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0章 预设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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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元军的号角声传来,李瑕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预设的战场,元军能来,他当然高兴。那木罕有太多可能不会踏进这片战场了。
比如在换俘的时候他如果不使诈,双方也许会顺利地进行交接,各自安好地离开;比如,他只要决定不追张弘道了,自然也就不会过来。
相比起来,李瑕更不愿意看到那木罕指挥着五万骑兵南下袭扰唐军的辎重线,哪怕是今天烧掉一辆粮车、明天毁掉一座浮桥,也很令人生厌。
战争其实需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去积累不起眼的小战果,一点点地扭转实力与人心士气,直到影响整个局势。
这些步骤,李瑕花了十二年。
但那木罕太年轻了,只想一次取得大战果。
他觉得如果没有杀掉张家满门,这次换俘就是他吃了亏。
他肯定不愿意吃亏。
何况李瑕本就是故意引他来的。
在那些俘虏里安排人手杀些蒙古宗亲就是一种挑衅,张弘道所带的兵力也不多,看起来就像是能被一口吃下的样子。
现在这一仗最关键的一环终于是合上了。“都安排好了?”李瑕向张延雄问道。
“安排好了。”
张延雄将大肚子往前一顶,抬手指着远处,道:“陛下请看,我们将地雷埋在那里,和元军现在过来的路线稍微有一点点偏...."
“有点偏?”
敬铉眼睛不太好,一听便有些急了,凑到望楼前倾着身子往远处眺望着。
“布置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埋偏了?!”突然。
远远地,能看到烟柱在元军骑兵的阵中扬起。之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烟柱。
只见元军骑兵的阵型当即便散开了.....~~
风吹动了张弘道的大旗,烈烈作响。
但若看向大旗下正在策马而行的人们,张柔显然比张弘道更像是这一支兵马的主帅。
他身上披着的是一副很普通的棉甲,甚至还有些小了,白色的须发迎风飘动。
虽然敌人已越来越近,杀喊声已传到了耳畔,张柔却是在谈笑风生,抬起手为孟通指点着元军的阵线,道:“想当年蒙古有多少名将,如今忽必烈已无人可用,只得遣黄口小儿挂帅。”
之后,他点评起那木罕的指挥,将其批得一无是处。
孟通听不懂这些,赔笑道:“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水匪,哪能懂这些啊?老元帅,我的小儿们只会在水泊里偷鸡摸狗的,身上也没点盔甲。眼前这样的大战,怕是不能.....”
“慌什么?”
张柔反问了一句,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尽是从容神态,又道:“放心吧,唐军绝不至于败在那木罕手里。”
说着这话,张柔想起了曾经亲自在微山湖追杀李瑕的情景、想起了在鄂州城外听说蒙哥之死的情景。当年李瑕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那么的深,今日却全成了他对李瑕的信心的来源。
孟通却没有这些经历,心里已经非常后悔答应张柔的招安了。
不过就昨夜那情形,忽然有五千唐军包围了水寨,容不得孟通拒绝。
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张柔愿意独身入寨劝降,唐军很可能就是随手把他们这些水匪剿了。
当时孟通无奈,只好接受招安并点了一百多个心腹,亲自给唐军当向导,连夜为他们带路穿过白羊淀。
没想到今日却要栽在这里,只能说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嘭。”
远处忽然响起了奇怪的闷响,一声之后又接连响起了许多声。
孟通抬眼望去,却被一个个唐军士卒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战事已经开始了。
张弘道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这支唐军两翼的骑兵也开始跑动起来。
而中军依旧在向西行进,许久之后,当孟通已经能用肉眼望到出现在前方的唐军营地了,元军骑兵竟然还没能完成包围。
只有从北面传来的震天的喊杀声表明元军依旧在试图追上他们。
突然。“轰!”
一声惊雷,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孟通连忙稳住了受惊的马匹,抬头看去,感受着战场上的气氛,已感受到了唐军的振奋、元军的慌乱。他终于开始能够体会到那位横空出世的大唐皇帝的些许威风...
~~“轰!”
又是一声惊雷,前方还在冲锋的元军骑兵人仰马翻。
至于后方,那木罕离得还很远,还很安全。但他已勃然大怒。
“额秀特,唐军在这里布置了火炮。”
此时,反而是先前认为不该再追击的安童更冷静些,道:“大王,不能唐军一用火炮我们就撤,这东西声势虽然大,但十分笨重。他们竟然敢将火炮运到这种旷野上,不如派一支精锐怯薛绕后,夺下火炮。”“好!”
那木罕平日只听说唐军在守城攻城时用过火炮,今日难得在旷野上遇到了,同样认为夺下火炮就可以反败为胜。
他遂命令自己的怯薛绕到唐军防线薄弱之处杀进去。
很快,三千怯薛骑兵便脱离了战场。
那边战事还在持续而等这三千怯薛骑兵再出现时,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唐军营地的背面,稍作调整之后,
便如箭矢一般刺向了唐军营地。~~
望楼上,李瑕已望到了这一幕,遂向张延雄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张延雄连忙应道:“陛下请看,那便是末将建好的城垒,别说三千敌骑,便是一万人来也不能轻易攻下。”
“这样的防御攻事,能守住整条防线吗?”
如今的李瑕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县尉、将军、元帅了,相比于关注战场,他现在更关注他的整个战略规划能否完善地施行。
因此当旁人都在为他考虑近况时,他在为长远做准备。现在身处战场,他则放心将战事交给将士们,考量着这场仗对整个后方防线的意义。
“只要每五里到十里一个望楼,加上一个烽燧,就能够早早发现元军想要袭扰我们的后勤。之后每二十里到三十里设一个城垒,路上的辎重队就可以及时地进入城垒避难。”
“若每一个城垒都需要放置一个火炮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多火炮。”
“其它的守城器械就足够让这些城垒守住数日,烽火一起,足够援军赶到支援了......”
只见那些怯薛骑兵已经杀向了城垒。
他们是顺着火炮的轰鸣声冲过来的,却没想到杀进唐军营地里之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垒。
好在这城垒还没有完全建好,上方还没有封顶策马冲过去的话,并不难攀爬进去。
“杀过去!抢了火炮,大王有重赏!”
当他们终于冲到了城垒前的一箭之地,他们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石头,但石头之间的孔洞里,已有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数不清有多少人当即便倒在了弩箭之下,但还是有不少幸运的骑士一直冲到了城垒前。
“呼!”
伸出孔洞的猛火油柜突然吐出了烈火,向他们袭卷而去,带来了惨叫。
对于这些怯薛骑兵而言,眼前的城垒根本无处下口,不可能啃下.....
李瑕却只往那边看了几眼,很快又转向了张延雄,道:“还是不能大意了,今日是预设好的战场。等真到了我们的辎重被偷袭的时候,情况不会像今日这么轻松。”
“末将之后建城垒时一定小心。”
敬铉道:“请陛下宽心,今日元军又吃了一个大亏。下次再想偷袭,心里必然也会发怵。”
“敬卿说的有理......”
张弘庆站在这些人当中,心里却只觉得茫然。今日所见,事情与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他本以为今日李瑕只是来接张家的,或许幸运地接到,或许大失颜面。
结果李瑕所谈论的却都是更远的事,远到张弘庆觉得不可触及。
倒是这望台上视线很好,能够看到当夕阳西下,元军中鸣金声大作,狼狈不堪地开始逃窜。
而李瑕转身之际,也看了张弘庆一眼。
脑中一掠而过的念头是,在张弘庆这些人面前表现得重视或不重视张家都没有意义。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在昨日选择去巡视军屯。
基业是自己的,自己要有长远规划,要一步步夯实实力。
今日之所以能接回张柔,恰是因为他有实力。~~
“罪臣张柔,见过陛下!”
是夜,甫一见面,张柔便在李瑕面前低下了头。
李瑕上前,双手扶住了他,显得很体恤道:“不必多礼,张公可记得朕在微山时送的礼物?”
张柔一愣,想到了当年截下的那些情报。
他于是更深刻地意识到,曾经有很多取得更高地位的机会摆在面前,但错过了。
如今不论张文静与李瑕的关系如何,张家显然务必要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
“臣惭愧,当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无妨。“李瑕虽带着皇帝的面具,但对张柔显得很亲厚,“朕听说,元大都新城是张公主持修建的?接下来攻燕京张公还有很多不负朕期望的机会.....”
第1231章 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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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通在白羊淀水寨时很硬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等真到了李瑕面前,他偷眼瞥去,只见周围的唐军一个个披甲执戈,队列齐整,军容凛然。
杀伐之气逼过来,使他一个小小的水匪首领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耳朵里根本听不清前方的对话声,脑子一团浆糊。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孟当家,孟当家?”
孟通一抬头见到是张弘道身边的将领沈开在唤自己。
“孟当家,老帅让你到前面去。”
“嘘。”孟通吓了一跳,连忙道:“什么当家,我不是当家,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沈开闻言不由微微一讥。
前些日子,靖节就几番想要招安白羊淀水寨,可惜当时孟通拒绝了,且态度十分嚣张,扬言“你孟爷爷在这大泽纵横了一辈子,管你什么狗屁大汗皇帝来了,也休想叫爷爷服软。”
“孟爷爷今日又成了普通老百姓了?”“不敢,不敢。”
孟通声音虚得厉害,随着沈开向前,抬眼瞥见了张柔的背影。
张柔长得人高马大的,此时却微低着头显得很恭谨,至于其前面站着的一人显然就是皇帝了,身着龙纹鎏金甲,竟长得比张柔还高些。
“草....草民孟通,拜见皇帝陛下万岁!”
孟通不敢细看,“噗通”一声,整个人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待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他隐隐听得出来是让他起来,却不敢确认,好生为难。
其实南边那宋国的官话也是开封话,孟通这河北汉子倒不至于听不懂,实在是太过紧张了。
“起来吧,好歹是个草莽枭雄,莫落了威风。”“不是草莽,不是草莽,是草民。”孟通连忙应道。
他顺势哆哆嗦嗦地起了身,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张柔前来招安他,真是救了他一命,并给了他一个面圣的机会。
“孟当家倒也风趣。”
“陛下。”张柔道:“白羊淀水寨的男女老少,再加上周围受其'庇佑'的山野之人,有将近五千人口。”“哦?”
李瑕闻言颇为惊喜,他想在河北屯田,确实是很缺人口。
张柔继续道:“另外,水寨中还有一些存粮。”李瑕更加惊喜。
孟通却是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有许多话要讲,还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看了看张柔。
“这....”
张柔遂向李瑕拱了拱手,道:“孟当家愿携这些寨众归顺,且献上寨中存粮。”
“看来孟卿有报国之心。”李瑕点了点头,向身边的官员咐吩道:“酌情论功,给孟卿议一个官职。”
“臣遵旨。”
孟通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更觉混沌。
但不论如何,他总算是当上官了,他孟家几代人还从没出过当官的呢。
他不免又愈发感激起了张柔来。
至于张柔之后与李瑕所说的,便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了。
“陛下,河北这地界盗匪遍布,远不仅在白羊淀,而在于太行山。”
“蒙元朝廷也不管吗?”
“若说蒙元对中原的治理,该是'粗犷'二字。这便好比是放牧,有世侯作为牧童为他们放羊,他们又岂会管草地上有几只老鼠。”
张柔已不再看孟通他只将孟通当成一个见面礼,当成他在新唐站在更高位置的台阶,继续向李瑕道:“这些山贼土匪蒙元不管,地方世侯却不能不管好,老臣也曾剿了几批。如今剩下的多少都与老臣有些交情,老臣愿为陛下一一招安。”
不得不说,李瑕对张柔的表态很满意。
时隔多年再见,这次,这位河北大豪说话办事都显得十分识大体,甚至在李瑕看来好得有些许过了。“张公一回来,河北的人心就定了大半啊.....””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点点骚动。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随孟通而来的水匪小首领之中,有人不得召见便擅自往前走了一段,探着头似想看看李瑕,于是被当成刺客给摁住了。
孟通当即便紧张起来,转头看了看,连忙道:“这是前两年才到水寨的,他不懂规矩,草民,啊,臣不知他想做甚。”
李瑕往那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正要平息这桩小事,之后却又再向那被摁着的水匪小首领看了一眼。
“带过来。”
至此,不仅是孟通,连张柔都有些许不安起来。
好在那水匪小首领被带上前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只看着李瑕发愣,没有过激行为。
“朕见过你?”
那水匪小首领摇头又点头,像是一开始想否认,再一想又不敢欺君。
“陛陛....陛下不记得.....草民了?”“你记得朕吗?”
“草民史恢,在道上有个诨号叫'妙算盘'。”
这史恢说到这里稍停了停,见李瑕没有太大反应,遂又小心翼翼提醒道:“草民以前在长江上,那个,做些买卖,曾经被陛下.....恩释过一次。”
李瑕再次看了史恢一眼,依稀想起了些。
史恢又小声提醒道:“兴昌四年,长江,采石矶。”“是你。”李瑕道:“第一个从朕手底下逃得性命的。”
“是,是,草民荣幸之至。”
李瑕笑了笑,觉得天下之大,竟还能遇到一个十多年前见过之人,实在是巧。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当水匪?”
史恢一愣,心想自己又没别的手艺,不当水匪还能做什么。
再仔细一想,对方却从一个小官兵变成了皇帝,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草民惭愧,惭愧。”
“如何从长江到这白羊淀的?”
史恢道:“当年被陛下剿灭之后,草民便跑去投靠了江陵一带的大盗'翻江龙'刘师雄,后来,陛下大军伐宋,顺道剿了翻江龙.....
什么大盗翻江龙,李瑕并没有听说过。
到了他如今这种地位,一个决定,便能够改变无数像史恢这样的小角色的命运。就像是人拿着扫帚一扫,不会看到扬起的每一颗尘埃。
“之后草民又跑到了襄阳,又跟着走私的商队到了保州。”史恢道,“路过高阳时被大当家打劫了,就跟着大当家落草了。”
“妙算盘!”孟通急道:“你本来就是水匪,别说的像我逼你落草一样。”
李瑕已向张柔问道:“张家与襄阳也有走私?”他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北上,便曾听说过张家走私一事。
此时张弘基便上前,应道:“禀陛下,有,不过宋元议和之后,规模便小了。”
“但人脉还在?”“还在。”
李瑕稍稍点头,又看了史恢一眼,道:“别再当水匪了,你也该进步进步。似你这般通水性,又文武兼备之人,容易立功业。”
史恢眼睛一睁,很是激动。
他像是一粒被大风扬起的尘埃,飘飘荡荡,这次终于是要落在拔地而起的高山之上。
~~
大风吹过长江,与浪涛合鸣。
贾似道凌风而立于船头,身上的红色披风飘扬。他已经在长江上度过了元宵,终于再也不耐烦每日看士卒围攻白帝城,遂亲自率水师继续西向,看看大军对上游几个城池的攻势。
这便是兵力充沛的优势。
此时渐渐出现在贾似道前方的是一座古城。
“平章公,这里就是以前夔州老城的治所,也叫永安城。”姚訔道:“蜀汉章武二年,汉昭烈帝兴兵伐吴,败退鱼复,改鱼复县为永安县,取宫名为永安宫。此后,这里便是夔州的治所。”
“那就是夔州城吗?”有官员问道。
“只能说是夔州老城。”姚訔道:“大宋淳佑二年,夔州守将以'治所地势颇平、无复形势'为由,移夔州至白帝城。但在李瑕担任四川阃帅之后,又将治所移出了白帝城,又嫌永安城地形狭窄,将夔州的治所设在了新的奉节县城。”
“说来说去,前面这还不是夔州城了?”
“不是,前方这是永安古城,现今的夔州城,还在上游十五里之处....”
贾似道皱起了眉。
别的不说,姚訔这番话首先便意味着他想要攻下夔州,还要多攻下一个永安城。
“攻势进展得如何了?”
廖莹中便上前,道:“平章公,已经包围了永安城十余日,但唐军龟缩于城中,防备完善、火器充足。暂时还.....”
“别说了。“贾似道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平章公,川蜀这些城池便是如此,傍着大江、高山,地势易守难攻,只能围困起来,徐徐图之。”
“我等不了。”贾似道抬眼向远处一瞥,偏过头,把声势压低了些,道:“一旦李瑕放弃北伐,回师攻打襄阳,而万一吕文焕败了,你可知大军会是何后果?”
“当不至于如此....."
“我不管至不至于,得要快。”
“可是眼前是坚城,只怕难以速克。”
贾似道却是早有主张,道:“传命下去,将夔州城、永安城、白帝城统统围死,连飞鸟都不许进出。再将我的招降信递给夔州的张起岩。”
“平章公之意是?”
“告诉张起岩,白帝、永安诸城已经失陷了,连上游的万州也已经降了。”
廖莹中会意行了一礼,道:“平章公放心,学生这便安排。”
“再修书一封递给临安。”贾似道斟酌着,玩了一个文字游戏,道:“让礼部遣使告诉元主,我大军已经攻下了夔州城。”
“平章公,这是为何?”“一则,稳住朝堂之心。
贾似道近来总觉隐隐不安,唯恐临安要出乱子,认为需要尽早送些捷报回去。
虽说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但他多的是手段。
“二则,让元主认为李瑕马上就要回师,元主才会主动出击,咬死李瑕。”
“可是否会使元主误判了形势?”
“何必理会?只要这两只狗能咬得更凶就好.....”
第1232章 聪书记
1232
时间到了二月中旬,燕京的天气已开始转暖。
那木罕败退回来之后,向忽必烈汇报起在保州之事时,将他的败迹说得轻描淡写。
“张弘道太卑鄙了,用了些小手段救回了张柔。儿子本想率兵杀过去,直接歼灭张弘道,结果李瑕亲自领兵接应他。儿子一看就知道,李瑕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埋伏,于是领兵撤了。唐军追击了一段,说是大胜,但儿子根本就没上他的当。”
“军中的伤亡是怎么回事?”
“儿子到的时候,奥鲁赤已经被张弘道杀得大败了。“那木罕说了一句大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罪名怪在了奥鲁赤的头上。
忽必烈心中有数对这些战败的原因没有多问。
他如豆的眼睛冷冷扫了那木罕一眼,道:“说说李瑕的埋伏,他在河北修了很多望楼、城垒,是吗?”
“有些是唐军修的,有些是把以前那些汉人豪强的堡垒改建了一下。儿子后来有两次想偷袭他的辎重,都让他们藏了进去.....”
忽必烈听罢,淡淡道:“你说过,你要和我打个赌。”
那木罕一愣,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他曾请求忽必烈让他领五万骑兵南下,承诺一定会击败李瑕。
但没想到的是,遭遇到的却是这样的挫败。
他不仅没能让忽必烈重新信任蒙古骑兵,只怕还要让那些已被猜忌的汉臣们重新得到一些重用。
果不其然。
这日,忽必烈驱退了那木罕之后,一脸深沉地坐在那思忖了许久,召见了金莲川幕府诸臣。
......
有的汉臣认为忽必烈对汉法的态度是摇摆的,认为忽必烈也曾坚定要行汉法,是因李璮之乱而开始有所犹豫。
这种想法不对,想得太浅了,没能捕捉到忽必烈作为一个草原雄主的心态。
根本就不是因为李璮之乱而心生犹豫,那只是一个借口。甚至,根本也没有什么行汉法的坚定之心,那只是一个承诺。
汉法也好,蒙古旧制也罢,一切对于雄主而言只是工具。工具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放。
而有些人身为工具,却徒抱太多的想法和期待,反而显得可笑了。
这个道理,如今金莲川幕府诸臣里已经有人意识到了。
“大汗召见?四皇子这一败,又到了我们出谋献策的时候了。”
会同馆中,当得到了忽必烈的召见,有人这般嘀咕了一句。
刘秉忠没有回头去看是谁说的,却很敏锐地注意到说话者说的是“大汗”而不再是“陛下”。
诸臣一路行到了大宁宫,只见忽必烈已端坐在上首等待。
“朕还能信得过诸卿吗?”一句话落下来,诸臣一愣。
因为忽必烈今日说的却是汉语,虽然很生涩,但确实是。
刘秉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忽必烈良久,蓦地红了双眼。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赤诚,天日可鉴。”
可惜,到了这时,忽必烈又听不懂了,直到旁边的通译给译了一遍,他才用蒙语道:“但如今天下间出了个汉人自称为皇帝,朕难免要担心你们的心意改变了。”
“绝不会的,陛下。”刘秉忠也用蒙语道:“天下早就有汉人皇帝赵氏,叛贼李璮也想要当皇帝。但我们从来没有因此而背叛,这违背了君臣之道天地纲常,臣等绝不为之。”
“臣等忠于陛下,誓死不改。”
“好。”忽必烈道:“那朕就相信你们了,朕相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最后八个字,他又是用汉语说的。
或许是早就打算好要让一众汉臣们许下承诺,因此他之前便练过。
而一众汉臣们确实也都是君子。
总之,如今一来稍稍安心,忽必烈便开口说起了战事。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见这些幕府老臣了,还得先安排人说说战事的最新进展....
“如今李瑕的兵马已经继续北上,逼向燕京。大汗命移相哥大王统兵驻于武遂城,与李瑕交战于白沟一带。”
“交战?”刘秉忠问道:“没有再议和了?”“李瑕狡猾,并没有议和的诚意。”
“交战的情形如何?”
“移相哥大王现在还能够挡住,但担心唐军更多的兵力、火器运到战场并建更多的工事.....”
诸臣听了一会,大概便明白过来,毕竟大元的兵力都收缩回来了,目前还能守住,但蒙古大军却也没有以往那种战无不胜的自信。
忽必烈问道:“说说吧,你们都有什么击败李瑕的办法?”
诸臣遂开始各抒己见,直到有怯薛将领匆匆赶来,向忽必烈道:“大汗,宋国遣使来联络了.....”
~~是夜。
忽必烈与察必坐在汗帐里说话,忽然道:“聪书记今日没有给本汗建议啊。”
“大汗这是怀疑聪书记?”
“他的家乡在邢州,而且他的兄弟、儿子都已经投降了李瑕。”忽必烈道。
他说话时手里端着一杯倒得很满的奶酒,只要手一晃就能洒出来,然而他却能一边想事一边端得很稳。
正在此时,便有人在帐外说了刘秉忠前来求见的消息。
忽必烈有些惊讶,眉毛一挑之后,却又露出了喜意,允许刘秉忠进来。
察必则亲手斟了一杯酒,放在案上准备着,若是刘秉忠表露出了足够的忠诚,她便要赐酒。
不一会儿,刘秉忠进来了,依旧穿着那破旧的玄衣,一见忽必烈就道:“陛下,臣今日未曾给陛下出谋划策。”
“是啊,聪书记为本汗出主意出了快三十年了,近段时间,本汗很不习惯啊。”
刘秉忠行了一礼,道:“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臣,臣与陛下便好比是夫妻,假若臣是一汉人女子,爱慕陛下之豪气嫁于陛下,又岂会因李瑕年轻俊朗而移情别恋?”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的比喻便不好说出口。而现在私下说出来,却更能让忽必烈信服。
“这么说聪书记是生气了,才不给本汗出主意?”
“不是。”刘秉忠道:“臣是怀疑,今日诸臣之中有人已暗通李瑕。故而不敢多言。”
“谁?”
忽必烈手里的奶酒终于晃了一下,洒出来一点。刘秉忠道:“臣还不清楚,但臣已有办法找出他来。”
察必微笑着,将倒好酒的酒杯赐给了刘秉忠,在刘秉忠谢恩时,拿布给忽必烈擦了手。
“聪书记快说。”
“今日宋国遣使前来,说是已攻下夔州城。那么,诸臣之中潜通李瑕之人一定会把这消息送出去。陛下只需要故意让燕京防备出个疏忽,便可拿下其人。”忽必烈深点了点头,示意此事就这么办。
刘秉忠又道:“臣以为击败李瑕的办法也与此有关,应该是'攻心为上'。李瑕之前考虑过议和,是因为宋军已经攻进了川蜀。而他如今却又选择了继续攻打燕京,说明他不认为宋军有足够的威胁。但到了现在,他麾下的川蜀士卒还能为其征战,说明他一定是对麾下士卒瞒着这个消息。那么,我们应该向唐军散布这些消息,乱其军心.....
忽必烈终于大笑起来。
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刘秉忠的忠心了。有很多事还是得靠这些聪明人。
像移相哥、那木罕这些宗亲就不会这么去分析,只会喊着杀杀杀。
“本汗应该早一些来问聪书记的,若是早些问聪书记,李瑕都撑不到过完年。”
“晚些更好,现在李瑕的军心一乱,他连从容退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
保州城门处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来回回。
一队人策马赶到了保州城门前,为首者勒住马匹,抬头看着这座城池,明亮的目光中透出了惊叹之色。“北面风物,果然大有不同啊。”
“是啊,地真的很平。易相公你看,还有不少人衣冠左衽。”
“来得及。”易士英感慨道:“都到这一步了,燕京就在眼前,等拿下了,什么不能改回来?”
他首先还是驱马去见了李瑕。
结果却得知李瑕在城北的兵营,于是从南门入城的易士英只好穿过了整个保州城。
进入大帐时,李瑕正拿着一叠情报,亲自在一张大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回头一看易士英来了,便道:“张珏怎么样了?打败伯颜没有?”
“伯颜不可小觑啊。陛下不妨先看看这个。“易士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事关重大,舆情司担心处理不及,因此先给臣过目。”
“吕文焕的?”
李瑕搁下手中的笔墨,接过易士英手里的信,扫了一眼,摇了摇头,随手便搁在烛火上烧了。
信的内容也简单,吕文焕说是不想与唐军为敌,但朝中催促得急,只好佯装出兵攻打孟津渡,其实只是作作样子。
“你信他吗?“李瑕挥散了手中的灰烬。易士英道:“信,也不信。”
“坐。”
“眼下各方局势都很微妙,我军势如破竹直趋燕京,吕文焕必有忌惮,他不愿得罪陛下,因此这封信是可信的。可万一局势有变,而我军信了他而疏于防备,这佯攻随时便可能成了真攻了。”
“是啊。”李瑕道:“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燕京最关键。”易士英道:“任别处形势千变万化,只要陛下拿下燕京,驱蒙虏于燕山之外,则再无人可阻挡陛下一统之势。”
“朕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时近三月,粮草快不足了。”
“陛下北伐以来势如破竹,可单单在这最后关头却迟迟没有进展.....””
“因为没有世侯再望风而降了,因为忽必烈收缩防线为的就是造成这个局面,这种时候不能急,要知道我们一口吞下河南河北,根本没来得及消化,很容易噎死。朕看你有些急了。”
“臣确实是急盼着收复燕云。”
“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心态。”李瑕道:“眼下情形有些渐渐不好,朕需要你去打几场硬仗,往有山的地方.....
第1233章 将计就计
与李瑕商议了很久之后,易士英才离开了保州大营。阑
他不愿耽误,都没在保州城歇一夜,直接策马向南而行,在后半夜抵达了一个小小的营地。
之前是因易士英急着面圣才先行赶到保州,步卒则都还在后方。
负责守营的将领祝成连忙迎了出来,道:“大帅连夜回来了?”
“你还没睡?”
“嘿,才醒,末将今夜是下半夜值防。”祝成凑上前,问道:“大帅,陛下调我们来是为了杀进燕京立大功劳?”
“不急,进帐说。”易士英自己虽是急着赶回来,在下属面前反而显得非常沉稳,“陛下说了,每临大事,须有静气。”
他从马背拿下一个褡裢,也不让祝成接手,亲手拿着进了帐篷,先坐下捶了捶腿,等祝成点起了火烛,他方才把褡裢里的几张地图铺开。阑
祝成俯身看去,不由一讶。
因这竟不是燕京的地图,而是太行山的。
“大帅,这是?”
易士英还在捶着腿,反问道:“你想去打燕京?”
“谁不想去啊。”
“但军中粮草不够了啊。”易士英道:“我本以为陛下想在粮草告罄之前一鼓作气,但忽必烈岂是易与之辈,打的主意便是拖垮我们,早将重兵屯于燕京。”
“那末将就奇怪了,蒙元凭什么就能粮草充足拖垮我们?”阑
“你说为何?”
“末将哪知道啊?”祝成傻笑起来,在夜色中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大帅说呗。”
易士英道:“忽必烈手底下很有一批擅于理财的色目大臣。”
“末将就不信了,我朝人才辈出,这方面还能输给了色目人?”
易士英不理会祝成的打岔,继续道:“这些年来,阿合马经略山西,开盐池、冶铁矿、缴丝帛、通商道,控制了大量的财赋……”
祝成听着,再看向案上那太行山的地图,恍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易士英抬手指了指祝成,又指了指自己,道:“此为机密军情,你知我知,暂不可泄了风声。”阑
“末将明白。”
“如今山西那边阿合马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固守太原,扼住了山西各条要道,因此刘元礼在拿下了晋西南之后已难以推进。其后几日,我们继续向北行军,到了保州之后休整数日,待准备妥当再进入太行山……”
帐中烛光昏暗,祝成听着易士英讲述战略,眼睛愈亮。
而易士英来回奔波后已十分疲惫,说着说着,眼皮都睁不开来。
祝成道:“大帅快歇一歇吧,末将明日便安排。”
易士英盔甲也不脱,裹着一张毛毡,喃喃道:“值此收复中原之际,一刻都不愿错过啊。”
祝成不由笑了出来。阑
“大帅莫急,歇好了才好大展拳脚。”
~~
其后几日,这帅将二人便就着这个战略开始安排,同时向保州行进。
然而,才到保州城外,一个消息便传到了军中。
“大帅!”
“何事?”
祝成快步进了大帐,压着声音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去岁就已经攻破了川蜀,已经招降了重庆。是陛下一直压着这消息,不肯告知将士。现在士卒们都很不安,议论纷纷。”阑
易士英抬起头,眼中已透出了惊诧之色。
之前他留驻洛阳,只知王荛南下了一趟,为的是拉拢吕文焕以免宋军北上,以为这便是这次与宋廷的全部交集。至于川蜀的消息,他却是从未听过。
“宋军怎可能有这样的战果?”
“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贾似道率大军攻蜀,兵势雄厚;有说是驻守重庆府的姜才已经投了赵军,甚至有人说当年姜才投附就是宋廷的安排;还有说是因为我军北伐,不仅抽空了川蜀的兵力,还盘剥蜀中百姓,故而蜀人助宋军平叛,如同当年吴曦之事……”
易士英皱起了眉头。
论对宋廷的忠心,他自问整个川蜀都少有几人比得上他。但在大势面前,连他都归附了大唐,他不信姜才或蜀人会倒向宋廷。
且川蜀地势他是最清楚的,从三峡到重庆,到叙、泸,再到成都,一路全部都是天险,宋军兵势再雄,也难轻易攻破几处城隘。阑
“假的。”
略略思忖之后,易士英做了判断,且语气肯定。
祝成的脸色却依旧焦虑,道:“但军中将士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易士英脸色一沉,道:“此事乃蒙元造谣,如此明显的伎俩他们看不出来吗?听风便是雨,给我把诸将召集起来。”
“大帅,毕竟我们军中多有叙州兵。”
“召集诸将来见我。你再去查一查,消息是谁传入军中的。”
“是!”阑
半日之后,易士英便意识到,事情比他料想中严重。
消息之所以能传到他军中,是因为整个保州前线都在传这个消息。
他连忙赶去见李瑕。
这日李瑕却不在城北大营,而是在保州城中的莲池别院。
莲池别院本是张弘基坐镇保州城时的署衙,地方又够大,李瑕便暂时将它作为行宫。
之前兀古带入驻此地时将亭台楼阁毁了许多,如今则已大概修补了一下。
易士英赶到大门前,抬头一看,见到的便是一张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水鉴公署”四个字,显然是哪个北方大儒手笔,可惜木料却是普通,甚至连漆也没上。阑
再往里,可见到处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原本精巧的雕栏画栋往往与一些生木头拼凑着,显得奇奇怪怪。
这个遭受过战争摧残的建筑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就像是这个中原大地。
没有等待多久,李瑕很快就召见了易士英。
“臣拜见陛下。”
“易卿免礼。”
易士英起身一看,只见大堂上站着的不仅有自己,还有另外几个重臣。
其中他最熟悉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史俊、房言楷。阑
“陛下,臣今日求见,是因为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已攻入川蜀。”
易士英说话的时候,抬眼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的神情很平静,心中稍安,又道:“臣猜想,这消息必然是假的,乃是蒙元的攻心之策,然不可不防啊。”
李瑕抬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阻止了堂上一大群想要说话的臣子。
“易卿不认为宋军真的攻入川蜀了吗?”
“臣以为宋廷不该出兵,此举只会使其大失天下人心,加快其灭亡。”
“但宋廷若不出兵,待朕驱逐元蒙,必要南征。”
“介时,宋廷满朝文武迎陛下,无非是‘还付乡党、品其名位’,贤者不失官位,至不济犹可存得性命。但如今敢联合胡虏阻挡北伐大计,败则身死名裂、遗臭万年,何必为之?”阑
“朕也不懂。”李瑕道:“也许是出于忠心吧?”
易士英道:“若如此,其人仅忠于心中之固执,而非忠于天下。”
“贾似道真的提兵入蜀了。”
易士英一愣,之后道:“飞蛾扑火,臣以为贾似道绝不可能攻破重庆。”
李瑕笑了笑,示意让人将情报递给易士英。
“情报很多,不同来源内容各不相同,易卿看看。”
房言楷也上前,低声给易士英说了几个不同的消息。阑
“这份急信是正月初八永安城被围之前,守将张万送出来的,称城中粮草物资齐备,至少能守一年。这份是夔州张起岩送来的,内容相似。到了正月十七,重庆府守将姜才送出消息,称夔州已被宋军围得水泄不通,断了联络。”
“夔州破了?”
“不太可能,除非张起岩、张万降了。”
易士英问道:“后续的消息呢?”
“没到,这几封就是川蜀所送来的最新的消息。”房言楷道:“只知道贾似道以兵力优势,封锁了长江,完全包围了夔州。”
“这和军中在传的不一样。”
“再看这个。”房言楷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最近从燕京传出来的情报,说的是……夔州已经破了。”阑
易士英对这个消息来源不敢多问,但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问道:“可信吗?”
李瑕道:“消息来源可信。”
房言楷又拿出一封情报,道:“这是舆情司从江陵中打探到的情报,内容同样是贾似道已攻破了夔州。”
易士英惊疑不定,喃喃道:“那是……张起岩真降了?”
哪怕是他,当这种种情报摆到了前面,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眼下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贾似道的夸大其词。”史俊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重庆还在,在军中流传的消息必是蒙元的谣言,为了乱我方的军心。”
易士英皱眉沉思,道:“川蜀形势眼下还不好说……”阑
“目前最要紧的反而不是川蜀形势如何,你我都很清楚凭川中地势宋军必举步维艰。说句难听的,便是宋军真拿下了川蜀,待陛下取了燕京返回,只怕未到汉中,川蜀已然复归。而眼前最麻烦的,反而是军心。”
“蒙元分明造谣,与将士们说清楚如何?”
“说不清楚,军中士卒岂分得清包围了夔州和拿下夔州有何分别。同一桩事,在我等分析来是这般,让有心人一宣扬又是另一番模样。仅靠说,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军心?”
易士英叹息一声,愈发焦虑。
他已做好了兵进太行山的准备,然而现在后方失守的消息对他麾下士卒影响尤其深。
散播谣言是最简单的伎俩,但仔细想来,要破解却是最难。
这日,众臣们反复商议,到最后却依旧没有一个能完全消解谣言对军心影响的办法。阑
“照眼前这情形,军粮不足、后方不稳……”
“那又如何。”易士英这个蜀将显得比北方将领还坚决,道:“燕京就在眼前了,难不成还能退兵?”
“退兵?”
这两个字落入李瑕耳中,他忽有所感,招手让众臣上前……
第1234章 传谣
春暖花开。
驻扎在保州城南的唐军士卒心情却不太好,重庆失守的消息近日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担心起自己在家乡的父母妻儿。
另外,军中伙食原本一直都是准时发放,但这几天开始却有了减粮的迹象,三日只有以往两日的量。
这日中午,又到了放饭时辰,几个唐军士卒蹲在营地边上,不免抱怨起来。
“说是打了胜仗,吃的却一天比一天少了。”“就是说,这能吃得饱?!”
不远处,一队民夫正搬运了辎重过来,等着将领清点。
等待时,其中便有人用垂涎的目光向这几名唐军手里的伙食看了一眼,啧啧称赞。
“军爷吃的这些好东西,俺看一眼做梦都得流口水,咋还嫌弃哩?”
“嘿,你这汉子,我说的是吃不饱的事。”
“军爷再不饱,那也比俺吃得多呀,俺巴不得能入伍当个唐军。”
这民夫的一番话倒是赢得了那几个唐军士卒的好感。
“你叫甚名字?”
“赵家富,俺就是保州城北周官村人。”“知道了,回头给你问问将军还募不募兵。”“好咧!”
那唐军士卒本就是随口一说,赵家富却当了真,就在一旁蹲下,傻愣愣看着他们吃饭。
“不过你可想好了,一旦入了伍。到时我们若是回关中了,你可就得离了保州。”
“啊,为啥啊?”
“为啥。”有唐军士卒拿筷子敲了一下自己的饭碗,道:“阎差还不差饿鬼哩,还为啥?!”
赵家富挠头,被他的口气吓到了。
便有另一个士卒道:“莫怕他,他心情不好。他合州人,正担心家里呢。”
几个唐军士卒也就懒得理赵家富了,自说起话来。
“重庆都丢了,怕是现在已经打到合州了吧?”“别是都打到泸州了,那我可就着急死了。”
“哎哟,你们都莫急,听我讲,吉人自有天相...
“都别听小眉山讲,小眉山家离重庆远着,他当然不急。”
“诶,说到这个。我今早刚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眉山到成都全被洗劫了。”
“什么?!”
“我说老扈头,你可别乱说,吓坏小眉山哩。”“我乱说啥了?这事本就盖不住,听说就是在年节时有元兵杀进了成都府,洗劫一空,又向下游杀到眉山、叙州。”
“你莫乱讲啊!川蜀哪来的元兵?”
“就是有元兵杀过去了,成都又给杀空了,你们说重庆、合州丢了至少人还在。家在成都附近的可就没指望了。”
“含鸟猢狲!都叫你莫乱讲了!”
“不是......眼下这情形,怕不是得回师了吧?”
“回得去吗?大帅才离开洛阳告急的文书就一日三封,等我们回去,怕是孟津渡已经被宋军拿下了。”
“什么?!”~~入了夜。
赵家富回到了村中,四下看了一眼,到了村中一间大宅前,叩了门环。
“甲长在吗?”
“进来吧,今日是你们这批人给新朝廷运辎重的最后一日吧?”
“是,原本说要二十日,后来又说只要十三日。俺今日听了好多唐军说的话.....
赵家富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最后,欢欢喜喜地便领了一小块猪肉回家。
没多久,再次有村民叩了门环,出来时手里也提了一块猪肉。
“辛苦你们为朝廷出力了,我一个乡野之人做不了别的,这个给你。”
到了天亮前,便有一个身影出了这甲长家的后门,往北走了一段路,在河边找出了一只小筏向东漂去。
~~
半个月后,大宁宫。
一众金莲川幕府谋臣再次觐见忽必烈。
郝经站在其中,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发现今日在堂上的人多了如安童、阿里、桑哥、谒只里等蒙古及色目大臣。
不过,前几日议事时刚被放回来的宗王忽刺忽儿一直都在,今日却又不在。
郝经不由想到不久前有人给唐军递情报被拿下一事。
他心中微微一凛,将身子俯得低了些。
诸人站定,刘秉忠便出列,道:“陛下,听说扰乱唐军军心之事已有了成效,唐军已经暂时退回了保州,不敢与移相哥大王交战。”
“不仅仅是这样。”忽必烈难得笑了一下,道:本汗这里还有一封移相哥刚送来的信,你们都看看吧。
他随手将信递出去,首先却是递到了安童手里。安童看过,则亲手递给了刘秉忠。
“看来,不仅是我们对唐军的攻心之计成功了,唐军自己还有很多麻烦。”
“什么?这消息是真的?陛下真的派兵攻进了成都府?”
郝经站在人群中,竟有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移相哥的那封信也还没递到他手里,刘秉忠看过之后,却是交给了桑哥。
“你最了解吐蕃形势,这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桑哥应道:“陛下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派人前往吐蕃了,正是因为十分相信恰那多吉、勘陀孟迦的忠诚。”
郝经听着,竟觉得有些恍惚。
因这些话他曾经听李瑕说过一遍。
“成吉思汗灭西夏时就攻取了朵思麻,窝阔台汗七年,阔端又招降了朵思麻十族,尤其是大汗亲自灭大理,路经朵甘思东境,再次安抚诸部。这些都是最忠心于大汗的吐蕃部民,哪怕打不了硬仗,但只要杀进防御空虚之地,抢掳一番,他们一定是乐意的.....”
郝经愈发有些迷惑了。
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却依旧没有听到桑哥谈论到任何有关于吐蕃兵马遭遇唐军围剿之事。
他几乎想开口问上一句“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想到李瑕当日以平静、甚至有些轻蔑的口吻说到宋与吐蕃的牵制,再看向此时洋洋得意的桑哥......郝经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有一瞬间郝经考虑过告诉忽必烈这些消息是假的会是如何,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么做死的会是自己。
在李瑕放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之后许多事早已由不得他选择了。
他受过张柔的重恩,一定要救出张柔,那就必须欺骗忽必烈,让忽必烈议和、换俘。撒了这一个谎,现在就更难坦白。
李瑕甚至是故意让他看到眼前这个局面,像是告诉他“你看,元廷还在寄望着别人来牵制朕,可笑。”
由此,郝经心中的某个决心也更加坚定了起来。
殿上,等桑哥介绍过吐蕃的情形,又将手里的信递给了赵良弼。
赵良弼看过,讶道:“还有一个消息,吕文焕终于攻孟津渡了?”
刘秉忠略略沉吟,道:“此事只怕还待确定,据说唐军是人心惶惶。不过,伯颜丞相的消息还没有送到
“这么一说,李瑕的情形很不好了。”
“唐军军心焕散,士气低落,这是肉眼可见的事。我军不少勇士已经感受到了。”
“大汗,看来贾似道提醒的不错,李瑕很可能要准备退兵了。”桑哥道:“我们也许应该提前做准备,把他留在河北。”
“这就退兵了吗?”忽必烈喃喃着,眯起了狭窄的眼睛,道:“聪书记,你怎么看?”
“乍听之下,太简单了。”刘秉忠道:“李瑕好不容易攻到了保州,离夺下中原就差一点,结果就这么轻易退兵了,陛下难以相信吧?”
“是啊。
“但事实是,他一开始北上就是错的,贺兰山一场大战之后,他也没有国力再继续打仗,是因为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他想要捡便宜。现在他粮草耗尽、后方受敌、军心涣散,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事,他只能退兵。
“但本汗不信他会这么快就放弃。”
“他如果等到陛下相信时,他就没有了退兵的机会了。”
忽必烈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去见见移相哥,把这个分析告诉他。
“臣领旨。”
“桑哥,你留下。”忽必烈挥了挥手,示意别的臣子都退下去。
他目光扫视着他们,最后落在了郝经身上,若有所思。
“大汗。”桑哥等旁人都退了出去,便道:“我又算了几遍,李瑕真的粮草不足了。”
忽必烈点点头,道:“上次你说的钩考大臣钱谷之事先停一停。”
桑哥一愣,有些失望。
这又是他想出来的一个理财的办法,没想到才要开始就被叫停了。当然,既然很快就能击败李瑕,确实也没有必要竭泽而渔。
“是,大汗。”
忽必烈又道:“你到太原去一趟,为本汗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搜集了多少钱赋。”
桑哥又是一愣,琢磨着忽必烈话里的意思,也不知这位大汗想知道的是阿合马为大元搜集了多少钱赋,还是阿合马自己收集了多少财富。
--
保州城南,长宁军营地。
易士英忽然下了令封锁了大营,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同时严禁士卒离营。
次日,他召集了全军点兵。
按着配刀走上了点将台,目光看向台下的一列列士卒,易士英能够感受到军中士气确实是比以往浮躁了些。
“都传够了吗?!”
他忽然开口大喝了一声。
诸将愣住,传令兵也愣住,不知是否该把这句话传下去。
“近日你们在军中传谣传得爽快了吗?先是重庆丢了,再是成都丢了,又说洛阳丢了,孟津渡丢了,到底是谁传的?!”
一众将领士卒俱是满脸迷茫,无人敢答。
惟有祝成背对着人群,低下头,声若蚊吟地自语道:“你叫我传的。”
将台上,易士英却愈发勃然大怒。
“旁人传谣便算了,你们跟着一起传?你们就是从孟津渡来的!一路急行军到保州只花了十六日,你们觉得吕文焕这个孬种能在十六日里破洛阳、破孟津渡?脑子呢?!”
士卒们登时议论纷纷。
不少人低声便道:“我早便说了,这么明显的假消息,叫你们莫传了。”
“我也早就说了是假的啊...“娘的!”
将台上,一向文质彬彬的易士英忽然骂了一句。传令兵虽然没传,但前方不少人都还是听到了。“因为你们,老子丢了攻燕京的大功。陛下说了,长宁军想回,那就让长宁军回去,明日就出发。满意了吗?!”
此言一出,更多士卒呆愣在了当场。
祝成难得违背了军令,大吼道:“未将不回,末将要立功!”
第1235章 心意难料
武遂城。
刘秉忠难得换了一身崭新的大元官服,在怯薛士卒的护送下进了移相哥的大营。
仅在这短短一段路途中,他便发现了这片营地与过往的元军大营都不同,少了几分散漫与野性,多了些工整。
蒙古骑兵们被安置在大营的北面,在南面的多是汉军以及前段时间征发来的大量民壮。
这些汉军与民壮们正井然有序地在建立防御工事,热火朝天的景象。
“移相哥大王把蒙军与汉军的长处结合得很好啊,眼前情景,很难想象是一个久镇哈拉和林的蒙古宗王能做到的。”刘秉忠转过头,低声对郝经说了一句。
郝经应道:“合撒儿大王数十子中,唯移相哥大王最显赫。陛下先命其镇漠北、今命其挡李瑕,可见其才能远胜诸王。”
刘秉忠抬头看着移相哥那尺寸仅比忽必烈略小些的大纛,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可记得,当年宪宗皇帝暴毙,陛下从鄂州轻骑赶回燕京,第一件事便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于是燕京路民心大悦?”
郝经目光微微一凝,面对这个问题很慎重地没有选择马上回答。
刘秉忠自顾自又说道:“那年的陛下既体恤爱民,且有信心战胜阿里不哥。可你看,这次面对李瑕的北伐攻事,陛下却倚重了阿合马、桑哥,任他们搜刮民脂,又大举征集民兵。”
“聪书记想说什么?”
“不过是闲聊,问你是如何看待此事。”
郝经回过身向南望去,看向了那些辛苦做事的民兵,沉吟着道:“若非如此,如何挡住唐军?”
“你我之间,尚且还有所保留?”刘秉忠低声笑问了一句。
“不知所言罢了。”
郝经用余光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怯薛,回过身,继续去往大帐,心中思考着刘秉忠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觉得,刘秉忠已看出了他倒向李瑕的心意。
前阵子,宋廷送了消息过来,称贾似道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夔州、兵围重庆。这消息郝经也得知了,一度犹豫过是否给李瑕送过去。但那时他才发现,他并没有联络到任何唐军暗探的办法。
李瑕好像真的只是放他回来说几句话以救张柔,不要求他归顺。或许是嫌文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但郝经虽没动作,却知道有旁人给李瑕递了消息,且这个人还被刘秉忠揪出来了—是才被释放回来的宗王忽刺忽儿。
那么,刘秉忠的态度就让人有些琢磨不定了,是故意放过他郝经?还是忽刺忽儿真的背叛了黄金家族?
郝经不确定这些,此时面对刘秉忠的试探,便不敢露了痕迹。
脑中想过这些念头,他们已到了移相哥的大帐。~~
蒙古诸王都有嗜酒的习惯,但移相哥担任大军统帅时并不饮酒,以免误事。眼下虽然唐军暂退了,他还是披着盔甲坐在上首。
大帐里气氛肃然,诸将围着一个简陋的沙盘站着。
让刘秉忠诧异的是帐中竟有不少汉人将领。
他其实知道移相哥支持那木罕“杀光汉臣”的提议,本以为移相哥是蒙古守旧派。但今日一看,却又不尽然。
仔细一想,刘秉忠便明白了。移相哥讨厌汉臣是因为讨厌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支持除掉他们这些大儒,但其实移相哥是一个很聪明理智的人,担任统帅,只要是有用的将领,不论是蒙古、色目还是汉人都愿意用。
双方略略寒暄,移相哥大笑道:“大汗让你们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错,李瑕很可能要退兵了,陛下有旨意,让大王依战场情况决定追击李瑕。”
“追击?”
移相哥念道着这两个字,却是站起身,向武遂古城中高高的望楼走去。
刘秉忠、郝经随他登楼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尤其是郝经在年节前才路过这里,此时却发现短短几个月间,整个白沟已经被建成了广袤、一望无际的防线。到处都是层层的壕沟与土墙,拔地而起的回回巨砲。
谁能想到,这是以铁骑纵横于天下的元军的手笔?
“之前说要拖垮唐军,本王就建了这道防线。"移相哥道:“唐军就算把他们的火炮推来也击不破这些土墙。但是才三月,你们说李瑕要退后了?”
“大王怀疑李瑕是佯退?”“我不知道。”
移相哥干脆利落地回应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望楼。
郝经遂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大王是何意?”
“也许是说他只想守着这里,不打算追击李瑕吧。”刘秉忠叹息了一声。
他们在大营里安顿了下来。
郝经愈发感到奇怪,奇怪刘秉忠带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
次日,天还未亮,郝经醒来,转头一看却发现刘秉忠已不在帐中。
直到中午刘秉忠方才归来,淡淡笑道,道:“今早见陵川未醒,我到营中逛了逛。”
郝经却明白其实是因为移相哥更信任刘秉忠。其后数日皆是如此。
直到四日之后,刘秉忠出帐之时,有纸从衣中掉落了出来。
郝经起身拾起一看,却见是一张地图,标注的是移相哥打算偷袭李瑕保州城北大营的兵力布署。
再想到了刘秉忠前几日说的话,他恍然明白过来许多事......刘秉忠虽未明说,却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来其倾向于归附李瑕,因此故意设陷阱陷害宗王忽刺忽儿、洗清了郝经的嫌疑,再将郝经带到移相哥的大营,故意遗落这份军情。
因为刘秉忠并不能联络到唐军细作,或者是不愿去联络,只好借郝经之手。
郝经迅速向帐外瞥了一眼,拿出笔墨对着这张地图抄了一份,将原本的重新叠好,摆回原处。
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或许便是他与刘秉忠之间的默契。
~-
下午,郝经离开了帐篷,负手踱步,逛到了大营南面。
这边多是汉军以及征集的民兵。他举目看了一会,见到了汉人将领贺仁杰的旗帜,便向其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惊动贺仁杰,只在普通士卒与民兵之间走着,像是在观察着防御工事。
虽然他曾出使并见过李瑕,但其实也没有与军情司联络的方法。只好如此这般把自己当成鱼饵摆在军中,等着对方上来联络。
这般一直走了许久,始终未有人与郝经搭话。他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向一队正在搭建回回砲的民兵走过去。
他多找人说说话,才方便让人也来找他说话。“咚咚咚,
一个民兵正挥着大捶用力将两块木头榫好,擦着汗回头见到了一名穿着官服的老者在眼前,不由一惊。
“不要慌。”郝经笑道:“辛苦吗?”
那民兵点头又摇头,道:“为了打败敌人,不辛苦。”
他说得一脸真诚,显然是真将唐军当成了敌人,倒是让郝经有些诧异。
“你叫什么名字?”“俞大。”“你是汉人吧?”
“我是元人。”俞大眼睛一瞪,强调道。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这民兵年纪在二十左右,显然从出生起便是在大蒙古国。
他又试探了几句,终于引诱俞大说出了对自我的认识。
“哪有什么汉人?我生在大蒙古国,当然是蒙古人,现在大蒙古国改为大元了,我就是元人。”
“你对唐军是怎么看的?”
“外敌。”俞大利落地答道,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直了直腰板,期待着郝经的表扬,又道:“对外敌就是杀了他们。”
“好,好。"郝经拍了拍俞大的肩,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无心再聊天,转过身,感到了十分失望。
当然,中原百姓不全是俞大这样想的,各种想法的都有。这个俞大无非是没读过史书,且从小听的道理就是当自己是大蒙古国人,因此根深蒂固,可以理解。
让郝经感到失望的原因其实是,这些道理恰恰是他郝经灌输给年轻的中原百姓的。
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并为大元教出许许多多的良民、顺民之人,正是他郝经。
这一生所做所为,忽然变得可笑起来。
可回过头去想,哪怕重新来一遍,难道真能在国破家亡之际跑到南边去寻找一个年轻的囚徒李瑕,将天下命运押在其身上?
是非对错,渐渐朦胧。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郝经漫吟着以前他用来骂赵宋的诗,心中却已分不清自己是秦桧还是程婴。
脚下一个踉跄,忽有人扶了他一下。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扶着自己的是一个民兵,脸上沾着尘土,看不太清样貌。
“郝相公,没事吧?”“没事。”
郝经摆了摆手,耳边忽又响起一句私语。
“若有危险,可需我带你走?”“老夫自己能走。”
郝经伸手在那民兵身上一推,径直走开。
走了几步,待他再回过头看去,只见那民兵已然消失在队伍当中。
又过了两日。
俞大依旧在卖力地做事,却见两个怯薛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就踹在他的膝弯上,扭断了他的胳膊。
“啊!”
俞大还在惨叫,人已经被拖到了大帐里。移相哥、刘秉忠正分坐在账中。
看了惨兮兮的俞大一眼,刘秉忠开口问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
“什......什么?”
俞大全然不解,满眼都是迷茫。
刘秉忠又道:“郝经给你的情报,你送出去了吗?”
“我我我我......”
移相哥不耐烦地一挥手,自有怯薛将俞大带下去用刑。
“聪书记,万一情报还没送到李瑕手上,怎么办?”
“以军情司的能耐,给了他们两天时间,一定已经送到了。“刘秉忠道,“大王只要等着李瑕中计就可以.......“
第1236章 反击
保州。
李瑕看过了那封军情司十分神秘地递过来的情报,将其递给了几个心腹大臣。
“这是个机会?”
“我们的计划奏效了,移相哥终于肯出战了。”“张元帅怎么看?”
如今张柔带着张六郎去了太行山,至于张二郎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眼下在御前的还是只有张弘道。
张弘道凝目对着那从元营送出来的战略图看了很久,道:“如果我们真的在退兵,移相哥这一偷袭,恰可以利落进截切我军。但既然我们提前得到了情报,其实可以反过来伏击他。”
他走到了堂中的大沙盘处,摆了几枚兵棋。
“陛下请看,只需要在城北大营的北面设一支伏兵,并遣一支奇兵沿太行山绕到移相哥防线后方,可趁机端掉他的大营......”
董文用听了这些战略,连连点头,但之后却是道:“这份消息可信吗?”
林子应道:“郝经传出来的。”
张弘道遂向李瑕一拱手,道:“陛下,郝公是臣的先生,臣很了解他。他虽然也仕蒙元,但绝非是为了个人前程。他其实是盼着恢复汉家王朝,他不仅是为金国痛惜,他还为宋国不能守住中原痛惜,只需读他早年诗作便可知啊。
说罢,张弘道马上便吟了两首郝经的诗。
“金人不敢驻幽燕,刘豫犹令帝八年。若守汴梁和且战,关河一半尚能全。”
“少康一旅便南奔,畀付英雄国可存。宗泽云亡李纲罢,衣冠不复到中原。”
董文用竟也道:“臣也信得过陵川先生。”李瑕思忖了一会,转向史俊。
史俊原本已暗自点头,见李瑕目光看来,却是愣了一下,须臾会意过来,道:“并非是不信陵川先生,只是战场上真真假假,难的不是收集情报,而是辨别情报。如今我们将计就计,佯装退兵。安知元军是否也将计就计,佯装追击?”
张弘道有些奇怪道:“移相哥一粗人,安能看破陛下之谋略,骗得郝公传递假情报?”
史俊只好硬着头皮道:“并非我不信陵川先生。但此事,恰是因为情报是陵川先生传回来的,故而可以认为是元军在设局
~~两日后。
移相哥亲自登上了保州城西北方向的狼牙山。视线很好,可以望到东南方向很远的地方。
“大王,唐军若想沿着太行山北上偷袭我们的营地,那里就是必经之路了。”
“汉人是聪明。”移相哥道:“你说这个刘秉忠,先是设计攻唐军的军心,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怪不得能帮大汗抢到汗位。”
“但我听说他的家乡已经被攻下了,他的兄弟都投降了。大汗怎么还信得过他?”
“没有什么信不信得过的,刀拿在手上是捅人还是捅自己,握刀的人心里有数。”
移相哥这般说着,眼神里是沉稳与自信。
又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望到唐军过来的动向,而守在山下的元军伏兵都已经有些倦了。
“大王,唐军是不是不来了?”
移相哥也皱起了眉头,想起刘秉忠说过唐军未必会来。
这次主要还是试探,首先试探郝经是否已经投降于李瑕了,其次试探李瑕是否真的想要退兵。
比如,如果郝经没有投降,当然不会把情报送出去。
移相哥心中认定了郝经是叛徒,而李瑕只要收到情报,就算本打算退兵也很可能先利用这个情报反击。所以他一直笃定唐军会来。
“继续等下去。”
于是伏兵们没有动,就夜宿在这山间等着。
到了次日天明,终于,远远有元军的探马向这边奔来。
“大王,大王。”
移相哥正在林间的小帐篷里睡觉,被人一推立即便惊醒过来,二话不说就出了帐篷。
“唐军来了,给我伏击他们。”
“大王,没有唐军,是东路的贺仁杰派探马过来了。
贺仁杰正是移相哥派去偷袭唐军保州城北大营的兵马,移相哥已经让他做好了被唐军埋伏的准备。
“怎么样?唐军埋伏了贺仁杰?”
“没有。”
“什么?”移相哥大讶,道:“没有?”
那探马终于上前,禀报道:“保州城外的唐军营地都已经空了,除了还有不到五万人在保州城,其他的唐军主力已经不在保州了......”
移相哥十分惊讶,自语道:“真退了?”
“还有,李瑕已经再次派使节到燕京与大汗议和了,说是以白沟为界......
“大汗就没想过要和他议和,为的是拖延时间。”移相哥道:“现在宋军已经攻上来了,李瑕急着调兵回川蜀,还想议和?”
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过于谨慎了。“传本王命令,调集兵马,包围保州城。”
移相哥下了命令,亲自站上了山顶,喊道:“勇士们!反击开始了!”
“反击!反击!”~~“咚咚咚。”
锤子的敲击声不停响着,一座巨大的回回砲被从高台上拆下来。
因为回回砲的射程逊色于唐军火炮,移相哥为了弥补这一点,便不计代价修筑了高台。现在要拆,民兵们只好在高台旁搭建了一道斜坡,给巨砲装上轮子,缓缓运下来。
“慢点慢点!噫!小心,小心......”整个过程异常地费力。
而这才是开始,从元军大营到保州城有一百里,他们要推着巨砲离开他们辛苦搭建的土墙、深沟。
蒙古骑兵们并不先行赶去保州,骑着马,悠闲地跟在他们后面。
骑兵们说现在是春天,正是战马养膘的时候,他们要让战马先吃饱。
民兵们羡慕地看着这些骑兵,幻想自己在战场上立了功劳,也能升为骑兵,拥有马匹、盔甲。
一路都是木轮的叮叮哐哐之声。
木轮滚过坑坑洼洼的土地,民兵们用手扶着,不停晃动的木头磨破了他们的手掌,同时木头也被他们的手掌磨得圆润光滑。
终于,一百里的路程走完,前方出现了保州城。赫然可以见到城头上悬挂着的大唐旗帜。
“打败敌人,守卫家乡!”
号角声响起,民兵们就在骑兵的催促下,推着回回砲向城池行进。
每前进一步都有汗水落下,终于。“轰!”
前方传来了惊雷般的巨响,两颗铁球落在了他们前面五十余步,直接撞进地里,撞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不少民兵都吓得摔坐在地上。骑兵们却开始大声催促起来。
“火炮的射程就在那里!过去把台子建起来,把回回砲装上去轰城!”
害怕不已的民兵们只好继续向前,艰难地再推动着那笨重的巨砲。
负责送运石料的则跟在后面,步履沉重。还没走五十步。
“轰!”
前方又是一声巨响,一枚火弹重重砸来,轰然将一座巨大的回回砲砸碎。
“嘭!”
木屑纷飞,砲车崩裂开来,碎木砸在了民兵们的头上。
他们抱头向后窜,竟发现已有几人被击成了碎肉。
“啊......”
“不许跑!“督军的骑兵们抽出弯刀迎上来,驱赶着民兵们继续围城。
“就在这里,把砲车架起来!”
又过了两日,担惊受怕的民兵们才远远将剩下的回回巨砲架起来。
“轰”地将石弹向城墙抛去,划过了漂亮的弧线,砸在护城河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不够!把高台建起来!”-~
保州城头上,靖节看着这一幕,心中浮起忧色,转身下了城头向莲池别院走去。
到了地方他才向护卫拱手,都没来得及开腔,正见张弘道从里面出来。
“进去吧,陛下也打算召见你们。”靖节稍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五郎,郝公之事?”“你也听说了?”
“敬公与我说的,郝公不会有事吧?”
张弘道拍了拍靖节的手臂,道:“凡汉臣,在蒙元被猜忌实属平常,尤其是郝公见过陛下。恰是如此,他传回来的消息最可能是元蒙故意的,陛下不理会,也是为了保全郝公,放心吧。”
“明白了。”“去吧。”
靖节心下稍安,一路到了正堂,只见李瑕还坐在那里。
“拜见陛下。”
“朕料想着,元军一开始攻城,你们这些保州当地人也该来求见了。”李瑕道,“先说另一桩事,想必敬铉、赵复也与你说过。朕现在急缺官员治理河南河北,你们可愿入仕,当朕的臣下、而非张家的幕下。
他也可以说得更漂亮点,比如把那句“当朕的臣下“换成"当中原百姓的父母官”,但他想说得更直接。靖节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没得选。
张柔、张六郎去太行山招安山贼,不在城中,或许便是某种表态。
李瑕削世侯权力之心,比忽必烈狠得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李瑕问道:“元军攻保州了,你可心慌?”“臣确实不解。”靖节问道:“之前奥鲁赤率军南下,陛下命大帅出击,不给元军接近保州的机会。为何这次,却容移相哥攻城?”
“之前张柔未归,保州人心不定,眼下......稍微好一些了。”
“臣依旧不解,我军分明还有兵力,为何故意后撒,允移相哥攻城?”
“你以为这一仗该怎么打?”
靖节微微一凛道:“臣无能,不敢教陛下,只是
“只是你忧心保州城。”李瑕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朕确实是在用保州城牵制元军主力,以等待一个结果,这是为了大局。你们看出来了难免会忧心。但朕就在这里,以性命承诺保州不会失守。”
第1237章 地头蛇
四月初二。
太原城北,一众官员与武将们正候在官道边,等待着从燕京来的桑哥。
说起来桑哥官位并不算高,然而其近来最受忽必烈倚重,这次奉旨前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忽必烈对山西的重视。
然而,时间快到正午,几名官吏往太原城的方向望了几眼之后,愈发焦急了起来。
“财相还没有来。”“什么?还没来?”
正在陪郝天挺说话的大元山西转运副使亦都马丁脸上浮起了惊讶之色,道:“刚才财相让我先过来,他说他马上就出发。”
这“财相”指的自然是阿合马,如今阿合马以中书平章政事的身份兼管国用使司、兼任诸路都转运使,一力支撑大元财赋。
郝天挺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他身为太原军民总管,与理财大臣们关系不深,其实并不想亲自来迎桑哥。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阿合马说了要来,请他来陪同。
结果倒好他都在这等了半天了,阿合马却又不到。
郝天挺于是看向亦都马丁,问道:“财相没到,连你都不知道吗?”
到。”
“大帅,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谈话,因此没留意
“桑哥快要到了。”郝天挺只好提醒道。
“大帅稍待,我这就去请财相。”
亦都马丁连忙告罪,匆匆安排人手去找阿合马。
郝天挺稍稍转身看了一眼,道:“战事不顾,尽日都是这些乌烟瘴气之事。”
郝家五郎郝天泽也应道:“是啊,这些回回人,盘剥百姓拿手,哪管什么战事?“
“钻膏剔髓,穷女干稔恶。”
郝天挺低声又骂了八个字,方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与张十一郎一样,他是郝家送到蒙廷的质子,是忽必烈的宿卫,属于对大元最忠心的一批汉人。但这不代表着他与阿合马立场相同。
郝天挺幼时受学于元好问,是读书人。再加上郝家世镇太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而阿合马到山西盘剥的正是郝家治下的百姓。
郝家兄弟自然是从观念到利益都与阿合马相悖。
“七郎,我听说了一件事。”郝天泽低声道:“据传桑哥这次来,是来钩考诸路钱谷的。”
“钩考?”
这是从大蒙古国到大元,都让人闻风丧胆的两个字,简单来说就是查账,实际就是通过查账来压榨。
郝天挺道:“我听到的消息是,陛下已经下令停止钩考了,因李瑕退兵了。”
“但桑哥还是来了。”
“该是来敲打一下阿合马。”
“未必不是来敲打一下我们这些汉人世侯。”“别说了,来了。”
郝天挺淡淡说了一句,却没有再上前迎接那逶迤而来的车马的意思。
等到远远看到桑哥下了马向这边走来,他才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裳,漫不经心道:“阿合马还不来,亦都马丁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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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两支队伍交汇迎接桑哥的场面正热火朝天。却有人从城门方向匆匆赶过来,脸上满是慌张的表情。
“什么?”
这小小的慌乱终于是传到了桑哥身边。
桑哥正满脸堆笑地向郝天挺说道:“财相当然很忙,不用来接。郝大帅能来,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正此时,亦都马丁挤了过来,道:“财相遇刺了。
“什么?!”桑哥大惊。
郝天挺有一瞬间也显出了惊讶之色,须臾却又若有所悟。
周围众人则纷纷相问。“财相没事吧?”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亦都马丁缓了缓,招过另一个回回人,答道:“财相快到北城门时,迎面有一队马车过来,自称是大汗派来的桑哥尚书。财相便过去见他,那人带着两个随从,袖子里藏了匕首,突然刺在了财相的胸口。”
“什么?!那财相......”
“重伤了,已经被送去救治。“快,快领我去看看。”
人群乱糟糟的,大部份人急着去看望阿合马,却也有小部分人注意到了行刺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刺客是扮成桑哥的。
郝天挺便颇有深意地看了桑哥一眼。
桑哥本在发呆一转头看到了郝天挺的眼神,竟是笑着问道:“郝大帅,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才刚刚到太原。”
“我只是在想,都有谁能知道陛下派你到太原来的消息。”
“郝大帅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大疑点,谁知道我到太原了呢?”桑哥用带着思索的语气喃喃了一句,灵活的眼睛也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桑哥其实也很怀疑郝天挺。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他来,是让他来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贪了多少钱谷,这是一个小小的敲打。
敲打就是提醒阿合马把贪的钱谷吐出来一些,以后注意一点。忽必烈并没有想治阿合马的罪,否则就不会派一个官职,资历都低于阿合马的人来了。
可见,阿合马对山西确实是层层盘剥,必然引起了郝家的不满。
如今李瑕已经退兵了,山西的防御压力顿减,郝天挺有可能因积怨杀了阿合马,再拉他桑哥下水,把水搅浑。
“还有一点。”郝天挺领着桑哥向城中而行,道:“刺杀财相的,有可能是李瑕的军情司。”
“军情司?”
“不错,说来,我三哥当年就是死在军情司刺客的手上。”
郝天挺泛起回忆之色,想到了那正是他从忽必烈身边回来与郝天益争权之时,三哥郝天举最支持他。
“我三哥也是在城门附近,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突然冲上前刺穿了他的脖子。”
桑哥露出惊讶之色,问道:“我在燕京从没有发现军情司的刺客这么猖獗。
“太原这边......其实是因为郝天益的背叛,蛇虫鼠蚁难免就多了些,不容易清掉。”
“郝大帅是说,现在太原城里还有唐军细作?”“不错,一定有。”
~~
两个蒙古女子手牵着手,进入了山西达鲁花赤的府邸。
窝阔台在位时,任命怯烈部的速哥担任山西的大达鲁花赤,作为蒙古汗廷派驻山西的最高长官。如今已过了三十年,速哥死后,他的儿子忽兰袭职继位,名义上虽说是山西的最高长官,其实很容易被人忽略。
此时这两个蒙古女子进来以后却没有去见忽兰,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绕了一会儿,才走到一间厢房前,推开了门。
“咦?”
待见到厢房中并没有人,她们只惊讶了一瞬间,很快便对视了一眼用蒙古语低声交谈了起来。
“真是他做的?”“好厉害......”
她们等了一会,才有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你回来了,今天城里那件事是你做的吧?“什么事?”
俞德宸解了头上的花布,又从衣襟里掏出两团窝窝头丢在一边,对着铜镜抹了抹脸。
巴巴哈尔上前挤了他一下,道:“还装,你去刺杀阿合马了,是吧?”
“怎么说?”
“阿合马遇刺重伤了,还能不是你做的?”“若是我做的,他现在已经死了。”
俞德宸淡淡说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转向不鲁罕,道:“你仔细说说阿合马是怎么遇刺的?”
巴巴哈尔便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不叫我说。”
总之就着此事低声说了一会之后,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俞德宸持剑在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方才开门。
“地头蛇要见你。”门外是个仆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就在这座院里。
“你是听说了阿合马的事?”
“否则我们刚见过面,我为何又过来见你。”“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不是。”
坐在暗处那个被称作“地头蛇”的人转过身,却是郝天益。
那种神秘感顿时便消了许多。
郝天益道:“如果是我要动手杀人,我一定先杀了郝天挺,而不是阿合马。”
“阿合马是我们攻取山西的朋友。”
“别这么说,苦的是太原百姓。”郝天益叹息了一声。
俞德宸眼神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悲天悯人有任何一点动容,只觉得他是在演。
“我在想,阿合马这个时候遇刺受伤,是否有可能与我军准备取太原有关?”
“何意?”郝天益问道:“你怀疑他是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们现身?”
“不知道。”俞德宸道:“问题是太原要封城了?”“要封。但还没有,我才赶紧过来。”
郝天益从怀中掏出几张小纸递给了俞德宸,道:”这是太原城防布置;这是几批钱谷运送的时日与路线;这是愿意归附的将领名单......你今日便走,把消息递出去。”
俞德宸伸手接了,郝天益却不放手,还捏得更紧了。
“我不像张弘道有个好妹妹,我的前程得靠这个挣。这是我这些日子把脑袋挂在腰上,拼了命才搞来的。”
“好,交给我。”
“这消息很重要,大军取太原为的就是钱谷,一旦出了岔子,让元军把钱谷运走或烧了。就算拿下太原城也是误事。”
俞德宸依旧脸色平淡,道:“我知道。”
“娘的。”郝天益道:“但我又不确定阿合马遇刺是不是一个陷阱,要故意引我们现身,你这时候出城很危险。”
“给我,我看着办。再不出城,城门要封了。”
“娘的,你一定小心。郝天挺像条毒蛇一样咬着老子不放,你一出事,我肯定要落在他手里。
俞德宸不再听郝天益的交代,伸出左手捏住郝天益的手指,拿开。把情报拿了,卷成小卷,塞进一支道簪。
“放心,这是我师祖留给我的,我在,它就在。”
郝天益叹了口气,交代了最后一桩事。
“你出城以后,不要向南找刘帅,你要向东走,去娘子关...“
第1238章 虫蠹
“嘭!”
随着一声重响,太原城门被重重关上。
郝天挺脸色冷峻地转过身,接连下了一道道命令。
他其实是很重视唐军的威胁的,早就说要完全封闭太原城。但阿合马一直反对,称要运送钱谷到燕京。
两人想法的差别在于,郝天挺更在乎太原要守住,而阿合马更在乎尽早把钱谷运走。
因为只要把钱谷运走,哪怕战事不顺,阿合马也可以说跑就跑。
原话是“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不给李瑕钱谷与人口,他攻下的城池越多,他的兵力就越不足,负担就越重。”
好在,阿合马终于遇刺了。
郝天挺有时候都怀疑此事是不是自己干的。
城中一座座仓库被封锁起来,原本被召集来运粮的民夫们全被郝天挺接管,用来增筑太原城的防御。
世侯与理财大臣的不同,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呼。”
安排过这一切,看着民夫们有序地在城头上布置防御工事了,郝天挺长舒一口气,道:“半年来,我今日才稍稍心安了些啊。
“七郎。”郝天泽道:“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毕竟消息传来,连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等移相哥大王攻下了保州再说吧。”“你啊,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郝天挺道:“五哥,有件事我想交给你。”
“什么?”
郝天挺拉着郝天泽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之前一直就有怀疑,如今出了阿合马遇刺一案,我更加确信了......”
他缓了缓,试着压住了语气里的忌惮之意。“郝天益回来了。”
“什么?”郝天泽大惊,道:“他还敢回来?”
郝家与张家不同,张五郎降唐可谓是张家脚踏两只船,这次张五郎回来那是光宗耀祖。而郝家的老大郝天益当时可是差点被几个兄弟们害死。
“他这次回来,是想要我们兄弟几个的命。”郝天挺低声道:“记得三哥的死吗?军情司的刺客做的,安知下一个是阿合马,还是你我?”
“七郎,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了,杀了他?”“他必然在联络旧部。”郝天挺道:“五哥去找到他。”
“好。”
“还有,今日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必然有军情司的人急着出城,可惜我来得晚了些。你派人查一查,可以从此处追查郝天益。”
“你呢?”
郝天挺叹息道:“我还得去与那些色目人周旋。--
“郝大帅来了。”
“有些军务,才得处理完就马上过来了,财相怎么样了?”
“我也才刚到。”桑哥笑着抬起了手,道:“一起进去吧?”
郝天挺不由问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尚书方才去了何处?”
“在城里四处看了看,财相不愧是能臣,征收了这么多的钱谷......比我来之前预想中的还要多得多。”
随着最后这句有点深意的话,桑哥苦笑着摇了摇头。
郝天挺若有所思。
二人便这般进了阿合马休息的院落,还稍等了一会儿,才见有大夫出来,一边拎着药箱,一边纷纷摇头。
“情形不妙啊不妙。”
“若再偏那么一小寸可就坏了。”“可谓是死里逃生
郝天挺侧目看着这些大夫离开,方才与桑哥一道进屋。
屋中有一股浓重的药味,阿合马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财相,这......
桑哥上前,痛心疾首。
阿合马竟不顾伤重,喃喃道:“国事.......危急.......交给.......你....你”
“财相,还是少说两句吧。“亦都马丁上前劝了,又向桑哥道:“财相重伤,好在桑哥尚书来了,那不如山西钱谷转运之事便交给桑哥尚书?”
桑哥不由面露难色,推拒了两下,没能推拒掉,只好应下。
阿合马这个情况,他与郝天挺也不便继续待着,很快便退了出来。
出来之后,桑哥左右为难,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郝大帅,我听说,运钱谷北上的民夫都被你征召了?”
郝天挺原本彬彬有礼,以待客的态度面对桑哥,在这一瞬间周身气势就变了,眼神冷峻起来。
“战事在即,这也是出于无奈。”“可是......”
“桑哥尚书,一路远来辛苦,早些歇着吧。”郝天挺淡淡说着,迈步便走。
本来大家利益无涉,还能客气。一旦有了利益冲突,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桑哥独自站在那里,愈发苦笑。
许多事,他也已想明白了,这是被人压了一个下马威了。
他喃喃道:“阿合马啊,大汗可没想惩治你,只要你拿出一点赃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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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相,郝天挺抛下桑哥自己走了。”
亦都马丁凑到阿合马面前,这般说了一句。
“果然。”阿合马问道:“把所有账册、信印、文书都收起来了?”
“都收了,就在财相的床底下,桑哥再有本事在这山西地界,不会有一个人听他的。”
“那就好。”阿合马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清楚,大汗只派了桑哥来,便没有处置他的意思。
但桑哥这趟来是想从阿合马身上掏点钱,阿合马是知道的,他不愿意,觉得很难受。
他是察必的陪嫁奴隶,至于成为奴隶之前的日子他记得不多了,只知道自己的部落战败了,他成了战利品,后来,被人用一条羊换走了。
再长大一点,有人用五吊钱买走了他,他便记得自己值五吊钱。
到现在,他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个数了,他的钱多到子孙数代都花不完,可他就是不想花掉,只想看着它越来越多。
就是忽必烈想让他掏钱,他也不愿意。他自觉已经为忽必烈赚了足够多的钱。
因此,阿合马亲自策划了这场刺杀。
他要让桑哥这个新得宠的理财大臣在山西狠狠栽一个大跟头,让忽必烈知道桑哥不足以替代他阿合马。
“不过,有一点不好。”亦都马丁又道:“郝天挺封了好几个仓库,好像是想趁机补他的军需。”
“什么?!”阿合马道:“那些是要给大汗的钱谷,没有我的允许,他怎么敢擅自动。”
“现在他正好找到了借口,可以说战事紧急,财相又重伤不能说话,直接调用了钱粮,回头推给桑哥。”
“战事紧急个屁,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阿合马思来想去,终究是不甘辛苦征收来的钱粮被郝天挺用来做无意义的防御,又吩咐道:“你去警告郝天挺,这批钱粮是大汗要的。每天都跟着他,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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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几日,阿合马虽然还在装病,却一直盯着太原城中的同僚们。
桑哥确实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孤家寡人待在太原什么都做不了,眼看运送粮草到燕京的时间越来越近,焦急得团团乱转。
而郝天挺显然有动城中粮草的心思,暂时全凭亦都马丁盯着。
阿合马遂开始考虑差不多要收场了。“财相,桑哥来求见了。”
阿合马一听便知桑哥是来服软的,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桑哥进了屋中,却是看了亦都马丁一眼,欲言又止。
阿合马遂以眼神让亦都马丁出去,之后便躺在那,开始了闭目养神。
“财相,这些天,想必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了许多吧?”桑哥问道。
“嗯。”
“我出发之时,大汗一直与我说,你是可敦的部落里的人,他一直非常信任你,只是总有人暗地里说你贪了军需,让我看看帐本查清楚好给你一个清白,也让那些人闭嘴。”
阿合马不答,仿佛伤势还很重。
桑哥接着道:“我到了太原一看,你果然是我敬重的财相,并没有任何贪墨的举动。”
阿合马终于睁开了眼,缓缓点了点头。
桑哥却又道:“我就奇怪,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财相如此清廉为什么还会有人指责?这几日我查来查去,查清楚了。”
稍稍停顿了片刻,在阿合马的怒气涌起之前,桑哥抛出了一个人名。
“亦都马丁。原来都是亦都马丁背着你,吞了数不清的财赋。将他的枉法之举上报大汗,就能洗清财相你的嫌疑......”
阿合马依旧不悦。
他懂桑哥的意思,但并不打算抛弃一直追随自己的亦都马丁,去接纳桑哥。
然而,桑哥已递上了一份帐目。
“这是我查出来的亦都马丁侵吞的数目,我保证完全属实,请财相过目。”
阿合马勉强睁开病眼扫了一眼,表情不由僵住。他一直知道亦都马丁贪婪,但没想到能贪这么多。
“财相。”桑哥换上了讨好的笑容,跪坐在阿合马的榻边,显得很虔诚,“亦都马丁做得过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比他聪明,不像他这么贪,我也希望以后能向你学习。”
他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很直接,话到这里,桑哥干脆明说了。
“处置了亦都马丁,让他把财产都交出来,对你、对我都好陛下也高兴,多好。”
阿合马笑了。
他觉得桑哥很聪明,巧妙地破解了他的考验。~~
桑哥的聪明,让太原城中的一场风波就这般过去。
郝天挺还在思考着如何借机完全掌握太原城的防事,阿合马、桑哥已经同气连枝地站在了他立场的对面。
“郝大帅,这些民夫是财相征召的,为的是运送钱谷到燕京给陛下的。你扣留他们,担得起吗?”
“这些都是山西的民夫。”
“但不是你的。”桑哥淡淡讥讽了一句。他就站在阿合马的身前。
而阿合马已经包扎了伤口,带伤坐在了椅子上,一幅忠勤为国的模样。
郝天挺明白这句话里的威胁之意,语气一软,应道:“我只是因为财相遇刺之事担心唐军是否想要偷袭太原,万一太原有失,丢了这批钱谷,反而误了陛下大事。”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心里已很清楚,阿合马遇刺根本就是其自己策划的。
“唐军?”桑哥道:“移相哥送来的消息看了吗?唐军已经退兵了,便说刘元礼,被重重高山与险隘卡着,能攻到太原吗?”
郝天挺无话反驳。
之前局势更危急时阿合马还在不停往燕京运钱谷,现在局势确实缓和了,他根本没有理由反对。
这日只是在离开阿合马的住处时,郝天挺重重啐了一口,才有话说出来。
“呵,这才立国几年,一群虫蠹......
第1239章 顺势者
“虫蠹。
郝天挺回到郝家,往大堂上一坐,不由又骂了阿合马、桑哥一句。
心想或许这就是李瑕的新唐初立就屡败大元的原因,并非是其多强,而是大元太腐朽了。
抚着额头闭目休养了好一会,郝天泽匆匆回来,问道:“七郎,怎么北城门又开了?”
“嗯。”
“不是,你回答我啊,为什么又开了?”
“唐军又不会从北面攻过来。且阿合马要运钱谷往燕京,如何能不开?”
郝天泽急道:“但,但你不是要我搜索郝天益吗?我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盯住了一个他的旧部,结果人家从北门逃了我却不知道。”
“那你去问阿合马啊!问我?!"郝天挺突然便发了火。
他已经尽全力去守卫大元、守卫家乡,却还是因为一些女干滑贪婪的虫蠹而陷入无奈,当然忿怒。
郝天泽却是愣了愣,问道:“你冲我火什么啊?阿合马要运走那些钱谷,你不早就知道吗?太原的钱谷又不是第一次被运走。”
郝天挺这才觉得自己太年轻气盛了,踱步沉吟了一会,道:“你说你找到了线索,具体说说。
“转运司中的一名判官,名叫徐琰。”
“徐琰?”郝天挺脸色微变,道:“此人词曲写得好,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
“连七郎也未发现吧,他原本受过郝天益的恩惠。据他的邻居称,看到他在八日前与郝天益接触过,我给他看了画像,确定就是郝天益。”
“查!查徐琰与郝天益去了何处。”
郝天挺忽然意识到之前去与阿合马、桑哥等女干臣周旋根本是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放在对付唐军上。只希望现在还为时未晚。
这日到了傍晚,郝天泽才匆匆赶回来,道:“查到了!徐琰领着赫天益去见了其岳父刘子遵,刘子遵是太原千户。”
“唐军果然对太原不死心。”
“好在刘元礼还没突破我们的防线。是不是拿下刘子遵?”
“不对。”郝天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若我没记错,刘子遵年初就因病致仕了。
“可他在军中的威望......”
“他能有什么威望?郝天益若想策反城中将领里应外合,选择刘子遵他得不偿失。”
郝天挺抬了抬手,示意郝五郎不要说话,容他想想。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之后,忽然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了一下,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在想,唐军是不是想从东面偷袭。“郝天挺道:“刘子遵虽致仕了,其子刘幼章却镇守太原东面重镇寿阳,若是郝天益真正想策反的是刘幼章
郝天泽先是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却是道:“不会吧,以太行山之险,我们又早早派心腹守住了天长城、娘子关,唐军不可能过来。”
“是啊。”
郝天挺方才舒了一口气也是想到了这点。
唐军与其攻险峻的太行关隘,还不如增兵刘元礼从南面进攻。
何况现在东面根本没有战事,或者说唯一的战事就是移相哥在围攻保州城。
“也许就是郝天益病急乱投医吧。“他一向是个废物。”
将心思收回,再想到自己那个大哥,郝天挺眼神中浮起轻蔑语气也十分自信。
“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
两日后,府西仓外。
一个老者正柱着柺杖缓缓而行,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郝天益!”
老者没有反应,只是稍稍低下眼眉不再去瞧那从粮仓往外运送钱谷的景象,犹颤颤巍巍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前方已又有数十个士卒分别从各个街巷迎了过来。
“郝天益,你逃不掉了。”
老者四下看了一眼,见自己的去路全都被堵住了,这才不再伪装,迅速直起了身子,兔起鹘落般地窜向了府西仓。
与此同时,他手往怀中一掏,已掏出一柄弩来,“嗖”地射杀了一名兵士。
“杀人了!”
周围的民夫顿时惊慌混乱。
此时那老者已卸下伪装,变成了矫健的郝天益,且从手中的拐杖里抽出一柄细细的剑,对着守卫仓库的兵士就捅,眨眼的工夫便逃进了仓库中。
“追!”“别让他逃了。”“捉活的......”
或许是因为郝天益之能耐确实远远低于郝七郎,或许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是大元的治下,半柱香不到,伤痕累累的郝天益便被拖了出来。
~~
一个时辰后,郝天挺忙完了公务,亲自赶到了牢房。
“怎么拿下的?”
“他还想挣扎逃进了府西大仓,可惜里面没有出路,还是被擒了。”
“他没点火引发混乱?”郝天挺问道:“烧了府西大仓,或许还有逃走的机会,若我便是鱼死网破也不会束手就擒。”
郝天泽笑了起来,道:“我们动作更快没让他动手。
“在审了?”“在审了。”
“等他供出策反的将领名单,直接杀了干净。”“放心。我不心软。”
郝天挺走过了昏暗的过道,看向了里面的牢房,只见郝天益正被挂在里面受刑,嘴里不断地发出惨叫。
火把的光亮将郝天挺的影子照进了栅栏里。
“郝天挺!"郝天益怒吼道:“我是你兄长!你敢这么对我?!”
行刑人终于止住了动作,给了郝天益喘息之机。
“你是郝家的耻辱。“郝天挺说着,向郝天益走了两步,道:“当年黄河一战,你一箭未发便被张珏俘了,废不废物?”
“行军打仗,迷路是常有之事。”
“因为你是废物,害得二哥战死了。而你呢?不肯殉国,竟还跑回来祸害全家。你不该死,谁该死?”
郝天益喘息着,道:“你知道......天下大势吗?”
“我知道。但你和张弘道不一样,人家是眼光,你是苟且偷生,人家是为了家族下注,你呢?你不恨我们兄弟几个?”
“你什么意思?”
郝天挺上前一步,俯在兄长的耳边,轻声问道:“现在我若说愿降,你能放过我吗?”郝天益一愣。
只在这个瞬间,郝天挺讥笑了一下。“废物。”
还待再打击兄长的心防,忽然,一个兵士快步赶进牢房,招呼都不打,竟直接就俯在郝天挺耳边低语了一句。
牢房中光线很暗,没有人看到在这刹那间,郝天挺的脸色大变。
他甚至顾不得绑在那的郝天益,转身就向牢房外赶去,脚步越来越快。
“七郎。”
郝天泽追上,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郝天挺已抑制不住语气中的焦虑,道:“消息很可能是假的,我要去确认清楚。
“我和你一起....“你别去!”
郝天泽一愣,只见郝天挺已经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会,身后的牢房里却传来了隐隐的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带着些痛苦的喘息。“大哥?”郝天泽转过身,道:“大哥你笑什么?”“你知道......我今日到府西仓是做什么吗?”
“娘的,方才审你你不招。”郝天泽因郝天益那笑容莫名地有些心慌,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做什么?”
“确认一下......大军进城时,府西仓不会出乱子。”
“什么意思?什么大军?出什么乱子。”
郝天益还在笑,嘴巴咧得愈开,道:“我大唐王师马上要进城了,我得确认各个仓库不会被烧掉。”
“不可能。”郝天泽完全不信,只感到了荒谬,“你想唬我可以,不能拿这么假的事来唬。当我是傻子吗?”
“你不信?”
“我今早才收到消息,刘元礼还在汾西..“不是南面。”郝天益道:“东面。”
“那更不可能了,以井陉之险,天长城、娘子关
“张柔。”郝天益道:“张柔降蒙之前便聚众于太行山东麓,如今太行山上许多山贼,都是他旧部中不愿降蒙的跑去落草。”
郝天泽惊愣了一下,反问道:“张柔降了?”
“你没得到消息?哈,忽必烈没把这种消息给你们是吧,怕影响人心。
“我还是不信。”郝天泽依旧摇头。等了一会,赫天益却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了?”“累。”“你休想骗我。”
“信不信,等王师入城便知。”
郝天泽匆匆离开了牢房。过了一会又回来,喊道:“你骗我,外面根本没动静!”
“你急了?”
“没有!我没有急!”“水,给我水。”
郝天泽骂了一声,却还是吩咐人进来将郝天益放下,敷了药、喂了水。
“你们都出去。”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开口道:“大哥,你真的不必唬我。我只求把该招的都招了,我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我尽力救你。”
“兄弟之情?”
“当年是三哥、七郎他们要害你,与我没关系啊。”郝天泽激动起来,双手摊开,作诚恳之态。
“好,我招。这次,刘元礼的兵马只是为了牵制你们,真正负责攻太原的是川蜀的步卒,走井陉直趋太原。”
“假的,我根本没得到过消息。”
“哈,川兵在高山险地步履如飞,何况山西?以他们行军之迅捷,能让你们得到消息?你们觉得娘子关易守难攻。我告诉你,不等川兵到关前,太行草寇已经从背面截断了娘子关的消息与川兵两面合攻。”
郝天泽已有些信了,道:“但我也没得到娘子关失守的消息,唐军怎么可能快到太原了。”
“寿阳降了,我让徐琰去说服了刘幼章...“我不信!”
郝天泽惊得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脑中却想到了郝天挺之前的分析,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
“五郎啊。”郝天益道:“这就是天下大势。我正是因看明白了这种势,才在当年不顾你们的反对归附陛下,绝非老七所说的苟且偷生,没想到你们那般对我,只能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求的绝非一己之私利,而是保全郝家。”
“大哥,我......”赫天泽咽了咽口水,道:“我错怪你了?”
郝天益脑子里回想着方才郝天挺那句“我若说愿降”,知道这就是一句玩笑话,但隐隐却已点明了郝家的不安。
“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郝天益的语气沉稳,不像个囚徒,缓缓道:“眼前就有立功的机会
第1240章 钱谷
从傍晚到天黑,太原城外还是没有唐军的身影。郝天挺却已经越来越不安了。
他得到的消息,称唐军出现在寿阳以西的乌金岭。那么,依正常的行军速度算,唐军赶到太原城要到明天中午。
还有时间布防。但这点时间并不够。
如今大量的兵力正由郝天佑率领,与刘元礼对峙,要想调回来数日之内都不可能完成。
甚至一直到现在,郝天挺连北城门都还没有关上,太多的车马挤在太原城北,使得他的兵力都无法过去,又何谈关城门?
另外,归属于阿合马的兵马并不肯让他关闭城门,因为郝天挺并没有告诉他们理由。
唐军来了的消息现在还未确认,未必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现在说了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惶恐。
郝天挺希望全城兵马都能不要多问、直接执行他的命令,可惜不行。
以前的大蒙古国不是这样的,以前世侯还是军民万户总管,地方上的一切事都可以自己作主。是李璮的叛乱毁了世侯的权力。
郝天挺只能连夜找到阿合马。
此时他已忙了一整日,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忙忙赶到阿合马的府邸。只见阿合马正与桑哥在饮酒,院中摆着烤全羊。
“郝元帅来了。来人,再上个酒碗。”
“不必了。”赫天挺赶到阿合马面前,也不问他的伤势好了没有,道:“我需要财相立刻下令让你的人马离开北城,我要封闭城北了。”
阿合马笑道:“在草原上,没有城池,也没有城门,郝元帅知道如果敌人来了,草原上的勇士是怎么抵御的吗?”
“我没工夫。”
“勇气。”阿合马道:“勇气让草原人不需要城墙,勇气让草原人拥有了广袤的疆域。”
“我需要关城门。”
“不要总想着关城门,我们连敌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过,只因为黑夜降下就要关城门,是会被嘲笑的。”
郝天挺无奈,只好凑在阿合马耳边,低语了一句。
阿合马的面色立即僵住,问道:“真的?有多严重?”
“太原城中只有这么点兵力,且毫无准备,而敌人明日中午就能到....
“知道了。”
阿合马不愧是大元重臣,很快便冷静下来,显得十分镇定,道:“那郝元帅尽快安排守城,我会让钱粮运送之事停下来,另外,已经出城的队伍也要安顿好。”
“是,财相需要多久?”
“我现在就去。”阿合马道:“北城交给我便是。他终究是大汗的家仆,在关键时候十分可靠。郝天挺稍松了一口气,迅速赶去安排防务。今夜,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
忙到两更天,郝天挺只觉肚子饿得利害,随手拿过一块肉干嚼着,忽听有士卒急喊道:“大帅!快看!
郝天挺顾不得再吃肉干,匆匆登上城楼。
抬起望筒一看,视线并不开阔,太原城东有高山挡着。
山势在星月的光辉下勾勒出壮阔的黑色轮廓,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郝天挺收回视线,却赫然发现,距城墙不远处影影绰绰......像是,唐军的前锋兵力已经到了?
“敌袭!击鼓!”
这个夜晚瞬间开始忙碌起来。
郝天挺不明白唐军为何能这么快,要知道太原东面都是山地,路并不好走。
好在这终究是有所预料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远来要攻下太原也不是易事。
然而,真正痛击了郝天挺的心的,并不是唐军。“大帅!大帅!”
“没看到我在忙吗?!什么事?说!”
“大帅!不好了,阿合马带着人从北城逃了!”“什么?”
郝天挺回过头,用诧异不已的眼神看向了前来报信的土卒,希望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阿合马带人从北城逃了。”
郝天挺张了张嘴,道:“怎么会?”
他以为阿合马只是贪,但论对忽必烈的忠心以及其人本身的胆魄,应该都是不俗的。因此他确实没想过阿合马会这样逃了。
“也是,一个人这么贪财,怎么可能不惜命...“大帅说什么?”
“北城门呢?关上了吗?”
“还没有,现在那边乱成一团了。”郝天挺心中蒙上了一片阴影。
他预感到太原城很难守了。
虽然他有心力挽狂澜,但形势到这一步已非人力能救,只能是尽力吧。
“走!随我去北城。”~~
火势忽然从城中一间仓库扬起。
还在赶往北城的郝天挺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唐军已经入城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唐军放的火,唐军对太原以及城中粮草势在必得,怎可能放火?
是阿合马临走时放的。
“快!救火!”郝天挺当即下令,“你们快去救火!剩下的人随我去关城门!
“走水啦
城中愈发混乱,民夫推着装满麻袋的独轮车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兵士们冲过去与他们拥挤在一块。
城门处,有人想要进城,有人想要出城,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轰!”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炸起一团红云,像是唐军开始攻城的信号,又有些不像因为城外的杀喊声并不大。
郝天挺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意识到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封锁北门了,这时候该回到战楼指挥。
但连城门都还没关上,指挥防御又有何用?
场面越来越乱,终于,在郝天挺斩杀了两名想要挤出城的校将、展露出强硬的姿态之后,他关闭了北城门。
顾不得那些还在城外的民夫、钱粮怎么办。
郝天挺遂向城楼大步而行,要在高处统筹战局。“大帅!”
忽有亲兵冲过来,将他堵住,以极为慌乱的语气道:“大帅,大事不好了!唐军已经进城了!”
“什么?”郝天挺呆若木鸡。
他想过太原会失守,但以为会是在几天之后,他其实还想在失守之前与唐军的主帅谈一谈。
绝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刻,战事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失守了?
“唐军怎么可能.......怎么进城的?”“守南城的杨洪降了。”
郝天挺犹不明白,杨洪是他亲自筛选过的,确认其与唐军素无往来才将其布置在南城守卫,怎么就会说降就降了。
然而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召集我们的兵马,出城。”
郝天挺咬了咬牙,果断下了决定离开太原。
他很小就北上当质子,后来成了忽必烈的宿卫。回山西当世侯虽然好,但现在当不成了,他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回去。
哪怕回到草原,过少年时期骑马、摔跤的生活。仓促间只来得及召集小部分心腹兵力,他们向城西赶去。
因为北门已经被堵死了,需要出了西门,再绕道向北逃,沿途或许还可以收拢一部分兵马。
有喊声穿过街巷传了过来。“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郝天挺感到时间紧张,脚下步伐愈快。“嗖!”
迎面忽然有弩箭射来将他的几名亲兵射倒。
“拿下郝天挺!”
“杀出去!”
巷战突如其来,郝天挺却觉得不对。
他不认为唐军能这么快就找到自己,那只能说明城中还有叛徒。
于是他仔细打量了那些截杀自己的兵士,待见到几张熟面孔,不由心惊。
“五哥?!”
郝天挺躲入亲兵中,大喊道:“五哥,你为何这样?随我一起走吧!”
“杀了他!他是忽必烈的宿卫,早就胡化了!”“大哥?我降了,我投降了,放过我吧,大哥。”郝天益终于在火光中现出了身影,大喝道:
“杀!”
“郝天益!我是你兄弟。”
“当年你对我赶尽杀绝时怎么不说?!”
“我是为保全家身不由己...”
“够了!成王败寇还找什么理由?我郝家没有你这胡人!”
当郝天益站在了大势所趋的那一头,气势陡然而生。
郝天挺嚅了嚅嘴,无话可说。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郝天挺也终于不支,伸出手扶着那根刺进了他胸口的长矛,摔坐在地。
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还是形势变化得太快了,来不及让他做反应。
抬起头只见郝天益踉跄着走了过来。
郝天挺嚅着嘴,想告诉兄长他也很无奈。
因为家中选他入质,让他当了宿卫,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忽然,他脑海中想到,自己其实是有选择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随在元好问身边求学,当时家里来接他入质,元好问便问他心意如何,是愿去汗廷还是愿继续读书。
做了选择之后,在策马北上的路途中,他说了一句。
“老先生怕是傻的,随他读书就是为了求名,求了名当然要去立大功业。”
为了这大功业,忙了一生,终究是作了土“噗。
有兵士上前对郝天挺补了一刀,显得那样无情。天下大势滚滚而过,哪管人无奈不无奈?
~~
远处,唐军还在像流水一般涌入太原,首先却是赶往各个粮仓。
而在这个夜还深之时,城中的火光已开始黯淡了下去。
“火灭了!火灭了!”
“粮食保住了!我们的粮食
士卒们纷纷举戈欢呼。
欢呼声传到城头之时,易士英已在那里竖起了一杆大旗。
谣言没有击倒他与他麾下的将士,反而逼着他们翻山越岭、星夜兼程,并在这个夜里进一步改变了天下形势。
第1241章 好转
在这个四月初,整个战局看起来对大元还是一切向好。
刘秉忠回到了燕京,向忽必烈禀报了河北的情况,无非是李瑕已退兵、移相哥包围了保州城。
当然,这些在忽必烈意料之中,他更关心的是一些细节。
比如在听了利用郝经试探李瑕是否真的退兵之事后,他便问道:“那在聪书记看来,郝经有没有递出那个假消息?”
刘秉忠沉吟着摇了摇头,道:“当时在营里与郝经交谈过的几个人,都已经被我们拿下审过,并没有发现有军情司的人。”
“移相哥的说法不一样。”忽必烈拿出了一份奏书,径直丢给了刘秉忠。
在这一刻这个帝王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可怕的神情。
刘秉忠接过那奏书看了看,脸色也有些为难。
忽必烈道:“移相哥说,当时有士卒撞到了郝经、扶了郝经、接近了郝经,包括送饭的、护卫的,可疑的很多,他当时想全部拿下来审,但被你阻止了。”
“是。”刘秉忠道:“若是营中每有人离郝经近些就要被拿下,难免人心惶惶,影响士气。因此我拿下的只有与郝经说话的。”
“当时你说,以军情司的能耐,一定已经把假情报送给李瑕了。”
刘秉忠道:“臣确实是猜错了。”
他抬头看了忽必烈一眼,目光显得很是真诚,又道:“臣一度也很怀疑郝经,因此连续设了两个陷井等着他跳,但都没有发现他的破绽。”
这两次忽必烈都是知道的。
第一次是他们故意给机会让城中叛徒把宋廷的情报送给李瑕,没想到捉到的人是忽刺忽儿。
这位黄金家族的宗王没吃过什么大苦,一听说要用刑便一五一十招了。
——“大汗饶命,是他们逼我的。我在贺兰山被俘虏之后每天都在被用刑,这次他们放我回来,逼我答应回来后把有用的军情传递给他们,否则他们就派入杀了我。我不想给军情就以为把宋国的情报给他们没有关系。”
此时忽必烈想到此事,道:“这段时候本汗命人审过忽刺忽儿了,有件事很奇怪,军情司并没有派人与忽刺忽儿接触,他是自己派人把军情送往保州的。”
刘秉忠不由问道:“大汗的意思是?”
“有可能李瑕根本就不信任他,随便要求他做点什么,让他容易被本汗逮到。为了掩遮真正的叛徒。”
“臣并不这么以为。”刘秉忠迎着忽必烈的目光,坦然道:“臣反而以为大元并没有宗亲重臣当了叛徒,包括忽刺忽儿大王。李瑕只是借此让陛下猜忌,这是离间之计。
忽必烈问道:“郝经也没有背叛?”
“臣已经试探过了。”刘秉忠道:“除非,臣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故意冤枉忽刺忽儿大王、包庇郝经。”
忽必烈仔细端详了刘秉忠一眼,想到刘秉忠确实值得信任。
正是凭他的计谋,揪出了燕京的叛徒、动摇了李瑕的军心、逼得李瑕退兵。
战局的扭转,正是从重新信任刘秉忠开始。
于是,安静了片刻之后,殿中响起了忽必烈爽朗的笑声。
“本汗怎么会怀疑聪书记呢?往后李瑕休想再离间本汗与汉臣之间的关系。大元的危机过去了,本汗心里也不会再有怀疑。”
这段时间,局面对于忽必烈而言确实是一片向好。
他终于有心思把目光从战事上挪回来,关注到一些已经疏忽了一阵子的国事。
这日刘秉忠才退了下去,察必便过来求见。
“大汗,爱不花又派人来了,请求大汗派人护送月烈到汪古部完婚。”
忽必烈听了便冷哼一声。
这门婚事一开始他是很认可的,爱不花是汪古部的首领,他嫁一个女儿过去联姻是传统。
只是从河套一战再到贺兰山一战,爱不花的表现并不能让忽必烈满意,再加上汪古部损失惨重,已没有当初的实力。
因此从贺兰山回来之后,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爱不花很着急,已好几次派人来请求。忽必烈虽有不满却并未拒绝,以免爱不花失望之下转投了李瑕,只要求爱不花在汪古部征召牧民,保证了河套的安稳。
“本汗吩附他办的事怎么样了?”
“说是已经收拢了五万兵力,把唐军阻拦在了后套。更详细的,大汗要不要见一见他派来的人?”
“我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了。”忽必烈摆了摆手,道:“我会派人打听如果他做得真不错的话.再说吧。”
察必道:“可这婚事已经因为打仗耽误快两年了,草原上哪有女子都十五了还不嫁人的?”
忽必烈拍了拍察必的手,道:“不要急,最难打的仗都过去了,这几年本汗打败了阿里不哥,这次再战胜李瑕,以后就越来越顺了。到时再考虑该笼络哪个部落......”
这边夫妻俩才谈论一个女儿的婚事,等忽必烈再召人议事,却听到一句禀报。
“大汗,高丽王子又返回燕京了。”~~
一队风尘仆仆的马车驶进燕京。
王谌掀开车帘,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大宁宫,眼神中的忧色愈发浓重。
他时年三十二岁,是当今高丽国王之世子。
这是他第二次到大元来朝见,在他看来大元依旧强大。只是这强大之下,他也能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
王谌还记得,他初次来朝见正是忽必烈击败阿里不哥、召各国使臣前来朝拜之时.......不过,当时连续七日的庆贺大典才举行到一半,却有一个消息流传了出来,说是在西域又有许多部落联合推举了新的大汗。
具体的消息被压了下来,王谌没能打听详细,只知道开平城死了很多人,仅仅因为嘀咕了几句就倒在了怯薛军的刀下。
那一年,忽必烈的脸上虽然没有显出愤怒的表情,但用杀戮表明了愤怒。
各国使节由此知道,有人在挑战这个新的蒙古大汗的权威。
至于王谌这次出使,就更觉得奇怪了。
他上次结交的史天泽、王文统等人,还有高丽的假质子王綧,都不在了。
据说大元正在与南边的什么唐军开战,但对战事进展又讳莫如深,人人都只说很顺利。
王谌本想细细打听,忽必烈却已派人将他护送回国。
结果,他还未过鸭绿江,却又听说了高丽国内叛乱的消息,只好返回,到了开平,听说大汗又到了燕京,遂赶了过来。
一路走进大宁宫,抬起头看见忽必烈那副威严的面容,王谌吓得身子一颤。
“小臣拜见大汗。”
“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
王谌大惊,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咚”的一声响,他泣声道:“禀大汗,小臣听说,高丽国中权臣林衍废黜了我父王,还派人伏杀小臣。小臣惊惧不已,这才返回,请求大汗作主!”
在这种时候,高丽国中发生叛乱,对大元而言显然并不是好事。
若不干预,显然有损于作为宗主国的威严。但若干预,眼下正是与李瑕交锋的时候,并不能抽出兵马。
好在如今与李瑕的战事顺利,等派人往高丽问明白情形,或许已能抽出兵力,到时再决定是否出兵即。
忽必烈遂暂时应允王谌会干预高丽之事。王谌大喜,作感激涕零之态。
“大汗如此隆恩,小臣唯愿高丽国世代忠于大元。恳请大汗厘降公主于小臣,使高丽为驸马之国,永为大汗臣仆。”
待通译将这一番话翻译给忽必烈,忽必烈转头又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王谌,心头忽浮上一股厌恶。
“告诉这个贪婪的废物,他还没这个资格。”
通译遂道:“大汗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没有公主可以下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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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都想要请求本汗的恩典,却不想想自己能为本汗做些什么?”
对于爱不花、王谌的请求,忽必烈如此评论了一句。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并不影响战局。
几日之后,伯颜的奏书也送到了燕京,表示吕文焕确实出兵准备攻打洛阳了;同时,移相哥奏称已完全封锁了保州城。
忽必烈大喜,再次召诸臣议事,这次议的是反攻,收复中原,乃至收复关中的战略。
一张大地图被铺开。
虽然只有潦草的线条代表山川地形,简单的回鹘蒙文标明城池,但这并不妨碍忽必烈的指挥。
他打仗,擅长于把握大势。
而刘秉忠十分了解忽必烈的战略意图,并为此做说明。
“虽说战事到现在,常听说唐军又攻下了某座城池,但只要把目光放到全局。即可发现,唐军才是陷入包围的一方。”
说着,刘秉忠接连画了几个箭头。
“贾似道攻重庆、吕文焕攻洛阳,这是宋军的攻势。移相哥大王攻保州、伯颜丞相断李瑕后路、勘陀孟迦出吐蕃袭击成都,还有,别忘了,去岁按竺迩就已经从河套南下攻延安
议到这里,那木罕匆匆赶了进来,因跑得太急,甚至撞倒了摆在那的地图架子。“父汗!”
那木罕抬头看向忽必烈,余光之中其实能看到周围的许许多多臣子。
但他已慌得没有心思管这些。“太原失守了!”太原?
才疑惑了一刹那,忽必烈当即就明白过来太原一丢意味着什么。
他当即就明白了李瑕的战略意图在哪里。他瞬间失了神,甚至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方才议论时,在他脑海中形成的那个有许多箭头包围着李瑕的战略图瞬间就消散掉,只剩下唐军逼向燕京的压迫感涌过来。
头很痛。
忽必烈抚着额头,竟是不能马上想出个应对之法。
他想到这些天在李瑕解决了钱粮的问题之时,自己在做什么?与几个废物商议是否将女儿嫁给他们。
而事到如今,能倚靠的又是谁?
第1242章 急转直下
“嘭!”
察必赶到时,正见忽必烈将一件他平素喜欢把玩的玉握环金刚的摆件砸在地上,碎玉飞溅。
地上已满是各种碎片。
数十年的夫妻,察必还是初次见忽必烈发这样的怒火。
要知道,就连阿里不哥自立为汗时,忽必烈都能保持着平静,可见此次太原失守的严重。
又是“嘭”的一声,这次是一枚玛瑙龙钮押印被砸在地上,这本是忽必烈打算封高丽王子为大元安东公时赐的信印,此时已摔得粉碎。
“额秀特!”
察必难得听到忽必烈骂出这样的粗话,连忙上前劝道:“大汗,息怒。”
忽必烈突然一把按住察必的肩,道:“不,是那些汉臣信不过。刘秉忠说要瓦解唐军军心,他骗了本汗。”
“陛下,发生的事我听说了,阿合马没能守住太原,怎么能怪聪书记?”察必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向大汗举荐这个奴隶。”
忽必烈听了,眼神也迷茫起来。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该怪刘秉忠,然而仔细一想,刘秉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一个人靠得住!蒙古人、色目人、汉人,统统都靠不住!”
“大汗,没关系的。”察必劝道,“只丢了一个太原,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一定还能打败李瑕。”
“钱谷肯定丢了,李瑕得到了钱谷……”
“阿合马毕竟还有运送回来一部分,等到时清点一下,也许大元的钱谷还是能拖垮唐军。”
忽必烈摆了摆手,对此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或者说,哪怕双方钱谷相当,他也有些没把握了。
“等阿合马回来,本汗处死他。”
“好,处死他。”察必不停地安抚着她愤怒的丈夫,又道:“没关系的,哪怕退回草原,大汗还拥有最广袤的疆域,早晚都是能击败李瑕的。”
反而是这句话,重新激起了忽必烈的战意。
他用力搓了搓脸,把胡子搓得很乱。
“不,本汗不要退回草原。”
忽必烈踱了几步,脑子里依旧无法思忖太多事。最后,他看向察必,说了首先想到的几个应对之策。
“本汗要命令爱不花到燕京来与月烈完婚,并让他带三万兵力守西京道大同府。”
察必点头,道:“大汗英明。”
“这是没办法了。”忽必烈道:“太原一丢,本汗已经找不到更近的兵马防守山西。”
“大汗可以相信爱不花,他一直想成为驸马。”
“高丽王的儿子王谌,请求本汗下嫁一个女儿给他,本汗打算答应他。”
察必道:“我听说了,但王谌已经有妻子,大元的公主难道要做他的第二任妻子吗?”
“他说他会把原来的妻子贬走。”忽必烈皱了皱眉,懒得说这些小事,“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高丽征收钱谷,以免这场战事拖久了,以后没有粮草。”
察必却已极厌恶王谌的人品,瞬间变了脸色,道:“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这样的小人。”
忽必烈倒是无所谓这些小事,但想到区区高丽国确实配不上自己的嫡女,遂道:“那就挑一个庶女嫁给他。”
“可是,大汗现在哪里抽得出兵力往高丽平叛、征集钱谷。”
“先让移相哥回来吧。”忽必烈道,“他攻不下保州城。”
~~
保州。
靖节身披着一身官衣,走在城头,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得益于城头上的火炮,使得元军不敢将砲车推近,因此对保州城的攻势并不猛烈。
但渐渐地,城中的炮弹终于是快消耗完了。
但是元军却还有源源不断的石头砸过来,开始附蚁攻城了难免要有大量的伤亡。
更让靖节忧心的是城中的军心、民心。
毕竟保州城才投降不久,前阵子到处又传了流言说宋军已经攻陷川蜀,唐军想要抛弃保州城撤军。
若张柔在还好些,可惜张柔也不在。
甚至靖节已经察觉到城中已有一部分人扛不住被包围的压力,准备复降蒙元了。
他今早将此事告知给了李瑕,李瑕却说没关系,还与他说笑了一句。
“且等朕将龙旗摆出来,吓移相哥一跳。”
靖节一听,才是吓了一跳,连忙劝道:“陛下不可啊!一旦移相哥得知陛下就在城中,只会更加猛烈地攻城,而保州城中人心不稳,难免有人要对陛下不利。”
当时李瑕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那就拭目以待?”
靖节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十多年前在山东护君山,李瑕曾将他狠狠耍了一遭。
如今真成了李瑕的臣子了,他希望李瑕还是那么了得。
“靖相公,快看!”
靖节转过头,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此时站的是西城,只见极远处的太行山上窜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
~~
“那是什么?”
移相哥是听了军中禀报才匆匆赶到西面大营的。
他抬起望筒看向太行山上的狼烟,下令道:“去,派探马去问问常山关的守军,是误点了狼烟还是什么?”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那常山关位于太行八陉之一的蒲阴陉之中,西面是大元的腹地山西灵丘,东面就是移相哥的大军了。
这个地方,不可能有唐军出现。
那有狼烟窜起就让人十分奇怪。
移相哥皱眉沉思着,考虑也许是有小股的唐军绕到太行山上了。
之所以这么想,因为他近来散出探马,曾在保州城西南方向滹沱河两岸附近发现了唐军的踪迹,那边沟垒密布,探马不敢靠近,但隐隐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在屯田。
这事也很奇怪,移相哥暂时还未想通。
唐军在那边屯田,那到底是打算退兵还是不打算退兵?难道是想守到粮草种出来了再开战不成?
再加上今日那突如其来的狼烟,移相哥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日对保州城的攻势都已经结束了,去常山关打探的探马还没回来。
入夜时,移相哥又接连派了两批探马进入太行山,又严令军中戒备,才坐在篝火旁睡去。
天还未亮,耳畔忽响起了惊呼声。
“大王!不好了!”
移相哥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唐军真沿着太行山绕过来支援保州?!”
“是从太原一路攻到常山关的……”
“什么意思?”
移相哥不解,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拿过酒囊猛灌了一口,大步出了帐篷,只见东面已有了一点点晨曦。
风吹过,他清醒了不少,决定重新听一遍那个消息。
“你再说,什么消息?”
“唐军昨日已经从西面攻破常山关,很快要……”
“啪!”
移相哥重重抽了这报信的探马一巴掌。
很利落,也很响。
那士卒的脸瞬间便红肿起来。
而移相哥手掌也感到有些许的疼。
这不是梦,是真的。
于是他一把拎住那士卒,狠狠道:“你要是敢谎报军情,我活埋了你。”
“大王,我……我真看到唐军了!”
“怎么可能?除非刘元礼攻破了太原,又攻破了忻州,从灵丘走蒲阴陉,不然怎么可能出现在常山关西边?”
移相哥念叨了一句,再转过头,已经听到了军中的混乱。
有人鸣镝,有人大喊,越来越多的探马向这边赶了过来。
“大王!看到唐军了……”
移相哥不可置信,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自己没想到刘元礼能到这里,无非就是面对罢了。
……
阳光渐渐照过大地。
移相哥一步步上了高台,他抬起望筒看了看敌方的阵型,之后愣了一愣。
他不识汉字,于是向身边的贺仁杰问道:“那是什么字。”
“大王,那是……”贺仁杰也有些发懵,道:“张柔,可张柔怎么会从东面过来?”
“张柔?”
移相哥再次陷入了不解。
这些日子攻打保州,他一直觉得保州的防御非常厉害,肯定是张柔在城中指挥。
可现在,张柔出现在了西面……那保州城里是谁?张弘道有这样的本事?
双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
出了蒲阴陉的唐军休整了一会之后,开始准备向元军发起进攻。
而元军原本是全力攻城的,后方一遇袭,所有的阵线都需要调整。
就在这时,有快马匆匆奔来。
“大王……大王……李瑕就在保州城里!”
移相哥猛地又转过头看向东面,讶道:“为什么?”
他疑惑的是李瑕既然在保州城里为什么早不现身,还有,为什么唐军都退兵了李瑕还不走……
不,这个刹那他突然全明白了。
张柔攻太原,唐军偷偷屯田,李瑕在保州城……全都是计划好的。
“大王!”
消息还在不断传来,移相哥已有些不想再听了。
“大王,唐军出城了,正在向这里攻过来!”
第1243章 被挫败的反击
保州城头上,比手臂还粗的鼓槌重重砸在牛皮战鼓上,鼓声响得让人胸腔都在震动,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开城门!”
因为鼓声太大,士卒们只能用尽全力去呐喊。
于是西城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一列列骑兵涌出城门,踏过护城河。
一面绣金龙旗飘扬在空中。
龙旗之下,靖节正策马追随在李瑕的身后。
虽说很早就曾领教过李瑕的能耐,但靖节却是近来才归附,还没做到完全了解李瑕的行事风格,且对很多事并不知情,因此心中依旧十分忧虑。
他觉得这位陛下行事还是有些冒险,就这样突然出城,万一招惹得移相哥拼尽全力杀过来,或者被回回砲砸到了。
而且,保州城里分明不安稳,很有一批忠于蒙元之人,以及部份心思反复之人准备作乱,李瑕一出城,显然会给他们机会。到时城门一关,危险就更多了。
不过,目光扫视着其他随驾的文武臣子,却见他们一个个都是习以为常的平静表情。只有敬铉、赵复等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忧虑。
“杀过去!”
等唐军调整了阵列,李瑕只下了这一道简简单单的命令。
骑兵向前,马蹄扬起漫天的尘烟,其后便是杀喊声传来。
李瑕也在向前移,已渐渐进入了元军回回砲的射程之内。
靖节愈发不安,努力向前方望去,发现战事并没有预想中激烈。
元军的整个军阵像是陷在混乱之中,不仅连回回砲都没准备好,连箭雨也是稀稀疏疏。
抬起望筒,隐约能看到许多元军士兵并不是面向这边。
“对面有我们的援兵,在前后夹击?”靖节终于是明白过来转身向敬铉说道。
忽然,尖锐刺耳的鸣金之声响起。移相哥的大旗开始向北移动。
“元军撤走了?!”“竟真是撤军了。”
敬铉则沉稳得多,捻着长须,喃喃道:“真成了陛下旗帜一显,便吓跑了移相哥。”
“移相哥围保州城多日,一见陛下龙旗便落荒而逃。”赵复道:“往后谁还信蒙古铁骑战无不胜?”
“陛下如此威势,河北人心该能大定了。”“对燕京亦是震慑。”
靖节则是呆愣在那。
他明白这其中肯定有很多故意瞒着他们的战略布署,但李瑕还是在他心里树立起了威望。
连他尚且如此,何况普通军民?
移相哥这一退兵,之前那些谣言对唐军士气造成的影响将会被完全消除掉。
接下来,将换作元军士气焕散,军心惶恐。元军想要反攻的意图,将被彻底挫败
~~
保州城楼上,张弘庆看着元军如流水一般向北面而去,眼中闪露出一些讶异之色。
他知道城中有些人还心向大元。
因为那些人也与他接触过,他没答应与他们合作,但也没有揭发他们,还“不小心”透露了一些消息。
他打算静观其变,等局势尘埃落定了,以他张家十一郎的身份,总能重新得到更高的权力地位。
“元军竟是退了。”张弘庆低声喃喃着,转头看向城中,自语道:“那你们还敢动手吗?”
又等了一会,他看到有一支唐军离开了城头,迅速向城中行进。
“还是动手了吗?”
手指轻轻在窗边敲了敲,张弘庆有些期待起来。然而,当元军退出了战场之后,能看到战场更西面还有一支兵马。
张弘庆看了很久,直到看到一杆“张”字大旗,不由愣了一下。
“父亲回来了?那
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李瑕算计好的。故意让张柔离开,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机会,于是等张柔在恰当的时机回来,那些元蒙遗民被揪出一批,保州才会更加安稳。
方才那支唐军是去拿人的,此时城中只怕已是腥风血雨。
张弘庆不由暗暗心惊,后怕不已,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答应与那些人合作。
“嗒、嗒
脚步声在城楼的阶梯上响起。
有人走上了城楼,道:“十一郎好闲逸,在此观战。”
张弘庆一惊,猛地转过头,只见董文用不急不缓地走了上来。
他心头登时不安起来,道:“你......你想做什么?”
董文用道:“一直以来,军情司在顺天、真定两府的活动都有我与你二哥帮忙,因此在保州,我算是半个军情司的人。”
“什么意思?”
“今日城中捕获了一批蒙元余孽,其中有人说,他见过十一郎。”
“没有!”
张弘庆吓得后退了一步,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道:“害董家的是张弘范,与我无关,你休想冤枉我!”
“这里是大唐,冤枉与否我说了不算。”董文用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道:“证据说了算。”
张弘庆看着那物件,愈发不安。
“这里面是那人的供词,还有他见你时从你身上偷的香囊、买通你的仆役之后留下的证据、以及你透露的消息。”
“董文用!你想害我张家?!”
“这里是大唐。”董文用又重复了这句话,道:“陛下不喜欢内斗,我不敢害你张家。”
张弘庆摇头,道:“不敢还是不想?”
董文用道:“我不打算揭发你,以免让人觉得我挟私报复。这份证据便留给你了,劝你自己拿着它向陛下请罪。但你若觉得自己能瞒得住,销毁了它亦无妨,我只当不知此事。”
张弘庆有些茫然,道:“你有这么好心?以为我会信你吗?”
“不信我,你便去向陛下请罪便是。”“那人呢?”
“死了。”董文用背过身道。
他闭上眼缓了一息工夫,又道:“今日之后,我与你张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脚步声再次在楼梯上响起。
张弘庆拿起了案上的小布包,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
他隐隐已猜到了董文用的心思。
可心里却难免浮起一丝侥幸。
董文用走下城楼,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弘范之死,不足以完全消弥他对张家的怨气。但另一方面出于对李瑕的敬畏,又使他不敢与张家内斗。那是否再寻张家报仇便成了他的心结。
今日,算是将问题抛给了张弘庆,往后是福是祸皆由张弘庆自己选,他董文用不打算再与此有所牵连。
好好的开国功臣,岂能再因这些恩怨毁了前途?董文用念头通达起来抬眼看去,只觉天高云阔。
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忽必烈,我很快就要到燕京找你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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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移相哥终于从西大营撤回了北大营。
与北面的兵马汇合,使得他从匆匆撤离的狠狈中恢复了过来,可以组织兵力抵御唐军的进攻。
而唐军不愿太过逼近元军营地以免出现太大的伤亡,也放缓了攻势。
移相哥才松一口气,便有怯薛匆匆赶来。“大王,大汗派人来了
待听得忽必烈的命令是让自己撤兵,移相哥心情愈发复杂。
一方面庆幸找到了今日战败的借口,不需要再承担太大的罪责;另一方面又为大蒙古国如今陷入被动的战局深深忧虑。
不过,既然忽必烈都让他撤兵了,他也不再逞强,等到傍晚唐军收兵之后,立即便安排连夜撤兵。
他知道这一战传出去,世人只会说李瑕一现身便把他吓离了保州,但也没办法了。
夜色中,移相哥最后看了一眼保州城,只见城头上火光通明。
现在这座城池已是固若金汤。
“我还会再来的。”移相哥安慰自己道:“蒙古铁骑将再次挥师南下。
保州城。
敬铉、赵复、靖节等人站在那,看着张柔有些吃力地翻身下马,有心想上前扶,却已不再适合上前。
他们都穿着一身官服,与别的臣子们站在一起,看向张柔的眼神皆有些惭愧。
反而是张柔显得更豁达些,也不避嫌,走上前指着他们,大笑道:“昔日诸公不肯仕蒙古,如今终遇圣朝明主总算愿意入仕了,可喜可贺,好好好。”
敬铉连忙拱手,道:“多谢大帅这数十年来的庇护。”
“当做的,当做的,当为中原留些文人。”敬铉低声道:“大帅不生我等的气便好。”
张柔显得十分大气,哈哈大笑道:“往后同殿为臣,共治中原大好河山,何来生气之说?”
周围众臣看了,不由都佩服张柔的胸怀、眼界。还有人则想道,虽说张家归顺得晚了些,但有雄倨河北多年的实力,又有这般家主,肯卖力为陛下打天下,往后显然还要水涨船高。
事实上,张柔自己也是如此想的。
他今年七十八岁,有的老者在这个年纪走路都费劲。他却是在归附之后,从白洋淀到太行山,乘船、骑马、登山,不辞辛劳,比谁都卖力究其原因,除了对李瑕的忠心,自然也是因心中有一份大期待。
是夜,张柔回到府中,坐在大堂上看了诸子一眼,开口便道:“我想要请命,随军出征燕京
“父亲。”张弘略连忙劝道:“父亲年事已高,何必再如此辛劳?”
“住口。”张柔道:“我亲自修筑的新城,岂能不去?你等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我便打杀了他!”
第1244章 殷切
保州之围一解,城中气氛便与往日大不相同起来。
军民们亲眼见了李瑕的龙旗一出便逼得移相哥退兵之事,对这个新王朝有了更大的信心。
北伐已到了最后的阶段,下一步显然就是兵围燕京。
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纷纷磨拳擦掌,士气高昂,城中一派热烈。
四月十四,仅在保州解围的三日后,便有一队马车缓缓从南门入城,径直驶向了莲池别院,或者现在叫莲池行宫。
元严也在这批北上的官员之中,觐见过李瑕,汇报了她在北面安抚民心的成效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从前堂离开。
因李瑕对她道:“你做得不错。对了,文静想要见你,她在后院等你......”
这日天气正好,莲池畔景致宜人。
元严与张文静并肩走在池旁,都是温婉的仕女模样,仿佛融入了画中。
“我父亲生前,常念叨想要到那万卷藏书楼长住些时日。“元严看着湖对面的高楼,笑了笑,比以往显得明艳了许多,“终于是收复了保州,真好啊。”
“真好啊。”张文静也是笑了起来,道:“像回到了小时候,却比小时候还要好。”
“见到父兄了很高兴吧?”
话到这里,张文静反倒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元严遂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说有也有,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战事一直没停,诸多事宜都忙忙乱乱的。”
“不说便罢了。”元严习惯性的背起双手,道:“也陪你逛了好一会了。事还忙,走了。”
她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向张文静。“嗯?”
“就是有些担心我爹。”张文静道,“元姐姐可知,自进了这保州城,我也不过只匆匆见了他两面,倒显得他比陛下还忙。”
“为何?”“立功心切罢了。”
张文静扁了扁嘴,终究是显出了不满来。
元严沉吟了一会儿,道:“张老元帅愿为陛下效劳,总是好事。”
张文静摇头,无奈一笑,不再就此多说,换了个话题,道:“我二哥想见你一面。不过,你若不肯,我便替你回拒了。”
元严摆了摆手,表示不见张弘基了。
她想了想,看向张文静,道:“你素来聪慧,这次怕是关心则乱了。就张老元帅的心思,陛下岂有不知的?”
张柔是什么想法根本不难猜。
想来无非是希望张家立下更多功劳,积蓄势力了,往后助张文静登上后位之类。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早得很,李瑕也不容允有任何内斗的举动,张柔期待的还是很久的以后,哪怕到时他已经过世了很久。
这样的心思只要不点明谁都不能说他是错的。但张文静却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
她平素不敢说,只有在面对元严时敢倾诉,低声道:“我从来就未想过与高姐姐争。”
“莫与张老元帅提,你若提了,他绝不肯认,只会问你一心报国还错了吗。”
“因此才教人气闷。”
“你且安心吧,陛下心中有数的。“元严道:“天下这般大,功劳还能全让张老元帅一人立了吗?张家便是立了攻破燕京的首功,总归还需有人灭宋,更何况天下广阔。”
张文静愣了愣,倒没想到元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语。
再想到元严来见自己之前先见过了李瑕,她不免疑惑是否李瑕有意让元严开导自己。
他那人,总是什么事都心中有数。
元严又道:“且放心让他去折腾吧,只要他不至于功劳高到妄为的地步,亦不至于因此招祸,这老人啊,有了盼头才健朗。”
~~
此时李瑕便是在见张柔。
因张柔老迈,堂上便支了一张凳子让其坐下。
“老臣还是想恳请陛下允老臣随军攻打燕京。想来,金中都城已残破不堪,待王师兵至城下,忽必烈必坚守元大都新城,而此城正是老臣督建。”
“有张公画出的图纸,且有六郎随军,想必已足够了。张公何不在保州歇息一阵?”
此时并无旁人,李瑕说话也十分客气。
但张柔更客气始终执着臣下之礼,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得李瑕欢心。
“老臣比六郎有威望,老臣在,必会有不少人看在老臣这点薄面上心生摇摆,多少能有利于战事。哪怕能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业快一日也好。”
其实这个道理李瑕是认同的,且思来想去,并没有拒绝张柔的理由。
他遂答应了下来。
张柔大喜,又接连上了另几封奏书,比如献上了许多宅院、田亩助军,比如举荐了许多河北文士,皆是急李瑕眼下之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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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张府张柔神情反而愈发显得亢奋,连老态都少了一些。
他又是不肯回屋休息,而是往大堂上一坐,招过正缩头缩脑站在那的十二子张弘毅,道:“去,把你二哥唤出来,连着几日不现身了。”
“父亲,二哥病着呢。”
“他病了二十年了,既还未死,便出来。“张柔虎目圆瞪,喝道:“速去。”
张弘毅无奈,只好转头去已经闭门谢客许久的张弘基,但到了小院一问,却听说张弘基今日不在家中。
“真的?二哥偏今日不在,莫非是算到了父亲要找他?好生了得。”
张弘毅这般嘟囔了一声,转身又去唤别人,在路上倒是看到了独臂的张弘庆。
“十一哥?”“嗯。”
“遇到你正好父亲让你也到大堂上去,说是你伤势若养好了,便领个文职随军北伐立功。”
“知道了。”
张弘毅转头看了一眼,道:“十一哥,你有心事啊?”
“没有。”
“哈。”张弘毅遂往张弘庆耳边一凑,道:“你也很害怕父亲吧?”
张弘庆呆滞了一下,想到前些天张柔那句“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便打杀了他”,不由脸色愈沉。
他已开始有些后悔,意识到这次被董文用害得不轻。原本的罪过至少还能活命,现在一旦让人知晓,只怕张柔便要先打杀了自己。
毕竟是送出去当质子的,能有多少心疼。
满怀心事走到了大堂上,张弘庆也不敢开口,站在一旁听着张柔训话。
到最后,只听张柔道:“都去准备妥当,三日后出征。”
“父亲。”
堂上忽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张弘庆转头看去,只见开口的是张弘毅。
张弘毅眼神闪躲地看了张柔一眼,道:“儿子能不能不出征?儿子想去长安.......求.......求学。”
张弘庆不由大讶,有些佩服这个弟弟的勇气。
果不其然,张柔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求学?为父诸子之中,你读书最差!”
张弘毅惊得都哆嗦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却是强撑着道:“可是......姐姐、姐夫已经答应我了......说我也可以走一条,那个,不一样的路
“你说什么?”张柔一愣,反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