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5章 揪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
保州城头上挂的依旧是大元的旗帜。
张弘范走出张府,向城东南的莲池别院赶去。
莲池别院是俗称,张柔建保州城时为城中水运以及用水,开凿了一片大池,在池边建了一处别院,初名为雪香园。后来因为张弘基常在此处会客,又题了一个牌匾,上书“水鉴公署”。
这里正是兀古带进城之后的驻地。
但今夜张弘范赶到时,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上的牌匾已经不见了。
就连旁边那“文楼挹翠,鉴水回朝,八景如珠镶画面;宝鸭穿莲,古榕弊日,四时叠韵激诗心”的楹联都被拆了下来,火把光一照,还能看到柱子上的劈痕。
他皱了皱眉,下马,赶进别院之中,还没转过壁照,已能看到偌大的前院里点着一团团篝火,不少士卒正坐在篝火旁喝酒。
再往前走,让他感到荒唐的是,竟有人在原本花木别致的庭院中搭起了帐篷,而那些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则被拆下来当柴烧。
“大王呢?”
“在画舫上。”
张弘范闭上眼缓了缓情绪,大步往里走去。
穿过前庭,前方伴着大湖有—伴1权山,山顶有观澜亭,山底则是参差错落的莲池,碧涛波澜,占地广阔。
绕过假山是一座汉白玉石桥,桥上原是题着“绿野梯桥”的牌匾也不见,连桥上精美的雕刻也被划得不成样子。
此时若转向东,前方还有寒绿轩、响琴涧、高芬轩,总之是琼楼玉阁、芙蕖香荷,尽托于山水之间,交织成画。
张弘范遥望着那边的火光,愈发心疼,大步向西行去。
前方渐渐显出一大片水面,画舫楼船停泊于风雪之中,把北方豪阔风情与江南园林的精巧融合得恰到好处。
兀古带正坐在湖边的一间楼台里饮酒。
所幸,这楼台上写着“君子长生馆”的匾额还在。
“大王怎么不登上画舫看一看?”
“不喜欢坐船。”兀古带道:“我今天巡视过了,保州城里粮食还多,大军守上半年没有问题。但是草料不够我的战马吃。还有,地方也太小了,回头马匹要掉膘。”
张弘范想到城中到处都是马粪的场景,忽然有些能体会贾文备之前为何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倒不至于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改变态度,道:“只要能守住,吃了这些战马都值得。”
兀古带脸色一沉,道:“你值得,我的勇士们可不会认为值得,除非能有战利品。”
“都不需要半年,只需要守三个月,等李瑕败退了,多的是战利品。”张弘范道:“但也请大王约束勇士们,莫把保州城当做战利品。”
“我已经约束士卒了。”儿古带难得向张弘范露出了些许讨好的笑意,“都是些草原上来的粗人,你见谅。”
“大王再多多约束吧。”
张弘范又提醒了一句,说起正事,道:“我想让大王借我一千怯薛。”
“怎么?”
“城中有叛徒,需要揪出来。”
“叛徒?谁?”
“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李瑕细作出身,总是爱用这种下三路的手段,不大气。揪出来也便是了。”张弘范道:“这种事,最好还是用能完全信得过的人。”
“那好吧,我让加瓦带一个千人队听你安排。”
“多谢大王了。”
“再喝一杯?”
“不了。”张弘范起身道:“今夜还忙。”
兀古带道:“对了,那边是哪里?”
张弘范回过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兀古带指的却是与这边一湖之隔的一大片建筑。
“那是万卷藏书楼。”张弘范眼中泛起微微的缅怀之意,道:“旁边是中和堂,俗称莲池书院。是我们幼年读书的地方,郝公、王状元……王鹿庵公都曾在此教导过我们。”
话到一半时,他想到王鄂已降,遂改口提了王磐。
兀古带对此并不感兴趣,而是道:“我说是什么地方,还有兵马驻守,连我也不能进。”
“大王见谅万卷藏书楼中有许多珍贵典籍,甚至还有不少是孤本,确实不宜让兵马进入。”
“本王懂,不宜让我的勇士们进去。”兀古带笑道:“这么多年朋友,看来我在你眼里,还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
“怎么会?大王字写得好,等战事结束了,我再邀大王一起品鉴名家书画。”
“好。”
张弘范转身离开,心头终于有些烦躁,觉得这种时候了兀古带还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万卷藏书楼是什么地方?
当年金国国灭,张柔、贾辅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在战乱之中把这些典籍字画保护下来,再运回保州的。
那里面的字画随便一件就是如褚遂良《千字文》、颜真卿《千福碑》、怀素《自叙帖》这样的瑰宝,那里面的典籍之多,让郝经赞叹“贾侯之书甲天下”。
万卷藏书楼是张、贾两家的心血结晶,是两家的命根。
但同时又不仅属于两家。
它是中原丧乱三百余年所遗留下来的文脉。
连元好问到死也想再从中借阅几本典籍……
张弘范很清楚,这次自己让兀古带驻兵城中,若是万卷藏书楼有所损失,张柔一定会废了自己,贾文备也一定会反。
不,贾文备已经反了。
城中的叛徒揪出来了,就是靖节、贾文备。
“去告诉十一郎,控制好各个城门,谨防城中有人兵变。”
“喏。”
“去告诉李庭,先看好贾文备,等我到了再一并动手。”
“喏。”
那边,蒙古千户加瓦已经领着人赶过来,大声问道:“总帅把我调过来是要去杀谁啊?”
“随我去控制城中兵马,再平叛乱。”
“都是你张家的兵马,还要……”
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响起,是有士卒从南城赶来禀报。
“总帅,唐军动了!傍晚前已逼近顺平、唐县,还在继续前行,天亮前有可能赶到城下。”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又有士卒匆匆赶来。
“总帅,不好了!贾文备反了,突然派人偷袭了南城门!”
“随我去南城!”
然而,张弘范才走两步,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喃喃道:“不对,还有不对……”
~~
城西,种香园。
张柔重建保州城时,将流水引入城中,在流水必经之处建了四座园林:西曰种香,北曰芳润,南曰雪香,东曰寿春。
南面的雪香园就是莲池别院,西面的种香园则是张家的姻亲毛家的居所。
这夜,张弘道正在与几个张家旧部密谈,门外忽传来一声呼唤。
“五郎,江汉先生来了。”
张弘道先是吓了一跳,待听说来的是赵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迎到了庭院中。
赵复原本是江南的大儒早年蒙军攻破荆湖时把他掳到了北方,一直受到张柔的庇护。
当年李瑕混进鹿邑时,就是找赵复打了个招呼,让城门守卫以为他是赵复的同伴,才逃过了张柔的搜捕,而彼时张弘道还在苦搜李瑕而不得。
十年弹指一过,他们都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情形。
“学生见过先生。”
“五郎快别出来,进去说。”
赵复已是白发苍苍,动作却还算健朗,推着张弘道重新进了屋中,道:“敬公都与老夫说了,知道五郎已入城。别的暂不多说,这个给你。”
张弘道接过一看,却是一份名单。
赵复道:“都是表了态的,五郎放心。”
张弘道立即便明白过来,名单上的大多都是在保州城中的将领、官员,也都是在张家私塾受过赵复教导的。
“多谢先生。”
“去吧,答应老夫,不会让战火波及到万卷藏书楼。”
“先生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一定不会。”
“……”
这个雪夜要见的人还有很多,张弘道很快又离开了种香园。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身边人手其实不多,仅有三十余人。
然而,匆匆赶到长街,忽然“嗖”的一声有箭矢射来,正中一名士卒的面门。
“拿下他们!”
前方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影,马上便有人包围了过来。
“张弘道!你还有脸回来?!”
厮杀声中,忽然听得这一声喝问,张弘道也不慌乱,指挥着人手退回种香园,之后才喊道:“九郎!降了吧。你现在降,我或许还能保得住你一命。”
“你招降我的诚意不大啊‘或许,能保我一命?”
“我会尽力,但你在燕京杀了太多人,除了董家,还有军情司的人。”
“你现在降了,我不仅能保你不死,还能保你一个万户都元帅。”
夜色中只看得到火把照得的血光,两兄弟都没能看到对方,都是努力扯着嗓子喊。
隔了一会儿,张弘范才听到回答。
张弘道的声音更远了些。
“九郎,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是你已经被我揪出来了。你在暗处,我在明处,但最后还是我占了先手,穷途末路的人是你。”
显然,张弘范远比张弘道要聪明。
兄弟俩这一次交手,他还是抢先一步找到了张弘道,展开了包围。
而张弘道没有再回喊,只是退回了种香园。
然后,“咻”的一声,一枚红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揪?”张弘道喃喃道:“那是你还没看清形势啊……”
第1216章 众叛
军靴踩在积雪上簌簌作响。
密集的脚步声从保州西大街那头响起,显然人数很多。
张弘范回头看了—眼,向传令兵吩咐道:“去问问是哪支兵马来援了,让他们堵住北门,莫让张弘道逃了。”
“喏!”
那传令兵领了军令,迅速便向那支兵马迎了过去,远远便喝道:“总帅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噗。”
——阵箭雨已经向这边射来,接向张弘范所领的一千蒙古怯薛,也将那名传令兵射倒在地。
“列阵!杀过去!”
才赶到的兵马中传来了一阵阵喝令,当即便列阵向这些蒙古怯薛杀过来。
时不时还能听到有校将在里面喊叫着,激励着士气。
“巷战,巷战。别让这些蒙卒逃散了麻烦。”
“先立功,才好改头换面……”
这些声音远远落入张弘范耳里,他听着其实很熟悉。
毕竟都是他认识的张家旧部,彼此都还沾着亲。
“十三叔?”
张弘范大怒,推开了两个亲兵,向领兵而来的将领所在的方向吼道:“天太黑你认错人了,还不撤回去?!”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喊声,初时并不齐。
“我们降唐了!”
“这是老元帅的意思我们归附大唐了。”
“对口号,对口号……”
之后,声音渐渐齐整起来。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一旦这些士卒的喊声齐整,气势也就越来越强。
而一千蒙古怯薛被堵在这长街上进行巷战,本就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打法。
这边厮杀还在继续,远远又有了新的呼喊声传过来。
先是来自北面,之后来自南面,各个方向的呼喊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对种香园这一带形成了包围之势。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
张弘范不甘地皱了皱,下令道:“退!往城南退。”
他身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此时在城中所能掌握的兵马还是要远多于叛军的。
可惜他今夜犯了—个错误,错任一开始以为是要“揪”出叛徒,以为叛徒只是少数,没想到遇到的却是这样大规模的倒戈。
这使得他没有更早地调动更多兵马,此时便处在了被动。
眼下需要做的是冷静,然后回去调兵平叛。
而此时此刻,张弘范心里却有了更多的怀疑与担心。
他在想,张五郎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张十一郎之前说已经杀了张五郎?
~~
夜已经过了大半。
城内并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若将今夜保州发生的一切看做是战事,它并不激烈。但对于张弘范而言,却越来越有危险重重的意味。
“停!”
匆匆领兵退到南面的钟楼中,张弘范突然停下脚步,且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望筒,努力扫视着前方的城墙。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布置的防务。”
旁人察觉不出来,但张弘范却发现,城墙上所插的旗子的位置,与他傍晚时安排得不一样了。
还有籍火之间的距离。
整个感觉都不一样。
张弘范吸了吸鼻子,把那冰冷的空气,以及一丝血腥的气味吸进鼻中。
他还在分辨这血腥味是方才留下的,还是这附近已发生过兵变。
“总帅?”前方有人问道,之后有火把的光亮向这边汇集过来。
“大帅,是总帅回来了!”
“九哥?!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蒙语的喊声响起,有一队人迅速向这边过来,跑动时身上的盔甲发出咣当之声。
没有踩雪的声音,因为街道上没有积雪,因为不久前有很多人才从这里跑过。
“十一郎?是你吗?”
“是我,谁叛了?贾文备叛了吗?”
火把的亮光中,张弘范已经能看到张弘庆。
“是,贾文备叛了。”他道:“你快去调集你的兵马,随我平叛。”
张弘庆并不转身回去调兵,而是继续向前,嘴里问道:“九哥你受伤了吗?”
忽然,张弘范从身旁的士卒手里抢过一柄小斧,猛向张弘庆掷了过去。
“杀了他!”
斧头正中张弘庆的肩甲,“当”的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张弘庆像是一只被踩中的野猫一样惨叫起来,栽在地上痛苦地滚了两圈,肩上血淋淋一片。
“啊!啊!”
“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等张弘庆再站起来,一条胳膊已经是晃晃悠悠,如同快断了一般。
“大帅!大帅!”
“快!快杀了老九!”
张弘庆面目狰狞,一会痛叫,一会又冲麾下将领大吼。
“还有兀古带,我要他的头立功,快去!快去……”
~~
“快走!去找大王!”
张弘范还在奔走,他暂时没有时间去分析前因后果,不太确定城中还有哪些将领值得信任。因此决定先去找兀古带。
那蒙古怯薛千户加瓦已经开始质疑张弘范的统兵能力,只是对保州城并不熟悉,才肯继续听张弘范的命令。
他们又向东赶去,还未看到莲池别院,前方忽然又是一阵箭雨。
“嗖嗖嗖嗖……”
“张弘范在这里!”
又是许多士卒倒下。
“史杞?”
张弘范很快便认出这是哪一支兵马,竟是在唐河畔俘虏来的两千史家的兵力。
这些人原本已经被卸了盔甲与武器,此时却又披甲持弓。
“加瓦!”张弘范喝道:“我们杀过去,与大王汇合!”
“杀过去……”
夜色里那泛着光的雪终于成了血水。
待张弘范终于杀出一条血路,赶到莲池别院前,却是愣在了那里。
目光所至,只有一地的狼藉。
原本精美的雕栏画栋被烧成焦炭,堆成一个个火堆,周围是数不清的马粪。
却根本看不到兀古带与他的兵马。
“大王呢?”
“那边!”
加瓦抬手向东一指,大喊道:“大王往那边去了,听到了吗!?”
确实有杀喊声从东面传来。
隔得很远,因此听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是今夜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了。
“走!”加瓦道:“我们随着大王突围。”
……
天光微亮。
保州东城门前到处都是尸体。
受伤的人和马倒在地上惨叫、嘶鸣,构成炼狱一般的场景,可以看出兀古带为了逃出保州城是不惜一切代价。
兀古带也是幸运的,发现城中有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带兵出城。
但等到张弘范赶到之时,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城门。
甚至,叛军已经竖起了一面唐旗。
加瓦领兵拐到东城大街,见到的便是那紧闭的城门。
他犹不甘心,喊道:“杀出去!”
“走不掉了!”张弘范一把拉住加瓦的马绳,喝道:“你逃不掉了,跟我平叛,还有机会守住保州……”
“滚开!”加瓦依旧在呼喝号令剩下的蒙古怯薛冲锋。
“我是蒙古汉军都元帅!我命令你冷静!”
“滚开你这个汉人,我要回草原!”
加瓦挥动弯刀,逼退了张弘范。
他才不会为寸.1生1休T的汉人命,他留在这里本是为了驱赶中原的汉人去战斗,用中原人的性命去守住中原。
就算守不住,他大可以退回广袤而丰美的大草原。
他策马奔向那紧闭的城门,对这个城池毫无眷恋。
“长生天!保佑你的子民!”
“嗖嗖嗖嗖……”
加瓦摔在马下,倒在了血泊里。
很快,有人上前哄抢他的头颅,“噗噗噗”地劈烂了他的脖颈。
长街另一边,被仅剩的百余亲兵拥簇着向城内逃去的张弘范感受到了无比的失望。
其实,他效忠的忽必烈也随时可以逃回草原。
他效忠的人根本不会与他同心协力作战。
失望之下,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城城门上插着一杆将旗。
那将旗上,一个“董”字在朝阳下显得那么刺眼。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
整夜,一次次奔逃,一次次被背叛。张弘范却依旧可以冷静下来。
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二姐儿?是二姐儿……”
回想起来,那日在张府书房,张文婉分明就是听到了他要杀张五郎之事。
他追到后院时,张文婉已经把消息交给了路过的那一队婢女其中一人。
之后,消息由靖节传出,递给了张五郎。
所以张五郎早有防备,没有被诱杀……
想到这里,张弘范忽然又想到了张十一郎揉脖子的样子,于是他能想像到张五75郎把刀架在张十一郎脖子上逼他投降的场景。
张五郎为什么能做到这点?
因为所有人都在帮他。
张二郎是故意说谎的,明明把旧虎符交给了张五郎,却故意说在贾文备处。
“不对。”
张弘范忽然喃喃道:“贾文备还没有投降,旧虎符一直就不在贾文备手里……走!去找李庭、贾文备。”
他终于振奋了些心想,李庭、贾文备至少比兀古带可靠。
“哈。”张弘范甚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向身边的亲卫道:“不该来找兀古带,该早些去与李庭汇合。”
......
一根长杆上挂着一颗人头,出现在了张弘范面前。
“李庭?”
张弘范嚅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转头四下看去,已找不到退路。
他看到那根长杆之下,贾文备骑着马正向这边而来。
“贾仲武?连你也叛了吗?你不记得陛下对你的重恩了吗?!”
“重恩?”
贾文备十分非常生气,用力一踢马腹便向张弘范这边冲过来。
“张九,你知道我一整夜都在带兵守着万卷楼吗?!”
“别过来!”
“万卷楼若有一点闪失,我父便是从墓中爬起来也要打杀了你!”
大喝之声盖过来,贾文备显然有满腔的怒火与怨气要泄。
张引弘范却是不肯再与他多说,转身便逃。
“走!突围!”
~~
而另一个方向,张弘道也在迅速赶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大帅,你看。”
一抬头,张弘道只见东面董文用的兵马正在迅速包围向那一片街巷。
他微微皱眉下令道:“快去,拿下张弘范。”
“大帅。”有人上前,低声向张弘道提醒道:“只怕你救不了他了,算了吧?”
“我没有想救……”
张弘道转头便低喝了一声,话到一半,他却是停住了,转而喃喃了一句。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这是张弘范的词,如今读起来,张弘道却是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弟弟的志向……
第1217章 绝命
走过小巷,只见两旁的院子建得很整齐。墙角还长着几株梅花。
当年蒙军攻陷开封之时,张柔将金国留下的不少耆旧望族护送到保州,因此城内有些街巷住的都是诗书人家,环境布置得格外清雅。
只是这样的清雅的雪景中,却已留下了许多血迹与尸体。
董文用在士卒的护卫下,循着血迹往前走着,脚步有些慢,仿佛在散步一般。
前方时不时传来惨叫,随着弩箭破风的声响,更多的尸体倒下。
“张弘范在这间院子里!”“攻进去......”
拐了个弯,董文用停下脚步。
他看到对面又有一队人骑马赶来,包围了张弘范藏身的小院子。
董文用身边立刻有人提醒道:“那是张家的人,怕是想保张九,相公是不是立刻派人杀进去?”
“不急。”
董文用开口,嗓子沙哑得利害。
他一双眼已是通红,动作与语态却很慢,道:“不急,我有耐心看看他怎么挣扎。”
“但万一他们保住了张九。”“试试。”
董文用已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策马而来的队伍让开,有个小姑娘赶上来,冲着张弘范藏身的院子喝道:“九哥,降了吧,别再反抗了......”
隔着并不算太远的距离,董文用听了这样的话,扬了扬嘴角。
他是真的不担心张家人今日保下张弘范。
因为出发之前,李瑕曾召他觐见过一次,当时在场的还有张文静。
张文静亲口与他保证过,张家会给董家一个交代,她是以大唐皇妃以及张家长女的身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出的承诺。
那么,董文用今日若拿不到张弘范的脑袋祭祀,张家则要付出更多代价。
他不介意看看,张家人是怎么给张九希望的......
~~
小院中有座两层半的阁楼。
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如今还能够指挥的兵力已只剩不到二十人了,正聚在阁楼下守着。
张弘范则藏身在楼间,持着弓箭瞄着院门附近,等着董文用进来。
但首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不是董文用,而是张文婉。
到此时,张弘范才意识到,自己小瞧这个妹妹了,一直以为她是个头脑简单的,没想过这段时间以来,她根本就是在骗他。
他小瞧的人不只张文婉,还有更多。
“九哥!我求你了,出来投降吧。”
“滚开。”张弘范喝道:“你再敢近前,我杀了你。”
“你疯了是吧?”张文婉道:“你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还能往哪逃?”
“不要你管,你从来没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滚开!”
张文婉还待再喊,忽有人过来,一把将她往外拉,拉出了院门。
张弘范眯了眯眼,隐约中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张弘道!你要亲自来杀我,是吗?!”“
“
张弘道仿佛未听到里面的喊叫,把张文婉拉出了小院,语气不善道:“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来救九哥。”
“来不及了,你回去。”“我不回去。”“回去!”
张弘道突然怒喝了一声,语气异常严厉,将张文婉吓了一大跳。
忽然,她“哇”的一声又是大哭起来。
张弘道无奈,把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推上马车,命人将她带走,这才回头看了看那边的董文用一眼。
“彦材兄,这边便交给你了,我去守粮仓,以免有人生乱。”
“五郎不劝劝九郎放下抵抗?”
“不了,我劝不动他,就由彦材兄......处置了吧。”
方才张弘道看到董文用来了,本就不打算再过来,只是因为张文婉不懂事又跑来闹,才又追过来把妹妹带走。
长叹了一声,他转身离开。
背后的厮杀声突然大作,好像是张弘范冲过来了。
还冲着他怒骂不已。
“张五,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抢走了家业!”
张弘道愣了愣停下脚步。
身后的惨叫声不止,还能听到那些死士劝张弘范快突围逃走的声音。
张弘范却只顾着骂。
“张五,亲手来杀我啊!你有本事从我手里抢家业,却不敢面对我吗?!”
“你投降李瑕不就是为这个吗?现在都归你了,你高兴了?!”
张弘道就站在那听着。
直到很久之后,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回过头,只见张弘范已经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到董文用的面前。
“大帅,走吧。”有人低声对张弘道劝道。“嗯,本就没想过来......”
~~“后悔吗?”
董文用蹲下身,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弘范,问道:“你杀董家满门,后悔吗?”
“你心里清楚,害死你满门的人,是你.不是我。”
董文用脸色微微一凝。
满脸是血的张弘范惨笑了一下,继续道:“当年你在潼关战败时,若有勇气去死。董家就不会被怀疑,等唐军压境时他们才有选择。你看,是你害死了你满门。”
“诡辩?你怕我把你凌迟处死是吗?”
“是不是诡辩你心里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以为我在燕京时有选择吗?我有吗?!”
张弘范虽然遍体鳞伤地被按在地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竟比董文用还强。
他咆哮时满嘴都是血,显得十分狰狞。
“不杀你的满门,忽必烈就要杀我满门,因为什么?因为你和张五一样蠢,你们只顾着你们自己的前途性命,把你们的家族置在火上烤!”
“啪!”
董文用狠狠甩了张弘范一个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将他两边脸都打得肿成一片。
张弘范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你心虚了?你心里清楚,你那些亲人全都是被你的自私自利害死的!”
“狗东西,我剐了你!”
“来啊,把罪名推给我你才能心安理得,那就剐了我啊,懦夫!”
默默站在小巷那边的张弘道吸了吸鼻子,忽然拔出了佩刀,转身。
张弘范还在肆意大喊。
“形势未明你们就投降李瑕,说什么汉人大义,别遮羞了!你们不就是搏一搏,给自己搏出一个在大元没有的富贵......”
张弘道已一把扯住了张弘范的头发。“谁是懦夫?!”
“你,你们!”
“你宁肯跪着给异族当狗,也不敢承认我们才是对的,你才是懦夫!”
“你这个废物能懂什么?若不是我,张家已经是与董家一样的下场了,你害的!”
“若不是你这样软骨头的懦夫太多,中原人早就挺直腰杆做人了,懦夫!你睁开眼睛看看?谁还愿意帮你?你身边站着的还有谁?!”
“哈哈哈。”张弘范大笑“从我手里抢走了家业,你很得意吧?”
听着这笑声,张弘道眼里的泪水不自禁就滚滚而下。
“你不可救药了。”
“张五,你给我记住,以后你有再多的功业,都是从我手里抢走的。”
张弘道重重吸了吸鼻子,手中刀猛地一割,杀鸡一般割破了张弘范的脖子。
血纷纷扬扬,洒在董文用的靴子上。
张弘道松开手,眼里的泪水却根本止不住。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心不够硬,原本真的不想过来的。
~~
“走吧。”
董文用挥了挥手,转身便走,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张弘范的死没让他感到满足。
思来想去,他喃喃道:“张九至少有句话没说错,冤有头债有主。”
张弘道则还未走。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哭走进方才张弘范藏身的小院里,躲在那两层半的阁楼上独自坐着。
这样能消解情绪的时间其实不多。
一会儿还要去安抚许多归附的将士,要安抚城中百姓,要安抚亲朋故旧。
“大帅?”
楼下已经有人在催了。
张弘道擦了擦脸,转头一看,却在木墙上看到一行小字,显然是有人刚刚用箭矢刻上去的,铁划银勾、遒劲有力,是他很熟悉的字迹。
那是张弘范的绝笔。
“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
第1218章 未降者
真定府,龙兴寺行宫。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只见她身子微微一晃,片刻却又强装镇定,连双手摆放的姿势都显得端庄。
他挥手,向前来汇报保州详情的信使吩咐道:“先下去吧。”
“遵旨。”
“陛下,几位相公已经到了,郝经也已召到偏殿候见,陛下是否现在去前殿?”
“让他们稍待,下去吧。”
过了小一会,李瑕转头看向雁儿等人,道:“你们也下去。”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他便过去抱了抱张文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
“也没有。”张文静红着眼,道:“之前就明白九哥活不了的,我就是想到以前......他小时候对我很好。”
“若不是生在这种世道,他会是个很好的兄长、朋友。别太难过了。”
“我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担心我爹。”
“放心。”李瑕道:“我已经安排人去燕京了,会救他们。”
泫然欲泣的张文静十分感动,握住李瑕的手,把头埋在他胸口中蹭了一下。
这是个很亲昵,也显得十分依赖的动作。李瑕目光看去,觉得她像是一只不设防备的小兔子。
但其实就在昨日便有人向他密奏过,说拿下保定之后,眼下张家的势力刚刚好,话里话外的意思燕京城内的张家人其实不太有必要救,也很难救。
当时他只回答了一句“眼界放远一点”。
此时好好安抚了张文静一番,李瑕才起身向前殿走去。
一出门就是一阵冷风灌过来。
马上就要到腊月了,虽说拿下保州城很顺利,但各种因素加起来,要全面进攻燕京显然要等到开春了。
而这个冬天要准备的还有很多。~~
走到了前殿,李瑕想了想,却是先召见了郝经。
郝经被扣留期间已见了李瑕麾下不少文官武将,至于有多少感触,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之前他见李瑕,还会行礼唤一句“外臣见过唐皇”,今日却是连“外臣”也不自称了,站在那愣愣看着李瑕,目光宛如一个老父亲。
“张弘范死了。”李瑕道。
过了一会,郝经才道:“老夫的弟子......死在陛下手中的,已不在少数。”
“朕破坏了你们的其乐融融?若没有朕你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郝经面露惭愧,摇了摇头。
李瑕道:“之前你说,不愿归附朕是因为朕会败,担心中原无人治理。现在呢?还是这么觉得?”
“老夫想先问几个问题,不知可否?”“问吧。”
“唐军粮草不足,想要如何攻燕京?”
“加上保州的存粮,朕的北伐大军可支撑到三月。”
“三月只怕攻不下燕京,燕京毕竟不同于河北诸城......”
“那不如你到时再来求和,问问朕没粮了怎么办。”
郝经一愣。
他本以为李瑕这次是要招揽他,且心中已经有了些犹豫,考虑到若要降,家小却都还在燕京。
倒不成想李瑕说的是“再来求和”,像是并没有要招揽他的意图。
郝经也是有脾气的,见李瑕既不招揽他,他的语气也生硬了不少。
“那不知唐皇陛下对外臣这次的议和盟约怎么看?”
“朕可以考虑答应,但不是忽必烈那些条件。”
事实上,忽必烈的条件,李瑕根本都没怎么听,显得十分没有诚意。
此时他才敲了敲桌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让朕退兵,忽必烈首先要去帝号、去汗号,向朕称臣,朕可以封他为漠北王,这是大前提。另外还有些小的要求,比如纳贡......”
郝经看向李瑕,眼神带着惊讶与思索之色。
惊讶于李瑕提出这样没诚意的条件,思索提出这样的条件有何意义。
直到之后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还有,张家的满门老少还在忽必烈手里吧,让他把人好好地交给朕。”
郝经目光一动,隐隐地已想明白了什么。
又过了三日,等李瑕提出的关于盟约的各种细节议定,郝经便再次乘上马车北返。
依旧是那个不知名的唐军将领护送。
这次,唐军将郝经护送到了保州城以北五十余里的武遂城。
到了地界,那唐军将领勒马便要走,郝经掀开车帘,问道:“两番劳将军相送,老夫却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哈哈哈,你还是不配知道!”
那唐将大笑着,须臾便带兵士走远。
元军将领黄俣大怒,策马上前向郝经道:“郝公,末将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罢了,国事为重。”
郝经冷眼向南扫了一眼转头看向前方的武遂城,道:“歇歇再继续走吧。”
武遂城便是宋国名将杨延昭屯兵抗辽之
处,宋辽之战中的冰城御敌、羊山之役皆发生在这里。
登城南望,望到了不远处的白沟。白沟是宋、辽的交界。
他于是想到了这次见李瑕时,李瑕引用的他的那首诗。
诗名《白沟行》,其中还有一句是“易水南边是白沟,北人为界海东头”,讲的是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白沟就成了南北的交界。
而如今若是真的促成了李瑕与忽必烈的和谈,那这条白沟只怕还要继续成为南北的交界。
“万古诸华有遗臭”,既写出了这诗,他郝经能这般做吗?
风雪吹来,郝经抹了抹眼,将眼中的泪花抹尽。
护送他来的元军将士还在看着,他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感慨。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过定兴、遂州、大兴诸城,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燕京。
一路上,郝经留心观察,发现元军坚壁清野,防御布置与白沟以南大不相同。
白沟以南大多属于汉人世侯分兵镇守之地,以北的地界才是由忽必烈直接掌控。另外,若说白沟以南曾经还是宋土,离丧不到一百五十年,北面则已离丧三百三十年,民心风气还是有区别的。
进入燕京之后,忽必烈并未马上召见郝经,而是命赵良弼先来见了郝经。
赵良弼是女真人,祖上本姓“赵良弼”,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到他这一辈,已与汉人无异,读书考中过金国的科举。
在李瑕称帝之前,赵良弼也曾出使长安,见过李瑕。
“陛下还担心李瑕会把伯常扣留,好在这次你能够平安归来。”
郝经连忙摆手,笑道:“辅之兄也曾见过李瑕,该知他不是如贾似道那般无德之人。”
赵良弼捻着胡须,道:“不错,李瑕之风采,至今我还是记忆犹新啊。”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看着郝经,隐隐若存着些试探之意。
郝经反问道:“辅之兄此言何意?担心我降了李瑕不成?”
虽然双方都知道,护送郝经回来的将领士卒都已经被带去查了,赵良弼却还是道:“绝无此意。”
“只怕陛下疑我啊。”
“伯常言重了。陛下不久前才说了,他若是信不过我们这些汉臣,干脆便弃了这燕京城。之所以还守着因他行汉法之心犹坚,且还信任我们这些老臣。”赵良弼叹道,“我们随陛下数十年了啊。”
“是啊。”郝经拍着膝盖,道:“我入幕府的时间晚,算来也整整十四年了。”
两人欷歔不已。
过了一会,赵良弼再次发问,道:“李瑕既已拿下保州,似乎取燕京之意甚坚?”
“未必。”郝经道:“宋辽之交界在白沟,而不是保州。”
“他若愿意议和,何必提这等荒谬条件?陛下不可能答应的。”
郝经道:“但我们的目的也是拖着他,待他粮草告罄。大可与他慢慢谈,哪怕就着其中那些小条件来回掰扯。”
“但李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也不敢确定南面的局势会如何变化,想要静观其变。”郝经沉吟道,“或许还打算趁着严冬整备之时救出张家。”
“张柔?”赵良弼沉吟了一会,目光看去,等见郝经在倒茶了,才缓缓道:“保州失守的消息传来,陛下好像已下令杀他了,今日我听说他被押到了军营中。”
郝经不自觉地手一抖,茶水洒了满身。“死......死了吗?”
“不知,也许祭旗了吧。”
郝经已掩饰不住脸上的慌张神情,道:“辅之兄也知道,我曾深受张柔大恩,无论如何,我都想......还能否为张家求个情?”
赵良弼目露疑色,道:“陛下没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若李瑕能退兵?”
“为了张柔,不可能。”
“不,张柔只是一个谈判的筹码。方才说过,李瑕也在犹豫。”
赵良弼眼中疑色更深,问道:“犹豫什么?”
郝经掩着紧张,稳了稳心神,起身,拿出一个地图,指点着说起来。
“辅之兄要对陛下的布置有信心,早在李瑕与兀鲁忽乃、海都于西域会盟之际,陛下就已意识到了威胁,故早已对此做出了布置,西灭高昌、遣使吐蕃、南联宋国......如今宋军已攻破了夔门,对李瑕形成迫在眉睫之威胁。据我所知,李瑕得到夔门失守的消息正在考虑是否退兵,遂故意试探陛下。”
“迫在眉睫?”
“不错。辅之兄不知川蜀地形,待我细细说来。夔门乃入川之门户,此地一破,川蜀门户大开,李瑕已陷入两难之境.......”
赵良弼看着郝经指点江山的动作,渐渐能感受到郝经身上那股对大元的信心......
第1219章 不识好歹
十二月初九。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抵达了江陵。
万里长江依旧浪花滔滔,宋军水师旌旗蔽空。
贾似道下了甲板,走入江陵城,开衙议事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江陵官员的殷勤,以及对收复川蜀的热情。
毕竟李瑕造反已经有些年了,两年前朝廷还败在了这反贼手里,这次能够溯三峡而上,攻破夔门,确实是振奋人心。
再加上贾似道亲率大军前来,宋境的舆论仿佛收复川蜀指日可待。
这些舆论也不知是自发的,还是有心人在背后鼓动,总之是把贾似道越架越高。
有时听着那些赞誉,也会想着,若是这一仗不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等见过平章公。平章公跋履险阻,擐甲胄,诉巴峡,身佩大宋之安危,实我等之楷模......”
面对新任的江陵知府张林的奉承,贾似道有些不耐,道:“休说没用的,把最新的战况报我。”
张林微微有些尴尬,应道:“下官备了酒菜为平章公接风洗尘,不如一边享用,一边听下官禀报,如何?”
贾似道看得出来张林没做准备,懒得为难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允了。
之后他扫了廖莹中一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之意。
“这样的废物当时是如何抢回江陵的?”“平章公忘了?”廖莹中遂上前附耳道:“夺江陵、支援水师粮草攻打夔门的,是通判赵卯发,但赵卯发曾得罪过夏贵,平章公遂点了张林为江陵知府。”
“是吗?”
贾似道自觉不该忘了如此重要的任命,但他每日事务繁忙,对此确实有些记忆模糊。
只记得当时在临安议事,他听着幕僚们说了很久,点了点头,好像是允了几个任命。
廖莹中道:“平章公几年前曾见过张林,若是面容不记得,也许他的词还有印象,'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
贾似道笑了笑,似乎想起来了一点,道:“当年还是个妙人如今成了个庸才。”
“那......平章公是想换赵卯发知江陵?赵卯发是重庆人,对长江沿岸的情况很了解。不过,张林是淳祐七年登第,赵卯发晚了一科。”
“他是怎么得罪夏贵的?”
廖莹中一愣,心想这件事原本早已说过了,怎么又问。
转头一看,只见贾似道鬓角上的头发几日未染,已透出许多的白发。
“赵卯发曾任宣城令,数年前有次,夏贵麾下的士卒过宣城纵掠,赵卯发捕斩了十余人。”
“知道了。”贾似道沉吟道:“朝令夕改有损我的威望,赴宴吧。”
过了一会,诸事安排妥当,一场接风宴在临江楼举办。
此时张林已经准备好回答贾似道的问题。
“就在不久前,又有三支水师穿过三峡,汉阳军在巫山修建了码头,如此一来,辎重可先运至巴东,再转运至夔门;荆门军则已西进切断了夔州与白帝城之间的水路......”
“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
“是,不过诸位将军已探明了白帝城的防御。”张林目光向下瞥了一眼,悄悄看了看袖子里藏的小纸条,道:“白帝城由白帝、下关和子阳三城相连而成,城址占据鸡公山、白帝山、马岭,形成两山夹一岭的险要地形,故而诸位将军认为,与其强攻,不如招抚......”
“拿来。”贾似道不耐,淡淡道了一句。他还在吃菜,手里的筷子不停。
是由廖莹中上前,让张林将几封最新的战报拿出来。
廖莹中只扫了一眼,上前低声说了三两句就能将最近的进展讲完。
这种经过谋士分析整理过的情报就简明扼要得多。
听罢,贾似道冷笑道:“都等着我到了才肯卖力气是吧。”
才到江陵这场接风宴,让他对地方官员感到了莫大的失望。
~~
接下来,贾似道又召见了从襄阳赶来的贾余庆。
“你是说,吕文焕还在准备,却没有真的出兵孟津渡。”
“平章公,下官以为吕帅所言也有道理。”贾余庆道:“先抢下南阳诸城,修缮城池、充实守备,已让襄阳兵力捉襟见肘,此时若是准备不足,冒然北上攻打唐军。万—......”
“你不如说吕文焕想留在襄阳过年!”贾似道忽然喝了一句。
贾余庆一惊,低下头惶恐不已。“滚。”
贾似道喝退了贾余庆,往后一倚,太师椅上披着貂皮毯子十分柔软,让他感到愈发疲倦。
“贾余庆必然受了吕文焕的好处。”“平章公看出来了。
“呵,我又不瞎。”
“更麻烦的只怕是吕文焕,他这是把京湖当成吕家的产业了,待价而沽,等着卖个好价钱。”
“京湖官场啊......”
贾似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从临安出发时,你可预料到我们还未至夔门,首先遇到的难题却是京湖官场。”
廖莹中思忖了一会,问道:“平章公,是否撤换了吕文焕?吕家之势力确实太大了,俨然一方藩镇,如今吕文焕甚至敢不听平章公的命令,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尾大不掉。”
贾似道微微摇头,道:“这种时候襄阳不能乱。”
廖莹中却继续道:“朝中不少人说,论守襄阳,高达更有经验,可用高达接替吕文焕。”
贾似道坚决摇头,反问道:“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对付我?”
廖莹中遂不再多言。
高达甚至与贾似道有隙,这种时候,贾似道不可能把自己人撤下来,换一个政敌守襄阳要地。
这些全是贾似道过去结党营私所带来的弊端,包括吕家、夏贵在内都是他的党羽,层层勾结,紧紧绑在一起,使他空有平章国事之重权,却难以理清这官场乱象。
“再派人去催吕文焕......”
外面忽然传来了动静,廖莹中转身开了门,问道:“何事?”
“有人求见平章公,自称是......”“是谁?”
“他自称是李逆的信使。”
廖莹中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也已坐正了身体,目光凝重了起来。
须臾,他笑了一笑,道:“李瑕现在想求饶,只怕晚了。”
“平章公,是见,还是杀了?”“让他过来。”
贾似道话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些惊愕之色自语道:“他怎么来的?为何一路到江陵却没人与我说过?”
“这....~~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相貌堂堂,风采不凡。
贾似道一见他便感到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想起了这人是谁。
“邓剡邓光荐?你也当了叛臣?”
“还要多谢贾平章当年高抬贵手。”邓剡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
贾似道有些发愣,又是努力想了想才想起来。
大概是前些年,朝廷与蒙元议和,邓剡等人伏阙上书反对此事,被问了罪。后来是王翠带着他逃到了川蜀。
贾似道当时便发现王翠偷了自己府中一枚令牌,但因赵衿的原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对你高抬贵手,你可有想过报答我?”“不知贾平章想要怎样的报答?”
“不仅是报答我。”贾似道又流露出了浪荡子的不羁神态,道:“你还没报答大宋天子的皇恩浩荡。这样,助王师收复川蜀。”
邓剡脸色郑重了些,道:“我生天地间,食五谷、读诗书、学礼仪,当首先报答华夏大地与黎民百姓。”
“呵。”
面对这种正经的读书人,贾似道身上无赖气更重,道:“你跑来说这些瞎话,想死?”
“贾平章若不怕触怒我皇,大可杀我。”
“你当我怕他?”贾似道抬手一指,高声道:“我已经攻下夔门了,我怕那个乱臣贼子
吗?!”
“趁王师收复中原失地之时,不宣而战,这便是你们高声说话的底气吗?”
“闲话少叙,你有屁就放。”贾似道又坐回了他的太师椅,动作依旧威风。
邓剡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交在一旁的护卫手里。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书信有两封,很快便想到除了李瑕之外北面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他眼神便有了些不同,在这一刻决定饶邓剡一命。
目光扫过李瑕的书信,让人先摊开另一封,果然,信上是有些笨拙的字迹。
正是赵衿所写。
邓剡站了一会儿,语重心长道:“贾相公,回临安去吧,你这般偷袭川蜀,一则为天下汉人不耻,往后青史遗羞;二则,川蜀重重险要,宋军连到重庆的希望都渺茫;三则,哪怕仅为个人性命计,你亦不宜离朝堂太久,你我皆很清楚,宰执统兵在外,稍有不慎即身败名裂......”
“我知道。”
贾似道依旧低着头看信,道:“你说的我很清楚,出征之前,我考虑的比你要多。”
邓剡道:“那我不妨再说得直白些,贾相公只需要待在临安稳定宋廷朝局,不论往后天下形势如何变化,图一个安享晚年绝非难事,这是为你好。”
堂中安静了好一会。
仿佛率二十万大军征蜀的贾似道真要被邓剡三言两语说退了。
可惜的是,到最后他还是冷笑了一句。
“安享晚年?若只为安享晚年,我何必做到今日这一步?李瑕以为全天下只他一人有志气是吗?我贾似道就不配了,是吗?!”
~~江风很大。
有人趁夜离开了贾似道的行辕,并将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了等在黑暗中的另一人。
“贾似道秘密见了李逆的人,这是证据,你连夜送回临安......”
第1220章 多方合作
贾似道看完李瑕、赵衿的来信,便将它们烧了,没有给任何人看。
待手里的纸灰散了,他提笔给赵衿回了一封信,交给邓剡,之后便故作大方道:“我不杀你,走吧。”
“希望还有再见到贾相公的一日。”邓剡很得体地回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们亲自押着他,直到他离开宋境。”贾似道又吩咐人跟上邓剡。
人走后,廖莹中连忙上前,道:“平章公,不如将邓剡拘了,严刑逼供,问问他是如何抵达江陵的?”
贾似道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来的?江陵是舆情司活动最多的地方,城中多的是李瑕的暗探。”
“那是否要筛一遍?”“你办吧......”
廖莹中领了命令,做法也很简单,将城门、码头、仓库等所有重要地方的官吏士卒全都换了,以保证江陵辎重的集散,舆情司也就翻不出太大的动静了。
连着数日,果然没有再发现有细作活动的迹象。
数日之后,贾似道继续统兵西进,江陵城便成了后方的集散重镇,但城中一些达官贵人的生活则已恢复了原样。
十二月十八日。
长廊环绕、楼台隐现的园林深处有一间画堂,堂中有人正在宴饮。
四周的火炉熏得春意融融,舞姬们只穿着薄纱,展示着雪白的肌肤,有歌姬抱着琵琶,婉转唱歌。
“双翠合眉峰。泪华分脸红。向尊前、何太匆匆。才是别离情便苦,都莫问、淡和浓。”一曲罢,王荛抚掌大笑,赞道:“好词,好词,去非兄此词笔致幽深,清新隽秀,当饮一杯。”
张林连忙道:“使君过誉了,过誉了,不过是信笔所写,当不得,当不得。”
王荛还在笑,转向坐在一旁的贾余庆,道:“善夫兄你看,去非兄谦虚了,反正换作我,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词。所以说啊,还是大宋温文尔雅。不像中原,粗鲁,太粗鲁了啊。”
贾余庆道:“使君文武双全,才是更难得的。”
“不错不错,贾相公说的是。”张林连忙帮腔。
三人于是共饮了一杯,宾主尽欢,交情很深的样子。
一杯酒下肚,王荛的大嘴咂吧了两下,道:“贾似道已经离开江陵西进了吧?”
“是啊。”
王荛道:“我们原本安排在码头的人可全被他换了。”
张林有些警惕起来,小心提醒道:“这种事
还是算了吧,说来不过是烧了几艘船,对战局影响不大。如今贾平章的人查得又严,万一查
到我们这里可不好。”
王荛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林又道:“之前有赵卯发一直盯着我,如今贾平章又安排了不少官员在江陵,我实在是不好安排。”
“放心,不会拿这种事让去非兄难做。”王荛略略沉吟,道:“我听说,王应麟、周密等人如今还押在江陵府?”
张林再次摆手不已,道:“我虽有意要帮使君,却无权放了他们。而且贾平章已经下令要将他们押回临安了。”
王荛笑了笑,心想为了买通张林,钱花了不少,其人真正能做的事却没有几样。
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洒脱模样,道:“押回临安?我正好也要往临安,去非兄帮个忙,让我与他们同行,如何?”
“这......”张林再次为难起来。
他之所以愿意接触王荛,无非是想着两头下注,往后不论天下形势如何变化,至少能保一保自己这官身。
但若真要做些什么,他便想要找借口推托。
“使君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我能作主的。”
反而是贾余庆抚须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如由我来想想办法,看能否与押送王公等人的队伍同船南下,如何?”
话到此时,王荛却是反问道:“善夫兄就不怕我在路上救人,连累了你?”
“我亦曾得王公指点文章,算是他半个学生。”贾余庆答道。
王荛大喜,再次举杯敬酒。
他正是与贾余庆一道从襄阳过来的。
但并非是因为贾余庆归顺了新唐,双方的关系更像是合作。
当时的情形是,吕文焕与王荛谈过之后,又私下与贾余庆密谈了一次。
王荛虽不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可猜到一二......吕家军必须有能在朝堂上说话的人,而这次吕文焕违逆了贾似道的意思,难免会与贾似道产生裂痕,虽不至于马上绝裂,却可以着手扶持新的重臣了。
而贾余庆也在这一系列的局势变化中看到了机会,如果之后贾似道失势,他则可借助李瑕、吕文焕的势力谋求拜相。
王荛也很愿意随贾余庆一直往临安。
相信到时候,他们能够很容易地找到更多的合作对象。
只能说,贾似道人都还没到夔门,其身后的各方大小势力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分食他留下的权力了。
~~瞿塘关。
瞿塘关又名夔门,位于长江三峡中瞿塘峡的最西端。
它的地形,就像是两块巍然屹立在江面上的巨大闸门。
山是直立的,与江面垂直的。
像是一道巨斧把大山劈开,只留下中间狭窄的峡谷供长江东流。
连这峡谷也是迂回曲折。
因此,从东面逆流而上的船只很难攻破瞿塘关,因为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但攻下瞿塘关之后怎么继续攻白帝城、夔州,依旧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只有小小的江峡渡口可以泊船,而直直屹立在江面上的雄伟大山上只有一座烽火台、一座关城、一座赤甲楼。
宋军绝大部分的将士依旧是住在船上。
他们用铁锁把船连在一起,以免被汹涌的长江水冲走。
铁锁连船,把整个江面堵得密密麻麻。
怕火攻,也怕撞击,因此进攻不得不小心翼翼,使得战事进展变得缓慢下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宋军都统苏刘义在甲板上向西眺望。
“快过年了,我想到夔州城里过年。”
“年前能攻下白帝城已是万幸,你还想要进夔州城?”
“贾平章率二十万大军溯江,若还不能攻下夔州,各方面都会非常被动。”苏刘义脸上的忧愁之色愈浓,又道:“攻下夔门时我欣喜若狂,因那一战打得太不容易,像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你看,接下来每一战都只会更难。”
“是啊。唐军被偷袭了一次,不会再让我们偷袭第二次。”
此时与苏刘义说话的,是转运使杨应奎,他忽然四下一看,压低了些声音,道:“另还有一桩事与你说。”
“什么?有办法招抚唐将了?”
“不是。”杨应奎道,“平章公不是快来了吗?有人希望能够在攻克夔门的战报上加几个名字。”
苏刘义不由皱眉,道:“加的还不够多?”
“你也知道的,立个功不容易,难得有了战果,想要分润的人多......”
第1221章 党羽
瞿塘峡。
风穿过峡谷,响起呜咽声,急促的江水不停拍打着船舷。
贾似道临风而立,抬头看着两岸的峭壁,喃喃道:“这种地势怎么攻下来的?”
随行的诸人之中,只有一个名叫“姚訔”的江陵司理参军了解夔门一战,出列道:“平章公,可看到了那边的栈道?”
那夹着长江的山岩上,确实开凿了栈道。
山岩与江面完全垂直,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处,只能将木桩钉进石头里,再在木桩上铺上木板,此时正有像蚂蚁一样的纤夫在栈道上拉着船只。
可能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们吹入急流涌动的江水之中,就连贾似道的船只也有触礁的危险。
“这地势,只有瞿塘关的江峡渡口稍微缓一些,能供一条大船停泊。但要想从那里突破唐军的防守攻上去,绝对不可能。”姚訔抬手一指,道:“我军是从这绝壁之上攀上去,从山壁上夜袭的瞿塘关。”
贾似道接过廖莹中递过来的望筒,看了一眼,道:“这不可能攀得上去。”
他语气很笃定因为那光秃秃的山岩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攀爬的。
姚訔并没有参与攻打夔门一战,具体也说不出来,却是指着前方的峡谷道:“瞿塘峡到这一段,名曰'风箱峡',平章公请看那里。”
贾似道努力在甲板上站稳,眯着眼透过望筒仔细看着,只见到石壁上的几道断岩裂缝,岩缝高处,似乎有一叠黑色的方形之物,仿佛木匣。
“那是什么。”
“据传是鲁班留下的风箱。”
贾似道侧耳听去,听着这峡谷里的呜咽声,好像真的是有个巨人在拉风箱一般,遂道:“怪不得这里名叫风箱峡。”
“但那并不是风箱。”姚訔道:“是悬棺。”贾似道微微滞愣了一下,不信。
人都不可能爬上去的地方,怎么可能带着棺材爬上去。
然而,船继续往前行,他移动视线,还是在那岩壁高处又找到了两具悬棺。
姚訔道:“不敢骗平章公,真是悬棺。”“娘的。”贾似道低声骂了一句,以示惊叹。
“你给本相解释解释,这么大的棺材是怎么搬到这种岩壁上的?”
“下官也不知,这恐怕是汉代以前留下的。”姚訔道:“或许是神仙帮忙。”
“根本不可能。”贾似道又道。
“悬棺是怎么上去的下官不知,但我军就是从此攀上去,从而攻破的夔门。据说当日,不停有人跳下来,或摔入江水被卷得不见尸首,或摔在礁石上血肉模糊。三百勇士,攀上岩壁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贾似道喃喃了一句,转头看向姚訔,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你口音,你是蜀人?”
“是,下官潼川府路梓州人。”
“李逆起势的叙州也是在潼川府路。”“下官十五年前便到了两浙西路义兴。”贾似道点点头,对姚嵩颇为满意。
接着,他再次打量了两岸地势,感慨不已,转头向廖莹中道:“之前听说将士们奇袭夔门,以为寻常,今日亲眼见了这地势。才知苏刘义是个勇将啊,大宋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将才了?”
之前贾似道听说战报时确实是没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才对苏刘义刮目相看,立即便起了爱才之心。
原本,在江陵见到了张林,又听说了吕文焕的消息,他对京湖至川蜀的地方官与将领本已十分失望。
今日确实是难得遇到一个表现出色的。
“可见我大宋不缺慷慨报国之士,细说说此人。”
“是,平章公稍待。”廖莹中了解贾似道的心思,连忙又去翻看了夔门战报,方才道:“苏刘义,字任忠,号复汉。”
“哈,只看这字号,便知此人是肝胆报国。”
“他是苏东坡的第八代孙,其祖苏师胆、其父苏庆文,皆进士出身。另外,苏师胆是抗金将领,开禧三年在安远与金军作战,史弥远为与金国议和,派人杀了苏师胆。”
“这么说来,苏刘义是出身名门、忠义之后。居然只任了个武职,至今只是个都统?他不读书?”
事实上,都统已经是很大的官了,只是在贾似道这样的重臣眼里不算什么罢了。
“书香门第,自是读书的。苏刘义是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与闻云孙同榜。”廖莹中应道。
他不由也想到,丙辰科进士确实是太多人崭露头角,偏偏当时让王应麟当了覆考官。
贾似道愈发对苏刘义有了赞赏之色,颔首不已,道:“是进士就好,不错,不错。”
“平章公,苏刘义为报国而从戎,一直在吕文德麾下,曾随吕文德支援鄂州,当时你或许还曾远远见过他一面。”
贾似道哑然而笑。
搞了半天,原来苏刘义一直是自己人。
不打仗,还不知党羽里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将才。
廖莹中再看了看手中的信报,小声提醒道:“就是,苏刘义续弦的是张世杰的女儿。”
倒没想到贾似道却是摆了摆手,道:“无妨,张世杰也是个将才,无妨。”
“是,平章公雅量。”
船行缓慢,有的是时间。贾似道笑了笑,道:“再说说随苏刘义勇夺夔门的勇士们。”
站在一旁的姚訔稍稍低头,目光落在了足尖,竖起了耳朵。
廖莹中翻了翻手中的战报,清了清嗓,念了出来。
“阁门祗候、荆湖北路兵马钤辖,谢奕明;常德府诸曹参军事,谢奕进;宁江军副统制吕师彦;宁江军统领,杨权......”
贾似道目光一凝,一瞬间眼神中闪过愠怒之色。
之后,又化作了释然与无奈。~~
“任忠,不过再加几个名字。哪怕说他们是从水路攻上瞿塘关......”
“你自己看看江浃码头,停的下几艘船?!”
战船上,苏刘义面对着杨应奎的劝说,突然发了火,抬手一指东北方向,又吼道:“照他们的说法,有这么多***,若随我突进瞿塘关,若从码头攻上,若以战船砲击,那为何我军还能死那么多人?!”
杨应奎无奈,道:“何必叫真呢?你当平章公就看不出来?不过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我也不想较真。”苏刘义眼睛一瞪,道:“但我死了多少弟兄你知不知道?都是我挑选出来的精锐,三百人上绝壁,十不存一,十不存一!我答应他们的功劳封赏被人抢了,我怎么见他们?”
“怎么是抢了呢?”杨应奎语重心长,道:“该发的赏银一分不少,只会更多,不过是改几个名字。你也知道,在大宋升官不容易。”
“冗官之疾不治,当然不容易!”
苏刘义愤而转身,又骂了一句。
“娘的,平时贪墨钱粮,战时畏缩不出,战后分润功劳,他们太不容易了!”
杨应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义愤填膺?这种事又不是见得少了。记住,保住你自己的前程,才能惠及麾下将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苏刘义不答。
杨应奎笑笑,没再多劝什么。他很清楚,苏刘义能在吕文德麾下一路升到都统,并不是迂腐之人。
“走了,你自己想想吧。”杨应奎转身先回了舱房......
天色渐暗。
大江渐渐陷入黑暗之中。
苏刘义独立在甲板上,紧紧抿着唇,绷着一张脸,保持着这不悦的姿态很久,最后却还是叹息一声,低下头来。
~~腊月二十八。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到了,把整个长江江面堵得愈发水泄不通。
为了迎接平章公,所有战船上都是鼓乐之声大作,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对于大宋水师将士们而言,却根本不是过年。
没有人喜欢在年节时还漂在江面上......
苏刘义乘着小船从一艘艘大战船的缝隙中穿过,抵达了江浃码头,跳下小船,往瞿塘关上赶去。
瞿塘关说是关城,其实就是顺着一条小小
的石阶登上山壁,在稍缓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关楼,再往上,山顶上有座望楼和烽火台。
登上望楼,便见到贾似道正立在那儿。“末将苏刘义,见过平章公。”
“任忠来了,不必多礼。”
贾似道的笑容灿烂,不像是一国重臣,倒像是苏刘义的至交好友。
他招了招手,道:“来,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攻下的夔门。”
“是,瞿塘关之险,一在于地势雄奇险峻;二在于铁锁横江,水流湍激;三在于唐军在此布置了火炮轰击。若是正面强攻,只怕十万大军经年累月都难以攻克。这次五师能攻克此地,在于出其不意......”
之后,苏刘义说着说着,提到战事的细节,渐渐便红了眼。
“并非是攀上绝壁之后就能顺利绕过来,平章公请看,那里有一道悬崖,我们得跃过深涧才能过来。卞富、裴勇便是死在这里......
我们杀入关内时正是夜晚,首先要解决掉的就是火炮。有两座,都是安排在关城前,只有那里才摆得下。但杀过去并不顺利,于信、包阿六、乌志等人情急之下,引燃了唐军的火器库......”
贾似道目光看去,心说也是这关城太小,格局简单才能让苏刘义很容易就烧了唐军的火器库。
又听了一会儿,贾似道沉吟道:“如此说来,仅算杀入瞿塘关之后战死的就有二十一人?”
“是,幸而朱安抚司及时领兵攻上江浃码头,否则末将已战死在瞿塘关内。”
“战死者二十一人,报功薄上犹有五十余人。算来该有七八十人成功攀上山岩绝壁?所谓'十不存一'原是夸张之语?”
“这......”
“还有,为何你方才所说许多人名,并未在报功薄上。”
苏刘义身子一颤,再抬眼看向贾似道,眼中已带了期待......
第1222章 忍
以夔门之雄伟,站在高处眺望,能看到滚滚长江劈开山势、浩荡东泻的壮观景象。
正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此情此景,让人眼界一阔,胸中顿生豪情。
苏刘义深深看着贾似道,能从贾似道眼角的皱纹中感受出这位平章公对大宋社稷的无比忠诚。
世人骂其女干臣,他却知道这个所谓的女干臣始终想要救社稷。
“末将不敢瞒平章公!”
苏刘义在瞬间决定抛掉他在吕家军中学来的圆滑与隐忍,他要实话实说。
“随末将攀登绝壁之勇士虽有三百,然顺利入关者十不存一,这才是真正的功劳薄。”
艰难地从盔甲中掏出一本册子,苏刘义好好端详了一眼,将它递在贾似道手中,继续道:“至于始终在正面强攻瞿塘关者,惟有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所领的兵马。至于诸路将帅,始终不肯尽力,反而在战后抢功。”
“果然。”
贾似道接过那本小册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一个个人名,官职最高的不过是准备将。
他早便知晓报给朝廷的功名薄是假的,毕竟那些人连掩饰也没掩饰。
“平章公原来也知道?”
苏刘义一只腿向后一迈,便要跪倒下来,却被贾似道一把扶住。
“任忠,不必如此。你是舍命保国的忠臣良将,本相很清楚,不会亏待了你......也不会亏待了你麾下这些将士,定会都有封赏、升迁。”“多谢平章公!”苏刘义大喜。
但他想了想,却是又问道:“但战报已经递到朝廷了,还能改吗?”
贾似道拍了拍他的肩,道:“战报虽改不了了,但本相知道功劳属于谁,足够了。”
“可......可那常德曹参军事谢奕进迟迟不给将士发放冬衣、终日只知吟诗作画;宁江军统领杨权畏缩不前、延误军机。就是这些人冒领了将士们的功劳,此事若不正名份,将士们心气不平啊。”
“我都懂,但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平章公,末将愿为大宋社稷肝脑涂地!”苏刘义道:“末将唯怕战死之后功劳被人冒领,更怕为国征战反成了罪过。”
一句话,指的是今日,同时也指的是他祖父在抗金时没有死在金军手里、反而是死在大宋朝廷刀下。
旁人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苏刘义有。
“今日若不是平章公来,那些冒死为国效命的将士们什么都得不到啊。还有我祖父,他当年只是一心抗金.......”
苏刘义话到一半,住了口。
贾似道也沉默了,心想这次入川,一路所见各种各样的官员,他最欣赏的就是苏刘义,却连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吗?
两人无言,只有江风吹过风箱峡,拉出了低沉的呜咽。
“任忠啊,我心里比你还急。”
贾似道抬起手,指着他覆盖了整个江面的船只。
“如此大军,这其中有多少无能之辈,多少贪婪之徒,我都清楚。我比你更迫不及待想要切掉这些腐肉,正一正军心。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国朝驻跸江南一百三十余年,官吏、豪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相互倾轧。便说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他官是不大但其父名谢采伯,乃嘉泰二年进士,以节度使终,卒赠魏国公。谢采伯有个二弟更不得了,讳名渠伯,前些年被追封为卫王。”
苏刘义低下了头。
“我不怕谢家,当年我贾家也不是没和谢家斗过。”贾似道笑了笑,目光有些悲凉。
当年那场明争暗斗最后以他姐姐的离世而告终,他也不甘心。
“但,大军出征在外,没有必要得罪谢家。如今谢奕昌官任大理寺,谢奕修知绍兴府,若心生不满,难免影响大局。还有宁江军统领杨权,杨应奎便没告诉你,杨权乃是他同宗侄儿吗?”
“
万里长江依旧,雄奇的山关之上,贾似道再次伸手拍了拍苏刘义的肩。
“我平生狂放不羁,敢行公田法动豪绅、也行打算法动将帅。但知做大事惯是如此,难免要被束一束手脚。忍一忍相忍为国,等到击败家贼外寇之日,便知为保大好山河无恙,都是值得。”
~~燕京。
金国留下的大宁宫早已不复当年,忽必烈虽然驻跸于此,其实都是在宫城之中搭起华丽的汗帐居住。
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忽必烈在贺兰山所受到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虽说留下了一些小毛病,也只好慢慢调理。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腊月三十,忽必烈早早便醒来,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
他的须发已重新长出,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昨夜他是睡在察必的帐篷里的,此时察必要起来,被他亲手止住。
察必近来憔悴了许多。
她的大儿子早早就天折了,现在真金也死了,忙哥剌又因为野日罕之事而病倒不起,她的心情自然十分抑郁。
“今天你儿子回来了你该开心些。”忽必烈露出了笑容。
“大汗是说,那木罕回来了?”
“是啊。”忽必烈轻轻抚着察必的背,道:“安抚了漠北的牧民们,带着兵马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吧?不用再整天担心汉人攻到燕京。”
“当然还是大汗作主。”察必果然开心了许多,“那等大汗宴请过勇士们,再让那木罕来见
我。”
依习俗,大汗宴请,可敦应该陪着大汗。但察必最近一直不舒服,长年卧床不起,便留在了帐篷里休息。
忽必烈与她感情颇好,又安慰了她几句,方才去忙国务。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阔阔真便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察必的帐篷。
阔阔真三年间为真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长子五岁,次子四岁,幼子三岁。
说来奇怪,真金这三个儿子中,阔阔真最喜欢的是幼子铁穆尔,忽必烈最喜欢的是次子答刺麻八剌,而察必则是亲手养育了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此时也是甘麻剌对察必最为亲近,一进帐篷便喊着祖母跑上前,抱着察必的胳膊躺下。
“祖母快......快点好起来,马,马上就是春天了,带我回开平打......打猎啊。”
甘麻剌是有些口吃的毛病,但不算太严重。
他年轻小说话时有些结巴反而更显得可爱。
察必一见这孙子便露出了笑颜,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天气还冷,打什么猎,你要多读书。”
她虽是蒙古女人,却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汉人大儒们喜欢嫡长子继承制,皇子皇孙中最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就是这个皇长孙。
当然,这绝不是说她现在要助甘麻剌争位。只是觉得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小孙子可怜,希望他能拥有更多的支持者来爱护他。
这点偏爱在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在眼前就有一点......如果李瑕北伐到燕京,忽必烈退到了燕山以北,那么汉臣们的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大元也不会再有嫡长子继承制,以后汗位很可能会落在兵强马壮的那木罕手中。
如果是那样,察必担心有朝一日那木罕会杀掉真金留下的这三个儿子。
她认为汉人的继承方法更稳妥更温和,能够让她的子孙没有争执地、平平安安地世代传承下去。
所以,她希望忽必烈能够击败李瑕、守住中原,她十分反对一些蒙古宗王与将领退回草原的提议。
阔阔真也是同样的心思。
如今这婆媳二人的立场还是完全相同的。“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阔阔真很恭顺地点了点头,道:“前两天,王恂的妻子来见了我一面,说议和有希望。”
“议和?李瑕能答应吗?”
“宋国的军队已经打进了李瑕的后方,李瑕正急着退兵,所以让郝经回来,为的就是试探我们。但汉臣们担心的是,大汗还是要杀了张家人。”
察必咳了两下,道:“我已经问过大汗了,他不是要马上杀了张家人。而是让勇士们押着张柔去夺回保州了,如果保州不能夺回来,才会斩张家满门。
“王恂的意思是......能不能再劝劝大汗?”
“劝是能劝。”察必思忖了许久,抚了抚孙子的头,喃喃道:“只是这些汉人的心思......还能信得过他们吗?”
第1223章 不满
燕郊元军大营。
一顶顶帐篷铺开,绵延不绝,随着愈发多的蒙古骑兵奉大汗之命赶到,此间仿佛回到了大蒙古国最鼎盛时。
气氛如同拖雷灭了金国,准备回师之前的那一场庆功宴。忽必烈长得也像拖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威严与杀伐之气非常容易让人顺服。
那木罕就没有这种杀伐气,眉眼里更多的是年轻人刻意为之的凶狠,而事实上他的皮肤太过娇嫩,身上的贵气多过了杀气。
“父汗,儿子有件事要说。”
酒宴到了尾声,诸王皆已醉了,那木罕有心事,酒喝的少,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
忽必烈也没有醉,狭窄的眼睛还是精光透亮,他淡淡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儿子愿意率领大军为父汗征战,将敌人的头砍下来带回。”那木罕道:“请父汗放心,那些懦弱的汉人军队很快就会在大蒙古国的铁骑之下颤抖。说到打仗,草原上的勇士还从来没有害怕过谁。之所以敌人能够攻打到保州,是因为有太多汉人投降了!”
宗王移相哥、爪都等人纷纷转头看来,似醉非醉的样子。而今夜这个帐篷里,都是黄金家族的宗亲,并没有汉臣,由此或可见忽必烈如今对汉臣已不复从前那么信任。
那木罕底气更足,继续道:“一直以来,父汗对这些汉人太过宽容了。董文用在多年前就已经投降,父汗大度,容忍了他的亲族。结果洛阳的董文忠父子献城投降,伯颜丞相想要坚守也只能撤退。史天泽很早就有了反意,父汗一再地给他机会,史家人却没有感激父汗的恩德,把真定府献了出去。更可恨的是张家,甚至公然与李瑕联姻!”
忽必烈道:“你是在说,我这个大汗做得不对?”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那木罕道:“儿子是说,汉人太狡猾、太无耻了,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你的意见吧,我的儿子。”
蒙古的习俗如此,首领们都是凡事大家一起商量。忽必烈虽然称帝,但还是保留了一些这样的传统,遇到大事还是会听一听家人的意见。
那木罕郑重其事,道:“父汗,应该杀了那些汉臣。”“哪些?”
“所有。”
忽必烈狭窄的眼神一眯,迸出了不悦的光芒。
那木罕道:“儿子认为,所有汉臣都靠不住了,应该全部杀掉,包括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
“你知道本汗是怎么样经略漠南、打败阿里不哥、登上汗位的?”
“可是现在李瑕已经有了这样的声势,汉臣的心早晚都会偏向李瑕的。”那木罕道:“我们大蒙古国能有这样广袤的疆域因为什么?过去,我们的大军只要遇到抵抗,就会把整个城池都杀光,只有不停砍下的弯刀能够让人心生恐惧,匍匐在我们的脚下。而我仁慈的父汗已经太久没有杀人了,中原的汉人们忘记了对我们的畏惧。父汗,杀了那些汗臣们吧!不然他们一定会出卖你的!”
忽必烈目光扫视着帐篷,看了移相哥、爪都等人一眼。
他很清楚,那木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好在,他的威望还在,诸王被看了一眼之后,连忙说了那木罕一句。
“怎么能这么与大汗说话?!”
“那木罕,哪怕你再有道理,也不能顶撞大汗.....”
那木罕连忙向忽必烈请罪,又道:“儿子是心里着急了,因为太担心父亲,害怕父亲被汉人背叛。”
忽必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一个汉臣,只会逼反所有的汉臣?”
“父汗可以把汉臣们都召集起来议事,儿子率军队直接杀光他们。
随着这一句话,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
忽必烈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看向了燃在中间的篝火。火光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把所有汉臣屠杀殆尽的场景。这么做不难,但这代表的是彻底放弃汉法。
“你是想让本汗完全失去中原人心?”忽必烈指了指那木罕,语气逐渐严厉道:“那干脆也不要守着中书省了,彻底抛掉你祖父辛苦打下来的疆域,躲回草原。”
“我们与李瑕争汉人的人心,本来就争不过啊。父汗不要被那些汉人骗了,他们说什么得人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只要率骑兵杀过去,打败敌人,很简单的一件事。”
“狂妄。”
“儿子愿意与父汗打个赌,儿子只要领五万骑兵南下,就能够击败李瑕。希望父汗到时候能够相信大蒙古国的勇士,不要再被汉人哄骗了......”
“够了!”忽必烈勃然大怒,喝叱道:“别以为本汗不知道你藏着什么私心!”
“私子?儿子没有.....”
“大汗。”移相哥连忙起身,道:“我相信那木罕一定没有私心,他向大汗说这些,是因为有很多勇士们已经对汉人官员们不满了。也可以理解,有这么多汉人献城投降,大家都有怨气。”
忽必烈怒气渲泻到一半,遇到了移相哥说话,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端起酒杯饮了,缓缓道:“当这个大汗就像是父母,这边是我的儿子,那边是我的女儿。那儿子对女儿有怨气,要我这个当父亲的杀了女儿,这不是让我难做吗?”
“蒙古人是大汗的子民,但汉人不是。”
“道理是一样的。李瑕是外敌,正在步步紧逼,而你们却在互相争斗,这不应该。都忘了吗?团结才是成吉思汗留下的伟大传统。”
移相哥低下头,想了想,很诚恳地给了个建议。
“大汗英明,大敌当前,我们应该团结。但是勇士们都有不满,大汗还是要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至少,应该把张家人都杀掉。”
“对!”那木罕道:“杀了张家,汉人们才会明白背叛父汗、投降李瑕是什么下场。父汗若心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降。”
忽必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是夜,忽必烈回到汗帐,察必已经让人煮了奶茶等着了。
“天也晚了,就没让那木罕再来看你,明天吧。”“这孩子。”察必慈爱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忽必烈喝了奶茶,问道:“你更喜欢中原还是哈拉和林的生活?”
“都喜欢。”察必问道:“大汗呢?”“和你一样,都喜欢。”
夫妻二人才这般坐了一会儿,帐外有人道:“大汗,刘秉忠、赵良弼、郝经求见。”
“不见。”
“大汗,今夜是汗人的除夕,如果不见他们,许多人又该失望了,不如见一见吧?”
“这些读书人狡猾,又想哄骗本汗。”“大汗英明,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忽必烈这才向怯薛道:“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满身风雪的三人进了帐篷,却绝口不提新年之事,显得很是惶恐。
见礼之后,刘秉忠开口道:“臣等打扰陛下歇息,因李瑕的使节今夜忽然提出愿意与大元交换俘虏。”
一听这句话,忽必烈首先看向郝经。
自从郝经出使李瑕大营回来,双方便有互派使节接洽和议之事。
但大元这边是想拖时间,李瑕那边是想等南面消息,诚意不高,一直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今日那木罕、移相哥,才领着大军抵达燕郊,李瑕的使节忽然就提了条件。
“是谁告诉他,本汗的大军已经到了?”“陛下,是臣。”郝经应道。
忽必烈一直怀疑郝经已暗投李瑕,只是没有证据,此时听了这么一句话,心中顿起杀意。
郝经却是又道:“既是谈判,便要不断给对方施压,我大元兵强马壮,自是要让敌人使节知道,他果然很快就服软了。”
刘秉忠接话道:“陛下,李瑕表示愿意放回在贺兰山俘虏的一批宗亲贵胄,交换张家人,这是名录。”
一封名单被递了过来。
上面写的名字很多,都是忽必烈非常熟悉之人。
包括宗王忽刺忽儿、怯薛长安童、四个随军的皇后,以及许多的宗王、勋贵及其家眷。
忽必烈隐隐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瞬间想过自己不需要接回那么多废物般的宗亲,比如,赎回忽剌忽儿有什么用呢?
下一刻,他便知道有用,可以安稳人心,尽快使大元从贺兰山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李瑕要张家人做什么?”
刘秉忠道:“为了收买人心,张弘道等人既然投降了李瑕、又献出保州城。这之后,若是大汗斩了张家,那世人就会明白,投降李瑕没有好下场,之后再有人想投降,就得考虑考虑。”
赵良弼补充道:“李瑕是在对燕京、山东、山西等地的世侯们表态。”
“既然这样,本汗应该斩了张家满门。”
“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刘秉忠用蒙古语解释了成语的意思,道:“臣也认为陛下应该杀鸡儆猴,但张柔不同。大元朝廷里有太多的官员,是当年张柔从开封一路保护北上的,陛下若杀他满门,容易失去人心。此事原本颇为两难,眼下既然李瑕愿意交换俘虏,不如......”
“本汗的聪书记,成了李瑕的说客了吗?”
“臣不敢。”刘秉忠立即应道:“臣只是向陛下阐明利害,悉听陛下裁定。”
“你们呢?”
“臣悉听陛下裁定。”郝经同样是不敢提出建议的样子。
赵良弼最坦荡,本想劝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反而不敢说话,干脆也应道:“请陛下圣心裁断。”
忽必烈蓦地感到了一股愠怒。
这些汉臣若是想提出什么建议,他总觉得是在耍阴谋。今夜他们全都藏着看法不说了,却又让他觉得是在表达不满。
第1224章 轻重缓急
这夜到最后,直到几个汉臣退下,忽必烈都没有给他们说一句新年的贺词。
全然不同于过去十数年努力施行汉法的情境。
这段君臣关系中到底是谁变了,一时却也难以分辨。只有察必始终是那个贤惠的妻子。
“大汗有心事?”
“你说张柔一家是该杀了,还是该拿去换回那些被俘的宗亲?”
面对最信任的妻子,忽必烈叹息着说起了今夜那木罕的主张,末了,道:“这个大汗不好当啊,汉臣们离心离德,蒙古诸万户又有怨气。我们要想保住这片疆域,汉臣们的心要争回来,蒙古诸万户的怨气也要泄。”
察必已从那木罕的说辞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很清楚,一旦忽必烈杀光汉臣,那就只能退出燕山山脉。
但那木罕却还坚决地提出这个说法,因为这最符合其利益,以后,蒙古诸万户会拥戴他为大汗。
当然,这种危险感只是隐隐约约的,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
“大汗,我觉得还是把那些俘虏换回来更好,更稳当。“察必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忽必烈道:“但这样一来,更多的人会以为本汗软弱,会更加没有忌惮地背叛。”
察必道:“大汗可以等把人换回来了,再杀掉张柔一家。刘秉忠说的没错,张柔保过太多的汉臣,不该由大汗亲自杀他。”“换成谁来杀?”
“那木罕想要为大汗分忧,就让他尽尽孝心吧。”察必道:“大汗不是想利用张柔夺回保州吗?那拿下保州之后,张柔就没用了,可以用来交换俘虏。之后,再让那木罕领兵杀上去,杀了张家立威,或许还能趁势收回真定府。”
忽必烈点了点头,沉吟道:“可以,正好宋军也要偷袭孟津渡,到时让那李瑕顾头不顾尾。”
他并不太担心如此一来世人认为他失信。
用汉人的话说是“兵不厌诈”,另外,此事完全可以说是那木罕擅自作主。
只要平衡好汉臣与蒙古旧派这两个派系,大元就能稳定下来....
~~
同一个除夕夜里,保定府。
爆竹声只响了一串便停下来,院里院外倒是张贴着许多桃符,年节的气氛虽说不浓,总归是有。
李瑕忙得脚不沾地,本无意操心这个年节,但终归要彰显他这个汉家君王与蒙元的不同,因此还是命人安排了一下。
最要操心的则是军中,将士们出征在外、背井离乡,凡是这种节日最容易有情绪,因此今夜难免要好好安抚军心。
一整天李瑕都在抚军,好不容易趁着营中排了大戏唱起来,他才想起来还得入城安抚新降的保州士民以及张家。
马车才进城,却又传来了几个消息。
“陛下,从关中调来的一批官员到了,安顿好了。”
“郭守敬到了吗?”
“不仅到了,还说他拟了一封奏书想要尽快交给陛下,卑职看了,不像是奏书,倒像是一本书。”
李瑕颇为欣慰,道:“明日一早先召他觐见。”说话间已到了张家,李瑕遂携张文静下了御驾。
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他低声向张文静道:“终于是光明正大进了你家门了。”
张文静抿嘴笑了一下,只是眼中还藏着些忧虑之色。
这种对被扣在燕京的家人的忧虑,今夜便浮现在不少张家人眼中。
他们候在那里接驾,一方面既为家族中出了一个得宠的贵妃而欢欣不已,另一方面却始终难以完全放松下来。
不过,他们竟也没有因此事向李瑕提要求,这倒是出乎了李瑕的意料。
或许是因张弘范一事,张家已不像当年那般势大。
李瑕没有说得太多,稍稍坐了一会儿,他便打算动身往别处巡营,留张文静去后院省亲。
至此,到张家整个过程都是在前堂,见了张十一郎以及一些门客。
张文静对这些人并不熟悉,又没见到自己最亲近的父母,全程都端着贵妃的姿态,李瑕也是一副皇帝来探望臣下的作派。
反而是到了临走前,他想了想,拉过张文静便往院子里走,还向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
“你们别跟着。”
两人穿过一条小径,李瑕在月亮门前停下,出了一口气,问道:“回家了也没见你笑。”
“本来以为会很开心,结果没有。”
两人单独在一起了,张文静反而放松得多,揽着李瑕的手,道:“不过没关系,等我爹回来了就好。”
“这样吧,换俘之事交给你来安排,此事让军情司直接向你禀报。”
“我可以吗?我怕我做不好。”
“无妨,若有不决,你可以找敬铉、赵复、靖节等人商议。反正不解决了此事,他们也无心入仕。”
张文静于是抱了李瑕一下。
她显然心情好了不少,卸下了贵妃的姿态,指着院中的风景道:“你看那座假山,从里面看这里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就常常藏在里面,拿弹弓打过往人的头。”
“哈?我以为你是淑女。”
“本来就是淑女,玩弹弓也可以是淑女。那边有片小湖,回头空了我们可以泛舟.....嗯?”
张文静停下脚步,向假山看去。
过了一会,她笑了笑,抬手向那里招了一下,难得显得十分开心。
“是我妹妹在那里。”
“哦,忘了你还没去见女眷。”李瑕道:“我先走了。”“臣妾随陛下到前堂。”
“不用了,自己家里,不讲繁文缛节。”李瑕随手摆了摆,自向前堂走去。
张文静站在那倒像是愣了愣。
等李瑕走远了,她才回过身向张文婉所在处过去。
往日在长安,她为***为人母,是一国贵妃,总是要端着,这回到家里了却像是又变回个小女孩。
“姐。”
“我说张文婉,你不到前面恭迎我,跑到这里来躲着。”
“嘁,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好不好,原来是到这里和姐夫卿卿我我。话说他哪里像个皇帝啊,随随便便的。”
“什么随随便便?讨打。”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这般说话了几句,却是半点也不生分,之后两人反而因此而愣了一下,笑了笑,忧虑又浮上来。
张文静终究还是有些姐姐的风范,擦了擦张文婉的脸,道:“放心吧,我们能把爹救回来......”
~~
夜色下,李瑕才出了张家,马上又有人迎过来。
“陛下,几位相公在大营候见,说是要给陛下贺新年。”“贺新年是假,劝谏才是真的,不坐马车了,骑马吧。”
分明是诸事繁杂,李瑕却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吩咐了一句之后,又道:“对了,郭守敬若是还未睡,让他来随贺。”
“郭相公?郭相公还在吗?”
那边李瑕还未翻身上马,便见前方的街巷中有一人迎着风雪匆匆过来,手里还拿着几卷图纸,正是郭守敬。
“郭卿?”“臣见过陛下。”
“舟车劳顿,才到保州,你不睡?”“臣不困。”
“过年呢。”
“四海归一天下太平即在眼
前,时不我待。臣想着,陛下万一要召见臣,故而来问一问。”
李瑕不由笑了笑,翻身下了马,道:“边走边说吧。”“是,陛下命臣清算的田亩,臣已经算好了。”
“仗还在打,扣除掉有可能被元军偷袭的地方,能种的地多吗?”
“多。”
郭守敬毫不犹豫,道:“首先,能开垦且元军不可能侵扰到的田地就有好几处,比如汾河平原,比如灵宝、伊洛谷地,比如沁水流域。而河南河北虽处在元军骑兵可到之处,太行山东麓依旧可以屯田,只需布置少许兵力,即可防止元军偷袭,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臣已绘制了地形图,且标注了各地适宜种何等作物。”
他说到这里便要翻找怀中的图纸。李瑕稍稍摆手,止住了他。
“不急,回到大营再看来得及。我们先说好了一边打仗一边屯田的可行性,再讨论好细节。”
“可行。陛下要问什么细节,臣知无不言。”
李瑕要问的很多,此时看郭守敬准备充足的模样,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干脆先提要求。
“你也知这次北伐仓促,钱粮辎重已有不足,所幸沿途诸城望风归附,以城中粮仓补给,暂解燃眉之急。但仅仅解了燃眉之急不够,朕问你,现在开始在新附的田地上屯田,最快要多久能有收成?”
“不同的田地收成的时日便不同,有的田地种麦,有的种稻,农时各有早晚。有的田地长年荒芜,需重新开垦、修渠,那自然要晚些收成,甚至今年还不能播种......”
在种田这件事上,李瑕依旧是个门外汉,他耐着性子听郭守敬说完,问道:“今春下种,八月之前能否有收成?六月之前能否有收成?”
大营中,几个文臣武将正在大帐前来回踱步,等着与李瑕禀奏一些要事。
远远看去,他们也看到了李瑕与一个人边说边走过来的身影。
“那是谁?”
“是郭守敬郭相公。”
董文用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还当是出了什么急事。”
之所以这么说,因郭守敬一不负责军情,二不负责军需,只是调过来治理北方的官员之一。显然是不会有着急的坏消息禀报。
“这大年夜的,郭相公有何事与陛下聊这么久。”“总之不会比我们的事急。”
还有官员低声喃喃道:“陛下啊陛下,事有轻重缓急,快过来吧。”
众人这般说着,在寒冷的风雪夜中又跺跺脚,显得有些焦虑。
向这边走来的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也知事有轻重缓急,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依旧认为屯田是这个开春之前务必要先安排好的事宜。
忽必烈若想以时间拖垮他,他不会让忽必烈得逞....
第1225章 换俘
又一个年节过去。
今年是戊辰龙年,天下依旧有三个年号,大元至元五年、宋咸定九年、唐建统四年。
战乱还未停歇,但似乎已经隐隐趋近于尾声。
就像是几个汉子打仗打到精疲力尽,或许都要停下来休息,或许其中某一人能咬咬牙,在体力耗尽的边缘将对手先结果了。
正月初六。
天一亮,张弘道、董文用、王愕、王恽等人再次赶到了李瑕的大帐外。
“陛下在吗?”
张弘道脚步匆匆赶来,语气有些急促。帐外的守卫应道:“陛下正在见郭相公。”“又在见郭相公。”
张弘道小声嘀咕一句,见那守卫没拦自己,还是大步进去。
帐中,只见地毯都已经被郭守敬掀开了,李瑕还用剑在地上掘出了一些泥土,郭守敬正捧着土壤在解说着什么。
“雪一化,地里就得挖好水渠,否则便容易内涝......”
“陛下!”张弘道上前一抱拳,道:“元军反攻保定了,今日......”
李瑕抬了抬手,先向郭守敬道:“你去办吧。”
“臣领旨。”
待郭守敬先退出了大帐,董文用便上前道:“陛下这几日都在接见若思,问的是屯田之事吧?”
“不错,董卿也有高见?”
“屯田是好事,臣只是疑惑,如今就开始在北方屯田,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还有被元军糟蹋的风险。”
“你觉得不太妥当?”李瑕道:“现在播了种,至少还能盼着夏收、秋收。”
“臣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三四月的军粮尚且不足,如何等到七八月?”
李瑕笑了笑,道:“军粮的事再想办法。朕只先说一点,你若是忽必烈,等到五六月,眼看唐军收成在即了,是何心情?可着急?”
“陛下英明。”
董文用本就不反对屯田,只是觉得别的事更急。提醒一句也就是了,很快便转头看向张弘道。
张弘道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在李瑕面前。“陛下,这是今日射到臣军中的箭信,有上百封。”
信是由汉文写成的,李瑕只看了两句,目光便转而看向落款处。
落款却是张柔,还盖着其大元蔡国公的大印。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以张柔的语气痛叱了张弘道的不忠不孝,并言他已率大军前来收复保州,要求保州军民迷途知返,复归大元。
“陛下,这必然是元军的伎俩。此信绝非父亲手笔。”
“朕知道。”
李瑕还明白,对面的元将显然也知道收回保州不会这么简单,无非是兵临城下之前先乱保州的军心,同时也是一种挑拨。
~~
“据探马打探到的消息,这支元军已经抵达白沟,有两万余人,虽然挂着张柔的大旗,实际上的主帅其实是奥鲁赤。”
“奥鲁赤这个名字诸位将军也许都没有听过,但他在蒙古军中地位不低。”
军议上,林子出列,环顾了诸人一眼,开始说起来。
“奥鲁赤的祖父是铁木真的前部先锋,奥鲁赤的父亲则在木华黎死后接任行省蒙古军万户,领兀鲁、忙兀、怯烈、弘吉剌、札剌儿等五部蒙军。要知道,这五部是蒙军中最骁勇的部落。”
林子说到这里,转向李瑕,又道:“陛下,说来,他还与陛下有杀父之仇。”
“是吗?”
“奥鲁赤的父亲曾随蒙哥征蜀,死在钓鱼城之战中。”“不记得了。”李瑕道,“没听说过。”
“是。”林子再次转向诸
将,道:“总之,此人虽声望不彰,却是五万户都元帅。”
将领中便有人嗤笑了一声,低声道:“蒙古的万户比牛毛都多。”
“......“
李瑕听着他们议过了军情,最后看向张弘道,问道:“你领骑兵北上迎击,挫挫元军的锐气,可有信心?”
张弘道犹豫了,没有马上回答。
史杠遂问道:“陛下,何不据城而守?”
“不守,现在是朕北伐,不是忽必烈南征。”史杠一愣,默然退下。
其实李瑕有很多原因,比如守城被元军看在眼里会显得像示弱,一示弱,元军骑兵就会有信心起来,放肆袭扰,只有在野战中击败元军几次,才能让他们老实点;比如保州才归附,要是转眼就被元军打到城下,对民心士气影响很大;比如还会耽误屯田事宜;何况野战又不是打不过。
但原因再多,李瑕反正没必要与史杠说,犯不着。他再次看向张弘道,又问道:“有信心吗?”
“臣,不怕对阵奥鲁赤。”张弘道犹豫着,缓缓开口,道:“臣担心的是,他以家父扰乱臣......”
“过来。”李瑕招了招手。张弘道便走上前。
李瑕道:“忽必烈本可以直接杀了张家,却还是用了这些把戏。”
他扬了扬手里那封来自张柔的信。
“可见,忽必烈很想夺回保州、想安抚汉臣之心。而朕已遣使告诉他,会拿很多蒙古宗亲来换张家。明白吗?到时不管他们怎么威胁你,都不会真的动手杀你爹。反倒是,你只有击败奥鲁赤,让忽必烈明白武力收回保州不可能,他就会答应这场交换。”
“臣明白了。“张弘道安心下来,眼神中瞬间有了坚定的光彩,道:“臣有信心击败奥鲁赤。”
“好,别等,别犹豫。现在元军还在一边南下一边试探你,鬼鬼祟祟、婆婆妈妈的,你迎上去,直接把他杀翻,展示了实力,他才会老实与你谈。”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数日之后。
白沟附近已发生了一场战斗。
而在从燕京往白沟的大地上,还有一大支骑兵正在行军。年轻的大元皇子那木罕迎着风雪策马而行,身后,是他从漠北带来的勇士。
在哈拉和林之时,那木罕只是挂帅,大军其实是由宗王移相哥指挥的。难得这次回援燕京,忽必烈同意将三万人交给他统领。
忽必烈还下了旨意,命令正在攻打保州城的奥鲁赤,将其麾下两万兵马与那木罕合兵。
在那木罕看来,这是真金、忙哥刺这两个哥哥一死一病之后,父汗开始有意地让他立功,提升威望,以作为册立继承人的准备。
这一路而来,他的眼神中都透着自信。
五万骑兵,足够在中原大地上穿插纵横,击败笨拙的汉人军队了。
他打算先迂回包抄,毁掉李瑕的辎重,在唐军主力返身攻过来之前迅速抽离战场,寻找正在行军的薄弱唐军进行偷袭.....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先押着张家人换回那些被俘虏的蒙古宗亲勋贵。
没关系,等接到了父亲要的人,他会直接下令,把才送出去的张家人以及前来交易的唐军统统杀光。
干脆果断,这才是大蒙古国之所以强大的原因。“父汗就是太听那些汉臣的话了。”那木罕心想。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王,大王,南边五里发现了蒙古骑兵,正在向我们这边赶来,是奥鲁赤的兵马!”
“他是来接我的吗?”那木罕转头看了看向导,问道:“这么早就来接我吗?”
一句话还没问完,又
有探马狂奔着过来。“大王,奥鲁赤败了,正在被唐军追赶。”“你说什么?败了?追赶?”
那木罕命令骑兵从侧翼迂回上去攻打唐军,终于是逼退了正追赶奥鲁赤不已的张弘道所部。
两支元军在风雪之中有些慌乱而匆忙地会师。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很晚了,奥鲁赤所部已失去了帐篷与随军的一些物资,只好由那木罕麾下的士卒分出一部分的帐篷,大军安营下寨。
“拜见大王,多谢大王率军来救。”“不用多礼,你起来吧。”
那木罕今年二十六岁,奥鲁赤则已三十六岁。
年长十岁的奥鲁赤看起来要沉稳得多,虽然他刚经历了一场败仗,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有挫败感,此时站在那木罕面前,保持着心平气和、彬彬有礼的样子。
反而是那木罕,眉头显出些了恼色,显然是不满于奥鲁赤的战败。
“说说,你带着两万精锐骑兵,手里还有张柔,是怎么败的?”
“禀大王,我才行军到白沟,就被唐军夜袭了,唐军投掷火器,惊了我们的战马,勇士们只好先撤回北面。”
“这么简单你就被打败了?”
“是张弘道统领着保州的兵马来偷袭,他们熟悉地形,也都是骑兵,来得很快,勇士们还没准备好。”
“你就没想到唐军会夜袭吗?”
奥鲁赤道:“没想到张弘道会这么打,他知道张柔等人在我手上。”
那木罕不悦,握了握拳,须臾又松开。“你杀了张柔了?”
“还没有,前几天收到了大汗的旨意,命我把张柔等人交给大王。”
“没错,这一战,父汗让你听我指挥。”
奥鲁赤想了想,低下头,应道:“我一定保护大王的安全。”
那木罕微微有些讥笑,似嫌奥鲁赤才打了败场。但不论如何,这场败场还是给他心里添了些堵。“额秀特,还以为我会在保州城里办这件事。”
他低声自语着,踱了几步,道:“你派人到唐军中去一趟,告诉他们,我父汗同意与他们交换俘虏了,然后你听我安排“
就在次日,那木罕的信使便到了张弘道的面前。
张弘道听过其人一番话,因涉及到的毕竟是自己满门老少,心中不由紧张。
他面上却不露痕迹,看向信使,眼神还透着股不耐烦,像是不太想接回张家人,毕竟他的妻儿早便随他离开北地了。
“可以,但地点必须由我来定。”
“我只是信使,说了不算,得要回去问大王。”
“那你告诉他,就在东面的白羊淀,不同意就算了......”
第1226章 不重视
正月十二,雪已经不下了。
阳光从云朵中透出来,照在白羊淀边的土上,使得雪水开始一点点渗进淤泥里。
有马蹄踏碎了积雪,踏进淤泥之中。马上的骑士不敢再往前,勒住了缰绳。
他却还想再看一看前方的情形,于是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拿起一个单筒的望筒向沼泽深处看去。
阳光中,一抹紫光闪过。
“嗖”的一声,忽有一支弩箭射来,正钉在了这骑士的脖子中。
穿着盔甲的身体坠入淤泥,声音很轻。几个瘦小汉子迅速抢上。
他们全都打着赤脚,走过沼泽时脚也会陷进淤泥里,却能飞快地拔出来,箭步如飞。
有人牵着马匹就走,有人已经去剥那尸体身上的衣物。“这是个啥?”
“嘘。”
随着这仓促的一句话,沼泽边很快又安静下来。
而在西北方向三里地,正是今日张弘道与那木罕交换俘虏的地点。
换俘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
当这个清晨,在整片白羊淀以东,有一支五千余人的蒙古骑兵正在全速狂奔,他们将绕过白羊淀,偷袭张弘道的腹背。
保州城西南,常丰村。
李瑕赤着脚踩在淤泥里,正拿着一把锄头挖地。
这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几日前刚刚划为军屯,积雪已经被踩化了,现在要做的是松土,并将泥里的水排掉。
李瑕其实并不想亲自下地。
他还很忙,且不认为自己挥这几下锄头,这地便能种得更好些,只怕还要更差些......但今日前来巡视,又遇到了郭守敬这个没眼力见的。
郭守敬嫌旁人干得不好,抡起锄头便亲自下地示范,又盛情邀请李瑕来当表率。既开了口,李瑕便不好拒绝,只好亲自下场耕耘。
哪怕到了现在,李瑕也不忘勤加练体,放眼双方大军只怕也没几个体力比他好的人,没想到的是弯腰在这地里干了一会儿,连他也觉得腰酸。
锄头挥下,将一只蚯蚓锄成了两截,在烂泥里头钻来钻去,十分恶心,同时还能闻到泥土的臭味泛上来,李瑕抬起头,觉得表率得差不多了。
这种劳作姿势伤身体,且种地是真的没意思。那边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
但想了想,他又弯下腰,打算将自己正在挖的这条排水沟挖通。
其实总共也干不了半天,他还没资格说种地苦、种地没意思,还轮不到他抱怨。
这点小活,也只能警醒他自己农民不易。
几个新降的官员随行而来,正在另一片田地干活,动作都比李瑕利落得多,但嘴里却诸多抱怨。
“战事迫在眉睫不去管,跑到这来做样子,年纪轻轻的,还真能装模作样。”
“沉住气。他的江山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又不会翻地,搁这里收买人心,别等下了种子就被赶......”
“嘘。”
路过的王恽眼睛一瞪,喝止了这些说闲话的官员。
他看了看天色,趟过泥地,走到田梗上抛下锄头,到李瑕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陛下,时间不早了,今日接回张柔,陛下无论如何该亲自接见,再不赶回保州就来不及了。”
“好。”
李瑕额头上沁出了些汗水,手上的动作却已很熟练,又猛锄了几下,终于将沟挖通。
“走吧。”
王恽在蒙元时仕途不太顺,投降时也只是史家的幕客,私下里常写诗词述说怀才不遇的心情,诸如“只恐南阳垅底,空怀梁父长吟”之类。
如今投降了李瑕,今日还得以随驾,他十分殷勤,连忙抢着去提水给李瑕洗脚。
他才到小溪边,正要用桶舀水。
李瑕却已过来,一脚踩进冰冷的小溪里,俯身洗起来,还向王恽问道:“怕冷吗?”
“臣不怕。”
“那快点洗了出发。”“臣谢陛下恩典。”
就这么简单一件事,王恽大受感动,绕到李瑕下游进了小溪。
“冰水洗脚,有什么恩典。今日翻地之事,你怎么看?”“臣......隐约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是吗?说说。”
王恽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道:“前几日听陛下与董相公说过之后,臣便在思忖此事。虽说如今播种,来不及济大军二三月时所需粮草,但眼下忽必烈一心拖延战事、坚壁清野,陛下若强攻燕京只会徒费粮草,不如开始军屯,待忽必烈得知此事,必以为陛下之存粮足以应付到夏秋之际,他不知虚实,必乱了分寸。”
李瑕没作回应,但眼神中已有了赞许之色。
王恽又道:“等陛下安排好了军屯之事,正好天气转暖,可以攻打燕京。而忽必烈犹疑不定,以为陛下不缺存粮,难免会有所疏漏,到时陛下反而可以袭击他转运钱粮的路线。总而言之,旁人以为该进攻时,陛下缓下来军屯,待旁人以为陛下正在屯田时,又可出其不意进攻?至于今日,正是因常人不解陛下深知,故而陛下亲自耕耘,以为表率。”
“你很会说话,朕都不知道自己有这许多深意。”“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略略体悟到陛下圣心。”
“你不必随驾回保州了。”李瑕已洗好了脚,转身上岸,道:“你来当郭守敬的屯田副使,他那人木讷,你帮衬帮衬他。”
王恽又惊又喜,呆愣了一下,甚至忘了谢恩。
而李瑕已顾不上理他,穿好靴子,翻身上马,重新向保州赶去。
今日明知白羊淀正在换俘,他还是先陪郭守敬来开展军屯,倒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张柔。
其实于公于私,他都还想再见见张柔。
只是这件事既已交给了张弘道与张文静,谁又还能比他们兄妹二人做得更上心。
~~保州城东。
张弘庆裹着一条断臂,登上城楼,在阶梯处被人拦了一下。
“贵妃在上面吗?张十一郎求见。”
楼上便有人向下看了一眼,放他上了城楼上方。
只见张家的诸位幕客都坐在那,互相低声讨论着,都有些紧张。
靖节正站在窗边,回过头看了一眼,道:“十一郎来了?坐吧。”
“没有表兄放行,我差点还上不来了。”
“只是以为十一郎还在养伤,待你伤养好,陛下一定有重用。”
“我这只手被九哥废了,重用不了了。”
靖节道:“放心,陛下身边就有不少配义肢的重臣......”“贵妃呢?”张弘庆打断了靖节的话。
“在上面的小阁。”
张弘庆于是往上面走去。
小阁中,张文静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似在假寐。
张文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道:“十一哥?是救回爹他们了吗?”
“我能知道什么?大姐儿睡了?”
“嗯,她这几天安排救家里人的事,可累了。”
张弘庆走到小阁的窗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城外偶能看到一两队骑兵走动,道:“只有我们兄妹三个是张家人。”
“什么意思?”
“别人能上什么心?听说陛下今日还去屯田了,是没将我们张家放
在心上吧?”
“你有病吧?”
张文婉突然骂了一句,倒是使得张弘庆一愣。
下一刻,张文婉已经双手叉腰,又骂道:“二十多个宗王、四个可敦,还有一堆的万户包括怯薛长,全都交给五哥送去换了,你还要怎样?”
张弘庆本就与这个妹妹不熟,又是一愣,道:“我没想怎样,不过是想问问大姐儿,陛下.....”
“你是想试探一下,我这个贵妃有多少份量?“张文静睁开了眼,这般问了一句。
“大姐儿,你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万一爹和二哥、六哥救不回来,张家若没有人撑着,那你在陛下身边..
“救得回来。”
“只怕万一,毕竟今日是由五哥,而不是陛下亲自......”
“救得回来。”张文静再次应道。张弘庆颇觉无趣,道:“那就好。”
张文静脸上竟是还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道:“大家都在等家人回来,二姐儿也是着急了,她又一惯是这般口无遮拦。你不要介意,伤好些了吗?”
“快了。”
“那到楼下歇着吧,别动了伤口。”张弘庆只好应了,转身下了小阁。
他却依然不太高兴,总觉得自己投降李瑕亏了,偏找不到同样想法的人。
于是心里不由便想到:“看着吧,李瑕既得了保州,哪还会救张家?到时你们才会知道谁说的对。”
~~白羊淀。
张柔抬起头看去,已能看到对面走过来的忽刺忽儿、安童等人。
更前方的视线中,是一排排的唐军骑兵,因隔着的距离远,看不清那些骑兵的面容。
但可以确定的是为首的那个将领正是张弘道。
倒不曾想,如今张家最风光的是当年叛逃的这个五郎。张柔子孙众多,此时被放过来的家眷男女老少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八十六人。
可笑的是,最忠心于忽必烈的张弘范的四个妻子、七个子女也在其中,倒不是忽必烈打算把他们也还给张家,而是保州投降之后他们就一并被关押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忽必烈不信张弘范是战死的,或许是因为李瑕也点名要将他们换回来......这点,张柔便不清楚了。
此时张家所有人都被背缚着双手,嘴里还塞着布,就连双脚都还绑着绳索,只能迈出并不算宽的步伐。
张柔放缓了脚步,转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离元军的队列已经不止超过了一箭之地。
“六郎。”他压着声音,低声唤了一句。“爹。”
“解开了吗?”“快了。”
“事情不对。”张柔道:“一会与对面的俘虏近了,你带人挟持了几个金贵的。”
张弘略同样放缓了脚步,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拿东西一点点割着绳索。
“父亲先走,儿子心里有数......”
第1227章 卑鄙
两拨人在在积雪初融的草地上遇到。
蒙古宗亲们往东北方向,张家人则往西南,双方之间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安童停下脚步,看向了张家人。
作为俘虏,他已经被关押了一年,其实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记忆里最具色采的画面还是贺兰山之战时那染血的大漠,之后就是长久的昏暗的牢房,除了被审讯、被劝降,很少有人与他说话。两个月前,有麻袋罩在他的头上,他便像牛羊一样被运送过来。
今日头上的麻袋一摘,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直到转过头,认出了张柔、张弘略,安童才猜出了事情大致的走向。
这是在换俘。
李瑕居然愿意将这么多重要的蒙古宗亲交出来?
安童想起当时在牢里也有不少人来劝降过他,不仅对他封官许爵,还承诺让他回草原,往后他的部众在大唐治下可与中原贸易,可学习耕种、建城,甚至可以读书考科举云云。
总之是有一套收买人的说辞。
当然,安童自己是木华黎四世孙,唤忽必烈一声姨父,又自幼受忽必烈重恩,给再多的好处也不可能背叛。
但这些俘虏中必然有已经背叛了大元之人。
李瑕最喜用这种卑劣的伎俩了。
此时安童虽还未得自由,已在分析这批蒙古宗亲中谁会是叛徒,以及自己是否会被怀疑。
下一刻,他眯起了眼,只见张弘略忽然挣开了双手,给几个张家人松了绑,向这边冲了过来。
“呜!呜!呜呜鸣!”
“呜呜......”
蒙古宗亲们登时一片大乱。
他们的双手被背缚着,嘴里也塞着东西,眼见有人冲过来,只能往元军所在的方向冲。
混乱中有人将前方的人撞倒在地上,也有人自己摔倒在地,一个个却都爬不起来,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呜呜乱叫。
“呜!”
安童也大叫一声,调整着脚步,盯着冲撞过来的张弘略,用头重重撞上去,直撞在张弘略肚子上。
同时,张弘略却也一把摁住安童的双肩,重重一肘砸在安童脊梁骨上。
“咚”的一声,安童摔在地上,紧接着便被张弘略痛殴了几下,只好拼命去咬张弘略的小腿,仿佛一条疯狗。
虽说他们一个是大元怯薛长、右丞相;一个是朝列大夫、兼领怯薛亲军,都是***重臣。但今日没有了盔甲武器,只穿着囚徒的短褐衣物,打起架来也就与市井无赖无二。
张弘略胜在解了双手,将安童撂倒之后,便如狼入羊群,将一个个蒙古宗亲撂倒。
~~
那木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下令道:“杀过去。”
他本来就打算抢回了俘虏便立即杀上去,先杀了张家满门,再顺势击溃那点唐军。
没想到出了一点小变故,但没关系,就几个人捣乱,影响不了蒙古铁骑挥下弯刀的速度。
号角声一起。
忽然有一支骑兵立即从东南面的芦苇荡里杀了出来,直接便杀向了两拨俘虏。
这是那木罕的伏兵。
他早便派人打探了白羊淀,确保里面没有藏着唐军了,才答应在这里换俘。
此时他与张弘道离俘虏的距离一样,都很远,唯有他的伏兵最近。
当然,这种奇兵若多了,难免要被唐军发现,藏匿其中的并不算多,只有两百人。
但足够了,两百披甲带刀箭的骑士,砍杀了一百多被缚的囚徒,再拦一拦唐军,等到那木罕领兵杀上去,完全足够了。
想到这里,那木罕的嘴角已扬起了得意的笑意。
“哈,我就是这么卑鄙。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兵不厌诈......“
~~
当听到号角声时,藏身在芦苇荡里的元军百夫长秃格尔回头看了一眼,道:“大王都下令了,哈盖、都格达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别管了,杀出去吧。”
秃格尔皱了皱眉,心想着那两个探马如果是迷路了还好,别是遇到唐军了。
但如果是遇到唐军,没理由这么久了唐军还没过来。
号角声愈响,眼看另一名百夫长已经杀出去了,秃格尔连忙翻身上马。
“不管了,杀!”
“杀!”
马蹄踩过湿软的地面,一开始跑得不快。
好在他们虽然在芦苇荡中,但没有太深入,还是能跑得动。
渐渐地,马速越来越快,马蹄扬点泥沙,两百骑兵很快赶到了那些刚刚被释放的蒙古宗亲前面。
秃格尔记得两件事,第一,大王交代过,张家人里别的都是老弱病残,有两个人一定要杀即张柔、张老六;第二,别看这些蒙古宗亲现在灰头土脸的,很多都是大王、可敦,当然得要保护他们。
他马上便下令,让其它人先往前冲,他自己则要领二十人去杀张弘略,救那些宗亲。
秃格尔甚至都已经在人群中认出了忽刺忽儿、薛必烈杰儿等大王。
接着,他目光一转,下意识地猛扯住了疆绳,心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
那是在蒙古宗亲们的队伍中的二十多个人。
他们都是蒙古人的面孔,也都是作囚徒装扮,一开始也都是背缚着双手。有的人跟在几个宗王后面,有的打扮成女人,混在女眷之中。
但当秃格尔的兵马一杀出来,他们竟然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索。
之后,他们从身上掏出了霹雳炮,向冲上前的元军掷了出来。
秃格尔额头上的青筋已经爆起。
他奋力拉住缰绳,但马匹还是向前又冲了三十余步。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下令放箭,因为他原本是来救人的。那些穿着囚衣手无寸铁的俘虏都是他的贵人,让他下意识地就忘了防备。
他满脑子都还在想着贵人们将要赏赐他很多的牛羊,黄金.......一枚霹雳炮已滚到了他的马匹前。
“嘭!”
铁片扎了秃格尔满脸,登时,他脸上的血团如同麻子一般。
剧痛。
同时,身下的马匹已经受惊了,嘶鸣着将他掀翻在地。
“咴!咴!”
秃格尔重重摔在地上。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从他前方疯狂地向后跑,马蹄铁重重踩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
惨叫声很凄厉。
但个人的惨叫声也只是整个混乱场面中的一点小小点缀。
场面大乱。
不仅是冲上前来的元军骑兵大乱,那二十余个假俘虏抛掷了霹雳炮之后,已从身上抽出了匕首,对着被释放的俘虏们乱砍。
“噗。”
“噗。”
“噗。”
杀人比任何时候都简单。
被杀者双手都被绑着,甚至忘了自己还能小步的跑动,像兔子一样疯狂地乱跳,摔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安童已经是重伤,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这一幕,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好把脸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装死。
不时有人踩在他身上,他不敢动。
因他还不想死他今年只有二十岁。
~~
与此同时,张弘道、那木罕的大旗都还在继续摇晃。
双方的骑兵都还在向前冲。
那木罕抬起望筒看着前方的一幕,首先是惊讶。
他惊讶于张弘道居然把伏兵藏在俘虏里,不由反思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
因为他不能把伏兵藏在张家人中,张家人互相都认识,但凡塞了个外人进去,张家人的目光显然会一直聚集在其身上。
他却忘了,那些蒙古宗亲们互相之间并不太熟悉。
归根结底,还是太相信对方了。
以为李瑕会守信,以为张弘道并不想接回张柔、张弘略。
那木罕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卑鄙!这些汉人太卑鄙了,快,杀上去,杀光他们……”
~~
这次交俘,双方说好各带两千人。
此时两边的马蹄如雷一般作响,而东面、北面,已有更多的元军骑兵显出了身影。
这又是那木罕的优势之一。
他的总兵力虽不如李瑕的北伐大军,但他的骑兵多于张弘道的骑兵。
还有一支元军直接向西面包围过去,意图切断唐军的退路。
......
战场正中央,元军终于涌过了那些幸运能逃出生天的俘虏。
而弘弘道也终于接到了张家人。
“放箭!”
兵马交接,唐军骑兵的骑术逊色些,但披着的是更结实轻便的棉甲、手持的是精钢炼铸的武器、用的是射速很快的弩与威力更大的抛掷火器,单兵作战能力竟还强过元军骑兵。
张弘道从家人身上收回了目光,不慌不忙地向远处看了一眼,眼见更多的元军骑兵包围过来,下令道:“退!
他选择了与那木罕完全不同的打法。
他不打算在旷野里一直增加骑兵作战,这不是他的优势所在。
很快,号令声响起。
唐军没有向保州城退,而是向南撤,却是往白羊淀当中撤去。
~~
那木罕还想追,但当元军骑兵追进泥泞的沼泽地,终究是不敢贸然深入,只能渐渐停下了追击。
好在这里离保州城还远,也好在他早已让奥鲁赤领一万骑兵绕过白羊淀封堵。
相信唐军一定逃不掉。
但回想今日这整个经过,那木罕还是不能够平息他的怒气。
“额秀特,言而无信,真是太卑职了......“
第1228章 颜面
夕阳把保州城楼的影子往东拉得很长。
张弘庆站在城楼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天地交际之处。
直到夜幕降下,他也没看到有兵马归来。
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样的心情,失望或是不出所料。
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盼着张柔与家人们回来,但确实很难做到。
他与张柔并不熟,他出生时,张柔都已经年过五旬且有了十个儿子。且他是庶子,因为汗廷需要有质子入质,张柔才称他母亲林氏是妻氏。
真要说起来,对张家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离开前,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张柔板着脸的喝骂,之后就是无比漫长的去往哈拉和林的路途。
这次回来,除了热情待人、谈笑风生的张九郎,其余人给张弘应的感觉只有两个字,不熟。
偏偏张九郎往日里笑语迎人,紧要关头还能毫不留情地废了他一只手。
前途茫茫,让人心生迷惘。
夜幕降下时,张文静、张文婉从阁楼下来。
张文静脸色平静,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很有皇妃的气势,向还在城楼中的几个张家幕客道:“天色晚了,五哥还未回来,可见元廷不肯轻易放人,那就按备用的计划安排下去吧。”
“贵妃放心,我等这就布置。”
张文静又看向靖节,问道:“白羊淀的水匪回话了吗?”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靖节道:“敬酒不吃,给他们吃杯罚酒便是。”
“......“
这些事张弘庆之前并未参与,加上他听汉语本就吃力,听了两句便转过头,恰见张文婉走到了案几边,正在俯身拿案上的糕点吃。
他想了想,过去,对张文婉轻声道:“我说的没错吧?”
张文婉正把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斜眼瞥了张弘庆一眼,“呜”了一声,溅出几个糕粒。
张弘庆看这个妹妹一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中愈发有些自怜身世。
他侧了侧身,压低声音又继续说起来。
“我汉话不好,下午说得急了,想说的是,这里真正想救家人的只有我们三人。陛下今天没来,把事交给五哥,但五哥的妻儿早就去了川蜀,他会不会怕六哥回来以后抢他的权?大姐儿若想要张家好她得要信我。你帮我......“
张文婉却已睁大了眼向楼梯处看去。
张弘庆一转头,正见李瑕从容踱步上了城楼。
“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
张文静则已走到李瑕身边,自然而然地挽着他的手。
“想必你们都很担心。”李瑕道:“不过依朕看,此时没回来,今夜该是不会回来了。不如趁早歇了,待四更天,朕带你们出发往老河头去迎一迎......”
张弘庆俯首站在人群后不敢吱声。
他想得到李瑕重用,又怕李瑕注意到自己这个在蒙古长大的质子而猜忌。
此时看李瑕平平淡淡的语气,他不由心想李瑕果然是不重视张家的,张文静若不扶持娘家势力怎行?
~~
这夜,等着迎接张柔的众人就这样失望地散了。
李瑕与张文静牵着手往驻处去,问道:“失望吗?”
“没有啊意料中的事。只有元廷不使绊子,爹他们才有可能今天回来,但元廷肯定要使绊子的。正好把白羊淀里的水匪剪一剪。”
“说是你家里与那些水匪还有些交情?”
“那水匪头子很早就与我爹相识,还曾救过我爹一次,冲着这交情,我爹从来不管他们翦径抢劫。”
“河朔乱象啊,毕竟是百年未曾好好管过了,往后在朕治下不能如此......”
李瑕正说着话,一个脑袋从张文静另一边探出来,唤了一句。
“姐夫。”
这几日间张文婉也只见过李瑕三四面,她却是对他十分亲厚。既是因为她与张文静关系好,也是因为她是直率性格。
或许与李瑕的样貌本就招女孩子好感有关。
“咽下去了再说话。”
“好吧。”张文婉咽了嘴里的东西,道:“十一哥说姐夫你不重视张家,说五哥不想救爹和六哥。”
李瑕停下脚步,看了张文婉一眼。
“你就这么直说了?”
“对啊,你是姐夫啊。”
“那你十一哥没有叫你别说出来?”
“没有啊,十一哥没有叫我保密。”张文婉直摇头,之后又分析道:“依我看,他是想让姐姐担心失宠,然后信任他、扶持他,对吧?”
李瑕笑笑,与张文静道:“不懂你这妹妹是聪明还是傻。”
“我当然是聪明啊,不按你们的规矩聪明.......”
~~
同一片夜色中,白羊淀深处。
一个颇大的水寨之中,火把与篝火照得恍如白昼。
有小船从水泊里驶到岸边。
张弘略扶着张柔下了船。
水寨中,一个精壮的六旬老者见了张柔,当即便抢上前,嘴里唤道:“老元帅来了?吓坏我也,我还以为老元帅是来剿我的。
张柔的一双老眼在夜里看不太清,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大笑道:“孟老弟,多年未见了吧?”
“瞧老元帅说的,哪是多年,二十年未见了。”
这六旬老者便是这水寨的首领,名叫孟通,乃是纵横白羊淀数十年的水匪。
孟通在下九流里算得上是个狠角色,但往日里在张柔这种地方诸侯面前却也只能必恭必敬。
“是啊,二十年未见了。”张柔目光一转,扫了孟通身边的几人一眼,“如今你身边的几个当家,我也都不认识了。”
话音一落,马上便有个四旬年岁,留着三络长须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道:“在下史恢,诨号铁算盘,乃是......”
“你还不配让家父认识。”张弘略即刻打断了这个水匪小首领的话。
孟通微微一愣,连忙笑着引张柔往里坐,并向这些手下人道:“都一边去!别碍着我与老元帅说话。”
等到了水寨大堂,原本众水匪围着张家父子的局面便成了三个人坐着谈话。
表面上,张弘略依旧摆着世侯的狂妄架势,但心里却很清楚,在白羊淀这片水域,若没有孟通的帮忙,他们还是不好躲过元军的围剿。
以张柔的身份,已懒得再与孟通绕弯子,坐下之后,拍着膝盖便道:“我也不瞒你,如今我领着张家降了大唐了。”
“大唐?”孟通讶道:“老元帅莫不是唬我,大唐亡了几百年了。”
“莫与我装傻。”
“倒不是装傻,我们这些水匪窝在这里,哪知外面这些形势。老元帅要不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借道可以,但不好把你的两千人带到我这小庙里来。”
“若只是借道,让我儿子过来与你说一声便是了。”张柔往那椅子上一靠,显得有些累,道:“要直说,行,我家老五说了,他招降过你,你不答应,他打算剿了你。”
孟通笑了一下,道:“老元帅,我们的交情快五十年了吧?”
“差不多。”张柔喃喃道:“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
“我记得你们降了蒙古那年我还小,寨子里是我爹管事。你当时可没逼着我们一道降蒙啊。”
“当时你们就是一股小盗贼,谁管得到你们?往后世道不一样了。”
孟通道:“话不好听,不过.......老元帅,我还救过你一命。”
“我忘了吗?”张柔瞪了孟通一眼,道:“就是冲着这事,我拦着老五,不让他剿了你。亲自来告诉你一声,往后这天下就是汉人江山了,太平盛世,招安的时节到了。”
“招安?一辈子活在乱世里头,说招安?”
“这么说,你是不情愿了?”
“兄弟们快活日子过惯了,哪受得了被人管着?到时谁杀了人或是污了哪家的妇女,要被杀头了不得骂我。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何苦临走前惹这麻烦,再说了,弟兄们也不听啊。”
“那你儿子怎么想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
孟通还是很客气,但眼神已与方才不同。
张柔摇了摇头,叹道:“本以为我亲自过来能说服你.......也是,二十年没见了,人会变,想法也会变。”
说罢,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打算走。
孟通想了想,开口道:“不瞒老元帅,我一把年纪了,镇着这些弟兄们不容易。今夜也不仅你们的人来过,总之老元帅别吓唬我了,既然是被追杀到这来的,就快走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听了这句话,张柔反而重新坐下了。
“你既说了实话,我也不瞒你,我家老五真打算顺手剿了你。”
孟通无奈道:“还吓唬我呢?”
张柔摆手,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讲情面了,我家老五选了白羊淀这地方换俘,就是看中了你这个水寨了。”
孟通摇头,不信。
“说来惭愧。”张柔又道:“当今在争天下的这个大唐皇帝,是我女婿。这次他过来,我这个当老丈人的本想给他送桩大礼,就当是嫁女儿的彩礼了。可惜儿子们不争气,搅了。好在这河北地界上我还有几分薄面,白羊淀也好、太行山也罢,多少也该给他收拢些义军回去,几十几百的不嫌少,成千上万的不嫌多,争的是个颜面。唉,也只能稍稍争一点了。”
“老元帅这话说的.....”
“所以说。“张柔慢吞吞地终于把最后的话也讲完了,道:“哪些人若是不给我这个颜面,那我的儿子杀光他们,理所应当的。”
坐在一旁的张弘略这才发现,今日旁人在想的都是救张家的事,而张柔想的却是彩礼的事。
否则,一方诸侯就这般灰溜溜地逃回保州,确实是颜面无光......
第1229章 迎接
夜幕深沉。
那木罕、安童坐在营地里说着话,两人都是越到夜里越发精神。
安童是因为过去担任忽必烈的怯薛长,常常在夜里守卫宫廷;那木罕则是因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就喜欢在夜里活动。
帐中亮着两团篝火,照得仿佛白昼,那木罕忽然一把揽住受伤的安童。
“放心,我绝对不会怀疑你,我们是兄弟啊。”
这话倒不假,他们的母亲本就是姐妹,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此时正好有探马赶回来,一进大帐,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先看了安童一眼。
这批被放回的俘虏里有叛徒已是许多人都能想到的事。之前当着其他一些宗王的面时,那木罕都不让探马说任何消息,显然是怀疑他们。
但安童当然信得过,那木罕依旧揽着他的肩。“说。”
“大王,探明白了,那白羊淀深处藏着一股水匪,在湖的深处还有一个水寨,有船只上百艘。”
“什么?”那木罕大恼,骂道:“之前怎么不说?”“之前没有打探到,探马进了白羊淀深处以后一直没有回来。”
旁听的安童忽然问道:“有地图吗?”“有。”
一张地图被摊开,只见上面划了几条线,标着保州、雄州、逐州以及一些小城,与没地图也差不多。“白羊淀在哪?”
“大概在这里。”
“这么大?从白羊淀的北面到南面有多远?”“也许接近五十里。”
安童有些讶然,又问了那木罕的兵力布置,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大王,我们的兵力现在都在北面搜索唐军,可如果唐军连夜渡到湖的南面呢?”
“南面?”那木罕抛掉了手里的酒囊,站起身来,道:“传令下去,所有兵马不要在白羊淀以北搜了,给我到南面去堵住他们!”
元军其实才安营下寨不久,如此一来,却又不得不连夜拔营南下。
夜色中不好赶路,直追到了天蒙蒙亮之时,才见南面有探马迎了过来。
“大王!发现了唐军踪迹!”“是张弘道逃了?”
“不是,是有大量步卒的踪迹出现在白羊淀南面。”那木罕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还是安童最先反应过来,驱马上前,道:“张弘道不敢把兵力埋伏在白羊淀以北,以免引起大王警觉。于是只领两千人换俘,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转进白羊淀,同时又安排了大量步卒从南面接应他。”
“额秀特,汉人就没想要议和,太卑鄙了。”
安童道:“事到如今,卑鄙不卑鄙的,只能打一仗了。”
那木罕反而笑了一下,道:“没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父汗知道,对付汉人就该让蒙古骑兵杀上去,而不是防守更不能想着行什么汉法。”
~~
天蒙蒙亮时,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出了保州城,向东而行。
待到中午,队伍行到保州城东面五十余里处,只见前方有一片营地,营地中一杆唐旗高扬着,士卒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建着望楼与屯兵的小城垒。
负责在此驻防的将领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年纪近五旬,须发已有些发白。
这正是早年随张弘道投奔李瑕的张家家将张延雄。张延雄在成都这些年仗打得少,因为有着随张柔重建保州城的经验,更多时候都是在修缮城池、搭建房屋。
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他如今看起来杀气减了不少,好在那股威风气还在。
“都利索一点,马上放饭了啊,把该架起来的家伙什儿都架好了!”
随着张延雄的不断催促,“咚”的一声,小城垒上有重物被架好了。
“好!用饭去吧.....”“将军,快看那边。”
张延雄转过身,望到了从西面来的队伍以及那面龙旗,连忙下了望楼去迎。
他出了营地,翻身下马,站在官道旁等了一会,等前方先到了的骑兵分列在两边,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并辔而行缓缓过来。
“真配啊。”
张延雄不由自主在心中念道了一句,想到了当年在鹿邑的高塔之上自己许诺李瑕当张家女婿的情形。
一晃十多年过去,李瑕也算是真成了张家女婿了,但当时谁都没料到他如今会有这样一番成就。
于是当张延雄随着李瑕巡视这片营地时,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句。
“若大帅在就好了,他见到陛下与贵妃这样,一定非常高兴。”
若是熟悉官场之道的人,便知这句话有些犯忌讳,显得在皇帝面前更顾念旧主。
李瑕却是拍了拍张延雄的肩,道:“放心。”敢这么说因他对张弘道这次的计划有信心。
两千骑兵加上安排在俘虏中的人,足可保证张弘道安全地带着张柔等人进入白羊淀。
同时,沈开再带着五千精锐步卒悄悄深入水泊,也足够剿灭掉盘踞在白羊淀中的那一支小小的水匪。
有了水寨、船只,张弘道就不可能在那种地势下被元军击败,最多就是被围困在白羊淀中。
故而需要有兵马接应。
所以才需要在这里布置一个驻地。有骑兵从东面奔回了营地。
“来了!”
正在望楼上等着迎接张柔的张家幕客们激动起来,看着那越奔越近的骑兵,纷纷道:“来了吗?老元帅回来了吗?”
在众人的瞩目下,信马飞快地奔到了李瑕面前。
“报陛下!大帅派末将前来求援,他在东面的羊角淀被元军堵截了.....”
~~时近黄昏。
从望楼上向东眺望,已能看到大地上出现了数股骑兵追逐的情形。
冬雪初融的土地没有被扬起太多的尘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支有骑兵有步卒的万余人的兵马正从东面向老河头营地赶来。
而在其东北面、东南面,各有三万、两万的蒙古骑兵正在迅速向它袭去。
李瑕抬起望筒,能看到它们的旗帜。
“那木罕还算聪明,连夜率兵从北面追上了张弘道。南面那支则是奥鲁赤的兵马,是在换俘之前就想绕过白羊淀堵截的。”
此时张弘庆也站在人群后面,望见了这样的声势,心中不由在想,元军显然更重视张家、派了五万骑兵来,而李瑕未免太小气了,舍不得调动同样规模的兵马来救张家。
而站得更靠前的敬铉已经渐渐习惯为李瑕参议了,抚着长须道:“看来,元军是迫切想要一场胜仗,哪怕是小胜仗。”
“比起换俘,这是更深的东西。现在忽必烈收缩防线,退守燕京。必然会有一些蒙古的守旧派不满,认为应该用蒙古的老办法来打打我们。”
“陛下想要在河北屯田,就必须给这些蒙古骑兵一次迎头痛击。让他们知道那种游骑闪击的战术,大唐将士不怕。否则,若是让这些蒙古守旧派尝到了甜头,总想着袭扰河北。最后陛下虽也能胜、能取天下,但到时,中原只怕已更加残破不堪了。”
敬铉这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李瑕心里,这就是有经验的宿儒。
这次的换俘之事只是一个引子。忽必烈想借此事看看蒙古骑兵的旧战术还能不能起作用,而李瑕则打算借这个机会,将这些蒙古骑兵引到预设好的战场,给他们一个教训。
~~“追上了!”
元军阵中那木罕已得到了信报。
且还有更多的好消息正在不断送到他这里。
“大王,奥鲁赤元帅已经从南面赶到了,正在合围张弘道。”
“好!“那木罕道:“张弘道军中大半都是步卒,速度快不了,今日先包围他们。”
安童抬眼四下一望,却是忧心起来。
“大王,方才探马说过,前方数里有个唐军营地,且已有唐军骑兵前来接应张弘道。”
“对,你说我该怎么打?”安童道:“退兵吧。”
“什么?”那木罕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野战击败敌人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他驱着战马到了安童身边,又道:“父汗已经不相信我们的蒙古骑兵了,我要赢给他看。”
“大王,若是按蒙古骑兵的战术,现在更不该去攻击唐军,因为他们明显是有所准备,我们应该绕道南下,去偷袭他们没有防备的地方。”
“那能有什么功劳?父汗让我杀了张柔全家。”那木罕望向远处的战场,眼神中满是野心。
这一仗,他一定要打.....
号角被吹响,蒙古骑兵们依旧如潮水般地向唐军涌去。
他们完全忘记了在燕京的那些汉臣正在努力地促成议和。
或者说他们看出了大汗对汉臣们的委曲求全。如果勇士们能够战胜敌人,大汗又何必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