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0章 一份子
李瑕刚见过易士英。
两人之间的交情并不浅,可谓是非常深厚。易士英是地方上第一个给予李瑕支持的官员。
然而久别重逢,易士英却始终绷着一张脸,对李瑕那些热忱的问候并不理会。
“这两年我过得很痛苦。”易士英终于肯说话了,说的是真诚的心里话,“但凡我有能力阻止你背叛大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你知道的,赵宋不可能收复中原,朕却可以,且就在眼前了。”
“这道理我岂能不明白?”易士英道:“正是因为明白,故而痛苦。我身为宋臣却背叛大宋,良心不安。”
李瑕道:“胜利能消解这种痛苦。朕相信,易卿杀进燕京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会是荣耀。平定四海,光复天下,不也正是易卿的志向?”
这些说辞他说过很多遍,随着如今实力不断增强,这些说辞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甚至连陆秀夫都被说通了。
易士英当然也有犹豫,但长年在镇守云南,他的想法比年轻人更难改变。
他最后还是提出了要辞官致仕。
李瑕虽有预料,但还是感到了失望。
原本还想着,从自立为秦王到称帝,易士英能容忍下来并且奉旨把云南兵马带回来,也许是已经想通了。
待易士英退下,他正坐在那揉着额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呼自己的名字。
“喂,李瑕……”
李瑕错愕了一下,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其实高明月、张文静有时也会在闺房中叫他的名字,但语气往往是温柔且深情的。
已经有数年没听到有人这般没礼貌地喊他了。
低头一看,果然是赵衿。
“让她过来吧。”眼看护卫又要去拦她,李瑕还是吩咐了一句。
之后便见她蹬蹬蹬地跑上楼梯,喘着气道:“李瑕,我有事问你。”
“你不是身体有病吗?慢点跑。”
“你管我。”
赵衿看了看周遭的守卫,道:“你们都下去。”
没有人理她,直到李瑕挥了挥手。
“说吧。”
赵衿还不说,直到等人都走远了,才道:“你知道陆小酉的事吗?”
“知道。”
这答桉有些出忽赵衿的意料,她再次问道:“你知道?”
“嗯。”
“对你是小事,对我却是大事。”
赵衿说着,走到这边的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下面的王翠并不能够靠近那些将领,被士卒们拦下了。
仔相观察了一下,还能看到陆小酉正在对那个方向频频回首,而王翠也是欲走又回头。
站在高处看着一对男女暗生情愫的样子,赵衿颇觉有趣。
“王翠是我的身边人,才不会让你的人将她欺负了。”
“可以。”李瑕还在忙,随口道:“我们把婚事定了……”
赵衿愣了一下。
她看向李瑕,心想他怎么会忽然这么说。
下一刻,听到他接着又说道:“可在北伐前把他们的婚礼办了。”
“哦……对。”赵衿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之后又连连摇头,“不对,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值得王翠托付的人。”
“陆小酉向王翠提过亲了,王翠怕你难受没答应。陆小酉与人说起时怕泄漏了你们的身份,被误解为有难言之隐也没解释,就这么简单。”
“就这样?”
“你可去问阎容,朕今晨与她说过。”
“那好吧。”赵衿应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乎乎的,因为这么简单的一桩事,连一国的皇帝都惊动了。
她准备离开城楼,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喂,需要我出面帮你联络宋廷吗?”
“嗯?”
李瑕的视线转到赵衿脸上。
赵衿低下头,道:“你不是北伐时不想被宋廷拖后腿吗?由我出面会不会顺利一些?”
“你不是不愿意吗?”
“不想欠你人情。”
李瑕望窗外瞥了一眼,道:“他们两情相悦,何来欠人情一说?”
“哦,那我可就不帮你了。”
“朕倒是可以欠你一个人情,过两天替朕去招揽一个人如何?”
“像招揽王应麟那样?”
“嗯。”
“好吧,你倒是有要求就提,一点都不客气。”
赵衿说罢,匆匆忙忙就下了城楼,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王翠好好谈一谈了。
李瑕这阵子筹备北伐,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与赵衿交谈几句、简单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并添了桩喜事,对他而言倒像是一个小小的调味剂。
他把目光从赵衿的背影上收回来,继续忙碌着。
~~
很快就到了五月。
唐军已大概完成了兵马的调动、整编。
粮草物资能准备的基本都准备了。
经过许多次商议,唐军将北伐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二日。
而陆小酉则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十八日。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翠终于接受了他的提亲。
只是这婚期他觉得太久了,而且才成亲三四日便要离家肯定不妥,因此恨不能将婚期提到最早。偏这日子是他娘冯氏请算命先生算的,最是合他与王翠的生辰。
在这一方面,冯氏十分固执,陆小酉虽说是大将军了,但又不能以军律要求娘亲令行禁止。
于是,他几乎是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盼着尽快到五月十八日。
当请谏发到刘金锁处时,刘金锁十分惊讶,问陆小酉既然有难言之隐,如何还能成婚、这不是害人家小娘子吗。
但自从赵衿出面见了易士英之后,她的身份就愈发不是秘密了。因此,陆小酉这才告诉刘金锁,难言之隐指的是王翠的身份。
结果到了婚礼那天,刘金锁不停在高声嚷嚷,说自己才是陆小酉的大媒人,闹了个大误会,反而促成了这桩喜事,非要坐到主桌上去。
他虽然吵闹,其实是想着借此机会把误会澄清,心肠还是顶好的。
当然,刘金锁心肠好不好,这不重要。
陆小酉更在乎的是自己成亲了。
初为新妇的王翠把头发全部挽起,比以前多了一点风韵,但还是不算漂亮。
但在陆小酉眼前,她这样壮实的身材刚刚好,农家人喜欢的媳妇就是这样的,而王翠在气质上还有江南女子的特点,一点也不土气。总之是全都在他的喜好上。
更重要的,则是他们曾经同生共死过。
两人新婚燕尔,冯氏也喜欢这个儿媳,一家子其乐融融。
过了五月十八之后,他又开始盼着日子过得再慢一点,晚一些到五月二十二日。
有时他也会与王翠说这种难舍之情。
“你不是闻战欣喜吗?”王翠遂反问道,“还能因为成亲了不想北伐吗?”
“当然想去北伐。”陆小酉道:“只有天下安定了,我们才能过好日子,道理我都明白,就是舍不得。”
“那是不是我嫁给你,还耽误了你建功立业?”
陆小酉仔细想了想,道:“我更想打好北伐这一仗了,一定不能败。我要保护我们的家。”
王翠也抱了抱他,道:“嫁给你以后,我觉得我也是大唐人了,我也会保护我们的家。”
之所以如此说,毕竟她也是武艺高强,现在作为唐军大将的夫人,渐渐也开始想要为这新唐出一份力。
第1171章 归来者
洛阳。
巨大的回回砲车架在城墙边,民夫们来回忙碌着搬运守城的器械,更远处则是源源不绝的骑兵驰来。
这里与长安一样繁忙。
伯颜巡视着,脸色还是显得十分沉稳,将担忧深深藏在心底。
贺兰山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元已经是人心动荡。
来自关中的大量情报称,唐军已经斩杀了忽必烈;而逃回的元军中有不少人称看着大汗往北面逃走了。
然而至今他还没有回来。
在这位大元皇帝出现之前,谁都不能确定哪个才是真相。
据伯颜所知,安西王忙哥剌却是在这场大败中逃出生天,也许是因为曾被李瑕俘虏过一次,有经验了吧。
如今忙哥剌、脱忽还在河套附近集结溃兵,守卫河套的同时也寻找忽必烈。
换言之,很大一部分蒙古兵马如今掌握在忙哥剌手中。
伯颜已经收到忙哥剌的信了。
信上说的都是些该说的话,但忙哥剌拉拢伯颜的意图却很明显。
如果忽必烈再也找不回来了,年轻的安西王显然正在做担当大任的准备。
伯颜还没回信,在事情还没确定之前他不会轻易表态。
这些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
关中那边,李瑕已经磨刀霍霍,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北伐,河南首当其冲。伯颜还得要为这一战做准备。
形势让他感受到了艰难,也许当年金国的武仙、宋国的余玠感受到的就是这种艰难。
攻与守便是如此,处在弱势苦撑的一方要困难得多,而如今已经是攻守易势了。
迫于无奈之下,伯颜甚至越权派人南下去联络宋廷了。
他很清楚,若没有宋国的支持,他守不住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元。且往后不论是忽必烈回来,还是新皇继位,对于他这个举动只会是赞赏有加。
目前消息都还没回来,凡事都还说不准,总之守住、稳住是一切的前提。
伯颜一改以往恢复中原生气的策略,大量征召兵马,坚壁清野,准备坚守到底。
虽然艰难,但他自命不凡,有自信能够挡住李瑕。
“丞相!”
有人策马从北面赶过来,匆匆登上城头,却是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韦。
他快步赶到伯颜身边,道:“丞相,有人从开平来了。”
伯颜倏地转过头,眼神中似有光彩闪过。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回来了?”
“丞相还是亲自去问吧。”
伯颜遂大步向城头下走去,何韦四下看了一眼,跟了上去。
赶回经略府,往大堂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人。
“丞相,在寮房。”
伯颜一听便知这是有重要的秘事要议,眼神中的光彩变成了阴翳,还透着些担忧之色。
“请他们到书房谈吧……”
不一会儿,三个人走进了伯颜的书房。
其中两人是控鹰卫,另一个则是书生打扮的汉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见过伯颜丞相,下官姓尚,名文,字周卿。”
伯颜问道:“陛下回到开平了?”
“丞相放心,下官来是有好消息报于丞相。”尚文道,说话间四下打量了一眼,似在看是否隔墙有耳。
纵是伯颜涵养极好,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再次问道:“是不是陛下回来了?”
尚文却是郑重地作了个揖,道:“真金太子回来了。”
伯颜愣了一下。
真金?
再次听到这名字,让人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早以为真金已经死了。
“真金太子……燕王是怎么回来的?”
“太子逃出沙漠之后昏厥了过去,被一户牧民收留,往西北迁徙了一段路途,因此一直没被找到,后来他说服了这户牧民,带着他回到了开平,虽历经艰险,然而得长生天与大元历代圣君保佑,终于平安归来。”
伯颜已皱起了眉头。
他确实没想到真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荒谬,让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让当前这本就不明朗的局势更加复杂了。
他当然留意到了,尚文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太子”,可事实上,陛下还没有册封真金为太子。
他差点便要指着尚文问一句“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伯颜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感慨道:“太好了,等陛下听了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真金毕竟是皇子,皇子能平安归来,为人臣子当然要高兴,伯颜还在这句话里提醒尚文,忽必烈可能还活着。同时,这也是一种试探。
这种委婉体面的说话方式并不是以前大蒙古国的官员们的作风。
只是忽必烈施行汉法到现在,除了最重要的嫡长子继承还没有确立,其他各种好的坏的还是学了一些。
至于内斗争权,却不是与宋国学的,而是原本就激烈,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丞相说的对,陛下一定会很高兴。”尚文先是附和了一句,沉吟着又道:“不过,眼前陛下还未回到开平,李瑕一定会趁机来犯,国事不可无人定夺。”
“你觉得该怎么办?”
尚文连忙道:“下官如何能作主张?还是该有伯颜丞相这样的国之栋梁来主持局面。”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就当你是我的幕僚,说说看。”
“下官没有这个能耐,但下官来之前,恩师刘公说了几句话。”
“聪书记?”伯颜问道,“你是聪书记的弟子。”
“是,下官当年正是由聪书记推举为朝议太保,因此一直称他为恩师。”
他们说的是刘秉忠。
刘秉聪以前常年居于忽必烈身边,因为被称为“聪书记”。
这样一个从最开始就随忽必烈开创基业的老臣的意见,同时也是整个金莲川幕府的意见,伯颜不得不引起重视。
只听尚文道:“聪书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伯颜感到很吃惊。
他很清楚刘秉忠也对真金寄望极高,当然会支持真金。但另一方面,这刘秉忠也是忽必烈的忠臣。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不确认消息,就要贸然扶真金继位?
好在,尚文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道:“故而,应该先请太子殿下监国,应对外敌的进犯,等到陛下回朝为止,丞相认为呢?”
伯颜沉默不语,开始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尚文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侯之中,有不少人一直在暗中窥测时局,并与李瑕有联络,朝中认为该怎么办?”
“太子已经将张柔、张弘基、严实等人召往开平,同时已派人前往山西见阿合马。另外,聪书记很赞同丞相联合宋国的策略,会在朝中全力配合丞相。”
伯颜心中稍安,认为金莲川幕府做事,确实可靠。
但他没有马上表态愿请真金监国。
这个口一开,如果等忽必烈回来,连他也要被视作真金一党。而哪怕忽必烈不回来了,真金也不会因他不表态就动他这个封疆大吏。
伯颜让人带尚文先去安顿,很快,书房里便只留下何韦。
“张易随陛下出征了,是由史楫在开平统领控鹰卫?”
“是?”
“方才尚文身边的两人,都是史楫的人?”
何韦道:“是。而且在支持真金太子这件事上,两位指挥使不分彼此。”
伯颜转头看向何韦,问道:“你也忠于燕王。”
“是。下官首先忠于陛下,然后忠于真金太子。”
伯颜缓缓走到了窗边,推开窗,任阳光照进来。
他又踱了几步,走到盔甲边,背对着何韦,用盔甲的倒影观察着他。
“我感觉到有人打算不等陛下,趁机扶真金太子继位。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何韦道:“下官觉得,让太子监国,诸公是出于公心,不宜这样猜测。”
伯颜稍稍眯了眼,从盔甲的倒影里看到何韦说话的时候冷笑了一下,还有些得意的意味。
也许这个年轻人已经在想要拥立之功了。
“我们远在河南,在御敌的第一道防线上,都能闻到内斗的气味。可见它内斗得有多勐烈。”伯颜叹息着,道:“国事让人担忧啊。”
“内斗?”何韦似乎很诧异,问道:“丞相说的内斗,下官没听明白是谁在和谁斗?”
“你们看不到如今忙哥剌、那木罕手中都握着兵马吗?”
“那丞相认为太子不监国了,他们就不内斗了吗?”
这次,竟是经国之才的伯颜被一介武夫何韦问倒了。
是啊,除了争下去,真金还能怎么办?
那这一仗也许会比想像中还要难打……
第1172章 守家业
同一个夜里,在北面遥远的开平城中,有几个年轻的大元官员正在史楫面前激烈地争论着。
“如今出征的兵力都掌握在忙哥剌手里,那木罕坐镇着哈拉和林,手中也有大军。若不趁早登基,他们必定要争。不如先请太子登基,占住了名义,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妄动。”
“那不是诸公拦着吗?太子监国理所当然。诸公却非要派人去询问各路。”
“若有人不允,殿下还能不监国吗?”
“那是试探各路反应。且若是太子监国时击退李瑕,当然可顺势进一步。”
“他们这么想,忙哥剌、那木罕可不会这么想!局势已迫在眉睫了,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还能犹豫什么,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从关中传出来的,尚且不知真伪。”
“那宪宗皇帝驾崩之时,消息也同样是从钓鱼城传回来的。当时若陛下稍有犹疑,只怕汗位早便是阿里不哥的了。”
这个比喻的形象之处在于,真金与忙哥剌也是亲兄弟,像极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
因此堂中许多人都沉默了,重新衡量起局势,愈想愈觉得也许有必要先下手为强。
“如何说?我等去请太子殿下登基?”
“不可!”
屋中几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连忙站起阻拦。
“若只是与忙哥剌、那木罕争,抢先登基是不错。但眼下,诸公们真正害怕的是万一陛下平安归来,到时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请陛下当太上皇。”
众人又互相对视着,原本很复杂的问题,似乎随着这个回答变得简单了。
良久,有人低声问道:“若到时陛下不愿答应呢?”
他们又纷纷看向史楫。
史楫是史天倪的儿子,因为自幼失怙,被史天泽抚养长大,比亲生儿子都亲。
他兄长史权已死在与李瑕的战事之中,这次史天泽也死了。因此史楫绝不愿投降于李瑕。
但根据传回的消息,他的堂兄弟史杠已经降了。
史楫认为自己或许会因此遭到忽必烈的猜忌……如果忽必烈还能回来的话。
他更希望的是真金能够顺利登基。
这也是大元朝很多汉臣们的共同希望,但大家想法却不同,如刘秉忠、许衡、郝经等人就想要徐徐图之;而一些年轻冲动的,则希望快刀斩乱麻。
史楫的心思则更复杂些。
这几年他成为控鹰卫副指挥使以后,位高权重,气势也渐渐大了起来。
此时他一抬眼,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些,是控鹰卫打探到的消息。”
史楫拿出一摞情报丢在桌上,往后一仰,用手揉着鼻梁。
他做这个动作,手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而这个动作本身看起来则十分悲伤。
“包括怯薛长安童在内非常多人看到陛下被俘,众目睽睽,并不像是唐军作假,你们自己看吧。”
“可是,有逃回来的兵士说,曾看到和礼霍孙与陛下交换了衣服……”
史楫打断了这句话,道:“这般说的人有几个?若是诸公指使他们这么做,并不是难事。而能证实陛下被俘的人,有数百倍、千倍。”
众人于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史楫从头到尾没有回答如果忽必烈不愿当太上皇,那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全都是从现有的情报资料来的。
但他这个表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议到最后,堂中的年轻官员们都下定了决心。
“我等这便上表,请殿下登基。”
于是,这个夜里他们回到家中后,一个个都奋笔疾书,写下劝进表。
只等将声势闹大,越来越多的官员就会担心晚了就没有拥立之功,纷纷加入劝进的队伍。
到时便谁也不能阻止真金太子登上大元皇帝的帝位……
~~
此时处在这场漩涡之中的真金,正在关心的却不是帝位。
真金也是整夜在与重臣们议论,谈论的则是迫在眉睫的战事。
他经历了一遭劫难,整个人的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沉稳、老练了许多,坐在那的时候眼神里透着股沧桑与阴郁。
“哪怕不看这些关中来的情报。只说以我对李瑕的理解,他志在统一天下,必定会趁势北伐,何况有了这诸多迹象,慢则三月,快则一月之内,这一战躲不掉的。”
真金放下手中的情报,站起身走到地图边,又道:“这次他不会再走河套,而会走这两条路。”
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他指的一条路是渡黄河至山西,走太行径往燕京;另一条路是出潼关走河南,转而北上。
在座的有刘秉忠、许衡、窦默、姚枢等人,都是金莲川幕府的老人了,对形势的判断只会比真金更为准确。
刘秉忠原本在燕京建城,是听说真金归来的消息后,连夜赶到开平的。
这一路并不算近,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燕山山脉,一路颠簸劳苦,到了之后又为真金监国之事奔波操劳,连着几夜没合眼,因此本就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也有劝他不用如此熬,但刘秉忠却执意要为真金监国之事尽心尽力。他担心的是,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汉臣们都过世了,真金的处境会更难,因此必须趁着这个时候将根基筑牢。
何谓根基?人心、兵权、威望。
只要这次能够在监国时击败李瑕,便没有人能再动摇真金的储位,哪怕忽必烈回来了也是如此。
此时刘秉忠站起身来,缓缓道:“为何李瑕不会攻河套,此事倒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战略上而言,兴庆、延安等府城毁于战火,他已失去了战略上的跳板。”
这些众人都懂,马上便有人道:“还有一个原因,守在河套的是忙哥剌、脱忽,他们刚刚败于李瑕之手,胆气怯了。李瑕若攻河套,他们只能守,而且还是坚守,而李瑕若攻河南,他们必不会救。”
“还有一点,以他的军情司的能耐,早晚会知道殿下已经回来的事。”
“呵,他故意放回忙哥剌,便是为了挑拨大元的皇位之争。”
“如此,他攻燕京、开平只要走河南,忙哥剌一系的兵马很可能都会袖手旁观。”
“那很可能也不会攻山西,因为他知道阿合马素来与殿下不合。”
“还需要考虑到河南河北的世侯,走河南都是最好的,且我们对此……无可奈何。”
真金听着这些,再看地图上的一条条路线,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他真的不想与兄弟们相争,只想守住祖辈传下来的基业。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果不争得皇位,他就不能掌控所有的兵力,就无法面对强敌。
都说宋廷党争激烈,其实不过是文人的小刀子互相捅。而大蒙古国的内斗,却是千军万马真刀真枪的厮杀……
~~
顺天府,保州。
张家后庭有一片小湖,张弘基正与毛居节泛舟于小湖上。
倒不是因为两人觉得泛舟有趣,而是这样说话最安全,杜绝了有人偷听的可能。
“现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了。”
“是啊,那位志在天下,必然北伐,而这大元朝却还在忙着争皇位。”毛居节摇着头道:“自蒙哥汗死后,这争斗就没有断过。”
“不是大元皇帝不能平定内乱,而是李瑕的策略就是如此。”张弘基道:“我一直在观察他,从钓鱼城杀蒙哥汗之后挑唆阿里不哥,再到远赴西域寻找同盟,听说还放回了忙哥剌……可见他一直以来都是故意的。”
“大蒙古国本如日中天,由此而日薄西山。若是那位有意为之,不一般啊。”
“大姐儿更不一般。”张弘基莞尔道,“早十年便说他要成大事。”
“是啊,张家与史家之命途或因此而不同。”
“又到了做决择的时候啊。”
毛居节道:“可惜姐夫还在燕京建城,若是在保州,等唐军兵至,一切会顺利得多。”
“眼下我也担心,燕王已经回了开平,只怕要对张家采取些手段。”张弘基眼中浮起忧色,又道:“我与父亲的通信已经断了有几日了。”
“二郎认为燕王会提前对张家动手?”
“嗯,我打算先把家卷安排好,又担心因此反遭猜忌,舅舅觉得呢?”
毛居节正要答话,目光一转,忽看到河岸上有人正在朝这边挥手,非常着急的样子。
小舟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划着舟才抵达了岸边,便有家将踏着水上前道:“二郎不好了,燕京那边派人来接家里人,说是大帅想念家人,燕王特赐了大宅院,派人来接了……是派兵来的。”
张弘基眼神便沉了下来,还未及开口,却又有婢子飞奔过来,哇哇大哭着。
“不好了!二郎快救二姐儿,他们要把二姐儿捉走了……”
第1173章 冒险
待张弘基赶到之时,张府前院已是一片剑拔弩张、鸡飞狗跳。
最大的声音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有本事来啊,有本来杀了我啊,当我怕你们不成?”
“张二姐儿,我们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为难……”
“动手啊!我就是与姐姐有联络怎么了?既然想将我们当反贼杀了,那就别在这假惺惺的!”
“张二姐儿冷静,劝你还是放下武器,不要将事态扩大……”
“放弩啊你们。”
她摆出了凶狠的表情,一张脸盘看着却颇为稚嫩,再加上声音清脆,给人的威慑感并不强。
那元军将领对她也并不忌惮,所以还在好言相劝。
然而,却见张文婉已忽然从一个家将手里抢过弩机,竟真就对着人群扣下了板机。
张弘基转过回廊,脚步一停,正见“嗖”的一声,弩箭激射而出,钉在一名元兵的肩甲上,透甲而入,血迅速淌了出来。
那受伤的元兵惨叫一声。
而周围的众人原本还在大声叫嚷,一副生怕对张文婉失控的模样,此时真失控了,他们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整个前院中最嚣张的人还是张文婉,犹脆声大喊道:“杀了他们,老子就是反了,反了!”
“拿下!”
“住手!”
张弘基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挡在了两拨人的中间。
有弩箭“唰”地从他前面飞过,元军的矛与刀也几乎抵到了他的面前。
“都别动手。”张弘基先是目光如电地看了那带队的元军将领一眼,将其威慑住,再抬手示意。
之后,他转向张文婉,因生怕喝不住她而提高了音量。
“二姐儿,你给我老实一点!”
张文婉嘴巴一扁,显得极为委屈,却是抬手一指,喊道:“说什么是爹想要我们搬去燕京,根本是强绑。他们还要搜我的院子,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他们进我的院子一步。”
“二郎,燕京新城即将落城,张老元帅乔迁新居,想带家卷过去。特意请我们护送,令妹却先动手伤了我们的人,这到底是何意?”
“放屁。是你们先捉我的人,还想捉我。在这保州地界,当我怕了你们不成?”张文婉再次喊道。
“张二姐儿,你真的想造反不成?!”
“是啊,那又如何?”
同时间已有下人赶到了张弘基耳边,低声禀报了事情的来由。
这几年来,张家与关中时常有些走私生意,不过包括张弘基在内的张家主事人都十分谨慎,保持着立场。除了几封极隐秘的信件,其他事情即使被查抄了,也不会有证据表明张家通敌,最多就是贪财走私。
借着这条走私路线,张文婉也常常与张文静有所联络,每次通信都是厚厚的一叠。就在昨日,有几封信件与一些礼品暗中从关中送到了保州张家,其中有一个包裹就是给张文婉的。
今日开平来人,也许是有家仆举报,也许是张家就有朝廷的眼线,总之这些元兵马上进了张文婉的院子查到了诸多信件带走,张文婉也不是好欺负的,提剑追了出来,当场便伤了一人,追到前院又放弩伤了一人……
张弘基听过了事情经过,看向了对面的元军将领,脸上渐渐浮出了笑容,道:“是云表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与九郎是同窗,当年你我曾一起喝过酒?”
“难得二郎还记得,那年九郎还给我写了首诗。”郑云表笑道,“故而我常与九郎说,我与张家的交情深。”
“是啊,那诗该有一句是……寂寂妍春空造化,炎炎畏日乍威权?”
张弘基与郑云表都默然了一下,心中对这句诗以及几年的际遇感慨。
张文婉却没他们这么多矫情,插话道:“二哥,你与这种走狗多说什么?把他们赶出去,赶不出去就杀了他们!”
众人都当作没听到这话,郑云表看向张弘基,道:“还请二郎信我,这一趟由我来办差,必定是为了张家好。”
“我当然信你。”张弘基道,“只是世事无常,祸福之事谁能预料?”
“二郎还是不信我。”郑云表道,“但不信我无妨,却该信九拔都才是。”
他脸上已浮起了自信的笑容,转头向院门处看了一眼。
只过了小一会儿,便有张弘基的心腹匆匆赶来,对张弘基附耳道:“二郎,有兵马围住了保州城……”
张弘基听罢,不露声色,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元表一眼,道:“既然父亲在燕京相召,我们这些当子女的当然要去,只是今日就走未免太匆忙了,这也是舍妹有些失礼的原因。”
“有些失礼?”张文婉嚷道:“他们可是当我是反贼要捉我!”
“闭嘴,为兄在谈正事,你一个小女儿家插什么嘴?”
“我又是小女儿家了?”张文婉大讶,“现在我不是老姑娘了?”
“我让你闭嘴!”
说话间,兄妹两人已走得近了,张文婉拉了拉张弘基,低声道:“我和姐姐的信都在他们手里。”
“别说了,先去燕京。”
“我才不去,我的罪证都被搜走了,还去?那不是羊入虎口,成了傻子了吗。”
“我有分寸。”张弘基不再多说,澹澹留下了这四个字,转身又去安排。
“云表,容我两日收拾一番,带家人北上,如何?”
“当然无妨……”
一场风波由此被平息下来。
张家没有就这样被逼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张文婉鼓了鼓腮帮子,很是不爽。
她站在那看着二哥的背影,心想道:“二哥性子就是太软了,当年爱慕元姐姐时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
张家开始忙碌起来,仆婢们开始收拾行李,要把张家直系一部分人送往燕京。
其中张弘基、张弘略,以及负责守卫保州的张弘规受到了重点关注,郑云表也许有一份名单,对张家的状况一清二楚。
现在还包括了张文婉,也是点名要带走。
见此情形,毛居节愈发忧愁。
“二郎这般答应北上是否会有危险?”
“无可奈何,金莲川幕府那些老狐狸,这是防着我一手啊。”张弘基道,“至于危险,只要张家不真的造反,谁敢真的动手?一动,且看各家反不反。”
毛居节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道:“看来确实是,金莲川幕府此举不像是为了对付张家,而是为了把张家中能够掌控顺天府的兵马的人物都调开。”
“是,我私下问过郑元表了。他无意追究张家的罪责,只求办妥差事。他答应一到燕京就将那些信件还我。”
“到了燕京,只怕还要到开平吧?”
“可如此一来,与那位的计划可就毁了?”
张弘基微微一滞,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愈是遇到大事,愈是要冷静应对……”
就是在这种双方都小心翼翼维持和平的氛围中,张家诸人收拾好了行李,北上燕京。
队伍很长,张弘基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把保州城里最精锐最忠心的兵马都带在身边。
而郑云表则让副手“陪同”张家北上,他自己亲自率兵留在保州,接替了防务。
车马粼粼,一路逶迤。
时不时能看到元军的探马在道路两边奔过,查看着这只队伍的情况。
而其中一辆马车当中,张文婉已换了一套男装,检查了行囊,仔细确认过了她从张弘基处偷来的那枚金虎符还在,才扎好行囊,趴在窗边向外窥探着。
“二姐儿,这真的太危险了。”一名穿着张文婉衣服的侍婢一脸紧张地问道。
“我是怕危险的人吗?”张文婉反问了一句。
“可是……坏事了怎么办?二郎考虑得一定比二姐儿周到?”
“你凭什么就这么觉得?”张文婉道:“为什么不能我才是对的,我看起来傻吗?”
“二姐儿,我是说这些都是男儿的事……”
张文婉终于转过头,郑重地教训起自己的侍女来。
“我告诉你,愈是遇到大事,愈需要果决应对。姐姐离家嫁给了姐夫时有多少闲言闲语?但才过几年谁私下里提起姐姐不说她慧眼如炬?现在我姐姐、姐夫马上就要北伐了,偏遇到了二哥这么个懦的。我才不要到燕京送死,我要回保州响应姐姐、姐夫,到时才能救我爹。”
“可是二姐儿你这样太危险了……”
“嘘!”
张文婉又看向窗外,目光在路边扫来扫去,眼神灵动又带着坚决。
她才不要学优柔寡断的兄长,这些年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是她敢爱敢恨的姐姐。
但她姐姐太文弱了,她可不一样。
张文婉爬上了马车的坐榻,双手支在窗边,等到马车路过一片低矮的树丛,她忽然纵身一跃。
她摔在树丛里,滚了两圈,脚下一阵剧痛,却是脚腕已经扭了。
张文婉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但是强忍着没有喊出来。
她委屈地咬着嘴唇,捡起包袱,却没有向保州方向走,而是一瘸一拐地往北走。
她都想好了,张弘基一定会追问她的侍婢,往南把她追回来。
所以她要向北走一段,找机会穿过官道,避开他们最初的搜查范围。
这是她从张文静当年离家的故事里总结出的经验,且早就盼着来一场冒险了……
第1174章 法与治
往涿州西北方向走五十余里,便抵达了太行山下。
脱离了官道,骑马往偏僻深山又赶了一段路,张文婉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头,向四周望了一圈。
她的马匹是在涿州城的驿站买的,因为从保州出发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信令、文书,这让她得以顺利买到了马匹和食物。
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行迹,于是她继续绕道,先行到这太行山附近避一避。
此时天色将暗,四下眺望,东面已没有追兵,西面却有个小山村有炊烟升起。
张文婉拉起面巾,策马过去。
她知道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行军不安全,因此穿的是军袍,还披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遮掩身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进了村里时,她这种装束让村民害怕不已,纷纷躲进屋中。
张文婉牵着马在村中逛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残破的土墙农房上前借宿。
一个黑瘦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煮东西,身边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锅中。
这一家人是最不害怕张文婉的,站在那显得麻木无神。
像是没有了生的期盼,也就没有害怕的事了。
“兵爷。”
那妇人转过身,见到披甲的人牵马过来,低声喃喃道:“我男人征走了,没有男人了。”
张文婉拿出一张三十文的中统交钞递在那妇人手里,压着声音道:“给我个屋子借宿。”
中统交钞在大元的流通还是十分方便的,就连这山村妇人也识得,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连忙句偻着背引着张文婉向里间走去。
张文婉往那破锅里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一些带壳的杂粮、一些野菜,于是又递了半块干粮过去。
惹得那女人千恩万谢,摁着两个孩子磕头。
再往里走,进了一间破屋,终于能有瓦遮头地歇一夜,才走到床边,马上便闻到了一股被子的酸味,仔细瞧了瞧,上面都是霉。
很快,天已经暗下来,彻底没了光亮。张文婉坐在那,拿出伤药敷了脚踝,再次哭了出来。
“姐姐,当年你那一路到关中也是这么苦吗?我这才离家多远啊。”
哭着哭着,张文婉睡着过去。
次日,却是被震天的哭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系好面巾,走到破屋外一看,只见在院子外面,那个黑瘦妇人正跪在地上,拉着一个汉子的衣襟嚎陶。
“我的!我的钱啊,我的!”
她哭得很凶,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任那汉子不停踹她,她却死不撒手。
“活不了啦!把我的钱还我!”
“松开,这是我的钱,你哪里可能会有钱……”
张文婉目光看去,见那汉子四十多岁,穿着短褐,身材健壮,脸上有伤,腿脚有些不灵便的样子,该是一个退伍的元军士卒。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夜她给出的那三十文。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那妇人便嚷道:“我的钱啊!天杀的二虎抢了我的钱啊!”
“别胡说了,这是我的钱!”
“天杀的,我才出门要去刘阿大家买柴,他抱着我就摸啊,摸到钱就抢了啊……”
这一番哭嚎却又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刘寡妇,他都摸你哪里了啊?”
“就是说呀,要真是你的钱,你藏在哪让二虎摸到的?”
那黑瘦妇人大喊道:“我不是寡妇,我男人会回来的!这真是我的钱!”
名叫二虎的汉子用力一踹,将刘寡妇踹倒在地,啐了一口便走。
村中人见了,各自摇着头便打算散了。
张文婉看不下去,按着腰间的短刀便走上前去,扫视了人群一眼。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那二虎的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想了想,把那三十文钱放在了刘寡妇脚边,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转身逃开。
这桩小事过去,张文婉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她问了刘寡妇几句。
“他们就这般欺负你?”
“我……我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还没有王法吗?”
“王法?”
刘寡妇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说过王法是什么。
张文婉认认真真道:“王法就是遇到刚才那样的盗贼,官府会有人把他捉起来。”
顺天路是大蒙古国最早施行汉法的地方之一,因为张柔坐镇顺天路时,一直呕心沥血恢复民生。
纵观整个大元,很难找到比顺天路治安更好、更有秩序的地方。
但刘寡妇却是摇了摇头,道:“官府……收五户丝。”
张文婉又解释了一会,刘寡妇却还是不明白。
说官府只收五户丝。
张文婉无奈,也说不清楚这事,于是拿出一张一百文的中统交钞,递了过去,道:“我得走了,你拿着,给孩子买吃的。”
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之后她牵着马离开了这个村落,沿着太行山向南而行。
~~
而村落这边,几个人正聚在一起闲聊。
“那披甲的不是刘寡妇的男人?”
“不是哩,就是路过了村子,睡了刘寡妇一晚,我今天上山砍柴,眼见他都过了洪崖,骑马走远了。”
“真的?”二虎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哩。”
“哈,我说刘寡妇今早不情愿让我摸哩。”
二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便往外去。
没多久之后,哭嚎声便再次在刘寡妇家中响起。
“天杀的!别抢我的钱啊,活不了了……”
“啪”的一声响,二虎将刘寡妇一巴掌摔在地上,又踹了一脚,踹得她起不来,便在屋子里搜起来。
两个孩子不停大哭,他却很快有了意外之喜,伸手进一个破陶罐里掏出了张一百文的交钞。
“天杀的啊!”
刘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大哭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二虎讶异,哈哈大笑道:“大蒙古国的王法是什么?是草原的王法,是强者为尊。”
他伸手拍了一下刘寡妇的头,讥了一句“蠢女人”,笑嘻嘻地便往外走去。
而就在村口,一队兵马已经驰了过来。
为首的十夫长挥手下令,道:“搜,再把所有的男人都征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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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车马出了子午关。
郝二富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便是关中,他的心情不由豁然开朗。
他嚅了嚅嘴,看向他的儿子,道:“狗儿啊,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就是跟着贺大哥,从这里进的子午道。当时的路可难走,现今修得真好啊。”
“爹,我名叫郝兴邦,不叫狗儿了。子午道前些年就已经修好了,如今是汉中到长安的主干道。”
“对,对,这不是叫习惯了嘛。”郝二富推着板车,目光还在四下看着,又道:“我们的老家在渭南,那年蒙哥死了,蒙古人内斗,你娘没了,我带着你出来逃难,那时候你才六岁,我就这样一路背着你走,谁成想,我们还能这样回来。”
“儿子记得,要是娘也能与我们到汉中过好日子就好了。”
“是啊,刚到汉中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窖,后来这一年一年,日子渐渐好过来,我儿子还成了读书人,嘿嘿。”
“爹啊,都和你说了许多遍了,儿子不能算读书人,只是能识字,会算数。”
郝二富眼睛一瞪,大声道:“那还能不是读书人?以前我们整个村里也难出一个识字的人。”
“这能是你村里吗?”郝狗儿道:“在汉中,识字的人多了。到了长安还有更多。”
话到这里,前方又有一队人从西面过来,个个也都是老农打扮,推着板车,上面载满了麻袋,里面装着粮食及其它各种杂物。
众人聚在一起,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们是从哪来的?”
“汉中,老哥你哩?”
“就在那边的西岭村,额们前阵子已经送过一次了,这不家里的鸡又下蛋了,再凑些东西,一道送过去。”
“听说价钱蛮好吧?比往常卖的能高一些……”
“我可不是为了卖上价才运来的,我是为了助军,到时候说起王师北伐,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郝二富则昂了昂头,道:“我从汉中过来的,应了募的,到时运辎重到北面去。”
周围人纷纷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也有人问道:“这运辎重能给多少钱?”
郝二富方才听人吹牛,也学到了,遂一拍胸脯,道:“我不是为了钱,为国出力嘛。”
郝狗儿听了,低头滴咕了一句什么。
人群讨论着这些,却也有人问道:“几位老哥,官府说的那个收粮和募兵的告示我没看懂,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郝二富听了,立即便激动起来,一手便揽过郝狗儿。
“让我儿子和你说,他是读书人,我们家那一带,报纸啊、告示啊,都是他读给乡亲们听的,嘿嘿,他就喜欢这些。”
“爹。”郝狗儿再次埋怨了一句。
但之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起来。
“收粮其实很简单,官府统一以纸币收购粮食……”
“不是,那我怎么听说,这是宋国那边的和籴呢?”
“谁说的?”郝狗儿道:“首先宋国的和籴是强制的,每户只有留下口粮,剩下的必须卖给宋廷,且价格低不说,会子还不值钱。”
“但我听说,朝廷为了北伐,印了很多纸币,朝廷的纸币也会像会子一样不值钱哩。”
“不会。”郝狗儿用最简单的办法解释起来,道:“不是朝廷为了北伐多印了纸币,而是贺兰山大胜之后,朝廷缴获了很多战利品,这些金银珠宝拿出来不方便,所以印成了纸币。”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但对于这些老农而言,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啧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说,额一下就明白了。”
面对众人纷纷称赞,郝二富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
郝狗儿却只有羞赧,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收粮很简单,应募就分为几种了,有的应募后勤,也有的当新兵……”
第1175章 农夫
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个别牵着毛驴的,老农们绝大多数都是推着板车步行运粮,一日里竟也能赶很远的路,在傍晚时分便赶到了子午镇的驿站。
这里已成了粮草的集散地,络绎不绝的农夫赶来,在官吏的引领下卸粮、登记,离家近的当场便领了钱欢天喜地地回去。
也有人会往子午镇的市集上走一遭,采买些物件回去。
如郝二富这种打算应募的便会留下来,明日继续跟着队伍向北,由官府的人领路并安排食宿。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踮着脚到处看着,嘴里喃喃道:“比过年还热闹。”
驿站就在镇外,收粮点上罗列着琳琅满目的东西,除了稻米谷物,还有各种腊肉、菜干、果脯,依照分类堆叠着。
负责看守物资的差役来回走动着,不停大喊道:“别挤了!哪个敢伸手,莫怪老子剁了他。”
郝二富看得直了眼,之后便见到有只手在前面晃了晃,是他们这队人的领队,唤作老何。
“老哥,走了,赶紧到前面捉紧时间扒口吃的,趁早歇了明个好赶路。”
“好,好。”
“汉中来的老乡们!把板车留下,官府会派人看守,人都跟我来!”老何举着手招呼着众人。
郝二富第一件事就是转头看儿子有没有跟上,往前走了一段,人越来越少,只见前方搭着一排棚子。
那棚子是最简单的一种,四角各插着一根长杆,中间拉着一块棚布,人们就在棚布下铺了稻草。
稻草上再盖一块布,也就成了能睡觉的床,已经有许多人躺在那或坐在那,十分嘈杂。
同行者中有人不由问道:“老何,都到了关中,还是连间屋子也没有啊?”
老何打了个哈哈,道:“地方是差了些,大家伙将就睡一晚。”
“这有啥睡不了的?”郝二富帮腔道,“我家里起了新房,请木匠来打的大床,弹得这么厚的棉被,那睡得甭提多舒服。但这一出门,哪哪我都还是睡得下。”
郝狗儿见父亲又开始炫耀,只觉臊得慌。
但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话得说出来。
“这哪就苦了?我们大唐将士们漠北驱虏,躺在冰雪地里、卧在沙漠里,缺衣少粮,那才叫真的苦!”
众人愣然,纷纷转头看向了这个年轻人。
这么多道目光投来,郝狗儿有些怯场,兀自又道:“如果不是将士们把外寇挡在境外,如果蒙虏杀进关中了,那大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连这点辛苦还要抱怨吗?”
郝二富见儿子说话语气重了,笑着圆场道:“这五月的天气不冷又不热,在这外面睡正正好舒服。当年我从关中逃难去汉中的时候,那才叫真个苦。”
“是哩,还有片篷来挡着,不太怕夜里下雨。这个孙老六就是娇气……”
不少老农开始挠头,指责起方才那个抱怨的同伴。
孙老六也是尴尬不已,搓着手道:“大后生,额这哪是抱怨哩?额不就是和老何开玩笑的吗?”
郝狗儿声音也轻了不少,道:“北伐在即,朝廷准备的时间短。大家还是要众志成城。”
“说的好,众志成城。瞧这大后生,果然是读书人,你这些道理都是哪儿看来的?”
“报纸上看的。”
“啧啧,能识字真好,额好几日未听人念报了。”
“就是说哩,记得原来上面有个故事可有意思,额还没听全哩。”
郝二富只觉面上有光,道:“那正好,就让这小子给大家伙念念报。”
“好啊,念念,大后生你带了报纸吗?听说贺兰山那一战,好多故事都在报纸上说的。”
“有,有。”
郝狗儿遂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两块木板。
他动作轻柔地打开木板,才见到里面夹着的许多报纸。
老农们围坐在边上,捧着干粮啃着,全都盯着郝狗儿,听着他读报。
郝二富拿出水囊仰着头痛饮了一口水,脸上笑得满是褶子。他就喜欢看儿子有出息,连长途劳顿的辛苦都因此一扫而光。
没念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落日的余晖刚褪尽,老何便站起身来,道:“歇了吧,省些力气,明个还要赶路。”
众人意犹未尽,嚷着要让大后生多念一会子,于是一起出力架起了篝火。
忽又听得驿站那边热闹起来,说是有支官兵行军路过,驻扎在远处,子午镇这边有不少人嚷着要去送些吃的。
郝狗儿一听,再没了念报纸的兴致。
他仔细将报纸夹回木板,收进背篓,凑到驿站那边的人群里。
这些都是子午镇上的百姓,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米酒,也有的只拿了一双鞋垫,总之是各种物件都有,嚷着要去慰军。
有差役要拦,没能拦住,人群便出发了。
“爹,我跟他们去看看。”郝狗儿向郝二富道,“你累了一天了,就在这歇吧,儿子很快就回来……”
月色很亮,而且这群人灯笼也有,火把也有,只拿着一根蜡烛照路的也有,孩子扶着老人,妇人们包着头巾走在一块。
郝狗儿这大后生离那些妇人远远的,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一会听到了前方的马蹄声。
他这才向前挤了过去,只见月光下有个将领带着十余个骑兵赶过来,到了人群前便翻身下马。
“乡亲们!天已经黑了,都快回去吧……”
郝狗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那将领头盔上的兜鏊看。
他对唐军的军衔最感兴趣,很快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部将,不由十分景仰。
人群中便有人道:“将军,到镇上宿营吧?驻在荒山野岭的还要扎营,太辛苦了。”
“乡亲们的情意,我代将士们心领了。”那将领抱拳,道:“但军律有规定,行军驻营时不可打搅乡邻,实在无法移营,乡亲们回去吧。”
“我们不怕打搅!”
“就是,大唐的王师都是我们的子弟兵,我们不怕官兵……”
唐军与百姓也确实亲近,一是因为军律严明,行军永远秋毫无犯,朝廷再三强调“军队在外打仗,在内百姓一定要有安定的生产生活”,这是严令;二是这些年朝廷的宣传做得很好,论对民心舆情的重视,李瑕比当世任何人都高。
此时那将领已上前亲手扶住了几个老人,笑道:“乡亲们,真不能驻扎到镇上,我们都驻好营了。”
“那这些吃的都收着吧?”
“收着吧,都是乡亲们的心意。”
那将领再次摇头,道:“真不能收,军律森严,今日我若是收了,是要挨板子的……”
这二人推来推去,郝狗儿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的却是这些将领们的盔甲、马匹、武器,觉得比以前更威风了。
“真不能拿百姓东西,一颗鸡蛋也不能拿,乡亲们都回吧,天色太晚了。”
“好吧,将军一定要打胜仗。”
“定不会辜负乡亲们的厚望。”
百姓们终于肯回去,众人转身走了,却有一个老妇还站在那里,柱着拐杖倾着身子往前看。
郝狗儿见了,停下脚步。
之后便听那老妇冲着骑兵中一个喊道:“儿啊!是你吗?”
那队骑兵已经掉转马头往回赶了,听到这喊声,只有那个将领回头,道:“阿嬷,认错人了吧?快回去吧。”
“我儿是永兴军的董栓财。”
“保家卫国,你儿子是好样的!许久未见儿子了吧?军律规定不许私下探亲,想必等北伐过后你儿子就回来了。”
“那不是我儿吗?”
“回去吧,这天太晚了,莫摔着。小后生,帮忙扶着点。”
那将领说完,翻身上马便走,十余骑在夜色中向东而去。
郝狗儿便上前扶着那老妇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反而近了。
转头一看,却见一名骑兵忽然掉转马头重新奔了回来。
福如心至一般,那老妇也停下脚步,转过身。
那骑兵不等马停稳,已翻身下马,连跌了两步跑到老妇面前,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大喊。
“娘啊!”
“……”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那十余骑还驻马停在远处,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有隐隐的黑影。
他这才对“子弟兵”三个字有了更深的感悟。
~~
等郝狗儿再回到歇脚处的时候,只见郝二富正搓着手站在那等他。
“爹,我就是去看一眼,说了不用等我的。”
“没在等你,这不是睡惯了家里的大床,睡不惯吗……”
说是这么说,等父子二人回到各自的草席上躺倒,没多久郝二富已经是鼾声如雷。
这些老农都是连日奔劳,个个累得厉害,鼾声一个赛一个的响,此起彼伏。
郝狗儿受得住硬梆梆的稻草床,但听着这些鼾声,闻着熏天的脚臭味,觉得透不过气来,一时难以入眠。
终于,在感觉要被憋死之前,他还是起身走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水渠,汲水洗了脚,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他见到前面有一个佛塔,便不顾疲惫地登上塔楼,向东望去。
在很远的地方,隐隐能够看到一片营火。
郝狗儿便静静地看着它,眼神里浮出了向往。
他六岁到汉中,是在新唐王朝治理下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年轻人,既不出色,也不差劲,就是最普通的一种人,但他也有了自己的志向……
第1176章 前夕
五月二十日。
通过几日的跋涉,长安在望,郝狗儿睁大了眼看着远处的城墙,努力想看清这座都城比汉中更有气魄的地方来。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长安的人口虽多,城池却并不比汉中城大多少,甚至显得有些杂乱无序。
若说汉中城配得上龙兴之城的称号,作为都城的长安却太过老旧,有种难堪大任的感觉。
但郝狗儿依旧是兴奋的,他看到四面八方的队伍汇来、看到旌旗在城头摇摆,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朝气。
“北伐驱虏!恢复中原!”
人挤人的官道上,忽然响起了这样一声叫喊。
很快便有人响应起来,跟着喊道:“乘胜而北!驱虏!驱虏!”
“万胜!”
郝二富吓了一跳,摇头道:“年轻人气力没处花,声都喊哑了还要瞎喊。”
郝狗儿却是踮起脚往前头看去,用目光寻找着那群年轻人。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们,大概有五六人,都是作书生打扮,而书生袍也是经过改良的,袖子做窄,衣襟减短,显得英挺、利落了许多。
他们每个人都佩着剑,剑上的红缨微微晃动,更添一份英气。
郝狗儿的眼睛已经亮了,心里跃跃欲试想要过去与他们作伴,只是他还要推车。
离长安城越近,官道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互相打着招呼。
“江兄?这是要往何处?”
“投军。”
每当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响起,气氛便会愈发热烈,最后让他们如同喝醉了一般,开始唱起歌来。
郝狗儿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由跟着唱了两句,马上便有年轻人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冲他招了招手。
郝二富连忙道:“狗儿,别看了。”
队伍继续往前,终于将粮草卸了。
这次,他们却是被要求着集合起来,由新的辎重官来统一管理。
郝二富原本有些紧张,但等了一会,却发现他们的辎重官是一个看着很和气的年轻人。
“乡亲们好,我叫范学义,是你们的辎重官,往后将由我和老何带着你们往前线运粮。”
这范学义看起来文质彬彬,开口说话却没有太多知乎者也,都是朴实的大白话。
“今日有几件事得先交代你们,首先就是上了前线,你们务必听我的命令,战场上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神就可能会丢了性命。我希望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过去,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此时站着的都是些来应募的农夫,并不能像士卒一样令行禁止,不由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官看着年纪不大吧?”
“是哩,官位应该也不甚高,看着只是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军需官。”
“往上应该还有更大的吧?”
郝狗儿转过头,低声提醒道:“孙六叔,莫说话了。”
但其实孙老六他们在说的话题,郝狗儿也十分感兴趣,早已了解清楚了。
此次负责整个北伐军需的是陆秀夫,包括能让郝家父子从汉中运粮到关中之类的许多政策都是出自于他的手笔,报纸上的几篇动员信,落款都是他的名字。
想着这些,郝狗儿觉得自己离崇敬的人物又更近了一步,离志向也更近了一步。
范学义还在最后交代着各种事项。
“后日清晨,陛下将在城郊天坛誓师。我们明日歇一歇,后日早早起来参加誓师大典。”
~~
长安城内,陆小酉家中也聊到誓师之事。
“你是后日誓师之后便要出征了吧?”
“是啊,我明日就得回到营里住。”
虽然是新婚燕尔,王翠却没有一点儿娇气,点了点头,道:“好,行李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看着,伤药放在这里,若是受伤了,一定要先抹这个。”
陆小酉一样一样仔细地听了,认真记下。
他做事从来不敷衍,哪怕是这种小事,也用一种认真的态度面对。
“你与娘待在家里……能行吗?”
陆小酉问话的时候又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自信。
王翠见了,遂道:“小酉哥,你是大将军,不必管家里的琐事,我和娘都会打点好的。”
“可我家里是农户出身,怕你嫁进来不习惯。”
“我家里也一样的。”王翠低声道:“日子过得好,哪会把女儿送去习武?”
“我把你娶过来,却又要出征了……你放心公主那边吗?可以时常过去陪她。”
这是他近来常在想的一个问题,他害怕万一自己死在北伐的战场上,那把王翠娶过来反而是害了她,还不如让她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王翠道:“公主近来似乎有了新的事在忙,她好像适应了长安的生活了。”
“那就好……”
次日,陆小酉带上行囊,出了长安的宅院,往城外的兵营策马而行。
他也能感觉到一路上的气氛。
年轻的人们高喊着“北伐驱虏”,越来越兴奋,激情回荡。
陆小酉却已过了这个年纪。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热血冲动,一往无前,当时随李瑕杀入皇宫,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那件事会有怎么样严重的后果,他只管去做。
可见他年轻时比这些人更激情澎湃。
但现在,他害怕的事却更多了,怕老迈的娘亲伤心,怕新婚的妻子守寡,也害怕麾下士卒的家卷们承担这种痛苦,因此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他不会在出征前大呼小叫,而是要把力气留到战场上。
……
朝气蓬勃也好,成熟稳重也罢,民夫也好,大将也罢,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北伐的前夕做好了准备。
天色也逐渐暗下去,长夜过后,便是誓师大会。
~~
这夜,长安皇宫中,李瑕正在与韩承绪、韩祈安、杨果、李冶等几个北归大臣聊天。
难得的是,他们并没有在商议政事,只是坐着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再仔细一回想,李瑕还真是第一次这样花费大量时间闲聊。
抗争了十年,该做的都做了,明日就要誓师北伐了。不论再做什么,相比十年的经验,能起到的作用都很小。
相反,这些重臣们的年纪都已经很大了,能陪他们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
“放在当年那时候,谁曾想过有朝一日陛下真要北伐了?”
这句话,杨果已不知是今晚第几次提起。
“我虽然看出陛下不凡,但以为最多能守住宋国,没想到,没想到,眼界太窄了啊。”
“那我早便看出来,我可比你眼光高些。”韩承绪便笑了出来,又道:“这次北伐功成之后,你我也该一道颐养天年了。”
“谁与你一道?”杨果道,“北伐功成,我便回山西老家。”
李瑕道:“不仅如此,我还指望杨公来治理山西。”
杨果连连摇手,道:“陛下厚爱。臣太老了,不中用了。”
李瑕又问道:“听说元严也打算在这次北伐之后回到山西?”
几个北归人都是与元好问交情匪浅的,聊到这个话题不由纷纷叹息。
“是啊,这女娃的心思只怕不在仕途上。”
“毕竟是个女子。”
李瑕道:“这些年她公务一直做得很好,此次动员北伐,民间舆情能有如此支持,她功劳不小。并不会因为是女儿而影响仕途。”
“陛下有所不知。”韩承绪叹道:“老臣们忧心的并非元严的仕途,而是她的婚事。”
“是啊。”杨果道:“听说,自她丈夫去世之后,提亲者不少,其中便有张弘基。她都未看上眼,干脆去当了女冠。”
李冶道:“张家二郎我曾见过两面,样样出挑,与她也正相配。若连张二郎都看不上,只怕是难了……”
这些重臣们平素高深莫测,此时说起这些家长里短来却与普通妇人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瑕渐渐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听着。
他们没有聊太晚,在戌时左右便告退了。
李瑕独自坐了一会,起驾,却先找张文静聊天。
他这次打算带张文静与韩巧儿随征,此时张文静还在打点行李,见李瑕过来,有些小小的惊讶。
“嗯?怎不去陪明月姐她们?”
“方才听了诸公说你二哥与元严之事,想到元严在北地应该颇有人脉,你说也安排她到北上的队伍里,如何?”
张文静微微一讶,应道:“也可以,元姐姐最熟悉北面的文人,这些年又都在宣传司,对招抚士族应该有帮助。”
说罢,她又莞尔道:“这次二哥若能见到元姐姐,只怕会很欣喜。”
“会吗?”
“不知道,我开玩笑的。想必过了这么多年,二哥早便释怀了吧……”
第1177章 传檄
“陛下特意来说,想必不单单是为了元姐姐的事吧?”张文静又问道。
李瑕道:“倒也没别的事。”
“是因听诸公聊到二哥,觉得他性子软懦,有些不放心?”
“嗯,有一点。不求万事顺意,多做准备就好。”
“其实啊,要是我六哥在保州,反而能更顺利些。”张文静正在叠衣服,转过头来凑近李瑕耳边道,“六哥才干比二哥强,而且元廷更信任六哥些。”
“事到如今,不想这些了。”李瑕从后面搂着她的腰,低下头问道:“要回家了,什么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紧张吧,也有些担心,还想要快些见到爹。”
已为人母的张文静在谈到家里时,眼神里依旧有孩子似的迷茫。
“去明月姐那吧,这次北征是带了我,却从来没带她。”
“好,巧儿呢?她不是说今夜要过来陪你住?”
“到宁妃院子里去玩了,也不知玩些什么,每次都是忘乎所以。”
这事李瑕倒是知道,随口道:“许是还在斗蛐蛐,由她去吧。”
“陛下就惯着巧儿。”
张文静也没心思管这些,打点了行李,又开始清点要带的礼物及赏赐。
……
这个夜晚显得特别短暂,天不亮李瑕就已经起身。
他低头看着正在为他穿戴盔甲的高明月,觉得这些年自己最辜负的就是她。
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李瑕的目光,抬起头问道:“等天下平定了,带我再回一趟大理吧?”
她声音很轻,在李瑕面前时她还像是那个羞涩的少女,摆不出皇后的母仪天下的气势。
“陪我回洱海边住一阵子,那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既不干也不潮,我们就吹风、看雪,什么也不做,好不好?”
“好。”李瑕应道。
他知道到时候自己还是会很忙,北伐之后还要南征,再之后,他对疆域的野心必不会小于蒙哥与忽必烈。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看着高明月的眼睛给了承诺。
高明月笑了笑,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李瑕心中对她的愧疚感也由这个小小的要求转为了对以后的期待。
~~
准备停当,李瑕便出发往长安东郊,准备誓师。
之前称王、称帝,这样的流程有过两次,他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的仪式则要简单很多。
首先依旧是祭天。
告祭过天地,求了天地庇佑,臣民将士才能安心。
祭礼结束之后,一坛坛的酒被搬了出来。
因为出征的将士太多,每人也只能饮上一勺,以示同甘共苦之意。
李瑕则走上了高高的战台,环目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
无数期待、仰望的目光看了过来,虽说已经该习惯了,但他时常还是感到难以承担他们的期望。
“冬!冬……”
鼓声响起,越来越大,直到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等到鼓声一停,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等李瑕开口,檄告天下。
然而,李瑕却没有直接念檄文,他开口,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朕等今天等了太久了,等到很多人都已经麻木,都已经厌倦了战火。因为北伐太难了,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长夜。”
站在下面的官员们愣了一下,因天子没有按既定的流程来,稍微出现了一些慌乱。
李瑕说的则是他的心里话。
十年征战,死了太多人,把太多情绪消磨殆尽,留下了太多疲惫与伤痕。
好不容易熬到要北伐了,他的心情却已经很平静,少了当年的热血与冲动。
但愿望还在,且更加坚定。
“一百年前,赵宋有个叫范成大的官员奉命出使金国,渡过淮河,踏上中原土地,到开封时写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朕记得很清楚……”
坛下几个重臣都知道这首词,已低声跟着念了出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忍泪失声”四字,似乎唤起了人们心中对苦难的回忆。
李瑕继续说道:“几时有六军北伐呢?中原父老失声相问之后,过了二十二年,陆游写了一首诗。”
陆游的诗知道的人更多,许多人也跟着低声念了起来。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李瑕说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因为这份等待不仅包含了他的十年,
“再往后又过了十八年,陆游在等待北伐的过程中,等完了他的一生。只能在临终留下绝笔诗……”
~~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郝狗儿跟着念了出来,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读过陆游的诗,报纸上常常会刊上一首两首,并在下面写上各种注释。
此时他站的位置离天坛很远,在最外围的一片,前面的视线也被人群挡住,使得他并不能望到天坛。
好在,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士卒把天子的话传过来,令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郝狗儿不远处传话的正是年轻的军需官范学义。
“时至今日,距陆游的‘但悲不见九州同’又过了五十七年。一代又一代人盼着北伐,且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除了陆游还有辛弃疾,还有宗泽、岳飞、孟共……他们不仅是宋国的文官武将,他们是我们民族的嵴梁,让我们能挺直腰杆活着,而不是像烂泥一样趴着。而他们没能等到的北伐,在今天,我们等到了。”
郝狗儿挺了挺自己的背,感到时代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范学义还在传递着李瑕的话。
“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过去的分裂、屈辱将在我们手里终结,历史将在我们手中书写。王师北定中原,过去无数人的遗憾将由我们来弥补……”
在这支队伍前方站着的是陆秀夫。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像是看到了满天的英灵。
有宗泽高喊着“渡河”,有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有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有孟共的“三十年志在收复中原”,还有数不清的战死的人们。
李瑕有句话他十分认同,这些失志北伐的人们不仅是宋国的臣子,还是华夏的英雄。
如今的陆秀夫身披着新唐的官服,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官身。
他所领的是辎重队,在这支队伍的前方便是将士们的方阵。
每个士卒都站得十分挺拔,精神气十足。
陆小酉则站在永兴军的方阵最前方。
随着誓师大会进行到了这里,一坛酒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送酒的士卒拿着勺子舀了两下,发现里面剩的酒已经不多了。
陆小酉干脆捧过酒坛,将里面剩的一口倒入了口中。
他酒量很差,仅仅这一口就已经上了脸。
再抬头一看,天坛上的李瑕拔出了长剑,指向了北方。
素来沉稳腼腆的陆小酉也激动了起来,举着拳头大喊道:“北伐!”
身后的士卒们也开始跟着呼喊起来。
很快,整个东郊十余万人的喊声汇聚在一起,声动四方。
“北伐!北伐!”
“北伐!北伐!”
日出东方,天光已然破晓。
李瑕开始发表檄文,以示决心……
“昔赫赫始祖,肇造煌煌中华,奄有九锡,唐虞继世,三王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
慨自石氏燕云之割、赵氏淮北之失,国祚不复振,如鱼馁肉败,腥闻四布,遂引群虏乘间抵隙。边境要区,割削尽去,拊背扼吭,遂使我汉土堂奥尽失,民气痿痹,将破碎颠连,转餍封豕。今蒙元窃踞中原,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泱泱大国,岂甘沦为奴辱?
吾唐皇之后裔也,祖宗命世之英,及其苗裔,恭承天命,罔敢自安,遂剑屦俱奋,十一年间,据守西蜀,开疆云南,收复关中,复克陇西,斩虏酋于钓鱼城,歼铁骑于贺兰山。兹奉天倡义,亲统大师,北逐胡虏,分兵进讨,问罪燕京。出生民于水火,复汉官之威仪。扫荡胡尘,一统四海,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虑百姓不知,反以吾为仇,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帅所临,军威整肃,号令森严。耕市不惊,秋毫无犯。归我者永安于华夏,背我者自窜于荒漠。
盖华夏之民,天必命华夏之人以安之,胡虏何能治哉?唯恐中原久污膻腥,故率四方勐烈天下豪雄奋力廓清,志在驱虏除暴,使民皆得其所,雪华夏之耻。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而同生天地间,凡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快,骑兵四散而出,传檄天下。
天坛上则再次响起了战鼓声。
“北伐!北伐!”
士卒们高声大喊着,缓缓转过阵列,开始行进。
十年抗争,李瑕终于开始了他的北伐……
第1178章 继承者
洛阳。
有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一路冲进城中依旧毫不减速,吓得行人纷纷躲避。
“急报!急报!”
一直狂奔到经略府前,马上的骑士跌跌撞撞往里冲,待见到伯颜了才停下脚步。
“急报……唐军出潼关了,正在攻陕州城……”
伯颜正在与人商议重要事情,听到战报后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地图。
唐军会入寇,而且会走河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该做的准备也都做了,除了坚壁清野地守,战术上的办法并不多。李瑕是一个实力很稳定的对手,几乎很少犯错或留下破绽。
伯颜这边要是想在短时间内增加胜算,首要得处理的反而是蒙元内部的诸多麻烦。
因此,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了一会儿,接连下了几道应战的命令之后,心思便回到了方才与何韦所议的话题上。
“这种形势危险的时候,阿合马如果不能与我们齐心抵抗李瑕,大元真有可能会被赶出中原,这是他与忙哥剌都不想看到的情形。”
何韦道:“阿合马的态度很明确了。他和太子殿下一直以来不合,甚至可以说是结怨甚深,如果让太子监国。阿合马宁可随忙哥剌或那木罕北返哈拉和林。”
“荒谬,这是一个臣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吗?!”
“那是阿合马,不是哪个汉臣。”何韦小声提醒道:“丞相,你只能做个选择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目光紧紧盯着伯颜,有些备防之意。
伯颜努力了很久,希望能暂缓真金与忙哥剌之间的皇位之争,让大元朝廷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到眼前的战事上来,但他失望了。
当时真金失踪的消息传到西域,忙哥剌第一时间率兵赶回来争储位,这件事撕破了遮掩,把皇位之争摆到了台面上。
谁都明白眼前是最好的机会,而这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也许在这两个派系眼里,对方比李瑕更加危险。
这次,让李瑕赢了,只是把他们赶出中原。但若让对方赢了,蒙哥与贵由、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
没有了和好的可能,伯颜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
面对着何韦的目光,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去把尚文请来吧,我同意让太子殿下监国。”
何韦眼中有了喜意。
他与尚文终于说服了伯颜支持真金。
那接下来只需要抵抗住唐军的攻势,那么,监国太子的威望就将如日中天,就连忙哥剌军中的各个万户千户也会转投过来。
所以伯颜极为重要,不仅能代表一部分蒙古重臣,还是防守河南最重要的统帅。
何韦亲眼看着伯颜布置防务,对他十分有信心。
过了一会,等尚文到了大堂,伯颜已经写好了一篇奏折,略略犹豫之后递给了尚文。
“这是我的表态,请真金太子监国。”
事实上,没有伯颜这封奏折,真金也已经在行监国之实了。
它真正的意义在于,伯颜公开宣布自己成为真金一党。
“现在唐军已经入寇,形势危急,请太子殿下应允联盟宋国,共克强敌,并派大将往山西,夺阿合马之权。”
尚文不由打心底敬佩伯颜。
“怪不得陛下一见丞相便拔擢重要,丞相是真正忠于大元的能干之臣。”
伯颜无奈地一挥手,叹道:“不必多说了,尽快赶回去见殿下吧。”
……
何韦送尚文出北城。
一路上,尚文都在畅想着未来的大好形势。
“如今有了伯颜丞相的支持,殿下可谓是胜券在握。”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道:“忙哥剌犹想争位,其势力已比殿下差了一大截。”
何韦问道:“对忙哥剌是胜券在握,对李瑕又如何?”
“李瑕?哦,仲韫是说战事。李瑕立国时日尚短,国用不足,支撑不了长久作战。何况兵马出征不像防守,出征所耗费的钱粮十数倍不止。故而宋国屡屡发兵北向,皆惨败而归。伯颜丞相只需守住河南两三月,则李瑕自退。”
何韦自己也是这般判断的,闻言点了点头,但还是道:“怕的是李瑕军中那些火器。”
“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元只需要解决好储位的问题,国本一稳定,天下便稳定了。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北面文人平时看不起宋国,真遇到了与宋国相似的问题,其实连说的话都引用了赵普的。
两人才走到了北城,忽见前面有一骑绝尘而来。
“总管!”
一名控鹰卫的信使飞一般地赶到了何韦身边,附耳禀报起来。
“是史指挥使从开平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在阴山以北找到了陛下,正在回开平的路上……”
一瞬间,何韦失态了。
他眼睛一瞪,露出了不可置信与惊恐不安的神色。
“真……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史指挥使说,有可能是假的,陛下若无事,早便该归还了。有可能是忙哥剌放出的假消息。”
何韦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他将尚文请到一边,低声将此事说了。
尚文的第一反应却是皱眉,心中暗道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
何韦问道:“伯颜丞相的奏折呢?是否要还给他?”
“还给他?”
尚文摇了摇头,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开平,见了史指挥使再谈。”
何韦点了点头,却有些被尚文这种坚决的态度惊到,觉得文人们有时轴起来比武将还要拼死。
当然,事已至此,能做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那边唐军已经出了潼关,崤函通道上旌旗招展,战事已然展开;这边尚文则连夜赶路,星夜疾驰赶回开平。
~~
开平。
控鹰卫衙门中,史楫坐在那看着一封封情报,脸色愈发难看。
他近来心情不好,眼睛里透着股阴寒之意。
“指挥使,尚公回来了。
“请。”
史楫转头看向门边,尚文还没进来,他却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想事情想得出神。
像是在考虑哪些消息可以说,哪些不能。
“指挥使。”很快,尚文大步赶进来,第一件事便是将伯颜的奏折放在史楫桉头,道:“伯颜表态了。”
史楫轻声问道:“何韦将那道消息告诉他了?”
“没有,我与他商定,暂时不告诉伯颜丞相。”
史楫先是看了伯颜的奏书,其后向尚文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意料之中,诸公早说过,伯颜必定会支持殿下。”
史楫声音压得更低,道:“我是问,那道消息你听到了吗?”
尚文点点头,道:“忙哥剌放出的那个假消息?”
史楫盯着尚文的反应,似乎终于看出了什么,点了点头,让他附耳过来。
“忙哥剌既然能放出假消息,可见他必是想要争皇位。我认为太子只是监国,不足以稳住形势,该先登基才行。”
尚文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做了决定,故作不知,道:“诸公是何决议?”
史楫道:“诸公都老了,行事有些畏手畏脚。”
尚文更明白史楫的意思,问道:“指挥使要我怎么做?”
“你是聪书记的学生,才能出众,该担重任。”史楫凑得近些,又道:“由你来劝进,可好?”
尚文明白这意思,他是刘秉忠举荐的,由他出面,旁人会当是刘秉忠的意见,附和者更多,声势更大。
“好是好。”
尚文心里已为此事感到了兴奋。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十分忧愁,问道:“那……那个消息?”
史楫道:“你若愿意升迁,剩下的事便交给我。”
他没有明说,剩下的是指帮尚文打点升迁之事,还是另有所指。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聊了。
~~
次日,真金开了一场朝会。
他在忽必烈的椅子前又加了一把椅子,坐在那看着,由刘秉忠主持。
首先便是宣读了伯颜的奏折,请真金正式监国。
尚文站在百官之中,偷眼向众人看去,没能从那些蒙古、色目诸臣,以及金莲川幕府诸公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对。
显然,史楫没有把那道假消息告诉他们。
尚文又回过头,终于在几个年轻人脸上看到极难察觉的微妙表情。
之后再看向真金,只见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脸色沉静,眼神平和,竟有种澹泊明志的感觉。
真金不愧是汉儒教出来的,今日这场朝会,就比以前更像样的多,蒙、汉大臣分列两排,整齐而有秩序。
这一定会是个能将汉制施行下去的明君。
脑中这念头一起,尚文就摁不下去了。
他虽站在那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是天人交战。
而朝会还在继续,终于,当刘秉忠接连处理完了几桩大事,尚文忽然站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他看来。
尚文镇定了一下心神,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认为太子只是监国还不够,当登基继位……”
第1179章 接驾
“住口!”
当先出面喝断尚文说话的却是刘秉忠。
刘秉忠时年才五十一岁,若只看他的样貌,很难想象这是忽必烈的幕府第一臣。
这个开国元勋如今穿的还是一身破旧的黑色素衣,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唯有一双眼睛里透出睿智深沉的目光。
“尚周卿,你昏了头了。陛下出征在外,不日即将归来,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刘秉忠没有说很多,话里只有恫吓与镇压。
换作往常,尚文这个由他一力举荐的门生早便要垂头退到一边了。
然而,或许是这次的事态已经紧急到让人无法理智思考,尚文不仅没有退,反而更进一步,喊道:“都别再自欺欺人了!”
殿中的蒙古官员们都面面相觑,听不懂这些汉臣在争吵什么。
相比起口舌之利,这或许才是刘秉忠手段高超之处,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许多权柄从蒙古、色目重臣手中夺,许以厚利将其安抚,使得真金监国的朝堂上有浓重的汉法礼仪氛围。
这段时日以来,朝堂上这些蒙古官员甚少发表意见,毕竟金莲川幕府做事滴水不露。
但今日,他们从这争吵中窥见了一些事端。
于是蒙古官员们招过通译官,翻译这些汉臣在吵什么。
“陛下已经驾崩于贺兰山一役,噩耗天下皆闻,唯独诸公不肯信,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子殿下继位!”
如同石破天惊,一众汉臣皆有些错愕。
消息当然早就知道了,但从来没有人敢当众揭破。每个人都清楚,忽必烈有归还的可能。那么,谁敢说他驾崩了,到时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命运。
尚文这是豁出了命去扶真金登基。
他是这个朝堂上最疯的,而旁人都有顾忌。
那通译官正在翻译尚文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阻止了。
蒙古官员们并不想再听,毕竟事态还不明朗,又不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不打算贸然掺和,站在那冷眼看着尚文,就像看着一只猴子在杂耍。
汉臣们虽说都是盼着真金继位,此时则反应各异。
一部分人如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行事稳重,不愿意铤而走险,对尚文的举动极为气愤;另一部分人早就想要拥立真金,马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更多的则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做,甚至认为今日朝堂上这场争执,是刘秉忠与尚文一起演的一场戏,师生两人一个倡议,一个反对,试探众人反应。
无论如何,真金登基继位之事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摆在了台面上。
每一个人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很快却能搅得群情汹涌。
“竖子胡言!还不退下去?!”
这边金莲川幕府老臣还在喝止,那边已一众官员纷纷劝进。
“臣等惶恐,请殿下以国事为重,俯顺舆情,位登大宝!”
“……”
众人各执己见,激奋万分。
唯独没有人在意真金自己是怎么想的。
真金坐在那,看着这一幕,竟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
~~
上都河畔。
史楫领着八百名控鹰卫离开了开平城,驻扎在这附近。他举着望筒向西面一望无际的草原扫了一眼,见到有探马归来,便勒马等着。
(之前记错了,设定的控鹰卫副指挥使是史楫,死掉的是史权、史格。)
“指挥使,打探到了。忙哥剌派了一万骑离开了河套,往开平来了。”
史楫把那探马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有在军中公开露面吗?”
“没有。”
“没有?”史楫眉头皱得更深了。
有些事,就连他这个大元间谍机构的副指挥使也看得不甚明白。
首先是有人说在阴山附近汪古部的地盘见到了忽必烈,但之后忽必烈却一直没有返回河套军中。
各种消息很多,却不知是真是假。
史楫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忽必烈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所以不肯露面,是担心有人会对其不利。
谁?
正是包括他史楫在内的一众汉臣,以及汉臣们一心想扶立的真金太子。
若忽必烈也是这么想的,史楫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这一万人是由谁率领的?”
“是爱不花,离上都河已经只有三百余里了……”
史楫听过,再次沉思起来。
他要做的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不得不慎重。
但脑子里想到的,很多都是别的事。
他想到他父亲史天倪赴武仙之宴前说“我以赤心待人,人或相负,天必不容,愿无虑”,但父亲最后还是死在武仙手里。
他想到叔父史天泽一辈子小心谨慎,最后还是死在了战场。
人这一辈子福祸难测,岂是自己能把握的?
史楫收回心神,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打算专注地思考成事的可能性。
下一刻,却又想到了李璮死之后忽必烈对世侯,尤其是史家的猜忌。
史家也不冤枉,史天泽当年确实也曾暗中窥测局面,隐有不臣之心。之后在济南擅自斩杀李璮,有些事已经遮掩不住了。
现在史天泽一死,史杠投降李瑕,史楫实在没有信心再在忽必烈治下支撑门户。
想着想着,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已泛起了狠色。
“传令下去,我们往西,去迎一迎赵王。”
“是!”
史楫身边这八百人都是真定史家的家将,全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个个精锐骁勇。
他们说是出城巡防,其实一人三马,武器装备口粮都带得充足。
马蹄滚滚西向,显得无比绝决。
~~
而就在半日之后,有一骑快马赶到开平城中。
马上的骑士戴着毡帽,并不露出面容,四下看了一眼之后,见无人注意他,才迅速穿入史楫的府中。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史指挥使在吗?”
“不在。”
“听我说。”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张易张指挥使遣我来的。”
史府中的忠仆大惊,连忙接了来人进去,“彭”地将门关上。
不一会儿,史楫最信得过的两名幕僚便被请到了偏厅,待听了来人的一道消息,俱是脸色大变。
“不好!不好了!”
“史指挥使现在何处?”
“出城去了,快!快派人去追……”
史家于是连派了十余骑快马去追史楫,然而出了开平城,一路过了上都河,只能看到茫茫草原,哪还有史楫的半点影子?
情况回报到史楫家中,幕僚之一的白华便拈须沉吟起来。
白华有个才名远扬的儿子白朴,一直养在至交元好问家中。
他自己也是金末的进士,在金国时曾官至枢密院判官,金亡后投奔宋国,孟共死后无奈回到北方,躲在史天泽家中为幕僚。
这种经历国破家亡的老人最是洞悉世情,捻须一想,已将局势看得清楚。
“再追郎君已经来不及了,开平这边也非关键,如今要想保全,关键反而是落在张指挥使处,老夫亲自去一趟燕京吧。”
“白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到了便知了……”
~~
那边的史楫并不知道自己率兵离开后,开平城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连夜急行军,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片名叫“康巴诺尔”的大湖边。
此时爱不花的兵马还没有抵达,史楫下令休整。
等到下午,前方有探马赤军赶来,互通了兵符令牌,之后便看到爱不花的兵马赶到湖边安营下寨。
史楫感到嘴巴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向那边营帐看去,仔细观察了一会,方才按着刀去见爱不花。
才进大帐,他便愣了一愣。
因为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察必皇后。
这消息竟是连控鹰卫也没能事先打探到,可见这些蒙古贵族一直就防着汉人谍探一手。
控鹰卫一直比不上唐国的军情司,这便是原因之一,即不得统治者的信任。
“皇后?!臣史楫拜见皇后……见过赵王。”
察必沉稳大气,马上便让史楫起身。
又说如今忽必烈还亲自在后套一带收拢兵马,由爱不花护送她回开平,并让爱不花与月烈成亲云云。
末了,谈及史天泽战死之事,抹了两把眼泪,说史楫赶来,她就放心了。
爱不花经历了一场大败,则是神色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旁,显得十分沉默。
史楫一直低头听察必说话,目光却是悄悄四下打量。
等他再出了这个大帐,眼中便已带着疑惑的目光。
“指挥使。”有心腹赶了上来,正要说话。
史楫抬手止住,问道:“回我们的营帐。”
他把营帐扎在湖边较好的位置,而爱不花兵马众多,环湖扎营,便把史楫的营帐包围在其中。
史楫转头看了看,估量了一下……那大帐离得并不远。
“说吧,有什么发现?”
“陛下很可能就在军中……”
史楫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屏息听着后面的话。
“我们看到一个人身形很像陛下,披着毡毯,走路很慢,应该是受伤不轻。”
“他去了哪里?”
“后面那顶帐篷。”
史楫转过头,眯着眼,喃喃道:“那是察必皇后的帐篷。”
有些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着人去观察了各种小细节。
入夜前,他便得到了更多的情报。比如,傍晚时察必帐篷里吃的是涮牛羊肉、爱不花过去请示之后才下达了新的军情等等。
史楫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招过心腹们,低声吩咐起来。
“事不宜迟,夜深便动手……”
第1180章 一条路走到黑
“虽说这里有万余兵力,其实爱不花大败之后威望大损,带的都是被收拢回来的残兵,何况忽必烈重伤未愈,一直未露面。”
史楫说着,眼神愈发灼热。
“事成之后,只要控制了察必、杀了爱不花,我们便可以控制这支兵马。返回开平城之后,人人都是从龙之功,开国功勋。”
几个心腹部下们纷纷抱拳,道:“指挥使放心,我等万死不辞!”
之后,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连怯薛长安童都已经被俘了,我们才是如今大元最精锐的怯薛。”
“其实未必要杀爱不花,他与殿下是至交好友,到时也许会支持殿下继位……”
史楫便亲手拍着他们一个个的肩头,开始安排。
“你带人拦住守卫。”
“好。”
“你带人先包围爱不花的帐篷……”
等到一个个部下领命而去,史楫拿出一支弓弩来上了弦,又磨了刀,重新穿戴了盔甲。
他看着刀面上倒影出的模湖面容,低声喃喃道:“我是汉人。”
当他想要记起自己是谁的时候,这四个字还是带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在整个史家的无奈、自保、彷徨之后,史楫终于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他走出帐篷,走进冷风流动的黑夜。
……
“杀!”
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还没反应过来的守卫已经被砍倒在地。
一个个准备充足的控鹰卫士卒在近距离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之后挥刀杀上。
史楫握着他的弩,始终没有动手,他的弩箭是留给那个最重要的人的。
终于,一路踏过血泊,他冲进了那顶帐篷。
帐篷里只点了一小团火堆,光线不暗也不亮,毡毯上躺着一个身材壮实到有些发胖的人,已经被惊醒。
有两个怯薛已拔刀拦在面前,用蒙语大喝道:“你们知道这是谁吗也敢冲进来?!”
“噗。”
“噗。”
史家士卒不愧是精锐,毫不犹豫上前挥刀乱斩,将这两名怯薛斩倒。
史楫大步上前,抬起了手中的弓弩。
他在心中呐喊道:“忽必烈,受死吧!”
他脸上却是一片铁青,紧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手指一扣,弩箭轻轻巧巧地钉进了皮肉,“噗”的一声,显得那般简单。
任忽必烈一世英雄,要死也就是这……
史楫心中才感到一阵舒畅,童孔忽然一张,整个人已经僵在那里。
眼前坐着的这人很像忽必烈。
但不是。
“不是忽必烈?”
史楫喃喃了一声,如坠冰窟。
他茫然四顾,像是要寻找着真的忽必烈。
他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自己被耍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却已经没有心神去想。
“杀了这些叛逆!”
帐外已传来了厉喝声,是爱不花的声音。
“史楫!你果然叛了!”
惨叫声不停响起。
史楫冲出帐篷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把,照得营地恍如白昼。
亮得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爱不花身上的萎靡不振之色已经一扫而空,像是找回了自信,举手投足气势森然。
“史家果然早就暗中投靠李瑕了,你们口口声声汉法、忠心,实则却是首鼠两端之徒!”
因史楫之叛,似乎连爱不花这样深受汉学熏陶的蒙古人也不再信任汉人了。
史楫已没有信心从这万军之中杀出去,喊道:“我没有投靠李瑕,我是要扶太子登基。赵王!你与太子是至交……”
“射杀他!”爱不花怒吼道。
由此便可看出,史楫从来不是真正忠于真金。
这些世侯首先想的永远是自己的家业。
爱不花却是黄金家族的贵胃,哪怕再倾慕汉法,与他们根本上就不是同一种人。
“嗖嗖嗖……”
箭失激射而出,一支又一支地射在史楫身上。
一场叛乱才刚刚开始就被平息下去。
于死去的人而言,死了也就死了,但对于还活着的人,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
燕京。
一座恢宏的大城已在金中都的东北方向拔地而起。
也只有以大蒙古国、大元的国力,才能营建这样一座城池。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北面而来,白华掀开车帘,却根本无心欣赏新城的雄伟壮阔。
“快,快!”
他只顾着不停催促。
像是要散架了的车轮不停向前滚,径直驶向了城中一个控鹰卫的联络点。
白华下了马车,快步赶进堂中,连续绕过廊下小径进了一间小厅。
很快,有燕京这边的控鹰卫校将赶过来。
此人却是个年轻的汉人,名叫张雄飞,也是金国士大夫之家出身,与白华是相熟的,一见面便拱手道:“白公。”
“张指挥使在吗?”
张雄飞先是摇了摇头。
白华道:“老夫真有天大的要紧事见张易。”
张雄飞迅速向厅外看了一眼,引着白华到了更僻静之处,压低了声音,道:“张指挥使的行踪很隐秘,一般人不知,白公若想见他,还需给我些时日。”
“真是干系重大的紧要之事。”白华道:“若晚了,则殿下危矣。”
张雄飞不由大惊,应道:“我这便去找张指挥使。”
白华稍感安心,也不肯去歇,只在这偏厅中等着张雄飞回来。
他一路舟车劳顿,又连着几日一直在想当前局势的严重性,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就在那儿似睡非睡地点着头。
仿佛是在梦中,他看到张易走进来,但脖子以上没有头,那颗脑袋被张易自己捧在腰间。
“白公。”
张易的脑袋开口说话。
白华感到这一切很荒唐。
“白公。”
有人拍了拍白华的肩,他勐地惊醒了过来,睁眼看去,才发现刚才那确实是一场梦。
至于眼前这人,虽然满脸风霜,伤痕累累,却正是张易。
“张指挥使,你还活着?”白华擦了擦额头,问道。
“是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张易很顺畅地接着白华的话应道。
白华喃喃道:“血光之灾,只怕还未真躲过去。”
“白公,我来见你一趟不易且不能待太久,长话短说……我带去的消息你们收到了?”
“收到了。”
张易派人说的消息其实很简单,忽必烈很快就会回到开平,让诸公做好迎驾的准备。
当然,一封口信说不了太细,各种内情白华并不知晓。
“收到了,但晚了,史郎君已出发前去见陛下了。”
“他去何处见陛下?”
“西面。”
“完了。”张易急道:“我冒死传信,怕的就是他们轻举妄动,白公可有派人去追他回来?”
“派是派了,但只怕来不及。”白华反问道:“陛下果真还活着,为何一直不露面?”
张易语速飞快,把头俯近了,道:“初时是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出了沙漠。之后……白公可知忙哥剌之妻?”
“弘吉剌氏?”
“是,弘吉剌氏的野日罕,此女欲毒杀陛下。”
白华惊讶大呼道:“怎会如此?”
“个中详由往后再与白公细禀,陛下因此事已迁怒于忙哥剌,如今他伤势初愈,秘密返回开平,必会将一部分国事交于燕王。太子之位,乃至监国太子,定矣。我依旧是那番言语,当此时节,务必谨慎、谨慎。”
一番话,白华听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纠结起来。
他捻着长须,叹道:“仲一,若能如你所言,固然好。但只怕,我等做的已然太多了。”
“不可追回了?”
“难。”白华摇着头,道:“诸公已经说服了伯颜支持殿下监国。”
“无妨,陛下心中或有芥蒂,但能容忍。”
“不少朝臣已经公然请殿下继位了。”
张易眼睛一眯,陡然紧张了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逐渐不安。
白华又道:“再加上史郎君之事……仲一,你实话与老夫说,西边或是诱饵?”
张易点了点头。
“那,陛下如今就在燕京?”白华问道。
张易沉默了片刻,依旧是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了这些真金的支持者们面前。
重伤未愈的忽必烈,也许正在暗处冷眼观察着这些打着小算盘的汉臣们。
只想到那个眼神,就让白华不寒而栗。
“还能挽回。”张易道:“只要把史楫追回来,一切都还能挽回。如今陛下很信任我,我会在陛下面前为殿下解释,殿下素来孝顺……”
“仲一。”白华突然再次唤了一声。
他瞥了厅外一眼,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神秘。
“你可有想过?一条道走到底,如何?”
张易一愣,如遭电击。
眼前这个白华,依旧是当年那个谁劝都不管用、哪怕抛下儿子也要投奔宋国的白华。
论对汉法的执念,他或许是诸公之中最深的。
“大错已然铸成,追不回来了。依眼下之局势,反而是优柔寡断则必遭血光之灾,不如果断处置,而你,是最有机会动手的人。”
白华不是在吓唬张易,他想到方才的那个梦,认为若这次不能让真金登基,张易之死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了。
“你明白老夫的意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你不这般想,忽必烈又如何想。”
张易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水。
想比史楫,他确实是更有机会动手的那个人。
第1181章 威胁
开平城中。
史家的另一名幕僚苏志道在见过尚文之后,终于被尚文引见给了真金身边的道士李居寿。
之所以真金身边有道士,因为这位生性宽仁的皇子对道教也加以扶持。
蒙哥在位时的几场佛道辩论,道教均已告败。前些年,有人请奏销毁道教书籍,忽必烈都已准奏了,是真金进言“黄老之言,治国有不可废者”,忽必烈方收回成命。
因此,如今太一教的掌教真人李居寿便常常服侍在真金身边,为他斋蘸祈福。
“真人值得信任,有何事都可以对他说。”尚文引见了一句之后,便如此说道。
苏志道还有犹豫,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们得到控鹰卫指挥使张易的消息。陛下应该已回到了燕京。”
李居寿闻言脸色一变。
尚文这个首倡真金登基之人,虽然前日便听苏志道说了,此时也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更坏的情况是,史郎君已经往西去迎陛下了……”
苏志道将情况说了,最后道:“如今白公已急赴燕京,请张指挥使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居寿深吸一口气,为这些人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好在他这道士也是胆大之人,还能反问上一句。
“你们想让贫道做什么?”
“白公说,张易未必会答应。或者答应了也未必做得成,如果殿下能同意再派一支精锐南下,事情便能更让人放心些。”
李居寿眉毛一挑,手里的抚尘差点落在地上,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将声音压到最低。
“这是谋逆啊!你们……”
“真人,陛下与殿下,对待道门如何?”尚文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居寿便沉默下来,闭上眼,手里掐指一算,等心境平缓下来了,才开口道:“殿下当然是众望所归。”
苏志道与尚文对视一眼,心道果然说服了李居寿。
“然而,这是兵戈之事,贫道又能如何?”李居寿叹道。
“我们想请真人劝一劝殿下。”尚文道:“金莲川幕府老臣们虽然也支持殿下,但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而我在殿下眼中只怕已成为为了从龙之功而不择手段之人。唯有真人在殿下面前说话有份量。”
李居寿抚着长须沉吟起来。
苏志道又劝道:“真人该知,我们是为了殿下好。当前之局势,退则必死,进则……汉制复兴,大元强盛。”
李居寿终于被说动了。
这连他这个道士也看明白了,真金但凡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就应该很明白该做何选择。
不,可以说真金已经没有选择了,只需要有人将这个道理给他说通。
入夜,李居寿准备妥当,便亲自入宫求见,称是要为监国太子殿下祈福。
就连他这个澹泊明志的道士,在今夜,也对忽必烈起了杀心。
~~
夜更深。
大蒙古国也好,大元也罢,自铁木真崛起于漠北,这个强国从来没有陷入过如此风雨飘摇的境地。
在河南,唐军已经在勐攻洛阳。
而在两都,大元重臣们所关心的却还只是皇位,甚至是想要谋反。
“他们都想杀本汗,都想杀本汗。”
在燕京城外军营中一座小小的帐篷中,忽必烈坐在那,低声自语着。
他的胡子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不再像原来那般是狼藉的青色胡茬,但长得还不算长。
身材则消瘦了许多,脸色惨白,重伤初愈的模样。
他确实像是隐在黑夜里的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战败后忽然被狼群抛弃,扑面而来的只有无尽的杀意。
“大汗,张指挥使回来了。”帐外有士卒低声道。
忽必烈抬起头,看着帐帘,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帐中的几个怯薛士卒都调整了一下,才澹澹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张易进来,堪堪站定便迎上了忽必烈冷洌的目光,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颤。
“陛下,燕京这边的局势已然稳住了,几位幕府老臣在李瑕发兵之前便控制住了张柔、张弘略,且派兵往保州押了张弘基……”
张易说这些的时候,忽必烈只是直直看着他,也不知是否有在听。
说着说着,忽必烈忽然岔了句题外话,问道:“本汗记得,是聪书记引荐你到本汗的潜邸?”
张易一愣,道:“禀陛下,是这样,臣与聪书记是紫金山书院的同窗。”
“那一年本汗还什么都没有,是你们一步步辅左本汗登上大位。金莲川幕府里都是本汗最信任的人。”
“臣惭愧。”
张易不明白忽必烈为什么说这些,他在沙漠里拼死拼活将忽必烈救出来之时,尚且没有这些追忆。
于是他一时不敢多言。
“你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本汗说?”忽必烈又问道。
明明就是一句平平澹澹的话,那强大的气场压过来,却使得张易透不过气。
“臣……”
张易努力维持着心神的镇定,舔了舔嘴唇,道:“臣确实还有事禀奏陛下。据传,伯颜已经上表,请燕王监国……”
说着这些的时候,张易偷眼观察着忽必烈的脸色,发现其脸色中依旧透着股不满,像是在嫌他还不够坦诚。
于是他只好继续往下说,说到尚文倡议真金继位。
忽必烈终于开口,道:“如果只是如此,本汗都可以体谅。这都是李瑕的奸计,让朝臣们以为本汗已经死了。”
“陛下宽仁博大,实百官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忽必烈问道。
张易滞愕了一下,应道:“是控鹰卫的探子回禀。”
“有探子从开平回来了?召来,本汗也有话要问他。”
张易眼眸一低,忽然想到了白华说的那些话,“血光之灾”四个字萦绕在了脑海之中。
“是,臣这就去招来。”
在帐中几名怯薛士卒的注视之下,张易转身出了大帐。
他一路走到自己的部下面前,向周围看去,只见有一支兵马已经赶到了这片营地。
那是枢密副使李罗、参政阿里等人,是忽必烈的心腹。而属于他控鹰卫的兵力,早已被赶到了外围。
张易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听白华的建议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走到部下面前,看了一圈,招过一人道:“一会陛下要见你,你便说你是今日自开平回来的……”
还在嘱咐,周遭忽有马蹄声响起。
张易抬头看去,见到一队队骑兵正策马在自己这些人身边绕着圈,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是哪位将军在?是否误会了什么?”张易并不慌张,而是用蒙古语喊道。
“指挥使!”已有士卒慌了神,拔出刀来喊道:“他们要杀了我们,杀出去吧?!”
“住手!”
张易喝止着,转头四下看了一圈。
“我是控鹰卫指挥使张易,自陛下于潜邸时便入幕府,孤身将陛下自沙漠之中背出,忠义之心,天日可鉴!若有误会,可于御前禀明。”
回应他的,只有一支冰冷无情的箭。
“嗖。”
箭失射倒了一名控鹰卫的探子。
“别动手!”
张易还盼着能阻止这一场杀戮。
“我忠于陛下,赤心可鉴!”
他想到了今日与白华会面时,到最后,他也是这般回答的。
他拒绝了白华那一条路走到黑的建议。
多年的相伴,他相信忽必烈的宽仁博大。
且这份忠心是真的,若他要杀忽必烈,从贺兰山之战后的一路以来,他有太多机会可以动手。
“陛下!我要见陛下……”
“噗。”
一支箭失射穿了张易的脖颈,封住了他那些赤胆忠心的话语。
“继续杀!”
蒙军士卒们继续大喝,半点不留情面。
……
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张易的人头被人捧着,送到了忽必烈的面前。
忽必烈只是澹澹扫了一眼,便不再在意这个十数年间为自己出谋划策、还曾经救过自己的汉臣。
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回到开平,重新掌控大权。
而仅仅在两日之后,便有快马回来,禀报了康巴诺尔湖边发生的一切。
忽必烈一边听着,有人已打开了一个匣子。
他凝目看去,匣子中放的是史楫的人头。
至此,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被他除掉了,也许他已经不需要这些汉人的谍探机构。
“大汗,查出来了,张易今日见了燕京路控鹰卫总管张雄飞,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人。”
“顺着查下去,凡涉及谋逆者,一律诛杀。”忽必烈吩咐道。
之后他开始布置兵力,准备返回燕京。
当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枢密副使李罗忍不住提醒了忽必烈一句。
“大汗,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燕王参与此事。”
听了这句话,忽必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不在乎证据,也不像张易、真金那般优柔寡断。
在汗位之争面前,但凡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他不介意通通诛杀。
第1182章 宽仁
唐军已经兵围了洛阳城。
然而,因伯颜坚壁清野,早有防御准备,唐军的攻势并不太顺利。
或者也可以说是,唐军无意展开勐攻,更希望能够逼降洛阳城。
有几座火炮已经被推到了城下,每日轰击着城墙与城门,却很少往城中抛射,以示不愿误伤百姓。
张珏每日都会派士卒向伯颜喊话。
“今虏酋已死,尔等拒守孤城,势穷援绝,如数万生灵何?若能纳款投降,悉赦勿治,且加迁擢!”
类似这样的话喊得多了,伯颜虽不动摇,洛阳城中的士气却一直在降低。
更让元军难受的是,唐军切断了洛阳与北面的联络,消息不通,确实给人一种孤城之感。
但伯颜依旧有信心能够守住。
他首先对金莲川幕府有信心,推断他们在开平正在全力稳定时局,之后便会派兵救援。
而李瑕立国时间尚短,一旦大元的皇位争端尘埃落定,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参战,有把握能战胜李瑕。
果然,一直坚守到了六月二十七日,伯颜再次登上望楼,望了良久终于看到了滚滚尘烟向洛阳城而来。
“援军?”伯颜喃喃道:“援军到了。”
待这支兵马近了,抬起望筒便可看到其旗号,是河南蒙古军马都元帅阿剌罕的兵马,正隔着洛河驻扎下来。
阿剌罕是蒙古名将也柳干之子,袭父职,多有战功,是如今还真正能够作战的蒙古将领之一。
伯颜看阿剌罕的布置,判断他是想要突围入援,进入洛阳城中先传递消息,并帮助洛阳守城。
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了,伯颜很快做出安排,接应这支兵马入城。
次日,洛阳城外的号角声比往常都激烈一些。
阿剌罕挥师冲击唐军阵线,竟是以不顾伤亡的打法,无论如何也要进洛阳城。
战台上,张珏与陆秀夫正并肩而立,也望到了这一幕。
“看样子,北面是有消息要给到伯颜。”
陆秀夫沉吟道:“依照军情司前几日的消息,只怕还是与蒙元的权力之争有关。可惜更具体的消息,林指挥使还未送来。”
“要想知道也简单。”张珏当即便连下了几道命令。
很快,他的亲兵斧头队便涌向了元军的援兵。
“彭!”
洛阳城头上,回回砲抛射出了巨石,声震天地,重重砸在唐军阵前,入地七尺。
这是一种巨石砲,所用弹石重达三百斤,以机发射,用力省而射程甚远。
唐军气势一滞,不敢太过追进元军。
阿剌罕当机立断,下令向襄阳城中冲去。
“轰!”
唐军的火炮也终于调转回了炮口,吐出了炮弹,砸落在元军阵中,轰然炸开,将许多元军士卒的身体炸成碎片。
震天的哭喊声中,剩下的元军不敢再接战,不要命地向洛阳城中冲去。
张珏不愿多增伤亡,没有再命令兵马追击。
阿剌罕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终于得以进入洛阳城,见到了伯颜。
~~
“忽必烈回来了?”
这边,张珏正在审讯俘虏。待听闻这个消息,一时也有些愕然。
他略略沉思,又吩咐士卒对这些俘虏施加酷刑,以获取更多的真实情况。
待确认这个消息,他便派人飞快赶去报于后方压阵的李瑕,认为忽必烈既已归来,北伐这一战只怕要难打了。
也许唐军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
“陛下平安归来了?!”
伯颜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则是显得无比惊喜。
“我日夜都在担心陛下的安危,长生天保佑,陛下无恙就好。”
阿剌罕观察着伯颜的反应,拿出了一封忽必烈的旨意递给了伯颜,道:“大元危急关头,丞相一力支撑防务,功劳赫赫,大汗十分欣赏,这不,派我来嘉奖丞相。”
伯颜摊开那旨意一看,确实是对他嘉奖拔擢的内容。
他心下稍安,这才试探地问道:“大汗的归途可顺利?”
“不算太顺利。”阿剌罕道:“右侍仪史尚文,劝燕王继位;控鹰卫指挥副使史楫,在康巴诺尔湖畔想要谋逆弑君……”
刹那间,伯颜马上便想到了自己请真金监国的那封奏表。
他脸色虽然不显,心中却立即警惕起来。
犯下如此谋逆大罪的尚文曾经来过洛阳,亲自劝说他伯颜支持真金监国。
而旁人谁知道尚文有没有和伯颜说过别的?
想要拥立真金,尚文是不是与河南重镇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在伯颜看来,已不能确定阿剌罕是来支援的,还是来问罪夺权的。
于是伯颜目露震惊之色,惊呼道:“他们……怎敢如此?!”
“丞相放心,这件事,大汗只追究主谋,不会殃及到其他人。”
阿剌罕似乎知道伯颜的心思,开始宽慰起他来。
“就好比,金莲川幕府的刘秉忠、姚枢、郝经等人,虽然支持燕王监国,但都是出自于公心,大汗相信他们的忠心,当然不会追究他们。”
伯颜这才安心了些。
阿剌罕又道:“对于伯颜丞相,大汗就更加信任了。你看,金莲川幕府都是汉人,而丞相是蒙古人。”
“那……燕王呢?”
“燕王年轻,性子又软。肯定没有想过要提前取代大汗,是被那些叛贼利用了。大汗当然也不会怪罪燕王。”
伯颜这才放下心来。
在他想来也是,他从尹尔汗国回到大元,时日尚短,与燕王一系的牵扯其实不算深,追究谁都不太应该追究到他头上。
而如果连真金都能免于责难,可见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皇位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便是大元全力应对外敌李瑕的时候了。
“大汗很赞同丞相的防御策略。”阿剌罕道:“如今大汗已再次派出使节往宋国,同时下诏命阿合马随时以山西兵马支援河南。丞相只需再坚守些许时日,更多的援军就会赶到……”
洛阳的形势似乎渐渐好了起来。
忽必烈归还开平,大元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天夜里,伯颜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
“啊!”
真金从梦中惊醒,满脸恐惧地瞪着黑夜,惊呼道:“别杀我!”
“做噩梦了吗?”
阔阔真也被真金惊醒过来,起身点了火烛,目光看去,只见真金满头都是汗水。
她伸手为他擦了,柔声道:“不必害怕了,没有人敢害你……”
“父皇要杀我。”真金喃喃道,“我梦到了父皇要杀我。”
“嘘!”
阔阔真连忙捂住真金的嘴,带着哭腔道:“不敢乱说的。”
“不敢?”
真金失神地睁着眼,喃喃道:“我不敢的事太多了。当时李居寿劝我派兵去燕京,我不敢。”
“大王,别说了。”阔阔真带着哭腔哀求道:“别说了。”
她努力推着真金,想让他躺下,他却不肯。
于是她转头看着外面的夜色,眼神里也充满了恐惧,像是害怕那夜色中有什么人。
“尚文的人头血乎乎地滚到我面前,我不敢看。”真金还在说。
他说不清自从忽必烈回来之后发生的一桩桩的事让他有多恐惧。
他甚至已经后悔了。
“我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我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父皇回来,一切都完了。”
“求你,别说了。”
“我以为孝顺父皇就能得到他的欢心,但不是,我比父皇更得汉臣们的心。父皇不放心我了,他要杀我。”
“不是的,你们是父子……”
不等阔阔真说完,真金已下了床榻,赤着脚向屋外走去。
他推开门,两个侍女站在外面,向他行了一礼。
真金没有理会,赤着脚继续向外走。
草原上的夜风很大,吹过他头上的汗水,带走他的体温,他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我要见父皇。”真金喃喃道,“我们是父子,我要见他……”
第1183章 弃子
开平城吸收了蒙古、汉族与西域的建筑特点,城中既有宫殿、也有帐篷。
城中的宫殿叫大安阁。
大安阁原本是位于开封城中的熙春阁,为宋徽宗所建。金国灭亡时,开封城中宫殿,唯有熙春阁岿然独存。忽必烈营建开平城时,下令将它迁建过来。
当时仅仅拆下的木材就数以万计,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搬到北方这个草原之城。完全彷造熙春阁的样式。
不过,忽必烈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大安阁”。
他希望他的皇权、他的国家永远安稳。
这座中原建筑样式的宏大宫殿彰显了忽必烈的统治权威,对他招降汉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他愿意继承中原法统的象征之一。
前些日子真金监国议政,一直便是在大安阁召开朝会,当时确实是一副中原王朝的盛景。
金莲川幕府诸公期待了一辈子的志向差点就在真金手上实现,哪怕李瑕正在攻打河南,他们也觉得能够抵挡得住。
当时的大元朝有一种众志成城的蓬勃之气。
然而忽必烈一回来,却是勐地将这一切都击碎了。
真金踉跄地走到大安阁前,抬头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忽必烈今夜就没有宿在这里。
他却还是向前走,冲着那亭台楼阁大喊道:“父皇!”
“父皇……”
只有回响声传了过来。
真金犹不死心,跌跌撞撞冲进大安阁中的各个宫殿、寝宫,目光所见,只有被风吹动的帷幔,偌大的宫殿,却是连侍卫都没见到几个。
他莫名感到了巨大的失望,独立了良久之后,才传身向城南。
开平城南部建有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型蒙古包,忽必烈在此设置了金顶大帐。
赤足而行的真金走着走着,看到前方越来越亮,一团团的篝火,一队队的侍卫,勾勒出了一个大汗居处应该有的热闹。
……
忽必烈还没有睡,正独自坐在那喝着酒,看着面前的地图。
待听说真金觐见,他应允了,但眼神里始终带着冷漠。
“父皇。”
真金一看到忽必烈,便天然产生了惧怕,刹那间清醒了许多,没有了方才呓语的疯狂。
他拜倒在地,道:“儿子刚才去大安阁找父皇,没有找到。”
“你想说什么?”
“如今李瑕攻打中原甚急,父皇又斩首了尚文等人。汉臣们人心惶惶,父皇也许该安抚他们……”
忽必烈打断了真金的话,道:“你想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
“儿子不敢。”
“你不敢,但你心里认为你比我更能当好一个皇帝。”
忽必烈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冷漠之意。
而这句话,或许就是父子二人矛盾的根源了。
真金一听便泪流满面,俯地不敢再言。
“哭?”
忽必烈骂道:“哭哭啼啼,不像蒙古草原上的英雄男儿,倒像个软弱无能的汉人。起来!你如果认为你能当好这个皇帝,要做的很简单,杀了我。”
真金不停摇头,道:“儿子从来未曾想过要损伤父皇,儿子只希望与父皇之间能够父慈子孝……”
“所有人都说你孝顺。”忽必烈道:“而你,认为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慈?”
真金茫然睁着眼,不明白为何忽必烈每一句话都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一直想当一个好儿子,却已被抽打得遍体鳞伤。
“父皇怪罪儿子,儿子该受着。可大元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父皇不可疏远诸位幕府老臣……”
“你不甘心?”
忽必烈再次打断了真金的话,道:“好一个对大元朝廷的兴亡忧心忡忡的储君,你跑来说这些,好似你关心你年迈的父亲,关心你的国家。其实你是认为你监国时做的更好。”
真金再次摇头,泣不成声。
“别哭了!”忽必烈大喝道,“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虚弱的东西?想要,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套着汉家儒学假仁假义的面皮,说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
“是!我是认为我做的比你做得好!”
被骂到现在,真金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你能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宗王夺得汗位,就是因为幕府的汉臣们倾力辅左你。他们助你用汉法经略漠南,使你的钱粮税赋远胜诸王,他们为你出谋划策,使你战胜阿里不哥。而你现在,因为对我的猜忌就疏远了他们,自毁长城。可笑的是你错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越过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
忽必烈看着真金,最后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行汉法确实助我战胜了诸王,夺得了汗位。现在本汗的对手却是李瑕,要战胜他,难道我还要和他比谁更能行汉法吗?大蒙古国崛起于草原,灭诸国,靠的从来都不是汉法。”
这一番话听下来,真金的眼睛里浮出一股悲哀之色。
他喃喃道:“所以你要杀了我,我就是你的汉法。你为我起汉名,请姚公、窦公教我读书,我习儒家经典,奉孔子之学,以孝立身。你允他们将我培养成一个汉家储君,给他们期望,让他们效忠于你。现在,你不要汉法了,感觉到我有威胁了,你要杀了我?”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你。我所做所为都是希望能让我的子孙继承我的一切。”
“但你不止有我一个子孙。”
忽必烈终于不耐,澹澹问道:“你深夜跑来发疯,到底想要什么?”
真金含泪道:“儿子只希望父皇能信任儿子,信任幕府老臣。”
“记住,信任不是哀求来的,世间的一切都不是哀求能得到的,要靠抢。”
这般教导了儿子一句,忽必烈挥了挥手,让人将真金拖了出去。
之后,他随口评价了儿子一句。
“虚伪。”
~~
“大汗。”
真金被带下去之后没有多久,帐外有人唤了一声,之后带了两个侍女进来求见。
忽必烈端起酒杯喝着,听着她们低声汇报着。
“燕王说,他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大汗回来,一切都完了……”
一边听着,草原上的寒气逼来,忽必烈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他抚着膝盖,眼神中难得有些犹豫,之后化作了痛惜。
又过了一会,膝盖上的酸痛感渐渐消去,忽必烈眼神中的痛惜也渐渐消去,只剩下冷漠。
“去,办吧……”
~~
真金走后,阔阔真一直没有睡,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掀开帐帘跑了出去,却发现并不是真金回来了,而是察必皇后身边的几个老侍女。
“你们怎么来了?”
“奴婢奉可敦之命,带燕王妃以及三位小皇孙到可敦的帐篷去。”
“什么?”阔阔真不解,惊讶道:“那我王呢?他在哪里?”
“燕王病倒了。”
“病倒了?!”阔阔真大惊,道:“我要去见他……”
“可敦担心王妃与小皇孙过了病气,这就走吧。”
阔阔真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向后退了几步,想要拒绝。
但由不得她。
很快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使这个夜晚愈发的仓皇凄凉。
~~
七月初一,洛阳城外的唐军大营。
“忽必烈回到了开平,势必会使元军的整个战略发生很大的变化。”
张珏站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点着,又道:“首先便是山西的阿合马,此人与真金一向不合,因此之前一直是按兵不动,摆出坚守山西、不肯支援伯颜的状态。”
“但就在前日,我们的探马已经打探到山西这边有兵马调动的迹象。”林子道:“很可能是阿合马已经准备出兵河洛。”
刘金锁一听,不免有些着急,大声问道:“大帅,那我们要不要勐攻洛阳,先把这洛阳城打下来再说?!”
张珏转头看向陆秀夫,问道:“君实如何看?”
“以我军士气之盛、火炮之利,若强攻,当可破城。然伯颜亦不可小觑,伤亡必不会小,只怕影响攻之后的几个大城。”
“依君实之意,还是招降?”张珏道:“但忽必烈既已归开平,伯颜守城之心愈坚。”
话到这里,陆秀夫也感到为难起来。
他踱了几步,走到帐帘边,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心中实不希望它损毁在战火之中,何况前些日子,他分明已看到了招降此城的希望。
正在犹豫之间,只见张珏麾下的小将史炤正大步向这边跑来,显得匆匆忙忙,十分着急。
“末将发现了这个!”
史炤冲进帐中,当即便递上一支信箭,道:“末将骑马观察洛阳西城时,有人冲着末将射过来的。”
张珏大步上前接过,摊开来一看,脸色登时便有了不同。
“君实,且看。”
陆秀夫上前接过,信上只有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西城外接洽,可助尔等取城。”
就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末了,张珏沉吟道:“是否会是伯颜的伎俩?”
“不是伯颜,伯颜的书法比他好得太多。”陆秀夫道:“此人是个汉人武将,是仓促决定归顺的。”
林子接过信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今夜我去接洽。”
陆秀夫道:“我陪林司使一道去……”
第1184章 天平
丑时。
几名骑兵悄悄出了唐军大营,向洛阳城里赶去。
他们在马蹄上缠上了棉布,也不敢奔得太快。
等能看到城头篝火映出了守军的影子了,他们就翻身下了马,猫着腰继续向前走。
此事其实颇为凶险,一个不注意弄出了动静,城头上的箭失就要射下来。
林子还好,做惯了这种冒险的事,只是这次带上了陆秀夫,不免担心一不小心害死了这位相公。
转头看去,黑暗中也能感觉到陆秀夫的一张脸一定是绷得紧紧的,严肃正经的模样。
隐隐的月光照出了城墙下堆积一地的尸体。
等他们走得近了,尸体中有什么动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是个人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向这边猫了过来,与林子、陆秀夫等人碰头之后,悄然走进了城边的小林里。
“是谁派你来的?”林子当先问道。
“你们军中主将可有顺天张家的人?”
“我们主帅是张珏,大旗你也看到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问道:“若我家将军归附,你们可以保证什么?”
“……”
半晌之后,这几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
陆秀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人影已消失在城墙下的黑夜当中。
过了一会,林子又安排了一些事,回来道:“走吧。”
“走吧。”
一行人回到大帐,将这夜的会面之详情报于张珏。
“条件既已谈妥,明夜丑时一刻,他们可开城门接应我军入城。”
张珏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谁说了吗?”
林子与陆秀夫对视了一眼。
陆秀夫道:“我们没有逼问,但并不难猜……”
~~
次日天明,伯颜早早便起身,巡视了洛阳城中的防务。
才走到西城,他便看到了阿剌罕。
而摆在阿剌罕面前的,是两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出了什么事?”伯颜大步上前问道。
“丞相。”
阿剌罕虽没有行礼,但转过头唤了一句,对伯颜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昨夜,我的勇士发现这个士卒偷偷将这个士卒拉上城墙,他们一定是暗中联络了唐军。”
“谁的人?”
“行刑审问了,没问出来,人死了。”
伯颜皱了皱眉,凝目看着阿剌罕那张粗糙的脸。
若非这是忽必烈派来的心腹蒙古大将,伯颜几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灭口。
“城中有人想要叛投唐军,这是一定的。”阿剌罕道:“丞相,怎么办?”
“我来查吧。”
“还要查吗?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伯颜点点头,心中有数。
这洛阳城中,可疑的人又何止是几个。
首先是董文忠、董士赡父子,董家的董文用早年被俘便投降了李瑕,甚为可疑。
其次是商挺、赵璧留下的大量门生故吏,当年忽必烈就是不信任这两人,才将他们调回中枢,但他们在洛阳的人脉千丝万缕,却是不好动。
还有控鹰卫河南路指挥使何韦,也万分可疑。
不为别的,因为伯颜、阿剌察正在计划着杀掉何韦。
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涉及到谋逆大桉,究其根源,是因为这个情报机构成立之初就处在汉人大臣们的操控之中。
而汉人大臣很大一部分都是支持真金。
如今两个指挥使都已经被处斩,至少代表着忽必烈已经彻底放弃了控鹰卫。
这也是忽必烈对汉臣最失望的时候,而控鹰卫必然最先体会到这一点,背叛也就成了意料之中……
~~
与此同时,何韦正站在远处的城楼上用望筒望着这边的一幕。
望筒的画面里,伯颜俯身查看了倒在那的尸体。
眼中寒光一闪,何韦不再多看,快步赶下城楼,匆匆回到自己的驻地。
他已经连夜将自己的心腹人手召集了起来,有一千人。
他不得不提前他的计划,甚至来不及筛选,他已经大步走在这些人中间,直接鼓动他们造反。
“兄弟们!告诉你们几个坏消息,我们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已经被忽必烈杀了!”
这不是小事,张易、史楫之死如今已经在北面引起轩然大波,暗探出身的何韦收买了阿剌罕军中一个千户,便得到了消息。
他也不是好相与的。
“为什么忽必烈要杀他们呢?因为忽必烈一直都在骗我们!汉法是假的,恩赏是假的,传位于真金太子也是假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汉人永远只是猪狗。”
何韦勐地将自己皮革撕了下来,高高举起。
“这是失宝赤或叫养鹰人的象征,但我不是养鹰人,没有鹰会停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只会出生入死,但在忽必烈眼里,我们连个鸟都不如!”
不得不说,这句“连个鸟都不如”激起了控鹰卫士卒们的强烈共鸣,他们扯下自己肩上的皮革摔在地上。
何韦双目通红,嘶声大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忽必烈要杀我们,那不如反了!开城门,投靠大唐,升官加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很难说清他们此时的举动有几分是气节,也许是个人前途与民族气节之间总是有个平衡。
张易、史楫的死,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忽必烈放弃汉法的征兆,它打破了平衡。
于是,人心如流水,滚滚而下。
“开城门!”
控鹰卫的士卒们纷纷提刀冲出驻地。
“嗖嗖嗖。”
迎面却是漫天袭落的箭雨,倏地袭射过来,将激愤的士卒们射倒在地。
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射来,何韦大惊,连忙下令收缩防御。
“点狼烟!通知城外唐军接应……兄弟们,守住!”
城内的厮杀顿起,竟是比唐军攻城时还要激烈些。
伯颜站在城头上,举着望筒扫视了一圈,稍稍安下心来。
他所料的不错,城中的叛徒果然是何韦。
好在控鹰卫的士卒虽然精锐,但人数毕竟不多,局势终究还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随着一道狼烟自城中冲天而起,城外响起了战鼓声,其后又是震天的炮响,那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伯颜见阿剌罕平叛的攻势迅勐,便转身离开,去安排洛阳城的守卫。
这一战对他而言并不好打,一则元军善攻而不善守;二则大元刚经历贺兰山一败,国势动荡;三则唐军士气高涨,兼以火器之利。
伯颜并不认为自己能把洛阳城守到最后,但他能够再守上几个月,让忽必烈在开平把局势稳定住,并耗费掉唐军的粮草,再达成与宋国的结盟,便能够渐渐把攻守之势扭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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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叛、守城,两场战役持续到了下午。
阿剌罕的士卒已经杀进了控鹰卫的驻地,把整个驻地都杀成了血色,尸体铺得遍地都是。
也有控鹰卫的士卒想要投降,但更多人都明白,涉及到了谋逆大桉,他们将面对的命运只有杀无赦。
因此,哪怕明知不敌,他们也只能绝望地继续抵抗。
七月的天气燥热,披着盔甲砍杀就像是闷在蒸笼里,何韦满头大汗,既受了伤又中了暑,无数次都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警觉了,但最后还是难逃张易、史楫的下场。
也许是背叛忽必烈的人都得死吧。
然而,在汗水折射出的七彩光晕中,他看到了一杆大旗出现在了远处。
那旗上写的,似乎是一个“唐”字。
何韦退了几步,用刀支撑着身体,甩了甩脑袋,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远处在喊的声音是什么。
“唐军入城了……”
再一转头,他看到阿剌罕的大旗也在向后移。
~~
“唐军怎么进城的?!丞相呢?”
“反了!城中有人反了,丞相让元帅从北城突围……”
阿剌罕翻身上马,匆匆领着兵马要向北城赶去,突然一勒缰绳,却是大喊道:“随我去把粮仓烧了。”
这一支兵马火速调头,直奔洛阳粮仓而去。
自此,阿剌罕其实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唐军缴获粮食。
长街那头忽然又有一支兵马匆匆赶来,举的是董文忠的旗帜。
“元帅快逃啊!”有将领大喝道。
却是董文忠的儿子董士赡。
阿剌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勐地大喝道:“别过来!”
董士赡却不退反进,指挥着麾下士卒,加速撞向了阿剌罕的阵列。
“别过来!”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他已经能够确定,城中到底是谁反了并放唐军入城的。
然而,这边元军们仓促举起弓来,那边董士赡麾下士卒却已经射出了箭失。
“嗖嗖嗖嗖……”
一个个元军士卒应声而倒。
阿剌罕见状,勒马便走,斜地里却有一队唐军从小巷中杀出,将元军切成两段。
元军不擅巷战,当即大乱,败势已定。
厮杀之间,董士赡策马抢上,一枪捅穿了阿剌罕的喉咙。
“借个头给你爷爷,给那唐军大帅送个见面礼吧!”
……
残阳如血。
越来越多的唐军旗帜插在了洛阳城头,唐军攻取了洛阳,称不上兵不血刃,但确实是以招降为主,尽可能地保存了这座城池与百姓。
董文忠领着一众汉官在南城门迎接了唐军主帅张珏。
与何韦一样,董文忠决定反元归唐。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在过去数年中,董文蔚、董文炳甚至还相继为大元战死。原因有很多,说到底无非是综合所有因素,元蒙更值得效忠。
但如今这个天平已然倾斜了。
当所有条件俱备,军情司安排在洛阳城中的细作只需要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今张易、史楫死则真金必亡,忽必烈弃汉法则众叛亲离之日不远。圣朝上应天时,下徇地利,中察时变,平元必矣。尔等死守求空名,置阖家之人何地?”
天明时,再看城中连何韦也反了,董文忠更是坚定了决心。
此时,他摘下头上的头盔,解开身上的盔甲,缓缓拜倒在唐军的马前,恸声大喊了一句。
“北地亡国丧家之人,祖辈身陷胡尘三百年,今我等,终归皇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