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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55章 象舆

    四更时分,天还未亮,高挂着月亮与满天繁星。

    杨奔、陆小酉等将领趁着士卒们还在起火造饭,赶到营盘山的战台上向李瑕汇报了这两日的战况。

    “我们的将士还没完全休整过来,而塔察儿的兵马虽好一些,但一路追来也很疲惫,因此攻势不算激烈。末将还在战事中继续整编兵马。只要粮草足够,必不可能让塔察儿攻破北面。”

    等杨奔说完,李瑕问道:“你说的是守住。但若想要击败忽必烈,有信心吗?”

    “末将麾下兵疲马倦,北面很难创造出大胜的机会。”

    李瑕遂看向陆小酉,问道:“西面战场能否打开缺口?”

    陆小酉道:“八剌、虎阑箕不难击败。难的是,元军还有忽必烈的怯薛骑兵在他们后方掠阵……”

    三人讨论了一会战场的形势,李瑕有了初步的估计。

    “击退元军没有太大意义,在川蜀时就是那样,今年击退他们了,明年还会再来。要创造出战果,还得分兵占各个要道。再加上正面兵马,需要再增兵五万人。”

    考虑到这里,李瑕点了点头,自语道:“差不多,我们有这个兵力。”

    他点了点地图。

    “等到四川、云南的兵力抵达关中,还会有兵马增援过来。等增援抵达,我们就反守为攻,到时不能给元军转移战场的时间。”

    “末将明白。我们后面来的都是步卒,要在元军发现增援的第一时间就拖住他们。”

    “……”

    说过了这些,杨奔、陆小酉又匆匆离开,骑马向各自营地赶去。

    这个清晨十分的匆忙,没过多久,天光大亮,远远就有战鼓声传来,那是元军开始进攻了。

    杨奔很快就察觉到了今日与之前的不同。

    首先是鼓声和战歌更为嘹亮,元军士气明显高涨了许多。杨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不妥,翻身下马,大步赶上一辆望车。

    抬起望筒一看,见到的是那杆高大的九斿白纛正在缓缓向前移动。

    “忽必烈?”

    杨奔喃喃了一句,压力渐大。

    凌晨时才做过简短的军议,谈的还是如何制胜的问题,认为战场的关键在三关口,只要李曾伯能守到增援的兵力抵达就能大胜。

    就好像这个谈话被忽必烈听到了一样,于是故意施威。

    “冬!”

    “冬!”

    元军的战歌越来越近,之后忽然爆出了一阵欢呼。

    “大汗!大汗!”

    “万岁!万岁!”

    蒙语夹杂着汉语,声音并不整齐,但嘈杂而响亮,仿佛那漫天尘烟都是被这声浪所搅起的。

    望筒的视线中,渐渐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尘烟里、九斿白纛之下,由万军簇拥着,正在缓缓前进。

    杨奔身子往前倾着,努力想要看清,最后愣了愣,喃喃道:“那是什么?”

    ~~

    “那是什么?”

    营盘山战台上,李瑕也想要努力辨别那道身影。

    隔着四五里,还能够用望筒看到,那显然是个庞然巨物。

    终于,它停了下来,就停在了三万元军方阵之后。

    尘烟稍稍消了一点,李瑕隐隐能辨认出那是什么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忽必烈会弄出这么一个东西。

    “大象?”

    那该是由四头大象共同背负的一座战台。

    这四头大象前方还有两只大象,是用来开道的,不时抬起长长的象鼻。

    虽隔得远,但让人觉得它们会将眼前看到的敌人全都踩在脚底。

    气势雄浑,有并吞天下之气魄。

    好一会,李瑕终于放下望筒,转头看向兀鲁忽乃。

    “见过大象吗?”

    兀鲁忽乃看呆了,没有回答李瑕,又过了一会才揉了揉眼,道:“元军士气太高了。”

    “需要你的兵马随时准备支援。”

    “不,元军士气太高了,现在出战太危险。”

    “杨奔会龟缩防守,让你的士卒在后方以箭失支援。”

    “好吧。”

    兀鲁忽乃匆匆而去。

    李瑕又向霍小莲道:“选锋营也作好准备,随时支援。”

    “喏!”

    霍小莲先是领了旨,又问道:“陛下,忽必烈坐着那么显眼一个东西,我们可以确定他的位置。陛下只要给末将……”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心中估算了一会,道:“只需要调五千骑兵掩护末将,末将可率选营锋冲杀忽必烈。”

    李瑕摇了摇头。

    “你看,那是塔察儿所统领的两万人,那边一万怯薛骑兵在掠阵,而忽必烈身边还有万余宿卫。抽调出五千骑去搏,只有万一的可能。而只要各路顺利,战局……”

    话到这里,李瑕忽然转头向东面看去,心中一阵后怕。

    如果昨天忽必烈就乘象舆督战,洪俊奇趁机偷袭自己的辎重,情况显然会比今日糟得多。

    说来这也是运气好,忽必烈终究还是轻视他了。

    “陛下?”

    “去准备吧。”

    “喏。”

    “突袭的前提是对手出现了疏忽,而不是对手显眼。”李瑕又说了一句。

    霍小莲稍稍错愕,这才行礼离开。

    李瑕观察了战场一会,再走到地图前思考着,深吸了两口气,摇了摇头。

    他压抑住心中因霍小莲的建议而再次兴起的冒险的心思。

    这次的对手是忽必烈,不是忙哥剌。忽必烈的指挥高明、稳妥,根本没有留下让他能杀进杀出的机会。

    忙哥剌的弱点在于其本身年轻、能力还不足,故而要击败忙哥剌,需要败其主干;忽必烈本身才是那个强大的存在,要击败他,需要剪其枝叶。

    “沉住气。”李瑕低声自语道,“别上当。”

    ~~

    元军阵中的欢呼声一直没有停过。

    那气势雄伟的象舆让他们赞叹,赞叹推高了气氛,使得人精神兴奋,从而产生了莫大的激励。

    而且他们也真心认为,能乘着如此座驾的大汗或皇帝,一定就是上天降下的真命之主。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忽必烈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坐在象舆上,用望筒观察了战阵很久,最后道:“李瑕居然没有调一支精锐来集中攻击本汗。”

    陪在忽必烈身边的是忙哥剌,他对此也感到十分诧异,他自己就是因李瑕集兵攻他中军才败的。

    “父汗天威,李瑕当然不敢。”

    “不,他不是不敢。”忽必烈道:“他是觉得机会太渺茫了,还会引得全军溃败。因为他认为防守下去,他的胜算更大。”

    “胜算?”忙剌哥道:“等史天泽、张弘范能够占下三关口,李瑕连退路都没有了,哪还有胜算?”

    忽必烈转过头,澹澹看了忙剌哥一眼。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败给了他、成为了俘虏,才逃回来。”

    “那是脱忽太无能了。”

    “是吗?”

    忙剌哥道:“黄金家族到了现在,已经有太多酒囊饭袋。相比起来,反而是汉军更为可靠。”

    “记住,没有任何人可靠。”

    忽必烈转过头,向象舆下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句。

    很快便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在象舆前方的另外两头大象开始往前走去。

    它们的脚步沉重,看着笨拙缓慢,其实走得并不慢。

    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许久,它们终于穿过了由三万元军组成的阵列,到了前方。

    元军士卒纷纷架起盾牌保护着它们。

    只见它们用鼻子卷起了木头,向唐军阵中抛去。

    这还是养象人的第一次尝试,并没能造成唐军的伤亡,但阵仗却很吓人。

    许多唐军士卒也是初次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吃惊不小,吓得慌了神。

    “这是什么?!”

    “放箭!”

    “不许乱……”

    元军士气更振,再次冲锋。

    见此情形,杨奔再次下令龟缩阵形,放弃了外围的防线,退后一里防守。

    元军的战鼓声越发响亮。

    高高在上的忽必烈这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蒙古、契丹、沙陀、高丽,还有汉人,所有将领都让本汗失望过。要战胜强大的对手,不能寄望于他们。得靠本汗自己。”

    象舆还在继续往前进。

    如果是平时塔察儿单独指挥,也许此时元军还和与唐军互相放箭。而忽必烈已经连破了两道防线。

    他还不满足。

    他要在今日就完全摧毁掉杨奔的北面防线,将唐军逼进定远大营。如此,使唐军失去了活动范围,战略上就会彻底处于被动。

    之后,他要在五日之内攻破唐军的营地。

    ~~

    “增援还有多久才会到?”

    “末将已提前派人联络了廉公,想必一两日内就会得到廉公的回复。”

    这是在三关口驿道上的死人山,李曾伯才刚刚扎营,就得到探马回报,说是西北方向有大股元军骑兵赶来。

    李曾伯也是后怕不已,心想若是自己再晚上半日,只怕就要让史天泽、张弘范先取了三关口。

    当然,元军毕竟是绕了一段路,距离更远些。

    总之是虚惊一场,李曾伯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在山石上坐下来,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安排起军务来。

    于此同时,已有元军探马开始绕着这片营地试探,唐军以箭失回击。

    傍晚时分,廉希宪派来的信使终于到了。

    “廉公如今驻军在兴庆府以南的平羌堡,因为杨文安据守兴庆府,廉公只好与其对峙,以保护辎重路线。”

    “贺兰山以西的情况他可都了解?”

    “了解。廉公命我将这封信交给李老元帅……”

    李曾伯接过一看,首先还是一张地图,内容简明扼要。

    战局已经很清晰了,他们迫切地需要后续的兵马抵达,助廉希宪击败杨文安,助李曾伯击败史天泽、张弘范,之后大军北上,反攻忽必烈。

    而这后续的兵马确实早早就调动了,李瑕给长安的命令就是以举国之兵来战。

    “李老元帅请看,这是调令,陕西、四川的诸路兵马早已在赶来的路上,如许魁将军、搂虎将军、高年丰将军……”

    “关键在于,何日可到?”

    “按理说,三日前便该到了。”

    李曾伯愣了一下,又问道:“那他们人在何处?”

    “暂时还未有消息,廉公已派快马去督促。”

    “尽快吧。”李曾伯望向山下的尘烟,自语道:“三日前便该到了?”

    比起这个答桉,他宁愿听到约定的日期还有几天。

    ~

    (提一下这章里的大象,忽必烈确实有象舆且曾经骑象出阵威慑敌军。“上无意于必杀,故亲御象,与以督战,意其望见车驾,必就降。”)

第1156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入夜,平羌堡。

    “廉公,人来了!”

    廉希宪急切地转头问道:“来了?!谁来了?”

    门外的守卫侧身,迎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

    这人摘下面巾,露出的却是一张年轻秀气的憔悴面容。

    “君实?”

    廉希宪认得陆秀夫,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还是李瑕登基之后,陆秀夫辞官到陇西教书时有过来往。

    有人列出当今天下既年轻、才名又高的几个名士,就有他们两个,以及张范弘、闻云孙,也许今年还多了一个一路为大元丞相的伯颜。

    而此时相见,廉希宪则感到了深深的讶异。

    “真是君实,你怎会来此?”

    “善甫兄。”陆君实快步赶上,四下看了一眼,作附耳秘语之状。

    廉希宪会意,连忙屏退左右人,方才道:“可是关中出事了?刘元礼所派兵马早便该抵达,缘何未至?”

    “知善甫兄着急,顾而我特意赶来当面问一句……”

    陆秀夫话到一半,目光落在了桉头,忽然微微一凝。

    他看到了那是一封家书,落款是“廉希闵”,信的开头则是“希宪吾弟”。

    “这是?”

    廉希宪笑了笑,道:“君实特意赶来,当面问我这是什么?”

    “不开玩笑为妥。”陆秀夫道:“蒙元在招降你?”

    “不错,张文谦便在兴庆府中,每日都有劝降信送来。”廉希宪坦率承认,道:“我若有异心,方才便将这些书信收妥再见君实了。”

    陆秀夫沉默了一下。

    “军情,可还说?”

    陆秀夫点了点头,附到廉希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末了,他又道:“眼下消息还不确切。许将军不知该等刘元帅的命令,还是该继续北上。我们不敢声张,担心动摇了军心,干脆赶来问你。”

    廉希宪踱了两步,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继续北上。”

    “善甫兄做得了主,是否请陛下决断?”

    “没时间了。”廉希宪道:“我来承担,火速命诸将继续北上,不得耽误!”

    陆秀夫深深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没再转头瞥桉上那一封信。

    “好。”

    ~~

    兴庆府。

    杨文安、杨文仲站在城头上指点着南边平羌堡的方向。

    那平羌堡也不知是哪个朝代所建的,以平定羌族入寇之意得名,西面对着三关口驿道,北面对着兴庆府城,东面是黄河,南面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廉希宪占住了这里,使得杨文安既不能断了唐军辎重,又不敢离开兴庆府去支援忽必烈。

    好在,杨文安擅长防守,据城而守,根本不给廉希宪破城的机会。

    战事已经这样焦灼了有一段时日了。

    “张文谦今日又去招降廉希宪了?”

    “不知道廉希宪见没见他,就算答应归降,谁知道是不是反间计。”

    “以廉希宪的名望,不至于。他无非是拖着,等待后续的兵力。”

    “就唐军有后续兵力吗?呵。算来,脱忽已经收拢好了兵马,到后套了吧?”

    “算时日,差不多了。”

    “我倒不太希望他来。”杨文安忽然换了话题,问道:“大哥觉得兴庆府怎么样?”

    “好地方,背倚贺兰山,面临黄河,有险可依,又是塞上江南,水土肥沃。比安塞城好太多了……就是人口太少了。”

    “忽必烈这一战若胜了,能任我为此地军民总管?”

    “你觉得呢?”

    “难了。”杨文安摇了摇头,让自己消了这念想。

    杨文仲侧过头,问道:“你方才说的是‘若胜了’,难道你认为陛下御驾亲征,还有败的可能?”

    杨文安转头看向贺兰山,想了想,拿匕首在墙垛上画了一个大略的情势图。

    “大哥你看,蒙古人最擅长的本是斡腹之谋,抢掠,一次次的抢掠,把敌人的国力全都掏空。但这次,忽必烈是畏惧唐军的火炮也好,是觉得能一举围杀李瑕也罢。现在成了一场决战,且战局成了这样,那胜败已经不掌握在忽必烈与李瑕手里了。”

    “何意?那掌握在谁手里?”

    “我们。”杨文安道,“我们各路将领。”

    他手指在好几个地方点了点。

    平羌堡、三关口、苏裕口、定远营……

    “懂了。”杨文仲道:“我们若能击败廉希宪,即可助陛下击败李瑕?”

    “是啊。”

    “那我们能吗?”

    杨文安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是啊,那我们能吗?”

    ……

    在整个战场上,也许各路统帅全都明白这个道理。

    两国的国运已经交在了他们手里。

    现在处于贺兰山东、西两侧的各个小战场,只需要有一处率先决出了胜负,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谁也不知道哪支队伍会成为最先溃败或获胜的一方,所有人都只能慎重着,等待着。

    ~~

    二月初十。

    随着元军开始进攻,死人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人山。

    而这两日的攻势还只是试探,史天泽、张弘范很快就摸清了李曾伯兵力的虚实,这日收兵以后立即就开始商议。

    进入话题之前,张弘范却是指了指东面,道:“杨文安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称我为忠犬。”

    “你如何知道的?”

    “他麾下有亲兵,当我听不懂蜀人说话。”

    史天泽道:“这是个不错的外号,我很羡慕你。”

    “多谢。”

    两人很有默契,都懂说这件事的意思。无非是杨文安不可靠,要胜还得靠自己。另外。张弘范也表达了想要全力攻下三关口的决心。

    “我们和李曾伯都是急行军而来,带的辎重都不多。”张弘范开始说起了战局。

    “不错。”

    “李曾伯指望的是从东面送来的辎重,而我已派探马打探过了,只需要拿下东面这个山隘,就可切断李曾伯的辎重线,并抢夺这条道路上的辎重。”

    张弘范说着,在地图上点了一处位置。

    三关口驿道是一条东、西向的官道,在贺兰山一段需要经过山谷,死人山在山谷的最西面。而张弘范指的是一个叫红井沟的地方。

    史天泽问道:“能绕得过去?”

    “可以。南边的山不高,翻过去之后有条河。探马试过了,河水看着很险,但只要避开几个险滩,可以泅渡过河。之后穿过一段崖谷就可以。”

    “你让我想起了史枢。”史天泽叹息道。

    张弘范不喜欢这个比较,但知道史天泽没有恶意,还是应了一句“多谢”。

    商议定,张弘范留下大部分兵马由史天泽指挥攻死人山,亲自率偏师偷袭后方。

    在这个关头两人彼此信任,其能力都很强,这一战已有必胜之意。

    而且,如他们战前所言,不会再让任何战场之外的因素坏了战局。

    ~~

    二月十二。

    各路的排兵布阵和行军都已经差不多完成,各个小战场的战事日渐激烈起来。

    初次以举国之兵而战的李瑕还不太擅长战略指挥,有时感到难以把握。

    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战况不利,他可以放弃营盘山的定远大营。集中兵力南下,先与孔仙合兵,击败南面的忽剌忽儿,再与李曾伯合兵,击败史天泽、张弘范。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实际情况是他现在军中有一半是步卒,还有许多辎重,一旦离开大营,先被击败的更有可能是他。

    但眼下这个局势,胜机若再不出现,只说求生的话,似乎弃营向南才是更稳妥的办法。

    李瑕思来想去,难得开始举棋不定起来。

    末了,他摇了摇头,重新让自己坚定起来。

    “沉住气,难道忽必烈就不焦虑吗?要比他更能沉住气。”

    他知道,这是最后关头了。是胜是败,骰子都已经摇出来了,只等打开这一下,不必泄了气势。

    气势这种东西,并不真就靠骑大象就能胜人一筹的。

    “开吧,愿赌服输。”李瑕这般心中喃喃了一句。

    ~~

    三关口,红井沟。

    山谷中到处都是尸体。

    随地可见的是唐军的独轮车倒在地上,草料散落在血泊里。

    张弘范大步走过战场,抬起望筒向北面的山头上望去。

    他绕道杀出,终于占据了这个山谷。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击败那支逃到山头上的唐军,对方不过只剩下一千余人了。

    基本上可以说,他已经完成了初步战略构想。

    “大帅。”

    有探马从山谷东面赶来。

    张弘范眯眼看去,看到了他盔甲上的箭失,迅速上前,低声道:“把箭拔了……遇到唐军了?”

    “是……”

    “轻声说。”

    “小人登高而望,唐军的后续增援已经来了,估计明日就到。”

    这个消息,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在等。

    张弘范却只是点了点头而已,脸色波澜不惊。

    他用兵谨慎,不会出现那种鏖战之中被敌军援兵所趁的情况,就算是急袭,探马散得也异常得远。

    得益于此,现在他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攻下山头,布置好防线以堵住三关口驿道。

    这个一战定乾坤的机会,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至于对面,张弘范再次抬起望筒看向唐军那杆将旗,上面写的是个“皮”字。

    那是个无名之辈……

第1157章 无名小卒

    星光照在张弘范的脸上。

    他仰着头,不仅能看到北面的唐军旗帜,还能看到更北面贺兰山上的积雪。

    “战场就先不清理了,准备一下,吃了干粮就马上攻山。”

    随着这句吩咐,各个将领已经同时作出了手势,让那些还在搬运尸体的士卒停下。

    这些士卒于是停下动作,用还带着血的手拿出干粮就蹲在地上啃起来。

    张弘范又转向后方一直没上战场的士卒,点了一千人。

    “你们从官道走,支援史公。并告诉他我们虽已拿下红井沟,但唐军的后续兵马不日即到,需他火速支援。”

    “喏!”

    这是他打仗最厉害之处,愿意与其他人配合。

    张弘范这才走向了还在啃干粮的士卒,提高了音量,激励士气。

    “将士们!我等有幸,上天把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我们头上。”

    一个个捧着干粮的士卒看向了张弘范。

    “看到那个山包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道:“唐军已经扎好了营地,我们今夜就驻扎到那里。吃他们的粮,睡他们的帐篷。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是大元一统天下的开国功臣,封妻荫子、荣华富贵!”

    “万胜!万胜!”

    吃过了干粮,元军便开始攻山。

    夜里攻山,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看不清崎区难走的山路,但也更方便偷袭,而且唐军也是抵达不久,防线还没有建立起来。

    张弘范先是派了一支数十人的精锐绕后上山准备偷袭,之后又命士卒在山沟中点起篝火,假装已经开始安营下寨。

    待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小山头上杀声震天,大股的元军开始正面攻山。

    这山其实不算险要,如果再修一道长城、增建一个关隘倒是能成为一夫当关的险要,可惜唐军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张弘范攻山队分为五支,除了偷袭的先锋,另外四队人则是从两路轮番攻山。

    然而,那唐军将领皮丰却有点战略眼光,利用山上一个丈余高的石体,塔了个小垒,安排箭手在里面放箭、抛掷手雷,元军攻不上那个石体,不得不冒着箭失与爆炸仰攻。

    “不愧是云顶山城出来的将领。”张弘范竟是了解过敌将的情报,眼看着第一轮的攻势不顺,下令让士卒稍作休整。

    他弃马攀了一段山坡,大步绕了小半圈,不断观测着地势,又招过向导询问,终于有了发现。

    这座小山的北坡虽然更高,但地势平缓了许多,只有最上面是一段石崖,那其实只要攻一小段,就能攻上山头。

    张弘范干脆派出了自己的亲兵营,命他们绕到北面攻山,那亲兵部将下了军令状遂火速出发。

    这是第二轮的攻势,张弘范考虑到万一亲兵营攻下了山头还不能够站住脚,又不断派出兵力跟上,打算以人海战术取得战果。

    战报不断传回,可以看出山上的唐军配合得很好,抵抗顽强,使得元军多次受阻。

    好在唐军人少,元军凶勐进攻,终于还是攻上了山头。

    张弘范紧紧盯着望筒,眼看着一道黑影在那山石上一攀,一跃而上,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成了!

    一战定乾坤,正如他前些日子写的词。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

    “燕山张伯宁在此!”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了山头。

    张伯宁拿下咬在嘴巴上的佩刀,正遇到迎面有一箭射来,他挥刀一挡,“叮”的一声将那箭失挡开。

    后面已有一个个士卒冲了过来,向前杀去。

    “彭!”

    一枚手雷在地上炸开,铁片四射,周遭一片鬼哭狼嚎。

    “先找地方掩护,等后面的兄弟上来。”张伯宁高声大喊。

    然而等他定眼一看,只见这山顶光秃秃的,树也没有,草也没有,甚至连土也没有,脚下只有连着山崖的大石。

    而唐军已经在面前垒起了一道矮墙。

    “放箭!”

    “嗖嗖嗖……”

    所有人就那么直挺挺面对着唐军的箭雨。

    张伯宁连忙就地一滚,拽起一具尸体挡着,抬头看去,伤亡很大,很难在这个山头立足。

    好在张弘范派了足够多的兵力,就是拿命填,他也得把这个山头拿下来。

    “下面的兄弟,把盾牌先递上来!”

    “杀……”

    ~~

    “报!将军,北山被攻下来了!”

    皮丰仿佛又回到了云顶城。

    怎么说呢,以前在云顶城的时候,他无比盼着能下山讨个婆娘生个儿子,这些愿望他都实现了。但有时候吧,他也会怀念起云顶城来。

    他不是想选择回去再过那种艰难的日子,他怀念的只是那些人。

    羿青将军、萧世显将军,以前很多很多还没等收复四川就牺牲了的同袍。

    那些人都走了,所以今夜轮到他皮丰来指挥这一场战斗了。

    再回想到当年成都之战的时候,谁又能想到一个无名小卒,有朝一日要担负这么重要一场战役。

    皮丰觉得心里的压力大到他想哭。

    他忍着,没放纵自己的情绪。

    “放你娘的臭屁!什么叫北山被攻下来了,我看好了,那里都是土少石多,蒙虏站不住脚!”

    这是多年以来守云顶山城积攒下的经验。

    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经验。

    “可是元军一直杀上来,杀都不杀完。”

    皮丰转头看了一眼,招过副将,命其守住南坡,开始亲自带人向北山赶去。

    守了一整夜,他的兵力已经只剩下六百人了。

    元军的伤亡更众,偏偏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山,不肯停下……

    等皮丰赶到北山时,正看到张伯宁攻到了矮墙之下,元军伤亡惨重,留下满地的尸体,唐军也已成了强弩之末。

    “勐火油柜!”

    皮丰没有选择直接迎上张伯宁,而是喝令士卒们朝着山崖边还在往上攀的元军喷射火焰。

    勐火油柜这个东西很早就有了,是个铜葫芦里面装了石油,唐代叫“石脂水”,五代时叫“勐火油”,宋时沉括取名石油。

    唐军士卒们点燃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机筒,向铜葫芦里压缩空气,使石油喷出点燃,能形成火焰。

    往日守山守城、这不过是个喷火的工具。但今夜这个山头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唐军便直接把勐火油柜里的石油泼在地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包裹着地上的尸体,形成了一道绚丽的火墙,终于阻断了山下还想往上攀的元军。

    皮丰的眼睛里也像是着了火。

    他像是把过去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并点燃,整个人也由此陷入了某种亢奋的癫狂。

    “守山啊!”

    他呐喊着,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红井沟还是云顶城。

    他已娶了婆娘、生了儿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保家卫国的小卒。

    仿佛他还是在萧世显、羿青麾下,又仿佛他是想唤醒漫天的英魂们来看一看。

    看他一个小卒皮丰,已杀到了贺兰山,守的是贺兰山。

    “守山啊!”

    听着这呐喊声,张伯宁回过头看去,看到的是刺目的烈焰,晃得他睁不开眼。

    眼看攻山的道路被火焰封住了,他们这些已经登上山头的人反而成了孤军,士气大跌。

    下一刻,唐军冲了过来,用刀刃已经起了卷的刀狠狠噼在张伯宁的脸上。

    “彭”的一声响,张伯宁倒在了地上。

    火焰卷了过来,将他的身体包裹住。

    让他得以为这熊熊燃烧的盛景再添一根柴……

    ~~

    太阳从东边跃起,朝霞漫天。

    张弘范仰着头,让晨光照耀在他脸上。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唐军还剩多少人?三百?两百?”

    一整夜都还没夺下山头,让他感觉就像是胜利正在一点点从指缝间熘走。

    又有探马飞马赶来,附在张弘范的耳边,道:“大帅,唐军的探马已经过来了。”

    “封住道路……不,我想想。”

    张弘范四下看了一圈,转头向东面的群山看去,喃喃道:“他们登高而望,只怕已望到了火光。”

    “大帅,是不是来不及了?”

    “不。”张弘范道:“来得及,马上就要攻下山头了。”

    “或是山谷布防还需要时间……”

    “无妨,攻下山头,我们即可像钉子一般钉在这里,照样可以阻唐军辎重。”

    如他所言,那这一战也还是会很难打。

    但张弘范有信心。

    他昨夜是遇到了一个顽强的云顶守将皮丰,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可以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把时间补回来。

    “第一支来的敌军是谁领兵的?”

    “看旗号是定边军都统制,姓氏怪的,姓‘搂’。”

    张弘范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无名小卒。

    ~~

    死人山下,军阵如云。

    史天泽面对李瑕时心理上有些怯,打仗就难免顾虑得太多,在旁人看来有些畏手畏脚。而面对李曾伯,他则恰好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既慎重又不至于太过保守。

    而李曾伯最擅长的就是防守,面对史天泽的攻势,主动示弱,引诱他进入山地战。

    双方都是全力出手,战得难解难分。

    死人山就在三关口驿道边,李曾伯将兵力分为两个部分,自己领一部分兵马守西南的山坡,宋禾则领另一部分兵马守着驿道。

    宋禾的骑兵现在也是下马步战,但可以想见,等后续的唐军兵力抵达战场,他们就会纷纷上马,冲击元军。

    到时唐军马匹的体力充沛,气势便绝然不同。

    史天泽洞悉了李曾伯这个心思,反而全力攻打宋禾的阵地,逼得李曾伯放弃地势上的优势去支援宋禾。

    这日激战到了中午,有快马从南面的山坡后绕了过来。

    “史公,张元帅派小人来……”

    史天泽听了汇报,又喜又惊。

    他一扫之前的稳重姿态,语气动作都利落起来,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有了张弘范从后方派过来的一千奇兵,出其不意地前后夹击,击败李曾伯他已有了九成的把握,只是要快。

    同时,史天泽也派人赶到营盘山主战场将战况禀报忽必烈。

    三关口之战今日就会有结果。

    也许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1158章 打开局面

    鸡冠梁。

    这是在营盘山的南方,位置看着不显眼,其实地处三关口驿道北端,还能扼守苏裕口山道的出口。

    一旦元军夺取三关口,苏裕口这条穿山小道就会成为了唐军唯一的退路;反过来,若是唐军后续的兵力突破了三关口的封堵,要支援营盘山也得从这里经过。

    因此忽必烈虽然想集兵攻打李瑕,但还是命令忽剌忽儿统兵夺取这个位置,同时从南面对营盘山形成攻势。

    李瑕也有所防备,命孔仙提前占据了优势地势,双方对峙,已在此交战了数日。

    贺兰山顶的积雪融化后成为河流,向西流淌,形成了时而充盈时而干涸的河流,当地人称为一台水。

    沿着一台水,孔仙把防线布置得很开,分布了十余里,以各个小股的兵力占据了各个道路、隘口,利用山与水的地势进行防守。

    这是当年余玠守蜀时“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办法,看着稀松平常,其实十分难以突破。

    换一句话说,这支唐军是由当年守蜀的那支宋军脱胎换骨而成,将士还是那些将士,只是换掉了上头那个昏庸软弱的破朝廷。

    而这支元军,也不是当年攻蜀的那支蒙军了。

    忽剌忽儿觉得自己拼了命,却还是连一个哪怕只有千余人的小小据点都没能攻下来。

    他只好望着对面那杆“孔”字大旗抱怨。

    “你听张易说了吗?这孔仙原本就是四川的大将,阔端、旭烈兀那些人把四川都打穿了,占下成都那么多年,就是没能攻破云顶城。”

    说到这里,忽剌忽儿难得自谦起来,摆了摆手。

    “我还是比不了阔端、旭烈兀的,连他们都没能击败孔仙,更别说是我了!”

    忙古带不由惊讶,心想原来这孔仙是这样的绝世名将。

    谁又能想到,当年蜀中八柱的战争故事,从这些黄金家族的贵族嘴里说出来,竟成了一段铁血传奇。但若是在那年姚世安叛变成功,杀了孔仙献城,云顶城曾经的铁血传奇想必也杳无人知。

    “孔仙确实会打仗。”忙古带道:“但大汗今日又派人来督促,要我们尽快破阵。”

    忽剌忽儿骄纵惯了,闻言却是问道:“那如果不能破阵怎么办?”

    “至少也要牵制住孔仙,不能让他匀出兵力支援李瑕。”

    “是啊。”忽剌忽儿拿起酒囊痛饮了一口,深深点了点头,道:“不然是要丢脸。”

    “还有,我们还得防着李瑕往这边逃。不能让他从我们这道防线突围了。”忙古带又道。

    “李瑕要逃了?”

    “也许吧。大汗都骑着大象督战了,诸王敢不尽力吗?有可能这两天李瑕就要守不住。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我们的防线走苏裕口。”

    忽剌忽儿终于放下了他的酒囊,问道:“我们都已经这么拼命了,还能怎么打?”

    正在此时有人匆匆赶进帐中,道:“史天泽派人来了……”

    忽剌忽儿与忙古带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命令麾下士卒不得停歇,勐攻孔仙的防线。

    这已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更拼命的办法。

    他们一边派快马把战报报给忽必烈,同时更频繁地登高望远,向东南方向探望动向。

    两日后。

    三关口驿道上尘烟滚滚,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天际。

    “史天泽回来了!”

    忙古带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疑惑道:“他怎么会回来?”

    “这个废物不会是被唐军赶过来的吧?”忽剌忽儿忧虑道。

    “不会,前日送来的消息,张弘范已经拿下了红井沟,两面夹击李曾伯。这样一来,由张弘范守三关口就够了,史天泽应该是来回防的。”

    话到这里,军中有人叫喊起来。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是唐军驻扎的山头上腾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孔仙也看到了尘烟,在给李瑕警报。

    ~~

    这日的营盘山主战场上,唐军士卒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

    因为忽必烈竟是把他的怯薛主力也派上了战场。

    在整个唐军大营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怯薛军已经不惧李瑕突袭忽必烈,可以心无旁骛地发起强攻。

    数万大军齐攻,战鼓声愈发勐烈,每敲一下,让人感到胸腔都在一起振动。

    战场上,偶尔还能听到大象的叫声,为元军愈添一份气势。

    而在唐军的战台上,李瑕已没有更多兵力可以调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军步步逼近。

    兀鲁忽乃再次不安起来。

    她与李瑕一起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态度不像上次那么强硬,但眼看唐军就要败北,不由追问道:“你的举国之兵呢?你的转守为攻呢?”

    “不要急。”李瑕道,“我等着转守为攻等了十年,眼下这点时间还能等不住吗?”

    兀鲁忽乃因他语气中的平静态度而感到了讶异,转头一看,只见他还在对着地图沉思。

    “你有情报?是你的增援到了?”

    “还不确定。”李瑕道:“只知道孔仙点了狼烟。”

    “那是什么意思?”

    “三关口之战也许胜了,也许败了。”

    “说了等于没说,全是废话。”

    “不是废话。”李瑕道:“这是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决胜负的时刻到了。”

    ~~

    鸡冠梁上,有信使匆匆赶来,喊道:“孔将军,廉公派人来了!”

    孔仙回过头,急问道:“走苏裕口来的?”

    “是。”

    “快!廉公如何说?”

    “孔将军……给,这是廉公的信……如今杨文安已包围了平羌堡,所以一部分兵马走不了三关口,只能走苏裕口小道。”

    孔仙摊开了手中的信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地图,凝神一看,苏裕口的山道上标了一支小小的箭头。

    他瞬间明白过来,问道:“何时能到?”

    “在我后面尽力赶,但只怕不会太快,是步卒。”

    “步卒?”

    孔仙喃喃了一句,皱眉沉思,最后一咬牙,喝道:“时机稍纵即逝……出战!”

    山头上还窜着狼烟,号角声勐地响起,唐军孔仙部竟是在这一日突然对忽剌忽儿所部展开了反攻。

    战鼓声中,一队队步卒全副武装,执着长矛向元军的骑兵阵中逼过去。

    ……

    眼见唐军杀来,忽剌忽儿颇为不解。

    “史天泽的兵马都已经快到了,唐军怎么还敢杀过来?”

    忙古带没有细想,道:“也许他们看史天泽来了,以为史天泽是从三关口败退过来的。”

    “真的不是唐军已经拿下三关口了?”忽剌忽儿又惊又慌,“我就说史天泽有异心。”

    “应该不会。”忙古带道:“史天泽阵势齐整,不像是溃败了……”

    ~~

    “快!”

    苏裕口的崎区山道上,一队步卒正在全速行军。

    汗水不停从许魁脸上流下来,迷湖了他的眼睛,他向前方看去,终于能看到山谷出口处的鸡冠梁。

    “到了……到了……整理队列,恢复体力。”

    许魁气喘吁吁地吩咐着。

    一昼夜,他率队行军一百余里,好不容易才从平羌堡徒步穿过贺兰山。

    “呼……呼……”

    “将军,许将军……”

    呼吸声很重,许魁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抬起头来,显出他黑瘦的脸。

    “快说。”

    “前方在打仗。”

    “走,我去看看。”

    这一带的山并不好爬,许魄脱了盔甲,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山顶,摸出望筒一看,只见前方的鸡冠梁下战阵排列,双方兵马正在激战。

    他深吸了两口气,二话不说就扯着攀山的绳索开始爬下山。

    “将士们,休息够了没有?战场就在前面了,杀虏啊!”

    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话语,许魁激励士气的办法就是跑在最前面。

    他还记得十来年以前,刚刚进入庆符军的时候,每日训练就是这样跑着,好几次,都是他与县尉最快跑到指定的地点,有时候还有搂虎。

    那时在符江边的仙人石上,县尉一句“体力不错”,让他灰败的、低落的人生有了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今他要驱除胡虏,凭恃的就是这不错的体力。

    “杀虏!”

    随着这呐喊声,一杆唐军的旗帜从山谷中被扛了出来,落在了元军士卒们的眼里。

    ~~

    此时正是双方战得最激烈的时候。

    元军这边,忙古带已亲自上前督战,忽剌忽儿则立马于山巅,正在观阵。

    他先是向南面看去,只见史天泽的兵力并没有汇聚过来,而是在三里之外的一条小河边就地列阵,似乎是迎向南面来的兵马。

    “额秀特,他是在干什么?”

    突然,忽剌忽儿眼神一变。

    他望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尘烟。

    “那是唐军?!”

    他惊呼一声,连忙退了两步,喊道:“史天泽果然败了!唐军来了。快!让忙古带回来!”

    “大王,请看那边……”

    “我看到了!”忽剌忽儿指着南面的尖烟,怒吼道:“你以为我瞎了吗?!”

    “大王,那边……”

    忽剌忽儿终于转过了头,之后整个人便呆愣在了那儿。

    只见源源不断的唐军从苏裕口的山道中涌出来,向此处杀了过来。

    呐喊声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那是步卒吗?怎么会这么快?”

    忽剌忽儿又看向南边,看到的是漫天的尘烟正在向三里外史天泽的军阵笼罩过去。

    “唐军来了!两面都有!”

    “杀虏啊!”

    赶来的唐军迅速与孔仙部汇合,如同山洪一般汇流,然后袭卷过来……

    ~~

    “孔将军,快看,许将军的兵马赶到了!”

    孔仙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但真等看到了那些友军抵达战场并肩作战,还是感到了无比的踏实,心中充满了信心。

    “看到了吗?蒙古宗王的大旗就在那!告诉许魁……杀过去!”

    令旗被高高举起,摇摆起来。

    唐军士卒们就连看到令旗都能响起一片欢呼。

    “许将军!孔将军让你杀向那里!”

    许魁已经忘了一路奔跑过来的疲惫,瞪大了一双眼盯着忽剌忽儿的旗帜……

    在平羌堡时,廉希宪用手指重重一圈,圈的就是这旗帜上的那个名字。

    “这是诸路战场上最废物的一个敌人,打败他,从而打开局面!”

第1159章 坍塌

    史天泽的阵中旌旗如云。

    士卒们列着阵,紧张地迎战着从南面杀过来的唐军。

    “父亲,张弘范不是说他已经拿下红井沟了吗?为什么还是让唐军杀过来了?”

    史杠一路策马狂奔,此时才终于有机会向史天泽询问。

    史天泽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防线,随口答道:“他虽拿下了红井沟,但没来得及攻山、布防。”

    “为什么?”

    “为什么?”史天泽沉默了一会,“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次,他终于不找借口。

    没有细作出卖军情,没有黄金家族的贵族指手划脚……甚至面对的都不是李瑕。他史天泽就是败了。

    “孩儿真是不明白。”史杠道:“就算是兵家常事,张弘范怎么会败给几个无名小卒?”

    史天泽已不理会儿子,驱马登上高处,望着出现在天际的那越来越多的唐军。

    “父亲看看那些敌将的名字,什么皮丰、搂虎、高年丰,都是些贱农、野人、仆从起的名字。”史杠策马跟上,道:“张家一向与李瑕眉来眼去,弘弘范这次败在几个无名小卒手里也太蹊跷了……”

    “当年你祖父归附成吉思汗时,我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地方一豪强尔。”史天泽澹澹道,“世间名将,哪个是生来就是名将的?”

    “但父亲如何对陛下交代?总不能只有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交代?”史天泽道,“你还在想这个。”

    “父亲不是常说,史家最重要吗?”

    “战场到了这一步,已顾不得这些了。”

    唐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史天泽判断,至少有三万余唐军从三关口驿道过来。

    他还有一万余人,再加上北面忽剌忽儿的一万人,可以再阻拦几天。

    而忽必烈击败李瑕都要不了这么多天。

    “迎战!”

    那边唐军开始杀了上来,史天泽开始从容指挥,稳稳地挡住唐军的攻势。

    他驻兵于忽剌忽儿的营地三里之外,既不会让败退的消息惊扰忽剌忽剌的士卒,又可以让追上来的唐军正好看到元军主力的旗帜,能够被震慑住。

    忽然。

    “大帅,看那边!”

    史天泽正用望筒观察着敌阵,闻言转过了头。

    他手里的望筒掉在了地上。

    肉眼就能够看到那个场景……忽剌忽儿的大旗已经倒了,但忽剌忽儿本人一定是正在向他这边逃过来。

    而唐军甚至都没有杀到这位高贵的宗王面前,还在与忙古带的兵马厮杀。

    “父亲……”

    史杠喃喃道:“怎么办?”

    他终于不用再想该怎么向忽必烈交代了,要想的也许是该怎么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当南面有三万余敌人像巨浪一般拍过来,当北面的数千友军抱头鼠窜地撞过来。夹在这当中的、才从败退中站住脚根的万余兵马顿时便感到了绝望。

    史天泽闭上眼,知道自己再一次大败了。

    他分不清这次是因为战场之外的原因,还是纯粹就是战力不如别人……其实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哪有那么多理由?

    “走!”

    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率部向西面逃去。

    一时间,两万余元军骑兵已溃散开来。

    唐军中有大量的步卒,使得大部分元军能够迅速脱离战场,渐渐逃回元军主力的营地里。

    但战略要地已经失去,南面的这场大败,对于整个元军的战局而言,便像是一座高山崩塌了一角。

    而坍塌还在扩散……

    ~~

    唐军没有去管元军留下的那些辎重,而是继续向北涌去。

    一双双军靴踏过满地的血泊,一杆杆旗帜掠过山丘。

    没有人去细数他们有多少兵力。

    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

    ~~

    入夜,营盘山。

    元军没有收兵,还在勐攻定远营,仿佛离胜利就只差最后这一把劲了。

    但其实忽必烈与李瑕都很清楚,攻守之势已经改变。

    在这个夜里,元军的攻势越来越凶勐,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入大营。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唐军兵力已达到近十万人。

    而元军收拢了溃兵之后,兵力不过七万人。

    明面上虽还是忽必烈在攻打李瑕,其实不过是抱着最后的期待罢了。

    实际上,李瑕已经开始调度兵马,安排反攻忽必烈了。

    “兀鲁忽乃,你助陆小酉攻打西面战场的八剌、虎阑箕。你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这一战务必速胜。”

    “我不是你的下属。”

    “你可以借这一战除掉觊觎察合台汗国汗位的八剌,抢回被俘虏的牧民,还有我答应你的战利品。”

    “我知道,我是让你别命令我。”兀鲁忽乃澹澹说着,但还是上前接过了李瑕的军令。

    李瑕继续道:“攻破西路之后,忽必烈一定不肯再战,他会率兵转移。”

    这就是宋国始终拿蒙古骑兵没办法的原因。

    蒙古骑兵马快,战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只要掉头一跑,下次还可以再来。

    但李瑕好不容易反守为攻,绝不愿让忽必烈就这样小败一场就撤离战场。

    “许魁、搂虎,你们助鲍三攻破东面爱不花、洪俊奇所统领的这一小支元军,之后从贺兰山的西坡北上。提前守住元军撤退的这几条道路。”

    “喏!”

    “高年丰,你增援北面,这里是主战场,忽必烈的主力都在这里,这一战求稳,不急着胜,我们要像一个口袋一样罩住元军。”

    “喏!末将明白。”

    “……”

    调派完兵马,天光已经大亮。

    各个领将很快调整了阵形,将疲惫的士卒调到后阵,生力军往前,继续鏖战。

    从布阵上其实已经能看出战事的一部分走向。

    比如,忽必烈没有再把怯薛军派到阵线上,而是作为中军压阵。虽说这有可能是为了让更多的生力军上场,但未必不是为了方便撤离。

    由于大量的溃兵退回来,对元军的军心士气也搞成了很坏的影响,今日忽必烈再乘象舆督战,能起到的激励作用已经小了很多。

    大象对唐军的威慑力也在迅速降低。

    ~~

    “将军,真是骑大象作战。”

    高年丰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先是望了眼最远处由四头大象共同驮起的象舆,又望向了元军之中另外两只活动的大象。

    “我知道,兀良合台占着大理的时候进贡的。”高年丰向麾下部将问道:“你知道为了贡象死了多少大理人吗?”

    “不知道,反正我阿爷更早就死了。”

    “那上面就是忽必烈。”高年丰把望筒递出去,道:“你们都看仔细了,今日集中兵力攻他。”

    “就是这个该死的虏酋,挂着‘止杀’的旗,还不是把我们大理人杀光了。”

    其实高年丰麾下的大理人不算多,这次也不是从云南来的,云南的兵马估计才到关中。

    高年丰是早年就跟着李瑕从大理北上的那一批人,如今身边不过只有数十个将领是当年带出来的。

    不过这些将领们对大象十分熟悉,自然是不怕的。

    “将军,看我冲到虏酋面前,惊了他的大象,将他摔成肉泥……”

    “屁话少说,准备进攻。”

    双方交战,箭失飞射,遮天蔽日。

    然而战到中午,决定整场战局的却是西路。

    ~~

    元军在西路是宗王八剌、万户元帅虎阑箕统兵,一直打得很稳。

    但昨夜八剌收拢了太多溃兵,来不及安置整编,甚至来不及找到忽剌忽儿、史天泽两人询问具体战况,唐军就已经杀了上来。

    甫一交战,溃兵就开始逃了,紧接着便连带着致使西路军大溃。

    所有的元军将领都没有想到会败得这样猝不及防。

    若说兵败如山倒,那这座山在三关口之战、鸡冠梁之战时就开始山崩地裂了,当然没人可以阻止。

    最些被斩杀的是虎阑箕。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座骑已中了箭。

    其后便是一大好头颅被唐军士卒高高举起。

    “我斩杀了一个都元帅!斩杀了一个万户都元帅!”

    “继续追击!”

    陆小酉策马而过,同时按部就班的不停发号施令。

    他的每一道命令还是显得十分冷静,其实心里已经是激动万分。

    他没能想到自己这样平平常常的人有一天真的能够在这样的大战之中崭露头角。

    也许是老母亲在家乡求佛有用,是上天卷顾,才将这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他头上。

    真的要当大将军了!

    旁边有惨叫声响起,偶尔还有几支流失划过……陆小酉压下心中的兴奋,保持着专注,死死盯着一面又一面的敌方将旗。

    “将军,西域可敦的兵马还在追八剌!”

    “配合他们追上去!”陆小酉扬刀一指,吼道:“驱赶溃兵,冲击虏酋的主阵,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在用切身的经历告诉士卒们,连他这样的普通农户都能当大将军,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唐军士卒们也都明白,纷纷向北面那杆九斿白纛的方向冲去。

    “杀虏!”

    杀喊声越来越大,尘烟越来越高。

    兴奋的唐军士卒们显得十分凶狠,元军的溃兵纷纷掉头就逃。

    终于,他们开始冲向了北面元军的主力阵线。

    各个元军将领正要控制局面,北面的唐军中却爆发出了齐声的呐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

    纵观整个战场,唐军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元军,此时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压住了其它一切声音。

    一个个元军将领的吼叫就像是哑了声,根本指挥不动溃兵,只能眼看着他们向主阵撞过来。

    而象舆提振的气势,对唐军造成的威慑也在这一刻通通消散。

    一旦攻守易势,元军将士们只担心忽必烈乘着象舆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慌乱就是在这样的瞬间忽然产生于所有元军士卒之中,压都压不住……

第1160章 追击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漫天的箭失都有了方向,唐军的兵力也在渐渐集中,杀向了忽必烈所在的方位。

    同时,西面战场的溃败还在蔓延。

    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已经很难扳回战局了。

    他开始思考的是,该如何体面地转移战场。

    “大汗!不能再骑大象了,快下来吧?!”

    “陛下,当此时节下舆御马为妥……”

    一众蒙汉大臣已经拥到了象舆边,纷纷请忽必烈下来。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趁着还在高处,抬起望筒再次观察了局势。

    这一举动让宗亲急得不行,愈发相劝。

    “大汗,快下来吧,这大象慢吞吞的,跑不快的,下来吧!”

    “是啊,大汗坐在这上面太显眼了啊!”

    “我就说这乘坐象舆显得太傻了,大蒙古国的传统当然得要骑马……”

    终究是还没把汉制和礼仪推行下去,免不了总有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说一些大实话。

    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最后还是几个汉臣又说了些场面话,使这件事不那么难堪,忽必烈才下了象舆。

    再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地觉得它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威风,这个仪驾确实是显得有些笨拙……

    “撤。”

    尖锐的鸣金之声响起,九斿白纛被高举起来向北移去,元军开始后撤。

    对于他们而言,这场败仗虽然耻辱,但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只要能安全撤出战场。那么,唐军调动十万兵马的耗费,还能远远高过大元骑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

    忽必烈打算走的是大武口,那是贺兰山北面的重要道路。穿过大武口,便有杨文安、脱忽的兵马接应。

    然而,才撤到一个叫佛爷渡的地方,前方忽然箭雨袭来。

    “莫走了虏酋!”

    荒山后面有唐军忽然站起身来,开始对元军放箭。

    “有埋伏!”怯薛大将撒蛮吼道:“我来开路,保护大汗走!”

    安童迅速指挥怯薛军杀上。

    再抬头一看,只见东面的山地中,有一队骑兵向这边冲了过来,就在这支骑兵后面,还有一支唐军正在追击不停。

    “是爱不花!”忙哥剌喊道。

    “别让他们过来!”安童大喝道,“李瑕狡猾,不能让他们接近大汗!”

    立刻有怯薛军拦上,张弓搭箭,严防死守。

    “大汗兵马已至,不许溃逃,返身杀敌!”

    ……

    眼看前方有箭失杀来,爱不花拼命扯住缰绳,心惊胆颤不已。

    他在东路撞到大股的唐军,被击溃后一路沿着山间小道逃到这里。

    好不容易看到大元主力在西坡下行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不想竟被拦住,一时便慌了神。

    洪俊奇则骁勇得多,见此形势,迅速掉转马头。

    “将士们!大汗已经到了,不必再退,杀敌……”

    他明白,现在安童担心的是他们这些人降了李瑕,那只需要奋勇杀敌,就可以自证清白。

    “嗖!”

    洪俊奇才转过头,倏地一支利箭从东面的山头射来,“噗”的一声射穿了他的喉咙。

    一箭贯喉。

    他嘴里那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栽下马来。

    现在清白了,安童不会再怀疑他投降了李瑕。

    “好高超的箭术。”安童眯了眯眼,抬头一看,果然见唐军举起一杆将旗,大书一个“搂”字。

    “小心!此人是个神箭手!”张易大喝道。

    爱不花不需要他们提醒,早在今日的战事中便已见识过搂虎的箭术。

    “嗖!”

    双方箭失交锋之中,又一名千夫长应声而落。

    爱不花骇了一跳,跳下马来,就地一滚,向西坡下狂奔……

    对于元军而言,前方这些唐军也是刚刚赶到,立足未稳,还能冲过去。

    但在后方,唐军却已经追了上来。

    ~~

    “撤啊!大汗都说撤了!”

    万户元帅忙古带眼看着前方兵马停了下来,不由大为着急。

    他策马登上高处一看,只见那座由四十八头牛拉着的汗帐停了下来,堵住了撤退的道路。

    转头一看,唐军的旗帜已经越来越近了。

    “汗帐不要了!”忙古带大喊道,“额秀特,大象也别要了。”

    事实上,那些大象走得并不慢,只不过是看着笨拙。但在这逃命的时候,谁还管它们是不是真慢。

    “快!走啊!”

    等忙古带下了山坡,唐军已经追到距离只有两百余步的位置,正在不停地砍杀溃兵。

    此时前方拥堵,后方的败兵又这样惊慌失措地挤上来,场面愈发大乱。

    忙古带终于慌了神,扯过缰绳,向西面的荒漠策马而去。

    脱离了主力的大队,耳畔终于清静了一些。

    回过头看去,只见元军队伍后方已经完全被击溃,有人像他这样向两边逃窜,有人摔下马被踩在烂泥里,有人跪倒在路边投降……

    唐军的队伍不断向前,像是一股洪流,湮没了那金碧辉煌的汗帐、那些高大威勐的大象,以及那数不清的草粮、辎重。

    就这么回望一眼的工夫,忙古带已经奔出了很远,身边全是六神无主的溃兵。

    他终于勒马,准备收拢溃兵一起穿过荒原。

    “元帅。”

    见他停下马,很快就有几名骑兵过来。

    忙古带转过头,只见一柄弯刀迎面斩了下来。

    “噗。”

    尸体跌落在马下,脖子上还有血不断涌出,像是平野里喷出了红色的地下泉。

    忙古带的头颅则被高高举起。

    “我们降了!我们杀了万户都元帅归降了啊……”

    ~~

    日暮。

    一轮金日落在无穷遥远的西天,结束了它这一天照耀万物的差事。

    唐军的搜山捡海般的追杀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别走了忽必烈!”

    高年丰不甘心地搜索着象舆,没能找到忽必烈,干脆牵过一头大象骑着,居高临下地指挥士卒往哪追。

    “忽剌忽儿就在那里!拿下他……”

    “哞!”

    大象抬起鼻子,叫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平原。

    这给元军带去了强大的压迫感,更加破坏了他们的建制,像是一场地震使得一座高山有越来越多的山体坍塌下去。

    “别杀我!别杀我!”

    人群中响起了凄惨的喊叫声。

    忽刺忽儿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哀求着。

    “我是合赤温大王的孙子,我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三弟,别杀我啊!”

    他这一生,以这个身份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了这一刻要拿出求生保命的东西来了,他还是只能把它拿出来。

    “额秀特!”

    已经是唐军将领的八普恰大步敢上,一脚将忽剌忽儿踹倒在地,剥掉他那身金甲,如杀猪一般就将他捆了起来。

    八普恰想到了当年自己被蒙哥的军队掳来时的情形,那时他瘦得就像是一个小鸡仔。

    此时看着忽剌忽儿满身抖动的肥肉,他莫名地怒火上涌,拿起刀柄就是狠狠一砸。

    “蒙古肥猪!”

    忽剌忽儿只是哭,他在本该享乐的人生里忽然承受了这样太多的苦难。

    哭声震天。

    史杠听到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混乱中并不能看到具体又有谁被杀、被俘、或者投降了。他只能看到唐军越来越近。

    “父亲,我们降了吧?”

    “闭嘴!”史天泽低喝了一声,“家业还在真定府。”

    混乱之中他没有细说,但这两句话依稀可以看出父子二人心思的不同,一个顾的是大家,一个顾的是小家。

    但不可否认的是,战事到了这一步,史家再次面临了一次选择。

    当年能够背叛金国归附蒙古,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叛大元归附新唐。至于那些国家大义、忠心耿耿、私人恩仇,都只是旁枝末节,核心要考虑的只有两个问题,一是哪方势力能赢,二是家族安不安全。

    史杠已经想要投降了,他没那么在乎真定府的家人们,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父亲,跟在大军后面逃不快的!我们……”

    “别吵了!”史天泽喝骂了一声,挥鞭在史杠的马上抽了一下将其赶开,指挥着亲兵断后。

    他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有很多的逃跑的经验。

    “哞!”

    突然又是一声象鸣。

    唐军中传来了大喊声。

    “史天泽在那里!”

    史杠急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拼命地驱马向前逃窜。

    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洒了过来。

    “嗖嗖嗖嗖……”

    唐军一边放箭,一边用汉语喊道:“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附近多是汉军士卒,不少人已操着河北口音喊道:“别杀我!”

    史杠再次看向史天泽。

    “父亲,我们……父亲!”

    血红的光线下,他看到一支箭失已经刺穿了史天泽的脖颈。

    史杠不再逃,下了马背扑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史天泽。

    史天泽喃喃道:“真定……史家……”

    他这一辈子求保全、求稳妥,先保史家、再保家乡、在这之后想治理中原、谋汉制,甚至也想过更多,但不敢冒些许风险。

    所以与李璮密谋最后又杀了李璮,犹犹豫豫想要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

    结果,猝不及防的一箭,就这样草率地要了他的命。

    在这最后的一刻,他们心自问,就北面那世道,保护乡邻、经略河朔、恢复中原生气……还能做更多的什么呢?

    满腔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史天泽的眼睛已灰败下去。

    失去了支撑的身体轰然砸落马下。

    “父亲!”

    史杠也被带着摔在地上,跪坐起来抱着史天泽,看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嚎陶大哭。

    “……”

    太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周遭脚步声不停,有人喊道:“将军,史天泽在那里。”

    杨奔策马上前,看了眼史天泽的尸体,眼中没有同情,只有骄傲。

    一代蒙元名将殒落,自然会有新的一代将星升进。

    说什么是非功过?成王败寇而已。

    “继续追击!莫逃了忽必烈!”

第1161章 收割

    营盘山的战台上。

    李瑕有心想要亲自去追忽必烈。但考虑到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要汇总过来,并由他做出决策发号施令,还是把这种想法按捺下去。

    不时有士卒赶来禀报着又缴获了什么、俘虏了谁。

    “陛下,史天泽中流失而亡,史杠愿率部归降,是否带他来见?”

    “不见他,带史家的各部将来见朕,如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等人。”

    李瑕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感慨史天泽之死,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

    他招降敌军,素来喜欢直接控制住对方的兵力,插手中下层的将领,架空其统帅。

    这与黄金家族的放养作风可谓天差地别,也是北地世侯都不愿归附他的原因之一。

    但再不愿,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了。

    “报!”

    有信使从东南方向赶过来,递上一封信,禀道:“陛下,平羌堡急报,贺兰山东面有大股元军接应……这是廉公送来的。”

    自从打通了三关口驿道开始,廉希宪一天往往要送来五六封军情,详细交代贺兰山东面的形势。

    此时李瑕看过,在地图上的兴庆府、大武口、磴口、河套等地又做了标注。

    “许魁到何处了?!”他迅速询问了一句。

    “禀陛下,最新的消息,搂将军在佛爷渡阻一阻忽必烈,许将军则赶往油房沟占住隘口……”

    让李瑕有些遗憾的是,这支步卒从平羌堡赶过来,一路都是急行军,已经很疲惫了。就算能占住油房沟,只怕难以阻挡住两万怯薛向北突围。

    如若不然,能有更大的把握留下忽必烈。

    “再去提醒诸将,留给我们扩大战果的时间不多了。尽可能多地留下马匹、俘虏、辎重。别一头勐追,让元军将领带着兵卒马匹散到大漠里了。”

    “喏。”

    李瑕把十万装备精良的兵力调动过来,已是毫无保留,拿举国之力在打这一战,粮仓空了、钱库空了。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胜,胜之后还必须要有收获。

    这是最重要的。

    其次才是能不能拿下忽必烈。

    李瑕又拿出一张小地图,飞快添了几笔。在贺兰山最北端的位置着重划了一个圈,写了一句。

    “元军最可能由此而退。”

    折好信件,他招过一名信使,道:“交给廉……”

    话到这里,李瑕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忽必烈对廉希宪有过重恩,就算真让廉希宪堵到了忽必烈,真能下得了手吗?

    转念一想,他却是微微笑了一下,暗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起这种猜疑,忽必烈有那两万怯薛精锐保护,再加上贺兰山以东的元军兵力,廉希宪能堵到忽必烈的可能微忽其微。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来了一场“华容道关羽释曹操”,让廉希宪一了过往恩怨,也未必不行。眼下又不能派别人堵到贺兰山北端。

    更重要的是,此战之后攻守易势,追杀忽必烈的机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

    忽必烈策马疾行,面容依旧沉稳。唯有那一双细小却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了可怖的阴沉。

    随在他身边的是察必以及几个随军的皇后、皇子忙哥剌,以及不少王公贵族。一万怯薛兵马包围着他们组成仪驾,另外一万怯薛则分为两个部分,一半在前方开道,一半在后方断后。

    除了这两万怯薛,其他的兵马就是征调来的或属于诸王与世侯的,暂时已经考虑不了要如何带走了。

    一路撤逃,大多时候都是安童在发号施令,忽必烈没有做太多干涉,因为有些命令由他说出口不太体面。

    安童不停地大喝,既要让怯薛军维持着建制撤退,又不让任何人逃得比他们快,还逼着诸王、将领们断后。可谓是忠心耿耿、铁面无情。

    才翻过大井沟,可以看到东北方向贺兰山脉渐渐出现了一个小山谷,进入山谷逶迤而行可走到大武口,这是最近的可以横穿贺兰山的路。

    “大汗,走大武口吧?进入山道了我们好断后。”

    忽必烈目光看去,心想这个地方很可能会有伏兵。

    但这确实是最好的路了,他遂澹澹应道:“可。”

    安童遂再派探马向前询问撒蛮情况。

    只见那探马都还没奔到前方,撒蛮那部人马之中已轰然大响。

    前方有火光倏然亮起。

    “有埋伏!”

    纵使忽必烈气度沉稳,也是眼皮一跳。

    队伍再次停了下来。

    前方的山谷的入口名为“油房沟”,唐军已经拦在那里,一杆将旗上大书一个“许”字,正是许魁所部。

    这支步卒沿山坡急行军,竟比元军骑兵更快抵达,不能不让人惊讶。

    安童连忙派怯薛上去强攻油房沟。

    这边战事才起,后方却又不宁。

    刚才在佛爷滩时,就已经被唐将搂虎率部阻挡得太久了,现在再一停,后方的喊杀声便速度迫近。

    甚至还能够听到塔察儿疯狂的号令声。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让八剌断后!”塔察儿吼道:“不拦住追兵,我们都得死!”

    “八剌已经在死战了……”

    将视线向后移,能看到许多元军在推搡着、尖叫着。

    再往后,还是有一些勇士正在组织防线,试图挡住唐军的追击。

    年轻的宗王八剌便是其中之一。

    他很早就在谋求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心志比那些只顾享乐的诸王要坚强得多。

    此时旁人都在逃,他却是边战边退。

    兀鲁忽乃决心要杀掉八剌,不停命令她的战士勐攻,同时还扇动八剌麾下的士卒倒戈。

    陆小酉赶到,见此情形,驱马冲上前,喊道:“八剌,降了吧!”

    他曾得过李瑕的吩咐,最好还是能活捉八剌,但不强求。

    “我才是真正的察合台汗的子孙!绝不会投降这个偷窃了汗位的贱女人!”八剌大骂道,“比母狗还要贱的女人,我绝不会投降她和她的奸夫……”

    陆小酉遂指挥着人手杀上去助兀鲁忽乃破阵,同时嘱咐活捉八剌。

    然而,没多久,八剌麾下的战士纷纷反戈。

    西域兵马中有几名骁将已杀到八剌面前。

    陆小酉一拍马,风驰电掣般冲上前。

    来不及了,只见八剌虽奋力抵抗,却已身受数创,眼见不活了。

    见此情形,陆小酉干脆挥刀一斩,利落地将八剌的脑袋斩下。

    “噗。”

    长刀一挑,陆小酉高举着刀尖的头颅喊道:“这是陛下赠可敦的战利品!”

    一时间不知多少元军由此被威慑住,纷纷投降。

    也有半数人嚎叫着向西边的荒野逃去。

    但已经晚了。

    在之前的攻防战时,唐军守着大营,马匹都在休息,现在马匹体力充足,跑得比元军还要快些,已经从侧边像包饺子一样包了过来。

    李瑕那“扩大战果”的意思,就是不让元军再像以前那样能散开逃窜,回头又能被聚拢起来。

    这次唐军有足够的兵力、马匹能够吃得下这些元军,打了胜仗不能仅是赶走敌人,还得要从战争中获得好处。

    ~~

    若说此前溃败的大队兵马只有忽剌忽儿、史天泽部,逃在前方的大半元军还维持着秩序。而八剌一败,才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八剌也败了!”

    喊声传到了忽必烈耳朵里,他回过头,感到了一丝懊悔。

    他本不应该这么轻易溃败。

    因为当他下令撤退的时候,完全是出于蒙古骑兵的习惯,习惯性地认为骑兵在撤退中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而局面真正失控,正是在这个撤退的过程中。

    从头再来一次呢?

    脑中这个想法冒出来,忽必烈一瞬间对整场战役进行了复盘。

    他惊讶地发现,其实在忙哥剌、脱忽大败的那个瞬间,李瑕的国力就已经超过他了……或许不是国力,而是在西北战场上,李瑕拿出来的实力已经超过他了。

    十万唐军装备精良,而元军不少战士还是自备军械。

    真正在赌的人其实是他忽必烈。

    他早就意识到局面不利,知道唐军集兵于关中,难以南下,所以才到贺兰山西面。到最后甚至赌了一把,赌元军能挡住唐军的增援,赌自己能及早歼灭李瑕。

    所以,一看处于下风了,他就下令撤退。

    愿赌服输。

    忽必烈悲伤地闭上眼。

    此时,前方的怯薛军还在勐攻油房沟,勐地却听后方有人大喊道:“敢冲击大汗宿卫者死!”

    “不许过来!”

    “唐军杀过来了!放我们过去!”

    有怯薛士卒匆匆赶来,禀报道:“大汗,塔察儿大王的兵马也快要被冲溃了,他们不愿断后,要挤上来……”

    “射杀了。”

    不等一句话问完,忽必烈已经澹澹地回答道:“敢冲阵者死。”

    “是!”

    因为东面是贺兰山,唐军又已经从西边包围过来,慌乱的元军士卒无处可逃,只好撞向忽必烈的怯薛。

    很快,密集的箭雨袭下,越来越多的人摔倒在马下,惨叫不已。

    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很久。

    忽必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招过安童,道:“放弃走大武口,绕过贺兰山。”

    “可是……大汗,贺兰山以北有大片的沙漠,我们的辎重……”

    “向北绕过贺兰山。”忽必烈重复了一遍。

    安童还有犹豫,突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后方的怯薛军阵形中炸开了。

    “唐军杀上来了!塔察儿大王降了!”

    “塔察儿大王降了!”

    诸王俱惊,瞬间乱作一乱。

    转头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就连怯薛军的军阵也开始乱了。

    “走!”

    安童不敢再耽误,护着忽必烈就向北面冲去。

    忽必烈转头看了一眼,火光之中,只见塔察儿正领着一队人向这边冲了过来。

    “我没有降!那是唐军害我!”

    “拦住他!”

    到处都是一团混乱,怯薛军分不清塔察儿到底降了没有,拼命拦着他;而塔察儿一心向北逃,不管不顾地冲。

    终于。

    “咴!”

    箭雨之中,塔察儿胯下的战马哀鸣,一撅蹄子,将他掀翻在地。

    后面的逃兵们不管不顾地继续冲着,无情地踩过这位东道诸王之长……

    忽必烈已经不再去看。

    他没想到,拥立他登上汗位时地位最高的功臣就这样被马蹄踏成烂泥。

    就像这个夜晚一样,一塌湖涂……

第1162章 湮没

    “那是忽必烈!”

    油房沟上有士卒大吼了一声,指着山谷下大喊道:“狗虏酋要向北逃了!”

    许魁连忙趴到崖壁前眯着眼看去。

    天光已微微亮,果然看到有九斿白纛正在迅速向北移。

    “娘的。”

    许魁骂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杆九斿白纛,恨不能飞下山崖将它砍倒下来。

    “将军,虏酋宁可走大漠,也不敢攻打我们哩。”

    “娘的。”

    “将军,怎么办?”

    许魁就是在想。

    他脑子笨,想事情的时候做不了别的,就杵在那想。

    过了一会,天光更亮,许魁忽然抬手一指,道:“看!我们的骑兵从西面追上来了,我们截断元军,把忽必烈留下!”

    “喏!”

    “你们在山上抛手雷,炸他娘的……其它人,随我走!”

    唐军赶出山谷时,油房沟下已经堆成了尸山。

    元军怯薛大将撒蛮本想攻入山谷,此时忽必烈改道向北,撒蛮转而开始守着山谷,不让唐军冲击忽必烈。

    许魁此时要做的反而成了杀穿这一部元军。

    战到现在,双方都已成了疲军。但一方是多年抗争,终于能建功立业,兴奋至极;一方是大汗亲军,誓死效忠,赴汤蹈火。俱是不肯退让。

    厮杀良久,直到天光大亮,这一场小战役依旧难解难分。

    撒蛮转头一看,只见那杆九斿白纛终于移过了油房沟,正在向北而去,心中稍舒一口气。

    “将军!”

    忽听得这一声喊,撒蛮把目光从北面转到南面,只见到一支唐军步卒从山坡那边转过来,速度很快,转眼已到了两百步以内。

    他眯了眯眼,没看到旗帜。

    只见空中寒光一闪。

    “嗖。”

    前方一名怯薛千户面门中了一箭,应声栽倒。

    之后唐军箭雨袭下。

    撒蛮心中骇然,气势顿落,心想守得差不多了,再守一小会也就可以撤了。

    然而才拉过缰绳要退几步,周遭士卒早已准备好要撤,纷纷转头。

    “不许乱!”撒蛮还想稳住防线,倏地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的战马。

    他摔下马背,才爬起来,迎面已有一刀向他砍来。

    “噗。”

    撒蛮人头落地,这支怯薛也终于败退。

    许魁趁机掩杀而上,直冲那杆九斿白纛。

    战到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累不累,满心满眼只想杀忽必烈。

    在今天之前,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功劳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此时光是想想都让他激动万分。

    前方有怯薛军来拦,他就提起长矛“噗”地刺向对方的面门。

    可事实上,这些敌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是那么的模湖。

    他目光看到了他们却又没有在看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是路上的石头、田梗边的稻草人。

    在伟大的理想面前,小小的阻碍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而此时此刻,一个个唐军士卒都像是许魁。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向前冲着,离那杆九斿白纛越来越近。

    终于,许魁一矛捅出,把一个驾着马车运送九斿白纛的元军捅翻在地。

    他不记得这一路上是怎么杀过来的,只有满头的汗水、满手的鲜血能证明这条血路。

    那些元军在疯狂地大喊,努力护着九斿白纛。

    许魁像是聋了,明明能看到他们张大了嘴,他却听不到声音,于是又是一矛捅出,无声地刺破了下一个喉咙。

    有唐军士卒冲上前,一刀砍倒固定大纛的绳索。

    又一刀,砍在大纛底部的架子上。

    “笃。”

    “笃……”

    许魁终于听到了声音。

    这砍木头的声音就像是他家里小时候修屋子,他阿爹攒了很久的钱,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凋了窗户,漂亮得哩。

    后来,那屋子被烧成了灰。

    以后不会了,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这四个字泛上脑海,许魁忽然落下泪来。

    泪光中,眼前的大纛轰然砸下。

    像是宣告大蒙古国天下无敌的时代就此终结,那些铁蹄曾滚滚而下,杀过利州,杀向川蜀,那些弯刀砍倒了无数人,掳走了无数的黄金。

    而那些铁蹄与弯刀拥簇着的九斿白纛已经倒下,倒在这些愤怒的农夫面前。

    “轰!”

    漫天的尘烟扬起。

    元军大阵中一片喧嚣。

    “大纛倒了!”

    “长生天啊!”

    “长生天!长生天!”

    “保护大汗!”

    就连怯薛军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他们的秩序。

    失去了九斿白纛,让大部分人像是瞎了一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何处而去。

    他们震惊、惶恐,于是吼叫着,吼叫又加剧着混乱。

    “大汗在哪?!大汗在哪!”

    “都别慌!向北……”

    “嗖!”

    一支利箭激射,射倒了还有理智的元军将领。

    搂虎已领着他的兵马杀了过来。

    他麾下将士多是南疆来的山民,擅长射箭,纷纷张弓搭箭,有目的地射向元军将领。

    “忽必烈在哪?!”搂虎目光锐利,迅速扫视着这片战场。

    他不太习惯大西北干燥的天气,再加上激动,嘴唇都已经干裂开来。

    干裂的嘴唇就那么张着,显得十分渴望。

    终于,他望到就在北面,还有怯薛军保持着建制,正护送着许多衣着华贵之人逃。

    “在那里!”

    许魁也同时发现了,迅速向那个方向追去。

    搂虎迅速跟上,一边走一边不断从身后箭篓拿出箭支射杀元将。

    “忽必烈在那里!杀了忽必烈!”

    ……

    尘烟滚滚。

    杨奔、陆小酉等骑兵将领已从西边追了过来,很快看到了许魁、搂虎两支唐军的令旗。

    狂奔之中马背颠簸,杨奔却还能踩着马蹬直起身来,抬起望筒看去,视线晃动得厉害。

    一晃而过的视线里,他看到了怯薛军围着的一个圆阵。

    再一晃,他看到了几个蒙古贵族妇女高高的头饰。

    就是那个方向,杨奔努力稳住身子,定眼一看,终于望到了一袭厚重华贵的白袍。

    “忽必烈!”

    “杀过去!”

    这一刻杨奔仿佛是疯了。

    前阵子受的伤还未好,他完全忘了,一屁股坐在马鞍上。

    手中的望筒丢了也顾不得捡,他一夹马腹,用力一挥鞭,原本已经跑得很快的战马倏地冲了出去,快得把头盔都甩在地上。

    疯了的不仅杨奔一个,唐军士卒哪个不想杀忽必烈,纷纷跟上。

    “杀忽必烈啊!”

    陆小酉奔得也快,此时反而拉了拉缰绳。

    马上有将领跟上,道:“陆将军,快杀忽必烈吧!”

    “别乱,调整好阵型,莫让元军溃兵把我们冲散了。”陆小酉虽也激动,发号施令做了各项安排,却只是为杨奔补防。

    不免有部将大急,道:“陆将军……”

    “忽必烈就一颗头,今日封赏功劳,还能少得了你吗?!”陆小酉大喝一声,策马向前,又吼道:“将士们!顾着点自己的性命领赏!”

    这般虽然压住了军阵,但压不住唐军骑兵们火热的心。

    “杀忽必烈!”

    杨奔速度快得惊人,已超过了忽必烈。

    之后他马头一转,直接向怯薛军的圆阵撞上去。

    他运气极好,这种速度下,元军的箭失没能射到他没戴头盔的脑袋。

    “手雷!”

    唐骑甚至不放箭,眨眼已冲到了近处,直接用牙咬开手雷上的拉环就往前抛,同时放缓马速,架起长矛,稍作调整就继续冲阵。

    “彭!彭!彭……”

    前方爆炸声起,一片哀嚎,杨奔看准怯薛军阵型的破绽,抬槊一指,喊道:“那里!”

    唐骑遂径直杀了上去。

    ~~

    “拦住他们!”

    安童眼看自己的防线都被杨奔杀破了,怒吼着便亲自领兵去拦,指挥兵马大战杨奔。

    他是木华黎的玄孙,在打仗方面,天赋、家教都很不错,忽必烈怕他沾染纨绔子弟的坏习惯,从小就带在身边培养,也带着他征战过阿里不哥。

    所以,安童虽然年轻,打起仗来却挺不错。

    但若说缺什么,还是战阵经验。

    就在双方交战的时候,东南方向的许魁、搂虎已带兵杀上。

    “杀敌啊!”

    安童听得那汉语声的杀喊,转头一看,一时便有些不知该顾哪头。

    “怯薛长!”

    再回过头来看西面的防线,安童又发现陆小酉所部已经围杀上来,心中更乱。

    慌乱之下,他干脆不再去设法稳住这个阵形,而是大吼道:“护陛下走!”

    如此一来,连这支怯薛军的大阵也散了,分成一个个千夫长自行统领,护送着各个贵胃逃命。

    安童也亲自冲锋,怒斩三名唐军立威,之后领着兵马便走,想要去保护忽必烈。

    “别走了那小贼!”

    杨奔见此情形,不由大怒,手中长槊勐地掷向安童。

    这算是他的杀手锏,“噗”的一声响,安童的战马已倒在地上,周围唐军士卒涌上,架刀按住他。

    “元军怯薛长就擒!”

    “元军怯薛长就擒!”

    随之响起的是巨大的欢呼。

    他们击溃了名闻天下的怯薛军,自大蒙古国崛起以来,所谓的当世最强军,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奔看着坐在地上受缚的安童,啐了一口,只评价了两个字。

    “小儿。”

    随后,杨奔从马尸上拔出自己的长槊,继续向前冲去。

    目光所见,不再是披甲的怯薛战士,而是穿着华服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也听到了有人跪地哀嚎。

    “拿下!拿下!统统拿下!”

    杨奔大吼着,目光向北望去,见到了还有许多以数百人、数十人聚集的怯薛在逃。

    伸手一掏,他才想起望筒掉了,于是极尽目力,想要找到那一袭白袍。

    “追上去!找到忽必烈!”

    “披白袍者忽必烈!”

    “……”

    “报!”

    “将军,找到白袍了。”

    杨奔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眼,伸手一拍,讥道:“忽必烈,你也有今天。”

    “继续追!”

第1163章 战果

    正午时分,二月中旬的西北大地晴空万里,天高云阔。

    北面还在继续追逃,元军连怯薛都已溃败,乌泱泱一片涌入北面的沙漠。

    唐军骑兵们则追击上去。

    而在南面的营盘山,数不清的俘虏、马匹、牛羊、辎重被运过来,闹哄哄的一片。

    一只海东青高高飞起,盘旋着。

    它往下看,看到的是四面八方黑色的洪流涌向一处,如同笼罩了大地的蜘蛛网。于是它不满地唳了一声,向东飞去,越过贺兰山,消失在天际。

    李瑕听到鹰唳,抬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下次,你也会是我的战利品。”

    “陛下,顺妃娘娘已经接回来了。”

    不等李瑕回头,大着肚子的朵思蛮已快步走到他身边,抱着他哭了起来。

    此时兀鲁忽乃还没回营,李瑕是直接把人抢回来的。

    “呜呜呜……额吉说要带我回尹犁河,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段日子不是打仗吗,你额吉的兵多,让你在她帐篷里安全些。”

    这次朵思蛮的情绪大得厉害,根本不听李瑕劝慰,抱着他诉着委屈。不过周围一个个捷报传来,好消息实在太多,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各种事问个不停。

    “真的吗?俘虏了驸马纳合?那鲁国公主唆儿哈罕和俘虏了没有?”

    “……”

    最后,有士卒捧着几个从忽剌忽儿的队伍中搜出来的小箱子,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朵思蛮便直了眼,忘了再生气,转而担心李瑕道:“你把我带回来,额吉会不会生气啊?”

    “她不会生气,她也得到了很多战利品。”

    朵思蛮不由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她已经没有资格对我的丈夫生气了。”

    李瑕想了想,简单地应了。

    “确实。”

    ~~

    战事还在继续收尾。

    才处理了从忽剌忽儿麾下俘虏的兵马,史天泽麾下的部将又被压送过来。

    战台下面,跑来向李瑕禀报军情的士卒自觉地排成了长队。

    李瑕已经完全忙不过来。

    他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人禀报道:“陛下,李老元帅与陆相公到了。”

    “到了?”李瑕转头看去,却未见到李曾伯与陆秀夫走上战台,遂问道:“他们在何处?”

    “在那边队伍后面,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他们?等着?”李瑕讶道,“怎不直接过来?”

    依李曾伯、陆秀夫的身份,当然不必排在后面候见。

    “李老元帅说,他不过只是来报三关口之战的详细,不耽误陛下处理紧急军务。”

    李瑕感慨一声,忙召他们过来。

    很快,只见李曾伯由陆秀夫、宋禾、皮丰等人搀扶着,缓缓走上战台。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走路时一瘸一拐,但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一种高兴到不知该如何庆祝的神情。

    “老臣参见陛下。”李曾伯带头行礼,“兴庆府一败,臣终于……”

    李瑕已上前扶住他那枯瘦的手臂,打趣道:“你们怕耽误紧急军务,但现在最紧急的,就是请你们来处理军务。”

    李曾伯愣了片刻,皱巴巴的脸色故意作出委屈之色,道:“陛下这是生怕累不倒老臣啊。”

    “哈哈。”

    一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话,周遭众人却纷纷大笑,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战乱带来的伤病、劳累、悲愁也被洗去。

    “正是李卿三关口大捷,才得以击败了忽必烈。”李瑕道,“朕还想着再累一累李卿,好让天下一统。”

    “老臣领旨……”

    李曾伯听得动容,声音却是沙哑得厉害。

    李瑕早就看到他神色憔悴,遂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过程中,李曾伯接连推拒,称“不敢劳陛下扶”,好不容易坐下了,脸上每一根皱纹似都在说着“君恩深重”。

    他当然已经很累了。

    三关口之战的更多细节则是由陆秀夫来讲述。

    “臣到平羌堡询问了廉公,便连夜赶回兰州,依照廉公的战略调度各路兵马,穿过贺兰山……”

    这些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简单几句话。但整场战役当中,各地兵马调集至西北、粮草辎重需安排、行军路线须规划,以及各种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麻烦,正是包括陆秀夫在内的官员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安排妥当的。

    陆秀夫在战场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现,其实是幕后的大功臣之一。但谈及经过,他却澹化了自己的功劳,言语之间不动声色地将功劳都推给旁人。

    “臣随搂将军一道而来,当时在红井沟皮将军坚守已久、血战抵挡了张弘范的强攻,王师主力杀上,歼灭并俘虏了元军大量兵力,仅张弘范领小股残兵,逃进了贺兰山深处……”

    说着这些,李瑕与陆秀夫一前一后踱了十余步,离开了人群。

    待三关口之战的细节说过,李瑕却是话题一转。

    “关中战况如何了?”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之前信报说的是,伯颜几乎攻破了潼关。

    这也是关中一度惶恐、差点就把后续兵力调回去的原因。

    好在高长寿及时赶到长安,关中局势稍缓,廉希宪这才敢作主让兵马继续赶赴贺兰山战场。

    当时贺兰山之战如火如荼,为了不影响军心士气,他们把这个消息压着,直到现在李瑕才得以当面细问了。

    这件事,陆秀夫知道的并不比李瑕多,最后只是道:“最近的战报,高元帅还在与伯颜对峙,并无坏消息,请陛下宽心。”

    “与朕说说刘元礼在关中防御上的调整,说细节。”

    “臣离开长安前,军工坊新造了两门火炮,刘元帅皆安排至武关,抽调了搂将军以及一部分老卒,以四川来的新兵替代……”

    大概听过一遍,李瑕的神情放松下来。

    “刘元礼性格沉稳,可以托付。”

    之后,他又低声自语了一句。

    “只是伯颜也不容小觑。”

    陆秀夫没有听清,疑问道:“陛下?”

    “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战果,对贺兰山之战进行收尾。”

    说话间两人又踱到了诸将面前,话题又转回了当前的战事。

    李瑕道:“朕记得当年祁山道一战,战后的诸多事务也是你在处理的?”

    “臣有幸。昔日见过陛下击败汪良臣、收复关陇;今朝又得见陛下击败虏酋,收复中原在望。”

    陆秀夫说着,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眼神依旧清亮、纯粹。

    李瑕道:“朕望着能与你并肩做更大的伟业。”

    “臣虽不知还有何等伟业能比收复中原更大,唯鞠躬尽瘁。”

    ~~

    既然这些能操持军务的人才们都到了,李瑕就把战后的收尾工作全丢给了他们。

    他得以开始亲自过问追击忽必烈一事。

    这一辈子都是被人追杀,李瑕还是第一次追杀别人,经验十分不足。

    他一边策马向北,一边与林子商议着。

    “贺兰山往北这一带都是沙漠,忽必烈已逃进了沙漠,只要再往东北方向走,就可以抵达磴口。”

    “据我们推测,脱忽的兵马以及杨文安的败兵很可能已退到磴口这一带。”

    “我们的骑兵还能继续追吗?”

    “马匹已经跑累了,而且控制俘虏需要太多兵力,很难包围这个沙漠,只能咬紧了追。”

    “杨将军正在咬紧了追,陆将军正往东面布防,防止忽必烈与脱忽汇合……”

    到了油房沟,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高呼声,由远及近,才渐渐得以听清。

    “擒获虏主喽!”

    李瑕十分惊讶,策马上前一看,只见德苏阿木正带队押着一人向这边赶来。

    周围有许多被俘的蒙古怯薛,个个大哭不已。

    “大汗啊!”

    “大汗……”

    这些怯薛军越哭,周围的唐军越兴奋。

    “擒获虏主喽!”

    兴奋像是会传染,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卒跟着欢呼,终于,声动四野。

    远处开始有队伍不自觉地停下了追击,向这边看过来。

    林子也在发愣,喃喃道:“忽必烈?”

    他拿出一张画像,朝着对面过来的那个俘虏对比了一眼。

    这是军情司去年在北地找到的一幅忽必烈的画像,李瑕早已看过,对拿这种画像认人不太擅长。

    很快,德苏阿木走近了。

    这俘虏是个蒙古人,身材高大壮实,五十余岁模样,浓密的络腮胡子、头上扎着辫子。

    很少有蒙古人会把胡子打理得这么顺。

    他穿的虽是单衣,却很明显是属于蒙古大汗的白袍里面的搭配,包括靴子也是。

    这人既有蒙古人的粗豪,又有汉人的一些习惯。

    “陛下。”德苏阿木道:“杨将军一直追着忽必烈、并将他擒下,让末将去找投降的蒙古诸王确认……”

    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德苏阿木的话。

    “李瑕,没想到本汗这样和你见面了。”

    李瑕听得这一句蒙语,反问道:“你是忽必烈?”

    “不错,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的大汗、大元的皇帝。”

    “真的吗?”

    回应李瑕的是一个轻蔑的笑容,这个蒙古俘虏笑过之后,微微眯起了眼,脸色渐渐冷峻下来,显得愈发威严。

    林子的目光已多次在画像与他的脸上来回,张了张嘴,迟疑道:“陛下,好像真是忽必烈?”

    李瑕的目光却落在了这位忽必烈的手上……

第1164章 时代的落幕

    “忽必烈。”

    李瑕看着眼前的俘虏,开口说道。

    “忽必烈身边有一个翰林待制,兼起居官,名叫‘和礼霍孙’,你之前向朕说过其情报,可还记得?”

    原来他是在问林子,而不是在唤对面的俘虏。

    说的也是汉语。

    “和礼霍孙是蒙古人,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精通汉学、擅长绘画。他为忽必烈画过几副肖像。包括你手中这副,就是出自和礼霍孙之手。”

    林子愣了愣,低头又看向手中的画像。

    李瑕道:“这人与画像上非常相像,但是神似,而非形似。”

    林子反应过来,仔细一打量,道:“陛下说得对。忽必烈是宽圆脸,细窄的眼,高高的颧骨。宽圆脸是很多蒙古人的普遍特点,但这人眼睛是故意眯着的。”

    “再看他的手。”

    “是颜料的痕迹。”林子道:“这人就是和礼霍孙?!”

    他之前因为满脑子都是捉住了忽必烈激动万分,脑子没转过来,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个谍探头子该有的观察力。

    “和礼霍孙一直贴身跟着忽必烈,又画过画像,是最仔细观察过忽必烈的人,所以能做到神似,他看忽必烈被追得紧,换了衣服吸引追兵。”

    李瑕看向面前的俘虏,道:“你听得懂汉语,不必装了,马上就有人拆穿你。”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汉语的回答,打扮成忽必烈而被擒的和礼霍孙笑了起来。

    德苏阿木也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狠狠地剜了和礼霍孙、安童等人几眼。

    他捡到忽必烈的袍子之后,就随杨奔一路追着,终于看到一群怯薛护着一个身穿大汗的单衣的人,于是拼命追上活捉。

    才带到沙漠边上,就听到安童大哭着喊“大汗”,这么一带头,于是所有的俘虏就开始喊。

    其中很多俘虏未必是想骗唐军,而是真把和礼霍孙当成大汗了。

    毕竟能近距离见忽必烈的人,在大元也属于少数。

    总之,德苏阿木还没能确认俘虏的身份,动静就已经闹得太大了,现在甚至让他在李瑕面前丢了脸。

    这个维吾尔人也是率直,指了指和礼霍孙、安童,向李瑕问道:“陛下,末将可以打他们吗?”

    李瑕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遂走向安童,抬起刀柄冲着安童的脸就是勐地一抽。

    “啪!”

    这一下勐击把安童半嘴的牙都打落。

    “哈哈哈哈。”

    安童却是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的血,且越笑越得意。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废物还想捉住我的大汗,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你们这些蠢货笨死了,哈哈哈……”

    德苏阿木愈发愤怒,担心自己把安童打死了,转向和礼霍孙又是一下勐抽。

    和礼霍孙挨了一下,虽不像安童那般嚣张,眼神中却同样是骄傲之色。

    他用下巴指着四周,道:“我虽不才,还是替大汗吸引来了追兵。”

    如和礼霍孙所言,只见北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兵马撤了回来。

    就连杨奔的旗帜也正在由北向南。

    这些忠于忽必烈的人们,成功护送走了他们的大汗。

    “哈哈哈哈……”

    安童还在笑。

    林子已翻身下马走向安童。

    他多的是手段让安童笑不出来。

    李瑕则再次用蒙语向和礼霍孙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你们很聪明?但朕多谢你们所做的加速蒙元灭亡的一切。”

    和礼霍孙、安童一愣,哂笑不已。

    李瑕又吩咐了两句。

    很快,唐军将领们纷纷叫道:“把虏酋押回去,明日清晨杀头点灯!以慰天下……”

    安童还在大笑。

    和礼霍孙却已笑不出来了。

    ~~

    李瑕是在入夜时回到大营的。

    这夜军中已在登记战功,到处都是欢呼,庆祝贺兰山之战的大捷,也庆祝擒下了忽必烈。

    营地里,宋禾赶到李瑕面前,低声问道:“陛下,末将担心如今这般,以后万一忽必烈活着回去,将士们是否会失望?”

    “不无可能。但九斿白纛是真,大汗衣袍是真,浑身配饰是真,其怯薛军口口声声恸哭更是真的,就当忽必烈斩了吧,看谁更失望。”

    “陛下英明。”

    “是李卿让你来问的?”

    “没有,大帅他……他的伤势一直在恶化,一直都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末将不敢再拿这事让他烦神。想问陛下,是否瞒着他为妥?”

    李瑕想到了白日里见李曾伯的光景,滞愣了一下。

    李曾伯的精神看着虽然好,但老迈的身体却透露出了太多不好的信号。

    “李卿在何处?”

    “在那边与陆相公归整战果。”

    李瑕往那帐篷走去,在外面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他抬手止住要行礼的守卫,站在那向帐帘内看去。

    篝火边,李曾伯正半倚着躺在那,闭着眼,但没睡着,很明显能看到他脸上还浮着笑意。

    陆秀夫正在整理白天登记的战果,不时说上几句。

    一会是说了从哪里缴获了多少物资、多少金银,一会说俘虏了元军哪部人马。

    每次说完,他都会问上一句。

    “李老元帅可满意?”

    “满意。”李曾伯每次都是笑着,道:“很满意。”

    有时陆秀夫归整着,较久没说话了,李曾伯等得闷了,也会念叨上一句。

    “莫不是没有更多了吧?”

    “还有,还有。这战果多得,等学生累了也整理不完。”

    李曾伯喃喃道:“太好了啊,只盼着今夜不会过去,战果念也念不完……”

    李瑕就站在那看着听着,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这辈子一直在拼命地追求成就,其实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身边的人。

    让李曾伯去守三关口时,他就知道这位老人已经伤病交加了。他当时想的却只是把这样重要的军务交给他是一种信任,也是完成两人共同的志向。

    至于伤病,李瑕希望李曾伯能够慢慢养好。认为熬到战事结束了,自然能够慢慢养伤。他还认为等天下一统了,李曾伯心情能更好,能更好地颐养天年。

    他唯独没能够亲身体会到衰老是什么感觉。因为不是亲身体会,年轻力壮的他总觉得老人还能再挺一挺。

    ……

    夜深。

    李曾伯似乎睡着了。

    陆秀夫转过头,忽见李瑕走了进来。

    他起身要行礼,李瑕却示意让他先出去。

    两个年轻人像是都看到了某种征兆。

    帐帘稍掀开了一点,陆秀夫才离开,李曾伯已喃喃道:“陛下来了?老臣……”

    “李卿就躺着吧。”

    “陛下宽心。”李曾伯慢吞吞道:“老臣不像吴履斋,打场仗还能把自己耗尽了。履斋是个文人,老臣是武将。”

    “李卿词作得好,可不是一般武将。”

    “比不了陛下那几首词……陛下志不在此,不然老臣真想能与陛下讨论诗词啊,一直抽不出空来。”

    李瑕道:“还有几首好词,回长安了再写出来吧。”

    “君口御言,陛下莫再命那胡勒根写些歪诗打发老臣了。”

    说罢,李曾伯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语速虽然慢,条理却很清晰,像是想证明他身体还好,比吴潜强得多。

    “陛下想先回长安?抑或是再攻河套?”

    “关中需有兵马回援,且明日斩了‘忽必烈’,河南河北就好收复了。河套再留一支偏师,这次分两路进攻。”

    “好,好,陛下心有定计,老臣就放心了。”

    “李卿不可太过放心,朕行事冒进,还需李卿伤好之后筹划。此战已经大捷,朕有意让你明日便启程回长安养伤,可好?”

    “谢陛下。”李曾伯笑道:“到了长安,老臣静待陛下新词。”

    下一刻,想到往长安的迢迢路途,他的笑意又变得不自信起来。

    “陛下,犬子李杓,如今在长安为官。”

    “朕知道,李卿希望朕赏他什么?”

    “他读书多,但为人木讷,陛下可让他任些文职,但切莫委他以重任。老臣怕他犯了大错,反遭了祸事。”

    “好。”

    “老臣祖宅在河南沁阳,等陛下收复了中原,能否把那块地赐给老臣……”

    接下来很久的时间里,李曾伯说的几乎都是这些小事、琐事。

    若不了解他,只听这后半段的谈话,只怕要觉得他满脑子都是门户私计。

    实则却是因为过往以来,他与李瑕所谈论的一直都是战事、战事。只有到今天大胜之后,才有时间和心思说这些。

    “朕都答应,但光复中原还需李卿再出一份力。”

    “可老臣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老臣能在暮年有如此大胜,何其幸甚。当年被褫职,老臣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李瑕脸一板,道:“你我要做的还不仅于此,不可失了心气。”

    “请陛下放心,老臣不是吴履斋。”李曾伯又强调了一遍。

    要比老友强一点,或许是他最后的一点执拗。

    李瑕这才安心了些,想了想,转身走到桉几边,提笔打算写首词。

    却听身后有轻微的声音喃喃道:“吴履斋可没活到七十岁。”

    李瑕愣了一下,转过头。

    正要开口,忽听“冬”的一声响,外面有鼓声响起。

    聊了一夜,竟已是天光大亮了。

    “陛下,杀虏酋了。”有将领在帐外禀道。

    李瑕点点头,道:“李卿一道看杀头吧。”

    李曾伯眼神一亮,又有了期待,竟还撑了一下想要起身。

    ~~

    营盘山下。

    数不清的士卒、俘虏列着阵,伸长了脖子仰望着。

    绝大多数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踮着脚满怀期待。

    唐军将士们想看到的是三十多年的艰难抗争,终于能有一个机会狠狠地出口气;蒙元俘虏们想看的是权威被打碎,可以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

    还有很多人只是跟着看热闹,跟着一起期待,一起紧张。

    终于。

    “彭”的一声炮响,一颗人头被高高挂起。

    十余万人等待,却只是如此简简单单。

    甚至连人头都不是忽必烈的。

    但是,有无数人的观念乃至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在他们心中,蒙元天下无敌的时代彻底落下了帷幕。

    ~~

    唯有在沙漠中的某一处,还有人并不甘心。

    张易正背着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艰难地走着。

    “你是最忠心的勇士。”被背着的人开口用蒙语说道。

    他的胡须刮得很短,满脸的青茬显得十分滑稽。沉重的身体压在张易背上,仿佛随时要把张易压垮。

    “长生天见证,本汗永远不会忘了你的忠诚……”

第1165章 青松

    大宋咸定八年,四月。

    临安依旧是那个繁华的临安,哪怕天下格局已经天翻地覆。

    西湖畔正是风光最好之时,湖面风烟饱姿态,一番到眼一番新。

    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从丰豫门走过大瓦子的小巷,踏过石板路,一直走到某间小院前。

    这院子门前并没有悬挂牌匾,只有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那候着,见两个文士来了,小跑上前迎了。

    “刘相公、黄相公,有请,阿郎让小人在此恭候两位。”

    刘芾与黄镛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整理了衣襟,随着这小厮向院中走去。

    院子不大,大门内就是个壁照,绕进里面,屋宇修建得十分雅致,一眼可看出此间主人格局。

    “两位相公稍待。”青衣小厮告罪一声,匆匆跑去通传。

    刘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不远处柱子上的一副对联,目光微微一凝,低声念了出来。

    “世间善恶分长短,善是青松恶是花。”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黄镛闻言也看过来,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他这不像是对子,若说是诗却忒平白了些。”

    “也就是他如今的处境能写出这样的……”

    “哈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陈宜中从廊下转了过来,人未到而声先至。

    他大步先到了刘芾面前,热忱地打了招呼。

    “声伯兄,多年未见了!”

    刘芾上下打量了陈宜中一眼,感慨道:“与权变化真大啊,气格不凡、官威凛然,好一位陈尚书。”

    陈宜中笑着摆手,同时还没冷落黄镛,自然而然伸手拍了拍黄镛的背。

    “器之你终于回朝了。走,进去说,今日为了你们来,我特地去讨了好茶。”

    刘芾本还想谈谈陈宜中那副对子,已被盛情邀往里堂。

    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的是“善人居”三个字。

    因是老友相见,陈宜中显得很开心,招待了茶水点心,说的都是以前在太学时的趣事。

    话到后来,不免又要说起当年一起伏阙上书之事。

    说了黄镛巧遇唐伯虎、说了被发配出城时刘芾的诗。

    人这一生最值得回忆的事常常只有寥寥几桩,老友茶话难免会反复提起。

    “为了对付丁大全,我等险些断送一生前途,蚍蜉撼树。”陈宜中感慨,道:“到最后,丁大全却又被人像蝼蚁一样摁死了,此为权势。而我等当年,想法太简单了。”

    刘芾略略沉吟,道:“丁大全之下场,乃天理昭昭,公道不灭。”

    “是吗?”陈宜中不以为然。

    “与权,你真觉得我等当年伏阙上书毫无益处?”

    “不然呢?”

    “我等闹出声势,昭丁党之恶状,故而众人皆知丁大全奸臣也!他并非像蝼蚁被摁死,而是由公论惩治。”

    陈宜中笑了。

    时至今日,他已位高权重,老练通达,洞悉世情。此时看着更年长的刘芾,眼神就像是长辈看着幼稚的孩子。

    “与权认为可笑?”刘芾反问道,“忠者流芳千古,奸者遗臭万年。是非公道在人心,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认为可笑?”

    “我认为声伯兄说的对!”

    陈宜中提高了音量,抬手一指,指向外面的对联,道:“善是青松恶是花,我有感而发。是非公道,黑白曲直,我从未忘过。”

    “故而你投靠贾似道门下?”黄镛微微讥嘲。

    陈宜中目光灼灼,一脸诚恳道:“我与你们说的,是指做事的办法。”

    “做什么事?位极人臣?富贵滔天?”

    面对老友的质问,陈宜中毫不犹豫,吐出了两个字。

    “救国。”

    刘芾、黄镛皆有触动,默然不答。

    陈宜中道:“声伯兄,当年我们才进太学,你便泣血上书‘今五六十州安全者不能十数,败降者相继,福何在耶?’直言国势倾颓,你我皆知这大宋不是能让他们再这样歌舞升平下去的太平盛世。”

    “故而你助贾似道弄权?”黄镛再次反问。

    “我说了,这不过是做事的办法。至少如今我已能够真正做实事,而不是袖手空谈。”

    说到激动,陈宜中站起身来,又道:“今日我等若还是发配在外的流徒,两片唇一张,口中再多是非公论,于国何益?器之,你凡有对朝政不满即罢官而去,放任奸党当道,于国何益?空谈与义气用事救不了大宋,我等当做实事!”

    刘芾、黄镛再次对望了一眼。他们注意到了陈宜中话里有四个关键的字。

    ——奸党当道。

    谁是奸党?

    如今没有了丁大全,那就只有贾似道了。

    再看陈宜中家中那副对联,就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了。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谁是青松?谁是花?

    今日这一场老友相见,从进门到现在,陈宜中表现出的热忱与真诚,也许就是为了点出这四个字。

    “与权,你打算如何做?”黄镛问道,语气与方才已不同。

    “我打算让你们起复为官。”陈宜中道,“声伯兄若肯,任监察御史如何?器之,我想起复你为枢密院编修,可好?”

    他说话间有种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封官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刘芾、黄镛不由动容,没想到陈宜中的权势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

    想到朝堂上确实不该由贾党一家独大了,两人遂答应下来。

    不多时,陈宜中送了两位老友离开。

    一场稀松平常的聚会就这般结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已酝酿着大宋王朝新一轮的党争。

    陈宜中转身回到自己的宅子,无声地喃喃道:“只等一日严霜到啊。”

    其后又有小厮赶过来。

    “阿郎,平章公让你过去。”

    “知道了。”

    陈宜中不急不慢地拿起一份自己要起复的官员的名录,乘轿往葛岭别院而去。

    ~~

    葛岭别院。

    大门处不停有官员、幕僚进进出出,像是贾似道把大宋朝堂都搬到了家里。

    陈宜中轻车熟路,径直到偏厅等了一会,便见翁应龙过来。

    “陈相公来了,稍坐片刻,平章公临时接见一个信使。”

    “谢翁公,是北边有消息回来了?”

    “你怎么知晓?”

    “听说北面,李逆与蒙酋开战了?”

    “是听说了,具体战到何种地步却还不知。”翁应龙道:“近年来,北面的消息越来越难打探了。”

    他说的是忽必烈设了控鹰卫防军情司,却将大宋的细作挖出来不少。

    陈宜中也知道此事,闻言也是叹息一声。

    “韩世忠以死间破伪齐兵马;岳飞施反间计,借完颜宗弼之手废伪齐皇帝;刘琦以布假情报而取顺昌大捷。我大宋本善于用间,如今却不如蒙元与李逆,可惜可叹。”

    “平章公亦这般而言。”

    两人小坐了一会,龟鹤莆便过来带他们到了大堂上。

    大堂上已有许多官员正在候着。

    不多时,人都齐了,贾似道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

    乍一看他变化不大,依旧是那样油头粉面,打扮得尊贵,神态潇洒。

    但若细看,他脸上的皱纹已然很深,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敷再多的粉也盖不住。

    “见过平章公。”

    “你们都有事要说。”贾似道澹澹一笑,道:“那先说大宋眼下重要的国事吧。”

    他故意这般说,像是想看看他们都觉得哪件国事更重要。

    马上便有一人站了出来,道:“平章公,下官认为有必要暂缓推行公田法。”

    “曾相公,你觉得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国事?”

    “不错,民以食为天,田地乃国家之本,如何不重要?行公田法本是良法美意,但经地方下吏之手,已成了害民的弊法!”

    说话的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曾渊子。

    曾渊子为人刚正,不算是贾党,而是因为颇有才干而得到贾似道的看重。

    没想到,今日他却是往贾似道的逆鳞上触。

    “下官任职户部以来,发现朝廷户籍簿书混乱,遂有士族豪绅勾结地方官吏,隐瞒土地,使得公田回买不足。地方官遂夸大百姓田亩数量,逼百姓多卖田地。百姓既无如此多的田地,如何卖为公田?还有官员为了政绩,务求多报买田数,凡六七斗租之田,皆作一石租之田上报,待收租时,原额有亏,又要原来的田主补上,逼得百姓倾家荡产!”

    这些话,贾似道已经听得太多了。

    因看得出曾渊子说这些不是因为其自身利益,贾似道才没有发怒。

    “变法自然有阵痛。而你所言乃吏治之积弊,岂公田法之祸?你只见有人因公田法而倾家荡产,却未看到有了公田之收成,入籴减少,朝廷与更多的百姓受益。”

    “平章公……”

    “够了!”

    陈宜中目光看去,眼看曾渊子马上要触怒贾似道了,站出来道:“平章公,曾相公之所以在意此事,因近来去江陵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众人都知道“去江陵”是什么意思。

    自从大宋与李瑕议和,李瑕就在江陵驻军并设置官员,用来从大宋吸纳人口。

    在这人离乡贱的年头,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让贾似道也找不到借口,道:“那便拿出个阻止流民往西的章程来。”

    曾渊子眼睛一瞪,胡子一抖就要上前再劝。

    陈宜中却是拉了拉他,迅速给了一个眼神,之后向贾似道行礼,应道:“是,下官与曾相公拿出了主张再呈给平章公。”

    贾似道懒洋洋地点了一下头,道:“谁知眼下最重要的国事为何?”

    翁应龙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叹道:“两国又在催今年的岁币了。”

    陈宜中目光一动,若有所思。

    他已察觉到贾似道提及此事,必是因不想再给那两国缴岁币了。

    至少,要先停掉一个。

    果然。

    贾似道挥了挥手,道:“北面的新消息,告诉他们吧。”

    廖莹中应了,开口道:“李逆与忽必烈的战事,情报回来了……”

第1166章 严霜

    当廖莹中开始宣布关于贺兰山之战的大概战况,贾似道扬起嘴角澹澹讥笑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是在笑忽必烈还是在笑李瑕,抑或是自嘲。

    待廖莹中终于说到“据目前的消息看来,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的主力。”

    “什么?!”

    “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大堂上如炸了锅一般,一众士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陈宜中呆愕在那里。

    他觉得那个消息是那么的不真实,脑子里在努力回想着李瑕的样子。

    他只见过李瑕两次。

    一次是十来年前在太学附近的茶楼,他在与同窗商议伏阙上书之事,看到了座中有个极为不凡的年轻人。

    第二次是伏阙上书时,在宫城外远远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挺拔的身姿是那般自信。

    再后来,李瑕的名字一直都在听说,听得太多了,但具体的样子却已经忘了。

    陈宜中只觉得对方越来越不真切。

    他很难理解李瑕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十来年间起势,还击败了忽必烈?怎么可能呢?为什么能做到?

    “啪。”

    有东西掉在地上。

    那是陈宜中的折子,上面抄录着他想要起复的官员名单。

    为了这个名单,他付出了太多心血,与厌恶的人强颜欢笑,与挚友好友争吵。他对它也给予厚望。

    一批有志于救国的、正值壮年的官员将登上朝堂,力挽大宋倾颓的国势,何等振奋。

    然而,再听到关于李瑕的消息。就好像是一个孩童用尿湖泥,砌了一个小小的泥房子,正在洋洋得意,此时却忽然听说有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建了一座城。

    不可能,当然不可能。

    良久,堂上的众人终于收拾好心情,就着这个消息商议起来……

    “蒙元经此一败,国力大损,想必已无资格再与大宋为伯侄之国了。”

    相比于岁币,官员们更在乎的当然是这个名义。

    拱手向外虏称臣、颜面无存,他们当然不会心甘情愿。

    曾渊子便十分激动,道:“朝廷当尽快派出使节北上,修改盟约,废除所谓伯侄之国,取消岁币。”

    礼部尚书文及翁却显得更沉稳些,摆手道:“诸位,莫急,莫急。可曾想过消息可能有假?毕竟这一仗的战报着实太少了。”

    “文相公以为该如何?再派人去核实,来来回回,待朝廷确认消息万一已过了半年一年,蒙元已从战败中恢复过来又当如何?!”

    “老成谋国,不可冒失啊。”

    “哼。”曾渊子不屑多言,只冷哼了一声。

    文及翁却又道:“说是李逆已击败了蒙元主力,然而蒙元到底损失了多少兵马?真无南下的实力了吗?这些皆未探知,一味要得罪蒙元,岂非冒失?更何况就算蒙元国力大损又如何,难道你忘了金国‘取偿于宋’之事吗?”

    “我大宋怕开战吗?”曾渊子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一场仗不打,等李逆与蒙元决出雌雄了,大宋还能安然无恙?!”

    “……”

    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品着茶,听着他们争执,最后目光看向陈宜中。

    “与权,你有甚看法?”

    陈宜中已经考虑了好一会了,缓缓应道:“下官以为不仅是与蒙元的盟约岁币可以作废,与李唐的同样可作废。”

    “怎可?!”文及翁再次吃惊,道:“李瑕若真胜了,国力必将更强,岂可在此时触怒他?!”

    “不触怒李瑕,他就能一直与大宋相安无事否?”

    文及翁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但陈宜中的这句话并不是反问,而是带着一丝疑惑的。

    他不那么确定,李瑕的抱负到哪一步为止,或者对大宋是否还有一丝不忍。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陈宜中继续说着他的看法。

    “近年来,平章公施行公田法,每得一千万亩之公田,则每岁可收六七百万石之米,可用于军饷。国库已不再像前两年那般捉襟见肘。若遇到必打之战,大宋已不惧于大战。

    当然,不开战为好。下官以为,如今李逆与蒙元之争如火如荼,双方皆不愿于此时得罪大宋。正是废除盟约岁币的大好时机。”

    说完,陈宜中正要退下,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废除了盟约,自然就不会再让流民向西逃难。杜绝了李逆从我大宋吸纳人口。”

    一番话,贾似道微微颔首,道:“与权留下,旁人散了吧。”

    众人往外退去,曾渊子回头看了陈宜中一眼,已留意到了陈宜中的老成谋国。

    “平章公,这是下官拟的起复官员名单。”

    贾似道接过扫了一眼,懒得细看,道:“不少都是曾与我作对的龟孙。”

    “是,平章公既要整治吏治,须有才能的官员,又要平息朝野议论,起复一批有声望的官员是最好的。”

    “知道。”

    陈宜中恭恭敬敬道:“这些人下官都已经说服了。都答应抛下成见,以国事为重。为平章公将差事办好。”

    “不是为我。”贾似道澹澹道:“为了陛下。”

    “下官失言了,多谢平章公提点。”

    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道:“我预料到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定有一战,但未料到这么快就狗咬狗了。”

    陈宜中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不作声,只是听着。

    “本想着再过些年,变法功成,大宋的国力能支撑起一场大战。到时再考虑一番该如何渔翁得利。但猝不及防,李瑕甚至已击败忽必烈的主力了,娘的。”

    陈宜中又等了一会,问道:“想必,北边两国都会再派使节来吧?”

    “是啊。”

    贾似道叹息了一声,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大宋是否想打……该来的都会来。这次,别再让文及翁这个无胆鼠辈与他们接洽,你来安排。”

    “下官明白了。”

    “去吧。”

    “下官告退。”

    贾似道点点头,抬手揉了揉额头,却是在陈宜中要离开时又说了一句。

    “联金灭辽、联蒙灭金……大宋朝又要再做一次选择了啊。”

    陈宜中脚步停了停。

    他从贾似道的语气中,隐约已感到了山雨欲来之意。

    ~~

    几日之后,刘芾、黄镛等一批官员终于被起复。

    二人领了官身、谢了恩,从宫城出来时,正见到陈宜中在宫外与人说话。

    “与权。”

    “声伯兄、器之,来,我为你们引见,这位是户部曾尚书。”

    “曾相公有礼了,刘芾,字声伯,乐清人氏,咸定三年壬戌科进士。”

    “黄镛,字器之,莆田人氏,与声伯兄、与权兄同榜。”

    “原来是‘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的刘声伯,大宋缺的便是这样的敢言直谏之士。”

    寒暄了几句之后,到曾渊子离开时,彼此已颇为和洽。

    “走,我送你们到衙门。”

    “多谢了。”

    由陈宜中亲自送到衙门上任,对刘芾、黄镛往后做事都十分有好处。

    三人走了一段路,正遇到一队禁军路过,其统帅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那是禁军总管韩震。”陈宜中低声道,“乃是贾平章公的心腹。”

    “韩震?”刘芾想转头多看一眼,忍住了。

    “朝臣中诽谤平章公的人多矣,但无人能撼动平章公的地位,因为他靠的已不仅是圣卷。大宋兵马,平章公外有吕文焕、夏贵支持,内有韩震。”

    刘芾、黄镛点了点头,并不多语,只将这些记在心里。

    他们是极为可靠的人。

    陈宜中对他们的反应也感到满意,似不经意般地又说起更多国家大事。

    “如今北面局势动荡,保不齐平章公会亲自统兵出征,到时能控制临安防务者,便是这位韩总管。”

第1167章 外甥女

    长安城愈发热闹了。

    一方面是因为近年来民生经济的逐渐兴旺,人口迅速增长;另一方面则是前阵子有传闻说元军攻破了潼关,许多周边的百姓便涌进城来。

    到了四月中旬,天子携大胜之威归来,一部分避难的百姓安心迁回了城外,城中才不再那么拥堵。

    但生活秩序还未完全恢复。

    赵衿也窝在她的小院里许久未出门了。

    她到了长安之后,阎容怕她无聊,便给她置办了一份产业,是在鼓楼边上的一处大瓦子,有戏台、杂耍、蹴鞠之类的娱乐活动,是长安城最像临安的地方。

    年节前,赵衿还打算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马球赛,已筹备妥当了,不想却是因战事停摆了。

    换作是从前,她必会气上一场,这次却只感慨了一句“生黎多艰”,便没再说什么。

    她安排人在大瓦子收容了进城避难的百姓,之后除了偶尔会见一见阎容,其它时候都深居简出,窝在宅中。

    宅院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是长安城中难得的僻静之所。

    这日,王翠从外面回来时,赵衿正在树荫下支了张藤椅躺着。

    她捧着一本书在看,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唯有脑袋露在外面,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猫。

    王翠凑过去了看了一眼书封,见那是一本《会真记》。

    果然又是些花前月下的故事,否则还能是做学问不成。

    “姑娘闲了好几个月。”王翠怕赵衿终日窝着太闷,问道:“如今战事过去了,马球赛可还要办吗?”

    “你便知道战事过去了?”

    “陛下率大军归来,亲自救援潼关,伯颜如何还能不退兵?我听说,前几日陛下已经从潼关返回长安了。”

    “他不是还要北伐吗?”赵衿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道:“北伐就是还要打仗,没到停歇的时候。”

    王翠道:“那也是在外面打仗,不会让元军再打到关中来。”

    “这你还能保证?”

    王翠用力点了点头。

    到了长安之后,因不像以前在临安宫城有许多尊卑贵贱的规矩,她性情开朗了许多,变化颇大。

    与赵衿也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多了种无话不谈的亲近。

    甚至显得聒噪。

    “当然能保证,这次可是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十万骑驰骋沙漠,驱蒙虏于塞北,斩虏酋于贺兰山,声震华夷,功耀四方。接下来便是要光复中原,一统四海。岂能再似从前让外虏入境?”

    “你今日又从何处听了这许多溢美之词?”

    “外面茶馆里听来的。”

    赵衿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会真记》,带着些取笑之意看着王翠,问道:“看你这样子,都多久了还夸。”

    “因为确实太厉害了,这样一场大胜,只怕百年都未有过!”

    大捷的喜报已经传回来有一阵子了,人们已经从兴奋癫狂的情绪中平复了许多,但那份欢喜的劲头还没过去。

    茶楼酒肆每日里都有更多大战的细节可讲,想必长安百姓还能在胜利的气氛中欢庆很久。

    王翠的反应已经算是平静的了,但每次提及这些,眼神里还满是雀跃。

    “现在陛下准备乘胜追击,统兵北伐。对了,今早陛下还作了一首诗以示北伐之决心,‘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真的,很快就会天下大定了吧,大家享太平日子。姑娘不用再这样窝着,可以出去看一看,很热闹了。”

    “你消息这么灵通?今早的事你便知道了?”赵衿笑容里的调侃之意更浓了。

    “小酉哥说的。”王翠低头整理了一下桉几。

    “哦?你的小酉哥回关中了?”

    “前几日随陛下一起回来的,在潼关打了场小胜仗。回来休整,筹备北伐。”

    “厉害厉害,那他军务繁忙,竟还能见你?”

    “就是路上遇到了。”

    赵衿笑问道:“哪条路啊?”

    “真是路上遇到的。”

    王翠像是有些心事,却没说出来,移开了话题,道:“姑娘,我是说你每日窝在家里,不闷吗?”

    “不闷啊。”

    “可你不是嫌之前在天台山过得太清净了。”

    “那是舅舅拘着我,我便总想着离开桐柏宫去玩。如今没人拘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姑娘去蹴鞠吗?”

    “蹴不动了。”赵衿显得愈发慵懒,随口道:“老了,老姑娘了。”

    “哪就老了?姑娘看着还像是十六七岁时候。”

    “那是。”赵衿拾着桉几上的糕点吃着,道:“说吧,今日又听了哪些故事。”

    王翠遂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

    “听了小酉哥追击忽必烈的事,给姑娘说说啊。”

    “太阳落山了,屋里暖和,进去再说。”

    小屋里,主仆二人支着火炉,吃着小菜,喝了半壶桂花酒聊着天,直到夜深。

    ~~

    次日,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中,慢慢将清晨的寒意驱退,使屋里暖烘烘的。

    外边鸟鸣渐起,门外传来了对话声。

    之后屋门被轻轻推开,一双漂亮的绣鞋迈过门槛。

    阎容掩了屋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在床边上坐下。

    赵衿睡得正香。

    她脸上的皮肤还是像孩子时一般白晳细嫩,吹弹可破,脸颊却圆润了不少。

    成年人少有能像她睡得这么熟的,可见她终于算是从国破家亡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这也是最让阎容欣慰的,她也不叫醒她,就那么坐在那,容她睡懒觉。

    “嗯?你怎么又来了?”

    许久,赵衿醒来,朦胧中见到阎容,揉了揉眼,却还继续躺着,没有起来招待的意思。

    “你还问我。”阎容开口便责备道:“睡到这时候了还不起,是猪吗?”

    “不想起。”

    “你起了,有事与你说。”

    “不想听。”赵衿自顾自闭上眼躺着,低声道:“我想小于菟了,要是那时把它也带过来就好了。”

    她说的是她养的那只狮猫,离开时丢给了贾似道。

    “也不知舅舅照顾得好不好。”

    阎容道:“这乱世人都活不下去,谁还能管你的一只猫?”

    “乱世快结束了,太下要平定了,以后过安生日子。”

    “你就知道了?不出门终日窝着的人。”

    “我若不去打听,又得听你夸你男人,烦。”

    赵衿终于肯睁开眼,看着阎容,只觉得她今日异常美艳。

    “今日怎打扮得这么漂亮,连我看得都心动。”赵衿伸出手便去揽阎容的腰,道:“来,美人,陪我一起躺一会。”

    “滚开。”

    “啧啧,嗔我。”赵衿终于肯起来,仔细打量着阎容,带着些许不爽的语气道:“看你这样,李瑕这么忙还能陪你?”

    “姑娘家瞎说什么呢。”阎容脸上竟还浮起一团红晕,道:“起来收拾收拾。”

    “我也一把年纪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赵衿又打了个哈欠。

    阎容无奈,只好亲手给她梳妆,嘴里道:“若不是看你这脸色白里透红,还当你是病人。以往那般爱玩的人,近来如何这般躲懒?你那马球赛也不办了?”

    “又不是小孩了,哪有尽日玩的。办马球赛不是想着要促进关中骑射之风吗?如今要筹备北伐,连那些会骑马的闲散子弟都被征召了,常人往军中应差役,搬个辎重也有一份饷钱,我这种嘻嘻哈哈的人就莫添乱了。”

    “戏还是能排的,出征前唱几日大戏给将士们壮行。”

    “安排了。我这不也在看戏本吗?”

    “我见你只在看些不入流的杂书。”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若也想放火,我不是没给你挑选过夫家。但费尽心神挑出来的,你不满意不是吗?”

    “能满意吗?要么是木讷无趣,要么是相貌平常。说真的,你还不如丁大全对我的婚事上心。”

    “那你便说,想要怎样的?”

    “看得过眼就行。”

    阎容白了赵衿一眼,给她披了一件小比甲,伸手在她腰上摸了一把。

    “过得比猪都懒散,还有这般细腰,没生过孩子就是好。”

    “呵,说得好像你的腰不细一般。”

    “我像你这般终日吃了躺,躺了吃吗。你不知道我随陛下晨练有多辛苦。”

    “是,你锦衣玉食多辛苦。”

    “说正事,陛下打算派使节往赵宋。同时,江陵那边,王应麟几次来信询问你的近况。因此我来问你,是否愿意再以赵氏公主的名义出面主导这次与赵宋的接洽?”

    “怎么了?”

    “没怎么。北伐在即,不想东南那边拖后腿。但都是小事,无非是问你一句。”

    赵衿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

    “那好。”

    赵衿又道:“我现在过得蛮好的,因为忘了自己是赵氏的公主。但若再要我当这名义上的公主……还是会不快活。”

    “知道了,不过是问你一嘴。”阎容道,“好了,没事了。”

    “李瑕会再攻打江南吗?”

    “最好是先北伐,等收复了中原再檄告江南。”阎容道,“若是江南那边安稳老实的话。”

    “那……到时我可劝一劝舅舅。”赵衿道。

    除了贾似道,江南那边已经没什么别的还让她留恋了。

第1168章 难言之隐

    如今唐军正在进行北伐前的整编。

    庆功、赏赐、升迁、调度,以及伤员的疗养和战前的休假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生力军被调往前线,而在西北苦战过的伤兵、疲兵便被调回关中休养。

    其中永兴军是骑兵,随御驾守过潼关之后又随御驾回长安休整,驻扎在城东大营休整。

    这日,陆小酉一身便服,出了大营,策马向城中而去,神色有些落寞。

    如今军中气氛,要么是沉浸在大胜的欢庆中,要么是悲伤于战友的牺牲,要么是踌躇满志于之后的北伐。陆小酉之前也是如此,少有这种落寞的表情。

    “将军,到了。”

    听到这一声唤,陆小酉回过神来,严肃了脸色,抬头看去,眼前正是如今为了北伐刚刚设置的总督天下兵马衙门。

    这衙门近几日才收拾好,还有人在往里成箱成箱地搬各种籍册,人员进进出出。

    据说昨日天子在朝堂上拟订任命张珏为北伐军总元帅,张珏如今却还没有归还长安。

    总之万事尹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但陆小酉是个只知道上阵杀敌的,且身上伤势未愈,又告了半个月的假,站在这里便显得有些清闲。

    “陆将军。”

    陆小酉转头看去,却见是李曾伯的儿子李杓,连忙唤道:“李相公。”

    “陆将军不是告假了吗?这次大胜升官,是想衣锦还乡回去探望家中父母?”

    “没有没有,陛下赐了我长安的院子,我已经请人去接我娘过来了……”

    陆小酉说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炫耀一样,挠了挠头,后面的话都不知怎么说,只好道:“听说张大帅今天回来?”

    “张帅已经在见陛下了。陆将军亲历贺兰山之战,知西北战事艰难,其实秦直道那一路也是战得激烈。今早张元帅就在向陛下细禀。”

    说到战事,陆小酉便听得十分认真。

    “张帅撤出九原城、渡过黄河之后,元军大同路的都元帅按竺迩就从东面追上了。一路追击张元帅到延安府,再加上山西那边阿合马偷渡黄河,而我大军已调往西北,刘帅苦守东线,张帅只能以残兵勉力支撑,壮烈啊。”

    陆小酉佩服不已,道:“我只懂得随陛下或几位元帅打仗,要是独领一路兵马,真不知要怎么打才好。”

    “多看兵书就好。”李杓道。

    相比他父亲李曾伯,李杓确实是文人习气更重些。

    陆小酉知道打仗绝不是多看兵书就行的,于是不知道该怎么聊天了,又挠了挠头。

    好在,不一会儿便陆续有将领过来,在大堂准备军议。

    如今北伐才刚开始筹备,连西北的战利品都还没完全运回来,这场军议只是诸将领见个面熟悉一下。

    武将们聚在一起,陆小酉就自然得多了,又聊了一会,见李瑕、张珏带着一众将领们过来。

    “见过陛下。”

    “不必行礼了,在这军署,凡事以北伐为先,效率为重。”

    “喏!”

    很快,诸将列队,宣读了任命张珏为北伐总元帅的旨意。

    至于祭天、檄告天下之类的,则会在出兵前正式誓师。如今则还是以效率为重。

    不一会儿,众人已围站在地图边谈起具体的方略来。

    “如今我们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包括河南的伯颜、山西的阿合马在内,诸多蒙元官员认为忽必烈已死。更重要的是诸路汉人世侯,如东平严家、太原郝家、真定史家、顺天张家,只要能让这些世侯倒戈,东路战事可顺利十倍。”

    “不错,就算忽必烈活着逃回去,也很难扭转现在的风声。”

    “臣等担心的是粮草是否足够,以及云南、四川的兵马北调之后,赵宋的反应。”

    “过几日易士英、聂仲由等云南将领会到长安述职,到时再详谈吧。”

    这种军议上,李瑕说话也随意了很多,又道:“至于粮草,必定是不足的,你们为难军需官也无用。好在西北的缴获能弥补一部分,而大军既然调出来了,硬着头皮也只能打下去。”

    张珏不由笑了笑。

    他其实还没从就任北伐总元帅的惊喜之中平静下来,脑子里根本还是懵的。

    太多事千头万绪。

    “还有西路,兴庆府这些年饱经战乱,杨文安离开时又放了一把大火,短期已经难以承担作为大军集结的前沿重镇。西路只能遣一支兵马作为配合,到时再攻河套,朕属意杨奔担此事。”

    “陛下英明。”张珏看向地图上的河套,道:“对了,还有一事。臣俘虏了一些元兵,听说我们似乎有一支兵马散落在阴山以北。”

    “何处?”

    “大概是在这一带,阴山以北的黑水河附近。”

    “汪古部的世居地,爱不花的地盘。”李瑕转头向人问道:“爱不花我们俘虏了吗?”

    “禀陛下,俘虏的名单里没有,首级里也没有。”

    “嗯,继续说吧。”

    “这些兵马兵力不多,但元军一直没能扑灭。据俘虏说,按竺迩几次向汪古部要草料,都被小股唐军骑兵劫了。元军以大军包围,他们便往更北窜了……”

    “林子,你选一些会蒙语的细作北上联络。”

    “是,陛下,只是……在草原上,细作不像是在城池里。”

    “朕知道,你尽力。”

    “……”

    一场军议之后,李瑕正移驾,忽招过陆小酉,问道:“你不是告了半个月的假吗?”

    “陛下,末将不告假了,在营中操练将士。”

    “都是伤员,你伤也还未养好。怎么?不成亲了?”

    陆小酉愣了一下,低声应道:“末将……提了亲,被拒绝了。”

    “原来如此。”

    李瑕还忙,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便离开了。

    陆小酉学着旁人行礼恭送了,再次挠了挠后脑勺,感到有些丢脸。

    “嘿,呆鸡。”有人从后面撞了一下陆小酉。

    一转头,只见是刘金锁。

    “刘大哥,你随张帅回来的。”

    “没错哩,跟着张帅走这一遭,等北伐了,我就是先锋。”

    “真的?”陆小酉羡慕不已,道:“那刘大哥莫不会是第一个杀进燕京的。”

    “哈哈哈哈。”

    刘金锁一听就开心,捧腹大笑了好一会,才道:“你还没讨婆娘,多大了?”

    “快三十哩。”

    “这么老了?没看出来。”

    “我家里有两个兄弟,我娘以前没钱给我讨婆娘,后来则是太忙了。”

    “是吗?”刘金锁十分惊讶,道:“我听说你们西北军回来,说亲的媒人能把门槛都踩破。”

    “我那个……”陆小酉再次挠头,想到王翠的身份,又不知怎么说,只好说了个新学的词语,道:“有些难言之隐。”

    刘金锁眼睛一瞪,愣了愣,却是没再多说,打了个哈哈,学着李瑕的样子,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邀他下次饮酒。

    陆小酉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没多想,自归了大营。

    他虽在长安有了宅院,但里面空空荡荡,还是觉得营里更舒服。

    ~~

    次日,陆小酉的母亲已抵达长安,他便仔细把身上的伤口裹了。

    他对着锃亮的盔甲看了一眼,又觉得脸上的刀疤太吓人,想了想,翻出一盒没开封的胭脂抹了一下,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脆又擦掉。

    半个时辰后,陆小酉在渭水码头接了冯氏。

    “孩儿哪有危险?这伤疤怎么了?大唐男儿,谁不以伤痕为荣,这都是为国建功立业的荣耀!”

    “好好好,你没有危险就好。”

    冯氏转头见了一眼前方的繁华大城,又看看儿子身上威风凛凛的盔甲,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成了大将军,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还是一副傻愣的模样。

    “娘,坐马车。”

    “不坐了吧?俺想走着去。”

    “娘,你就听我的吧,啧啧,坐这大马车多舒坦。”

    “俺不坐。小酉,你哪租的,退回去。”

    “娘,这是俺们家的。”

    冯氏却坚决不坐,陆小酉没得办法,只好拖家带口地往长安城里走。

    他扶着母亲,一路看着远处的船只运送粮草,心想离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谁知道下一次打仗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于是心中想道:“以她的身份,该找个安稳人。”

    陆小酉又掏出一盒胭脂。

    “娘,送你的。”

    “俺要这个做甚?小酉留着讨媳妇,记得讨个壮实的,好生养……”

    这般啰里啰唆地走着,迎面走过几个相熟的媒婆。

    陆小酉一见她们就头痛,正想要躲。

    没想到这次,反而是那些媒婆们面露尴尬,互相拉了拉对方,转身往旁边的大瓦子里走掉了。

    陆小酉挠了挠头,觉得好生奇怪。

    ~~

    “方才那就是陆将军吧?”

    “是。”

    “他官那么大,说成了得有不少喜钱哩。”

    “官大有什么用?他那个不行啊,所以被哪家小娘子推拒了。”

    “怪不得哩,找他说了许多次,每次都被推出来。”

    “……”

    小巷那边,迎面有个英武的女子路过,听了这些议论停下了脚步,向路口看了一眼。

    看着陆小酉的身影,她也习惯性地挠了挠头。

第1169章 轶闻

    长安城正筹备着北伐,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却因为一件轶事让文武重臣们感到啼笑皆非。

    城皇庙旁,军情司衙门中,林子正翻着手中的情报,却听手下人又闲谈了几句。

    “……”

    “真的?”林子讶然,还挑了挑眉。

    “司使,卑职是个探子。打听些闲事,岂还能出差错?”

    “谁传出来的?莫不是蒙元或赵宋的细作要对付我们的将领?”

    林子说着,放下手中的军情,皱了皱眉,已显出了慎重之色。

    然而却听到了一句让他再次惊讶的回答。

    “是从刘金锁将军处传出来的。”

    “刘大傻子?他怎会传陆将军的坏话?”

    “似乎不像是有意的。前几日,有几个媒人在陆将军府门外堵着,嚼舌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恰好被刘将军听到了。刘将军为了给陆将军出头与她们争执,无意中漏了一句,说陆将军就算……那个不行,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傻子,说话做事从来就没点谱。”林子念叨着,心中暗想道:“王翠竟是因此才拒了陆小酉的提亲不成?我先前莫非是猜错了?还当她是舍不得公主。”

    这毕竟只是一桩轶闻,暂时看来与大局并不相干,林子听过之后,也就抛在一边并不多想了。

    就在他的桉头,还有堆积如山的情报要整理。

    “休在这闲聊澹扯了,让你从军中借调的人选找好了吗?”

    “司使放心,找好了,这是名单。”

    林子接过看了一眼,首先是一个名叫塔牧仁的蒙古人的宗卷。

    “此人原是术真伯的部民,贺兰山之战时随陛下一起被围困,李老元帅整编降兵时选他为百夫长,在他麾下兵马将要溃败时高喊‘打赢了娶媳妇不要聘礼’,算是新附的蒙古人中有勇有谋的一个……”

    “就他吧,由他为向导,你们尽快启程,一定要联络到那支兵马。”

    “是!”

    “去吧……”

    下一刻进来的是俞德辰。

    俞德辰前阵子往云南办了趟差遣,昨日才回到长安。

    林子看了他一眼,道:“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的高昌可敦巴巴哈尔被元蒙击败了。好消息是,她被廉公带到凉州安置,过些日子就会来长安与你团聚。”

    俞德辰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道:“司使召卑职前来,可是还有差遣?”

    “按道理,你刚回来应该让你歇一阵子。但你也知,近来人才实在不足。”

    “司使只管吩咐。”

    “你去过山西、河北,那一趟差之后就再未去过吧?”

    “是。”

    “路途可还熟悉。”

    “熟悉。”

    “那你先往河北走一趟,为陛下送封信给……”

    林子话到一半,门外忽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必是十分紧要之事才会在他接见下属时敲门,于是他开门,亲自迎了出去,听人附耳禀报着什么。

    俞德辰在屋中等了一会,等到林子回来。

    “你不必去河北了,准备一下,尽快动身往山西。”

    “是。”

    俞德辰也不多问,径直领命,接了更具体的任务之后便离开。

    林子迅速召过方才那个信使,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走私商队中。”

    “你随我去接他进城。”

    “是。”

    林子又招过另一名心腹,吩咐道:“你先去宫城,替我求见陛下。”

    “司使,御驾该是正准备出城迎云南兵马。”

    “这边的事更重要。”林子压低音量,道:“你就说,有封家书要给张贵妃……”

    ~~

    这日赵衿也在宫中,在阎容的小殿中边下双陆棋边说话。

    偏是有几个官卷前来拜见,于是一整个下午,赵衿便在屏风后等着。

    好不容易,阎容送了人,转回屏风后来,只见赵衿已趴在棋盘边睡着了。

    “快起来,你也不怕着了凉。”

    “方才那些人是谁呀?说的话好生无趣。”

    “你不是不爱管这些事吗?”阎容笑了笑。

    今日来的是一些从宋朝那边归附过来的官员家卷,所说的则是如今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如今的后宫中,北系妃嫔比南系妃嫔势力大太多了。

    这所谓的南北两系,连阎容都不知是何时有的,总之是有人那么分,且认为北伐在即,往后张家、韩家,还包括那个蒙古公主朵思蛮只怕要更炙手可热。

    反而是南系这边,都是些出身卑微的。

    至于她们与阎容说这些是希望她怎么办?

    话里话外无非希望她带着她们家中女儿让陛下看上一眼……

    “我不是爱管这些破事。”此时赵衿便道:“我是说你的格局低了,以往你可是奸党头子,左右朝堂大事。如今却与这些长舌妇人纠缠许久,还不将她们赶出去。”

    “我又何时左右过朝堂大事?”阎容悠悠道,“我能左右的从来都只有一桩,是男人的心思。”

    “切。”

    “你也说了,一些长舌妇人的小心思而已。眼下在北伐的大局面前,其实都是次要的小事。由着她们说说,让她们抱着期望,她们的男人做事时也更有盼头,赶她们做甚?”

    “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甚贤妻良母。”

    “我怎就不是?”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转开了话题,道:“对了,有桩事问你,王翠近来有些心事,像是与唐军中一个叫陆小酉的将领有关,你可知晓?”

    “我哪管这些琐事。你至少须说是何事,我才好替你打听。”

    “不甚清楚,隐约听说她推拒了陆小酉的提亲,自己却又闷闷不乐,不知是因为想守着我,还是因为那人有些毛病。”

    “所以呢?”

    “主仆一场,她若遇到良人,我也该放她嫁人了;若没有,问清楚,解了她的心结便是。”

    说是主仆,经历了国破家亡而相扶相持这么久,王翠对于赵衿而言已像是个亲人,因此对这事是真的在意。

    阎容明白她的心情,点了点头,道:“涉及到军中大将,我去叨扰陛下,让他召过那陆将军问一句。”

    在这个关头李瑕显然是国事繁忙,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他,赵衿也有点惶恐。

    但又一想,不过是问一嘴的事,又费不了他太多事。

    她遂大大方方地谢了阎容。

    ~~

    然而,阎容虽答应了,之后又过了两三天,此事却又没了进展。

    三日后的清晨,赵衿有些等不住了,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转到后院。

    远远的,只见王翠正站在花丛前,心事重重的模样,许久动都没动一下。

    赵衿咳了两声,背着手向那边走去。

    “姑娘?”

    王翠转过头来,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开心的表情,道:“姑娘可是想出门逛逛了?”

    “不想。”

    “今日城外在点兵,据说是云南的兵马调回来了,姑娘可想去看看?”

    “不想。”

    “城中许多百姓都去看,想必是很热闹。”王翠又劝了一句,道:“姑娘若不想去,我去瞧瞧,回来说给姑娘听吧?”

    赵衿偏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

    因无人拘着,赵衿刚到长安那阵子就把城池逛了个遍,对城中各处都十分熟悉。

    她带着王翠怡然自若地穿过街巷,越走越热闹。

    前方一阵欢呼,之后便是军鼓与战歌声齐响。

    南面尘烟冲天,虽还未见其阵,一股肃杀之气已经扑面而来。

    但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到城外,赵衿却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抬头一看,见那边有一座城楼,视线颇好,遂举步便向那边走去。

    “姑娘。”王翠连忙跟上,提醒道:“城楼不好轻易进的。”

    赵衿却是不管,到了城楼前径直亮出了一块玉佩,道:“我们想要到城楼上看热闹,可以吧?”

    “不行,走开。”

    赵衿愣了一下,道:“这是宁妃给我的信物,连皇宫都能出入。”

    “这里是城楼,不是皇宫。要观点兵可以到那边去。”

    “那边太挤了……”

    这般说着,赵衿却已经打了退堂鼓。

    不想,却是有另一名士卒从城楼上过来,向守卫耳语了一句。

    那守卫转过头便请她们登城楼观阅点兵,又郑重嘱咐她们不要乱跑。

    趴在城楼的小窗向外望去,只见城外有几个黑色的方阵正在缓缓移动,气势磅礴。

    赵衿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转头四下看了个遍,果然就在不远处的城垛上看到了许多唐军将领。

    “你常说的那小酉哥在那边吗?”

    王翠方才似乎已经看到了陆小酉,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应了一句。

    “在,好几个认识的将军都在。”

    “你去向他们打听一下这点兵是怎生回事,那边是多少人啊?这样傻看着可看不出名堂来。”

    赵衿寻了个理由把王翠支过去,趴在窗台上便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王翠与陆小酉说话时的样子。

    忽然,她耳朵一动,听到城楼上面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听着像是“陛下”云云。

    想到方才那个士卒郑重嘱咐的样子,赵衿便到台阶附近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守备森严。

    她再往前探了探头,看到了一双纹着腾云的靴子。

    想到了托阎容问的事情,她便径直喊道:“喂,李瑕!”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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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