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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45章 插曲

    保州帅府胡同与莲花大街的交界处,竟还有一间小茶馆还在开张。

    茶馆中却没什么客人,只在二楼雅间坐着个面色腊黄、看起来病秧秧的中年男子。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默默看着长街上那些忙碌的人们,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直到有人走进了茶馆,无声地走上了台阶,进了雅间,道:“听说二郎养病多日,今日却有好雅兴出来喝茶。”

    “林司使怎来了?”张弘基回过头笑着打了招呼,亲手为林子斟了茶。

    林子也不客气,落了座,端起茶杯一口喝了,又拿起一旁的水壶咕噜噜灌了进去。

    他们真正见面的次数不多,不过因为军情司在河北的活动多得张弘基的帮助,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前些日子张弘基还拜托了林子一桩私事....其实是问了元严的近况。

    当时林子便将元严北上的日程说了。不想,却成了今日的尴尬。

    犹豫了一会,林子道:“我方才从莲池行宫那边过来,见到了元尚书的车驾往书院方向去了。她应该是不会过来。”

    张弘基似不经意地向窗外又看了一眼,道:“让林司使见笑了我虽想见故人一面,其实也不全然。在家中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也好。”

    “是,透透气也好。”林子点头不已。

    “林司使有心了,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张弘基十分洒脱地笑了笑,道:“以茶代酒敬林司使一杯。”

    “真说起来,是我该敬你一杯,这几年若不是二郎出手,军情司在河北立不了足。”

    林子说过,身子往前稍稍倾了些,又道:“不过,今日我过来,除了此事,还有另一桩事要说。”

    张弘基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郑重,有些讶然,道:“何事?”

    “就在不久前,城中有批蒙元余孽被清理掉了,此事本已告一段落。只是,其中有人招供说,令弟十一郎与此事有涉。”

    张弘基一听便皱了眉,待听过了具体情形,他不由问道:“他会如何?”

    “不好说,若放在宋国,这是潜通敌国的大罪。”

    “能否向陛下求个情?张家毕竟是.....”

    “陛下执法向来一视同仁。”林子连忙抬手,略略沉吟之后又道:“看在你我交情上,我提醒一句,让十一郎去自首,至少不会牵联张家。”

    “那十一郎?”

    “如何说呢,此事证据确凿,开脱是开脱不了的。越快自首,越好保他的命。”林子沉吟着,又道:“到现在,都被我查出来了,已有些晚了。”

    张弘基本就腊黄的脸色愈发暗沉,苦笑道:“这就是我养病不出的原因,这一大家子人,事情太多了。”

    林子再提醒道:“二郎尽快劝他自首吧。”“好.....只是家父年事已高,若得知此事难免要怒气伤身。能否再缓我三四日,待家父随军离开保州,再让十一郎自首。”

    林子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道:“那我再为二郎把此事压上几日,二郎尽快吧。”

    “多谢。”

    林子不敢久留,匆匆便离开了茶楼。

    以他的性情,本是不会事先向张弘基透露风声,而是直接拿人的。

    只不过此事背后的一些隐情他也了解,认为这属于忽必烈利用张弘范挑拨张、董两家内斗的余波,因此提个醒,给张家一个机会,把事情平息了。

    ~~

    三日后,唐军以张柔、张弘道为统帅,领五万兵马先行,逼向武遂城。

    移相哥才刚刚退回来,却没能带回那些辛苦运输到保州攻城的回回砲与攻城器械,败军的士气又低,仅仅一轮交战,便退往涿州。

    于是唐军越过白沟,继续向涿州逼近。

    不算当年童贯买回燕京那一次,这是宋辽澶渊之盟以后,汉人王朝兵马头一次越过宋辽边界。

    而在保州城,后续攻往燕京的兵力还在集结。

    校场上的尘土飞扬,却盖不住士卒们建功立业的兴奋。

    每有一个队伍列队完毕,便会响起一句大声呼喝。

    “第七指挥第五队,全员到齐!”“第六队!”

    “

    听着这些吆喝声,张弘庆从校场旁走过,一路进到自己的军帐中,待见到张弘基在其中,他微微一愣,却不给好脸色。

    “二哥怎么来了?”

    张弘基脸色愈发显得萎靡,问道:“你生我气了?”

    “是。”张弘庆直言不讳,道:“若非二哥拦着让我晚几日再出征,我已随父亲立下功劳了。”

    “那你可知我为何拦你?”

    “你是病秧子,我是残废,你想留我与你一起。”

    不得不说,张弘庆的汉语进步得很快,说话虽还有蒙古语的腔调,却已颇为流利。

    张弘基道:“你做了什么?不记得了?”

    张弘庆一愣,惊疑不定起来,道:“我听不懂二哥在说什么。”

    此时远处又响起了将士们的呼喝。

    在军帐中的两人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振奋。

    张弘基叹息一声,站起身,看向外面,道:“一统大业就在眼前你看他们,众志成城,壮志激昂。而张家何苦因你一人昏了头而受连累?”

    张弘庆彻底变了脸色,惊道:“二哥?你·....”

    “皇亲国戚不当,你却想造反?!”“我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瞒得住吗?!”

    被张弘基大吼一声,张弘庆吓呆了。

    他六神无主地退后两步,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二哥想要怎样?”“你去向陛下请罪吧。”

    “不,我会死的。”张弘庆断然拒绝,摇头不已,道:“我告诉你现在不少人就盯着张家,想拿张家一个错处,好等利用完我们之后削我们的势。此事会被人大作文章的。”

    “你还知道,那当时为何敢犯这种糊涂?!”

    “那我怎么办?我像你们吗?你们都与陛下亲近,你们都了解局势。我呢?能知道什么?我是质子!一辈子听到的都是大蒙古国天下无敌,我没甚至还没完全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就被你们用刀架在脖子上降了,我怎么可能有底?而我又做什么了?他们找到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才从草原回来,太茫然了,有罪吗?”

    张弘基抬手就给了弟弟一巴掌,叱道:“说的什么东西。”

    张弘庆想反抗,但仅有一只手却没能反抗得了,不由红了眼,吼道:“我为张家付出了多少,结果就我成了一个废人,凭什么?”

    “你付出了多少?何不问问你活在这种乱世为何还能锦衣玉食?”

    “有本事你当这个质子试试啊?!”

    张弘基抬起手,又是一巴掌抽在了张弘庆脸上.....

    ~~

    次日,莲池行宫。

    李瑕还在询问北上兵马的进展,却有近侍匆匆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于是李瑕抬了抬手,暂止了堂上的商议,转到另一个堂中,招了张弘基、林子来见。“拜见陛下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

    张弘基一进堂便立即跪下,头抵在地上,俯地不动。

    李瑕稍有些叹息,看向林子。

    林子也连忙跪下,道:“臣也有罪。”

    张弘基连忙道:“罪在臣一人,请陛下重惩。”

    “这么说,你放了张弘庆了?”“禀陛下,是。”

    “你是占仗着自己之前有功劳,认为能扛得过这罪过,因此放了他?”

    “臣.....”张弘基本想否认,想了想却是应道:“臣确实有这么想过。”

    “那凡是为国立过功劳者都仗着丹书铁券而无视法纪,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

    “臣有愧,请陛下重惩!”

    张弘基说罢,等了许久,却不见李瑕说话。

    他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很平淡,但隐隐透着些不高兴。

    张弘基愈发惭愧,又道:“陛下国事繁重,驱胡虏之大业将成之际,却还要为臣的过错烦忧,臣对不起陛下。”

    “国事家事,哪有清静的时候?正是因为眼前是关键之时,一点小事也得慎重处置,以免酿成祸事。”李瑕道:“朕处置你,你服气否?”“臣服气。”

    “你是否会认为,朕为了高家,或说为了平衡,而故意打压张家?”

    “臣绝不敢作此想。”

    “你不敢作此想?”李瑕突然一拍椅子,叱道:“犯猎的时候为何不考虑旁人是否会做此想?!”

    张弘基一惊,连忙又磕了个头,道:“臣......考虑不周,大错特错。”

    李瑕却已很快平息了怒气,挥了挥手,道:“包庇亲友,交大理寺议罪吧。”

    事实上,张家这个案子若有人要严办,通敌罪也能定得出来,因此李瑕特意说了一句,以包庇罪治张弘基。

    “陛下。”林子上前道:“此事是我没办妥。”“你说得不错,之所以有此事,根源在忽必烈让张弘范杀人表忠。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朕要削世侯之权。”

    既然刘家、董家、史家归附时都被削了兵权,到了张家,李瑕当然也要削权。

    但一则张柔威望过高,二则战事一直在进行,还包括其它种种原因,使得张家眼下看来实力远超别的世侯。

    因此张家这边已有人感到权力丧失的不安了。还有不少朝臣认为该继续削弱张家。

    比如,张弘庆有不满,而董文用认为自己略施小计对付张家符合李瑕的利益。

    这才是此事背后发生的深层原因。

    “权力要削、功劳要赏、内斗要消。河北新附,终究得把这些遗留的麻烦处理好。”

    李瑕本是急着取燕京,遇到这样的事自是有些烦。

    然而转念一想,本就是越接近成功之时越容易出这样的小岔子。

    还有,一直以来忽必烈、贾似道所遇到的这类麻烦只会更多、更棘手,一个要考量汉臣的忠心,一个要担负大宋三百年的腐朽....

第1246章 直言

    一间颇为干净、敞亮的牢房中,张弘基正看着书,忽察觉到了动静,转头一看,不由一愣。

    许多年未见,元严不再像少女似的俏丽,已成了一个颇有威严的女相公。

    “你难得肯来看我?”张弘基笑了笑,显得很自在,“看来还是要落难了,才能博你一顾。”

    “本是张贵妃想过来,但身份不方便,托我来看看你。”

    “我让她失望了?”

    “没有。”元严道:“她说张家近来风头太盛,惹了不少别的世侯不满,压一压也好。只是辛苦了陛下,一举一动世人都看着,既不能太纵容,又不好太严苛。”

    张弘基苦笑,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此事若传到父亲耳里.....”

    “陛下与贵妃已提前北上涿州,亲自与张老元帅说此事。”

    “那十一弟?”“没找到他。”

    张弘基遂点了点头,道:“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这人夙来是心软。”

    “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当年你为何看不上我。”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了。”元严道,“若一定要说原因,该是张家太显赫了。”

    “我这人,太优柔寡断,每次都临阵退缩,办不成事。”张弘基道,“近日我仔细想来,事事都是如此。原本是想劝十一郎自首的,他几句话我便心软了。想到之前忽必烈派人来保州,我太软弱,让全家被押往了燕京,这才有了后面这些事。既然是因我而起,怎好让十一郎负罪?”

    “你是这般想的?”

    张弘基苦笑,又道:“当年向你提亲也是,你不过是一句'不许纤尘落画堂',我便吓得退缩了。其后十数年,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是再厚脸皮些,是否会不同?”

    “四五十岁的人了,何必再想这些?”“也是。”张弘基叹道。

    他目光落处依旧觉得元严很漂亮,那是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素雅、恬静。

    于是他想开口说几句心里话。

    这次附归大唐,他想过再向她提一次亲。

    但还没开口,他又想到自己是个年近五旬的病秧子,没有几年可活,何必再让她当回寡妇。

    两人便沉默下来了。

    过了一会,元严道:“还有一句话劝你....这世道,家族很重要,或许还重于王命。但,

    张家太大了,不如分家吧?”

    张弘基苦笑,道:“我们兄弟若敢提分家,父亲定打杀了我们。”

    “家族太大,麻烦也多,你才终日闭门养病不是吗?”

    “你倒是懂我。”

    “此事,贵妃已与十二郎悄悄说过,本打算待天下平定之后再与张老元帅提。今日你既遇到麻烦,便提前与你说声,往后你帮着劝一劝。”

    张弘基叹道:“父亲怎可能答应分家?他还想着让张家.....”

    “富贵至极吗?。”

    张弘基微微一滞,道:“我不是这意思。”“我也不便多劝你,那.....告辞了。”

    元严行了礼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微微迟疑着,还是又说了一句。

    “当年拒了你的提亲,真不是因看不上你。我是怕活在高门大户里,凡事不得自由。你们家大业大,固然富贵荣华,但也活得太累了。想想九郎、十一郎,还有你,落到最后,几桩事是为了自己?”

    她声音很温柔,语态却很坚决。像当年拒绝他一样。

    张弘基愣在了那里,直到元严的身影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是啊。”他自语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被叫'二郎',能有什么风采.....”

    ~~涿州。

    这里是上古轩辕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的战场,也被称为涿鹿。

    如今这里也是燕京的最后一道屏障,因此移相哥的大军退到这里之后便没有继续后退,而是开始与唐军交战。

    自从唐军开始北伐以来,越是接近燕京的地方,元军的防御准备做得越充分。

    加上元军的战略纵深已经没有了,必须开始正面抵御了,因此到了涿州之后开始打得尤为顽强。

    张柔是极富经验的老将,一场试探性的交锋之后,便开始在北拒马河附近安营下寨,等待后续兵马。

    此时的唐军士气高昂,张柔亦是振奋,时常在账中教导张弘道、张弘略几句。

    “你莫以为这一战能速胜,忽必烈一直在收拢兵力,等的就是拖垮我们,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但太原一战后,我们才是能拖垮他们的一方。包围燕京,切断元军联络,收复河南、山东全境,到最后,胜的必是我们,哈哈哈.....”

    但到了四月二十一日,一则消息传来,本是振奋不已的张柔听罢,却是被气得卧病不起。

    “什么孽障?皇亲国戚不当,还想回漠北放牛是吗?给我将他拿回来,我亲自打杀了他!”

    “父亲息怒,他是质子当久了,分不清好歹。”张弘略连忙上前扶着张柔,劝道:“父亲不必为此气坏了身子。”

    张柔已瞪目大骂道:“便当这孽障成了蒙人的儿子,老二这个庸碌之辈又误我大事!”

    “父亲,不至于,不至于.....””

    张柔还想再骂,一口气却没能上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柔再睁眼,只见帐篷里坐着一人,定眼一瞧,竟是张文静。

    “你怎么来了?”

    他不由讶异,想起身,却被张文静怪罪的眼神看了一眼。

    “父亲就躺着吧。”

    “真是.....贵妃来了?我还以为是作梦。”“怎么?爹现在眼里只有贵妃,没有女儿了是吗?”

    张柔苦笑,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张文静道:“这次回家,倒觉得爹不像以前那般疼女儿了。”

    “胡说什么。”张柔忙道,“为父忙里忙外,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

    张柔又不答了,道:“你不怪我就好,前阵子在燕京,我常想起那年你与我说看中陛下了时的话。不得不说,你眼光比为父好,好得太多了.....当年若不是为父犯糊涂,这皇后的位置你丢不了,你怪为父吗?”

    张文静听到前半段便有些感触,眼眶微微发红。待听到后面,却是不停摇头。

    “爹,女儿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

    “我知道,我也不是说这个。”张柔赔笑了一下,道:“我只是说.....我这个当爹的,误了你。”

    “没有。”

    张文静抹了抹眼睛,回答得很利落。她眼睛还有些红,却没再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儿这辈子该有的都拼了命握住了,该没有的便不是女儿的。”

    “谁说的?命里有没有,现在看还早。”

    “回过头想那些年,以我的身份、以爹的处境,最后我还能与陛下成了眷侣,已是难得,我没想求更多,更不会怪爹。”

    张柔叹息不已,道:“你不明白,十年间有太多机会,是爹没把握住。”

    “爹,别想什么机会了可以吗?我已经得到了够多了,我现在只怕失去。”

    “你不必管,为父心里都有数。”

    张柔在女儿面前不像在儿子们面前时那般强横,语气软柔了不少又道:“心里都有数的。”

    张文静沉默了许久,道:“这次,二哥与十一郎出了事,我们父女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爹

    这般卖命,便是为了把女儿扶上后位吗?”

    “傻孩子为父都是近八旬的人了.....”张柔说着,话锋一转,还是道:“能做的,只能是让你几个兄弟多立战功,压着高家,以待来日。”

    “除此之外呢?你还做了什么?”

    “做不了什么,也不宜做什么。”张柔道,“时日还长,要做的无非是得陛下欢心,不出纰漏。”

    “但二哥与十一郎出纰漏了。爹可想过,若张家权势越大,一旦出纰漏就越危险。”

    “下次不会了,我只管报国立功,不会再有.....”

    “女儿不想要。”张文静十分疲倦地摇了摇头,道:“女儿一直盼着的是保州收复之后家人和和美美的,不想要什么后位。”

    “该是你的。”

    “爹知道九哥是怎么死的吗?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十一哥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也是因为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张家的男儿们该有的'总是太多,那就始终不知道满足,早晚会家破人亡......”

    “咳咳.....咳咳.....”

    张柔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是说,九郎的死......该怪我,十一郎有今日,也该怪我,是吗?”

    “爹,女儿不是这意思.....”

    张文静眼中不由泪珠直落,这次却是抹也抹不掉。

    忽然,有人掀帘进来。

    张文静转头见是李瑕,愈发委屈。

    张柔起身一看,则是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浮起惊惧之意。

    李瑕走上前,搂着张文静拍了拍她的背,道:“我与你爹聊聊吧。”

    “好。”

    张文静应了,起身离开。

    张柔愈发不安,忙想要行礼。李瑕却扶住了他。

    “张公不必如此,我们开诚布公聊聊,可好?”

    “老臣.....好。”

    “方才你与文静说的,我都听到了。”

    李瑕话到这里,张柔眼睛一睁,差点又要晕过去。

    而李瑕却又接着道:“先把这些问题聊清楚也好,至少比过了五年十年真发生了什么时再聊要好。我一向不介意把丑话说在前面。放心,我没有要怪张家的意思。一开始说清楚,也是为了保护张家。”

    张柔这才心下稍安,道:“老臣糊涂。”

    李瑕斟酌着道:“先说些难听的,夺后位的心思收起来。你当年死活不同意文静嫁我,是高氏与我相扶相持度过最难的岁月。现在争后

    位,没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问这个问题的语速很慢。

    张柔知道,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对李瑕的承诺。

    活了这一辈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不讲情面的人。

    但就是这种直接,让张柔没有办法狡辩。“是。”

    他只能这么答道。

    “那好。”李瑕问道:“往后我们不争了?可好?”

    张柔愣了一下,心想,这种大事,就这么问一下有用吗?问一句,就保证以后没有后位之争吗?

    然而李瑕目光炯炯,就是要张柔一个承诺.....

第1247章 未来之事

    帐中,李瑕坐在榻边,张柔则是躺着,这情景不太像君臣,更像是晚辈在探望病中的长辈。

    张柔却不敢以长辈自居,以请罪的口吻道:“陛下这般问,老臣惶恐之至。老臣从未因给贵妃争后位而做过什么......”

    他是真的惶恐。

    这次张十一郎犯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叛国,但往小了说却可以一笑置之。

    换作是在大蒙古国,以张十一郎行事之隐秘,根本就不可能被查出来。比如,这数十年张家做过的类似这样的事多了,汗廷根本就不太管;而换作是在宋国,则根本不敢接纳张家这种地方诸侯的投效,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瑕则显得有些叫真,明明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偏要在这攻打燕京的重要时刻法办张十一郎。这不应该,有可能是故意借机削张家之权。

    “不必惶恐。”李瑕仿佛能看穿张柔的心思,道:“我来,不是为了设计套你的话以打压张家。恰恰相反,我是来安你的心。”

    “老臣愚钝。”

    “十一郎犯了事,我本可以当没发生过。可这样反而会害了张家。是,现在在攻打燕京,张家有大用,那就把事情含糊过去,等往后有人将此事捅出来,到时张家如何自处?”

    李瑕眼神颇为诚恳,又道:“你们刚刚归附,我得在最开始就把我的原则与你们说清楚,告诉你们哪些底线不能碰,这个王朝的法规不容践踏。如此,君臣才能长久和睦。”

    张柔有些呆滞。

    他没有想过李瑕是这样一个......仿佛没有城府的人。

    不像是一个君王。

    李瑕不是忽必烈,不是蒙哥、窝阔台,也不是南面的赵昀、赵禥。

    他如果是个普通人,这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很犯忌讳。

    但他本就不是普通人他始终是他。

    “陛下对二郎、十一郎的处置,老臣绝无微言。”

    “好,这是朕对你的第一个承诺,对他们秉公处置,不借机牵连张家。放心吧,十一郎罪本就不重。”李瑕道:“朕还承诺你,不搞制衡那一套,不会借董家来平衡张家,也不怕谁功高盖主。朕问你我们不争可好,首先,朕就不会故意让臣子内斗......天下还很大。”

    张柔道:“老臣应该是明白陛下的意思,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觉得我太天真了?”李瑕笑了一下。他毕竟是张柔的女婿,一笑便让张柔觉得有些亲切,但也有可能是错觉。

    “是老臣不习惯。”张柔道,“老臣还是初次侍奉陛下这般如此坦荡的君王。”

    “朕治下也是第一次有张家这么大的门阀,确实也需要彼此磨合。”李瑕道,“不磨合好,一上来就自以为合拍、火急火燎地出击,是会出乱子的。”

    “那老臣也说几句心里话。”

    张柔放松了许多,声音也缓慢下来。

    “老臣今年七十八,这身子自己清楚,怕是活不了两年了,到时闭了眼,挂念的就是这些子孙。可惜,太晚才归顺陛下,没能为陛下立下太多功劳。正是不安于此,老臣才想着多立功,反倒疏忽了管教那几个不肖子。”

    李瑕问道:“立了功劳就能安心了吗?”

    张柔还没来得及回答,李瑕已拍了拍他的肩。

    “以前是乱世,宋、辽、金、蒙在这片地方杀得血流成河,你们要结寨才能自保,永远都觉得不安。”

    最后这两个字说到张柔心里,他叹道:“是啊,不安啊。”

    “金国腐朽,贾瑀要杀你,你不安,降了蒙元,眼看他们肆意屠城,眼看李璮身死族灭,你还是不安。从地方豪强到世侯,再到皇亲国戚,你依旧不安。如今想着为女儿谋一个后位,往后想着为孙儿谋一个储位,你就安心了吗?”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无妨,难得有机会,你我且当谈心。”李瑕道:“张家若真要争这个后位、储位,等过几年,你到闭目时只会更惶恐。因为你不知道在你去世之后,子孙后代面对的是大福还是大祸。”

    张柔再次睁大了眼,有些惧意。

    李瑕也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早了。问题在于张柔的年纪摆在这里,最多也就这一两年了。

    把这些话在张柔在世时聊清楚,既是为这个老人在最后的晚年能安下心来,也是希望他能对儿孙们耳提面命,有所训诫。未雨绸缪,让这个王朝的未来再少些祸事。

    “你的不安,并非是因为张家的权势不够大、站的位置不够高,而是因为你一辈子活在动荡里。而这份动荡,正是朕要改变的。”李瑕以笃定的口吻总结道:“现在,世道开始变了。”

    他当然不能以这几句话就说服一个人放弃野心,总之是告诉一个门阀该怎么在他的王朝生存。

    对方做不做得到另说,他先说清楚。

    “在这个新的世道,不需要门户越高才能越安心,而该是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

    张柔听了这句话,初时觉得很简单,仔细一想,才能隐隐感到这句话所形容的王朝该是怎样的强盛太平。

    只要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仅要海晏河清,治安良好,还得要能吃饱饭。对于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而言,还得要君主宽仁、政局清明。

    “陛下,这.....做得到吗?”“朕会一直向着它去做。”

    张柔目光看去,看着李瑕年轻的面容,对这种朝气感到羡慕不已。

    他大概有些了解李瑕的志向了。

    “听陛下这么说,老臣安心了许多。”

    李瑕又拍了拍张柔的被子,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莫再为他们操心了。这么说吧....我今年二十八。还很年轻,什么猜忌、制衡、争储等等全都不需要,我们这个新王朝要实现的是更恢宏的伟业。”

    张柔听着听着,渐渐有些呆愣住了,最后喃喃道:“是啊,老臣一开始真的不习惯。”他在忽必烈治下待得太久了,一直觉得忽必烈是明君。

    但其实,这辈子真的花了太多太多时间去保全家族,再保全文人、书籍,推动汉法,而在最后这些年又全是在身为汉臣不被信任的岌岌可危中度过。

    这些,差点耗尽了张柔的心神。

    所以他在刚归附李瑕的这段日子,虽然做了很多,但本质上还是以侍奉忽必烈的方式在侍奉李瑕。

    “慢慢会习惯的。”李瑕道:“朕希望你奋力报国不是为门户私计,而是为了你自己心中的志向,恢复中原、恢复汉制,相信你心中必有此念。朕还希望你的儿子们往后也能够封狼居胥,开疆扩土,希望往后青史提到你们,提到的是你们为文章传承、为河朔生灵、为中华之兴复的所作所为,流芳百世。”

    张柔愣了愣,喃喃道:“老臣.....惭愧。”李瑕道,“朕也很惭愧,不能给张家一个卫子夫,却盼张家出卫青、霍去病。但这正是朕今日承诺要给你张家的,不猜忌、也不纵容,能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只当一时显赫的外戚。”

    “!”

    话说到这一步,不论张柔心中作何感想,至少明面上已是感触不已。

    他撑着身子坐起,执了一礼,郑重道:“老臣答应陛下往后不争了!老臣不愿作高门大阀,只愿作陛下的坦荡忠臣。”

    “那朕就记住张家的承诺了。”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虽说承诺不能保证所有事,但对李瑕而言,已将该告诫的都告诫了,往后张家若犯了他的底线,无非是言出法随,勿谓言之不预。给张家的多了也好、少了也罢,总之大势已成,浪潮滚滚而过,顺则昌、逆则亡。

    张柔则是已经很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去猜这个皇帝的心思,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怎么让子孙辈在这个新王朝安身立命下去,这点确实让他心安。

    至少他在晚年的这段时间里,身上的担子、心里的压力会小很多。

    ~~

    李瑕才出了帐篷,张文静便迎了过来。两人躲开周围的侍卫,低声交谈。

    “怎么样了?”

    “放心,没有把你爹气晕。”“这样的事,很棘手吧?”

    李瑕想了想,摇头道:“其实只是看起来很麻烦,真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了。你爹就算生气了,以后就会知道我性格就是这样。”

    这句话显然有很大的玩笑成分在,张文静于是笑了起来。

    “爹一定很惊讶,你是这样的皇帝吧?”“哪样?”

    “嗯.....总是挑破那些心照不宣,不畏惧、不回避。”张文静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遇到什么事都直接面对它,勇敢、坚定。”

    “我看你是想说情商低。”“情商?”

    两人又聊了一会,李瑕去处理军务,张文静则转进帐篷去看张柔。

    只见张柔已坐了起来,正在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精神反而好了许多。“爹莫不是还不死心?”

    “陛下都直白地告诉我了,岂还能不死心?至少,不是为父这代人能操心的事了。”张柔叹息道,“为父是在想陛下承诺不猜忌张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怎就......”

    “怎就觉得松快了不少?”张文静怪罪道:“只因原本你太紧张了。”

    “十余年过去,还是看不透陛下啊。”

    “他当然不会让人轻易看透。”张文静重新坐下,语态已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候,“爹,你还没夸过女儿眼光好。”

    “若能再活十年便好了.......为父没夸过吗?”张柔笑了笑抚须道:“方才便夸过了吧?”

    张文静摇头,道:“那不算,重新夸。”

    “哈哈,好好好,我家大姐儿慧眼如炬、慧眼如炬.....”

第1248章 后方

    一片极大的乌云远远飘来,盖住了太阳。涿州像是要下雨了。

    从城中最高的城楼向南望去,远远能望到唐军的大营。

    那木罕与移相哥正在观阵。

    “唐军每日都在增兵,且李瑕已经抵达拒马河大营。奇怪的是,这几日还未开始攻城。”

    “李瑕当然不急,得了太原的存粮之后,越往后对他越有利。”

    “不一定吧?别忘了南面还有宋国、吐蕃的兵马在攻打他。”

    移相哥摇了摇头,道:“说不准南边是什么情形,但我如果是李瑕,肯定会一边包围着燕京一边收拾山东,切断我们与伯颜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燕京的兵马也疲惫了,他才会做最后的进攻。”

    那木罕心想,这些宗王说的很有道理,但打起仗来总是输。

    “父汗已经派人去接管山东了,并且命令伯颜尽快破坏李瑕的后方.....””

    移相哥听着这些,用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像是很努力想看清楚在唐军的后方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说它的后方不稳了,李瑕却始终不为所动。

    “知道吗?我心里急得,恨不得替李瑕做撤军的决定了。”

    正在侃侃而谈的那木罕一愣,道:“可惜你不是他。”

    ~~夔州。

    从城头向南面的长江看去,能看到宋军旌旗密布的水师。

    宋军围着夔州城已攻了有三个月,但这种地势下手段确实不多。

    这一段江水虽然没有三峡那么险,但两岸地势并不开阔惟一的开阔处就是夔州城,建着城墙,城头上摆着火炮等各种防御器械。

    宋军的兵力首先就不好摆开,大部分只能在战船上向城头放箭,又不太敢凑近,以免被火炮击沉。

    再加上江水湍急,稳住船只不退都不容易。

    偶尔也有小股宋军在下游登岸,试图偷袭州城,只是唐军早有防备。

    因此,宋军对待夔州的战略,主要还是希望围困到城中粮尽,招降守将张起岩。

    五月初三,贾似道再次派人劝说。

    双方已形成了某种默契,只要张起岩不杀使者,这日宋军便不会强攻。故而使者每次都能平安地乘小舟抵达夔州城下,与张起岩对话。

    “张将军,我数日没来了,今日来是有大消息要告诉你。”

    喊声传到了城头,并无回应。

    然而,张起岩就在城垛中拿望筒看着城下,看到了这次来的宋使是姚訔。

    只听姚訔又喊道:“张将军,万州转运副使胡淮孝已经杀了守将孙贵,复归大宋了!”

    城上,张起岩眯了眯眼,透出些惊疑之色。

    万州位于夔州的上游,若万州已然失守,夔州基本就可以说是守不住了。

    张起岩大喊道:“我会信你吗?!”

    姚訔喊道:“将军不信我,不如让胡淮孝登城告诉你,可好?!”

    只见小舟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向城头挥手不已。

    张起岩本以为那是个船夫,转过望筒向其脸上看了一眼。

    他与胡淮孝虽只见过廖廖数面,此时却不得不惊讶地承认,竟还真是他。

    姚訔又道:“请将军让我们登城,降与不降无妨,为城中百姓计,容我等将详情相述!”

    张起岩担心万州局势,沉思了好一会之后,作了决定。

    “放下吊篮!带他们上来!”~~

    江心的一艘战船上,贾似道与一众官员正远远看着吊篮从城头降下、载人登城的情形。

    待到那两个黑影攀上城头,诸官员们不由抚手而笑,议论起来。

    “不容易啊,张起岩终于是松了口,愿与我们的人当面相谈了。”

    “关心则乱,他心系万州,当然会有此决定。”

    “若说只因好奇,我看不尽然吧?围城数月,夔州城粮草将尽,这是事实。据前几日那些俘虏所言,月底便已将一日的粮分两日吃了。”

    “不错,守夔州之叛军面有饥色,张起岩归降,该是就在这几日了。”

    “哪怕他暂时还未有归附之心,今日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早晚是要归附的。”

    “有了这座大城,我军才算是在川蜀有了可以立足之地,转运兵力与粮草就方便了。”

    “

    贾似道听着这些,难得没觉得不耐烦。在他看来,张起岩早该降了。

    都被完全封锁、包围,对外音讯断绝了,不降还能等着有援军突破密密麻麻的大宋水师支援吗?

    偏偏张起岩比预想中多守了两个月,导致现在的局面已有些难看了。

    比如,临安数次发诏询问可否在川蜀就地

    取粮,朝廷可以给纸钞和籴,因为真的无力这样不断运粮入蜀了。

    然而贾似道一座大城都未攻下,如何就地取粮?

    他觉得自己的压力比张起岩还大。“平章公。”

    “说。”

    “苏刘义派人禀平章公,说上游水路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廖莹中道:“一是,有十余艘往万州去的小船没有回来,二是,有些碎木漂下来.....”

    贾似道抬手止了止,走到一旁,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猜测?”

    “这,学生也不清楚。”

    “夏贵呢?”贾似道又道:“夏贵如何说?”

    “平章公,苏刘义是越过了夏元帅,直接向平章公汇报了此事。他还说.....”

    说到这里,廖莹中有些犹豫,想到毕竟是军情,才继续道:“这已是前日的消息,因胡应雷阻挠苏刘义见夏元帅,只好报到平章公这里。”

    贾似道有些不耐烦地扫了远处一眼。“又是何事?”

    “学生亦不清楚,胡应雷参苏刘义谎报战功....."

    只听到这里,贾似道大抵已猜到是何事。

    他近来十分器重苏刘义,因此升了苏刘义的官,如此一来便有从两淮来的兵马归属其统率,胡应雷便是其中一个将领。

    胡应雷是夏贵的女婿,或许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反正不太听苏刘义管束,双方起了龃龉。

    “娘的,每天都在解决这些麻烦.....”

    这次便是胡应雷仗着身份阻挠苏刘义的军务,贾似道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见今日战事不急,遂道:“让夏贵来见我。”

    “是。”

    很快便有小舟去载夏贵过来。

    夏贵已七十一岁了,许是因入川以后有些水土不服,走路有些颤颤巍巍。

    见其如此作态,贾似道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天真了,以为苏刘义是吕家军出身,分一点夏贵的兵权,不至于让这老家伙介意。

    如今看来,吕文德既死,夏贵又独镇一方久了,哪还容得下旁人来分他的兵权?

    当然,大宋一直以文抑武,有贾似道压着,夏贵也没办法,但多少也会表露出些不满来——“老夫大老远跑来随你平叛,你却重用苏刘义不提拔我几个儿子?”

    想明了这点,贾似道不由心中暗骂。

    “娘的,这几年,地方武夫是越来越跋扈了。”

    然而,他脸上却露出了洒脱的笑容,迎了

    夏贵,就着天气先攀谈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试探....

    ~~

    “平章公怎么没个反应?是不是再请些船只来增援?”

    “别急,再等等吧。”

    在长江上游一个名叫八担沱的小湾边,苏刘义正在督促船只将他的士卒运到岸边。

    他打算率两千人,只带十日干粮,从这里走陆路,翻山越岭去攻打上游的云安县。

    但夏贵似乎并不太支持他这个计划,认为他的计划太冒险了,该等劝降了夔州城,大军有了立足之地再徐图上游。

    之所以说“似乎”,因胡应雷是这般说的。苏刘义看来,那只要等夏贵支持这个计划就可以了。

    “听说是夔州城快要投降了,也许是这个时候,他们不想节外生枝.....”

    正与副将聊着,突然有士卒大喊了一声。“将军!快看!”

    苏刘义抬头一看,只见北面不远的高山上,有士卒不断挥舞着旗帜。

    “不好,有唐军,他们果然发现我们了。”此时,苏刘义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偷袭上游的计划要失败了。

    然而负责眺望的士卒从高山跑下来,报的却是更麻烦的事。

    “唐军的船只!从上游下来了,速度很快!”

    “多少人?”

    “船只不多,大小船只大概两百余艘。”

    苏刘义并不慌乱,因为对此事也有过设想。

    宋军毕竟包围了夔州这么久,唐军有援军也很正常。

    甚至现在才来,其实比苏刘义预想中晚了很多。晚到前段时间,他们已断言唐军在上游兵力不足,防备都松懈了些....

    此时苏刘义心中便隐隐浮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唐军了解夔州存粮的数量,故意现在才来。

    “快,你乘小船到下游去报信唐军援军来了。”

    “喏。”

    “你们也去,让我们的船只设防。”

    苏刘义接连吩咐过,之后大喝道:“其余人上船!随我拦截唐军!”

    “将军不可,唐军顺游而来,我们这里却只有才登岸的两千人,战船....."

    “别废话,阻一阻他们!”

    苏刘义已离开大军有好几日了,对如今夔州附近的大宋水师是什么状态不甚清楚。

    他不担心这点唐军水师能击败宋军,只担心万一让其入援夔州,那平章公之前的心血便

    全要作废了。

    “快,上船!”

    风助水势,水借风威。

    很快,用眼睛便能望到江面上有战船迅速驶来,速度极快。

    苏刘义还在登船,目光看去,心中暗暗惊讶唐军竟然有这样操舷技术了得的水师。

    要知道这样的水势很容易翻船。

    他眯眼看去,见到的是一杆“张”字将旗,既不是张弘道,却不知是什么无名之辈..

第1249章 顺水之舟

    “用力划桨!”“把水栅栏拉开!”“放箭!”

    宋军士卒在一片呼喊声中做着迎击唐军的准备,并将一艘艘船只从岸边驶向江心。

    没过多久,已能看到从上游迅速漂下来的唐军船只。

    “唐军的船小,挡住!”

    马上便有宋军士卒抬着削得尖利的大木桩往船舷上固定。

    他们这边大多是运兵船,自己倒不觉得船大,但此时与唐军一对比,马上便有了信心。“放箭!”

    箭矢逆风射去,轻飘飘落在唐军战船前。只一轮之后,双方的距离已被迅速拉近。“嘭。”

    先是那薄弱的水栅栏被撞开,宋军士卒们已固定好了树桩,纷纷跑开,准备迎接撞击。

    在他们眼里,唐军那些小船就像是小舢舨。

    “来了!”

    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有一名正在甲板上跑着的士卒回过头,仓促间见到了唐军战船的舷上包着的铁片....

    “嘭!”

    运兵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果然是承受住了那小舢板的撞击。

    木头断裂的声音咯吱咯吱,应该是唐军的小船撞到了那些尖木桩从而裂开了。

    “他们碎了吗?”“弄死他们。”

    士卒们纷纷执弓向船舷奔去,一探头,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削尖的木桩已被撞歪,包着铁皮的唐军小船像一只匕首正卡在运兵船的船舷里,有唐军士卒正撑着长篙要将它拔出来。

    而他们的运兵船已经被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猛火油柜!”

    宋军校将们大喊道,督促着士卒们用火烧那些唐军战船。

    可惜他们自己的船已经开始缓缓下沉了,士卒们已顾不上放火,慌乱地向后退去。

    “嘭!”

    不远处,又是几艘唐军战船撞在了一旁的运兵船上。

    这次宋军士卒们看得很清楚,那些唐军战船虽然小,但浑身包铁,铁上还铸了如蒺藜一般的小刺,显得极为坚硬,船头很尖,顺风顺水地撞下来每每能撞裂木船。

    “嘭!”

    接连不断的几次撞击之后,已有宋军的船只被撞碎,裂木顺江而下,落入江中的士卒有

    的向岸边游去。然而江水湍急,也袭卷了不少人。

    只在短短的一小会工夫江面上的防线竟已被撕开。

    唐军水师打算径直穿破宋军的防线,往夔州支援。

    见此情形,苏刘义不由大急,不断催促着自己的战船驶向江心,打算从侧面截住唐军水师。

    “快!给我勾住他.....”

    苏刘义抬手所指之处,正是唐军那艘主战船。别的宋军战船本有退意,见他如此,只好跟上。

    又是“嘭”的一声,他的战船终于斜斜撞进了唐军船队之中。

    “接舷!”

    撞击声不停,同时有箭矢、猛火油柜、霹雳炮等等武器发出的声响与惨叫接连入耳。

    “砸它!”

    “斩掉他们的将旗!”

    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宋军士卒们抛下瓷蒺藜火球。

    出乎苏刘义意料的是,对方将领竟然不怕被他截断,同样选择了接舷。

    有铁钩被抛上他的甲板,杀喊声已逼到他的船沿。

    “不许退!”

    苏刘义举起长矛便亲自奔向船沿,一众亲兵连忙举着矛和盾跟上。

    唐军的主战船略矮些,苏刘义冲到船沿才看清那些唐军士卒,不由有些惊讶。

    水师士卒为了活动方便,往往不披甲或只披轻便的小皮甲。然而唐军那些士卒却是个个披着黑色的甲胄。

    宋军箭矢射去,落在那些甲胄上并不能射进去,只能无力地落下。

    苏刘义初时以为那是铁甲,待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不是。

    “藤甲?”

    他喃喃了一句,想到曾隐约听过的一桩事,说是李瑕早年便兵出五尺道,那正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所在,因此其军中近年来造了些藤甲,却从未有人见过....

    正想到这里。“将军小心!”

    有士卒扑倒了苏刘义,在摇晃的甲板上滚了两圈。

    “嗖”地有支大箭从两排士卒间穿过,瞬间溅起血花。

    苏刘义狼狈地爬起身,瞪向敌船,此时才发现唐军将一座很大的三弓床弩安在了甲板上,此时已又装填了一支箭。

    “娘的,小破船上什么都有.....”~~

    随着战事进展已有越来越来多的唐军战船

    顺江而下,或撞向苏刘义的战船,或从侧边包围过来勾住它进行接舷。

    而宋军的船只是从江边驶过来的,速度要慢得多。

    速度一慢,气势便弱,于是士卒愈发迟疑,速度更慢。

    “将军!敌人越来越多了!退吧!”“再战!”

    苏刘义从盾牌后探头向敌船看了一眼,已锁定了敌将的身影。

    那是一个很矮的唐将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样子,手持一柄渔叉,一边挥舞一边指挥着,显得有些笨拙。

    忽然。“将军!船漏了!”

    “怎么可能?这是长江.....”

    苏刘义一惊,再转头看向那唐将,已不觉得其笨拙,而是狡猾。

    他没想到唐军有这样水性了得的士卒,在这样的激流里还能潜入江中、凿破他的船底。

    “嘭”的一声响,却是一支巨弩穿透了他的船舷。

    木屑纷飞。

    苏刘义再抬起头,已被碎木割得满脸是血。

    再向下游望了一眼,心里估量着阻敌这么久,下游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遂下令道:“撤!”

    ~~“击沉它!”

    张顺注视着前方那艘残破的宋军主战船,大声下令。

    于是船只又向北岸的方向追了一会。

    却听得远处有号角声响起,江心处的一艘船上令旗摇摇摆摆。

    “将军,二将军说那宋将想引你触礁。”“娘的。”

    张顺盯着那杆“苏”字大旗,擦了脸上的血迹,啐了一口,喝令道:“别理这些狗猢狲,往下游救夔州!”

    “还有,把船修补一下.....”

    船只改变了帆向,渐渐又回了江心,向下游迅速驶去。

    江水滔滔,两岸风光不停倒退,转眼又过了几重山。

    ~~夔州城头。

    姚訔瞥了眼城中的唐军,心里其实有些害怕。

    好在他看得出来城中确实是存粮不多了,张起岩已不似前阵子那般硬气。

    而才从万州潜逃回来的胡淮孝还在努力劝说着张起岩。

    “张将军骂我叛国,殊不知我本是宋臣,世代深沐皇恩。当年李逆叛乱,张珏以旧部献重

    庆、夔州路附逆。我忍辱负重、虚与委蛇,等的就是今日.....”

    “胡淮孝,我杀了你。”

    “张将军杀我无妨,然而城中百姓何辜?"胡淮孝苦口婆心劝道:“不论你如何看我,如今之形势便是上游的万州已然重归大宋,夔州已成孤城绝地。张将军若不降,只能徒增士卒百姓之伤亡.....”

    姚訔在旁听着,渐渐安心下来。

    他感觉胡淮孝已经找到状态了,那义正言辞的样子,仿佛其人真的在万州城中策反了将士、斩杀唐军守将之后献城归宋了一般。

    而事实上,胡淮孝只是偷偷出逃到大宋水师的船上,不过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言辞够真切,能够说服张起岩。

    又谈了一会,姚訔开口,道:“不如这样,我们让张将军考虑一下,与部将商量商量。”今日,只要让他们登城并平安离开,夔州城中许多人便会起投降之意,投降便是早晚之事,并不急在一时。因此姚訔打算以退为进。

    他拉着胡淮孝向张起岩作了一揖,又道:“对了,听说张将军曾是朱禩孙朱安抚使的旧部,朱安抚使如今就在军中,下次张将军可以与他一见。”

    张起岩没说话,向身边的部下点点头,表示容许这两个宋使离开。

    于是城头上便开始准备放下吊篮。忽然。

    “将军!”有唐军士卒大喊道:“快看上游!”才踩进吊篮的姚訔莫名一惊,转头西望,焦急不已。

    ~~“嘭!”

    撞击已发生在宋军水师的船队之中。

    呼喊、惨叫却被江风吹散,暂时还传不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而贾似道与夏贵还在对坐而谈。

    “平章公,我朝立国以来,不论文武官员,凡升迁,循资、磨勘、考课、荐举,素有规矩,所谓'限年而校功,循阶而进秩....”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暗骂夏贵这个粗鲁武夫真涉及到其利益时也能出口成章。装得和文官一样,更让人生气。

    废话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论资排辈才是大宋官场的规矩,你贾似道不能一下把苏刘义提到我儿子女婿头上,坏了规矩。”

    又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等夏贵说完,贾似道才拍了拍膝盖,道:“你说的不错但事急从权。便说李逆,将些泥腿子提拔为将军、元帅,岂有甚限年、循阶?”

    夏贵道:“故而说李逆坏了规矩,我等需来讨伐他。故而李逆不得人心,中原豪杰不肯依附于他。”

    “呵呵呵。”

    贾似道敷衍地笑着,脑子里想到的是多年前与李瑕的争执。

    那时李瑕选了一条看似更难的路,要将整

    个王朝砸碎、重塑,千难万难;那时他贾似道选了条更有希望的路,站在了大宋权力的巅峰,执掌国事。

    但到了如今,李瑕北伐,过去不服于他的中原门阀只能望风而降,且自削权力,因为李瑕已是定规矩的人。

    而他贾似道,还活在大宋的规矩里..“平章公,平章公。”

    “何事?没看到我正与夏元帅谈重要军务吗?!”

    “不好了!唐军援军到了......”

    贾似道并不吃惊,道:“拦住他们,不可让夔州守军看到有援军。”

    “只怕......只怕是拦不住了,他们已经撞进了我们的防线......”

    “你说什么?”

    贾似道站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了远处的碰撞声,脚下的船板也已开始摇动起来。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夏贵,想要质问其为何没有严防。

    夏贵却已起身大喝道:“快!快把船队散开,莫让唐军火烧了连船,散开!”

第1250章 僵持

    夔州城头上,当张起岩看到那支顺江而下的船队撞向布满江面的宋军水师,蓦地瞪大了眼。

    “是援军!”“援军来了!”“放炮!”

    很快,城头上的火炮调整着角度,“轰”地吐出了一枚炮弹,远远砸向江面。

    他们的炮弹已经剩得不多了,此时则是为了接应援军入城,威慑宋军。

    宋军水师虽然刻意避着唐军火炮的距离,却还是有一艘大船的船舷被炮弹擦过,瞬间被砸为齑粉,船身开始倾斜。

    于是它周围的船只连忙远离夔州城,一片混乱。

    张起岩举起望筒看到了这场景,又向远处的援军望了望,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大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他走了几步,手一抬,指向了方才放下城头的吊篮。

    “万州没丢!狗贼敢骗我,杀了!”

    当即便有士卒开始拉那吊篮,要将姚訔、胡淮孝重新拉回城头处死。

    见此情形,胡淮孝已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姚訔则是情急之下迅速抽刀,劈断了那吊篮的绳索。

    “啊!”

    一声闷响,吊篮砸在城下的礁石上,一阵剧痛与酥麻从脚底袭上来,两人痛叫着。

    “走!”

    姚訔忍着那小腿要断掉的感受爬了两步,踉路摔进自己的小船里。

    “救我!”胡淮孝大喊道。“走!”姚訔大喊。

    胡淮孝只好咬着牙起身,奔向小船。

    “嗖嗖嗖”的箭矢从他身边射落,他中了两箭,吓得大哭。

    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一颗从城头滚落的大石砸在了胡淮孝身上,将他的双腿砸成了泥。

    他上身跌在江水里,又被大石卡住,动弹不得愣了两息之后痛苦地嚎叫了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没有让姚訔停留,他已迅速让小船驶向江心。

    “快走!”“嘭!”

    有石块被唐军的砲车抛来,砸进了江水,溅起高高的水花。

    姚訔死死瞪着前方的宋军水师。

    他知道,以宋军的兵力,唐军要杀到夔州非常难。

    那么,只要小船能划出夔州城头上砲车的射程,他就能够逃生。

    渐渐地,他离夔州城越来越远,离宋军船队越来越近.....

    突然。

    巨响声中,江上的船只更加激烈地摇摆起来。

    姚嵩瞪大了眼看去,只见一艘宋军船只缓缓地沉没下去。

    “停!”姚訔喝止住了那拼命划船的士卒,“别过去了!”

    这边才停下划桨,小船便被江水冲向下游,然而又是一声巨响,又有火炮砸在下游。“走!”

    姚訔摔在甲板上,抬头看去,看到一艘残破的挂着唐军旗帜的小船艰难地从船队中挤了出来,然后缓缓沉没在江水里。

    江面上有血涌起,有人被江水袭卷而去,有人游开。

    其后,又是一艘残破的小船挤了出来,却又被旁边的两艘宋军战船钩住,一场接舷战之后,再次缓缓沉下去......

    姚訔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忽看到一轮红日在西面,将整个江面勾勒成了血色。

    下一刻,他身子一颤,回过头来便看到一艘残破的唐军战船终于突破了宋军船队的包围,向这边驶来。

    在它后面,又是两艘、三艘.....越来越多的船只出现。

    一杆将旗迎风招展。

    而将旗下有个矮小的身影晃了晃,渐渐显出了身上插着的几支箭矢。

    “嘭”的一声,有宋军的战船重重撞在了这艘唐军战船上,那个唐将的身影晃了晃,摔进了江里。

    “将军!”

    姚訔听到了唐军士卒的喊叫。

    但他已顾不上看他们了。他的小船被江水冲着撞到了另一艘船,而前方已有唐军的船只注意到他。

    姚訔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大宋的官服,眼看着前方有唐军士卒抬起弩箭,连忙纵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之中。

    “噗通。”

    紧接着,有船只从他的头上碾了过去。好在他水性很好,闭着气,潜在江水中,努力辨认着方向。

    忽然,姚嵩感到有一条灵活的大鱼撞了自己一下,转头一看,见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往上游去,将要冒出水面。

    而他却感到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在水中艰难地低头一看,一股深色正从他的身子里喷出来。

    不知何时,姚訔竟是已被人捅穿了....~~

    “快!开城门!”

    夔州城的水门已被打开,一艘唐军的小船在快要沉江之际艰难地驶进水门。

    欢呼声响起,久守待援的将士们欢呼不已。

    张起岩光着脚从码头跳上这艘小船,待看到小小的船舱里竟还放着几个麻袋,不由又悲又喜。

    “是哪位将军来援?”“我!”

    便见一人从后面的船上赶过来,解了身上的藤甲,用力熊抱了一下张起岩。

    正是张贵。

    “我与大哥是从关中赶回特意告诉川蜀将士北伐顺利,请诸君再坚守最后一段时日。还有,姜元帅本打算亲自来支援,被我们抢了这差事。”

    “好,好,好....”

    双方俱是大喜,张贵又用力一拍张起岩,道:“就知道你肯定能守住!”

    “差一点,再晚来些,我可就守不住了。”“哈哈,你守得住。”

    其后,又有援军的战船入城,有士卒慌乱赶向张贵。

    “将军,不好了!张顺将军落水了。”“你说什么?!”

    张贵大急四下一看,跳上一艘小船便说要去救张顺。

    众人纷纷劝说之际,忽又听水门处传来了欢呼声。

    他们再一转头,只见一人持着桨正立在小船上进了水门,不是张顺却又是谁?

    “大哥?!”张贵大喜,道:“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张顺拍了拍身上的甲胄,朗声道:“一身的宝贝东西带着,城头又有接应,在水上谁还能奈何得了我?对了,张将军,万州没丢,我就是从万州来的!”

    “那就好可笑贾似道称二十万大军攻我川蜀,却只会施这种骗人把戏,当我是三岁小儿易骗吗?”

    ~~

    “平章公,唐军的援军进夔州城了。”“我是瞎的吗?需要你来报我?”

    贾似道丢开手中的望筒,径直转回了舱房。也不管自己身为平章公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镇静。

    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只是放了一两千人入夔州而已·.....”

    嘴里这般念叨着,他其实已安慰不了自己,心想如此一来,攻下夔州的时间至少要再晚上三五个月。

    而三五个月里可能出现的变数太多了,粮草不足了、朝堂出变故了、李瑕回援了。

    这种种情形加起来,攻下川蜀显然已遥遥无期。

    认输吗?

    若肯认输,还不如在临安时就派人联络李瑕,何必千辛万苦领二十万大军溯江而上?

    贾似道独立站在舱窗边想了很久,直到夜深,他才招过了廖莹中。

    廖莹中一进来,便道:“平章公,苏刘义请见.....”

    “不急。”贾似道摆手道:“今日不过是小挫而已,谁没有麻烦,我不信李瑕、忽必烈就一帆风顺。”

    “是。”

    “几件事。”贾似道吩咐道:“派人去见伯颜,提醒他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攻唐军主力。”

    廖莹中想了想,很快有了人选,问道:“让黄公绍走一趟,如何?”

    “可以。让翁应龙去见吕文焕,告诉他别再给我装模作样,再不攻下孟津渡,我亲自领兵过去!”

    “是。”

    “写封信给韩震,问问他临安局势如何.....”廖莹中一一应下,明白贾似道做这些安排的用意,无非是拖延李瑕、稳住朝堂,争取更多时间攻下川蜀。

    因为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各方都快耗不起了,那谁能撑住谁就赢。

    ~~

    远在北方的拒马河畔,李瑕也是整夜未眠,与张弘道谈论时局。

    “到了最后这个阶段,比的是谁能稳住不乱。忽必烈要稳住蒙古与汉臣之间的冲突,贾似道的大军在外要稳住朝堂,而我们则是兵力铺得太开。”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忽必烈把伯颜放在开封,始终不调他回防燕京,他等的就是陛下调集重兵北上。我们的兵力就这么多,河南稍一薄弱,就会被伯颜切断,那就全盘皆输了。”张弘道说着,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道:“川蜀是尾,河北是头,这两个地方战事不顺我们还可以缩回来。伯颜却可以拦腰斩断我们。”

    “局面看着大好,但一输就输全盘。所以要稳住,不能贸然集重兵于燕京。”李瑕道:“我们先反过来,切断伯颜。”

    “山东?”“嗯。”

    张弘道沉吟道:“之前山东之地是归东平严氏与李璮,李璮之乱后,忽必烈抽调走了绝大部分山东兵马。我们北伐以来,山东并未有多大反应,因为严氏已被削了权,而蒙元新任的山东官员并无什么实力。”

    “严氏在山东的影响该是还在。”李瑕道:“我们兵马不足,只能'上兵伐谋'了。”

    “陛下是说?招降严氏?”

    “朕本想派王荛去,但他还未回来。”

    张弘道的妻子严淑便是山东世侯严忠济的女儿,这件事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头上。

    他没怎么想,便道:“犬子张珣,可往东平一趟。”

    “好,朕给严忠济写了信,让他一道带去......”

    在最后的的相持阶段,李瑕出的是最稳妥的招术,但依然是进攻的招术。

    ~~燕京。

    在忽必烈身处的大宁宫之外,整个大元朝已陷入了敌人兵临城下的不安之中,唯有忽必烈还十分镇定。

    纵观这次中原防御战虽然有很多的失败,但他的整体战略还没有偏离太多。

    原本想的就是拉开唐军的战线,让伯颜从中切断。

    现在形势终于陷入了僵持,比预想中付出的代价重了很多,总之唐军战线拉长、兵力足够稀薄。

    只看谁能先打开局面了。李瑕先破燕京吗?

    忽必烈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的主力根本还没动,不可能让李瑕破燕京。

    那就看是贾似道先占川蜀,或是李瑕先收山东,或是吕文焕先抢孟津渡,再或是伯颜先反攻郑州、洛阳.....

第1251章 东线

    保州。

    五月的清风吹过莲池,吹动了莲叶上的水珠,天气正好。

    湖畔有三个女子正在蹴鞠,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诶,你接着。”“笨死了......”

    闹了一会之后,其中一名穿紫衫的女子躲着鞠球跑开,拿袖子扇了扇她微微发红、却并未出汗的脸颊,笑道:“你们玩吧,我走了。”

    一名穿着青衫的女子便跑上前,伸出脚背勾出了鞠球,轻轻巧巧地踮了几下,动作很漂亮,嘴里道:“为什么?我们这才玩了多久啊?”

    “李哥哥今天回来啊。”

    “啊?姐夫这就回来了?”另一名穿着杏花衫子的女子遂也跑上前,问道:“总不会是这么快就攻下燕京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

    “那我姐姐回来了吗?”

    “都是一起回来,说好就去几天,不然我也去。”

    “你要去迎他们?一起去吧。”“好啊,走吧。”

    “喂,你们。”青衫女子抬脚一挑将鞠球挑起,接在手里,不满道:“说好了今日陪我蹴鞠的。”

    “先去看看姐夫带了什么回来,晚些再玩吧。”

    “你们好麻烦。”“那你去不去?”“唉,好吧。”

    她们却是先到厨房拿了些糕点捧在手里吃,登上一座小阁看着前院。

    过了一会,果然见前面热闹起来,许多文武官员匆匆忙忙往大堂上赶,侍从们来来回回地跑动着。之后才见那颇为简单的天子仪驾进来。

    其中,御辇转向前堂,凤辇则转向后院。“姐夫才回来就好忙啊。”

    “李哥哥一直就是这样的。”

    着黄衫的女子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走,找姐姐去。”

    “好啊。”

    惟有青衫女子不满道:“你们好烦,明知是这样还非要跑过来。”

    “

    赶到后堂时,正听张文静在对雁儿、凤儿交代事情。

    “该收的还是收好,洛阳毕竟不比保州.....”

    “咦?”张文婉讶道:“姐姐,你们要去洛阳吗?”

    “你就这样跑进来,一点礼数也不讲。还有,你们也做些正事,别一天到晚地玩。”张文静先是柔声教训了她一句,方才点了点头道:“嗯,随陛下去一趟,下半年再回来。”

    “为什么啊?”张文婉问道:“是已经攻下燕京了吗?”

    “哪有那般快?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国事。”

    韩巧儿遂问道:“文静姐,那我也去吧?”

    “陛下哪舍得不带你这鬼机灵,收拾行李吧。”张文静说着,转向赵衿,客气地点了点头。

    赵衿猜测大概是李瑕的兵力不足以强攻燕京,遂让北面先对峙着,改而先取开封。

    她既是随韩巧儿出来的,当然也要去看看赵氏的旧都汴梁。

    于是等韩巧儿又与张文静聊了几句要去收拾行李时,她便跟了出去,临走时又回头,冲张文婉做了个鬼脸。

    张文婉回了一个皱眉的表情以示不满。

    后堂上只剩下张家自己人了,她也随意起来,兴冲冲地问道:“姐姐,那你们都走了,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吗?”

    张文静正在看着赵衿的背影发呆,目露思量,等了一会儿才应道:“你好好待在家里。”

    “我才不要。”张文婉双手往腰上一叉,道:“姐姐若不带我去,我便偷偷跟去。爹又不在,二哥还在坐牢,没人管得了我。”

    雁儿打趣道:“二姐儿可得待在家里,阿郎说待闲下来得给你找门亲事,

    是吧?”

    凤儿不由也笑起来,点头应道:“是呢,为这事聊了许久。”

    “啊?又说哪家?”

    “我们可不知道,阿郎单独与贵妃说的。”“姐姐?”

    张文静却是又陷入了沉思。“嗯?姐姐?”

    “懒得作你的主。”张文静道:“我也管不了你,你想去就去吧。”

    “真的?”张文婉大喜。

    “但我可告诉你,这次返洛阳,陛下还要巡视沿途诸城,路上至少得一两个月工夫。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莫要叫苦。”

    “哈哈,出去玩得久才好!”张文婉语气兴奋,转身要去收拾行李,临走前又跑去弹了一下雁儿的头,“叫你吓唬我.....”

    ~~开封。

    这座城池在经过史天泽、赵璧的治理之后,本已恢复了部分生机,如今却再次因为元军的驻扎、唐军的围攻而显得一塌糊涂。

    城部的许多屋舍都被拆了,木料、石料被用来守城至于百姓则被征为民兵,在城头上协

    助元军守城。城中的土地则成了喂马场,到处都是马粪。

    这已经是伯颜极力约束元军之后的结果。伯颜这人本身就是深受汉学灌输的蒙古人,已非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那种动辄屠城的残暴之辈。只是接连战败,很多事已不由他了,不是想宽仁就能宽仁的。

    五月十七日伯颜收到了几封消息,召集了麾下诸将领进行议事。

    他身材高大,站在上首显得非常威严,开□竟然没有隐瞒。

    “李瑕已经快要攻到燕京了。”

    一句话,诸将顿时哗然,哇哇大叫。“什么?”

    “不可能有这么快.....”

    伯颜抬了抬手,道:“但是,大汗的兵马并没有什么损失,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到了我们反攻张珏的时候了!”

    首先站出来回应的是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是镇守亳州的将领,但现在,开封以南的所有元军都已经被伯颜召集过来了。

    “唐军就那么多人,火炮也就那么多,既然都攻到燕京了。那河南的张珏肯定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力、火炮,难怪这几个月的攻势都软绵绵的!”

    “对!我们该狠狠打败软绵绵的张珏!”“

    “

    由着将领们商议着并领会了整体的战略意图之后,伯颜再次抬了抬手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他走到地图前,在开封东面划了一圈。那里是黄河泛滥的地域。

    金、宋、蒙三国交战期间,各方都曾开掘过黄河,其后并不治理,这导致黄河、淮河已经在山东与两淮之地肆虐了数十年。

    再加上这些年的战乱影响,那一带土地荒芜,城池破败,人口、粮草都不足,战略价值更是很小。

    比如李璮之乱时,蒙军任由夏贵快到开封城下了,才绕后断夏贵的粮,就是因为占下这些城池根本获取不了补给,反而要分兵镇守。

    因此,伯颜、张珏这阵子就在开封对峙,都不愿向东纵深。

    “我们向这边撤。”伯颜道,“让张珏知道,我们得到李瑕快攻到燕京的消息了,只能放弃开封、走山东回援燕京。”

    “那张珏就会追我们?”阿里海牙道,“于是我们就攻郑州?与吕文焕的宋军响应。”

    “吕文焕?”伯颜道,“宋人懦弱,不是真心出兵,但等我们的声势一起他会想明白的。”

    “但如果张珏不追我们,怎么办?”

    伯颜抚着胡须道:“那我们就真的从山东斡腹到他的背面,要切断李瑕的主力与河南的联

    系,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他的手指已从黄泛地域移到了唐军在河南河北的战线上。

    如果说这一带是唐军战线的“腰腹”,那它确实是一条细腰。

    阿里海牙依旧是诸将当中第一个明白伯颜的战术意图的,大笑道:“丞相高明!我们行军更快,而张珏带着步兵与火炮,只能跟在我们后面挨打!”

    说来说去,伯颜心里却很明白,这些策略的本质其实是放弃河南诸城以换取更加灵活的战术。简单来说就是从官兵变成土匪才好进退自如。

    看起来仗是好打了,损失的是大元王朝立国的根基。

    无非是被逼到这一步了,鱼死网破了,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五月二十日。

    从郑州到开封之间有个小城名为中牟。

    这日天空下着雨,城中一个临时改为粮仓的屋舍中,有几个民夫冒着雨拼命修补好了屋顶,仔细确认了不会漏水,这才赶到他们歇息的地方。

    只见队伍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开始说故事了。

    “宋国绍兴十年,岳爷爷就曾经在这里大败金兵。可见不是我们这些种地的体弱打不过那些游猎的胡虏。是因为赵构这样的皇帝太废物了,还不是一般的废物。如果赵氏皇帝只是普通的废物,这世道都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虽说这样的话唐军许多人说,但郝狗儿说出来时还是再一次气得瞪大了眼。

    主要洛阳、郑州,还有马上要去的开封,这些地方太能勾起人们对靖康之耻的回忆了。

    “对!大后生说的对,只要朝廷愿意北伐,我们还不是马上就要成功了。”

    众人的响应声中,郝狗儿已陷进了情绪里,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头向郝二富道:“爹,我想从军!”

    “不许!”

    郝二富瞪着眼喝骂了一声,把手里的正在擦拭的鞋拍在了儿子身上,道:“你没听陆相公说吗?就算不从军也能报国。他还说了等这批粮草送完,我们就能再领一大片田地......”

    “爹,我就想从军!”

    “范押官,你看他。”郝二富不理会儿子,径直向正在远处休息的辎重官范学义喊道,“他可是我的独子。”

    “我不是独子,我继母.....”“就是独子。”

    那边范学义转过身来,正要帮忙劝导,忽然听到了城头上传来了十分尖锐的声音。

    没多久,便听得号角声响起。

    负责护送他们这支辎重队的将领已站在那座只剩一半的城楼上,放声大吼道:“敌兵来了!防御!”

    “把粮食都护好了!”

    小小的残城里登时一片忙乱。

    郝狗儿却是几步跑了出去,没让郝二富捉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下雨天,没有狼烟,元军是故意的,他们有计划。”

    郝二富不让他从军,他却任何时候都不忘了自己学着打仗....

第1252章 民夫

    郑州。

    五月二十一日,天光微亮。

    陆秀夫从案牍间抬起头,显出深深下陷的、发黑的眼窝。

    他又是整整一夜未睡,将要调派往各个地方的军需事宜理清楚。

    “陆相公,吃点东西吧?”

    有文吏将一碗已经放凉的粥再摆回陆秀夫的案头。

    “好,多谢你了。”

    陆秀夫困得利害,恨不得倚着椅子就睡过去,但确实也需要吃些东西了。

    拿着勺子舀着粥吃了几口,却又有人匆匆跑进堂来。

    “陆相公!出事了!”

    勺子被放了下去,陆秀夫再次打起精神,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他还抬了抬手先请对方近前。再困也不忘以礼待人。

    “象山的守将潘卓将军命小人来报,昨日忽有好几队军需遇袭!他不知该救哪边了!”

    陆秀夫困意顿消,道:“别着急,你先喝口茶,仔细与我说。”

    他看了一眼桌面,干脆将自己的茶壶整个递给了那信使。

    同时,他已让身边的下属去将城中官员将领召集来。

    仔细听过情况,桌上的粥已顾不得再吃,陆秀夫径直快步赶向衙署,下了各道命令。

    “立即关闭城门,凡要进城者,必须严核令符。派出快马传告洛阳、孟津渡等地,还有,凡出城十余里内的辎重队伍全都召回来。至于已经走远的,必会就地防守,等待救援,需我们派人去告诉张珏元帅,请他回师.....”

    这些事一直处理到中午,再次有信使匆匆赶了过来。

    却是董文忠从洛阳派来的人。

    “陆相公,董相公让我来告诉你,吕文焕的兵马又顺着伊河逼近了一百里。”

    “这种时候?”

    陆秀夫先是一讶,其后沉思了一会,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喃喃道:“这边元军忽然派多股骑兵偷袭我们的粮道,那边吕文焕也进兵了?”

    “陆相公是说,他们约定好了?”

    “不错,你回去告诉董相公此间局势,请他务必谨慎应对。我写封信,你一并带去。”

    这种情形下,连陆秀夫的字迹都有些许潦草起来。

    一封信写完,时间已是午后。

    陆秀夫端起碗匆匆饮了一大口凉粥,马上便向城头上赶去。

    在衙署内遇到人了,他才想起擦了擦嘴,

    并放缓了脚步、理了理衣冠。可当出了门,雨还在下他却顾不上打伞。

    在城头巡视着的时候,他数次转头向东望去,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终于,一直到了傍晚,张珏的信使到了。“元帅命我告诉陆相公他没走远。但要歼灭伯颜,还需要郑州城能拖住元军数日.....”

    ~~

    雨水落在中牟县城那残破的土城垣上,将血水冲刷下去。

    时近傍晚,元军终于停止了进攻,却就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且有探马还在环着城池窥视。

    辎重队的民夫们今日也都被召集起来守城了,虽不会杀敌,却可以搬运木石。

    郝二富一整天都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盯着郝狗儿。倒没想到等元军退了,一转眼,郝狗儿倒不见了。

    “狗儿?狗儿?!”

    “老哥,莫慌莫慌,刚才我看到狗儿送伤兵过去了。”

    “这样,好,好好好.....””

    郝二富这才喘上大气,环视了周围那战事后的狼藉场面,不由把脸埋在双手里。

    其实已吓得哭了出来。

    打仗根本就不是他想

    的那么好,人的躯体都被砍断了丢在雨水里,看着哪能不吓人?他郝二富只想种地,真不愿经历这些。

    伤兵营中,郝狗儿此时也是满脸泪流。

    他正在拼命为一个伤兵按着伤口,但血还是在不停往外涌,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快啊!大夫,大夫来救他!来救救他.....”“快快快.....”

    终于,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拨开了郝狗儿,开始给那伤兵止血。

    郝狗儿这才摔坐在地上,接着便打了个冷颤,因为他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既是雨水又是血。

    再听得周围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感到一阵无力,于是抱着膝盖把头低下去,努力忍住那想要作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小兄弟。”

    站在他面前是刚才那个大夫。

    “你的手受伤了,老夫给你包扎一下。”

    郝狗儿抬起手看了一眼,只见手掌已全被磨破了,还在滴血。

    他赧然谢了那大夫,任对方给自己裹着伤,问道:“大夫,他没事吧?”

    指的是方才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员。

    “没死,你摁的那个伤口缝上了,不过一只手废了。好在这里军需药品都有,能把命捡回来。你一会去换身衣服,莫染了风寒....”

    “谢大夫。”

    忙完这些,郝狗儿本想离开伤兵营,想了想却是又留下来为伤兵们生火造饭。

    一直到夜深了,被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兵才悠悠转醒过来,躺在那伸出左手往右边摸索了一会,默默地流泪。

    郝狗儿看了一会,回了辎重队。

    还没到宿地,郝二富便冲了出来,逮着他便叮嘱让他不要乱跑。

    “爹放心,我不乱跑。”郝狗儿低落地应了一句,不再吭声。

    一整夜,他都感到累得厉害,心里那个想要从军的念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

    次日天不亮,元军再次开始攻城。

    郝狗儿不再像昨日那般一心想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去,老老实实地听着军需官范学义的安排,做些协助他们守城的事。

    这日的战事却比昨日还要惨烈,战到晌午,元军已攻上了城头。

    “拦住他们!”“把他们推下去!”“杀虏啊!”

    郝狗儿在城墙里面听着那些叫喊,抬头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忽听得“嘭”的一声大响。“嘭!”

    其后杀声轻了许多,却有许多人大哭了出来。

    “吴部将!”

    “将军!吴复战死了。”“让崔太平顶上。”“崔太平也战死了.....””

    之后便听得近处有人大喊道:“随我顶上去!”

    郝狗儿转头一看,只见范学义已经招过一些人,向城头跑去。

    那原本淡了的从军念头忽然再次翻滚起来,郝狗儿向前两步,紧接着,郝二富却已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崽子,你做什么?!”

    这日,郝狗儿终究是没能上了城头。

    但到了晚上,范学义却是披了一身盔甲过来,向他们这些辎重队的人道:“今日有几个部将战死了,将军命令我顶一个。明日你们依旧是协助守城,由副官来管。还有,西城墙塌了一段,得连夜补上。”

    人群中便有人道:“范大押官,你可是读书人,可得千万保住活命啊。”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范学义拱了拱手,转身又赶向城头。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

    郝狗儿目光看去,在火光中看到了范学义那一拱手之

    间坚毅的脸色。

    副辎重官遂道:“大家伙啊,赶紧去把城墙补上吧!好歹咱们不用被蒙古人拿刀砍。”

    这一队人便向西城赶去,搬大木梁和石头去堵那坍塌的城墙。

    良久。

    忽听“嗖”的一声,郝狗儿便见到正在前面砸夯木梁的孙老六倒了下去。

    “孙六叔?!”“嗖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已经射来。“元军杀来了啊!”

    民夫们顿时慌作一团,四散而逃。同时,郝二富已拉着郝狗儿便逃。“快,快跑!”

    回望一眼,只见满地都是尸体,那些一路从关中同行而来的民夫,已有许多人倒下。

    郝狗儿脑子很乱,茫然地跟着郝二富跑了好一会,见到前面有一列士卒向这边冲了上来。

    忽然,他睁大了眼,努力盯住了其中一道身影,之后挣开了郝二富的手,向那个士卒跑过去。

    “是你?!”

    黑夜中,他看到一个断了右手的身影,正用左手执着长矛跑着。

    两人擦肩而过郝狗儿还看到对方那苍白的脸上,带着的是一股不屈的傲气。

    “逃啊!”

    郝二富再次拉住了郝二狗。

    “爹,我不逃了!”郝二狗猛地大喊道:“我亲娘死那年,你从关中逃到汉中,还不够远吗?我要回去。”

    他转身,抬手指着那些背影,又喊道:“他们都在回去!回了关中,回河湟。回了河湟、回中原.....回去!”

    郝二富愣了一下,感到手里一松,郝狗儿却已脱开了他的保护,重新向西城跑去。

    ~~

    “让民夫们退下去!”“快退后!”“放!”

    爆炸声中,西城处再次响起了惨叫。

    其后是列阵齐整的唐军赶上来,堵住了那道坍塌的城墙。

    能在雨中用的霹雳炮唐军有,但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在这个夜里突如其来的危机已暂时过去......

    范学义正在收尾,忽听到了喊声,转头看去,招手道:“郝二富,你过来。”

    “范押......范将军,我儿子.....”

    “郝兴邦在这里。”范学义伸手往人群中一拎,拎出郝狗儿。

    “将军,我想从军。”

    “先随你爹回去,晚些再说。”“我就想从军当兵。”

    “那便听我安排。”范学义按着郝狗儿的肩,道:“听我安排,我才能让你当兵,还是当

    好兵。”

    “独子,独子是....."

    郝二富还想说话,却又被范学义瞪了一眼。

    “去,回仓库集合。”

    父子二人只好低下头往民夫的队伍那边走。

    郝狗儿从范学义身边路过时还低声嘟囔了一句,道:“我明明还杀了个敌兵......”

    “我知道。”

    范学义再次拍了拍郝狗儿的背,转身登上城头,赶到他的统领面前。

    “将军。”“你看。”

    一支望筒被递了过来,范学义抬头看去,只见天刚破晓。

    雨终于停了。

    远远的,能看到一道道狼烟。

    “伯颜的大军来了,我们得烧了这些粮草,退回郑州城.....”

第1253章 督促

    雨已经停了,太阳洒在前几日才修补好的屋顶上,渐渐将瓦片上的水迹晒干。

    郝二富站在粮仓前,不由又打了个饱嗝。

    他方才已经吃得很饱了,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次。但此刻他的表情并不开心,反而是带着深沉的痛惜之色。

    他的嘴唇张翕着,慢慢才把一直在说的那句话说出声来。

    “不能烧了,嗝,不能烧了.....”但已经有人点着火把走过来了。

    “郝老哥,还站着做甚?该干活了。”

    “真的要烧吗?”郝二富回过头,老眼里已有了泪光,“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草,咋能烧了呢?!”

    “不烧了还留给元军吗?快些动手,一会随将军撤了。”

    说话间,火把已被放到了粮仓前,点燃了一个麻袋,之后便见火势很快窜高。

    郝二富闭上眼,不忍去看。

    风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带到他耳里,他想起这辈子无数次一锄头一锄头下地干活的画面,感觉被烧掉的好像是自己的一辈子,心疼得利害。

    于是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终于是愤怒地骂了一声。

    “娘的!”~~

    “走,我们回郑州城。”

    随着唐军统领这一句话,一队队残兵便开始向城北集合。

    范学义的队伍里,郝狗儿已披了一身盔甲站在其中,手里还多了一根长矛,腰上还挂了一支弩。

    当郝二富等人过来了,郝狗儿连忙停止把玩武器。

    “爹,这是多出来的军需,我不是从军了,将军还没答应......”

    “还有吗?”

    出乎郝狗儿意料的是,今天郝二富的态度竟不像平时那样害怕他从军。

    “没,没有了......爹,你们走中间,范将军带人在后面断后。”

    “好,好。”

    郝二富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拿起扁担,随着民夫的队伍走去,而郝狗儿则随着范学义的队伍跟在后面。

    前方的杀喊声还没停,是唐军正在突围。

    中牟这座小城北面有一条河,战国时称为鸿沟,汉代名为浪荡渠,如今名为蔡河。

    蔡河时常有洪水泛滥时人称它为“小黄河”,尤其是战乱以来多年未曾治理,更常淤塞、泛滥。

    元军原本只是小股兵马偷袭,现在伯颜的主力从东面过来了,元军便主要防唐军从西面突围。

    但他们走的其实是北面,因为队伍中有太多的民夫,跑不过元军的骑兵,干脆便沿河而行,借助满是淤泥的地势脱围。

    “可以突围了!走!”“往北走!”

    队伍向北走了一段,脚下的土地渐软,直到十分泥泞。

    却还有民夫感慨道:“可惜了这样的地喽。”

    再行了一段,终于到了蔡河边,他们开始沿河向西跋涉。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又已经少了许多人,都是在突围时战死的.....

    ~~

    中牟城中的火还在烧着。

    而数不清的元军骑兵已经向这边驰来,有人入城,有人在城外扎营。

    伯颜抬着头,看着前方那飘得高高的浓烟,喃喃道:“看来唐军粮草还是多的,这便烧了。”

    “丞相既然亲自率大军到了,那小小的唐军统领就像是脚底下的一只蚂蚁,不赶紧烧了粮食逃命,还能抵挡丞相不成?”

    “除了抵挡,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带着粮草投降我们。”伯颜道:“发现了吗?大蒙古国灭金、攻宋以来,常常有将领投降。但与唐军交战时,很少。”

    阿里海牙稍愣了一下,心想丞相说的这就是废话了,现在总体的局面是唐军更占上风,当然投降的人就少了。

    但他嘴上还是应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太久没举屠刀了,那些人不怕我们了?”

    “我确实在思考这件事。”

    伯颜策马上前,凝视着远处的火光,沉思着,道:“过去,大汗嘱咐我要行仁政,我出发主政河南前,大汗曾以曹彬不嗜杀平江南的例子叮嘱我,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

    但局面到了这个地步伯颜不得不做些反省了。

    他转头看向阿里海牙,道:“也许我们该屠些人,敲打一下汉人们了。”

    学再多的文章礼仪,言行举止再像汉人,这些都改变不了伯颜的立场,他的利益来自黄金家族。那么到了有需要之时,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抛掉那些“仁”。

    阿里海牙会意,招过士卒,吩咐道:“去告诉拜真,这些唐军敢烧粮也不愿降丞相,统统杀光。民夫也杀光。”

    不过只是小股唐军带着的辎重队,这般交代了麾下的千户也就是了。

    大军则不理会这些小事,继续安营扎寨。

    直到天黑时,千户拜真回来,却是有些害怕地向阿里海牙禀报了一句。

    “什么?”阿里海牙大为惊讶,“敌人只是一群杂兵,你还是败了?”

    “不是败了,是他们沿着河边的沼泽走,我们的马匹很难过去,我已经派骑兵到前面去堵住他们了。”

    阿里海牙大为不悦,但这时天已经黑了,他遂道:“明天中午之前,丞相要看到很多的脑袋。”

    “总管放心,到时我一定杀光他们。”~~

    天光初亮,伯颜在大帐中见了一个汉人。

    对方四十余岁的模样,风度翩翩、举止文雅,乃是贾似道派来的心腹,名为黄公绍。

    伯颜此时同样显得文雅,先是与黄公绍一起品了早茶,又谈论了一会诗词歌赋。

    换作是李瑕,则一定不会如此礼数周全地见宋使。因此也可以说,伯颜比李瑕还要文雅、更像汉人。

    “今日一见,方知丞相雅量高致、格高意远,真英雄人物也。”

    “黄先生过誉了,今元、宋两国同气连枝,本应共伐无道之人,却常有人指我等为胡虏,诚为荒谬。我大元皇帝陛下获赞旧服、载扩丕图,继中原正统,是贵国皇帝承认过的,不是吗?”

    黄公绍听着伯颜这一番话,不由讶于对方的汉学水平,其后才反应过来,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李瑕本为宋臣,深受皇恩而叛逆,是为乱臣贼子。大元则继辽、金之正统。故而说所谓贼寇或胡虏,看的是法统,而非出身何族。”

    “说得好!”伯颜抚掌,盛赞道:“黄先生好气度、好格局!”

    黄公绍连忙拱手。

    蒙元的丞相越文雅,大宋与其结盟之举就越不容易显得难堪。

    因此哪怕费些时间,双方都耐心地把这个基调先定下了。

    之后便说起正事。

    没多久,帐中便响起了伯颜的朗笑声。“哈哈哈,贾平章公与我想到一块了。”

    “正是英雄所见略同。”黄公绍道:“我一路赶来,见丞相的大军已经快反攻到郑州城下,真是又惊喜又佩服。”

    “不过。”伯颜忽然话锋一转,抚须道:“宋国与大元约定会从襄阳出兵攻李瑕,但到了现在却都还没动静啊。”

    “不是没动静。”黄公绍连忙摆手,道:“朝廷早已下诏给吕文焕,命他从襄阳出兵孟津渡,断李瑕的后路。”

    伯颜笑着摇头,道:“黄先生别是在骗我吧?吕文焕哪里是真打算交战的样子?”

    “丞相请听我解释.....””“不听了。”

    谈到这种关键处,伯颜终于沉下了脸,不再与黄公绍东拉西扯地聊,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事实就是吕文焕有私心,畏缩不前。”

    “或许是路上耽误了,打仗毕竟不是小事。”黄公绍道。

    伯颜根本不听,道:“之前我顾着大元与宋国的盟约,路困粮绝时都不曾南下取偿于宋。现在我大军都已经逼近郑州,而你们如果还不愿依盟约行事,那你们不义在前,就休怪我不仁在后了!”

    黄公绍大惊,连忙道:“丞相放心,我这便去吕文焕军中,督促他尽快开战......”

    ~~

    黄公绍离开大帐之后,伯颜见阿里海牙还没过来,遂派人去唤。

    待阿里海牙赶进帐中,伯颜看了他一眼,道:“这就披好甲了?准备起营吧。”

    “是。”

    “昨夜杀了多少?包括民夫在内有三千吧?一会黄公绍离开前,你带他过去看一眼,算是对吕文焕的警告。”

    阿里海牙脸色为难起来,道:“丞相,那队人......突围逃走了。”

    伯颜正在收拾地图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头问道:“是唐军的精锐骑兵伪装成辎重队,吸引我们的骑兵攻打?”

    阿里海牙更为难道:“不.....不是,就是小批人马领着些运物资的民夫,从蔡河边突围了。”

    伯颜掀开帐帘,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黄公绍出发吧。”

    “是,带他从西面走吗?”“南面。”

    安排完这件事,伯颜甩下帐帘,转头向阿里海牙喝问道:“过去说唐军全是精兵便罢了,如今连民夫都不能战胜了吗?!”

    “不是不能战胜,是他们逃得太快......丞相放心,傍晚前一定杀光他们!”

    因这件事,伯颜眼中难免又浮起些忧虑之色。

    还未到郑州,他已经感受到了唐军的顽强。

    可如果连他都再次败了,大元就连最后的反击机会都没有了。

第1254章 见相

    蔡水河畔。

    郝狗儿迈开腿,整个小腿都陷在了淤泥里。

    他不习惯身上披着甲,觉得这样真是太难走了。

    忽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他抬头一看,见是范学义。

    北伐以来郝狗儿都是跟着范学义,只觉对方什么都会,筹算钱粮、安排路线、修缮城墙、守城打仗,关键是范学义分明还只是一个很年轻的读书人。

    借着这个机会,他不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范将军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将军也很多事都问你呢。”

    “学的。”范学义道,“在军学堂里学的。”“军学堂?”郝狗儿不由问道:“那是什么?”“你没听说过吧,筹办没几年,目前还只出了一百二十名学生。有的在军中任将,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在辎重队或是参谋处。”范学义道:“你还没战阵经验就上战场太容易牺牲了,回头我举荐你去军学堂。”

    “我.....行吗?”

    “行,你不是杀了个元兵吗?还很年轻,又读过书,行的。”

    “可,可等我学了出来,仗不是都打完了?”

    范学义咧嘴笑了一下,拍了拍郝狗儿的背,道:“放心吧,这辈子有的是仗给我们打。收复了中原、平定了天下,还要开疆扩土、安定四方。”

    郝狗儿很是崇拜地看着范学义,道:“多谢将军,若不是遇到将军,我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是你爹含辛茹苦还让你读书,才.....”范学义话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他已经听到了前方响起的哨声。接着,各种命令传了过来。

    “元军追过来了!”

    只见范学义一边组织着自己这边的防御,一边还不忘过去向统领提醒,该派人去郑州请求陆相公支援。

    这里离郑州城已经不算太远了....~~

    “陆相公!陆相公!”

    郑州城楼上,陆秀夫听到有人唤自己,猛地惊醒过来。

    他竟是不知不觉坐在凳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很重,嘴巴里发苦。

    “何事?”

    “探马回报,伯颜已到城外三十里了。”“知道了。”

    “还有,有士卒跑回来报信,伤得很重,一直念道着要见陆相公你。不过.....””

    “不过什么?”

    “他说是中牟县那批人被围在豫湖了,可那里大部分都是民夫,怎能逃得那么远?怕不是伯颜的计吧?”

    陆秀夫马上便起身道:“走,过去看看。”伤兵营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到处都是呻吟声。

    一个受伤的士卒单独躺在里间,身上的衣裳一半是泥,一半是血。

    “陆,陆相公.....”

    “你别急,与我说说具体的情形.....”

    陆秀夫依旧是那以礼待人的态度,待将这件事听了仔细,他回到公房中思量了一会,再次召来城中诸将,道:“我打算出兵营救在豫湖的军民。”

    “陆相公,看这个情形,只怕已经来不及了。伯颜毕竟兵马众多,而他们大部分只是民夫。”

    “来得及,我对他们有信心。”

    陆秀夫既是对唐军将士有信心,也从听来的军情中对范学义有信心。

    范学义既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学生,他对其很了解....

    ~~

    伯颜行军到离郑州三十里处,再次安营扎寨。

    他坐在大帐中听着探马送回来的消息,再对着地图沉思了一会儿,自语道:“陆秀夫?也像宋国一样用文官打仗吗?”

    在他眼里,陆秀夫的防御布置勉强过得去,但很匠气。其人没有打仗的天赋,只是很耐心、很细心。

    要攻破这样的防御,伯颜有信心,只是需要时间。

    他已把张珏吸引到了开封以东,而他自己则打了个时间差来攻郑州。

    想必就算张珏反应过来,也不会放着防备空虚的开封城不攻。

    可事实上伯颜根本就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当时郑州城就是他主动放弃的。今日之所以要占回来,为的是削弱唐军,并打出威势给宋国看,让吕文焕大胆出兵孟津渡。

    一旦唐军与宋军纠缠,他就可以率兵北上,一路摧毁唐军的辎重线,再歼灭李瑕的主力。

    而守洛阳的陆秀夫官位高、名气大,又是柔柔弱弱,正好用来立威。

    想到这里,有探马匆匆进了帐篷。

    “丞相,陆秀夫出城了!”

    伯颜不由惊讶,其后淡淡一笑,问道:“他往何处逃了?”

    “不是逃了,是向北面的豫湖去了.....”

    这次伯颜是真的惊讶了,他转头看向案上那些收集来的关于陆秀夫的情报以及诗作文章,喃喃道:“文官,也敢?”

    ~~

    河水泛滥的泥泞土地上,不停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元军骑兵们已弃了马,步行着追了上来。唐军士卒们一边跑一边抬着弩,不停地回头看向追兵,随时准备射他们。

    但弓箭的射程远于他们的弩,元军并不追得太近,只是不断地放箭。

    不时有些没有披甲的民夫被射杀在地上,使得剩下的人感到更加的慌张。

    直到他们被追到了豫湖边,身后就是湖水,再也没有退路。

    “列阵!和他们拼了!”

    范学义转过身,迎着元军便第一个开始列阵。

    此时抬起头还看到元军阵中那杆高举的将旗,他认得那是阿里海牙的旗帜。

    “弟兄们知道吗?现在追我们的是元军的万户,也就是说元军的万户也就能和我们这些运粮的打一打。等我们的援军来了,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士气由此振奋了一些。

    范学义又喊道:“我们列好阵以后不要太紧张,可以站着歇口气,吃些东西。这种地势,元军也不愿冲上来,他们认为我们已经到绝路了,会围着我们逼我们投降。但他们没想到我们有带干粮,还有援军!”

    很快,另外几个校将也把这些话传递给了士卒。

    “别看这些元军表面上很凶悍,我们只要不肯投降,他们更怕我们!”

    由文官管着武将很糟糕,但如果读书人正经学了打仗或武将读了书,往往能有不一样的效果。

    ......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黑了又亮。

    郝狗儿已经分不清这是遭遇元军的第几天了。

    与他同一队的民夫大多数已经死了,他再看向民夫的队伍,除了他爹,已少有他熟悉的人。而他自己也受伤了,又因为在泥水里泡了太久还生病了。

    终于,元军眼看他们始终不降,开始不停吹响号角催促着士卒攻上来。

    战场上的泥水与血水四溅。“杀啊!”

    “杀啊!”

    郝狗儿抛下了手里的弩,执着长矛扎了好几下,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扎到元兵。混乱中却看到范学义身上的盔甲被劈裂了,身前全是血,吓得抛开了矛,拖着范学义就往后退。

    “嘶....兴邦,你再告诉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个,岳爷爷在这里打败了金兵,我们不输,不输,不能降,降了全会死的.....””

    范学义有些杀昏了头嘴里念叨个不停,人却还想爬起来向前。

    这种情况吓得郝狗儿心更慌。忽然。

    “那是什么?!”

    “完了!”有人嚎叫起来,喊道:“更多元军来了,更多了!”

    重伤的范学义一个激灵,忙道:“兴邦,快扶我看,那是什么.....娘的,娘的,伯颜?伯颜,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郝狗儿更加被吓傻了。

    正不知所措之际,队伍中却再次有了呼声。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是陆相公来了!”

    此时若将视线拉远,便能看到蔡河畔的泥泞土地上,有两拨兵马正在相对行进。

    而陆秀夫的兵力明显少于伯颜。

    甚至他骑在马上连盔甲都没有披,他本就只是暂时负责守郑州城,而不像伯颜是三军统帅。

    不过气势上,陆秀夫丝毫不逊色。

    他沉着一张脸,喝令兵马继续向前,哪怕已经离伯颜很近了。

    ~~“停。”

    伯颜抬了抬手,下令兵马停止前进。

    这里毕竟是离郑州城太近了,他才刚到,还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埋伏。

    且豫湖这个位置在城池东北方向,周围又全是河水泛滥的烂泥地,不利于他的大军展开。

    “胆子还挺大的。”

    伯颜这般自语着,隐隐已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遂招过一队探马,吩咐道:“你们再往东探一探,我怀疑是有人借给了陆秀夫的胆子......”

    北面的阿里海牙也已策马迎了上来,道:“丞相,再有半日,我必能歼灭从中牟逃出来的那三千唐军。”

    “到现在他们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你要想的是要不要在这里歼灭陆秀夫。”

    阿里海牙回过身,抬起望筒望了一眼,道:“看他来不来得及逃回城里吧。”

    “不急,先与他对峙看看,我再派兵先取了郑州城。”

    阿里海牙不知道伯颜在担心什么,只觉唐军实在难缠。

    ~~

    而与此同时中牟城外十里,正有两个元军探马还在飞奔向西。

    却有数骑唐军骑兵已追马赶上,纷纷射出弩箭。

    “嗖嗖嗖嗖.....”

    待两个元军探马栽倒在地之后没多久,只见后方尘烟滚滚,有更多的唐军骑兵已然赶到了。

    将领们指挥着兵马重新包围中牟城,并有骑兵开始向南去封锁道路。

    “快!别让人给伯颜报信”

第1255章 腐肉

    嵩州。

    此处位于洛阳以南,在伏牛山北麓,因属于嵩山起脉而得名。

    吕文焕如今便驻扎在嵩州以南的伊水河畔。

    而只要登上离着宋军大营并不远的三涂山,便能望到嵩州城。

    五月二十五日翁应龙一大早便登上了山顶,回营之后便又开始喋喋不休。

    翁应龙虽说是贾似道的幕僚,在朝中其实也有很高的官职,尤其是这次代贾似道前来督促吕文焕,态度便有些强硬。

    “吕元帅守襄阳多年,为国尽忠职守。为何如今到了收复失地之时,却显得畏畏缩缩?”

    “翁公啊。”吕文焕叹息道,“你实话与我说一句,如今对李瑕用兵,就算真攻下洛阳、孟津渡,真守得住?真是为了收复失地?”

    “如何不是?”翁应龙道:“平章公已率大军进入川蜀,而你在河南配合,既可拖延叛军回援的时间,又可削弱反贼的实力,为的当然是收复失地。”

    “我怕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只成全了外虏。”

    “这般说,吕元帅是故意不肯出兵了?”

    “怎么会?我都已经率兵到这里了。”吕文焕连忙向南边拱了拱手,以示对朝廷尽忠,道:“只是嵩州城高兵精,不宜贸然攻城,需要从长计议。”

    翁应龙一甩袖子,道:“我今日已看得分明,嵩州城中的唐军根本寥寥无几!”

    借口被揭穿,吕文焕沉默了下来。

    翁应龙神态焦急,却又无可奈何,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在帐坐下,叹息道:“吕元帅,如今我身处吕家军中,如果你要杀我,不过是一刀的事。”

    吕文焕大讶,道:“翁公,何出此言?”

    “你若想要投降于李瑕,不若便杀了我投降。往后驱兵南下,直捣临安,断了赵氏三百年社稷。只当是先帝瞎了眼,白白信任你吕家。”

    “我绝不做此叛逆之事!”

    这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吕文焕脸色坚决,一脸正气。

    翁应龙目光看去,能看得出他此时确实是出于真心实意,这才稍感安心,道:“推心置腹地与吕元帅说几句,若是这些话入耳难听,也请吕元帅勿怪。”

    吕文焕点点头,坐下。

    “李瑕确实是雄主,若有可能,连我也愿降他,但可惜了。”翁应龙摇了摇头,道:“我几个儿子不成器,不学无术,且在乡里有些劣迹,得平章公提携才荫官入仕,赐同进士出身。而平章公说起李瑕为人时用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话没有说透,但吕文焕听懂了。

    就好比大宋是个病人,有一身的腐肉,而若有人要代大宋新生,自不会要这些腐肉,无非就是割掉。

    翁应龙话语隐晦,但承认自己是块腐肉了。

    “吕家之情形还不同些。”翁应龙缓了一缓,又道:“吕家之富,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我敢与吕元帅打个赌。”

    “什么?”

    “若吕元帅今日降李瑕,李瑕必奉如上宾,到时收拾蒙元、驱兵南下,或真有可能囊括四海。然而,待到功成之日,必抄吕家之产业田亩,更甚者破门灭家不在话下。到时吕元帅悔之晚矣,便想保存性命而不可得。”

    吕文焕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只凭他对李瑕的了解,便知翁应龙说得不错。

    “至于蒙元。”翁应龙又道,“终究只是外族。”

    吕文焕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除了说蒙元的威胁比李瑕小,也是在说蒙元对待吕家的态度一定与李瑕不同。

    蒙元可不管什么腐肉、鲜肉,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地一口吞下,咬都不咬。从蒙元对待北地世侯的宽松态度便可知。

    而少有人意识到,吕家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一世侯。

    说真的,站在吕家的立场而言,降于李瑕还不如降于蒙元……如果不考虑大义的话。

    而若考虑大义,则谁都不敢降。

    吕文焕再回想王荛当时说的话,忽然意识到,王荛根本就没有劝降过吕家,可见李瑕并没有向王荛表示过愿意接纳吕家。

    一瞬间,吕文焕觉得自己好没用,耳根子好软,谁跑来劝几句都能动摇。

    他希望自己能像兄长那样强势,但做不到。

    “吕元帅。”翁应龙起身走近几步,压着声音道:“我不是为了平章公劝你,我是站在吕家的立场上为你谋划。”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今日是宋臣,便竭力为大宋尽忠。如此,便是来日万一有变,也无人可指责吕元帅一句。”翁应龙道:“不攻洛阳便不得罪李瑕吗?谬矣。”

    吕文焕竟有些豁然开朗意,点了点头。

    他终于开始考虑真正出兵讨伐李瑕之事了。

    翁应龙走出吕文焕的大帐,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们这些说客自己心里清楚,一件事怎么说都行,嘴唇一张,正话、反话都能说。吕家该不该降李瑕,说有何用?

    关键还是看形势。

    就好像北面世侯降李瑕难道真是为了大义吗?还不是因为大军压到面前了。现在吕文焕就是形势还没到那一步,还能挽回。

    他翁应龙就是来挽回的。

    就在次日,黄公绍赶到了吕文焕大营中。

    他是先赶回了南阳,之后再随快马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他那漂亮的胡子已经乱糟糟揪在一起,失了原本风度翩翩的模样。

    翁应龙一见他的模样便讶道:“黄公,这是?”

    “为国奔劳,顾不得这些了。”黄公绍摆着手,道:“我有重要消息要报吕元帅。”

    “进去说吧。”

    若说翁应龙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说服吕文焕,黄公绍则是从战局分析着手。

    他一进帐,便请吕文焕拿出地图来。

    “元帅请看,在我离开元军大营时,其主帅伯颜已经驻扎在中牟城。”

    “离郑州已经很近了。”

    “不错,算时间,元军已经抵达郑州城下,此时正在全力攻城。”黄公绍道,“而唐军已没有大将守郑州城,官职最的是其负责辎重的陆秀夫,兵力在一万人以下,其余全是民夫。”

    “张珏呢?”

    “被伯颜虚晃一枪引到山东境内了,如今只怕还在攻开封。”

    吕文焕心中隐隐生出些疑惑,问道:“郑州城屯积了很多粮草?”

    “不少。供应张珏部的粮草都屯积在郑州。”黄公绍道:“但元帅可知何处更多?”他点了点地图的洛阳。

    “供应唐军北路的粮草则全是从水路到洛阳,再由孟津渡北上。而随着伯颜攻打郑州,已有不少唐军从洛阳去支援郑州了。”

    听到这里,吕文焕忘了方才心中隐隐生起的想要了解的事,转而问道:“消息可靠么?”

    “伯颜的探马打探到的,元帅只需要派探马往洛阳一探便知。”

    吕文焕原本没打算攻城,因此不知洛阳原有多少守军。但帐中众人都很清楚,唐军守军的人数必不会多。

    两日后,探马归来,汇报了洛阳附近的大概情况。吕文焕深思良久,终于决定出兵。

    他第一步要攻占嵩州,然后据嵩州而攻洛阳。

    且要快,以免伯颜击败了陆秀夫,郑州的唐军撤回洛阳。

    郑州城外,战事已持续了三日。

    陆秀夫已经接应了从中牟回来的兵马与民夫,却在退回郑州城的路上被元军包围了但郑州城外的地形确实给了他不少助力。

    从豫湖向西北退,一路上先是龙子湖,后是龙湖,且周围都是水泽。唐军就这样沿水而行,边战边退。

    而到了龙湖,就已到了郑州城北。

    这一带也叫圃田泽,是先秦天下九泽之一,《诗经·郑风》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写的便是此处。

    元军一时难以击败他们于是堵截了从龙湖到郑州城的道路……看着这种情形,范学义深感惭愧与忧虑。

    他认为陆相公是为了接应自己而被堵在郑州城外,而城中再无***大将坐镇,只怕难以防御。

    但当他将这种忧虑说与陆秀夫听时,陆秀夫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妨,我本也不擅长指挥打仗,而且这个地形不错。”

    “老师,学生不是很明白。”

    “自己想想。”

    陆秀夫在学生面前显得不像平时那样庄重,疲惫地挥了挥手独自走到一边望着远处的营火。

    这是在夜里,他们刚结束了一整日的厮杀,累得恨不能在这泥地里倒下就睡。陆秀夫知道自己要熬到极限了。

    他甚至还在心里想劝伯颜几句,“你退了吧,你还能回草原,而我们汉人绝不会放弃中原……你就认输吧。”

    就这样又苦熬了一日一夜,到了下一个清晨,正在攻击他们的元军忽然欢呼了起来。

    “攻下郑州了!”“攻下郑州了……”

    陆秀夫一惊,睁大了眼便愣在那儿。“陆相公?”

    “陆相公!”

    “快,扶陆相公到后面……”

    “攻下郑州了!”

    元军的欢呼声中,伯颜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得到了探马的消息,张珏的兵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但伯颜还是打算试试能否在退兵之前杀败陆秀夫。

    他一边做着迎击张珏的准备,另一边却命令阿里海牙散布假消息,摧毁陆秀夫的军心。

    “丞相!”

    忽然又有骑兵狂奔过来,大声报信道:“唐军来了!”大地已经有了隐隐的震动。

    其后,阿里海牙的捷报还没传过来,而张珏的大旗已经在天地交界处出现了。

    “迎战!”伯颜下令道。

    元军中号角声大作,原本列在后方的骑兵早已转身,向奔来的唐军迎了过去。伯颜也下了望车,亲自翻身上马。

    从看张珏来得这么快,他便能猜到自己被对方将计就计了。

    他毕竟是伯颜,敢来攻郑州,便考虑过张珏有及时回防的可能,早有准备退路。但这一退,大元会失去最后的反击机会。

    一切的战略都已用尽,事到如今还能否为国事再争一争,就只能靠最后的力气与勇气了……

第1256章 天元

    “杀!”

    一队斧骑兵突然撞进了元军两个阵线的中间,目的显然是把伯颜与阿里海牙的阵列分割开。

    至于斧骑兵,顾名思义就是持斧的骑兵。

    兵源有两个来源,一是张珏将他的斧头队中擅骑马的兵士挑出来,二是在骑兵中挑选斧头用得好的,两者编练出一支新的骑兵。

    他们骑的是最高大的战马,穿的是最坚固的盔甲,持的斧头则有两把,一把是掷斧,两面都有刃,用于冲撞前抛掷,另一把是长柄战斧,又重又大用于冲撞后劈砍。

    至于弓弩手雷之类的武器则都没有装备,因为这支骑兵的作用就是突击切割战场,讲究的是迅速与凶猛。

    他们本就是张珏的斧头队的替代,要的就是劈碎一切的气势。张珏坚信,在战场上只要气势能压倒对方,那就能压倒对方。

    “噗。”

    “噗噗噗噗……”

    掷斧落出,血肉纷飞。

    元军骑兵再抬头看那执大斧、跨高头大马的黑色骑兵横冲直撞过来,心一虚,不少人便扯过缰绳。

    “杀!”

    斧骑兵于是径直撞过了元军大阵,像是将一根柴火劈成两瓣。如此一来,伯颜便已指挥不了阿里海牙的兵马了。

    尤其是此时阿里海牙所部正陷在泽地之中。

    战事至此,伯颜愈发感到了失败正在迫近。

    他不停催促着兵马进攻唐军,甚至亲自冲上前方,然而似乎已难以挽回战局了。而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冒出来。

    “撤吧,撤了还能穿过山东回燕京去,没必要把命送在这里。”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再反击的机会了。燕京就完全陷入被动,守不住的……”

    “守不住又怎么样?可以退回草原,只是回到成吉思汗灭金国以前,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样的广阔。西边还有旭烈兀汗。”

    伯颜确实有要为大蒙古国死战的想法,但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鸣金,鸣金!向南撤!”

    此时此刻,阿里海牙还在猛攻陆秀夫的兵马。

    因为不久前伯颜才告诉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秀夫马上就要大败,只要把陆秀夫的人头挂在阵前,他们还要顺势击败张珏。

    然而,这边还在泥泞之中厮杀,身后却已被唐军骑兵突击过来。紧接就是鸣金之声响起。

    “撤!我们也撤!”阿里海牙大喊道。

    伯颜的主力能不能撤走还未可知,阿里海牙这一万人却已陷入了艰难的处境。他们北面是龙湖,东面是蔡河,南面是张珏派出的斧骑兵。

    而在西面也已响起了杀喊声,那是郑州城中的守军已经出城,要封锁他们的逃路。更让阿里海牙难受的是,在这个地形下,他的大部分骑兵已经下马步战。

    “勇士们!杀出去啊!”

    震天的杀喊声传来。

    躺在泥泞里的陆秀夫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陆相公?陆相公醒了!”

    “郑州……郑州城……”

    “没有丢!陆相公,郑州城没有丢,是元军骗我们的。张珏元帅已经杀回来了,我们要胜了,就要胜了。”

    陆秀夫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道:“好……好!”

    “大夫!大夫,快看看陆相公怎么样了?”

    “陆相公没事,不是病了,更不是被吓晕过去,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那就好,那就好。”

    陆秀夫已伸手撑着烂泥,站起身来。

    他向前方走去,只见战事已然接近尾声了,阿里海牙那些陷在泥泞里的兵马已有不少投降的,只剩下最后百余人被唐军包围。

    “老师。”范学义赶上来道:“有将军问是否招降阿里海牙?”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战到这等地步,其兵马皆降犹在负隅顽抗,杀了。”

    “是。”

    不远处一杆旗帜正好缓缓倒下,落入了泥泞之中。

    元军旗手已经战死了。

    阿里海牙身边的人已然越来越少。

    陆秀夫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继续向前走去。走了一会不远处有怒吼声响起,说的是十分纯正的汉语。“大丈夫当建功当世!虽战死无悔!”

    那是阿里海牙在喊。

    陆秀夫没有再回头。

    他太累了,没心情去管注定了下场的敌人,他想去看看伯颜的主力如何了。

    在他身后,阿里海牙还在奋力厮杀着,满脸络腮胡的脸上沾满了鲜血,表情凶狠异常。

    但再凶猛,还是被那些持斧而来的唐军一下一下地劈倒。

    终于,一具魁梧的身体砸进了泥泞里……

    而陆秀夫已走出了泥泞,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他停了一下,感受着脚底板下那种坚实给自己带来的安心。

    抬眼看去,前方到处都是血和尸体,远远地,拿看到伯颜的大旗正在摇摇晃晃地向南去,显得十分狼狈。

    素来矜持庄重的陆秀夫难得开口讥讽了一句。“哈,伯颜丞相。忽必烈用人,不过如此……”

    战场上号角声又响,张珏的大旗开始向南,追着伯颜而去。

    于是唐军骑兵很快也调转方向,随着主帅的大旗继续追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漫天的呻吟。

    这一切还是要留给陆秀夫收拾。

    直到夜已经深了,陆秀夫才终于带着伤兵与俘虏返回郑州城。

    他却还是不敢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伯颜的兵马虽被挫败,便毕竟还未被歼灭。河南局势要盖棺定论还差一点,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放松。

    但直到天明时,才得到了新的消息。

    “陆相公。”

    门外才响起了呼唤声,陆秀夫便立即惊起,问道:“是张帅回来了?!”

    “不是。”

    下属却是径直领着一个人推门进来。这于礼不合。

    然而,陆秀夫抬眼一看,见到的竟是林子。“你怎来了?陛下?”

    林子关上门,道:“陛下正在去往洛阳,不放心郑州局势,特命我过来。”

    陆秀夫反而一惊,忙道:“伯颜向南逃了,必逃入宋境。若他与吕文焕联合,齐攻陛下,则险矣。林司使请速派快马报给陛下。”

    “消息军情司自然会传。”林子却波澜不惊,道:“军情司也有几个消息要给张元帅与陆相公。”

    “什么?”

    这些事,林子这次来主要是要告诉张珏的,同时确实也需要告诉陆秀夫,遂道:“山东严忠济,陛下已派人联络了。你们与其追着伯颜的骑兵,不如彻底断了他的归路,才能让他匹马无归。”

    “山东若能招抚,太好了。”陆秀夫先是一喜,其后却是沉吟起来,依旧有些忧虑,道:“可若是伯颜不往山东退呢?”

    “有些事舆情司那边更清楚些。”

    林子道:“其实宋国成了外敌之后,这些事也该归我们打探,但舆情司在那边探子多。”

    “什么?”

    “之前陛下便派王荛暂时安抚了吕文焕,但吕文焕毕竟是一方藩镇,只怕不会真被王荛完全说服。故而,陛下这次亲自过来。”

    “陛下有把握镇住吕氏?”

    “陆相公认为呢?”

    陆秀夫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思考着这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叹道:“洛阳,是天元吧?”

    “什么?”

    “棋盘上的天元。”陆秀夫喃喃道,“陛下这一落子,若占住天元……只要降服吕氏,则伯颜失去吕文焕助力,只能逃往山东。”

    “到时山东严忠济已降。”

    “伯颜走投无路,全军覆没,则蒙元只剩燕京孤城,早晚必败。”

    “再告诉陆相公一个消息,舆情司有临安来的消息,我暂时还不知详情。”

    “临安?那陛下只要降服吕氏,只要佯作顺汉江而下断贾似道粮道之态,临安先乱,贾似道大败无疑。”

    林子问道:“陛下的意图,陆相公已明白了?”

    “明白了。”

    “好,那我要赶去见张元帅了,再会。”

    陆秀夫起身送了林子之后,回到公房中便继续思忖着,之后渐渐兴奋起来,连手指都在桌案上轻点,仿佛在下棋一般。

    他棋术不错,此时揣度着李瑕的意图,脑子里也渐渐有了一个棋路。

    时而抢占四角,时而占据正中,下棋需要不急不缓,以点带面,最后形成优势的局面。

    现在这步棋一落,已到了可以围杀掉一条又一条大龙的时候了……

    卫州以南的官道上,一支兵马正在行进。被拱卫在其中的正是李瑕的御驾。

    路途上还需要处置的公务多,有时他也不会骑马,而是在马车上坐着。偶尔闲了,他也会陪韩巧儿下下棋。

    因马车颠簸,他们便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棋盘,画三角或圆来代替棋子下棋。

    这日行路到西孟姜女河边,队伍都停下来了,一局棋却还难解难分。韩巧儿棋力虽然不高,却能记下许多棋局,越下越厉害。

    只见李瑕支着下巴沉思了很久,终于下笔圈了一下。

    韩巧儿睁着大眼看了一会,终于泄了气道:“哇,李哥哥你下棋好厉害啊。”

    随着她这声喊,张文婉已探头进来,讶道:“咦,巧儿你还会下棋?”

    “又不难啊。”韩巧儿拿起棋盘,道:“围棋比较难,但你看这个,这个简单,五子棋……”

第1257章 无所适从

    一支细细的炭笔在画着网格的纸上画了个圈。

    “你不许教她。”执笔的赵衿先是这般交代了韩巧儿一句,之后看向张文婉,目露得意,道:“你果然下不过我吧?”

    “谁说的,我就是还要想想。”

    张文婉嘴硬不肯认输,却已皱起了眉,盯着那棋盘思忖。

    赵衿等得无聊,便向韩巧儿问道:“你说这五子棋还是李瑕教你的吗?”

    “对啊,怎么了?”

    “他那人那般乏味居然还会这个。”

    韩巧儿一听便警觉起来,回过头道:“李哥哥怎么就乏味了?”

    “就是乏味啊。”赵衿理所当然道,“他这个年纪,活得跟老头子一样,每日便是公务公务,我爹都没他这么忙。”

    韩巧儿正要反驳,张文婉已问道:“你爹是做什么的啊?”

    “不告诉你。”

    “我还不想知道嘞,我姐夫可是皇帝,当然忙了。”

    赵衿有些无语,向车窗外瞥了一眼,道:“而且李瑕十六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乏味了,我舅舅说他毫无少年气。”

    韩巧儿听了生气起来,抬手就往纸棋盘上一指,教张文婉下棋。

    “干嘛呀?实话实说而已,我又没说他别的不好。”

    “反正我就教二姐儿下棋。”

    张文婉顺着韩巧儿所指下了几步,目光渐亮,喜道:“我赢了!”赵衿一看,不由气恼。

    “你们欺负人,不和你们玩了。”

    此时马车才刚刚开始行进,她一掀车帘便跃了下去,转头看了看,忽觉这队伍中虽有成千上万人,却没一个是自己的亲人,遂干脆躲到后面载杂物的马车里窝着。

    这三个朋友之间闹了个小别扭。

    只过了半日,韩巧儿气消了便过去找赵衿和好。

    赵衿也不知是肯和好还是不肯,低着头,好一会才道:“确实是我太放肆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破了家快要灭国的遗民,总是口无遮拦地说他坏话,当然惹你嫌。”

    韩巧儿愣了愣,道:“我没有嫌你啊。”

    “哦。”

    “那我们走吧,这个马车多颠啊。”

    赵衿摇了摇头,不肯再到跟韩巧儿回到前面的马车上去,只说自己要反省一下。

    韩巧儿只觉得她好奇怪,反正是搞不懂她的心思。

    这天夜里,韩巧儿在睡前将这件事告诉李瑕。

    “她就是闲的,再加上从小被人惯着长大。”李瑕漫不经心地应道,“打发到哪里劳动个把月就好了,可惜阎容不让。”

    说到这里,他有些想阎容了,还想念在长安的许多人。

    韩巧儿倒是吃了一惊,暗想要是因为自己多嘴,给赵衿招祸可就不好了,连忙闭嘴不敢多说。

    还偷偷观察了一下李瑕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在意赵衿之事,才放下心来。

    数日后,队伍终于行到了孟津渡。

    赵衿在那架搭着硬木板的马车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正揉着腰,忽见有人掀帘进来定眼一看,见到李瑕那张俊脸,她莫名有些发呆,好不容易才移开目光,暗道估计

    是太久没看到他了,有点容易被惊艳到。

    这人虽然乏味,皮囊却不错。

    “朕的许多文书、地图都放在这里,你待在这里,是要刺探军情?”

    “你不要吓我,我才不怕。”赵衿眼一瞪,又道:“而且我根本就没有看你的东西。”

    “不管看不看,这里都不是你该待的。”

    “你来做什么?”赵衿问道:“来劝我的?”

    李瑕抬手一指,指的是她坐着的那个箱子。

    “哦。”

    赵衿便挪到了另一边,道:“你拿吧。”

    不想,李瑕竟是踩着车辕便登上来,还进了车厢。

    这车厢小,他身材高大,把光线都挡住了,落在赵衿眼里便显得很有压迫感。她正感到害怕,他的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厢顶,听声音撞得不轻。

    她不由捂嘴笑了一下,不想让他以为是在幸灾乐祸,连忙低下头。

    偷眼瞄去,李瑕已在那口箱子上坐下了,原来不是要拿东西,竟是要坐下与她攀谈。

    赵衿不由紧张起来。

    “我……我可以去劳动,但你若要欺负我,我告诉阎容。”

    “怎样算欺负你?”

    “好吧,你没欺负我。”赵衿道:“是我自己使性子。”

    她停了一会,见李瑕不答,继续道:“你知道的啊,我总不能像她们那样崇拜你,显得我……没有立场。”

    “跟谁学的词。”李瑕轻呵了一声,道:“说的不是这个,问你,为何闹这种别扭。”

    “我没闯祸吧?”

    “知道贾似道攻入川蜀了?”

    赵衿看向李瑕,呆滞了两息,傻傻地点了点头。“嗯,最近才听说的。”

    李瑕又问道:“觉得惭愧?不敢在前面待着了,跑到这里来躲着?”

    “你……你怎么知道?”赵衿大讶,“连巧儿都不知道我的心思,你怎么知道?”

    “觉得无所适从?”

    “嗯。”

    过了一会,赵衿嘟囔道:“你还蛮会用成语的,就是这个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我也想去劳动啊,织个布什么的,但是我……”

    她半天不说,李瑕便替她说了,道:“你懒。”

    “才不是。”

    赵衿瞥了他一眼,道:“舅舅攻进川蜀了,你讨厌我吗?我是说你会不会降罪于我啊?”

    李瑕没答,只是凝视着赵衿。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赵衿想避,却无处可避,只好低下头。直到他终于肯开口。

    “朕打算纳你为妃。”

    “什么?哎哟!”赵衿吓了一跳,想站起身来,脑袋却是撞了一下,疼得连忙捂着脑袋坐下,“好痛!”

    她就一直揉着脑袋。话题便搁置下来。

    李瑕等了一会,继续道:“之前未与你说过,朝中一直有从宋廷投降过来的臣子上书请朕纳了你,因你的身份对朕一统之业有好处。而自贾似道入蜀以来,此事便愈发有意义……”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谁劝你纳了我?”赵衿壮起胆子,抬头看向了李瑕,又道:“我看你是故意的。”

    “朕倒不必找这样的借口。”

    “好,就为了你的大业是吧,我凭什么被你纳啊?若我不答应呢?”

    “赵氏享国三百年,气数已尽。你既身为赵氏之孙,为加快天下一统的进程出份力,如何?”

    “哼。”赵衿偏过头,道:“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你成语用得不好。”

    “但你就是无耻。”

    “总之你先考虑。”李瑕这般说了一句,起身便下了马车。

    赵衿越想越气,掀开车帘喊道:“我不答应!我就不答应!有本事你杀了我罢了。”

    ~~

    “陛下,洛阳送来的急报,吕文焕出兵嵩州了。宋军兵马众多,而嵩州守军不足,董文忠便命他们撤出嵩州,上表向陛下请罪。”

    “知道了,还有多久能渡过河

    ?”

    “陛下,是否暂缓渡河?”

    “不要紧。”李瑕道:“朕还不至于被一个吕文焕吓到。”于是唐军便继续渡河。

    黄河滔滔,待船只到了南岸,却马上又有信使赶到。“陛下,姜司使已经到洛阳了。”

    “刚到,此时想必正在进城,这是他给陛下的密奏。”李瑕大概看了一眼,吩咐道:“备马,朕先往洛阳。”

    很快,一小队骑兵便准备就绪,李瑕翻身上马,向洛阳疾驰而去。

    一旦脱离了仪架,他的行进速度登时便快了太多,仅用了不到一日便赶到了洛阳城下。

    ~~

    洛阳行宫。

    姜饭前来觐见之时,身后却还带了几人,正是当时在江陵被俘的王应麟、周密等人。

    他们投降李瑕,已被宋廷视为叛逆,这次被押回临安本已心存了必死之念,根本就没想过竟还能被救出来,只觉如奇迹一般再见到李瑕,个个都是老泪纵横。

    “赵禥贼子,不仅谋逆篡位,如今还勾结外虏,可谓人人得而诛之。奈何临安满朝衣冠俱是瞎了眼,臣痛心疾首啊,陛下……”

    众人作了这般表态之后,李瑕便吩咐他们下去先歇着,其后向姜饭单独问了临安之事。

    “陛下,我们与临安一些宋臣已联络上了,贾似道日子不好过……”

    姜饭说了一会,没忍住还感慨了一句,道:“王荛不进舆情司可惜了。”

    “王大嘴长袖善舞,好以言语动人?”

    “是,他很会交朋友。没到临安就与贾余庆交了朋友,因此能沿途照顾王应麟等人,而到了临安之后,他很快便攀上了如今宋廷的重臣曾渊子、章鉴、陈宜中等人。”

    “他没暴露身份?”

    “没有,只有贾余庆知道他的身份,旁人只当他是贾余庆的幕僚。”姜饭道:“赵宋这些朝臣,还指望着先等贾似道、吕文焕打出了战果,再解了他们的兵权,坐收渔翁之利……”

    李瑕听过,思忖了一会,感受到宋廷那些大臣们虽说想对贾似道捅刀子,但另一方面,对他李瑕却也满是敌意。

    这是把他、贾似道、忽必烈都当成了蛐蛐,问题在于他们有那个实力吗?

    “陛下。”姜饭道:“臣以为,可以让王荛帮那些人一把,好先搞垮贾似道。”

    李瑕摇了摇头,道:“帮他们做什么?我们要的是那个渔翁之利……”

第1258章 欺负

    六月初三。

    天气迅速炎热起来。

    吕文焕攻取嵩州之后,兵马沿伊水而上,已抵达了洛阳城下。

    当他抬起望筒一看,望到了那杆招展的龙旗,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会?李瑕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是吕文焕惊疑不定,就连翁应龙与黄公绍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不免生起一个疑惑——难道是李瑕已经攻破燕京了吗?毕竟忽必烈是个蒙古人,是有可能直接退过燕山返回草原的。

    想到这里,他们纷纷摇头,不愿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更可能的情形是,李逆得知了我们要攻洛阳,而他抽不出兵力,只好亲自来守。”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之所以兴冲冲地出兵过来,就是认为唐军主力已经北上可以趁虚而入,现在这龙旗一立,难免有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心中多少生出了些不安。

    当然,已经行军到这里了,没有被李瑕一面旗就吓回去的道理,吕文焕还是摆开了阵势攻城。

    这日是刚到城下,首先是试探性的进攻,试探出洛阳城头有两门火炮,直接便重创了吕文焕的先锋兵马,震天的轰鸣给宋军埋下了一层阴影。

    宋军便开始制造攻城器械。

    战事徐徐展开,吕文焕不由后悔之前听了王荛的唇舌鼓动,没有早些出兵。

    在这一刻他还没有得到郑州的消息,以为伯颜将会占据郑州来抵挡匆匆回师的张珏。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还是到了。

    首先是从南阳来的信使,惊慌失措地狂奔入营。

    “大帅,不好了!元军……元军杀到南阳了!”

    “你说什么?”吕文焕听了,并没能反应过来,首先是转头看向了黄公绍,道:“我已经出兵了,伯颜为何伐宋?他疯了吗?”

    黄公绍也是瞪大了眼,不明白到底是何缘由。

    好在只过了半日又有信使飞马赶到,匆匆禀道:“大帅,元军被唐军击败了,想要借南阳暂时休整……这是少将军大帅的信,这这伯颜给大帅的信。”

    吕文焕面无表情地接过信。

    翁应龙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唐军,有这般强吗?”

    “不是唐军强,是伯颜战意不坚,指望我们先与唐军杀得两败俱伤。”吕文焕淡淡道,语气中已有责怪翁应龙之意。

    他提笔分别给吕师夔、伯颜回了信,招过信使,吩咐道:“去告诉伯颜,李瑕就在洛阳城中,让他务必提兵前来围剿;再告诉师夔,不能让伯颜入城。”

    待信使匆匆而去,吕文焕以手覆额,疲惫地坐下,听着远处那攻城时传来的喊杀声,又吩咐道:“天色晚了,今日先收兵。”

    “是。”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收兵虽说有些早,但宋军将领们需要消化一下那些坏消息。

    本以为这日不会再横生枝节,然而,鸣金声未落,却有东面的探马疾驰回营,向吕文焕汇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大帅,在东面万安山附近,发现唐军,看旗号是张珏部……”

    “张珏?!”

    吕文焕倏然站起,道:“他不是去追伯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洛阳?!”

    帐中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本来以为答应了王荛不会出兵,李瑕、张珏这些人就会相信他。那么,张珏就不应该回防洛阳,而是该追杀伯颜。

    毕竟郑州一战之时,张珏根本就不该知道他吕文焕已经决意向唐军开战了。

    此时此刻,吕文焕有种所有的想法都被看透的感觉。

    仿佛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被预料到了。

    “李瑕?”他自语道:“李瑕为什么能料到这些?我军中有他的细作吗?”

    沙盘上,一支小旗***在了洛阳城外。

    “你回来的巧啊,你看,对吕文焕形成了钳击之势。”

    刚赶进城中觐见的张珏应道:“臣本打算追击伯颜,正好陛下让林子赶来相召。没想到吕文焕竟真的敢来。”

    “门阀便是那样顾的是一家之私计,自然是摇摆不定,风吹两边倒。”李瑕点了点沙盘上插着的吕字小旗,道:“不管吕文焕来不来,朕就是冲他来的。将棋盘这个正中心稳住了,整个局势也就稳住了。”

    “是否招降吕文焕?”

    “还不到时候。”李瑕思忖着,道:“这些大宋的***重员们好日子过惯了,不让他尝些苦头是不会轻易降的,便是愿降,条件也多。还是得打,打到他怕了知道求饶了。”

    “是,臣这便去准备战事。”

    李瑕拍了拍张珏的肩,想说几句勉励的话,比如收复中原就快了。可话到嘴边,他没说出来。

    “去吧。”

    多年相知,张珏明白李瑕的意思,郑重一拱手,转身便向外去。

    李瑕站在沙盘前继续看了一会。

    “陛下,王应麟求见。”

    “召。”

    不多时,王应麟上了殿,先是瞥了殿中的沙盘一眼,行礼道:“王师北伐,本该一,举驱除胡虏,收复中原。不想,却遇到宋廷掣肘,使得御驾从河北移回洛阳,实可憎也。”

    “是啊。”李瑕点点头,“宋军看起来是小打小闹,但若一个不防,还是可能影响大局。”

    “臣斗胆,有一言以谏陛下。”

    “王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吕氏已成藩镇,招之则尾大不掉,战之则徒增伤亡。与其招降吕氏,不如招降贾似道……”

    王应麟这话一出,本以为李瑕会十分诧异。

    但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李瑕脸色平静,竟似早有预料。

    王应麟遂继续道:“在常人看来,贾似道平章宋***国重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无叛宋之可能。实则,他不过是代宋帝行权罢了,臣有一办法,或可逼降贾似道。”

    李瑕问道:“你在江陵时见过他了?”

    “禀陛下,是。”王应麟道:“臣将当年那桩宫闱秘案告诉他了。”

    “他不信?”

    “他不信,骂臣是老糊涂了。但此事旁人说的都不算,只有一人说的才算。”

    李瑕道:“只怕谁说的都不算,再怎么说赵樭得位不正,临安都是不信的。”

    “臣的办法不是这个,臣斗胆,请陛下纳赵氏遗女为妃。如此,只需略施小计,贾似道纵不反宋,临安必逼他反宋……”

    夜深。

    李瑕独自在堂中一边摆弄着沙盘一边思索,当听到了有更声响起,正准备离开,忽见外面有人在闹事。

    却是赵衿正与守卫在争执。

    “陛下,她执意要闯……”

    “让她进来吧。”

    赵衿这才迈过门槛进了堂,烛光映处,她却是红着一双眼,似是哭过。

    进来后,她也不说话,只是走到了李瑕身边站了一会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于是看向沙盘,道:“吕文焕兵力众多,张珏能击退他,却不能歼灭他。”李瑕道:“朕在想,那该怎么镇住他。”

    赵衿倒没想到他真的肯告诉她,有些发愣。

    她想了想,问道:“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为何

    要帮?”

    “你待我总归还不错。”

    李瑕道:“你考虑好了?”

    “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还能拒绝吗?”

    “能。朕只是让你考虑,没有逼你。”

    赵衿一愣,扁了扁嘴,道:“你欺负人!”“你赵氏欺负的人也不少。”

    “赵氏是赵氏我却欺负谁了?”赵衿道:“不是你说过的吗?让我为自己活,不必担负赵氏的责任。”

    “朕说过?”

    “你就是说过!”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你若不答应便算了,本就是问一句。”

    赵衿也沉默下来,低着头站在那不说话了。

    “真的,朕不逼你,去吧。”

    赵衿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回头看向李瑕,却是满脸都是泪水。

    李瑕看了,不由叹了口气。

    “哭什么?”

    “你欺负我。”赵衿更是大哭不已,“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哪个亡国公主破家灭。”

    国还有的选你明知道……所以连哄我两句都不肯,就直接问了,你明明很会哄人……

    她哭的声音很大,已传到了外面,让场面有些难堪。

    “你很会哄阎容,还有巧儿她们……但就是不肯对我花心思……在马车上的时候你只要说得好听些……你明明就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你欺负人!”

第1259章 幕客

    因听到了哭声,有侍卫探头到堂上看了一眼,又迅速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至于赵衿说的那些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不知所云。李瑕却没有骂她莫名其妙。

    因为她确实说对了,他就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并预料到她不会拒绝,才说让她考虑之类的话。

    “好了,别哭了。”

    赵衿依旧在哭,哭到动情处肩膀都在颤抖。

    李瑕找了找没找到手帕,转头一看见她自己有,正攥在手里顾不得擦。他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了眼泪。

    这么一看,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还水汪汪的。

    “你哭起来比你平时闹哄哄的样子好看。“我可去你的吧。”

    “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带着病灶,莫背过气去。”

    赵衿明明还在哭,偏是被气得噎了一下,于是背过身去,轻跺了一下脚,道:“我死了你才高兴。

    “不会让你死,药都给你随身备着了不是吗?”“你偏要气我,偏要气我。”

    “我本以为换一个方式与你提这事,便如你说的,我能说些好听的哄哄你。“李瑕道:“但,因要纳你赵氏女的身份却要出言欺骗你这个人,我不忍。

    赵衿其实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条理在哪,却因他说话的态度而呆愣了一下,转过身来,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李瑕拿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将手帕又放回她手里。“那你....”赵衿低头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那你自己其实是.是想..

    “嗯,是想的。”

    赵衿有些受惊地抬起头,须臾,微微脸红起来。李瑕见了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叹息。

    他觉得自己给她的其实很少,无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瞒着她,再容她一条性命,这些事毫不费力;她却是原谅了他这个让她破家灭国的敌人。

    他有时候也有种虚荣,想要让这个赵宋的公主承认他当皇帝当得比她父亲更好,她连他这种虚荣都满足了。

    赵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身上的气息也不似之前那样淡漠。

    她哭闹了一场之后,两个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那,那....”赵衿道:“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也不能拒绝啊。”

    话还是之前那一句话,但语气一变,意思便完全不同了。

    李瑕看着她,只见她目光含羞,眼角挂着点点泪花,遂也不多说,低头凑了过去....

    ?~次日天明。

    一杆“宋”字大旗在风中飘扬。

    翁应龙站在旗下抬头看着它出了神。远处战鼓声大作,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黄公绍走来,道:“怎么不登望台,直看看战场情形。“不敢看。”翁应龙反问道:“吕文焕岂战得过张珏?”

    黄公绍摇头,示意并不看好吕文焕,嘴上却道:“唐军也不容易,就一支兵马守三京,一战接着一战。先退伯颜,再战吕文焕。这是一支兵马当两三支用了。”

    “奈何宋、元之联盟形如散沙,给了张珏各个击破的机会。“还有一点,吕文焕岂肯死战?”

    “平章公之所以要我们督促吕文焕出兵孟津渡,该是让吕氏帮助元军牵制住唐军主力,给他攻下川蜀争取更多时间。”

    两人都绝顶聪明,形势一有变动,马上便不再关注眼前的得失,将目光落到了更长远处。

    简单而言,他们不再管吕文焕,转而开始为贾似道谋划。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贾似道的幕僚,又不是吕文焕的。

    黄公绍地踱了几步,引着翁应龙回了帐篷,之后才道:“其实有句话我压在心中很久了......李瑕已逼近燕京,而平章公伐蜀犹进展缓慢,只怕是来不及了?”

    “中原地势平坦,而川蜀有高山激流之险峻,自是李瑕之进展要远远快过平章公。”

    “那,再拖延还有何用?“黄公绍压低了声音“既难攻下川蜀,眼下又是这形势,何不劝平章公撤回?”

    “激流险滩,岂是想退就能退的?"翁应龙皱起了老脸,道:“李瑕称了帝,只须顾着战局就够了。平章公不同,除了要看战局如何,还要看临安朝廷的反应。”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了,贾似道调集了那么多兵力、花费了那么多粮草,到头来无功而返,对其声望会是个可怕的打击。

    “至少,得攻下重庆府,面上才能说得过去。

    “唉...”

    忽然,不远处响起了喊杀声。

    那声音就在宋军大营的营栅附近,惊得两个谋士倏然变色。“唐军袭营了!”

    “袭营!”

    翁应龙不由骇然,掀帘而出。

    马上便有侍从道:“翁公,危险,快进去。“既知危险,还不快走?!”

    他们判断应该是张珏派了小股唐军绕过鹤鸣峡来偷袭,冲的该是烧毁宋军的粮草。

    为了不被战事波及,他们遂第一时间向南逃去。

    出了大营,沿着伊水往嵩州才赶了两里路,前方却又是马蹄声阵阵,一支骑兵切插出来,对着他们便抬起弩无情地射杀。

    “嗖嗖嗖嗖.....”

    唐军人数虽不多,甫一杀出却是气势汹汹。

    翁应龙、黄公绍连忙下了马车,躲在车箱后面喊道:“降了!降了!”

    于是侍从们放下了武器趴在地上,才开始激烈的战事很快又平息下来。

    “卸了!”

    一名唐军校将策马而过,喝令其士卒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盔甲。

    待看到翁应龙、黄公绍也毫不客气,也将他们捆了。

    “轻些,轻些。”翁应龙忙道:“我们是文官,不必捆也行...“

    “谁说文官不必捆?!”唐军校将大怒,叱道:“捆了!”“将军息怒,我等年老体弱,不捆也却不敢反抗。”

    “你们误国时不体弱,这会就体弱了?给老子把他们放倒,搜。

    “哎哟,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狗宋贼,你给老子记住,这里是战场,没啥好斯文的,押走!

    ~~入夜。“押进去。”

    翁应龙转头看去,已不见了黄公绍,而他自己则身处于一间血淋淋的小帐篷。

    帐中点着火,摆着个挂满了刑具的架子。下一刻,已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惨叫。

    有个神情冷峻的人坐在角落里,对着火烛慢慢磨着墨,偶尔能在惨叫声的间歇听到他的磨墨声,像是磨在翁应龙骨头上一样让他难受。

    “使司。”

    又有人走进了帐篷,很快,有个冰凉凉的铁器触到了翁应龙的脖颈,他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衣领提了一下。

    像是一团猪肉,被掂了掂。

    “是个文官,叫什么名字?”

    “这位将军,我什么都招、什么都招,不必用刑,不必..哦,翁应龙。”

    “哈?你就是翁应龙。”

    有人转到了翁应龙面前,是个三旬左右的汉子。

    这汉子将自己的一张丑脸凑近了,仔细端详了一会,道:“还真是,贾似道的心腹慕僚之一,你是来督促吕文焕的?”

    翁应龙一愣,没想到唐军中竟有人这么了解自己。

    他目光往下落,只落到面对这中年汉子的一只手上,忽然想起对方是谁。

    “原来是姜司使当面,幸会,幸会.....””

    “幸会?”姜饭用钩子拍了拍翁应龙的脸,讥笑了一声。~~

    翁应龙与吕文焕说过的话至少有一点没错,李瑕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既不像大宋优待士大夫,也不像蒙元宽纵世侯大族。

    他这般人,落在李瑕手里绝不会有以往的荣华富贵了。好在挨了两日酷刑之后,命还是保住了,只是已然胆战心惊。

    “走吧。”

    随着士卒一声唤,翁应龙便被带出了帐篷。

    这里还是当时的宋军大营,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换了一个“唐”字。

    他被带着往北,转头看去,吕文焕与张珏交战之处还是尸横遍野,而唐军正在打扫战场,该是吕文焕已经被打得撤军了。

    撤军前还丢了营地,想必会很麻烦。

    眼下不是关心吕文焕的时候,翁应龙被带着进了洛阳城,一直带到一座府衙前,抬头一瞥,只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圆上书“行宫”二字。

    进了这行宫,再往前走,只见大堂上挂着个“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时至今日李瑕依旧不脱草台班子的土气。

    这念头才起,身上的伤口忽有些发痒,畏惧感泛起来,翁应龙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进了殿,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有几个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应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别,这便又再相见了。”

    当时翁应龙随贾似道大军才到江陵城时,王应麟还是阶下之囚。

    谁能想到,转眼间再相见,已是斗转星移。

    若细想这一切是为何,翁应龙忽然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赵宋的弱。

    其后,黄公绍也被带了进来,一见王应麟,面露愧声,泣道:“王相公,学生惭愧....”

    “御驾到了。”

    王应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状。翁应龙自知只是囚徒,连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见过李瑕几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觉李瑕那身姿丝毫未变,但周身气场却威严了太多太多。

    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后那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

    “这...”

    “瑞....瑞国公主?”

    黄公绍已然惊得出了声,直起了身子。“公主,你.....你竟真未死?这怎可能?”

    “臣拜见陛下。”王应麟等人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惊呼一般,只顾着见礼。

    翁应龙一惊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罪人翁应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唯有赵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转动,努力憋住了笑容。“我当然没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这里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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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