信……伯颜突袭了吕文焕大营!”
此事并不意外,但李瑕快步走到沙盘前,根据战报重新调整了兵棋,却还是感慨道:“怪不得忽必烈一见伯颜便擢其为丞相。”
林子走上前看了一会,接话道:“伯颜确有些鱼死网破的能耐。”
“霍小莲。”
“在!”
“你选锋营去配合陆秀夫,随时听取消息,一旦得知伯颜脱离战场,咬住他,朕离开河南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要活的。”
“喏!”
其实堂上众人再看那兵棋的布置,都觉得吕文焕反应慢了,远非伯颜的对手。
根据前些日子他们对宋军实力的分析,都认为宋军要大败了。
但李瑕依旧对张珏有信心,认为伯颜就算能击败宋军,也击败不了张珏。
~~
这日入夜前,最后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捷报!禀陛下,张帅已击溃了元军,信报传出之际,元军主力溃败!”
“别急,慢慢说,此战如何打的?”
“初时,元军调往南面的兵马突然撤回,悄然渡过白河,偷袭了宋军调离了兵力的右翼,直扑吕文焕中军。并接应了伯颜的主力过河……张帅确认了消息,率兵南下,赶到独山时,猛攻伯颜后阵……”
李瑕已经把吕文焕的兵棋拿掉,正要把伯颜的兵棋摆进南阳城,闻言又放了回去。
“张珏从博望赶过去的?”
“是。”
“还要渡白河?赶到时宋军还没败?”
“没败,伯颜久攻宋军不下,进退两难,待见张帅大军至,当即便鸣金而逃。”
这结果虽与李瑕预料中相似,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过程。
而宋军的顽强,也使得伯颜之败比他预料中早了许多,只怕未必来得及堵截……
第1262章 劝相
摆在公房角落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围棋棋盘,棋盘上的棋子摆得错落有致,其中一方已快要大获全胜。
但两个棋篓却并非摆在两边,而是被放在同一边。
因为这局棋,是陆秀夫一个人摆出来的。
而在公房的正中,还挂着一幅地图。
地图上,一条进军路线已经标注得分明,张珏的东路军从南阳东进开封,收复这座对天下形势还颇有影响力的城池。继而从山东北上,消灭掉还在山东的元军,完成对燕京的合围。
其实棋盘上所摆的也同样的意思,即吃掉伯颜这一条大龙,为的是抢夺东北方向的地盘。
这个战略已然不是秘密,它已经实现了大半了。
连这间公房中的物件都已落了些灰尘,陆秀夫已不在此地,他已离开了数日,提前率领部分兵马、辎重赶往开封,以方便张珏攻下开封。
……
开封城郊。
“陆相公。”霍小莲策马赶到了大帐前,迅速翻身下马,道:“找到伯颜残部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
“两百余骑。”
陆秀夫迅速从一堆攻城的兵势图、招降信之类的文书中翻出一张地图摆开,问道:“在何处?”
霍小莲抬手一指,马上便点点地图上的一处。
“朱仙镇。”
“这么近?”
“因当时张元帅并未攻打开封便直接回援郑州,伯颜还指望着小股兵马能偷偷潜回开封城,有探马探到,便提前来报。”
“能围住吗?”陆秀夫道:“此地多是步卒与民夫,骑兵怕是不足。”
“选锋营足够了。想必张帅的追兵离得也不远。”
“我随你去,若能劝降伯颜,益处不小。”
陆秀夫说着,马上吩咐了属下官员安排好营地之事,便翻身上马与选锋营向南赶去。
这支骑兵速度极快,从开封城西郊狂奔到朱仙镇,仅用了一个多时辰。
突然,远远听得一声哨响,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别让伯颜逃了!”
霍小莲大喝一声,在马镫上站起,竟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就翻身上了另一匹空着的战马,又是一提马速向前窜去。
其身后选锋营士卒一个个跟上。
陆秀夫骑术已经很不错,从开封这一路来都能跟上他们,自诩没有拖后腿。此时却是再也跟不上,只好拉起缰绳放慢了马速。
倒也有十几个骑士留下来带着看着空马。
其中两人保护着陆秀夫继续往前。
再行了不过百步,能看到有元军尸体倒在路边,其模样颇为狼狈,显然从南阳战场一路逃到这里十分不易。
数万元军,愿意降的之前便降了,能随伯颜逃到这里的基本都是其心腹,因此一连追了五六里也没看到有俘虏,反而偶尔有看到被元军反杀的选锋营士卒。
再往前,元军尸体便愈发多起来,仅从伤痕看来,选锋营是发了狠。
又追了两里,陆秀夫已能看到前方的厮杀。
到了这一步,元军的士气已经完全被选锋营杀溃了,已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拼命想保护伯颜逃走。
陆秀夫催马赶上,随着血迹一直追到了涡河边,终于能看清伯颜那高大的身影。
“伯颜!降了吧!”
伯颜已经策马到河边,正在张望着,闻言转过头来,大喊道:“不要放箭。”
他这是用蒙古语先命令了身边的士卒。
其后,用汉语向这边喊道:“来者是谁?可是陆秀夫?”
“正是。”陆秀夫见他有意对话,示意霍小莲暂缓追击。
伯颜又向河上望了一眼,却是策马向唐军这边迎了几步。
此时他身边不过只剩十余人,狼狈不堪,却犹向陆秀夫大笑道:“郑州一战,我没能击败你,很是遗憾啊!”
“这算什么遗憾?”陆秀夫道:“男儿当世,不能完成心中志向才是遗憾。今陛下志在四方一统,汉蒙一家,你可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让草原上的牧民过上富足日子?”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蒙古人,他的语言也变得更加丰富。
可见此刻,他是有些许迁就着伯颜。
“你这是要劝我助你主攻打对我有恩的大汗,也许还要我带路攻打伊尔汗国?”
“正是如此!”陆秀夫并不避讳,道:“我知道,你学习汉学,擅诗词、书法,主政河南以来,施仁政,绝非残暴好杀之人,故而赶来相劝。”
“我知道,你们的皇帝想当天可汗,他学蒙语,他画出了比大蒙古国的疆域还要辽阔的地图!”
“对。”陆秀夫道:“你需要效忠的是这样的君王。”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多说。
伯颜沉默了一会,开始思考如果投效李瑕会是如何。
他到河南以后就一直在努力了解李瑕,因此能想象到大概。
也许在往后某一年,他将统率大军西征,再次穿过西域的大地,回到伊尔汗国,回到乌鲁米耶湖畔。
到那时,他不再是使节,而将带去皇帝陛下的旨意或是战火。
“我需要想想等到我死以后会留下怎么样的故事。”伯颜道:“牧民们放羊时,会用什么样的歌来歌唱我。”
陆秀夫道:“你知道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吗?你会与他们一样青史留名,成为英雄。我希望有一天能与你同殿为臣,我们可以是大唐王朝往后的丞相。伯颜,翻身下马吧,向我走过来。”
他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向前走了几步,且用草原上的礼仪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
等了一会儿,伯颜终于翻身下马。
“陆秀夫,多谢你!”
然而,随着这一声喊,伯颜却是迅速闪到了马匹的背后,向河中奔了过去,纵身一跃。
一条小舟已从上游的草丛中漂出,上面正有一名船夫在划舟。
伯颜一跃,正跃入小舟之中。
“快走!”
小舟迅速顺流而下。
当年张弘略正是沿着涡河而下摧毁了夏贵的粮草,这条河流的下游正是亳州,即阿里海牙的驻地。
伯颜虽然把河南的元军都抽调了,但亳州城里还有少量的驻兵。
兵再少,能护送他回草原就足够了。
此时岸上的十余骑则迅速散开,往各个方向散去。
“杀。”
霍小莲却毫不惊讶,径直下了令,驱马便追。
选锋营骑兵如风一般追上,抬起弩机,开始无情地射杀这些蒙卒。
“嗖。”
“嗖……”
很快,霍小莲策马奔到了河边。
陆秀夫驱马而上,正见霍小莲抬起弩,径直射杀了那名还在撑桨的元军士卒。
“噗”的一声响,那士卒倒在船中。
“伯颜。”陆秀夫喊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降了吧!”
而伯颜却已接过那船桨,将船往对岸划。
“嗖。”
一支弩箭钉进了伯颜的腿弯处,他摔在船板上,转头向陆秀夫看来。
“我怕草原上的牧歌说伯颜忘恩负义。大汗待我,像成吉思汗待木华黎……”
此时小船还在向下游漂去,霍小莲遂领着人在岸边策马追着。
就在下游处,有另一条支流汇入了涡河,河面顿时宽阔了许多。
霍小莲微微皱眉,抬起弓弩,大喝道:“伯颜!你降是不降?!若不愿降,受死便是!”
伯颜支起身子坐起,转头看着这边,没有答话,像是在做着考虑。
“陆相公。”霍小莲遂道:“此贼狡猾,我得杀了他了。”
“能否活捉他?”陆秀夫低声说着,顺着霍小莲的目光向下游看去。
只见一块礁石正杵在河间,而在它下游不远,便是两河交汇处。
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过了交汇处,骑兵就要渡过河才能继续追了。
忽然,余光一瞥,船上的伯颜已操起了桨,向那快礁石顶去。
“嗖。”
“杀了!”霍小莲手比脑子还快,扣下弩之后才想起大喝一声。
“嗖嗖嗖……”
一时间,数支弩箭便射向了伯颜,有的没中,却足有五支箭贯穿了伯颜。
“嘭”的一声大响,小船重重撞在礁石上,砸得四分五裂,那浑身插着箭矢的身体落入水中,被水流卷去。
“追上去!到下游搜,把尸体带回来!”霍小莲又喝道。
他有些烦,因想到陛下吩咐过最好要活的。
偏是伯颜实在太狡猾了,在最后一刻还不甘心投降,那就只好死要见尸了。
众人又沿河搜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河湾处找到了伯颜的尸体。
“娘的,既不愿降,不如早点自刎,费老子好大工夫来找。”
拖着尸体上岸的士卒这般抱怨着。
声音传到陆秀夫耳中,他站在那看着伯颜那泡着发白的脸,一时只觉这天地间的成王败寇的法则如此残酷。
也不知今日若换作自己,当如何决择……
第1263章 汴京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天气已十分炎热。
洛城殿中的门窗都已全部打开。
李瑕坐在那务公,闷出的汗水依旧沾湿了衣衫。
“陛下,张元帅派信使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李瑕马上召见。
很快,信使进来,递上来的信却有两封,除了张珏的,另一封则是吕文焕的。
南阳一战,大部分的元军士卒都是被张珏俘虏或斩首的,于是吕文焕希望唐军能够分润一些功劳给他。他认为那些首级与缴获对李瑕作用不大,因此提出以割让南阳诸城为条件与李瑕交易。
李瑕思忖了一会,已能猜到吕文焕会如何对宋廷汇报。
首先,他必然不会提在洛阳败于张珏一事,只会称他马上就要大胜,却得知了翁应龙、黄公绍投降李瑕一事,为防京湖生变,只好连夜撤兵返回南阳。再说这时元军在郑州败给了唐军,于是伯颜撕毁盟约,率军南下、取偿于宋,他无奈之下,只好击败伯颜,斩杀大量元军。
不论吕文焕打仗如何,吕家当中绝对不缺会当官的人。总之到时候奏表报上去,宋廷必定要嘉奖他。
而李瑕如今刚占领淮河以北,迫切想要调张珏的兵马从与宋廷的战事中抽身、尽快北上,与吕文焕交易并不吃亏。
但他却对条件不满意。
想了想,他提起笔给张珏写了回信。
内容也简单,先是说让宋军拿粮草交易,这边则可给出伯颜的首级与帅旗。再让张珏催吕文焕退回襄阳,便可马上回师了。
暂时而言,南阳战场的局势便是如此了……
正忙着这些,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李瑕正出神,懒得理会,忽感到一阵风拂过背上,带来了些凉意。
转头一看,只见赵衿抱着一面芭蕉扇站在那,笑问道:“舒服吧?往日都是别人给我持扇,今日我给你当当持扇的小婢。”
目光与李瑕一对视,她脸上还浮起两团红晕。
她是近来才在他前面开始害羞,以前反而是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横的性子,绝不至于这样。
被李瑕看得久了,她轻轻捶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讨厌。”
李瑕遂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她,道:“不用扇了,你也不嫌重得慌。”
“不重啊。”
“让别人看到不好,毕竟是战时,回头上行下效,个个官员将军都着人打扇。”
“好吧,人家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赵衿这才放下那芭蕉扇,看了会他案上的地图并不能看懂,又道:“你当皇帝跟我爹可真不一样。”
“因为他们当皇帝是当来享福的。”
“那可不是吗?不享福当什么皇帝?”
“享福倒是其次,当皇帝为的是远大的抱负。”
李瑕说这话时,心里是真就没想过要享福。
但话一出口,又摸了摸赵衿那光滑细腻的小手……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还是因为能享的福全都享过了,活到这份上早就看不上那些物质上的需求了,倒不全是什么高尚。
赵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有些被李瑕唬住,问道:“什么样远大的抱负?”
“千秋万世。打个比方,后世人提到我们,会庆幸我们所做的事业使文明传承,国家安定、强大、富饶、广袤,让千秋万世的人们想到我们时感到骄傲,而不是屈辱。”
这话因为是对着赵衿说,李瑕是愿意与她说说这样的心里话的。
他最后道:“在朕看来,要当一个皇帝至少该有这样的抱负。而那么多官员、将士、百姓在为这个抱负做事,皇帝则要为他们做事。”
赵衿沉默了下来,心里不由在想,后世人提到她的父亲时感受到的会是骄傲还是屈辱?
脑子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更懂李瑕,也更释然了。
她搂着李瑕的脖子,道:“那我以后也不贪玩,不只顾着享福了。我可不是那种任性的公主,嗯,我就一点点任性。”
“好吧,只有一点点贪玩。”李瑕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去开封了。”
“再待一小会儿嘛……”
一小会儿之后,殿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赵衿连忙从后面跑掉,以免被人撞见又要说李瑕宠信爱妃、耽误公事云云。
以前在宋廷这是常有的事,赵昀便常因为白日见妃子而被劝谏,只是不理会罢了。
~~
从虽然名叫洛城殿却实在不大的厅堂出来,赵衿一路回到后院,便见张文静带着张文婉、韩巧儿在那里整理文书。
赵衿既决意改掉贪玩的性子,连忙过去。
“我也来帮忙。”
“来了。”张文静道:“正好我有事需去安排,你帮忙把这些理清楚,可好?”
“好啊。”
赵衿在张文婉身边坐下。
因两人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前些日子玩得最好。
“我和你说,陛下说我们马上要去开封。”
“哼。”
张文婉却是哼一声,往旁边一挪,不想搭理赵衿。
赵衿于是又挪过去,问道:“干嘛?”
“别靠过来。”张文婉倒也半点不遮掩,道:“我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
“哼,平日里说我姐夫乏味,心里却打着那般主意。我还当你是直率人,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
“你才臭丫头。”赵衿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反击道:“武夫家的女儿就是少条失教。”
“你说谁呢?!”张文婉大怒,气得瞪圆了眼睛,站起来便道:“有本事打一架啊,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
“才不和你打。”赵衿立即就有些怂了,“巧儿你看她。”
“巧儿,你帮谁?”张文婉马上也看向韩巧儿,“你要是帮她,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韩巧儿,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得想清楚。”
韩巧儿正愣愣看着她们,听到赵衿这句话脸一红,起身就跑。
“你们真是烦死了。”
这终于是桩小事,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时局里很快就像尘埃一样散去。
三日之后,李瑕的仪驾启程前往开封。
此时赵衿已经先消了气,几次向张文婉示好,但张文婉就是不理她。
其后,离开封城越近,她的心思就越多地转移到了这座大宋的旧都城上。
~~
六月二十七日。
御驾才到中牟附近,东面消息传来,开封城已降了。
军中欢呼不已。
赵衿听说之后却十分诧异。
“这就降了吗?可是陛下都还没有到。”
“伯颜既已被歼灭,守开封的元军必然投诚。”张文静道,“前几日不过是在谈条件。”
“可是。”赵衿张了张嘴,喃喃道:“那是汴京啊,就这么轻易就攻下了?”
张文婉见了,小声嘟囔道:“宋人就是可笑。”
赵衿正忙着惊讶,根本没有听到。
张文静则唏嘘道:“汴京又如何呢?百年兴亡间,汴京是被攻破得最多的城池之一。”
韩巧儿也是道:“终于拿下开封城了,祖父他们,还有明月姐也会过来吧?”
“是啊……”
她们都不理解赵衿对于汴京的想象。
赵衿虽然从来就没见过汴京,却听说过太多关于它的描绘。
他们说东京汴梁繁华异常,宫城很大很大,周长有五里,城楼建筑宏伟壮丽;说城池广阔坚固,城外有护城濠,名叫护龙河,比汴河宽三倍;说城中商铺林立,光上好的酒楼就有上百家,什么樊楼、潘家楼、欣乐楼,百年后还人人记得。
那本写在靖康二年的《东京梦华录》已成了整个宋朝廷对那座故都的回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
柳词说钱塘自古繁华,但说汴京的更多。
“水嬉舟动,禊饮宴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茜。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杭州再好,也不是汴州。
~~
终于,赵衿远远望到了开封城。
与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城外的道路崎岖而泥泞,黄河水在夏日炎炎里显得奄奄一息,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水沟,十分讨厌。
开封的城墙也是那样残破凋敝,透着股人烟稀少的荒凉感。
而她则穿着一身礼衣,端坐步辇上,难得以全副仪驾入城。
从西门大街向东,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开封城中的百姓因为害怕全都躲着,只有马粪味在空气中萦绕。
赵氏还记得汴京,且还以为汴京百姓还记得赵氏。
但,他们其实早就忘了。
绝大部分人连汉字都不识,岂还会有人欢迎赵氏女儿归来?
范成大诗里写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早就过了百年,成了赵氏朝廷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赵衿抬起头看去,隔着珠帘,她看到有些百姓躲在远处的寺塔上向这边望来。
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的嫌恶。
……
“我觉得这座城好像很讨厌我。”
“它沦落胡尘百余年,没有二十年光阴只怕都不能恢复,何况这才刚刚收复。”
赵衿心情低落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衣,道:“你收复别的城池时都没有这样全副仪驾进城,今天摆开仪驾又没有多少人夹道相迎。”
“仪驾摆开,不是向城中百姓逞威风的。”李瑕道:“而是召示天下,朕才是新的中原之主。”
第1264章 渔翁之利
七月十七,临安,枢密院公房。
黄花梨打造的案几纹理细腻有光泽,上面摆着一盆茶花更添几分雅致。
雕花盆装着冰块摆在窗边,冒着丝丝白气,风吹来,带着冰块的凉气与沉香的香味。
房中几人端坐着,正在详谈。
“看不懂李逆的战略啊,时而北、时而南,既然打到燕京了,怎又跑到开封?”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关系紧密,彼此之间不怕露怯,也是因宋廷许多官员对中原地势已经太不了解了。
“李逆之战略‘先易、后难’而已,他先收服了河北世侯,当时看着声势壮,其实还未动到蒙元之根本。因此,他趁蒙元措手不及之际,回头拿掉伯颜、攻下开封。此时蒙元才是大势已去啊。”
“先易后难?也就是说,李逆是这次之后才奠定了胜局?之前所谓攻到燕京只是吓唬人的?”
“不错。”
“吕文焕到底在做什么?!两三倍于敌,却还不能破敌?!”
“……”
陈宜中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件,摆在了桌案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待同僚们将信件看完。
“咣啷。”
一声重响,是看信的章鉴惊诧之下踢倒了案几,将上面的几个茶盏晃落,碎了满地的瓷片。
“贾似道……贾似道他猜到我们的谋划了?”
“什么?!”
另外几人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抢过章鉴手中的信件便看起来,惊叫连连。
他们在看的,正是李瑕那封纳赵衿为妃、斥责赵禥、封赏贾似道的召书,以及吕文焕的奏表。
陈宜中不急着说话,一脸沉稳地品着茶。
事实上,昨夜他收到消息时,也是惊得不轻,摔了他最珍爱的一方砚台。
正是这个损失,让他今日能从容不迫地等待这些重臣们恢复他们的养气功夫。
终于,房中安静下来,不少人已捻着长须沉吟。
“诸位,稍安勿躁。”陈宜中放下茶杯,开口道:“贾似道必定还未猜到什么,否则,那位殿前指挥使韩震早已经要了我们的脑袋。”
“不错,不错。”章鉴搓了搓手中的汗,缓缓道:“韩震还毫无反应,可见贾似道行事,与我等无关。”
“不仅如此。”陈宜中道:“我认为贾似道应该还没反。”
“若贾似道真反了,只怕韩震已经控制了陛下。”
“是不太可能,李逆尚未击败忽必烈,更别说挥师南下了,贾似道要叛投也不应该是现在。”
“不错,时机未到。若贾似道真叛投了,此时该做的是在临安清除异己,等待李逆大军南下时再响应才是。”
说起战事他们或许不了解,但这些官场心思他们却异常敏锐,很快便推测出这是李瑕的反间计。
而等这些分析出来之后,也有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
章鉴缓缓道:“只是这只能说贾似道之前没叛投李逆,而李逆这伪诏一出,难保他不会反。”
陈宜中点了点头,道:“有几件事可以确认是真的。瑞国公主该是确实没死,我审王应麟时,他对当年那桩宫中秘案言之凿凿,还称公主能够作证。”
章鉴压低了声音,道:“敢诽谤君上,这种人不杀了,怎么还能让他逃回去?”
陈宜中冷笑道:“当时贾余庆与我说尸体推到钱塘江里了。”
“贾余庆人呢?”
“今晨便命人去拿他了,现在该是在刑部牢房中。”
“接着说吧。”
“翁应龙、黄公绍叛投之事是真的,吕文焕亲眼所见。”
陈宜中说到这里,凝神思考着,缓缓道:“我若是李瑕,必会再派人去招降贾似道,对了,使节就是黄公绍。算时间,从江陵逆水而上,也许过两日黄公绍就能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
与此同时,夔州城外,大江滚滚。
黄公绍正跪在贾似道的面前,任由甲板摇摇晃晃都不敢抬头,只等贾似道读完手中的信。
信是赵衿写的,信上说她要当李瑕的妃子,封号是康妃,因为李瑕希望她健健康康的……诸如此类的小事说了很多很多之后,她劝贾似道归附。
“形势既已明朗,舅舅何苦护着一个傻子当皇帝?”
贾似道闭上眼,将赵衿的来信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这一动作,一个蛐蛐笼从袖子里掉出来,里面却没有蛐蛐。
他已经不玩蛐蛐很久了。
天天在江上,有个屁的蛐蛐。
“起来吧。”贾似道开口道。
黄公绍不敢起身,提醒道:“平章公,陛下的御笔你还未看。”
“不看,怕看过之后我会杀了你。”
黄公绍身子一颤,喃喃道:“康妃……康妃说,平章公不会杀我,还要让我带贺礼回去……”
“吃定我了是吧?!”
贾似道突然大喝了一句,上前一脚踹在黄公绍肩上,骂道:“狗猢狲,老子阉了你!让你回去给他们当贺礼。”
“平章公息怒。”黄公绍道:“陛下还有一个绝密消息让我告诉平章公。”
“绝密消息?当我不知吗?”贾似道的唾沫喷了黄公绍一脸,道:“他李瑕已诏告天下,让朝中知道他给我封官了,那倒是大方些啊,封个比朝廷给我的还高的官,让我裂土封王罢了。”
“不是……”
“还玩反间?以为朝廷会上当吗?拙劣!拙劣至极!”
“平章公且听我说。”
“好,听你再反间我,来,你若不能说出花来,我让你屁股开花。”
“章鉴、曾渊子、陈宜中等人早已在暗中联络,准备夺平章公的权……”
“你说什么?”
贾似道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心底莫名地一颤,仅凭直觉就已经判断黄公绍说的是真的。
他本该早有察觉的,但太累太忙了,被李瑕之势压得无暇顾及那些小事,但一有人提醒,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都是哪些个帚刮胚?”
“平章公,陛下给你的御笔信上,有舆情司到临安探到的具体消息。”
“嘶。”
贾似道已迅速拆开了李瑕的来信。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发现信封里还有张图纸,于是把它放在案上,俯身在那看着。
“娘的,一群狗娘养的……”
~~
临安,枢密院公房。
众人正商议到重要之处,房外忽然传来了风铃声。
陈宜中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去开了门,招过站在院门外的下吏。
“何事?”
“相公,贾余庆说要见你……”
“他有的是机会。”陈宜中淡淡道:“先用刑,等他招了,我自会去见他。”
“他已经招了,说他没有叛投李逆。是身边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李逆的使节,叫王荛。”
陈宜中一愣,反应了一会才愕然道:“那个长了张大嘴的唐诗杰……唐使节?王荛?”
“贾余庆说,相公只要仔细想一想,一定会见他,还会以礼相待。”
陈宜中沉思了一会之后,眉头越皱越深,终于道:“带他们到府中……”
“他们说,要来这里见诸位相公。”
“该死。”陈宜中低声骂了一句,道:“带他们来。”
他不悦地一拂袖,重新回到公房中,只见众人已纷纷站起。
“何事?”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有两人迈步进了这间公房。
贾余庆一身官袍,气度沉稳,进房后扫了一眼,挤在了章鉴与曾渊子之间坐下,以示自己依旧是宋臣,之后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也是被王荛骗了,北人确是无耻。”
王荛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抬手拱了拱,大笑道:“诸公,有礼了,王荛王牧樵久慕江南名士风采。”
曾渊子一拧眉,向陈宜中道:“还不将这逆贼之细作拿下?!”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宋礼仪之邦……”
“有话便说吧。”陈宜中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荛的话。
这里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私事密谋,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荛道:“那我便直说了……哦,对了,多嘴再说一句,你们宋廷做事,真的和闹着玩一样。”
“杀了他。”吴坚终于忍不了,道:“杀了他吧,反正与李逆已经开战了。”
“杀了我又何妨?”王荛笑道:“无非是到时贾似道先与陛下议和,率大师回朝,重掌大权。”
提到“大权”二字,屋中所有人仿佛都被捏住了痛脚一般,不再作声。
只有王荛异常活跃,“唰”地一下又将折扇打开。
“你看看你们宋国的皇帝,我以往听说赵佶、赵恒、赵构,如今再看这赵禥,哈哈,能享国三百年,诸公不容易,佩服、佩服。”
房中有人扑向王荛,被人抱住。
“放开,士可杀、不可辱。”
“大局为重。”
“君辱臣死。”
“大局为重……”
陈宜中深吸了两口气,宽袖下已经握紧了拳。
终于,王荛轻挥着折扇,开口道:“你们消息太慢了,七月之前,陛下已进入开封城,彻底占据三京,恢复中原。”
房中又是一阵骚动。
王荛嘴角微扬,并不理会,继续道:“明白吗?宋国与蒙元已经完全没有交界了,该说蒙元很快便要被驱除出中原。那往后宋该何去何从?独抗大唐王师?还是求和?”
“哼,李逆狼子野心,如何会与大宋和谈?”
“陛下志在四海,势必一统天下。然而北方初定,未必不会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未必?”章鉴道:“别被他骗了!他就是想拖住我们……”
“我已将你们的阴谋告诉贾似道了!”王荛高声道:“想必此刻,贾似道已经在准备杀回临安!”
一句话,满座皆惊。
王荛“啪”地又将折扇合上,道:“你们双方争吧、斗吧,我不管。但我告诉你们,能拿到与大唐盟约的一方,才有可能争得大宋的权柄。不明白?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秦桧、史弥远。”
第1265章 秦相公
“王荛!你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是你等暗中勾结要罢贾似道的相位。如今他已得知此事,你等要如何制他?手中可有兵马?便是要召吕文焕,召得动吗?若不与大唐和谈,吕文焕敢率兵轻离襄阳吗?还有,二十万大军入蜀钱粮耗费无数,江南百姓可还吃得消?眼下唯有什么办法最能争人心、树威望?不和谈,凭你们几个文官,拿什么与贾似道斗?”
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王荛抬起手,用合上的折扇指着章鉴,又道:“来,是我欺人太甚了,你们杀了我啊。”
“你……”
“老匹夫,今日不杀了我,你便是我孙子!”王荛突然大喝一声。
章鉴骇得退后两步,脸色难堪起来,嗫嚅道:“老夫懒得听你这等野蛮人耍无赖。”
王荛大笑,道:“我是野蛮人,真的野蛮人你还未见过呢。”
等了一会,见章鉴不做声了,王荛笑得愈发畅意,再次将那折扇打开来扇风。
“哈,孙子。”
陈宜中凝目看去,看到那扇面上写的是一首诗。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若说郝经写这诗是为宋国感慨,王荛将此诗题在扇面上却只剩下讥讽。
配合着他脸上那大笑的神情,好不让人生厌。
其后,王荛竟是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又道:“都别废话了,就说这秦桧当不当罢了?!”
陈宜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人比作秦桧。
他以清正自诩,志在救社稷百姓,因此当年才会义不容辞地伏阙上书弹劾只手遮天的丁大全。
然而,要救社稷百姓,外要抵挡贼寇入境,内要铲除内奸、革除弊政。
时局至此,外则中原战局将定,内则公田法迫害百姓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和谈、罢贾似道,已成了摆在面前唯一的路。哪怕是饮鸩止渴,先缓解了眼前的危局、并走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施手补天。
想到这里,陈宜中万分无奈。
他是真不愿当这秦桧,但要救大宋却只能当了。
“你要我们怎么做?”陈宜中终于开口道。
“与权!你……”章鉴大惊,“你真要与这逆贼合作?”
“有意思吗?”王荛啐了一口在章鉴脚下,“道貌岸然。”
陈宜中澹澹道:“说吧,有何条件?”
“哈哈哈,百年间辽、金、元,到如今的大唐,中原沧海桑田,赵宋却还是那个赵宋,从未变过啊。”王荛笑道:“秦相公放心,条件你们肯定给得起。哪怕是要百万岁币,与军费相比也不过是小数目,不是吗?”
陈宜中道:“我们会尽快启奏官家。”
“是,尽快以十二道金牌把贾似道召回来。”
~~
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的一声,骇得宋军以为是夔州城上的唐军又放了火炮。
贾似道负手站在船舱窗边,看着忽然落下的雷阵雨,只见不远处的战船上士卒们冒着雨正在往外舀水。
他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天黑下来。
“平章公,退兵吧。”黄公绍终于忍不住了,道:“率军回临安,除掉那些宵小。平章公犹可泛舟西湖,纵意平生……”
“待往后唐军南下,犹不失一富家翁?”贾似道冷笑着替黄公绍接了一句,问道:“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幕客为我出谋划策,还是李瑕的说客?”
“并无区别。就算平章公不想争,也得争。”
贾似道却是忽然转身,亲手从桉上抱出一大叠图纸,将它们搁在桉上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翻出一张画全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他提起笔开始标注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忽必烈主力犹存,聚集于燕京以逸待劳,准备与李瑕决战。”
这是之前伯颜回复他的情报,虽然有势必会把局面往对元军有利的方向说,但贾似道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要击败忽必烈,至少要调集十余万兵马打这一仗,但他的防线拉得太长了,要守的地方太多……所以,李瑕想逼我退兵,缓解压力,不错吗?”
黄公绍低头不答。
贾似道喝道:“我在问你,是不是这样?”
“平章公,此事……非我所知。”
“就是这样。”贾似道手上标注的动作愈快,道:“我看穿李瑕了,他想把河南一带的兵马全部调走。”
地图上的兵势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元军集中在燕京,唐军则大量分布在元军周围。
“这便是李瑕的布置,他要全力地对付忽必烈。”贾似道放下笔,用手指在地图的中间位置划了一圈,道:“到时这一带防备全是空的。”
他手指划过之地,包括汉中、长安、洛阳、开封等等重镇。
“是吧?”贾似道再向黄公绍问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我真不该攻蜀,我该直驱三京才是。”
“平章公试探我又有何用?我真的不知道。”黄公绍道:“我只知道,宋廷已经不愿再供应大军粮草,平章公只有回撤一途。”
贾似道却已恢复了自信,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杀你,且放你回去。这个你带去给李瑕,便当我给他的贺礼。”
他随手将桉上的地图拿起,折好,丢在黄公绍面前。
“拿着,滚。”
待黄公绍离去,贾似道便如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倒。
面对李瑕的计谋,他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在气势上将其顶回去。
因为李瑕也有弱点、也有所求,看透了这些。才能让双方置于平等的地位,才能谈出结果。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贾似道支起身子,提笔开始写信。
这信,竟是写给陈宜中的。
“今李逆亦势如彍弩,其危困不逊于我等,故必虚张声势以求恫吓朝廷和谈。唯斩其说客示以决心,使惮我大宋而忧于后方,则不敢全力决战于幽燕。中原虎狼互搏,江南方有转机。切记不可苟且求全,则贼焰愈炽,切记切记……”
将这一封信封装好,贾似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写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则是写给他留在临安掌兵的心腹韩震。
待最后一个“杀”字落笔,贾似道方才放下了笔,招过两个信使。
信使连夜便乘着小船往长江下游。
而川蜀之远,哪怕是顺风顺水,信到达临安也要半个多月。
~~
三日后,临安。
这日赵禥难得到了选德殿。
殿中站着寥寥几名重臣,而太后谢道清则坐在珠帘后面听着。
站那述说形势的是陈宜中,他语气平缓,尽量清楚简单地将发生的一切禀报出来。
“什么?瑞国公主?”赵禥不由惊呼。
他从小有些害怕赵衿,因赵衿是赵昀的亲生女儿,又是贾似道的外甥女,在他看来跋扈嚣张得很。
“怎……怎么会呢?瑞国公主怎么可能叛投李逆呢?李逆可是弑君的……的……反贼啊。”
这件事,赵禥是最为清楚的了,因此格外不解。
陈宜中却并不就此多说,简单应了一句便继续说起来。
而赵禥的惊呼则越来越多。
“汴京?”
“伯颜是谁?”
“吕文焕不是胜了吗?怎么?”
忽然。
赵禥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师相?!师相叛投了?!那那……那我们的大军不是全都叛了?怎么办?怎么办?”
“官家不必忧虑……”
“怎么办?要迁都吗?这就迁都吗?”
“陛下!”陈宜中不得不提高音量,道:“陛下勿虑,贾平章是否通敌还不清楚,但伐蜀大军绝不至于直接叛投李逆。”
“真的吗?”赵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御榻上坐下来。
陈宜中道:“贾似道是宋臣,只有指挥大军作战之权,绝无率军叛投之能。伐蜀诸将帅也并非全都是贾党,更何况将士们家乡家卷皆在,陛下不必忧虑。”
赵禥听不懂这些,也懒得想,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是……陈卿是吧?朕记得你,你说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眼下当与李逆议和,命大军各归其驻地,召贾平章还朝。”
陈宜中没有说召回贾似道之后要怎么做,他首先需要的是圣旨。
圣旨一下,名份就定了,至少贾似道就没有率军杀回临安的名义。
赵禥不知该
怎么办,于是转头看向了珠帘后的谢道清。
谢道清感觉到赵禥的目光看来,于是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奕昌,只见谢奕昌微微点头。
于是,谢道清也看向了赵禥,点了点头。
“那就依……”
忽然,殿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陈宜中皱了皱眉,心道今日君臣对奏,他分明已安排妥当不让旁人打搅,怎么还会出变故。
“官家在此,何事喧哗?”
便听外面有宦官禀道:“该是有外臣求见官家,奴婢这就去问。”
“不成体统。”
然而,没多久,却听殿外有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殿前指挥使韩震,觐见陛下。”
众人俱是一惊,不少人已在这个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没有人敢保证今日韩震进宫不是来发动兵变的。
他们看向殿门,眼神中不由带着深深的害怕。
反而只有赵禥因为不知道韩震是谁,而显得较为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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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6章 催化
韩震身高八尺,体魄雄壮,穿着鲜亮的武将袍,望之十分威勐,一进大殿便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先是睥睨了几个重臣一眼,方才向赵禥行礼,嗓门很大。
“臣韩震,拜见官家。”
“平……平身。”
至此时,连赵禥都有些害怕起来,不敢说话,只拿目光看向陈宜中。
“殿帅突然入宫求见,可是有急事?”陈宜中遂开口问道。
韩震先是又向帘子后的太后行了礼,方才开口道:“我是来问一问你们,叛国投敌了不成?!”
当着官家与太后的面,他竟是直接便一声厉喝。
赵禥身子一抖,差点便要喊出“护驾”。
韩震如电一般的目光则已看向了曾渊子。
曾渊子抚须道:“殿帅何出此言?”
韩震又看向章鉴、贾余庆等人,待他们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才看向陈宜中,道:“你们暗通叛逆,当我不知吗?!当着官家的面,说吧,你们是否秘会了王荛?”
章鉴大惊,连忙瞥向殿门,试图看清韩震是否带着禁军过来了。
陈宜中也失了往日的镇静,咽了咽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不……不错,我们是见了王荛。”
韩震遂向赵禥道:“请官家下旨,容臣拿下这些叛逆!”
陈宜中道:“我们没有叛逆,见王荛,乃是为了与唐国议和。”
韩震大怒,喝道:“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你等却要议和?!”
陈宜中渐渐镇定下来,向赵禥深深行了一礼,道:“是臣逾矩了,请陛下赐罪。然而,臣等之所以议和,实局势使然,担心平章公大军安危……”
随着这一句话,韩震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陈宜中偷眼瞥去,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算时间,贾似道必定还没有传回消息,韩震今日来不是兵变的,其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的谋划,只是单单听说了王荛一事前来问罪。
但却不知他们见了王荛之事是谁告诉韩震的?
此时不及细想,陈宜中只打算先安抚住韩震。
“殿帅可知,襄阳吕元帅已经退兵了?”
“知道。”韩震道:“只怕你们因为瑞国公主一事而怀疑平章公,连李逆这等反间的小伎俩都看不穿。”
“绝非如此。”陈宜中道:“我等绝无一丝怀疑平章公之意。相反,我们担心的是……吕文焕为何将这样的消息上书至朝中,闹得满城风雨。”
韩震一愣,讶道:“你是说?”
“我等忧虑的是,吕文焕若叛,率军占据江陵府,断了伐蜀大军之粮道,则大军危矣,社稷危矣!”
不仅是韩震,连谢道清、赵禥也吓了一大跳。
赵禥怕的是如果真是这样,大宋社稷不保,他的神仙日子也要到头了。
谢道清则是忧虑社稷的同时,心中还想到这些臣子真的是越来越不把官家放在眼里了,竟当着官家的面再次争吵、胡言乱语。
“陈宜中,休得诳言。”谢道清终于开口,稍稍清肃了殿中风气。
“臣有罪。”陈宜中连忙请罪,又道:“然当今局势,诚危急存亡之际,臣请议和。”
他这次语气倒是强硬。
而他一强硬,韩震反而冷静了下来,道:“官家,不可轻易议和啊,该问过平章公才是。”
赵禥不知所措,连忙又看向谢道清。
谢道清再次看向了谢奕昌,却见谢奕昌正害怕得缩着头站在角落里。
她遂开口道:“战与和,皆大事,不可轻率。贾似道老道谋国,当问过他,且修书相询之后再谈。”
赵禥转头看了看,见韩震没有讶异,而别的几个重臣皆不多言,于是道:“太后说的对。”
~~
“你是说,这次奏对你们没请到召回贾似道的十二道金牌?”
“嗯。”
“呵,赵禥比赵构还有胆色不成?”
“你何必如此刻薄?不怕有朝一日时移势易,你若在我手里,我拔了你的舌头。”
陈宜中实在太反感王荛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了一句。
偏这句话又惹得王荛大笑。
“哈哈哈,你看看你那懦主,再看看我的雄主,还时移势易?痴人说梦。我与你交心一句,你唯可盼着自己若早些死,宋国还能亡在你身后。”
陈宜中气极反笑,觉得王荛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老天不开眼。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沉吟道:“我奇怪的是,韩震是如何那么快就得到消息?我分明……”
“不奇怪。”王荛道:“我告诉他的。”
陈宜中转头看向王荛,良久无言。
“看我做甚?这是提醒你们,韩震随时可能杀了你们。”王荛道:“要争,就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该死。”
陈宜中骂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王荛。
原本一切都还可以缓一缓,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推着走。
隐隐地,还感觉到有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们很急着想要与大宋议和吗?”陈宜中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王荛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唰”地一下又将手里的折扇打开来,扇着风,悠悠然道:“随你们,不议和就接着打。”
“听说中原自开战以来,忽必烈的兵马就……”
陈宜中话到一半,有仆役匆匆赶来。
“相公,有客登门,自称是殿前指挥使。”
“他怎么来了?”
陈宜中讶然,再次看向王荛,道:“又是你?”
“我不知。”王荛道,“恐怕是我暗中来见你被他发现了,该死,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陈宜中愠道:“旨意都还没请到,名义未定,我如何准备?”
“贾……”
“带他下去!”
陈宜中忽听得院中响起脚步声,连忙向仆役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将王荛带下去。
这边衣袂才转过屏风,那边韩震已转了出来。
“陈相公,把王荛交给我。”
陈宜中不由心惊,心里再次算了时间,判断韩震还是所知有限,再一看,韩震是一个人进来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迎了,道:“殿帅来得正好,今日在宫中有些话不便细说,我正想到府上拜访。”
“还说什么?把王荛交给我便是。”
“殿帅是有话要问他?”陈宜中连忙请韩震坐下。
韩震却不坐,道:“你不必管。”
陈宜中笑得愈发放松,道:“殿帅这是不信任我?可你仔细想想,今日在宫中,我们哪一个不是平章公的门生、心腹?”
随着这句话,韩震终于肯坐下,道:“那倒是,但你们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我们一得到消息,自是第一时间到官家面前洗清平章公的嫌疑。”
“实话与陈相公说吧,翁应龙、黄公绍这一降,李逆又派人到临安。”韩震道:“我觉得很不对。”
“是啊。”陈宜中叹息着,坐下继续安抚韩震,“与殿帅实话说吧,王荛如今被安置在国宾馆,这是陛下的旨意。”
“休以为我不知,这是你们的主意。”
“这样,今夜我与殿帅一道去国宾馆走一遭如何?”
两人又谈了一会,又有仆役从前院匆匆跑来。
“何事?”
“相公,门外有人找韩殿帅,说是从川蜀来的,有急信要给殿帅……”
“平章公的信到了!”
韩震一听便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赶去。
陈宜中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当他瞪眼一瞧,只见站在那通传的仆役已抬起头来。
刹那间,陈宜中又是心神一颤,慌慌张张四下一看,赶向一张小桌桉。
韩震则已大步迈过门槛,与那个陈府仆役擦肩而过。
忽然,有光芒一闪。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伸手一格。
“噗。”
一柄匕首刺穿他的手掌,直捅进他的胸腔。
“啊!”
韩震怒吼,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咧开的大嘴。
“死吧。”
韩震力气更大,竟是直接扑了过去,一手摁住对方,一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去死!”
~~
禁军统领李大明披着甲胃赶到陈宜中府中时,只见韩震的几个亲兵正坐在屋檐下纳凉。
“殿帅呢?”
“在里面与陈相公议事。”
李大明心中摇头,暗道韩震这些亲兵怠惰,不过陈宜中毕竟是贾党,院子又小,见自己人不跟着就不跟着吧。
他便向门房道:“我有要事要见殿帅。”
说罢,不等通传,他径直便迈入了陈宜中府中。
绕过壁照,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大叫,听声音正是韩震。
李大明一惊,连忙大步向前。
“殿帅!”
~~
韩震正死死掐着王荛的脖子,忽听得院外一声唤,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弄死他……”
“噗。”
却是有刀子捅进了韩震的背。
“噗。”
又是一刀。
韩震转头一看,只见陈宜中正手握着一柄裁纸刀,再次挥了下来。
“噗噗噗噗……”
血不停地溅开,也不知扎了多少下,韩震眼中已神采尽去,无力地倒下。
“哈。”
王荛推开身上的尸体,站起,道:“你终于动手了,停不下来了,这宋国的内斗休想停下来。”
陈宜中满手、满脸都是血,一双眼里既有初次动手杀人的不安,又有着强烈野心所带来的兴奋。
“殿帅!”
随着这一身喊,已有人冲入院中,正是李大明。
李大明愣了一下,先是看向了地上韩震的尸体,之后又抬头看向了陈宜中。
“陈宜中反了!”
他怒吼一声,抽刀,杀向陈宜中。
“彭。”
紧接着,却有几名大汉从西侧院中,直接撞门而入,手持铁椎,冲向李大明。
李大明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追!杀了他!”
陈宜中毫无犹豫便大喝一声,那些大汉便纷纷追出。
王荛目光看去,见他们个个矫健异常,不由仰天而笑。
“果然,你果然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早想杀韩震了。”
陈宜中大怒,一把拎起王荛的衣领,骂道:“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我都还未请旨……”
“你也是……”王荛道:“你也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陈宜中只错愕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王荛所指的大事是议和,他并不想让朝廷去信问贾似道。
“该死,你们果然急着议和。”
但不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与贾似道划清界线了。
从血泊中回过头看去,陈宜中贴在柱子上那幅字还在。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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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7章 恫吓
黄公绍得了贾似道给的贺礼,回程时依旧是下三峡、抵江陵,北上襄阳、渡汉江,之后直奔开封。
大部分路程都是经过宋境,他一开始还十分惶恐,担心遇到危险,结果却是连刁难都没遇到过。每过一城,随行兵士只需拿出吕文焕、贾似道给的通行令符,即能得到恭迎。
这让他恍然体会到当年金国使节入宋时趾高气昂的感受。紧赶慢赶,八月初二,他终于赶回了开封城。
“吁!”
马车缓缓减速,黄公绍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开封,不由喃喃道:“回京了。”
说是回京,因为如今大宋名义上的都城还在这里,临安依旧只是行在而已。但其实又不是回京,因为他已不是宋臣了。
人生际遇若斯,怎教人不生感慨?
等离开封城更近些,只见官道上马车络绎不休,兵士民夫来来回回,连进城都要排队。
过了黄汴河,进了南薰门,前方是一个瓮城,城头是刚修筑好的,正有民夫在将火炮往城头上吊,因为太重又压塌了木架子,引得一阵手忙脚乱。
“重新搭!火炮架上去了住在这城里才安心啊....”
过了瓮城,前方便是御街,随行的兵士已问了行宫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就行。
御街、包公湖、相国寺......这都是黄公绍耳熟能详,却第一次见的地方。等他到了行宫前,下了马车,已是唏嘘不已。
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官署中出来。“翁兄?”
翁应龙正拿着两本册子在匆匆赶路,转头一看,连忙上前,唤着黄公绍的字便道:“直翁,你见到平章公了?”
“见到了。”“他可好?”
看得出,翁应龙十分想念贾似道,问这话时脸上都是动容之色。“我无能,未能说服他归附。”黄公绍遗憾不已。
翁应龙却是半点不惊讶,低声自语道:“那是自然,由奢入俭难啊。”黄公绍一愣,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遂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看翁应龙,一个月没见,只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须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打理得整整齐齐,而是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股腐败泥土的臭味。
“翁兄,你.....”
“我先走了,还忙。”
翁应龙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脚步愈快,很快又转进了另一间官署。黄公绍不明所以,自往行宫而去。
宋皇宫已经被毁了,连熙春阁都被忽必烈搬到开平城用于建大安阁,原址上只有元蒙治理开封时简单改建的行宫。
看着残破俭朴,但当黄公绍得到召见,走进殿中看到端坐在那的李瑕,却觉得他王气更盛了。
待详述了与贾似道会面的经过,李瑕首先却是问道:“都打探到了什么?”
“夔州城还未失守,但宋军认为城中粮草已经再次耗尽,贾似道想要在中秋前拿下夔州。”
“还有呢?”
“永安城似乎也还在,臣只探到这些了。”
黄公绍说罢有些不安地拿出了贾似道给的那份地图,呈了上去。
“这就是贾似道的贺礼?”
“陛下息怒。”
“不妨,你做得很好。”李瑕道:“去吏部领个官身,如今中原百废待兴,你是才能之人,该多多出力才是。”
“臣谢陛下隆恩。”
黄公绍有些茫然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一路山水迢迢才赶回来,立即就能领个官职,陛下待自己确实是厚爱有加。
只是,走出行宫之时,莫名又想到了翁应龙那瘦削黝黑的脸庞以及眼中的苦意。
~~
李瑕独自端坐,凝视着贾似道给的地图,眼神显得颇为慎重。
贾似道说的不错,以他的国力,当然不可能同时与宋、元两国开战,一直以来都是以巧取胜。
先发制人,收服世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河南河北,打忽必烈一个措手不及,再回过头来吃掉南面的元军。然后就是破坏宋、元联盟,集中兵力击败忽必烈。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战略思路,贾似道要破解也很简单,不退兵、或者改变进攻方向就可以。
“我看穿你了。”
仿佛能听到贾似道透过这张地图说着。
固执地、自负地向李瑕表明,他还配作为一个强大的对手。“吓我吗?”
良久之后,李瑕拿起桌上放着的几封草稿,看了看。这是他近来已经下达的旨意所留下的原文。
其中,有命张珏火速北上,走济南、沧州,控制东线,以防止元军迂回,并逼压元军的活动范围;
有暂定开封为陪都,传召长安诸多官员至开封,以方便治理中原,并即时给北伐大军供应辎重;
还有其它各方各面的小事,如统计人口、划分田亩、修补城池、治理洪水等等.....
大军已然北上却还费工夫做这些,有一个前提是,得先确保宋军不会趁虚而入,否则是十分危险的事。
虽说李瑕比较有把握,但干系太大,难免有些不安。这日到了夜里,张文静便问道:“陛下有心事吗?”
“看出来了?”李瑕微微苦笑,道:“看来是被贾似道吓到了。”“怎么会?即使贾似道真想出兵,宋廷岂能再支持他钱粮?”
“若是小股兵马又如何?”李瑕揉着额头,道:“吕文德便做过这样的事,以三千人偷袭开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若换作我是贾似道,也会这么做,挑选精锐,以小赌大,直捣三京。”
张文静搂着李瑕想了想,道:“那要宋军中能再出一个李瑕才行呢。但我看,宋军中连吕文德也再难有了。这可不是一人有胆气就足够的,要三千人皆有胆气。”
“宋军中岂无英雄?”
“那也要看对谁。端平年间宋军抗蒙自是热血激昂。如今却有哪个将领敢说能让麾下士卒出生入死地来攻唐军?依我看,这仗宋廷便是再想打,它也打不起来。”
李瑕笑了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陛下分明也是这般想的,这才早早便命大军北上。为何又生担忧?”“胆子变小了。”李瑕转过身,与张文静面对面躺着,问道:“记得当年在鹿邑吗?”
“臣妾怎么可能忘呢?”
“那些年,每个困难全都是拿命去赌,后来又拿许多人的命去赌,常常只是押一个渺茫的希望。到了现在,反而连十拿九稳的事都感到怕了,胆子变小了啊。”
“那是陛下身上的担子重了。”
“不想了。怕的越多,越优柔寡断,早晚要变得像宋廷一样束手束脚。”......
贾似道的恫吓对于李瑕而言,也就是这样而已了。发了些感慨,李瑕并未改变任何战略布置。
而在五天之后,王荛的信使便到了。“陈宜中已杀了韩震。”
听到这句话,李瑕整颗心就定了下来。
韩震一死,便代表着贾似道对临安朝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便只能回师。
可以说,南面的局势基本已经稳当了。“仔细说说。”
“陈宜中本想先请赵禥下旨,再以叛逆为由诛杀韩震,但宋廷拖泥带水。王相公担心拖得久了他们反应过来,会暂缓和谈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韩震死后,其部下李大明便指陈宜中谋反,想要领禁军控制宫城,陈宜中则有枢密院与赵禥的命令调动兵马,双方在临安城中乱战。李大明败了,率了数百人与家眷逃到了建康府,该是在等贾似道回师.....”
听了这消息,连李瑕都愣了一下。这进展,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要取渔翁之利,当然不能让陈宜中顺顺利利罢免了贾似道。被王荛一逼,宋廷这场内斗已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了。
李大明既然将消息递给了贾似道,陈宜中便是想压都压不住。那么,赵禥的旨意还能召得回贾似道吗?
李瑕想像不到,他甚至不知贾似道收到消息时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于是将贾似道送来的地图丢到一口箱子里,落在其它要丢弃的文书之中。
接下来,他要与重臣们商议须向宋廷讨多少赔偿了。
而在这之前,李瑕则是召见了姜饭一趟。
等姜饭离开行宫,立即便派出了脚程最快的信使。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重庆府,务必交到主帅姜才手里。”~~
其后几日,还有更多的信马奔向中原各处,传递的都是相似的命令。其后,越来越多的军营里响起了集齐的号角。
“传令下去!即刻北上!”#
越来越多整齐的脚步声在中原大地上响起。
而从郑州出发的一批刚刚养好伤的队伍,则依旧是沿太行山东麓行军。“快,今夜之前必须赶到卫州!”
奔跑中的范学义一边喝令着,一边回过头,却见郝狗儿脚步缓了下来。“郝兴邦,跟上!”
“统领,快看!”
范学义向郝狗儿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远处的山脚下,望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田野。
那是麦田。
风吹过,隐隐能看到麦浪在翻涌,吹来一阵麦香。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又已经到了秋天....
第1268章 武遂城
白沟。
这里是宋、辽两国的界线,有白沟河。
白沟河与易水属于同一水系,秋风吹来,确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自六月末以来,唐军与元军已在此处连续打了好几仗了。
当元军准备开始反攻,忽必烈一面传令在开封的伯颜部攻击唐军后方,一面则命令移相哥攻打河北的唐军。
或许真的是因为伯颜对唐军的牵制作用,处在河北的唐军并不与元军野战。
至少在保州城以北,唐军都是坚壁清野,龟缩于城池之中防御。
移相哥几次想要派骑兵迂回绕道到保州以南,寻找唐军没有坚壁清野之处进行破坏、抢掳。然而却难以深入。
因为唐军在此构建了大量的城垒,这有些像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以点带面”的战略,但中原地平并无山城,唐军遂以火器来加固城垒的防御。
另外,许多河北世侯的归降使唐军有了更多熟悉地形的骑兵,这些骑兵与城垒配合,往往能给深入南下的元军以重挫。
元军想要进攻,第一个遇到的唐军城垒就是武遂城,城中建有高高的瞭望塔,一旦望到元军,立即便以狼烟警示,其后元军若想深入,就会被唐军骑兵盯上,一点点消耗。
移相哥深感头痛,已铁了心要把武遂城拿下。
武遂城是始建于春秋战国时,宋辽之战时此地还有一场颇有名的冰城之战,杨延昭领兵于此,汲水灌城上,旦夕为冰,坚滑不可上,辽军于是大溃。
此城四面城墙周长八里,只能算是小城,但却是座军城,城墙高三丈,城墙很宽,厚七丈,城外还有三道护城堤。
唐军守将依旧是张延雄。
在保州时张延雄便曾抵抗住那木罕的攻势,如今守着更大更坚固的城池,便能将许多战术布置开来。
他将四门火炮分别置于四面城墙的高处,使得元军根本无法使用回回砲攻城。
哪怕元军不管不顾,塞着马耳朵冲到城下,却还会踩到各种陷阱。面对这种情况,移相哥别无它法,只有用最简单的办法,即驱使民壮蚁附攻城。
八月十二日,元军在付出了无数性命之后,终于清光武遂城外的陷阱,使得民壮能够冲到城下.....
“轰!”
火炮又吐出一枚炮弹。
“不要放了!”有校将大喝着,指着城外让炮手停下来。
既是因为城中炮弹已经不多了,也是因为元军不再试图推进砲车。每次只能轰击一些民壮,还不如节省火炮,等着在更关键的时候用。火炮的声响一停,元军士气大振,竟又开始试图将回回砲往这边推了过来,且越推越近。
“将军,要不要轰了它?!”
“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对,元军像是在消耗我们。”“放箭!”
“猛火油柜!”
箭矢与烈火向城下泼洒而去,城头上的将领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却有些奇怪起来。
今天没看到太多的元军骑兵。
而隔着那密密麻麻、尸横遍地的战场,元军大营中,移相哥却没有在观战,而是在帐中对着地图布置着。
“我们已经攻过武遂城很多次了,每次到了快要攻下之时,张弘道都会领兵前来支援。”
“他今天也一定会来,不然我们就要攻下武遂城了。”
移相哥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那代表白沟河某一处,道:“故意在这里卖了个破绽,遇到唐军骑兵的时候,不要拆浮桥,直接撤。”
“大王英明,张弘道发现浮桥一定会派一支骑兵从白沟河绕到战场后方,分割我们的兵马。”
“武遂城下大部分都是民壮,他会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俘虏那些民壮。”“击败他。”移相哥干净利落道。
很快,有探马匆匆赶到禀道:“大王!发现唐军骑兵!”~~
“报!大帅,元军已完全包围了武遂城.....”
张弘道赶到武遂城附近时,听得战报,不由皱了皱眉头。
可以说北伐前期,元军都是在调整,等他们走出了贺兰山之败的阴霾开始反攻时,唐军却还有一半以上的主力兵马没有抵达。
对张弘道这一部兵马而言,如今正是最不好打的时候。
偏偏移相哥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停进攻。虽说唐军的防线布置得好,但一旦元军采用这种不惜伤亡的打法,还是让他们应付得身心俱疲。
“大帅!”
忽然有一支探马从西北方向赶来,禀道:“在北面发现一支元军想要渡河偷袭我们的后方。”
张弘道抬起望筒向远处望去,再次确认了元军主力并未参与攻城,遂下令道:“先击败他们!”
“喏。”
唐军骑兵迅速转向,赶到白沟河畔,果见元军骑兵正在渡河。张弘道果断下令半渡而击。
此时他看向那搭在河面上的浮桥,脑海中再想到武遂城外的元军分布,忽然便有了个计划。
下一刻,耳畔却传来一句低语。
“怕是有埋伏。”
张弘道转头一看,只见是张弘略已策马过来。他不由问道:“六郎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张弘略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过了一会,又道:“真的。”张弘道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派出探马往更北处打探,同时下令兵马不能追得太深。
不到半个时辰后,只见北面尘烟滚滚,有元军骑兵追着他的探马杀过来。
“射杀他们!”
张弘道此时已能完全确认移相哥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他入伏遂连忙后撤,转向武遂城。
只听得北面杀喊声大作,想必是移相哥见他不中计,干脆挥师杀出。
偌大的战场上,一边是五千骑唐军如长龙般袭卷向武遂城下的民壮,另一边是三万元军如海浪一般拍打过来。
“轰!”
城头上的炮火再次响起,轰然砸进元军的阵列之中.....~~
双方直杀到日落时分。
移相哥站上了望台,在落日下望着远处的战场。
“报!大王,我等晚了一步,没能成功埋伏张弘道,让他率军入城了。”“我看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移相哥并没有很生气,而是转向麾下的几名万户,道:“你们说,张弘道为什么只带这点兵马来?”
“因为怕我们绕过武遂城攻打保州?”
“不是保州。”
移相哥招了招手,让人将大地图拿上来,铺在望台上。这是一张中原的地图,中间画着的便是贺兰山脉。
夕阳下同,移相哥点了点保州西南方向,道:“我们的探马曾经在这里发现唐军在屯田。”
“大王想说什么?汉人就是喜欢种地。”“你说他们屯了多少田?”
“能有多少?”
几个蒙古万户不以为意对田亩之事毫不感兴趣。
唯有汉军将领贺仁杰道:“若是屯了田,现在该是收成的时候。”移相哥一愣,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额秀特,难怪唐军建这么多城垒,难怪张弘道这么小心,难怪他们就剩这么点人......”
“大王?”
“额秀特,和我打着仗,还在种地,该死的牛马一样的敌人。”移相哥怒骂了一句,再次看向地图,道:“山东的兵马为什么还没有去偷袭唐军?!”
“大王,这事我们不清楚。”
“给我马上派一支骑兵向东,沿沧州南下,迂回绕道到唐军后面。他们在收粮!他们一定在收粮,烧光他们!”
~~
武遂城头,张弘道捂着伤口,叹息了一声。“很担心吗?”张弘略上前问道。
“是在感慨我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弘道自嘲道:“还是我不如你啊。”“但你才是大帅,说明你比我强,眼光比我强。”
“那倒是。”
张弘略转头看向南面道:“这局面,五哥真不担心?”
“小事,再难的时候都都过去了。”张弘道恢复了镇定,道:“放心吧,会有援军来的。我虽然天赋不如你,但比你更了解陛下,了解我们大唐的将士。”
“希望如此。”
“真的,我就是凭这个当上大帅的。”张弘道大笑道:“打仗嘛,信任同袍兄弟们就够了,要什么天赋?”
张弘略不由也笑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拍了拍,他忽然想到若是九郎也能懂这些道理就好了.....
踏破贺兰山却
第1269章 燃烧
八月十三日。
一场攻城战方散,有怯薛军从北面进了元军大营,简短地向移相哥递了个消息。
“大汗要来?”移相哥有些诧异,问道:“为什么?”
“过两天就是汉人的中秋节,大汗希望能够安稳汉军的土气。”待听到是这个理由,移相哥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些许不屑的神情。
私下里,他向麾下的几个万户道:“大汗太过重视那些汉军了啊。”“就是说啊,汉军能打什么仗?”
“今年的那达慕大会可都还没办。”“我也想回草原上过查干萨日。”
帐中万户们的声音闷声闷气,抱怨不已。
移相哥道:“大汗这时候来,我们免不了还得多费些力气,明日一定要把武遂城攻下来。”
众将纷纷应了,就当是给忽必烈一个所谓的中秋礼了。~
八月十五,中秋。
九族白纛沿白沟河缓缓而行。
白纛下,忽必烈没有乘象舆,而是跨坐在战马上。神采奕奕,仿佛已得到了大捷报一般。
时至午后,兵马快要行到元军大营,缓缓停了下来。
有怯薛将领过来禀道:“大汗,那木罕大王在前面迎接你。”不一会儿,九斿白纛便进了元军大营。
元军士卒们不由欢呼。
汗帐也被安置在大营正中央。
忽必烈坐下之后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不悦之色,开口问道:“移相哥不来欢迎本汗吗?”
“父汗。”那木罕连忙道:“他说要攻下武遂城作为给父汗的礼物。”“是吗?”“他本已准备出营迎接,但就在不久前,勇士们已经攻上了武遂的城头。只差最后一点了,因此又回去督战。“
忽必烈不由赞道:“这才是草原上的英雄该有的样子!战功永远是给本汗最好的献礼。”
陛下圣明。”“为大汗而战!“
账中一众官员将领纷纷应道。
那木罕这才到一边站好,转头看去,发现阿合马居然也在随行官员之中,只是位置比较靠后。
察觉到了那木罕的目光,阿合马抬起头看了过来,露出了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
“北平王。”
忽听得一声唤,那木罕回过神,却见是刘秉忠正站那看向自己。“陛下此番来,已带来了造作局院造好的火炮,可需要运往城下攻城?”
“终于造出来了?”那木罕一愣,其后摇了摇头,道:“武遂城很快就要攻下来了。”
“那本汗便等移相哥的捷报了.......把马奶酒赐给将士们!”“传大汗旨意,赐马奶酒!”
很快,大营里便在准备着给将士们分发马奶酒,篝火也早早架起,开始烤羊。
不像中秋,却像是一场简单操办的那达慕大会。
这或许便是忽必烈想出来的,能够同时抚慰蒙古、汉军的办法,一举两得。
日影一点点西移。
篝火上的烤羊溢出了油脂,渐渐变得金黄。
汗帐之中,那木罕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聊些什么了,出帐篷向外看了一眼,招过一名士卒,道:“你到南面战场上告诉移相哥,若攻不下武遂城就尽快收兵回营。”
“是。”
那骑兵匆匆去了,那木罕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忽必烈想要当皇帝,因为草原上的臣民们对大汗有时真的太失礼了。
又等了许久,香味四溢的烤全羊已经有些焦了,被从架子上搬了下来。
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终于,有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报,大捷,大捷,移相哥大王攻下武遂城了!“捷报一路传入汗帐,接着营中再次响起了欢呼声。咚,咚咚......”
随看这鼓声,已有人开始唱歌,准备庆功,整座大营已是一片欢腾。
一
“大汗,移相哥大王赶回来向你报捷了。”
不一会儿,只见盔甲上沾满了血污的移相哥匆匆赶回帐中。“大汗,我让大汗久待,请大汗治我的罪。”
“本汗的神箭手回来了!”
忽必烈捧着马奶酒站起身来,到了移相哥面前一手扶着他,一手将酒递了过去,又赞道:“连本汗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反攻唐军。看来祖宗的基业还是得靠黄金家族的子孙来守啊。”
移相哥接过酒,一仰头便一口喝干,道:“谢大汗!”
忽必烈看向帐帘中,略略等了一会,却不见再有将士进来,便坐回了汗位,听移相哥票报武遂城一战的详情。
“我们已经围攻武遂城两个月了,战死了无数人才将唐军的火器耗尽。就在今天,勇士们三次攻下城头又被唐军赶下来..
忽必烈问道:“听说张弘道就在城里?”
“是的,张弘道带了五千骑兵支援,被我们的大军包围,只好逃入城中。但没有携带粮草、火器。所以今天看勇士们已经攻入城中,他便从南城突围了。”
“突围了?”
忽必烈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他对一城一地的得失根本不感兴趣。
移相哥把武遂城对元军的牵制作用说得再厉害,这里也是平阔的中原大地,武遂城也不是钓鱼城,不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他想要的是击败唐军的主力。
移相哥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道:“大汗,我有重要军情要说。“
很快,那张大地图又被摆开。
大汗请看,我发现唐军在这片地方屯田......”
移相哥的手指轻轻移动,最后道:“所以唐军兵力不足,失去了武逐城之后,只能收缩在保州城中。而且他们的粮草还没有运进城,我们围住保州,那些粮草就都是我们的。就算抢不到,也要烧光它们!”
急必烈那狭窄的眼睛中再次透出了赞赏之色。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拍看移相哥的背,吩咐将食物与酒端进来,他要奈自犒赏移相哥。
-武遂城。
城头上还摆看两门唐军留下的火炮。
有元军士卒正在摆弄看它,而更多人正在将尸体搬下去。“动作快些!”
他们的百夫长大声催促道:“再过一会儿,大汗赐的酒食就要送过来了,早点清理了战场,早点吃喝。”
众人不由大喜。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北面有火光过来,正是大汗赐的酒食到了。“勇士们都停一停。今夜是中秋,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大汗为你们庆功!”
“好!大汗万岁!”
欢声笑语之中,一众士卒领了酒食,往城中走去,寻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这是一座军镇,城周长不过八里。攻打的时候觉得难攻,一进来却发现除了军营什么都没有。
“也别找木柴了,我看这些唐军留下的火堆还能生火。”“行,就坐这里。”
有人用火石点燃了地上的火堆。
不一会儿,周围的火堆也都被点燃,暖融融的。“酒是浓的。”有土卒惊喜道。
“快,把酒囊给我。”“给你。”那士卒抛过酒囊,仰着头在地上躺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唱起歌来。
“我的心上人,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她酿的马奶酒,甜到了我心头。”有人跟着唱道。
周围都是移相哥的怯薛,渐渐地,所有人都加入了唱歌。
竟还有人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小小的马头琴,弹奏了起来。“她斟满马奶酒,高高举过头。”
“她的腰身摆动,丰满又娇羞。”簧火越来越亮。
有火星落下,火堆下的木炭也越来越红。“哦,干了这杯酒,干了这杯酒!”
最先开口唱歌的土卒接回了酒囊,张大嘴,仰起头,酒囊里却只剩下最后一滴酒。
他就那么仰着头,等那滴酒落入口中,脑海中依旧是那蒙古姑娘高举马奶酒腰身摆动的画面。
余光里看到有光芒炽亮。“轰!”
一双腿在火光中被炸碎。血光遮住了眼。
不等他反应过来,连他的身子也已被炸碎。“轰!”
城头上留下的火炮被震起,又落下,随着坍塌的城墙一起往下砸去,砸在尖叫的人群中,又被尘土掩盖。
“轰!”
城门被炸塌,将想要逃出城的士卒隔绝在城中。巨响不断,城楼摇摇晃晃,倒塌下来。
一顶顶帐篷已燃起了大火。
武遂城中一片大亮,恍如白昼.~
“打雷了?”
元军大营中,正在饮酒的那木罕耳朵一动。“你们听到了吗?怎么会打雷?”
移相哥站起身来,出了帐篷,抬头向天边望去。
他看到了南面有一片光亮,像是落下山的太阳已重新升起了。“那是......那是什么?”
心头浮起些不安感,移相哥忽然想到,攻下武遂城之后,因为急着回来觐见,有很多战后的事宜忘了安排。
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报!”
马蹄声踏破了这个夜色里的欢庆。一个狼狈的骑士匆匆赶入营中。“大王!大王!武遂城
武遂城整座城都被烧毁了!““我的勇士们......呢?”
那报信的骑士睁大了眼,满脸都是惶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移相哥大怒,也不先问过忽必烈,翻身便上了战马,一路出营,向南面的火光奔去。
路上有看到三三两两策马向北奔逃的元军。
但也只是三三两两,竟是连一支完整的十人队都没看到。而前方有种渐渐天亮的感觉,且越来越温暖。
终于,移相哥勒住马,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座陷在火中的城池,知道自己的两千怯薛与其他元军们是再也找不回了。
他的大汗就不该为了什么中秋节而忽然跑到前线来。烈火熊熊,仿佛要点亮中原大地。
南边的远处,也有人在驻马看着这漫天的火光。
既然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既然这里不再是边界之地,还要军城做什么?
不如一把火烧了。
第1270章 兵还不多
忽必烈眼中也有火光。
那是汗帐中燃烧着的簧火映在了他的瞳孔里。但当他移开眼,眼神还是十分平静。
“大汗,唐军烧毁武遂城,恰恰说明他们兵力吃紧,无法应付这么长的战线。”
站在地图前分析形势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的蒙古人。他名叫乃颜,是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的孙子。
自从塔察儿在贺兰山战死,其封地已由其子阿木鲁继承。
阿木鲁平庸且沉溺于酒色,这次忽必烈再次召各封地诸侯勤王,便由乃颜领兵前来。
乃颜今年才二十八岁,锐气十足,一双眼睛生得有些往上吊,给入一种极不好意的感觉。
“南面的保州,真定等等城池,唐军一定会守,再加上还要应付伯头、宋军、吐蕃,他们分散在各个城中的兵马一定不会多,”
“怎么确定?”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乃颜转头看了移相哥一眼,发现这位宗王阴沉着脸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于是自己答道:“如果移相哥大王猜得没错,唐军真的在中原屯田的话,可以再次派骑兵深入,抢他们的根草,看保州城还能派出多少兵马追击。”
“移相哥,你怎么看?”
被忽必烈点到了名字,移相哥才站出来道:“我之前已有很多次派兵南下了,很容易被唐军从各个城池出兵攻击。所以才让骑兵从沧州绕道。“
“不一样。”乃颜道:“这次,我们是为了反攻保州、斩杀张柔!”年轻人到底是更有锐气的。
移相哥目光看去,心道或许大汗要的就是乃颜这种锐气,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之前因为李瑕离开之后,元军一直在白沟战场增兵,张柔遂收缩防线,退回了保州。而随看武遂城的失守,保州城再次成为了前线。八月十六日,张府。
有急促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父亲父亲?
张柔睁开眼,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道:“进来吧。”
他老眼扫视了一圈,见案上还留着半块月饼正压在一封信纸上,拿起来一口便塞进口中。
一边嚼着,抬眼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十二部张弘毅。
“本想着大姐儿回来了,结果这中秋,连二姐儿也不在。“张柔喃喃了一句,才想起问道:“何事?”
父亲,不好了,五哥、六哥退回来了!“张弘毅慌慌张张道:“听说是武遂城失守了!”
张柔面色不变,而是拿起了案上的信纸,折好,收入怀中,道:“者五、老六到了?扶为父起来。”
张弘毅见他如此平静,只当他是年者糊涂了,忙道:“父亲,听说元军马上又要攻到保州来了,怎么办?”
张柔冷哼一声,道:“你既不愿管这些事,一心要去游山玩水,问什么问。”
“孩儿这不是......怕吗?“张弘毅倒也实诚。
张柔懒得再管这个废物儿子,出了屋门便将其赶开,一路往城北。只见张弘略正端着望筒向北望阵。
“五郎人呢?”
“在城楼上,孩儿扶父亲上去。”
登上城楼,只见张弘道身上裹看伤,正仰着头靠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脸色十分疲惫。
张柔伸脚便踹了他一下,道:“你倒还睡得着。为父快八十的人了,尚且比你有精神。”
“父亲。”“如何了?”
“探马回报,元军已经攻下来了。”
张柔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封纸,道:“自己看吧。”“是。”张弘道是在进了武逐城之后使得到了张柔的口信,但更详细的内容却还是在张柔收到的这封信里。
他看过之后,对于战事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有些讶异地腩喃了一句。
“来的是岳父?“八月二十日,
乃颜的兵马已抵保州城下。
“报!麻都里千户已率军绕过满城南下!”“保州城可有出兵?”
没有!”“
乃颜于是招过另一批探马,更仔细地问了一遍保州城头上的守军分布,最后自语道:“没错,唐军的兵力都收回去了守粮收粮了,保州没多少兵马。”
“大王,是否准备攻城?”
“急什么?等麻都里先抢到粮食。”乃颜下令道:“给我围住保州城,断了保州的补给。”
一
而在元军大营中,移相哥也在听探马的汇报。
他皱起了眉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张柔放出的假消息?为了骗我们退兵。”
“这就不知道了。”
此时移相哥手中拿的却是一封从东南方向送来的急信。
是他派往沧州的万户急派人传回来的,说是在文安具附近遇到了小股的唐军,有探马被袭击。
但移相哥觉得不太可能,唐军的兵力,防御保州一线尚且不够,怎么会派兵到东面去?
虽说东面自从李璮之乱后元军就没有安置太多兵马,但有伯颜在南面牵制,唐军不该能分出余力。
若是假消息的话.“大王!”账中忽听得一声喊。
移相哥预感到不对,起身出了大帐。营。”
只见一名怯薛匆匆跑来,指着南面道:“有骑兵…………骑兵…………归
此时已经能看到尘烟了。
若说骑兵归营本没什么可急的,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移相哥赶到南面望去,果然,望到的是一群残兵。
“大王!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有丟盔卸甲的骑兵冲到营边,连滚带爬跑上前,喊道:“至少五万唐军来了。”
“额秀特。”
移相哥上前,一把拎住这士卒的领子,叱道:“什么唐军来了?!哪支唐军有这么多人?!”
“张……张……”
听着那士卒艰难地说出一个汉姓,移相哥本以为会是张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张珏?你是说张珏?”
“大王,是张珏!我听到千夫长喊的就是张珏来了。”
移相哥眼睛一睡不由愕然。
他依旧不太明白,为什么张珏会出现在文安县附近。
如果是这样那…………伯顏呢?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他连忙赶往汗帐,要将这消息报给忽必烈。
半日之后,有快马从白沟大营狂奔而出。
“驾!”
“鸳!”
他们要把消息递去给乃颜。
“什么?!”
乃颜收到消息时已是次日,那双吊角眼一瞪,眼神中又是震惊又是凶狠。
“额秀特,这就是一见大汗就被擢为丞相的伯颜,废物,真是个废物。”
乃颜低声骂了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已经决定不能再围着保州了。
唐军故意瞒着南面大胜的消息,放弃武遂城,必定是为了引诱元军主力南下,各个歼灭。他才不要成为第一个落入陷阱的。
“派最快的探马,追上麻都里,告诉他别再深入了,给我撤回来!““是!”
很快,有元军骑兵飞马出了营地,绕过保州城向南面疾驰而去。保州西南方向百余里,有元军探马正驱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从这个位置远眺,能望到远处的官道上,有一支运粮的队伍正在赶路。
那探马望了好一会,下了山丘,驰过荒野,奔了数里,便见前方有一支元军骑兵正在休息。
“千户,发现了唐军辐重队!”
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麻都里张开了眼,道:“仔细说。”“至少有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麻袋.紧接着便是哨声响起。
一匹匹趴在地上的战马站起身来,而跨坐在上面的元军士卒仿佛与战马是一体的,无比灵活地操纵着马匹向南奔去。
铁蹄滚滚而来,渐渐看到了官道上正在运粮的队伍。“杀!”
元军呼啸起来,一边策马一边张开了弓箭。
然而,让他们诧异的是,那些运粮的民夫们却是不慌不忙,开始集结起来,还纷纷拿出了盾牌。
“列阵!”
与此同时,那些民夫还把什么东西射向空中,随着一声尖锐的响,空中炸开了一团红云。
“嗖嗖嗖嗖
箭雨袭下,元军已冲到了数十步之内。
而那些民夫们却已从独轮阵中抽出了武器。一支支弩被举起,扣下。
弩箭激射而出。“嗖嗖嗖.....”三和
膨!
马嘶声起,元军骑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
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那些民夫的阵列前,迎接他们的却是密布的长矛。
麻都里吃了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撤!“
他再次吹响了哨子,这次却是要撤退。“撇!后面的自己跟上!”
冲锋容易,撤退却难,好不容易才带着部分骑兵先行转向,麻都里立即向北逃去。
马蹄声急促,才转过前方一座名为孤山的小山。
忽然“嗖”地一支箭射来,正中麻都里前方的一名士卒。吁!
定眼一看,前方竟是有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骑兵赶来。与此同时,后面的唐军步卒也已追了上来。
“怎么这么快?”麻都里不由惊呼。
他再四下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一
“噗。”
一场小战事告落范学义一刀将那元军千户的首级砍下来。“挂起!”
他将首级抛给身后的郝狗儿,喘着气擦了擦脸上的血。将领,为什么不给他投降的机会?”郝狗儿问道。
“领兵入境来抢掳的,斩首以做效尤。”
范学义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大步地赶向前方那支骑兵,向那独眼的骑兵将领道:“多谢将军!”
“都是同袍,不用多谢。”对方开口却是浓重的甘肃口音,抱了抱拳又道:“西宁军统制,李丙。”
“奉义军统领,范学义,见过李统制。”
“出发吧,保州不远了。”“燕京不远了。”
“对。”李丙大笑,“燕京不远了
第1271章 怯懦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
天光初亮,保州张府内一座小院子里便响起了城叫声。“十二郎,十二郎.....元军退兵了!真的退兵了!“
张弘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去,嘟哈道:“財儿啊,小声些吧。”
名为财儿的婢子却犹在推着他的身子,道:“十二郎要到城头上去看吗?元军真退兵了。”
“不去。”张弘毅躲开了她的手,缩到了床的另一边。“阿郎已经去城楼上了,十二郎真不去吗?”
张弘毅打了个哈欠,自语道:“那我就更不去了,嫌挨的骂少吗?”财儿又问道:“十二郎是怎么知道元军一定会退兵的?这两天城里大家都可慌了。”
“我不知道啊,是父亲说的。”“那十二郎一点都不惊讶呢。”“因为我还没睡醒。”
财儿并没有离开屋子让张弘毅好好睡懒觉的意思,说着话已打开了窗户,开始打扫起来。
张弘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好万分无奈地坐起,用力打了个哈欠。
“十二郎,你真要去长安吗?“财儿扫着地又问道。
“倒也不一定是长安,听说临安也很不错。反正世道变了,以后大家族的日子不好过。大姐儿鼓励世侯子弟分家,我得做个表率。”
说起这个,张弘毅精神不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十二郎几时去啊?”
张弘毅抚着匣子,心想,等这些中统宝钞可以兑成大唐纸钞了便起行,嘴里则漫不经心地应道:“等二哥放出来,父亲也能安心些。”
“那还回来吗?可有好多熟识的人都在保州。”
“当然回来,但以后我就自立门户了,回来就是小住。”“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家。”张弘毅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道:“就是,我的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的钱归我自己管。父亲母亲兄长嫂嫂都不用管着我。在我家里呢,下人只要管我叫阿郎,十二郎多难听啊......我还要把我姨娘接过去。”
“那财儿也可以不叫财儿吗?”
张弘毅“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走吗?”财儿也是一愣问道:“十二郎不带财儿吗?”“我为何要带你?你是家里的丫环。”
哦。”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弘毅把匣子重新收好,洗漱之后换了一身衣服,自语道:“趁着这几日,去置办些特产,等到了长安发卖。”
转头一看,见财儿在院子里倒水回来,眼睛红通通的,一脸委屈,他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我又没欺负你。”
财儿嘴一扁,马上便哭了起来。
张弘毅登时警惕起来,道:“可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
“是,十二郎从来不欺负奴婢,怕让奴婢成了通房,往后留下个庶子来。只给奴婢起个难听的名字,招财进宝,然后.....呜呜......”
“唉。”
张弘毅叹了口气,显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来,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总比到了外面再找人划算......你可别哭了,等着,我去找母亲说带你一起走。”
财儿立即就不哭了,抬起头道:“十二郎,你可不亏,财儿也攒了不少钱。”
“呵呵,且早点把行李打包好,屋里就不要收拾了。没来由我小张家的人给大张家多干活
~
保州城外军鼓震天。
马蹄如雷踏得地面都微微晃动。
当远处唐军追击了元军一段距离之后再归城,便响起“万胜”的呼声。
“哈哈哈哈!”
张柔翻身下马,大刀、盔甲上都染着血迹。等张弘略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拨开。
“为父如何?可老当益壮?”“父亲并无老态。”
“哈哈,方才还斩杀了一个元军百夫长。”张柔道:“告诉五郎,再派快马联络张珏,约定时日共围元营。”
“五哥已经派人去了。”
“好,我们明日便拔营!”
张弘毅已在城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威风凛凛的张柔回来。“父亲。”
“又跑来做甚?看你这个样子。”
张弘毅低头一看,见自己穿得虽然朴素,但也干干净净,不知有何不妥。
他反而觉得父亲这一身金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该擦一擦了。
“孩儿想带些人手,方便在外照顾。母亲不敢作主,让孩儿来问父亲。”
“哼,老夫还没死,小畜牲便想着分家。”
张弘毅十分惶恐,忙要解释,道:“孩儿.....”
张柔手一抬,叹道:“不必多说,为父明白,世道变了。为父就是.......不太习惯。”
他转头看了看幼子,伸手在脑袋上摸了摸。“长这么高了?你最不像为父。”
“母亲说孩儿长得与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为父是说你没出息。”张柔摇了摇头,道:“你看为父,这一把岁数了尚思报效家国。”
“母亲想叫孩儿劝父亲别再上战场......”
“闭嘴!你回去告诉她,燕京这一仗我去定了。”
张弘毅道:“父亲,上次也说要攻燕京,这次又要攻......”
“你懂什么?战略上有退有进,兵家常事。”张柔骂道:“滚开,想自立门户便去想带谁便带,莫待在这碍眼。”
“孩儿告退。”
张柔看着幼子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没有自己那种虎狼一样的野心。
然而再转念一想,这或许没什么不好。
好比他自己上次立功心切,放言要为李瑕攻下燕京,实则却忘了南面还有伯颜。
当时还是李瑕亲自到拒马河畔与他详谈了一场,他才重新意识到,在战场上太急切就容易犯错。
至于这次,元军是真的别无支援了。
“燕京。”张柔喃喃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攻下燕京之后的情景不再是张家权势滔天扶张文静登上后位,他都到这个年纪了,再想那些确实太远。
这次,他看到的是青史上的文字。
也该给这辈子求一个盖棺定论了…………
白沟,元军大营。
汗帐之中仿佛有一朵乌云,压得每个人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若仔细一找,就发现那乌云并不是在上空,而是在忽必烈的脸上。
身为大汗,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威严给臣下施加压力,逼压着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臣以为,张珏并不会西进与张柔合兵。”
此时站在地图前分析的人又换成了刘秉忠。
忽必烈不信任汉臣,但往往到了危急之时,他又会想起这些足智多谋的汉臣。
只见刘秉忠在地图的东面划了一条线,道:“他会直接攻打大都,甚至是…………居庸关。”
忽必烈在听到张珏要直接攻打燕京时就已不悦,而“居庸关”三字一出,则是让帐中的蒙古宗亲、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议论纷纷。
“绝对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
“如果居庸关丢了,我们就只能穿过燕山的小道回
草原了。”
突然,“嘭”的一声,却是忽必烈拍案怒喝,道:“谁告诉你们本汗要退回草原了?!”
众人俱惊,不敢多言。忽必烈怒气汹涌,冷眼环顾着他们。
“仗都还没开始打,只听说敌人有可能要攻打一个关城,你们就吓成这样?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移相哥连忙道:“大汗,我们是说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因为居庸关一丢,草原上的援兵想要来支援,也就十分不易了。”
忽必烈沉着脸,看着帐中一个个臣下都感到害怕了,方才看向刘秉忠,示意其继续说。
“张柔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大汗决战,他此时出兵北上,为的是拖住大汗,好让张珏继续北上,绕到大汗后方,形成关门......之势。”
刘秉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给出建议,因为他相信帐中不缺给建议的人。果然。
“大汗,退回大都吧?”
“大汗,我认为该先退回去击败张珏.....”
听着这些声音,忽必烈首先想到的是营中还有两门火炮。那是随他的兵马南下,用来攻打保州城的。
现在一炮未发,若真退了,那就只剩燕京孤城可守,彻底落入下风。
忽必烈不愿如此。
他闭上眼想像着,若是父祖辈在此,会怎么做?
野狐岭一战,金军近五十万大军遍布野狐岭长城,成吉思汗集中十万兵马集中攻打金军大营,大胜,金军伤亡二十余万,余众逃散。
是役,蒙古骑兵全部下马步战,木华黎亲自冲锋在前。也许,该亲率骑兵南下寻找李瑕决战。
不再畏惧那些炮火、坚城,该到了像父祖辈一样以勇猛平天下的时候了。
但,忽必烈心里又清楚,野孤岭一战时,金军主帅有那样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可笑错误,换作是他来指挥也能轻易大胜。
如今所面对的敌人,已不是那个腐朽不堪的金王朝。而大蒙古国,还有木华黎吗?
张珏才更像木华黎。
再不退守,一旦让张珏先抵达燕京,甚至居庸关。到那时,丢掉的就不仅仅是中原了。“传本汗的旨意。”忽必烈开口道,“大军北上,寻找张珏主力,歼灭他们。”
“大汗英明!”“
转眼间,又看到了那张地图。在中原已只剩下一座孤城。
但真正让忽必烈感到难受的并非是只剩下孤城这个结果,而是连一场真正的血战都没有便退到孤城。
他很意外地发现麾下那些以勇猛著称的勇士们是那么懦弱。
仔细一想,他们有马匹、有广袤的草原,又为何要为了他而血战?黄金家族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应该说,它早就结束了,只是忽必烈现在才发现......
第1272章 燕云
开封行宫。
殿中散落着许多文书,李瑕独坐在案边看看地图,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显然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隐隐还有丝熟悉的香味飘到鼻尖。
接着,赵衿便搂住了他的腰,问道:“在想什么?”“知道燕云十六州在哪吗?”
赵衿愣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玩闹的兴致,有些不安地应道:“不不知道。”
“嗯?真不知?”
赵衿已老实到前面来,站在旁边向地图上看去,低声道:“以前虽总能听到人说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可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是哪十六州。”“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真心想收复吧。”
李瑕也懒得就此再讨论宋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临安离燕云还是太远了。
“陛下。”赵衿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收复了几个州了?”“算时间,该有两个了。”
“两个?”
赵衿十分惊讶,道:“我们都打到那么北了,怎么只有两个吗?”“如果张珏行进顺利,该是已收复了瀛州、莫州。”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也就是河间府,以及任邱、莫亭县一带。”
他手指上移,又沉吟道:“若是忽必烈继续收缩兵力,或许张柔此时已进入了涿州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们才刚刚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赵衿看向地图上燕京附近,疑惑道:“它们都在哪里啊?”
“居庸关以东七个。”李瑕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而山西以北与草原交界这一带,则是九个。”
他画的这一片地方,北至张家口,南至雁门关,西至河套,东至居庸关。
“原来是这里。”赵衿颇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燕云十六州在河北,原来更多在山西。你为什么在看这个?我是说,现在不是要攻下燕京吗。”
“相比而言,燕京更多的是象征,是忽必烈头上的王冠,而这一带才是要被扼住的脖子。”
“嗯......好难懂啊。”
“你看,这上面是广袤的草原,这里是燕京,而燕山挡在这里。从草原到燕京最好走、同时也最好守的路在哪里?“
“啊,明白了。所以燕云十六州这么重要?”
“若非中原丢了燕云十六州,岂能这般轻易地受辱三百余年?”赵衿目光看去,渐渐看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他根据前线的情报以及各地的物资粮草情况,在地图上各个大股的或小股的兵马到了何处,物资与伤亡情况如何,再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对局势做判断。
比如一张雁门关的地图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还贴着几张关于双方将领的情报。
她想要多帮些忙,但懂的事实在太少.......这才想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哦,你让我写给舅舅的信写好了。”
李瑕接了,放在案边,准备一会遣人送去。赵衿问道:“能招降他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就当是多给他一个选择吧.一
如今贾似道还没有从川蜀撤军,至少李瑕还没收到消息。不过李瑕认为宋军已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了。
之前他分析局势,认为到了三方僵持的阶段,大家都像是紧绷的弦,就看谁先犯错,谁的弦先绷断了。
于是,李瑕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即回来坐镇开封这个像是棋盘天元的位置。
结果最先绷裂的果然还是宋廷。
吕文焕一缩头,宋朝廷马上就乱了,内斗、求和,“嘣”的一声,贾似道的弦先断了。
而忽必烈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就
是寄望于宋军帮忙牵制,受此影响,单独面对李瑕便处于下风,只能再缩。
到了这个阶段李瑕所求的则是不给忽必烈翻身的机会。那么,这个阶段的关键就在于这山西北部,晋翼蒙三省交汇之处。李瑕不仅要让张弘道、张珏这两支主力都北上,还需要刘元礼一路破雁门关、居庸关,彻底对忽必烈形成包围。
对着地图思索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李瑕招过林子。不一会儿,林子进了殿。
“陛下,这是今日送达的军情。”“聂仲由有战报传来吗?”
林子道:“还未收到。”
李瑕略略沉吟,道:“派快马传旨给他,再告诉他,朕需要他保证元军不能偷袭关中的同时,还要他从北面渡过黄河,拿下云州、朔州等地,助刘元礼破雁门关。”
一
九月初一,居庸关。
一队骑兵在傍晚时赶进了关城。
为首的爱不花身披着华贵的皮裘,器宇轩昂,登上了城楼向东望去,目光向往。
“大王,可以用饭了。”月乃合过来提醒道。
爱不花抬手一指,道:“明日早早出关,天黑前能到大都吗?也不知公主从开平到了大都没有。”
月乃合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就算不亲自到大都,大汗也一定会把公主送到汪古部的。”
“怎么会?”爱不花道,“过去的两年里,我多少次请求大汗,他都没有同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月乃合道:“大王该知道,局势是像水一样在变化的。自从唐军攻破了太原以来,大汗对待汪古部的态度就已经起了变化,大王难道没有察觉吗?”
“这是好事,不是吗?”
“臣反而不认为这是好事。当唐军攻到雁门关,就代表着包括山西世侯在内,别的兵马已经不能够守卫燕云十六州,大汗更加需要汪古部的牧民们上战场。而经过了这几场大败大王还能剩下多少牧民?”
爱不花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是成吉思汗的外孙,是大汗的女婿。越是危难的关头,越应该为大汗分忧。”
月乃合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即使如此,大王也不该去大都,可以留在阴山,为大汗守卫退路。如果大汗被汉人击败了,向北走燕山的路太窄了,只有走居庸关才是最好的退路......而这里,现在需要依靠汪古部来守卫。”
“你是什么意思?”
“这种情况下,大汗应该把月烈公主送到草原上与大王成婚,而不是让大王到大都去。”
爱不花不悦,问道:“你是让我逼迫大汗?”月乃合脸色为难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再说了。“爱不花却已喝令了一声,转身离开。一
九月初二。燕京,大都新城。
忽必烈这次回来,没有再宿在金中都大宁宫,而是迁到了新建好的大都城。
大都的城墙与宫城城墙虽然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宫殿都还没有完工,忽必烈也不嫌弃,直接支起他的汗帐。
不得不说的是,元军骑兵的行军速度还是快于唐军。忽必烈赶到之际,张珏堪堪行军到安墟附近。
两军探马相遇,先锋兵马稍稍交战之后,张珏就地扎营,作固守之态,不愿与元军马上决战。
对此,忽必烈警惕起来。他没有立即派出大军去强攻张珏大营,因为他已预料到唐军是在等待更多的兵力。
但唐军在河北已快要聚集十万兵马了。“这里!”
地图被铺开,忽必烈目光敏锐地一扫,马上便点了点一个地方。雁门关。
“传本汗的命令给
大同兵马都元帅按竺迩,让他马上回防雁门关......“”
忽必烈下达这些命令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问题,即大蒙古国以往太宽纵各个兀鲁思了,使得他不像李瑕那样可以对麾下的元帅如臂使指。
当年蒙古攻金,这些汪古部的将领望风而降。现在谁知他们会不会对李瑕也望风而降?
正思忖着这些,有怯薛士卒禀道:“陛下,爱不花大王到了。”忽必烈一听不由放心了些,知道至少汪古部的首领“暂时”还没有倒戈之心……
第1273章 墙头草
抵达了元大都之后,爱不花跑马围着这座新建的都城绕了一圈,为它的雄伟而感慨不已。
“比哈拉和林还要大,这是当今世上最壮观的城池!”随在他身边的月乃合抬头看了看,反而是叹了一口气。
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这一口气叹得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口中冒出的白气。
爱不花道:“记得昔木土脑儿一战吗?阿里不哥差点就要攻到开平城,但大汗还是击败了他。这次也是一样的。你看,能建造这样一座巨城的大汗,什么敌人不能战胜?”
“大王,你忘了贺兰山之战了吗?”“别说了,我是黄金家族的人。”
爱不花转过头,有些严厉地警告了月乃合一句。“是。”
“进城吧。”
马蹄踏过结着霜的草地,月乃合转过头,向南望了一眼。他没有看到唐军,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兵临城下的气氛。而就在城楼上,忽必烈正亲自在看爱不花带来的兵马。望筒将画面拉近,一名骑兵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两边的头发扎成了辫子,作牧民打扮,并没有披甲,只有背上挂着一把小弓。
忽必烈稍稍移动望筒,确定没有看到马上有挂着弯刀。
又看了一会只见爱不花带来的兵马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年老的牧民。
“本汗听说,李瑕那边征兵,盔甲武器甚至粮饷,都是统一发放的。”
随侍在一边的刘秉忠应道:“以前中原施行府兵制时,武器马匹亦是自备,能节省大量军费,但前提在于府兵有田地家财。眼下大元的难处在于连年战乱、百姓贫困。”
“你觉得本汗该怎么办?”
“重用汉军。”刘秉忠道:“如今蒙古兵马卖掉牛羊、妻子,自备武器前来参战,打了胜仗却得不到战利品,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战意。但陛下可以用土地作为战利品奖赏汉军。故而说,行汉法才能让陛下战胜李瑕..
忽必烈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过了一会,挥了挥手,示意刘秉忠退下。
过了一会,那木罕赶了过来。
“父汗,我已经把爱不花安排好了,告诉他晚些来赴宴。”
说到这里,那木罕流露出了一丝冷笑之意,又道:“还有一件事,爱不花麾下有个怯薛说,月乃合时常劝爱不花投降李瑕
夜幕降下。
篝火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马奶酒被斟满,那木罕一饮而尽,打着酒嗝道:“谁说唐军胜了?胡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向南面一指,道:“那些汉人世侯,信不过!爱不花抬着头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后面的话。
“就这么简单。”那木罕道:“眼前的局面,就只是因为汉人世侯背叛了。而大蒙古国的铁骑还没开始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大。”
“我知道是这样,进城前我还说,大汗会像击败阿里不哥一样击败李瑕。”
那木罕笑道:“但不能再信任汉人了。”
爱不花举起酒杯,道:“只有我们黄金家族才可以信任。”
那木罕微微愣了一下,大笑着点头,又道:“父汗说了,就在这个月底让你与月烈完婚,到时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那木罕再次点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就安心准备婚礼,汪古部的兵马就交给我来指挥。”
这次换作是爱不花一愣,道:“我希望能与唐军再打一仗,洗刷在贺兰山的耻辱,为大汗立下功劳。”
那木罕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捧着酒走到爱不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不是要夺你的权,都说了,是想让你能安心成婚。”
......
酒宴过后,爱不花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悦。他离开了帐篷,翻身上马,与月乃合并辔而行,道:“那木罕好像没有那么信任我了。”
既然到了大都,月乃合反而不再劝什么,安慰道:“也许是汉人世侯们的倒戈,让大汗有些警惕了。”
“可我不是世候!”
前方忽然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跑过。
爱不花连忙一拉缰绳,止住战马。
“咴!”
一声马嘶,月乃合跨下的战马不知为何却是忽然发了疯,猛地向前窜去。
“拉住他!”
刹那间,月乃合便已被那疯马带得不见了人影。
爱不花连忙带人追上去,追了一会,远远便听“嘭”的一声巨响,其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吓了一跳,赶上前一看,只见月乃合已摔在地上。
“月乃合!”
拿火把一照,赫然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却是从月乃合后脑勺流出来的,而其整张脸也被撞烂了,整个鼻梁骨都已碎裂,半张脸都凹陷进去血肉模糊。
爱不花转过头,侧耳倾听,像是还能听到那远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两名骑士牵着一匹空马绕过空旷的大都城,把带血的狼牙棒往地上
一丢,重新回到那木罕的帐篷中。
“大王,办好了。”
那木罕点点头,喃喃道:“你们说,汪古部的阿剌忽失归附成吉思汗,却还保留着自己的领地、权力…………那和汉人世侯有什么区别?”
“汪古部不是汉人。”
“我看他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你看中原有几个农夫会吟诗?会给自己起个字号的?额秀特。”
“大王,那样要不要把爱不花也杀了?”
古部。”
“杀他做什么?”那木罕摇头,“等月烈嫁过去了,父汗自然能控制汪古部。“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爱不花称自己是黄金家族,只觉得十分可笑。
阿刺海别吉收养的孩子,也敢自称成吉思汗的外孙?一
雁门关以南,唐军大营。
天下有小雪粒飘落,营中显得有些安静。
因天气突然转冷,唐军士卒大多都在帐篷里待着。“大帅!”
有士卒匆匆赶到望楼,向刘元礼禀道:“祝将军来了,带了辎重来了!“
“好,棉甲带了没有?!”“这还不知。”
刘元礼道:“我去迎一迎他。”“刘元帅,我已经到了!”
只听得望楼下一声大喊,之后脚步声传来,祝成已跑上了望楼。
他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刘元帅辎重已在卸了,让末将看看雁门关吧。”
“别把我这望楼踩塌了就行,棉甲有没有?”
“有!没等刘元帅催,陛下已经命人把棉甲送到太原了。”刘元礼大喜,道:“好!太好了!”
祝成眺望着远山,道:“娘的,元军也会守关。”“就是以前守雁门关的金军。”
“金国都亡了三十多年了。”
“也算是世侯。”刘元礼抬手一指,道:“野孤岭一战之前,三州和周边的豪强联络金军主帅完颜承裕,说愿为前驱和耳目,完颜承裕却只顾盘问退路怎么走。诸豪强失望而归,遂转投了蒙军,成了草原上最早的一批世侯,多是汪古部人。之后便是云、朔的豪帅附蒙。”
祝成道:“金国也是废物。”
刘元礼道:“我大军进军仓促,未带辎重,抵达雁门关时天气忽然转冷。如今棉甲到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刘帅可有把握,可需要太原再派些援兵?”
刘元礼抬了抬手,道:“易公兵力本就不多,还要镇守山西诸城,不必调了。”
说着,他微微有些感慨,道:“元军守雁门关的主将叫刘恩,其父原本是金军将军,后领部降于蒙军,刘恩这人与我同祖,我已派人联络他。”
“能劝降他?”
“蒙古灭金时,其父能款附蒙古,如今大唐灭元,他为何不能归附大唐?“
刘元礼性格沉稳,因此攻山西这一路而来虽未有大战,但取山西的速度并不慢,且伤亡最小,缴获最多。
他认为刘恩只要能看得清天下形势,就该放弃继续当世侯的妄想。“不过都是些墙头草,风向变了,该倒了。”
“大帅,雁门关上有动静!”
刘元礼抬起望筒,只见有元军士卒正在向这边挥动旗帜。他身子往前倾了些,希望看清是不是刘恩要投降。
然而,那些元军却是将一颗头颅挂了起来,向这边摇晃着,示威。看那头颅,正是刘元礼派去的使节。
“娘的!有眼无珠,找死!”刘元礼大怒,转身便下了望楼。
“传令下去,既然棉甲到了,明日攻城!”~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雁门关上空已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然而,关城上却没有多少积雪。
只有不停流出的滚烫鲜血,以及一具具战死的尸体。“轰!”
城墙忽然响起剧烈的颠动。“怎么回事?!”
“唐军用火药炸塌了东面一段“堵上去!”
刘恩大怒,连忙又把兵马堵过去。结果却听得士卒们的喊声越来越慌。
“唐军攻上城头了!”
“把他们赶下去!”刘恩下令道:“放火!”“放火!”
东段城头上突然窜窜起了一道火墙,将那些登上城头的唐军士卒裹入火中燃烧,却也将元军来不及逃的伤者袭卷其中。
正此时,却有士卒匆匆找到刘恩。“元帅,元帅,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刘恩大喜,问道:“谁来了?”“看旗号,是大同总管元帅。”
“我亲自去迎,给我守好城!”
刘恩匆匆赶到北城,望了好一会,果然见大同元帅按竺迩率骑兵赶到城下。
双方吆喝了几句,刘恩便下令道:“快,打开北面城门!”
他知道按竺迩之前奉命从延安偷袭关中,如今能赶回来支援,显然是因为攻关中失败了。
于他而言却不是坏事。
只要能守住雁门关,大不了就是重演辽、宋的旧事,他依旧能在关外当小诸侯。
“刘元帅。”
随着城门打开,一列列骑兵策马而入,其后便是白发白须的汪古部元帅按竺迩。
刘恩连忙迎上,道:“大帅来得正好,唐军攻城正急,还请大帅出城击之。”
“出城可以。”按竺迩道:“但得向刘元帅借样东西。”“借什么?不如等打完仗再说?”
“现在就借。”
随着按竺迩这一句话,已有骑兵赶到刘恩面前,忽然抽刀便砍。“噗!”
血柱激射而出,刘恩的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按竺迩抬头向城南看去,隐隐见到了城头上有眼熟的盔甲,不由心道:“还好来得早,若再晚些,唐军就要破城了......“
第1274章 入冬
开封城北,黄河边。
“若要更省钱的办法,该问问兄长才行..
李瑕正在听郭弘敬说话,忽见林子匆匆赶过来。
一般而言,若非紧急军情,林子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报信,李瑕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怕不是哪里打了场大败仗。
坐等战报,其实远比在战场上时更让人心情忐忑。
“陛下。”林子赶上前,却是一抱拳,道:“聂哥哥的战报到了。”“终于到了。”
诸路军中,聂仲由是进展最缓慢的一部。如今张弘道、张珏都快兵抵燕京城下了,聂仲由却一直在延安没有太多动静。
但此时李瑕看了那信件,却是十分诧异。“聂仲由可有派人来?”
“有,陛下现在就见吗?”“现在就见......”
聂仲由派来的是个遂宁人,操着一口川蜀口音,让李瑕感到有些亲切。
“末将蒋水石,见过陛下。”“蒋金石是你何人?”
“是末将的兄长。”
“朕记得他,嘉陵江斩史枢那一战,他很英勇。”
稍聊了两句之后,李瑕问道:“你们能确定按竺迩是真心归附?”“大帅不确定。”
“说说招降的详情。”
“大帅增援延安府时,按竺迩已驻兵于城北,然大帅苦等两月,也并未见元军攻城。直到按竺迩派了信使见大帅,说是他现在已经控制了他的兵马,因此敢与大帅联络,请大帅容他静观天下变局...
李瑕一边听着,一边从林子手里接过按竺迩的情报。
按竺迩是云州人,其父是金国的群牧使,即养马官,却在野孤岭一战之前,就驱赶着所有牧马投奔了成吉思汗;其母虽是金人,却与赵良弼是同族,汉化为赵姓。总而言之,这人出身于汪古部中的大家族,读书、目光长远,也是能两边倒的墙头草。
“但后来,按竺迩忽然偷袭了我们。“蒋水石还在详述着,道:“那是今年三月,他以为我们已经放松了对他的防备,偷偷派兵想要向西绕到灵台道进攻关中,但大帅一直保持着警惕,伏击了元军一次,大胜。没多久,按竺迩又说想要归附,大帅不敢信他,让他拿出诚意来。之后我军攻占太原的消息传来,他便称要献云州、朔州..
一
燕京城,团河大营。
这里位于燕京城南五十里。
帐篷中,那木罕与乃颜正在喝酒暖身子。
“其实汪古部与汉人世侯没有区别,也可能背叛黄金家族。”“所以大汗让我们接手爱不花的兵马?”
“也因为他不会打仗,贺兰山之战时,他让父汗太失望了。”“就让他好好当黄金家族的驸马吧。”
“说到这个。”那木罕笑道:“他真把自己当成阿刺海别吉的亲儿子了。”
乃颜举杯与那木罕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真正能让大汗信得过的人,还是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黄金家族子孙。”
“你不是一直想要吞并高丽吗?父汗答应了。”
“真的?”说到这事,乃颜当即便来了兴趣,道:“我听说高丽有臣子叛乱了?”
“是,那王谌不就是因此留在大都吗?”那木罕道:“等击败了李瑕,你便带他领兵进入高丽平叛,再利用他掌握高丽好了。”
“但我还听说王谌想当大汗的驸马?”
“先安他的心罢了。”那木罕道:“记住,你可以有鲁兀思,但前提是打败李瑕。”
乃颜点点头,道:“我知道。”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等到身上暖和了,那木罕便道:“走吧,去整编爱不花带来的牧民吧,我先挑?”
“你先挑。”乃颜淡淡应了一句。有怯薛士卒掀开账帘。
只见面这会儿工夫,外面的积雪已经又厚了不少。“雪真大啊。”
“冬天来得早,这是好事。“那木罕道:“唐军不耐寒,肯定要等开春了才能再进攻,三四个月,足够我们击败他们。”
“那些南方人要冻死了,该去偷袭他们。”“很快就会有机会的。”
此时大营里,那木罕麾下的万户已经从汪古部的兵马中挑选出了一万人。
其实也不难,让各个百户过去,看到壮年的、披甲的便喊出来就可以。
至于剩下的,则归乃颜指挥。
保州一战,乃颜损失了一些兵力,这是忽必烈对他的补偿。
然则,当乃颜走进营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一个或太老或太小的牧民,盔甲武器也不足。
他心中不由冷笑,嘲笑拖雷家族的没落。“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正在绑弓弦的少年牧民抬起头,答道:“努桑哈。”“多大了?”乃颜又问道。
“十二岁。”
“站起来让我看看,有马背高吗?”“有!”
那少年唰地便站了起来。
乃颜又问道:“为什么出征?你是被强征来的吗?”
“不是。”努桑哈道:“我阿布是英雄,他战死了,羊群也卖掉了,额吉没有吃的,只能到别人的帐篷里给我讨吃的。我要上战场抢到战利品,养我的额吉。”
乃颜用手掌拍了拍努桑哈的头,道:“听着,你还很弱小,我们都很弱小。但终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到草原,让你牛羊成群,为真正的大汗效忠吧,孩子。”
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年轻的东道宗王那双吊角眼里闪动的是野心勃勃的目光。
......
这日年少的战士努桑哈得到了一副皮甲,入夜了他也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
帐篷里很冷不过他不怕冷,阴山以北比这里冷得多,这让他憧憬着以后的战功累累,过上很好的生活。
此时在他想来,什么千夫长、万夫长也没多大了不起的。突然,他睁开眼坐起。
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鸣咽。是号角声。
努桑哈倏然站起,拿起他的弓就冲出了帐篷。然而,没有人教他该去哪,该怎么打仗。
他目光看去,大部分的士卒都还没起来,或许也像他一样茫然。“敌袭!敌袭!”
终于,大营里有了除号角之外的动静。
努桑哈于是向着喊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准备要立下战功
前方忽然传来了惨叫声,是一队元军士卒溃败了,疯狂地向这边跑。
努桑哈已举起了弓,却不能射向他们,才打算让开嘭的一声整个人已被那些溃兵撞倒在地。
“啊!”
小腿被人踩了一脚,剧痛。
他就地一滚,抱着小腿忍着不哭,便听到一连串的惨叫。“噗噗噗噗......”
忽然有血泼了他一脸,瞬间有许多人倒在地上。
他认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怕死人,因为从小就宰杀牛羊但这一刻感受是不同的。
那种恐惧涌上来,不是凭他以为自己能克服就真的能克服。身后是整齐的马蹄声,还有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汉语的吆喝。努桑哈顿时忘了立功,吓得转头就跑。
無”
前方有雪泥溅起,有帐篷呼地一下便起火。火光中有士卒尖叫着逃了出来,一团大乱。努桑哈被拦住了去路,只好到处乱窜。
“杀!”
突然,汉语的怒叱声传来。
他转头一看,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骑士的身影,手中的长柄大斧高扬,显然一挥下就要将他斩成两段。
努桑哈被那杀气吓呆了。
他的弓也早已掉了,只好闭上眼,大哭。然而,忽然一声哨响传来。
那马蹄声从他身边飞快掠过,他被撞倒在地。但还活着。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哭声释放心中的害怕,良久才敢抬起头来,却见整片营地都是血与火,但动静正在变小。
这只是唐军开始进攻燕京的第一次出击,也许是为了表明他们并不打算等到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