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5章 捷报
潼关。
有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船只往对岸的风陵渡驶去,黄河滔滔,风景颇为壮观。
但再壮观的风景看了许多天还是会腻。
“说什么北伐,这都许多天了,就还是待在这里。”
“这里也很好玩啊,我昨天听元姐姐说了李哥哥到风陵渡接文静姐的故事。”
“论辈份,你该管元严叫小姨。”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跟着文静姐叫。”
“还有,比起听你叫他怪腻人的李哥哥,我宁可听人喊他陛下。”
“我偏要这么叫,对了,你听了李哥哥写的那首潼关的词了吗?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听了听了,都听八百遍了。”
赵衿气闷地在栏杆旁坐下,没来由有些烦恼。
转头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有事做,就连韩巧儿也有许多机要文牍要处理,只不过处理得比较快,所以看起来闲。
唯独她是真的没什么事做,想出门看看北地的风景、看看唐军收复中原吧,李瑕行军又特别慢,抵达潼关之后就没动过,也不知道每日里都在做什么。
韩巧儿则没有赵衿那么多烦恼,手撑在栏杆上,仰起头吹着风,笑吟吟的样子。
“这次北伐,李哥哥答应我不会上前线了,就坐镇后方指挥各路大军,所以你不要怕会有危险。”
赵衿白了韩巧儿一眼,道:“我才不是怕危险,我是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我觉得很有趣啊,每天都有各个地方新的消息送过来,可以看到局势的各种进展,就像下一盘大棋?”
“都有哪些消息?”
“啊?我不知道哪些能告诉你。”韩巧儿语气渐弱,“还是都不要说吧。”
赵衿撇了撇嘴,都囔道:“还说包容天下,分明就是容不得我赵氏。”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在李瑕的行在所中颇为自由,除了与韩巧儿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时也会到元严那些女官处看看她们做事。
尤其是北伐开始之后,唐朝廷对北方舆论极为重视,负责报纸、宣传等事务的元严忙得不可开交,这让赵衿有时会考虑是否也去当个女官。
但不知怎么能当上,这个途径她也没去了解过,目前还在思考自己能否每日早起应卯的问题。
至于说李瑕容不下她这个赵氏的话则不过是说说而已,李瑕这人性情虽然讨厌,但气度宽宏,这点她还是相信的。
若将视线从关城上这两个散漫的女子身上移开,潼关城门处其实是一副异常繁忙的景象,来自各方的信使络绎不绝,送来战报或是朝中公文。
这日,却有一队十分狼狈的人马自西面而来,与别的信使完全不同。
西面的信使要么从境内来递公文,要么从河套来递战报,最远也就是西域过来,虽然也风尘仆仆,却不至于惨到这种程度。
这一队人的衣衫破旧,头发油成一团,显然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
他们奔到潼关城下,为首者当即便驱马上前,扯着嗓子高喊起来,显得很是狂放。
“臣刘元振,出使吐蕃一载有余,今不负使命,载功归来!”
声音在城门洞里回荡开来,隐隐传到了城楼。
“臣刘元振……载功归来!”
城头上,赵衿听了,不由瞥了韩巧儿一眼,道:“不像你,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人家的消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韩巧儿略有些没面子,道:“那像刘元帅这么高调的,也不会再有了。”
话音方落,便见东面的官道上又有一队骑兵奔来,一边奔跑还一边吹号大喊。
“东路军元帅张珏捷报,洛阳大捷!洛阳大捷!”
~~
在赵衿眼里,李瑕停在潼关不知是在做甚,看起来闲得很,但其实他忙得不可开交。
才从西北归来不久,堆积的国事终究需要处理,因此他停驻在潼关,一边安排北伐事宜,一边也方便批阅政务。
其实不论是军情还是国事都不轻松,只说今日,东、西两个方向的喜讯同时送来,先处理哪桩也是难题。
李瑕最后还是先亲自接见了刘元振,让几个重臣们接见张珏派回的信使。
这次随军的朝臣多,纷纷笑言,巴不得每天喜讯多到让人不知先处置哪个。
不一会儿,刘元振大步赶进潼关城楼,一见李瑕便行礼,激动万分,道:“拜见陛下,臣……臣终于从吐蕃那鬼地方回来了啊!”
李瑕愣了一愣,凝目看去,颇有些讶异。
在他印象中,刘元振素来是心高气傲之人。
方才远远便听到他在城门口夸耀功劳,正是符合其往日性情的。
没想到此时其人到了面前,语气却与平日完全不同了。
“刘卿这是……哭了吗?”
“陛下!”
刘元振再抬起头来,竟真是泪流满面。
“臣……臣这一路,太苦了啊!”
随着这一声喊,他已彻底换了哭腔,再没了此前的意气风发。
李瑕亦是讶然,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傲性子也叫苦连天,只好上前亲自扶起他,笑道:“刘卿慢慢说。”
“不怕陛下笑话,臣才至吐蕃,便水土不服。”刘元振才提起来便心有余季,拍着心口道:“臣素来康健,唯独这一年来百病缠身,气闷心季、头痛作呕、夜里难寐、食欲不振,几乎死在吐蕃。”
李瑕目光看去,果见刘元振轻减了何止一圈,双目浮肿,脸色难看,显然是高原反应极为严重的那种。
“刘卿受苦了,你为国出力的功劳与苦劳,朕都会记得。”
“谢陛下。”
经此一遭,刘元振对天地添了不少敬畏之心,沉稳不少。
诉过了苦,他便说起吐蕃之事。
“臣从去岁五月入蕃,辗转万里至萨迦之地,因路途多有凶险,臣并未贸然亮明身份,而是扮作商旅先接洽了白兰王恰那多吉。却在无意之中得知,恰那多吉派人走唐蕃道,准备伏击八思巴。当时臣还疑惑呢,想不明白那是为何。”
李瑕微微一笑,道:“后来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陛下如此圣明,竟派郝道长与严小娘子劫下了真金与八思巴……”
刘元振公子哥习气重,提及对严云云还是带了些轻佻的语气,但其实心里是佩服与害怕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臣知道时真是吓到了,心想他们竟是如此了得。而臣千辛万苦到了吐蕃,总不好一事无成。于是臣便带着心腹人马,伏击了恰那多吉的兵马。之后汇合郝道长一行人,亮出大唐旗号,并合兵击败了几支反对我们的部落。”
说着,刘元振递上了一封战报,上面记载的是军中的伤亡,已经斩首的反对者的名录。
李瑕一看,便明白当时的形势十分激烈,并不是“击败了几支反对的部落”这么简单。
“再之后,我们利用八思巴在纳塘寺附近召开了一场曲弥法会,有七万余的僧众参与,以陛下的名义充当施主,任命了一些官员。臣以为,我大唐通过萨迦派控制吐蕃,也许会是我们将这片疆域纳入版图之始。不过目前吐蕃还有许多不满于大唐的势力,臣这次回朝,便是希望陛下能遣大军入蕃镇压。”
说到这里,刘元振已是目光灼灼,哪还有方才因水土不服而大哭的委屈模样。
开国功勋、开疆扩土,将偌大的疆域纳入版图,自古就是男儿最大的壮举。
李瑕转头看向他挂在墙上的地图,也是呆愣了良久,才想起来问道:“有详细方略吗?”
“有。”
刘元振迫不及待便掏出一张地图,指点着说了一会,最后道:“若有王师入蕃镇守,或精兵五万,或官兵十万,一扬我大唐国威,则吐蕃安定。”
李瑕揉了揉额头,道:“兵马钱粮,真是再多都不够用啊。”
刘元振道:“臣在吐蕃时不知陛下已在贺兰山击败忽必烈,还以为陛下想先定吐蕃,再图北伐。”
如此说来,李瑕的北伐确实是有些仓促的,总有些没妥善考虑到的地方。
比如,万一刘元振没能及时阻止恰那多吉,让恰那多吉除掉了郝修阳一行人、出兵支援忽必烈,局势便可能全盘皆输。
眼下的情况算是万幸。
“也好,稳住了吐蕃局势,不至于在北伐时腹背受敌,依旧是好消息。”
李瑕略略沉思了一下,还是决定一鼓作气稳住吐蕃局势。
北伐的战事才刚刚开始,或许会持续很长时间,忽必烈仍有再搅动吐蕃使他后方生乱的可能。
而他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
李瑕召来群臣商议之后,下旨命高长寿率五万兵马,准备往吐蕃镇压。
高长寿已率兵离开重庆府北上,正驻扎在汉中一带,随时候命准备出祁山道支援甘肃宁夏战场或下汉水攻南阳,如今则改为西进。
如此一来,地图上西南方向这一片广袤的疆域几乎可以纳入疆图,有时李瑕觉得调走五万兵马捉襟见肘,但再一看这版图,又会感觉值得。
……
处理过吐蕃之事,李瑕面向群臣,道:“接下来说第二个好消息,洛阳大捷。”
“臣等恭贺陛下!”
“张珏没有让朕失望,接下来东路军将会攻打河南下一个重镇,三京之一的开封,也就是宋国的旧都汴京……”
第1186章 部署
炭笔在地图上划过,从洛阳向东走,到了开封之后停下,划了个圈。
“这意味着我们的北伐取得初步进展的同时,辎重线也在拉长、行军的道路在变多,我们需要布置兵力的地方也在增加。接下来,对兵力、粮草的要求也更大。而赵宋的几次北伐便是败在之后这些地方。”
李瑕得到捷报之后,竟是先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这人总是有些扫兴的。
因为他曾经也打到过洛阳,当时他是率着数千骑兵出潼关、走河洛,折向南阳,最后从武关杀回关中。
但那是破坏。
破坏很容易,而占领很难。
比如,阔端攻入成都很容易,但如果要占领并经营成都,堂堂大蒙古国二太子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干脆屠光、杀光,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统治的能耐。
李瑕的这次北伐则是要收复河山,把每个城池都消化下去。
“端平入洛,赵宋甚至已经拿下了三京,把防线推到了整个黄河沿线,但最后还是败了,为何?站不住脚,实力不足以守住。因此朕严命张珏,凡遇坚城,能劝降则劝降,减少损失,增加战果。”
说着,李瑕看向了随军的文臣们,有韩祈安、李治、杨果等北人,也有史俊、房言楷、奚季虎等南人。
“打下战果之后,守住,才是更难的。这次北伐,军中多的是虎将征战沙场,而朕与诸君前来的意义,则在于每克一城必要安抚好百姓士绅,保障好粮草供应。使我们不会与赵宋一般最后功亏一篑。”
群臣遂纷纷拱手,应道:“臣等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李瑕道:“朕不想过一阵子又听到有人说‘陛下,粮草不足了,退兵吧’或者‘先攻到这里吧’,朕要你们真的竭尽全力,去把石头变成金子,把沙土变成粮食。”
群臣中有不少人转头互相对视,因为这就是他们能说出来的话。
而李瑕确实严苛,每次都是这样顾不事实条件,逼着他们去做成看似不可能的事。
微微的沉默之后,韩祈安率先表了态,道:“臣虽是文官,誓与我大唐将士共进退,不克燕京誓不休。”
“不克开平誓不休。”
官员中也不知是谁这般嚷了一句,韩祈安苦笑之后,只好与群臣一起应道:“不克开平誓不休。”
李瑕这才满意,道:“准备吧,移驾洛阳。”
“臣领旨。”
文官们聪明,做事顾周全,喜欢留余地,所以需要这般敲打。
安排完移驾洛阳之事,李瑕便转向武将们,开始对北伐的战略做出调整。
“朕得到消息,山西一带的元军有南下支援河南的势态。这是忽必烈返回开平城之后对元军整体战略的改变。敌变,则我们也要变……”
从潼关到洛阳的地势并不开阔,因此,张珏的东路军先行,还有一半的兵力暂时还布置在关中、崤函通道之上,作为后续兵力。
此时在李瑕帐下的便有许多大将。
其中,易士英从云南归来时见李瑕叛宋称帝,心中难以接受,本有辞官之意。
之后遇到北伐这种恢复中原的大业,又实在想参与,但他为人正派忠耿,拉不下脸来。还是赵衿以流亡公主的身份劝了他一番,他这才“勉为其难”地出山辅左李瑕。
旧事且不提,眼下要分析如何从蒙元手中收复失土,易士英却是十分激昂。
“不错。”
他上前,首先指点了地图上河套的位置。
“之前我等乃根据蒙元由真金监国,而提出直驱河南河北的战略,判断忙哥剌、阿合马不会出兵。如今形势变了,我方则不宜再全力出东路,而该多路齐攻,迎头并进为妥。”
这番话,张弘道本来也想说的,只是被易士英抢了先,他遂笑了笑,道:“易公久在南疆,原来对北方局势如此了如指掌?”
“军报看得多。”易士英道,“陛下用兵,往往最在意情报,未战而将战局反复商讨至兵力、地形、乃至敌我意图清晰明了,知己知彼,故能百战百胜。”
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相比于大宋那些纸醉金迷的官家以及重臣们,这或许便是新唐能北伐的原因之一。
张弘道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易士英如此严肃认真地回答,于是收起玩笑之意。
他向李瑕一行礼,道:“洛阳既克,臣愿领一支兵马,自孟津渡过黄河,直驱保州,必为陛下取河北!”
这一番话他说得颇有气势。
堂中诸将,确实没有第二人敢放言能为李瑕攻取一路之地。也只有他张五郎家世显赫,有这个底气。
李瑕稍稍皱了皱眉,因保州的消息暂时还不确切。
但既然洛阳已克,确实可以向河北出兵了。
他看向地图,只见上面已划了从洛阳到开封的一条线,这是第一个进兵方向。
想了想,他提笔,又划了从孟津渡到保州的一条线,这是第二个进兵方向。
之后又划了从兴庆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三个进兵方向,但西北兵马疲敝,只有杨奔这一支兵马。
“忽必烈既已归开平,河套的元军整备好之后不会再按兵不动。朕欲再遣一万人增援延安府,必要时为杨奔牵制河套元军,谁人愿往?”
李瑕这句话问完,堂中诸将都沉默了一下。
因为张珏这些年已在延安府设立了非常完备的防线,当地守军防守压力并不大,而河套的元军新败,反攻延安府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会回防燕京。这种情况,增援延安府只怕不会有什么功劳。
但最后还是有一人出列,道:“臣愿往。”
却是个脸颊狭长、神态冷峻的大将。
李瑕目光看去,落在聂仲由脸上,微微颔首,笑了一下。
算来,聂仲由是最早投靠李瑕的人之一,但这些年他戍守云南,因路途遥远,联络得少了,反而不像别的文武大臣与李瑕那般熟悉。
再加上南疆也没什么战事,得到的磨砺少,他也没能像守北线的将领们那般威名赫赫。
但聂仲由心里明白,戍守云南同样是开疆扩土的大功业。他身体不好,也许在北面战场很容易便战死了,唯独在云南最能够平安地领了大功。
另一方面,当时在云南既有高氏这种姻亲、旧阀,又有易士英这种宋国忠臣,能被派去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见他是李瑕最信得过的人。
这份君臣、朋友之间的恩义,两人心中自知。
聂仲由平素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次调回朝之后也觐见过李瑕几次,聊起天实在乏味。但做起事情来,他却十分可靠。
此时他一出列,李瑕便点了点头,在地图上划了从延安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四个进兵方向。
其后,李瑕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夏阳渡。
这是当年史天泽率大军想要履冰过黄河入关中的地点。
刘元礼当即出列,道:“臣愿领兵渡黄河,攻山西,牵制山西兵力。”
他为人沉稳,不像张弘道开口便要取河北。
而这些年,唐军的水师将领张顺、张贵兄弟一直在夏阳渡造船,虽没有渡十万大军的能力,带一支偏师过黄河进入山西,并保证辎重与退路的安全都可以做到。
李瑕于是在地图上又划了从夏阳渡到太原的一条线,这是他的第五个进兵方向。
如此一来,整体的战略便算是调整完成,李瑕也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派了出去。
五个进兵方向有主有次,像是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将要拍在中原大地之上……
~~
“好无聊啊。”
在这个夏日的傍晚,赵衿依旧是坐在城楼上,拿着一支团扇给自己扇着风,看着潼关城中一个个将军领了兵符,兴奋地大嚷着然后跑开,也许是要去建功立业吧。
也有官吏们三五成群地走过,讨论着洛阳的大捷、五路兵马的出征。
就像是李瑕在与忽必烈下棋,对面下了一步了,这边做出相应的调整,在赵衿看来也没什么新鲜的。
看人下棋,哪有自己下双陆有意思。
唯独听说明日便要起驾往洛阳了让她有些期待。
不过,她真正想去看看的还是那个大宋旧都的汴京,赵氏王朝曾在那里定都,又曾在那里遭受了巨大的耻辱。
而靖康之后,她将作为第一个重回汴京的赵氏子孙……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般一想,总归是有些无趣的。
也许是太闲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赵衿叹息了一声,下一刻目光落在黄河边,她忽然愣了一下。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正牵着手走着,都是身材修长、衣袂飘飘,倒是一副神仙卷侣的模样。
仔细一瞧,却是李瑕与张文静。
赵衿不由想到了最近听到的故事,张文静从北面投奔李瑕,如今李瑕又要发兵攻回张文静的家乡。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感情来。
作为大姑娘,相比那些战略布署,她还是觉得看人花前月下更有趣些。
于是她便撑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低声喃喃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1187章 鸳鸯
“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九原城中,张弘范站在一座王帐外叹息了一声。
而在他面前,忙哥剌正一手揽着野日罕,一手持着刀威胁着众人。
“都别过来!”
忙哥剌大吼道:“没有人可以动本王的妻子,滚!”
张弘范道:“安西王还请息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妃既犯谋逆大罪,还请将她交出来。”
“闭嘴!你这条汉狗!还有你们,想动手便从本王的尸体上跨过去。”
忙哥剌大怒,一手将野日罕揽得更紧,继续威胁着那些将要逼近的士卒。
张弘范则是一脸无奈以及怜悯的表情,站在那,并未下令让士卒上前强行动手。
他很有耐心,等待着忙哥剌自己放弃挣扎……
三关口一战,张弘范在大败之后便只领着数骑向北逃窜,一路逃到了九原城。
处在九原城之时,他已是败军之将,本该垂头丧气等待着被治罪。他却多方打听军情,得知忽必烈在贺兰山之战后下落不明,他便决定要去立下救驾之功。
当时他首先找到了败逃回来的爱不花,了解了主力溃败后的详细经过,便决定北上阴山。
“大汗既然没能与你们向东逃回来,那定是被唐军切断了往东的退路,只能往北逃。那出了沙漠再向东便是阴山以北了。”
张弘范为人自信,一旦有了判断,哪怕概率再低也决定一搏。而爱不花大败之后,担心被问罪,失去了当驸马的资格,也决意随张弘范去碰碰运气。
他们领着收拢来的残兵北上,翻过阴山,到了黑水畔,却听说有一小股唐军正在附近每每袭击牧民的驻地。
张弘范循着这一小股唐军的踪迹追上,发现他们是在包围一个小小的部落。
他挥师驱退了这支唐军,竟是在那被解围的部落当中发现了乔装打扮、被包围已久且重伤在身的忽必烈,不由大喜过望。
此事说来是机缘巧合,然而事实上张弘范展示出了百折不挠的意志、不放过任何线索的细致、以及对忽必烈的赤胆忠心。
他能在战败之后逃回来,并重新立下功劳,有偶然的成份,但绝不仅是机缘巧合。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张弘范护送着忽必烈到汪古部的驻地养伤、忙哥剌连夜赶来探望的当天夜里,竟有人在忽必烈的汤药里下了毒。
当时幸而是张弘范小心谨慎,命人先试了汤药,其实也未想到竟真有人如此大胆。震惊之际,他连忙哥剌也信不过,让张易带着还未病愈的忽必烈到安全的地方养伤,自己则留下追查此事。
借由此契机,张弘范又赢得了忽必烈的信任,重新开始渐渐掌握权力。
到了今日,他已确保能控制住九原城的兵马了,方才动手捉拿谋逆桉的主谋……
“安西王该知道,这场谋逆桉中有不少人怀疑是你主使,是末将多方查证,才撇清了你的嫌疑,向陛下担保你与此事无涉。”张弘范等忙哥剌的情绪稍平缓些了,开口劝说道:“但你如果执意要袒护王妃,只怕情况便不好说了。”
“不是她!”
随着时间过去,忙哥剌气势已经渐渐弱了下来,语气也从威压改成了恳求。
“野日罕只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懂,她怎么可能会对父汗下毒?”
张弘范道:“王妃若懂得多了,只怕已成功毒杀……扶大王登位了。”
“张弘范,是你搞错了。本王警告你,休想踩着本王上位!”
“我没有想踩着谁立功上位,我查的都是事实真相。”张弘范转向野日罕,道:“王妃说是吗?”
“我没有!”野日罕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张弘范道:“当时燕王真金回到开平城的消息还未传到九原城,王妃认为,只要陛下不能回来。安西王必定能够继承大统,私下里已经联络了两位兄弟准备拥立安西王。”
野日罕大感恐惧,不停摇头,但其实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只能不停喃喃道:“我没有。”
张弘范继续道:“之前安西王与王妃曾被李瑕俘虏,幸由我军救回。而在王妃被俘期间,叛国公主朵思蛮曾多次蛊惑王妃,称陛下守不住中原,许诺若安西王归降,则李瑕可允王继续统领漠北。于是,王妃觉得只要陛下驾崩,安西王的选择就很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野日罕惊慌失语,连忙道:“不是这样的。”
“王妃莫再狡辩了,你的两位兄弟都已经招了。你若真是为安西王好,伏法认罪为宜。”
“伏什么法?伏谁的法?!”野日罕吼道:“凭什么要我们蒙古人伏你们的汉法?来人啊!这个汉人反了,杀了他,杀他……”
没有士卒上前对付张弘范,反而是连忙哥剌的手都在抖。
忙哥剌其实不太相信这件事只会追查到野日罕为止,因此他也想要奋起反抗。
但对忽必烈的恐惧逐渐涌了上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反抗。
举头四看,只有绝望。
“安西王,放手吧。”张弘范的目光又移了回来,道:“陛下相信你没有参与谋逆,陛下说,诸嫡子之中唯有你最像他。”
忙哥剌愣了一下。
很快,野日罕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因为她发现,忙哥剌揽着她的那只手已经一点点松开了。
这一对年幼便被指婚、成亲的夫妻,长年都在争吵、厮打,但彼此多年相伴,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都别过来。”
忙哥剌又道了一句,但声音已不像方才那样有力,神态已不像方才那样怒气冲天。
他的气势已经完全衰弱下去了。
两行泪水缓缓从他眼中流下。
野日罕大哭着,被上前的士卒拉出了大帐。
“绞了。”张弘范吩咐道。
没有避讳,就当着忙哥剌的面,绳索套在了野日罕的脖子上,紧紧地扎住了她的脖子。
野日罕挣扎、惨叫,最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死死盯着忙哥剌,似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出身于弘吉剌部,她的家族“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但这阻止不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扭掉脖子的命运。
忙哥剌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看着这一幕,眼中的神彩渐渐消散。
他本以为经历过被俘的那一番遭遇以后,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还是在这一刻被轰然击碎。
“嗒。”
一声轻响。
那是脖子被拧断了的声音。
野日罕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自始至终,张弘范都没有看行刑的过程,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忙哥剌的脸上。
他与这位皇子也结下了死仇,但没关系,忽必烈并不打算再将皇位传给忙哥剌。
大元皇帝还正当盛年,要让一个个觊觎他位置的人都收起不该有的贪念。
只见忙哥剌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之后整个人便瘫倒在了地上,如同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唯剩下一双无神的眼还在瞪着灰蒙蒙的长生天。
“安西王重病了,扶他去休息。”张弘范吩咐道。
至于军中事务,他自然会接手。
忽必烈已封他为“蒙古汉军都元帅”,这是连张柔、史天泽都未曾有过的实权重职。
如今驻扎在河套的大军,名义上虽依旧由宗王脱忽挂帅,具体的军务却已都由张弘范处置。
接下来他将收拢更多兵马,安抚他们的士气,再将他们派遣往开平、河北、河南等各地,全面展开防务。
~~
在阴山以北,一支被驱逐进了茫茫草原中的小股兵马正在河边驻扎下来。
他们大概有三百余人,汉人、蒙人、色目人都有。
身上的盔甲衣着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唐军盔甲、头上却带着蒙古帽的;也有打扮成牧民模样,又挂了两片唐军棉甲的。
“别生火。”
“我看那些元军没有再来追我们了。”
“也许吧,汪古部那个首领什么花不花草不草的,为了给忽必烈当女婿也是卖了命了,这般包围我们。”
“许是那月烈公主长得和天仙一般。”
“呵,那是冲长相去的吗?说什么美啊丑啊,熄了火烛,摸黑上去都是一样的……”
听着这些对话,年轻的唐军统领王立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看了王满仓一眼,奇怪这家伙怎么什么事都能聊到男男女女那些乱糟糟的问题上去。
“都沦落到这里了,你们就不能省些力气?”
随着王立这一声教训式的语气,马上便有人提醒还在嬉皮笑脸的王满仓。
“别说了,小王将军生气了。”
“啊?又生什么气啊?”
“本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归还国境的道路,你非要去袭击那支溃兵。”王立四下望了一下,道:“现在这又是被赶到了哪里都不知。”
王满仓一脸无所谓的笑容,道:“那有何关系?再找回去就是。让我们小王将军多些草原上的历练,往后统兵北征,打到哈拉和林去。”
“呵,借你吉言了。”
王立哼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有散出去的探马赶了回来,禀报道:“将领,上游七里开外有一个部落。”
王满仓一听,眉笔一挑便站了起来。
“小王将军,我们也该去弄点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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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历史上忙哥剌的王妃就很彪悍,因为不满儿子继承的权力小,把忽必烈派去的王相赵炳下狱毒死了。)
第1188章 新的命运
草原上暮色深沉。
才扎好营、休息了不久的一众人重新翻身上马,沿河往上游行去。
王满仓转头看去,只见与自己并辔而行的是之前俘虏的那个蒙古孩子卓里克。
只见那微微的一点夕阳中,那孩子露出宽宽的额头,眼神颇为干净,身材瘦小,四肢细短,骑术却十分了得。
其实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是到今天,王满仓才忽然心血来潮,问道:“你几岁了?”
“九岁。”
“哈?老子以为你十三四岁了。”
“在草原上,九岁已经是男子汉了。”
王满仓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过了一会,他又逗卓里克玩似得问道:“你天天给我们带路找水源,当蒙古叛徒是什么感觉?”
前方,王立回过头,用警告意味颇浓的眼神扫了王满仓一眼。
卓里克却已拍着胸脯道:“草原上只服英雄,你们分配食物和战利品公平,我就跟着你们走!”
“哈哈哈哈。”
一番话引得王满仓大笑。
王立却是再次摆出严肃的脸色,向王满仓提醒道:“别再说什么‘蒙古叛徒’,陛下多次诏谕,蒙古、色目亦属中华……”
“知道,知道。”王满仓道:“军中都说过多次了,我不过是逗这孩子玩玩。”
“我不是孩子了。”卓里克回过头道。
“嘿,你们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老子大,惯是这种教老子说话的语气。”
王满仓策马上去,伸手就在卓里克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不是孩子谁是孩子,老子比你爹都大。”
卓里克摸了摸头,没说话。
他这几个月学会了汉语,知道爹就是阿布。
但他对那个把他和额吉都卖掉的父亲十分失望,因此低落了下来。
王满仓却始终爽朗,自顾自哼着歌谣,然后在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抬手一指。
“那是什么?”
……
那是两股在追逐的人马,逃的一方有七八骑,追得一方大概有五十余骑。
也许是早早看到了这边扬起的尘烟,那在逃跑的一方向王立、王满仓的方向奔了过来。
“帮帮我们!”有人扯着嗓子用蒙古语大喊着。
很快,后方有一骑追上,张开长弓,一箭射出,将那求救之人射落于马下。
“杀了阿思兰了。”
“前面的朋友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在抢亲,已经杀了新郎了……”
喊声才传了过来,王满仓当即便动了。
“驾!”
一骑飞马而出,当先便驰向对面。
原属于王满仓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拍马跟上。
在这草原上流浪得久了,他们越来越不受拘束。
王立见状又气又急,抬起望筒四下扫了一眼,这才下令所有人跟上。
渐渐地,已能听到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声、男人的吆喝声。
王立俯低了身子驰骋着,于烈风之中眯着眼,看到王满仓正在带人往对方的后面绕,显然是想要包围对方,抢下对方的马匹与随身物件。
而对方的首领正是方才一箭杀了新郎的大汉,此时正在厉声大喊。
“哪里来的勇士,交个朋友,我可以请你们喝美酒。但如果要当我的敌人,我的箭将要射穿……”
“嗖!”
王立先射了一箭,直指对方的面门。
与此同时,周围已响起了交战之声。
王立也不去看箭失射中没有,低着头,让头盔能够护着自己的脸,继续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冲去。
“叮”的一声响,有箭失打在他头上。
他不管,手中长刀扬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忽然,他勐地抬头,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只见对方驱马上前,挥刀斩来。
“当”的一声,他提刀挡了一下,顺势一抡。
“噗!”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蒙古青年竟是就这样被斩落。
周围的蒙古人也是大惊不已,纷纷扯着缰绳就要四散而逃。
“围住他们!”王立大吼,指挥麾下骑兵与王满仓形成包围。
草原开阔,免不了还是有十余骑逃窜而走。
但他们还是抢下了三十余匹战马,以及一些战利品。
战斗平息了下来,他们点起了篝火清点战利品。
王立站在篝火边往嘴里塞了一块奶酪,一抬头,正见到士卒们将那个被抢亲的新娘带了过来。
一瞬间,他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嘴里的奶酪也忘了嚼。
他今年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此时目光落处,见到的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少女,双眸含泪,正怯怯地看着他……
良久。
王立回过神来,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开口问道:“你是汉人?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妾身的母亲是汉人,改嫁了一个蒙古人之后,生下了妾身。”
“你父亲蒙古人,看你谈吐不太像。”
“妾身未曾见过生父,自幼跟着母亲投奔同母异父的兄长。兄长是读书人,教妾身礼仪。”
“哦。”
王立大概便明白了些,再看向这女子,却忽然不知该怎么问话了。
那边王满仓却是带着怪异的笑容走了过来,澹澹扫了那女子一眼,拉过王立便走到一边。
“老子问过她的人了,这次拿到个大货。”
“什么?”
“那是蒙元的安西王相李德辉同母异父的妹妹……”
王满仓话到一半,忽笑了一下,话锋一转,又道:“我说小王将军,她没对你招是吧?小丫头片子,有些心机。”
王立道:“我还没细问。”
“老子来问。”
话音方落,王满仓已一个转身,从篝火中拾起烧红了头的树枝,径直伸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摔坐在地上,心惊不已。
“老子问一句,你答一句。”王满仓道:“敢有一句假话,老子在你脸上烫一个洞。”
“不……不敢。”
“叫甚名字?”
“李玉萍。”
“你不是说你生父是蒙古人吗?”
“是……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为我起的名字。”
“你兄长叫什么?”
“兄长。”李玉萍咬了咬唇,应道:“李德辉。”
“怎么会到这里来?”
“本是随兄长居住在金莲川,兄长受任为王相,说好等西安王府建妥便派人来接。然而三个多月前,有人说兄长被俘之后……”
李玉萍说着,偷眼瞥了这些人一眼,继续道:“说兄长归顺大唐了。”
王满仓与王立对视了一眼,问道:“李德辉是何时被俘的?”
他们被逼进茫茫草原,难得能得到这些消息。
李玉萍知道的虽不算多,但等她把知道的都说了,他们还是勉强将后来发生的战事拼凑了出来。
去年十一月,李瑕击败了忙哥剌的大军,俘虏了李德辉;今年二月,贺兰山之战,唐军大胜……
“到了今年四月,消息传到开平,母亲听说兄长之事,便决定携家投奔大唐。我们一路西行三个多月到达这里,才知那向导把我们卖了。”
“哈。”
王满仓冷笑一声,道:“什么归顺大唐?你们是怕被牵连,又不信李德辉会降,才想去求忙哥剌。”
李玉萍吓了一跳,磕头不已,道:“不敢骗将军。”
王满仓微微思忖,抛开烧着的树枝,手便放在了刀柄上。
下一刻,王立却是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是何意?”
“我们在敌境逃窜,带着个女人不方便。”
“你没听她说吗?她兄长已归附大唐。”
“我只听到她兄长被俘了,也许已被陛下一刀斩了。”
王满仓话到这里,忽问道:“你喜欢?”
“什么?”王立吓了一跳。
王满仓已大笑不已,道:“你若看上了那便带着呗,男子汉大丈夫有甚打紧的?”
“我没……”
“哈哈哈,不打紧的,就当是抢亲好了。”
王满仓摆着手,随口又唱起山歌来。
“姐儿想搂在怀里的相好已翻山走远,姐儿为其哭的相好已涉水走远,姐儿哭得那个心疼,还是到我怀中不要再哭……”
~~
而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一个部落中,元军千户熊耳正坐在火边喝酒。
熊耳是忙哥剌麾下的怯薛将领,亦是当时护卫忙哥剌赶到阴山以北迎接忽必烈的将领。
毒汤一事发生之后,张弘范私下便对熊耳说了几句话。
“我相信你和这件事没关系,但现在让你继续统兵跟着安西王已不妥。不如你统兵去追击那支胆敢袭击陛下的唐军残部,等到毒汤一桉查明真相……”
今日熊耳已经收到了九原城传来的消息,得知王妃野日罕被杀、安西王病倒之事。
他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张弘范早就知道真相,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在架空安西王的兵权罢了,居然还真做成了。
不过,什么“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只是一个年轻的汉人,再受大汗信任,也不可能像蒙古人伯颜那样直接主管一路的大会战。
因此,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宗王脱忽,张弘范发号施令,都得借助脱忽的身份……
正想着这些,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熊耳回过神,猜想是这个部落的首领抢亲回来了。
他听说那个新娘很漂亮,打算亲眼看一看。
如果真的不错,他不介意再从这部落首领手中抢走。
然而,此时却见只有十余人仓皇狼狈地逃了回来,奔到熊耳面前。
“千户,你要找到那支唐军就在前面!”
第1189章 偏师
后套草原,一片不算太大的唐军营地。
听到脚步声,坐在大帐中的杨奔抬起头看去,见来的是李德辉,遂站起身,勉强从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
“先生想好了?有助我破敌之策了?”
李德辉面无表情地走到杨奔面前,也不坐下,就双手收在袖子里站在那,以无神的眼神看着他,道:“陛下只命杨元帅牵制河套元军吧,没有要求破敌。”
这“元帅”二字指的便是杨奔最新的任命,在李曾伯致仕之后接替其成为宁夏安抚置制使。
也许民生治理方面他依旧不成熟,但在打仗这方面他已经做准备成为一路统帅了。
“局势变了。”杨奔道:“忽必烈已回到开平,张弘范实际接手了河套的元军,我们西路军需要做的更多,才能保证北伐的成功。”
李德辉眉头一扬,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他是勉为其难才答应投降的,当时李瑕、廉希宪一起劝降他,承诺让他不违忠义。
如今杨奔出镇宁夏,李瑕让他暂时辅佐杨奔,很明显是为了弥补杨奔在民生治理上的不足。
他似乎还不太习惯从堂堂王相到如今成为一个武夫的麾下书记官的变化,终日无精打采。
不过要开口给建议了,他还是据实以述的。
“甘肃、宁夏本就贫瘠,大战过后兴庆府更是荒芜,正是考虑这些,陛下方命杨元帅只需牵制。现在杨元帅却说因元军河套兵势增强而要有大作为,岂非谬论?”
杨奔想要反驳,却争辩不过这个文人,皱起了眉头道:“本帅只问你能否拿得出策略?”
“否。”
杨奔不由又是一滞。
李德辉道:“支援西北的各路兵马已调回,只留下久战疲惫的宁夏军,连马匹也需再养膘,元帅还是不要心气过高为宜。”
杨奔不悦,目光紧紧看着李德辉。
许久,他却是点了点头,道:“也罢,那便谈如何牵制元军吧。”
“好。”
李德辉这才肯坐下,但依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欠揍模样。
杨奔的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把脸上的假笑挤得更深了些,道:“对了,军情司已派人去接先生的家眷,先生可以安心留在大唐效忠。”听了这句话,李德辉叹息一声,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流露出担忧与无奈之色。
他五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家境贫寒,母亲是挖野菜才好不容易将他养大,因此他为人极为孝顺如今他兵败投降,留下家人在元境,难免惴惴不安。
但当时若不降,待李瑕北伐功成,也未必保得住家中。
“元帅放心吧,天下大势,我看得明白,自当为陛下效力。”
李德辉终于作出受杨奔垂询的模样。
杨奔问道:“据探马消息,张弘范近两月以来一直在河套收拢溃兵。我有意出兵偷袭,给他添些麻烦,碍于粮草,先生可否调度?”
这正是杨奔的弱处、李德辉的长处。
然而,李德辉捻须略略沉吟之后,却是道:“出兵吗?以张弘范之谨慎,只怕早有防备。元帅之目的若是给他添些麻烦,与其强攻,不如智取。”
“智取?”
“据我所知,前些时日,军情司从宁夏军中调走了几员蒙古将领?”
杨奔微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往凉州调运粮草,与善甫聊过。”
杨奔一时无言以对。
以廉希宪的能力、资历,他从来都是恭敬唤一声“廉公”的,偏李德辉占着年纪大又是旧识,每每是这样直呼廉希宪的字,显得他
才是杨奔的上官。
“据善甫所言,军情司调派的几人都是能力出众的蒙古将领,此番为的是联络散在落阴山以北的残部。”
“廉公这都告诉你了?”杨奔再次惊讶。
杨德辉用那无甚光彩的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我比你想像中值得信任”,也不作回答,继续说起来。
“元帅如今若是再想派小股兵马渡阴山、绕至元军后方,必会引起张弘范的警惕,但待联络上这支兵马,到时元帅正面牵制敌军,由他们偷袭敌军薄弱之处,则事半而功倍矣。”
杨奔虽不反对这个办法,却觉得这都是朝廷早有的布置,而非李德辉的计略。
“智取是一方面,本帅既领兵前来,当与元军一战。”
李德辉起身,走到案前,看了眼那张地图一眼,指了指上面标注的最近的一个元军据点,问道:“元帅是想攻此地?”
“不错,叛将杨文安自退出兴庆府之后,便据五原城而守……”
“由我去信劝降,如何?”
杨奔不信,道:“当年陛下劝降杨大渊都未能说服他投降,怎可能劝降得了他?”
“试一试也无损失。”李德辉道。
杨奔稍有些愠怒,从鼻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像是一头生气的牛。
“元帅莫急。”李德辉又道:“统帅一路,不能仅考虑战事,国计民生、粮草辎重、军心士气,都将影响战局。敌将的心思变化也是,就请元帅静待数日,如何?”
“好吧。”
等李德辉离开,大帐中便有一名军吏向杨奔道:“大帅,这李德辉不会是想借机联络杨文安,打算叛逃回蒙元吧?”
“不会。”
“然杨文安难以招降,而李德辉家眷都在蒙元,其辅佐的旧主忙哥剌也就在九原城,种种形迹看来……大帅,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去,莫烦我。”
杨奔揉了揉额头,感到为帅者比为将者难太多了。
为将者只管奋勇杀敌,为帅者却要协调各方事宜。
从这点而言,张弘范比他成熟……
~~
“走啊!”
王满仓大吼一声翻身坐起。
抬头看去,只见天空正上方悬着一颗烈日,强光照得他眼睛生疼。
于是惨叫一声重新倒在地上,以手盖着眼。
“老子……被俘了?”
“王臊包货,睁眼看清楚。”
有人过来轻轻踢了他一脚,踢得他的伤口一阵刺痛。
王满仓这才睁开眼,先是看到王立那双破靴子,再一转头,便见卓里克正坐在那给自己包裹伤口。
他不由想起昨夜凌晨时的那场战斗。
当时一支元军忽然杀上来,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他遂让王立带人突围,自己则留下断后。
本以为受伤必死了却是有人拉过自己的缰绳,策马冲出了战场……
“昨夜莫不是你这孩子救了老子?”王满仓忽然又轻拍了一下卓里克的脑袋。
卓里克也不应,就傻笑了一下,显出他的孩子气来。
王满仓自嘲道:“娘的,竟是让个小毛孩救了。”但这个糙汉再看向那蒙古孩子,眼神便有了些不同。
“我们不能再这样乱跑了。”王立重新走了回来,道:“越往北逃,最后只会马力耗尽,饿得没有力气,然后被元军轻而易举地杀掉。”
“嗯,得找个部落补给、歇脚。”
“怕遇到牧民,又会向元军通风报信,这支元军追得很紧。”
捧着水走过来的李玉萍犹豫了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王立、王满仓都转头看向她。
李玉萍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颇有胆色,低着头继续道:“我与家人们被向导卖给了一股蒙古强盗,这些蒙古强盗驻扎在一座名为‘巴音博格都,的山里,驻地里有大量的马匹、武器,盔甲和食物,我就是从那里被买走的……”
王满仓拉了王立一把,让他俯身下来。
“这小娘们心机深,她的母家、嫂嫂、侄子们都在那股强盗手里,哄你这傻小子去救呢。”
“那去吧?”
“去?”王满仓遂问道:“你知道那狗屁地方在哪吗?”
李玉萍摇头。
卓里克却道:“我知道!他们说那是富饶的神山,能挖出用来造望筒的水晶石,走私者和强盗都喜欢去那里。”
“石英?”王立讶然。
他一直以为军械坊造望筒的材料都是从荆湖走私回来的,没想到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竟然也能挖出石英。
而“走私”二字一入耳,不免让他心生出一丝期待。
陛下的两个情报机构能把触角伸进天下各地,靠的就是走私……
~~
“报!唐军又渡过黑水河,转向西南方向逃去了。”
几骑探马回来,向熊耳这般禀报道。
熊耳不由勃然大怒,只觉自己被这一小支唐军残兵耍了,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渡过黑水河以改变逃跑的方向了,像老鼠一样胆小狡猾。
他很快便掉转马头,向西南方追击。
双方距离拉得并不远,元军的探马一直都保证唐军残部在自己的视线中。而唐军残部始终驱使着马匹全力奔跑,要不了多久就能精疲力竭。
又追了两日,前方出现了低矮而绵延的、光秃秃的山包。
唐军残部显然真的跑不动了,奔入那山包之中,想要寻找地方休整。但没有茂密的树林,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地方躲藏。
熊耳命探马打探好他们的行踪,下令休息一夜再歼灭这支敌军。
天还不亮,探马便回营传告了一个消息。
“唐军与驻扎在山中的强盗起了冲突,占了一片驻地。”
熊耳微微讶异,奇怪就这两百余的唐军还能赶走那股盘亘已久的强盗。
“那他们损失一定很大了,出发,去歼灭他们。”
第1190章 熊耳夫人
巴音博格都一带山势绵延,地势却不险峻,骑兵完全可以驱马越过山坡。
一千骑兵在一座山头小驻,已能看到另一座山包上的唐军营地。
那支唐军残部显然已来不及再逃窜了。
他们的马匹有许多正疲倦地趴在地上,奔跑不动了。
“杀!”
随着熊耳下令,元军策马冲下坡,又开始仰攻唐军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根本没有栅栏。若要守,靠的应该是高处的地势利于放箭,而唐也没有太多的弓箭了。
熊耳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轰!”
忽然一声响。
熊耳转头看去,只看到前方的骑兵中出现了一阵惊慌,有不少马匹受惊了,仰起前蹄把骑兵掀下马背。
但他还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轰!”
又是一声大响。
这次他看清了,只见元军的冲锋阵型中突然爆起一团血雾,人与马的躯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到处乱飞。
火器?
熊耳不敢相信,一支在草原上流窜了十个月的唐军怎么可能还带着火器?
不可能的。
那就是唐军的援兵来了?
这念头一起,连他都感到了不安。
而周围的爆炸声还在响,战马嘶鸣、士卒惨叫。
元军根本就没做准备,直接以核心兵力密集地冲进了唐军设置的陷阱之中,军心士气正在迅速崩溃。
熊耳若不能以最快速度调整战略,虽说是以一千余人攻两百余人,只怕也有溃败的风险……
~~
李玉萍正护着她的母亲站在营地里,在她们身后还有她嫂嫂、侄儿,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被强盗发卖的驱口。前方的大响声起,她有些惊讶于唐军火器的威力。
再一想,原来唐军就是凭着这些火器,才能一次次战胜蒙古人。不然,还能是因为汉人更勇敢吗?
“杀!”
猛地听到一声大吼。
只见那个年轻到有些稚气的将领王立策马扬刀,身先士卒便向山下俯冲下去。
李玉萍这才有些好奇起来。
毕竟在她眼里,王立身材不算高大,年纪又小,能成为这支兵马的统领,也许是因为家族地位。
只是那夜抢亲时,好像又是他一刀斩下了那壮汉的头颅。
此时便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勇猛。
……
王立冲得很快。
在他身侧,是这次军情司挑选来北上的,以塔牧仁为首的几个蒙古战士,个个都十分骁勇。
布置在山腰处的火器便是他们带来的。
更重要的是,昨夜,塔牧仁已告诉王立如今整个天下形势的变化,王师由河南北伐,河套的战事由主力大军会战,转为小股兵马的对峙。
总之,朝廷要接他们回去了。
众人当然是士气大振疲惫感一扫而空,恨不能马上撕碎眼前的元军。
“杀!”
他已杀进混乱的元军之中。
然而,塔牧仁的马匹体力很好,速度比他更快,已劈翻了一个元军士卒,向熊耳那边突了上去。
王立不甘示弱,卯足了劲抢在塔牧仁的面前。
他的武艺是王坚、张珏等人教的,又从小勤练不辍,自是艺高人胆大……
~~
“喂,小娘们!”
山包上的营地中,受伤斜倚在那的王满仓忽然喊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望筒抛给李玉萍。
“想看便看看。”
李玉萍愣了愣,抬起那望筒一看,被那突然拉近到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之后定眼看去,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王立。却见那少年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已率军长驱直入,杀到了元军的将旗之下……
看着看着,李玉萍忽然落下泪来。
说来,她的兄长是蒙元***,可事实上,她这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活在恐惧不安之中。
她的母亲生在乱世,生在一个把女人当作财产、没有国法管束民间的草原王国治下,且早早就死了丈夫,是受了无数的折磨,才得以把儿子养大成人。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母亲才又生下了她。
她从来没见过生父,只知道那些年母亲不停地被抢走,比牛马还要卑贱、辛苦……直到兄长当上了蒙古国的官。
而她自己,一边受兄长教导了汉家诗书礼仪,一边担心着被抢、被奴役。
她天生仰慕那种强大又文明的男人。
视线中,王立已是浑身浴血,高高举起了那元将熊耳的头颅。
“万胜!”
“万胜!万胜……”
余下不到两百人的唐军欢呼不已。
李玉萍吸了吸鼻子,把望筒还给王满仓。
“嘿。”王满仓咧嘴一笑显得又坏又贱,问道:“觉得怎么样?”
“看一个国家怎样,该看在它治下的女子活得怎样。”
王满仓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暗骂这小娘们厉害,王立若是真看对眼了,怕是要被她拿捏。
转念一想,却也无甚打紧的。
……
战场上,还很年轻的王立正在举着熊耳的人头欢呼。
李玉萍又听了一会,转头去安抚她的母亲,道:“娘不要怕,他们都是好人,马上要带我们到唐境找大哥。”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天翻地覆了。
~~
(历史上,王立曾经收复泸州,杀元将熊耳,带回了熊耳夫人。后来,临安朝廷投降、四川全境失守,只有钓鱼城还在坚守,王立听了熊耳夫人的建议,以不杀一人为条件,向元西川行枢密院副使李德辉投降。钓鱼城弃城之日,三十余名将领自刎殉国。)
~~
五原城。“李德辉又来信了。”
杨文仲将一封信递在杨文安面前,又道:“我看他很有诚意,承诺一定会保我们的性命和官身。”
“我信。”
杨文安接过信,却是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碎片,道:“但李瑕不可能重用我。”
碎纸被投入篝火之中,他又补了一句。
“我人品不好。”
“二弟不是人品不好。”杨文仲叹息了一声,道:“是功业心重又押错了宝啊。”
杨文安默然了一会,道:“李德辉说的?”
“嗯。他还说,他久在忽必烈身边,深知忽必烈早对我们有猜忌之意,消耗我等兵马而已……你再看军中,我们从川蜀来的将士还剩多少?”
这番话难得有一点点打动了杨文安。
杨文仲又道:“同样是战败,张弘范失守三关口,导致贺兰山之战大败,丢盔卸甲仅数骑逃回;我们从容退出兴庆府,据磴口、守五原,阻止了唐军的继续追击。事后问责,张弘范却成了蒙古汉军都元帅,我们呢?还要听他调遣。”
杨文安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他自视甚高,确实难以忍受被年纪差不多的张弘范指挥。
但他开口却是道:“这蒙古汉军都元帅不过是为了安抚顺天张家,西路军的统帅依旧是宗王脱忽。”
杨文安说罢,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意识到在自己心里,竟然更愿意俯首于那个无能的、废物一样的蒙古宗王脱忽。而不愿服气于更有才能的张弘范。
这源自于大蒙古国给世人带来的强大的威慑。
但这种强大,其实早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天下形势变了。”杨文仲提醒道。
“可我不想苟且地活。大丈夫当世,该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而李瑕不会重用我了。”
杨文安向后一倚,哂笑了一声,又道:“李德辉保证的再多何用?他一个文人,还能许诺我当大世侯吗?”
说罢,他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
他已做出了决定。
杨文仲无奈,叹息一声,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却是又停下脚步,再次提醒了一句。“你不想苟且地活,为兄理解。但,你是统帅,要在意全军将士是怎么想。”
杨文安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向杨文仲,显得有些失神。
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帐外响起一声通传。
“大帅,张总帅派人送了信来……”
若说李德辉的招降信已经够让兄弟二人意外了,再翻开张弘范的来信,他们却更加出乎意料。
“哈。”
杨文安看罢来信,轻笑了一声,神色放松了不少。
杨文仲则反复又看了几遍,犹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怎么会?”
~~
次日,李庭快马赶回了张弘范军中。
“总帅,末将已见过杨文安。”
“他可满意?”
“自是满意。”李庭赞道:“他素来对总帅抱有成见,如何能想到总帅会向陛下举荐他为副总帅,自是喜出望外。总帅气量恢宏,末将叹服、叹服。”
夸完了气量,他又夸道:“若不是总帅洞察秋毫,先这般安抚了杨文安,只怕李德辉便要成功劝降他了。”
张弘范并不因这点夸赞而欣喜,反而叹息道:“西路军确实需要一个副帅,推荐杨文安这个汉人,亦是我的私心。”
话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当年的至交好友李恒。
李恒是西夏后裔,打仗能力又强,其实最适合当西路军的副帅。可惜,被自己误杀了。
一瞬间,张弘范忽然感到了悲凉。
他拉回心神,道:“我得到消息,唐军已攻破洛阳,想必不久就会进入河北,你随十一郎统领汉军支援河北吧。”
他说的十一郎指的是他弟弟张弘庆。
张弘庆自幼便在蒙古当质子,是张家如今对忽必烈最忠诚的人物之一,由李庭辅佐,增援河北,暂时可解燃眉之急。
“你们星夜兼程,抵达之后便据城而守。”张弘范又叮嘱道:“待我击败杨奔,便会亲自回防,在此之前,务必不可丢失城池。”
“是。”
安排好这一支兵马调动之后,他又招过万户都元帅按竺迩,命他再次南下攻打延安。“李瑕立国未久,你若能杀入关中,其国势必将动荡,则其入寇兵马必撤。”
按竺迩领命而去。
这般将收拢回来的兵力调遣分派之后,九原城还剩下五万余蒙古骑兵。
张弘范打算与杨文安合兵,先击败杨奔,同时顺势整合了杨文安的兵力。
如此,唐军就不能再在西北对大元造成威胁,他便可率兵回朝。到时,大元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脚跟……
第1191章 放权
洛阳。
李瑕已经进驻了洛阳城,还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故事感。
这里有牡丹,“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里也有梨花,“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有梅花,“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柳絮,“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但这些诗情大多来自于盛唐。
至于靖康之变以后,写洛阳的诗句便少了。若真叫李瑕想,他只能想到一句。
“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
这是陆游的《登城》,十多年前,李瑕第一次北上中原,遇到了两个往洛阳求学的年轻人,一个叫姚燧,一个叫阎复,他们给他念了这首诗。
大部分句子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个别几句。
“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汗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还有一句是“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
时隔多年,李瑕给出了回答,他提万骑而来,想要回答洛阳城的诗情、遗民的血泪。
当然这些都是感受,谈感受简单,而遇到具体的实务,困难便多了很多....
“陛下,如今北路军既然在孟津渡渡河,船只与船夫便十分不足。臣提议就地招募船夫。”
这日议政,当奚季虎提出这个问题,韩祈安便道:“此事已经在办了,只是进展不快。”
“因何缘由?”
“伯颜撤出洛阳前,已将大量的船只派往开封。”
“还有,王师才进洛阳,百姓还存有恐惧,且不认我们的纸币。”
“既说到此事。”李冶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问道:“河洛百姓一直在用的都是蒙元的中统元宝交钞,接下来是作废或是置换,须及早定个章程。”
提到中统元宝交钞,众人都是一阵头痛。
最后,还是李瑕拍板定了主张,道:“蒙元的交钞必是要废,与其担心对民心的影响,不若想想如何挽回民心。”
就民心之事又谈了一会,素来不常在奏对时发言的元严难得站了出来,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臣以为洛阳暂时并无发行报纸之条件,凡朝廷诏谕、文章,宜使人张榜宣读为宜.....”
之所以这般确定,因城中百姓仅剩两千多户,且基本无人识字。
一百多年间都处在异族统治之下,仅这短短十余年施行了并不算彻底的汉法,整个城池仿佛处在蒙昧之中。
李瑕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百废待兴的情形。
随后又谈及了伤病士卒的救治、战亡士卒的抚恤、城中细作的清理、战后瘟疫的防治等等等等。
他很慎重地准备一点点地将这些、以及更多没有暴露出来的问题处理好。
前阵子,他时常会看到赵昀那个女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提醒着他,连赵昀那种皇帝也曾一度收复三京。
而他现在都还没收复开封,依旧有被蒙古人赶回去的可能。
不过,困难虽多,李瑕所面对的情况却好过三十多年前宋军端平入洛。
首先宋军是从两淮北上,在黄河泛滥的地域运粮异常艰辛,而李瑕先收复关中,再由关中东进,辎重线稳当得多。
其次三十年前的蒙军对中原的破坏远远超过了宋廷的想象,根本无法就地补给,而如今不说恢复了多少生机,至少李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每天就这般忙得天昏地暗。
这日奏对结束,李瑕回到韩巧儿的居所,却正遇到了赵衿。
赵衿却也不怕他,见他来了便起身要走,
然后又想起来问了几个问题。
“洛阳城没有宫殿吗?你为什么住这么小的府衙?”
“原本是有的,洛阳紫微城最近一次修建是朱温从长安将木材迁来,作为其梁国的都城。宋承平年间还在,称为西京。”
“现在不在了吗?”
“烧光了。”李瑕道:“靖康之变时,金兵迁西京之民于河北,尽焚西京而去。你看,不是每一个胜利者都会善待征服地的。”
赵衿眼神中便闪过一丝恐惧,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跑掉了。
~~
几日之后,新的一批粮草运到洛阳,李瑕才算松了一口气,将关注的重点移回战事上来。
随着几封战报传来,他再次铺开地图,召集将领,展开了军议。
“先说东路军吧。”“遵旨。”
在军议上给诸将领解释战报的是易士英。
这位文官出身的武将其实极为擅长分析局势。
“张珏的主力沿洛水向东,如今正在攻打郑州。但出了邙山、嵩山这些山地之后,元军的战术开始趋于灵活。”
易士英说着,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于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从郑州开始,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伯颜没有固守城池,而是命令骑兵四散而出,避开张珏的主力,转而偷袭我们的辎重线。这是蒙元的老伎俩了,宋蒙交战数十年来,宋军难以收复失地的原由便在于此,固守山地坚城可胜,而一旦远征,则粮草必定不济。”
“但我们也有骑兵,可以放过来追击元军。”“不错,然元军退入城中又如何?”
“如此一来,攻城的进展依旧是慢了。如今陆秀夫驻守在巩县,安排粮草调动。若郑州未下,则辎重不敢前行。至于克郑州之后大军攻打开封,辎重如何运送,依旧是个问题。”
李瑕这才开口,问道:“可有更好的办法?”
一众文臣武将商议了许久,最后,易士英道:“禀陛下,此战,唯有依张帅如今这种稳扎稳打的打法,方可功成。若成功之心太急,则长驱之师无援、粮草不继,或可招致败亡。”
东路军的情况大概便是如此了,攻下开封未必不行,但在元军骑兵的不停骚扰之下,注定不会太快。
李瑕的目光落回地图上,道:“说说北路军的情形。”
易士英不急不缓道:“河北情形与河南不同,河
南乃蒙元与赵宋交界之处,忽必烈收世侯之权、提
拔的心腹将领,多置于河南,兵马屯集,大将云齐。而河北地处蒙元腹地,世侯林立,可谓腹中空虚之地。如今,张弘道的先锋兵马已经在孟津渡渡过黄河,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坚城就是沁阳。”
李瑕只略略一想,道:“沁阳由世侯郑鼎镇守。”
“是,郑鼎之父郑皋.....”
才议到一半,今日缺席了军议的林子才匆匆赶到,在门外稍稍一停,大步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西北的情报到了,张弘范受任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主管西北战局,如今已收拢大量溃兵,想必要赶回河北镇守.....”
李瑕喃喃道:“忽必烈不拘一格用人才啊。”易士英则已有些焦急起来。
“陛下,这不是玩笑的时候!”
李瑕与易士英之间亦有默契,不必多说什么也明白这对局势会有怎样的影响。
简单而言,伯颜守河南、阿合马镇山西,如今北伐的突破口就是河北。
若是让张弘范再率大军回守河北,那蒙元的整个防线就将稳固起来。
思来想去又与众人商议之后,这日到了最后,李
瑕派人给张弘道传了一封亲笔信。
~~
小船晃晃悠悠过了黄河。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士卒、辎重都还在渡河,大批的物资还堆积在北岸,让人有种永远都搬不完的无力感。
“打仗啊,打来打去,打的都是民脂民膏。”史杠这般叹息着,却带着些许事不关己的语气。
以他的出身,哪能真体会什么民脂民膏?
不过是因为现在归附新唐了,得要融入清廉爱民的氛围当中。
但他不是主动归顺的,而是战败被俘的,目前为止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前程。此时脸上不免挂了些郁闷之色。
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到了孟州城。
城外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在炎炎夏日泛起一股难闻的腥臭。
从这残存着的痕迹可以看出攻克孟津渡、孟州城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元军并非不重视孟津渡这个
要地,而是没想到洛阳城会那么快失守。
进了城门,登上城头,史杠那郁郁不得志的表情便一扫而空,换上了热情洋溢的语态。
“五郎了得啊!大军还未完全渡河,五郎竟已进了孟州城!“
前方,张弘道正在与董文用谈话,转头一见史杠,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他素来觉得史家几个子弟装模作样,明明也是贪图权柄,偏要装得淡泊懒散。
而史杠其实也看不上张家子弟,觉得张家人爱现眼,早晚没有好下场。
当然,因张家有个好女儿,如今他远没有与张弘道相提并论的资格了,此时唤一句“五郎”不过是攀交情罢了。
“你怎来了?”
张弘道只这般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史杠气势便完全被压了下来。
“给张帅带了圣谕,陛下已答应由张帅全权招揽河北世侯,凡于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有张帅定夺.....”
史杠说着,看张弘道的眼神也越发炙热起来。接下来的河北大地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结这位旧日风评有些平庸的张五郎了....
第1192章 劝降
凡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由张弘道定夺,什么意思呢?
比如史家守着真定府的四子史杞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参议中书省事”,而张弘道则可以承诺给史杞一个正三品的新唐官职。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优待,显然会依据其实力、才能、人品等因素,张弘道进行酌情任用。
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只怕能官升两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至于世袭地方军民之权这种世侯的核心权力,依旧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相比起蒙古那时候的招降条件,说来还是严苛。
但李瑕一向就是这么严苛,这才长年没能吸引到北面世侯的归附。
多年以来受着这种政策的弊端,现在,只稍稍松了一点口子,便能让北人感受到这是李瑕难得大方的时候。
至少史杠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只要与张弘道打点好关系,一到真定府,该有多少人会拥上来巴结他。
至于张弘道,闻言反而皱起了眉头,接过李瑕的亲笔信细看起来。
他想到的是李瑕之所以放权,必然是形势有了变化,且是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信上说的便是张弘范已整合好河套兵马,将要回援河北之事。
张弘道舔了舔嘴唇,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他有点怕了。
怕对上自己的九弟又要输....“五郎?”
“张帅?”
再回过神来,只见史杠正用灼灼的目光看着自己,亲近之间带着些奉承之色。
这眼神倒是让张弘道自信了不少。
他踱了两步,手扶着墙垛,望向了南面的孟津渡码头。
后续的兵马、辎重过河还需要几日光景,而北面的敌人显然也在抢时间。
“我亲自去一趟沁阳。”张弘道忽然这般应道。
董文用马上便会过意来,问道:“大帅想去招降郑鼎?但亲自去是否太冒险了?”
“不会。”张弘道已恢复了果决之色,“与其等大军压境胁迫他,不如现在以诚相劝,免得到时山西兵马已穿过太行陉。”
“那小心行事,多带人手。”
张弘道点点头招呼了史杠,道:“你随我走一趟。”
~~
寥寥数十骑向北而行。“了解沁阳郑家吗?”
“哈,那种小世侯。”史杠朗笑了一声,道:“金末时,郑皋聚集乡众自保,金国于是拉拢他,提擢他为兵马提控,后来进阶忠昌军节度同知。蒙军南下,他投降了木华黎,被任为忠昌军节度使。”
“嗯,郑皋死的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代我父亲来吊唁过。”张弘道淡淡道:“记得是郑皋的儿子郑鼎袭位,任沁阳万户府万户、武卫亲军都指挥使。”
“听起来显赫。”史杠道,“不过据一小小的沁阳。”
张弘道没再说话,手在马鞍上轻轻拍着,考虑着。
李瑕是放权给他了不假,这代表的是信任。而他也不可能允诺郑鼎继续任什么沁阳万户府万户。
也只有在大蒙古国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官职,一个个国中之国。
在今日之大唐,夺掉兵权以后,郑鼎至多就是一个“知沁阳县”。
一个下县的知县,就是官升两秩了,也不过一从七品的承议郎、云骑尉。
让张弘道为难的就是该怎么对一个沁阳万户说“我要夺掉你的兵权,迁擢你为承议郎.....”
大军压境的时候还好说,这般登门劝降,把握便低了不少。
尤其以他自己的性格,做实
事可以,嘴皮子的功夫却不太好。
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刀直接杀了额日敦巴日,也许可以想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毕竟不是王荛那种大嘴。“史杠。”
张弘道想了一会之后,忽道:“由你来劝降郑鼎。”
史杠愣了愣,不由大喜。
“大帅放心,不过说服一乡巴佬。”
作为独镇一方的军民总管,郑鼎绝不是什么乡巴佬。
抛开实力不谈,他与史天泽、张柔一样,都是保护乡邻,致力恢复中原生机的汉臣。
他疏导汾水,溉民田千余顷,每逢灾年,他亲自进入民居,抚慰伤残,赈济粮草布匹。
总而言之,在郑家的治理下,沁阳一带渐渐在三十年间重新有了些许烟火气。
进入沁阳地界之后,沿官道而行,可看到路边成片的青绿色麦田。
张弘道看着这麦田,眼中泛起沉思之色。前方远远地已能看到县城。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两百余骑赶到,张弓列阵。
“来者何人?敢入我沁阳境内!”
史杠一听便冷笑了一声,自语道:“还'来者何人,明知故问。虚张声势的草包。”
他向张弘道一拱手,驱马上前。
“大唐奉天讨逆北伐军北路元帅张弘道,特来与郑鼎一见。”
对面的元兵虽拉着弓,却未放箭,容史杠到了近前。
他们显然早便知道来的是张弘道。
然而,阵列中却响起一声颇为诧异的呼唤。“史三郎?!柔明兄?!”
那些骑兵们的阵型分开,一名将领策马而出。
史杠定眼看去,见此人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鲜亮的盔甲,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确实有几分面熟。
“柔明兄可还记得小弟?郑制宜,字守志。你我在燕京时曾聚过五次。”
史杠这才想起来,惊讶于自己与郑制宜竟有聚过五次这么多,也难为对方记得清楚。
他惯是能应付这种场面,语气愈发傲慢。
“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原不是在忽必烈身边为质子吗?”
郑制宜一愣,因史杠直呼忽必烈之名而有些骇然。
史杠却已招了招手,轻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扶为兄下马?”
···
那边张弘道一行人犹驻马而立,远远看着这一幕。
“五郎。”沈开放下望筒,道:“史杠这般轻慢,无妨吗?”
“由他去张狂。若陈述利弊由郑家清醒地判断,反而要反复考虑、提诸多条件,倒不如让史杠拿气焰去压。”
张弘道面色深沉,末了,还补了一句。“人对权势仰慕有时能让他们盲从。”沈开只觉高深莫测,不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史杠才回来。
“那是郑鼎的儿子郑制宜,我主动与他说的,入城与郑鼎谈,如何?”
“郑制宜?因地制宜,倒是个好名字.....””~~
沁阳县。
身披盔甲站在城头的郑鼎听着郑制宜派回的亲兵说了几句话。
“张五郎、史三郎是以故交的身份前来拜会,只叙私宜,不论国事。”
话虽如此,其中的意思大家却也都明白。郑鼎思忖片刻,道:“回府接待吧。”
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卸下盔甲,换上了一身布衣。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衣衽是向右掩的。
很快有下人来报,郑制宜带着张弘道、史杠到了。
郑鼎虽说做好了招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真敢
进城,不由佩服其胆色。
此时他若一声令下,大可斩下此二人的首级,向忽必烈报功。
然而,郑鼎却只是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手指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大步迎了出去。
郑家大堂格局很漂亮,古朴中透着雅致,匾额上书的是“嘉泽”二字。
郑鼎朗笑着迎了上去,他年纪虽大,但口呼张弘道、史杠的名号,却是与他们同辈论交。
郑制宜的辈份当时便降了一辈。
主客落座,捧茶寒暄了几句,郑鼎便犹豫着开口想提出一点点招降的条件。
他要求也不高,郑家久在沁阳,往后能继续世代守着这一方山水、一方百姓也便可以了。
今日若只是张弘道在,他定然是严词拒绝的,之后则会一本正经地陈述利害....
“呵,什么东西?”
然而,史杠已冷笑了一声,语态轻蔑,又道:“顺天张氏、真定史氏、藁城董氏归顺大唐都不曾这般提条件,沁阳郑氏好大的排场。”
张弘道从来不会这么说,他从不以自己代表顺天张氏。
长久以来,就连在他自己心里,张六郎、张九郎才是顺天张氏的继承者。
此时史杠一说,郑鼎即变了脸色。
“柔明兄.....叔父言重了。”郑制宜尴尬笑着,连忙出来解围。
史杠却已倏地站起身来,道:“倒是我的不是了,顾着与你的义气情份,求着五郎亲自来一趟,保你族中老小,未想到你们比伯颜还了得,想要以这点乡兵独抗王师。”
“不敢,不敢。家父不过是想要提些.....”
“提些条件?忽必烈尚且要夺世侯之权,连我史家尚且不敢提世代镇守一方,你们也提得出来?”
史杠显然是懂得仗势欺人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嚣张。
“我告诉你们,如今王师横扫六合,昔日助胡虏为虐之家,能保全阖族性命、能为乡绅富户者,且偷着乐吧。”
郑鼎目光看去,正对上史杠的眼神。
他看得出来,史杠不是在恫吓他,而是打心眼里就没把他这沁阳万户当一回事。
比起看不到的兵势,这种轻蔑更快地打掉了他心里的底气。
~~
这日傍晚,沁阳城头上的大旗缓缓降下,城门大开。
张弘道策马而出,又回望了一眼。“史杠还是懂这些小世侯的。”
“在末将看来,是五郎用人有方。”沈开策马上前,玩笑道:“五郎便没让末将来劝说郑鼎。
张弘道便笑了笑,道:“你没那种底气。”
“没有长年累月的富贵,谁能有史三郎的张扬。”沈开笑道,“但在末将看来,五郎内蕴于心,沉稳有度,比他们都要本事。”
“也许吧。”
“真的,九郎不过是更擅长些诗词,好与人打好交道,因此总得人夸赞。真为家族、百姓做事,五郎才是真出力的。”
“莫说胡话了,走吧,尽快回孟州调兵,从此处到保州,要下的城池还多。
他们都很清楚,拿下沁阳,由此北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城池望风而降....
第1193章 家祭
八月初三。
张弘道一面亲率先锋进入沁阳城,一面派人招降怀州世侯王荣。
怀州距沁阳仅六十余里,王荣根本没想到唐军这么快能破洛阳、夺孟津渡、降沁阳城。
这边探马才回报了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消息,后脚张弘道的使节便到了。
“胡虏残虐中原数百年,今帝以神武之资,乘时应运,辟乾坤、涤日月,而使海岳重朗,人民复得冠履礼仪,尔等岂敢抗圣人之威?若降,必尊官重赐以劝方来,若负嵎顽抗,大军至城下,孤城绝路,悔之晚矣。”
王荣还在犹豫。
他不想这么快就投降,会显得他没有能力反抗,自然得不到好的地位。
然而,仅在次日的八月初四,唐军先锋兵马已北上,封锁了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断绝了山西方向元军的支援。
八月初五,武陟县的守将携城投降。初六,唐军开始北上怀州,包围城池。
局势变得太快,王荣反抗的能力还没有展示出来,就已经是孤城绝路,外无一兵之援了。
王荣此时再想要接洽唐军的使节,却发现张弘道包围怀州之后没有马上派人过来劝降。
这让他更为慌张,想要派人去表达投诚之意,又想着也许再等一等能等到唐军新的使节过来。
可唐军远比他想像中要决绝且凶猛,在完成包围的次日,就以一门小型火炮开始轰击怀州城门。“轰!”
城门在巨响声中摇摇晃晃,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王荣连忙派人用木石去封堵城门。
但当巨木被推到城门边,他猛然一想,又觉得不对,赶紧下令让城门举旗示意投降。
也唯有在这一连串的失利当中,世侯的权柄才开始变得没那么重要。
比不上性命重要。
如此一来,仅仅四日唐军便拿下了怀州全境,兵锋直指卫州。
自洛阳失守、唐军北渡黄河以来,元蒙兵政上的许多缺漏导致了这种种情形。
黄河以北的诸多世候各据一方,良莠不齐,且各怀心思,缺乏统一的控制与调度。
当年三峰山之战以后,蒙古对金国是怎样的摧枯拉朽,如今便有些报应在其身上的意思。
毕竟这些世侯许多当年也都是金国的大将,那时能够背金降蒙,如今自也能背蒙降唐。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而对蒙元更为不利的情况是,之前贺兰山之战的影响还没有消退,紧接着,皇位之争的影响又传了过来。
八月初十,就在张弘道着手招降卫州之时,燕王真金病倒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河北诸世侯耳中。
于蒙元而言,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时之间,北地大小世侯凡支持汉法、期待真金继位者,人人自危,惶恐至极。
八月十二,卫州、滑州、嘉获、共城等等城池相继投降。
当伯颜还在河南拼命阻拦张珏的东路军之际,张弘道的北路军已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种投降的氛围一旦形成,非常容易造成更多世侯失去理智般的望风而降。
张弘道越来越有信心。
他所说过的要为李瑕取河北的话,已有要实现的趋势。
接下来,他只需要攻破彰德府与大名府,甚至只要绕过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接洽真定史家、藁城董家。
只要这两家之中有一家归附,反过头来又可腹背夹攻彰德、大名两府。如此,半个河北可定,继续挥师北上,联合顺天张家,兵锋即可直逼燕京。
事态至此,山西的元军兵马终于赶到。
阿合马听闻局势危急,亲自率兵,星夜出了白陉。
白陉亦是太行八陉之一。
因太行山脉延袤千里,将山西与河朔隔绝开来,山高险阻难以翻越。唯有几条横向穿过太行山的河流切出山谷,形成道路,便是太行八陉。
白陉的出口正对着卫州,正是张弘道准备作为粮草集散之地。
阿合马便打算迅速穿插过太行山,利用元军骑兵之利,偷袭唐军辎重。
这就好比当年张弘略偷袭了夏贵的粮草,顿时使得宋军不管之前累积了多少战略优势,也迅速败亡。
然而张弘道也早有准备,一面命步卒护送辎重入城,一面亲自统兵攻打白陉上的要隘孟门关。
元廷原本在孟门关设置了少量的守军用以征收商税,知道唐军北伐之后,又增援了不少兵马,使得张弘道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孟门关。
但唐军大军堵在孟门关前,也让阿合马的偷袭唐军辎重的算盘完全落空。
双方就此对峙,张弘道做为进攻的一方却有更多的选择。
他的兵马虽被阿合马牵制,同时却已派小股精锐骑兵分别护送史杠、董文用北上。
~~真定府。
金国时北方有一句民谚,叫“锦绣太原城,花花真定府”,指的就是北方最繁华的两个大城。
真定自古就是雄镇,且在如今算是中原被保全的最好的城池之一,连城墙都完好无损。
其城墙始建于北周,唐朝时因滹沱河溢水灌城,进行了拓建,因此既古朴又坚固,周长足够长,而使城大。
在蒙古灭金之战中不知有多少城池被焚毁、居民被屠杀殆尽。而真定府之所以能幸免,史家在其中有一份颇大的功劳。
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真定城满城肃静。
数不清有多少披麻戴孝的人们默默地穿过街巷,他们在排着队伍等待祭祀,而这队伍排满了整个南城。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一座新建的祠堂。
祠堂前竖着一块新刻的石碑,上书“中书右丞相史公神道碑”,后面则是长长的碑文。
有人正在悲声诵读。
“房社受帷幄之寄而不亲汗马之劳。耿贾著钟鼎之勋而弗践秉钧之任。岂不以将相殊器而军国异宜,非仁勇兼备而才德两全者未易当之欤.....”
仅在开篇数句,便已将史天泽描绘得超过房玄龄、杜如晦、耿弇、贾复,是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全臣。
至于够不够格,抛开别的不说,仅从贺兰山之败的战绩而言,似乎已有些过了。
但忽必烈依旧是派了大元翰林学士兼修国史领集贤院事王磐亲自来主持修祠。
这对于拉拢真定府的人心显然至为重要。
“公夫人石氏、李氏、纳合氏、束橪氏,皆先公卒。子男八人,女七人。男孙十六人,女孙十三......”
漫长的悲吟终于到了尾声。
念过了史家众人的名字,众人开始诵读铭文。
“维开府公,沈毅庞鸿。超然异禀间气所锺。累朝尚武,公在戎旅.....”
气氛庄严,史樟身披一身麻衣,头戴孝帽,脚踩麻鞋,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同于十余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如今的他浑身已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
史天泽走后,他已袭父爵,成为了真定府管民总管。
至于军权,史天泽活着之时就已经主动向忽必烈请求自解兵符,所谓“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但事实上兵符虽然交出去了,但真定府的汉军之中,各级将校显然还多受史家掌握。
总之,年纪还算轻的史樟,早早便已担起了史家的门户。
此时却有人挤过了祭祀的人群,想要找史樟禀报些什么,但看情况不方便,先找到了史家门下幕客王恽。
一般而言,王恽对消息自会有判断,若是不太重要的,他自会处理了,而不会在这种场合打扰史樟。
然而,此时王恽竟是在铭文都还没念完的时候,挤到了史樟身边,向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有人看到史杠悄悄入城了......”
史樟猛地一抬头,眼神中已泛起怒色来。~~
入夜。
烛光将屋中人的剪影映在一窗纸上,隐隐传来了屋中人的说话声。
“传闻说是燕王已经病逝了,只是消息还压着。”
“压着又有何用?近日来,诸多一心行汉法的重臣、世侯已变了态度,时移事易了啊。”
“之所以派王状元公来,为的不就是此事吗?担心我们史家也起了念头,须稳住我们的心。
“你们不觉得都是些惠而不实的东西,王状元一篇碑文写得是漂亮,可溢美之词再多,追赠的官位再高,改变得了国势否?”
“说句实话父亲在时着力培养的几个担门户的子侄不在了,如今这....”
站在屋外的史樟听到这里,退了两步,冷然向手下人示意了一个眼神。
带着绳索的家仆们便忽然撞开门,冲了进去。“拿下!”
史樟跟在后面,脚还未迈过门槛,口中已是厉喝不已。
可当他真走进屋中,定眼一看,却见那几个家仆正傻愣愣地站在那。
而坐在那闲话的,有四郎史棣、五郎史杞,以及另两个族中兄弟。
“史杠呢?!给我搜!”史樟喝道。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三哥不是成了唐军俘虏了吗?”
“别给我装糊涂,说,史杠人呢?!”“我们真没见过他.....””
很快,搜索就停了下来,因为这就是一间不大而又简单的茶室,怎么搜显然都不可能搜出史杠。史樟一时错愕。
他分明是得到王恢的情报,说史杠在此。且在屋内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当即便有了确认。
想着这些,他不由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两个兄弟。
“若非史杠回来了,你们说的那些话,谁教你们的?!”
第1194章 不孝子
屋中几个史家兄弟都是披麻带孝,争吵起来如同是在分家产一般。
但这比争家产要严重得多。
史樟抬手一指史棣、史杞身上的孝服,语气里除了愤怒又多了一份悲痛。
“都还未除孝,都还未除孝......你们就要违背父亲的遗志。我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今上,五朝元臣,忠名冠世。他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背弃大元?!”
史杞低头不去与史樟争,心中暗想道:“四五十年间就换了这么多大汗,可见礼法不足以治天下。”
这道理,他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被人骂了就拿出来用一下,倒不是对此有什么钻研因此不敢拿出来与史樟争辩。
从忠、孝、礼、义各个方面骂过了兄弟们,史樟再次问道:“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到他。至于我们方才那些牢骚话,不过是听幕府的一些文客说的罢了。”
史樟半信半疑,待问不出更多了,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他又转身四处扫了一眼,仿佛是史杠正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之中一般,让他感到不安。
~~
回到书房之后,史樟又请来了王恽,表示自己并没有找到史杠。
王恽亦十分讶异,捻须沉吟道:“怎会如此?既已有人看到史杠潜回城中,不在史杞处又能藏身何地?”
“是啊,他与史杞感情最好,且有人看到他往那边过去了,竟是不在。此事真是怪了。”
“二郎已控制住他的妻儿了?”
“嗯。”史樟叹道:“若能找到他,我会向陛下恳请,饶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从他眼神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十分在意。
也许一切都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他曾被李瑕绑走,藏在猪圈当中,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这种心理上的记恨,再加上忽必烈的恩遇,使他坚决不愿投降李瑕。
他不能让史杠说服族中人投降。
王恽将史樟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膝盖,安慰道:“二郎不必太过忧虑。史杠若回来了,乃为李瑕当说客。相较于其人在何处,更须在意的反而是士民对大元的信心。信心强,任史杠说破了天,亦无人理会。反之,哪怕他未归,亦有人叛投。”
史樟道:“先生所言甚是。”
“这信心,又分为两种。”王恽道:“一关乎于战事,二关乎于汉法。”
“近来总有人说大元战事不利,又说燕王病逝了陛下将要弃汉法。”
王恽摆了摆手,道:“先败后胜乃兵家常有之事,便说前些年宋军甚至一度攻至沧州。须知之前几场败仗,并非是唐军强。而是大元陷于内斗,无瑕他顾。慢慢能扳回来的。至于汉法......”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方才我与王状元公详谈过了,陛下没有放弃汉法,私下里允诺了诸公,将立燕王之子为皇太孙。”“真的?”
“嘘。”王恽道:“此事还寥有人知,二郎自知即可。依旧是那句话,不必太过忧虑。”
“谢先生宽慰。”~~
这夜,王恽梦到了史天泽。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中秋佳节,他回想着昨夜的梦,以及史天泽过去对他的庇护与知遇之恩,提笔写下了一首《满江红》以表缅怀。
“雷动云横,惊飙鹜。北城西下,人共骇。赤丸夜语,电光飞射。将领未承诸葛令,橐鞬已在汾阳胯。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
待到这日晚些时候,王鄂看到王恽这首词,想
到与史天泽的过往情谊,老泪纵横,于是也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王鄂不愧是金国最后一个状元公,相比而言,其诗纵笔豪放,又有沉痛悲愤之情,让史家不少子弟都看哭了。
“万国鞭笞走帝庭,堂堂争识汉孤卿。”“元勋高出麒麟上,旷度初无智勇声。”“俪景去翻髯影驾,柱天留在笏端铭。”“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
一个才名远播的大才子和一个当世名儒都写下诗词追悼史天泽,这让史家诸人在中秋佳节也有了些欣慰和荣耀。
史樟也是文才不俗之人,仔细品了王鄂这首诗,在悲挽之外,另外还读出了王鄂对汉法、对天下苍生的期盼。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情真意切在悼念史天泽之人。
想着这些,史樟对史杠的怒意更深,这日,当他得到消息,说史杠藏身于城东龙兴寺时,便亲自带兵包围了过去。
“史杠,你这个不孝子!你投降李瑕,害死了我父!”
史樟指挥人手包围着龙兴寺,亲自站在钟楼大骂史杠。
这同时也是骂给全城百姓听的,让人们知道史家已经与史杠恩断义绝。
“史杠!别藏了,没有人会受你挑拨!这里是真定府,满城百姓俱受父亲保全,皆知忠义,而你叛国叛家,你不配回来.....”
声音在钟楼回荡开来。
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找到史杠。史樟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不认为史杠有本事能躲过自己的追捕,其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
若是这般兴师动众都找不到人,有可能是史杠确实没有回来,是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报了假消息。
从龙兴寺返回史家时已是傍晚。
今夜史家简单地置办了几桌素席招待王鄂,因此大门前系着许多马匹,都是过来相陪的史家子弟。
史樟穿过一重一重院落,只见前方的大堂上已坐满了人,都是丧服未除,正襟危坐。
他摆出家主的气势,穿过两排族人,迈过门槛。
“状元公.....””
开口还在向王鄂告罪,史樟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一个人,也是披麻戴孝,正在灵堂前上香。
这人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史樟却是寒毛都竖了起来,开口,问道:“史杠?是你吗?”
三支线香***在炉中,史杠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涕泪交加的脸。
“哭?!”
兄弟二人对视,错愕之下,当先说话的还是史樟,像是踩到了什么一般跳起来。
“你还有脸哭?!父亲就是你勾结李瑕害死的!拿下他!”
史樟已经很惊恐了。
他的族人竟然容许史杠光明正大地回来上香,而这一切他还不知情。
所以,他一句话先定了史杠的罪,怕的就是有人阻止。
怕什么来什么,马上便有一名老者喊道:“住手!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却是史天泽的一个堂叔,史进道。
史家当然轮不到这旁支说的算,但很快,史樟几个兄弟也纷纷道:“二哥,莫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父亲死了!还商量什么?”“商量史公的遗志!”
忽然,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王鄂。
史樟嚅了嚅嘴唇,目光看着王状元公那张悲天悯人的老脸,再转向王恽......忽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找不到史杠。
不是史杠这个庸才变得聪明了,而是史家最受信任的幕客王恽一
直在暗中帮着史杠。
“你们.....你们怎么也敢背叛陛下?”史樟摇了摇头,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退了两步,抬手先指王恽,道:“我父亲救过你,于你有大恩。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说甚'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我看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史杠大喝道:“史樟!我看你才是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
王恽则是道:“今日当着史公灵位,我相信我等之选择,也是史公愿意看到的。”
史樟恍若未闻,已指向王鄂,又道:“陛下派你来,是来给我父吊唁、追赠、立碑修祠的。你对得起与我父的情义、对得起陛下的重恩吗?你一状元公四书五经读到狗肚子里了!”
“二哥,何必这么激动?”史杞道,“大家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在那生什么闷气?”
“说?说什么?当我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史樟嫌恶地偏了偏头,啐道:“你们无非是怕死,要想投降李瑕。
再提及李瑕这个名字,开封城的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史樟觉得自己闻到一股猪圈的气味.....
第1195章 孝子
“不错,我们确实是想归顺唐主。但并非是因为怕死。”
首先承认的人是王恽。
史樟见是他,心头一痛,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
因史樟年少,突然承袭了家业,许多事都还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愿让兄弟们插手,故而极为依赖王恽,将许多权力都交给他。
事实上,在祠堂祭史天泽那天,王恽便可以不把史杠回来之事告诉史樟。
但一想也就明白了,很可能王恽当时还没有起意叛元,是在史杠去找史棣、史杞兄弟的路上便捉到了史杠,结果反而被史杠说服。这便能解释为何分明有人报信说见到史杠待去了史棣院子,却根本找不到。
所以史杠这两天能藏身真定府。
“叛徒。”史樟眼中似能冒出火来,又道:“你这个叛徒。”
王恽坦诚应道:“二郎,我是被三郎一句话打动了,唐主再造华夏,而使海岳奠而如故,人民复而冠履·····
“可笑!”
史樟立即反驳道:“你们享着大元的俸禄时说的是“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转眼又要衣冠复存了?小人,呵,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小人。”
王恽直视着史樟,并不回避这种质问,眼神还变得更加深沉起来。
王鄂也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论行径,史樟骂他们是反复小人,也没错。
但没有经历过金国灭亡之际那种惨况的人,其实很难懂他们当年活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让教化胡虏使之行中国之法,还是奋起反抗不管结果是玉石俱焚或再造华夏,在当时并没有太多选择。
哪怕到了前些年,李瑕已有崛起之势,他们也没有马上归附过去,一是见过了太多豪杰潦草收场,二是他们向蒙古灌输忠君思想,自己却先倒戈了,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到了如今,则是局势真的不一样了。数十年间有斗争有妥协,有坚持有放弃,是小人,但不仅是小人二字可以形容的。“天下事,讲究顺势而为。”王鄂道:“唐主已有统一华夏之势,我们是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至少不该阻挠帝统之兴复。
“谁是帝统,原来全凭你们一张嘴吗?”王恽道:“二郎,昨夜我与你说,元主有意让燕王之子继承大统。”
史樟道:“不错,你告诉我陛下并未放弃汉法,现在是你们先放弃了。
“但以二郎之聪慧,为何不想想,若燕王还在,如何能绕过他,而定其子为皇太孙?”史樟默然,神情淡淡的,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在意这个答案。
王恽眼神黯淡了下来,叹息道:“燕王病故了。”
事实上,他也不知真金具体的死因,对此也有别的怀疑。
但事已至此,就着元廷宫闱里这些事做猜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燕王已逝,我等承认,促元主行汉法之事,不济了。”
有一瞬间,史樟其实也是失望的。
他的父亲史天泽这一生,除了保全家族之外,最在乎的也是恢复汉法。
至于他史樟,用诗词书画掩饰野心,但既见识过这华章典籍里的辉煌,又怎么可能会希望中原就这样被粗犷潦草地统治。
盼望汉法,这并不是什么高贵的情操,它就像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
史樟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失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喝道:“别再给你们的背叛行径找理由了,终日拿汉法说事。你们难道忘了我父亲对你们的恩义不成?!”
他迅速扫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希望能借助史天泽遗下的威望,让他们都能听从他的想法。
然而,史杠已大声喊道:“史家归顺大唐这就是父亲的遗愿!”
“放屁!史杠你这个不孝子,这等荒谬的言论也说得出口?!”
史樟瞬间就被激怒了,指着史杠又是大骂不已,不断强调正是史杠的投降才导致史天泽的战败身亡。
“荒谬?那你知道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吗?”史杠却是抬手指着门外,道:“看到父亲的碑文上写的了吗?当年蒙军来犯,我史家保全乡邻,携乡人投降。之后缮城隍、立楼橹、披荆棘、拾瓦砾、存恤困穷,'岁荒食艰捐甘攻苦与众共之',这才有了真定府城如今的繁盛如今大唐圣主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在即,为保乡邻,不顺势而行,难道要带着族人与真定百姓为异族陪葬吗?你的所做所为,才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话到最后他语调陡然一拔,气势已压了史樟一头。
“到底什么才是父亲的愿望?到底谁才是不孝子?!”
史樟没想到史杠还能这样倒打一耙,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怎么回答。
王恽答道:“二郎啊,三郎话重了。但他所言不错,保全史家、保全真定府,必是史公之心愿,史公的诗作你还记得吗?'手中示现杨枝露,愿洗干戈作太平',这也是他出征之前留给你们的告诫,降了吧。”
“你们要降自降!休污蔑我父!”
王鄂再次老泪纵横,道:“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老夫以诗祭史公,字字出自腹腑,且老夫相信,史公心念苍生,绝不愿真定再陷入战火。”
“好,好啊。”史樟道:“你们早就将这些写在诗词里,戏耍我?呵,戏耍我。”
他懒得再与这些人争辩,退后了几步,打算离开大堂去调兵把这些叛逆通通捉起来。然而,才回过头便见有一支士卒已堵在了大堂外,却是王恽暗中调拨了兵马。
“你们·····.”
史樟终于绝望,道:“杀了我啊。”
“绝不会杀二郎。”王恽道:“我等归附唐主,为的便是使真定少流血。请二郎降了吧。
“是啊,二哥,你就降了吧。”史棣亦帮腔道。
“二哥,降了吧。”
周遭全是这种声音。
史樟听在耳中,渐渐感到天旋地转。
他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人群中有阎复的声音。
那是十余年前在开封,因为遇到李瑕,他默许王荛杀掉了他的好友阎复,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鼻间闻到的猪圈味越来越浓,让他透不过气来。
终于,他白眼一翻,整个人晕厥过去。“嘭。
后脑勺嗑在地上,他脑子里想的犹是“不能降李瑕,不要降李瑕”,但人已经晕了过去,一切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唯有耳畔还能听到王恽的说话声。“放心,二郎没事,再开劝几句吧。”轻飘飘的一句话,王恽便不再管史樟,继续与众人说起归附新唐的事宜。
“刚才说到哪了?哦,我曾经有幸见过大唐皇帝一面,那是在李璮叛乱之际,我奉命出使长安,请求休战·····.”
众人都是听着,甚至其中还有些人对叛元归唐感到兴奋。
像史樟那般激烈反对者竟是不再有。这夜到最后,众人达成一致,便连夜派快马南下,先向张弘道表明了归顺之意。再等张弘道派人来商量如何举事,共击彰德、大名二府。
~~
仅五日之后一封奏报递到了洛阳,摆在了李瑕案头。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讨论河北战局,翻到这封情报,道:“史家降了。”
张文静听了,稍稍讶异之后便微微一笑。
“乍一听还蛮诧异的,你说,换作我们初
识那会,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史家能降你?但仔细一想史天泽诸子孱弱,只能做这般选择。”
“我们初识那会,我有想到要让史家降我。”李瑕道:“当时我还给史天泽写了信。”“那你怎从来不给我写封信?”
李瑕倒未想到她能忽然拐到这个话题,微微苦笑,道:“字丑。”
“这倒是实话。”张文静有些憧憬地看向窗外,低声道:“快了,张家终于也能归附了。
李瑕不免又想到当年刚在黄河战场上刚击败史天泽之时。
那时,他暗中联络了张弘正,本打算借那一役劝张家归附,但最终未成。张弘正被张弘范识破了。
之后招揽杨大渊,结果杨大渊死了,杨文安一心仕元;招揽太原郝家,结果郝天益被其弟郝天挺夺了权。
反而这次招揽史家,看起来办事不牢的史杠,竟真的做成了。
史杠能力远比张弘正、杨大渊、郝天益等人出色吗?并没有,论才华、能力,史樟远高于史杠。
局势不同了。
北地人心已开始倒向李瑕。
且随着史家,以及王鄂的投顺,这种人心所向的趋势或将越来越难以阻挡······
第1196章 忠奴
九原城外。
秋风一起,草地已经有些开始泛黄。
一杆杆旌旗招展,一队队骑兵已准备就续。
他们将要向西,击败一直盘桓在后套草原的唐军。
张弘范一身的甲胄已经穿戴齐全,却还在临出发前到了脱忽大帐面前。
“大王在吗?”“请进吧。”
大帐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以及脂粉味。
脱忽穿着一身舒适的长袍,正搂着两名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一边痛饮美酒一边欣赏歌舞。
这种情形在诸王当中十分常见,早在窝阔台汗时期,那句人生一半是享乐、一半是英名的名言,就已是黄金家族纵情声色的注脚。
黄金家族拥有整个大陆数不清的财富,也已经挥霍了数十年,还挥霍不尽。
一进帐,张弘范有个很不明显的皱眉的动作,须臾已十分平静。
“大王,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王到了阵前激励士气。”
“呵呵呵呵。”脱忽正盯着歌舞,发出微醺的傻笑声。
等一段歌舞结束,他才看向张弘范,问道:“你要去攻打谁?”
“杨奔,他领着一万骑兵一直在草原上晃荡。如果不击败他,很可能等我们走后,他会从河套攻打燕京。”
其实这些话张弘范之前已说一次,但脱忽问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且态度认真。
他是愿意把脱忽当作三军统帅的,宗王挂帅统兵也是蒙古长期以来的传统。
反而是脱忽,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随口一问之后也不认真听,不耐烦地挥手道:“大汗都让你安排兵事了,你看着打吧。”
他与杨文安形成了两个极端。
杨文安是拼命想捉住兵权,想成为世侯;脱忽则是高高在上,兵权这种东西是用来保护他能继续享受的,就算一个汉人能掌兵做事,也不可能夺得走他宗王的身份。
这么一看,脱忽其实是有贵族气质的。
张弘范又道:“将士们出征在即,请大王到阵前激励士气。”
“不需要。”
脱忽摆了摆手,把张弘范赶了出去。
之后,他抚着满脸的络腮胡,笑道:“呵呵呵,汉人。”
他虽然纵情酒色,却并不显得无能,否则也不能统兵攻打伊犁河流域。此时的笑容甚至还有看破一切的意味。
“这种虚伪的汉人,大王还理他做什么?”在帐中作陪的一个卷胡子色目人什噶尔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理他?”脱忽反问道:“你觉得大汗让他代替我统兵,我很丢脸?”
“那倒没有。”
“大汗封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的同时,也给我写了一封家书。现在是守卫中原的战争当然是这些汉人更拼命。不像蒙古人,如果打不赢,大不了退回草原。嘿,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什噶尔便道:“退回草原,只怕很多蒙古人也不愿意了吧?”
“那就让他们去守着中原吧。”脱忽抬手一指帐外,道:“张弘范是个看得懂人眼色的。你看,他并没有把所有的兵士都整编了。而是把一些想要回草原的士卒留下来。他很聪明。”
又喝了一口酒,他笑道:“举杯吧我的朋友,就把琐事都丢给他吧。他能做成,我们就继续享受中原的富饶,做不成,我们就回到美丽的大草原。”
“大王说的对,有这么听话的奴才,贵人们该举杯享受.....”
此时留在脱忽身边的蒙古骑兵都是一些抵触汉法的千户兵马,看起来确实散漫得多。
除了脱忽的怯薛之外,余下的骑兵既不操练,也不守营,而是各自散开放牧,甚至往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大战之后溃兵留下的财物。
日落月升,欢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不知不觉中张弘范已统兵离开五天了,也许已经包围了杨奔那一万骑兵。
远远的,忽有一队蒙古骑兵奔了回来,一直都进到营地了也没人去拦他们。
直到脱忽的怯薛千户上前,问道:“哪个万户的兵马?从哪回来的?”
“安西王帐前怯薛千户熊耳将军麾下。”应话的是个蒙古人,看装束应该是一个百夫长。
“安西王?安西王病了,已经送往开平了。”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归营的蒙古百夫长所
料,他微微一愣之后,道:“我们还是要在大营里驻扎一夜。”
同时,他身后又有一个胡子拉碴的汉人策马上前,显得更关心忙哥剌一些。
“病了?怎么病的?人怎么样了?”
“你们没听说吗?王妃在给大汗的汤药里下了毒.....”
~~
什噶尔从大帐里掀帘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那是哪支兵马回营了?”
“是安西王麾下怯薛,熊耳麾下的。”“兵符看过了?”
“看过了。”
“长相也都认过了?”
当年蒙哥死后,忽必烈三令五申,要求凡是归营必须要严格查验令符。经过了多年的努力,慢慢形成了习惯。
且守营的士卒往往要认清各部百夫长以上的将官,防止唐军冒充进营。
什噶尔虽然是宿醉刚醒,却还不忘做这件事,可见当时这个条例执行之严格。
“还没认过,他们是安西王的人,我们的人不认得。”
“去找几个留下养伤的安西王怯薛,让他们认认。”
“是。”
什噶尔也就是习惯使然吩咐完这些,伸了个懒腰,负手在草地上踱了几步。
远处的风景是很美的,不过营地里也脏乱,一不小心便踩到了马粪。
什噶尔蹲下身,脱了靴子去刮。
不远处,几个在养伤的士卒从营地出来,向那队归营的骑兵走过去,想要辨认....
惨叫声忽然响起。
还在刮马粪的什噶尔甚至都来不及起身。“噗。”
有骑士从他身后策马而过,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杀!”
这正是从阴山以北辗转归来的王立那一小支兵马。
如果唐军没有派人接应,仅凭他们自己,绝对不敢靠近这片营地一步。
因为偷袭往往需要建立在准确、全面的情报上。
而一旦军情司与王立等人取得了联络,就能让这支散落在敌人后方的残兵变成一把利刃。
“脱忽在那里!”
王立抬手一指大喝道。
他很激动,因为他知道张珏一心想要收复河套。
张珏经常会在夜里,独坐在延安城的城头,叨叨着:“当年杀了蒙哥,我、王将军送陛下至钓鱼山下,我们说要打到阴山.....”
但上一次收复河套失败了。王立觉得很窝囊。
他才刚到河套,就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大败,被像野狗一样撵到了荒野。
如果不是遇到王满仓,他真的会死。
可王满仓带着他当了逃兵,让他丢掉了尊严。
现在他要把丢掉的尊严捡回来,还要让张珏以他为傲。
~~
唐军骑兵策马冲进了脱忽的大帐,轰地将整个帐篷都撞倒。
一时之间,许多美姬、侍者、怯薛从帐中四散开来....
“额秀特。”
脱忽在一群怯薛的保护下紧急撤逃。
他的兵马还很多,只是被打个措手不及,目前甚至还不知到底哪来的敌军。
但真正荒诞之处在于,脱忽此时正在怪罪的人,是张弘范。
下意识地泛起怒气时,他没有怪自己纵情享乐,没有怪那些散漫的千户兵马,也没有怪他的怯薛防备不利。
因为大汗信任张弘范,让脱忽挂帅,而让张弘范负责具体军务,仿佛像是更信任张弘范的能力。
脱忽也不是真的就没生气过,他只有想到这就像是把挤奶、剪羊毛这些事要交给奴才们做,心里才能轻松许多。
现在张弘范没做好。
“该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已有怯薛回过头去与敌人打斗,但也有人逃开。
“杀啊!”唐军将领的呼喝很近,几乎就是在耳边爆开。
脱忽大怒。
他也是能征善战的黄金家族宗王,不是只会逃命的懦夫。
他也能返身厮杀。
然而,才转身过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只酒壶....
怪张弘范夺了他的兵权,让他放松太久了。
“噗。”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脱忽大王战死了......”
很快,有许多元军士卒策马逃出大营,向西,将脱忽战死的消息报给他的奴才。
~~“哈哈。”
王满仓捧起脱忽的脑袋,竟是在那剃秃了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他才收敛了,转头向王立道:“还真杀了脱忽。你说,我们这点兵马,真能取河套吗?”
“你手里这位蒙古宗王一死,且看张弘范还能不能镇得住那些蒙古千户....”
第1197章 归乡
草原上西风正烈。
骑兵如流水一般在青黄的草地上淌过,杨文安准备率军截击杨奔的后路。
“大帅,张总帅请你过去一趟。”
忽然听到信使过来这般禀报了一句,杨文安十分诧异。
他向远处的草原望了一眼,在天地交际之处可见唐军旗帜正隐隐飘摇,不由道:“战事在即了,他找我做什么?”
“张总帅称有重要之事商议。”
杨文安皱了皱眉,喃喃道:“定然不是好消息。”
将兵马暂交由杨文仲指挥,他遂策马赶向张弘范的大营。
这段路并不近,为了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就在今晨杨文安还向西南急行军了二十余里。待赶到张弘范的大帐前,马匹已是大汗淋漓。
张弘范在与几个将领说话,见他来了,神色平静地招了招手,道:“泰叔来了,这边说。”“仲畴兄。”
两人既不按官位相称,也不以“九郎”“二郎”呼之,互相以字号相称,看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但亲近中却透着一丝疏远。
张弘范比杨文安大两岁又是总帅,显得更沉稳些,便是说坏消息时也从容镇定。
“我今日收到的消息,有一小股唐军偷袭了包头大营,杀了宗王.....”
“什么?”
杨文安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登时难看,因脸上的箭痕而显得狰狞起来。
“怎么会有唐军绕到后面?从南面渡过黄河来的?你没派人防着?”
“是之前逃到阴山以北的唐军溃兵。”
“上一次有唐军兵马被击败只怕是在一年前了吧。“杨文安道,“溃散了这么久,还能有战力?”“是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他们境遇相似,都是忽必烈在平定李璮之叛后大力提携的。
年纪轻轻,乍得高位,愈发显得君恩深重。再加上他们都是自负的性格,根本不顾天下形势的变化,认为再凶险的局势,凭自己也能力挽狂澜。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归顺李瑕,他们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到了现在,局势越变越坏,难免还是感到了气馁。
“娘的。”杨文安啐了一口,烦躁地踱了两步,“不驻扎在九原城里,非要在草地上支个帐篷,误事的废物。”
他已不惮于在张弘范面前表露出不满。
渲泻了情绪之后,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我们还有把握击败杨奔吗?”
“没有。”张弘范直接摇了摇头,道:“蒙古诸万户、千户已有不服于我的迹象,这一战不宜再继续打下去。”
杨文安听了,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但不知是在笑什么。
他对这一战是有期许的,想趁着李瑕北伐、两国主战场转移到中原之际,重新在西北立足,现在这种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莫泄气。”张弘范在杨文安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我皆是愈挫愈勇之人,重整旗鼓再战便是。”
“如何重整旗鼓?”
“收缩防线。”张弘范吐出四个字,显得有些无奈,又像是早便接受了这结果,“陛下命我尽快领兵赶回燕京,我本想先击败杨奔,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从大局而言,该先击败李瑕的主力.....”
杨文安听着这“来不及”三个字,暗道张弘范真懂得找理由。至于什么尽快赶回燕京,无非还是因为没资格统领那么多蒙古兵马。
好在商议到最后,张弘范提出全军向东退防,由杨文安驻守云中古城,这才让他稍稍释然了一些。
收缩防线也好终究比平坦的河套草原更好守卫,稍稍能松一口气。
拿定了主意,杨文安便策马赶回自己军中。
这一整日来回奔走数十里,他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第一时间则是见了杨文仲。
待提及脱忽之死,杨文仲并不惊讶,而是叹道:“当年以为蒙古国强盛,如今却屡屡大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杨文安道。
方才是更加坚定的张弘范宽慰他,此时则是他宽慰更不坚定的杨文仲。
“近年这几场大战,大元是吃了亏,但否极泰来,也许很快就要反败为胜。”
“是吗?”杨文仲已不抱期待,道:“也许当年叔父打算归顺李瑕是对的。”
“当年也是叔父要投降于蒙哥,使节都杀了,结果还是降了。”
“二弟就没想过.....”
“别再反复了。”杨文安断然道:“守云中对我们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有阴山、大青山脉为屏障,休整一段时日,积蓄实力,再观天下形势也好。”
“休整?只怕很快又要征调我们。”
“大哥,别说了!”杨文安摆了脸,道:“让将士们准备一下,连夜退兵吧。”
杨文仲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帐中只剩下了杨文安一人。
他独坐在那,疲惫地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某间屋子里。
真的是受够了住帐篷了,四处漏风,且不停晃动,还是住屋子舒服。
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而温暖,转头一看,能看到楹联上题写“云山福地远留降,荣扬万年”,睡梦中的杨文安便知道自己回到了大获城。
苍溪王渡乡,山山水水,风景独好....“大帅!大帅!”
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喊声,像是蒙古大军攻势太急,有将领在请杨大渊拿主意。
杨文安遂睁开眼。
那片青绿的山水、那座温暖的山城在眼前消失了,他发现自己依旧是处在这个四处漏风的帐篷当中,眼前是一脸惶恐的心腹将领韩福。
“大帅!不好了,他们说要投降唐军.....”杨文安道:“没有我的命令,谁敢降?”
这平谈的语气让韩福一愣,焦急地道:“他们已经串通好了,马上便要来逼大帅。”
“只有你过来报信吗?”
“这.....是,只有末将。末将假装也想投降骗过了他们,这才赶来向大帅报信。”
远处隐隐已响起一些呼喝声。
韩福愈发着急,道:“快带兵去平叛吧?他们很快就会来对付你了.....”
这支兵马的主力是从大获城带出来的老兵,显然就是一部分人被杨文仲控制,打算投降李瑕。
但军中也有许多士卒是杨文安后来征发来的,还有几个千人队则是张弘范派过来的。
杨文安似乎在考虑怎么做,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像是搓掉了脸上的疲惫,但其实已经累到双眼发红了。
“你说,我大哥会杀我吗?“他问道。
韩福又是一愣,急道:“大帅,这都什么关头了,快平叛吧。”
“不管他杀不杀我。”杨文安道:“以后李瑕都会更重用他,他这么做,就是把兵权从我手上抢走。不,李瑕才是会把我们的兵权抢走。”
“大帅也想要投降了吗?”“不。“杨文安道。
他就用这双通红的眼盯着帐门,似乎等待着长兄带人杀进来。
.....
良久,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有士卒持刀冲进帐篷,后面跟着的是大步流星的杨文仲。
但当杨文仲定眼一看,却发现杨文安并不在帐中。
“不好!”
杨文仲一惊,喝道:“速去将蒙古千户兵马包围。”
“是!”
他此时才从腰间拔出佩刀,匆匆转身继续兵变夺权。
然而,预料之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杨文仲夺权的过程很顺利。
局势稍安,却有人押着韩福过来。“就是这个叛徒通风报信。”
“我不是叛徒。”韩福大喊道:“我只是忠于大帅。”
杨文仲上前,一把拎起韩福,喝问道:“杨文安人呢?!”
都不需要韩福回答,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副盔甲。
杨文仲一看便明白了,显然,杨文安已然乔装逃走了。
他忽然大怒,却不知道在怒什么,再次冲韩福吼道:“说!杨文安去哪了?!
韩福此时才肯回答,道:“大帅说,让你把将士们都带回川蜀,落叶归根....”
~~
唐军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停在了杨文仲身前数十步的距离。
杨奔在李德辉的陪同下策马而来,一见到前方跪了一排的将领,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扶杨文仲。
“罪人杨文仲,今弃暗投明....”
杨文仲才开口,杨奔已道:“杨兄不必如此,你是忠良之后,令尊守卫百姓,与蒙虏力战而殉国,你也曾坚守大获城数年,实因宋廷腐朽无能才一时误入歧途,如今能及时醒悟,善莫大焉。”
这一番话,杨奔这个臭脸自是说不出来。都是李德辉教他的。
李德辉还教会了杨奔明白将、帅之间的区别。
如今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唐军又能够再次攻入河套,从西面对中原施压,对蒙元形成夹击之势。
由此,局势对忽必烈而言,已到了雪上加霜的地步....
从河套草原往北,天地间一片苍茫。
脸上带着箭疤的男子独自在西风中策马狂奔,直到马匹力竭他才下了马,踉跄走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场空啊。”
仰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他喃喃道:“是非成败转头空......”
第1198章 矛盾
真定府。
史家宅院,有几人正坐在堂上商议着。
“真定府城往东便是藁城,是董家的地盘,董家兄弟多,如今守在藁城的便有董文直、董文毅、董文振等人。”
史杠以往在诸兄弟、堂兄弟之中并不出挑,甚至算是平庸的那一个,如今却已有了当家之主的气势。此时便是由他侃侃而谈,掌控着谈话的节奏。
“董家也是诗书传家、关注民生的汉家门户,且董文用早年便归附陛下,这些年一直在为招降董家而努力。故而说,藁城是最稳当的一处。”王恽颔首道:“藁城一旦归附便可与真定府城互为犄角,到时便可公然举事。发兵南下,攻打大名、彰德二府,迎王师北上。”
“顺天张家如何了?“王鄂问道。
当年金国亡时,正是张柔于乱军之中救了王鄂,因此他十分关心张家之事。
史杠道:“据军情司的消息,元廷对张家十分防备,派重兵至保州。”
王恽道:“换言之,元廷并非是没有反应,只是陛下北伐的时机太好,元军仓促之间没能调派好兵力,现在各种反击已经在路上了。”
“不错,局面并非眼前看到的这般乐观,务必尽快攻破大名、彰德二府,与张弘道的兵马汇合。否则元军兵至,真定便成了孤城,陷入包围,而王军难以支援。”
“此事莫要漏出风声,乱了人心。”
王鄂听了这些,抚须沉吟,道:“元廷既对保州有所防备......老夫担心的是藁城那边。”
这般一说,众人都有些忧虑。
真定府这边能够顺利招降众人、控制城池,胜在出其不意。元廷显然没想到王鄂、王恽会降,以为让坚定不降的史樟袭爵就万事大吉。
“是否该派人往藁城走一趟,若顺利,也该与董文用议一个共同举兵的时日。若不利...."
话到一半,有人匆匆赶到院外,似乎有紧急之事要报。
遇到这种情况,王恽就比史杠更能理事,招呼了来人细问了几句,之后回到堂上,压低声音道:“有客来,该是军情司的人。”
小半刻之后,有两个汉子便扶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进来。
这男子走路时缓慢而蹒跚,显然身上带着不轻的伤势。
他走到堂上,掀了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却正是董文用。
“彦材?”
王鄂认得董文用,已缓缓站起身来,神情紧张。
“状元公。”董文用打了招呼,颓然叹道:“蒙元早有防备,我没能进得了藁城。”
“这....”
“还有个坏消息,更多元军已经南下了,准备包围真定府。”
~~白陉,孟门关。
站在城头上向东面望去,能望到唐军张弘道部的旗帜,以及绵延的营盘。
阿合马看了一会,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块小算盘扒拉了一下,脸上浮起了油腻的笑意,摇头道:“我看你还能耗几天。”
他懒得再看双方的阵法、战况,那都是普通将领们做的事。
而对于战争,他有自己的看法。
“打仗打的是什么?钱。”阿合马有感而发,“双方出钱,给士卒买口粮,激励士气。谁的多钱,谁的兵就多,士气就高。打到后来,一边没钱了,也就输了。”
“丞相说的对。”
一个名叫亦都马丁的色目人正跟在阿合马身后,手里拿着纸笔一边走一边还记录着什么,嘴里道:“所以大汗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丞相了。”“最信任?”阿合马摇头道:“大汗最信任的不是我这个理财丞相,而是伯颜丞相啊。”
“伯颜哪里能比得上丞相与大汗亲近。”
他们从城头走回了城楼上的公房中,亦都马丁关上了门,阿合马则开始看着新摆在案头上的还封着漆的战报。
一封是关于山西的战事,唐军刘元礼已攻破了解州。解州这个地方有个大盐池,是阿合马为元廷敛财的重要地点,失去此地,让他颇为头疼。
另一封是河套的消息,脱忽的死讯传来,唐军就有从西北方向进入山西的可能,同样让阿合马头疼。
他很不高兴地将两封信丢在桌上,摸着自己的鹰勾鼻,又看向了桌上的第三封信。
“丞相,是否要打开看看。”亦都马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提出了疑问。
阿合马道:“这一定是在说大汗需要更多的钱粮。”
亦都马丁却觉得这个信封平平无奇,不会是大汗的诏谕,眼神中便透出疑虑之色。
“你不信?”阿合马道:“打开看看。
亦都马丁便上前拆开了第三封信看了,再抬眼,不由对阿合马惊为天人。
“丞相怎么知道的?”
“说了,打仗就是要钱。”阿合马道:“把最近征收来的钱粮运往燕京吧。”
“丞相,大汗只下诏让丞相多集钱粮,就近征兵,没有说要运往燕京啊?”
阿合马遂笑了起来,道:“要成为一个有权势的臣子,一定要知道大汗想要什么,把事情做在前面。”
说着,他脸上那得意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了叹息的表情。
“防线一直在收缩,大汗在中原已经只剩下不大的疆域了,他不能从草原上收税支持他争夺中原。那就只能从这个不大的疆域上征收钱粮,支持大军作战当然需要很多钱。”
亦都马丁听了,眼神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可是,这样一来....还能赢吗?”
“当然能。”阿合马道:“我告诉过你,打到最后,没钱的一方会输。李瑕当然不可能比黄金家族有钱。你看他现在好像很顺利,但等他的辎重线越来越长,他就越来越容易失败。大蒙古国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击败敌人了。”
~~燕京。
董文直、董文毅并肩走进驿馆,四下一瞥,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进屋了,才低声说起话来。“突然将我们押来,果然是疑我们会投降李瑕吧。”
“陛下怕是忘了,大哥去年才为大元战死。”
“要知道,大哥是为了保护燕王才战死的。”董文直长叹一声,道:“而燕王如今已经病逝了。”董文毅眼神黯淡下来,道:“这般说来,大哥白死了?”
“你说,若是三哥到藁城劝说我们,我们会降李瑕吗?”
“应该不会。”董文毅迟疑了片刻,应道:“朝廷刚拔擢我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我们嘴里说着忠君报国,岂可先自毁臣节?”
“说到臣节。”董文直忽然圧低了些声音,岔了一个消息,道:“姚公被贬了。”
“为何?因为燕王之死?”
“燕王故去以后,陛下已私下答应诸公立皇孙,姚公岂还敢多嘴,这次,是因税赋之事。”
此事并不是如今才有的,董文毅一直以来也略知一二。
这些年来大元战事不断,一直在增收中原财赋,为此,忽必烈逐渐器重阿合马,以各种手段敛财。如此,自是让主张“节用爱民”的汉臣们不满,也成了真金与阿合马之间不和的原因。
近来出了那么多事,忽必烈对汉臣的猜忌与日俱增,加上战事不利,税赋扩征与日俱增,这种矛盾自然也愈发激烈。
想必但凡能安抚,忽必烈都不会把最重要的智囊姚枢贬离,须知当年李璮之叛,正是姚枢准确预测了李璮的动向。
正是连安抚都安抚不了,可见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般一想,董文毅不由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起来。
将皇孙教导得再好又有何用?到时行不行汉法依旧未知,甚至到时大元还在不在也难说。
“若是三哥在藁城劝我们.....”
他沉吟着,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态度已有了变化。
董文直道:“故而说,形势恐将有剧变,只不知陛下还能压到几时。”
“四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董文直道:“在这燕京之中,不仅你我受到监视。”
说罢,他抬手一指,继续道:“想办法与某人见一面,如何?”
董文毅一讶,已惊得头上有冷汗冒出。
他凝神一想,带着微微的颤音问道:“不会是....张家吧?”
“你怕什么?”
“我董家人若暗中与张家会面,只怕是重罪。”
“若是大元朝廷已风声鹤唳至此地步,不思变,坐以待毙不成?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五弟一句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兄弟二人对视着,董文毅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恐惧。
现在这大元的有些矛盾,不是靠雄才大略就能压下的....
第1199章 元大都
当年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汉人世侯之权,同时又下令在燕京城北面营建大都以示以汉法统治中原之意。
这与开平城中的“大安阁”一样,都是对汉臣心理上的一种安抚,还可用这个借口将张柔、张弘略调离保州。
可见那些年面对李瑕的异军突起,忽必烈有过努力以行汉法的方式来稳固人心。
数年过去,一座新城已有了初步的格局。
其最具特色之处是依据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惯,以水为中心来确定城池的格局。如今已凿通了通惠河,使积水潭成了大都城到通州的码头。
另外,金水河、都城城墙、皇城城墙,以及中书省、枢密院之类官署已相继落成。
距离整座城池的竣工还需要浩大的工程,不过,基底已然打好。
元大都是新城,不受旧格局的约束,街道规划整齐,经纬分明,分为五十坊。
其中,张柔的新宅就在灵椿坊,位于大都路总管府的北面。
但董文毅、董文直兄弟所住的驿馆却是在金中都旧城,他们想要见张家人一面,则需要到新的大都城去。
于是,九月初二之日,兄弟二人便乘了一辆马车,往北面的通玄门。
在城门前排队之时,董文毅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恰巧见到了张榜墙上贴着两张海捕文书。
他眯了眯眼,向车夫道:“停一下。”
董文直也看到了那海捕文书,瞥了一眼策马跟在他们身边的士卒,道:“我们想过去看看。”
这些士卒其实是负责监视他们的,其中有一人径直下了马,到墙边将那两张海捕文书揭下来,带过来递给了他们。
“多谢。”
董文直笑着接过,掀上车帘,方才看向那张画着老者画像的文书,果然,被缉捕之人正是白华。
再看另一张,缉捕的则是一个叫张雄飞的中年汉子,相貌堂堂,颇有英武之气。
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董文毅,兄弟二人又对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马车继续向前,出了金中都旧城,进入了元大都新城,往万寿兴国寺而去。
这趟出来,他们当然不是明言了要见张家人,而是借口到寺庙烧香。
此地本是唐代幽州城外的一座古刹,在辽时扩建为寺庙,如今则被圈进了元大都新城,改名为万寿兴国寺。
马车缓缓驰进丽正门,沿东大街向北,穿过千步廊,停在了万寿兴国寺前。
董文直下车,仰头四面一瞧,再次感慨道:“好一座雄城!”
其实元大都新城还没有开始迁入居民,如今城中大多数都是负责营建的官员、工匠以及军队,看起来空荡荡,但格局确实齐整,气势确实雄阔。
是一座适合辽阔的大一统王朝的都城。
董文毅也下了马车,举目向北面看了一会,问道:“那边就是宫城吗?”“是,你再看西面,那便是太液池了。”
董文毅有些诧异,抬手一指面前的古寺,道:“那这万寿兴国寺岂不是就在宫城南门口?”
说话间,只见前方正有一大队人从寺庙中出来,为首者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官员,正与身边捧着图纸的随员说着什么。
是张柔。
负责监视董家兄弟的士卒瞬间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举步向前,似乎想要挡着董家兄弟,将这两拨人隔开。
董文直却已拉着董文毅避在了一旁。
“那是张公吧?看样子,是要改建这座古刹?”
那些士卒中便有人去问,原来这万寿兴国寺所在的地方确实离宫城太近了,随着皇城的格局初定,张柔便提议将此地改建为社稷坛,再在对面建一座太庙。如此,整个宫城的格局便更妥当了。
董家兄弟连连称是待张柔一行人走后,进入寺中祈福。
他们通佛法,与寺中住持详聊了一场,便坐在偏殿中打坐。随行人员则可在禅院外休息,始终可以看到他们的背影。
许久,打坐的董家兄弟一直不起来,若不是身体时不时有动一下,都要让人以为他们睡着了......
而在寺庙中的一间禅院里,一个小和尚则引着董家兄弟进门,见到了坐在那的张弘基。
张弘基与董文直算是颇为熟悉,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暗中合作从中原往关中走私,彼此之间已经有种默契。
“不必多礼时间紧,我便长话短说。”张弘基开门见山,道:“当前这天下形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这大元王朝已到了人心涣散,寸寸失守的时候了。”
“知道,国舅有何指教?”
这“国舅”二字让张弘基哑然笑了一下,须臾便正色起来。
“指教不敢当,元主把我从保州移到燕京,怕的无非就是我携保州之军民归顺大唐。但在燕京我们未必就不能起兵举事。”
“如何做?”
张弘基想了想,没有直说,而是道:“有句诗你们都听说过,渔阳鼙鼓动地来。”
董文毅愣了片刻,眼神中泛起了惊疑之色。
渔阳是个地名,如今这个地名已经被废了,并入了北面的密云县。而有时候忽必烈从开平城返回燕京,正是由密云经过。
那张弘基借用这一句诗所表明的计划便不难猜到了.......他打算在密云一带伏击忽必烈?
就连董文直也惊疑不定,问道:“这是张公的主意,还是二郎你的?”张弘基摇头,微微自嘲,道:“这是六郎的主意。”
“原来如此。”董文直此前一直很冷静,此时也有些不安起来,又问道:“真要这么做?”
“大丈夫当世,何必畏首畏尾?既已做了选择,当立最大的功劳,以最快的时间平定天下,使中原百姓不必再遭受长年累月的战祸。”
董文直还有些犹豫,又问道:“二郎与我们说这些,信得过我们?”张弘基将身子倾向前,道:“你觉得,是我更信得过你们,还是忽必烈更信得过你们?”
他竟是已开始直呼忽必烈之名。
董文毅听着这些,不时转头向禅房外看上一眼,显得十分不安。
董文直则是不断调整着情绪,之后终于问道:“在这燕京地界,张家能安排出多少人?”
“不必多,精锐三千出其不意,足矣。董家呢?”“还不确定,我需要联络一番......”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董家兄弟匆匆离开这间禅房。
张弘基独立坐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从容自若的表情,但摊开手掌一看,手心里已都是汗水。
怎么能不紧张呢?要谋算的是忽必烈。
万一董文直、董文毅泄密,或者他们的行径被查出,就要连累张家满门。
张弘基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又想到了张弘略说的那些话。
“二哥竟真携家带口从保州到燕京,何其不智。怕我与父亲在燕京被斩?还是怕大元发兵攻打保州?当此时节,只要张家守着保州,该是元廷怕我们轻举妄动,绝不敢先动手。反倒是如今,一家老少都深陷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局面被动.......不如放手一搏吧。”
~~数日后。
张弘基手里捧着图纸,走进了元大都宫城中一处还在大兴土木的宫殿。
几个赤膊的大汉蹲在地上铺地砖,抬起头见是张弘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动作,聚在一起。
“有消息了吗?”问话的却是张弘基。
他虽然身份不凡,但张家绝大部分时候都被人监视着,许多情况都需要由别人去打听。
“有,但不多,且不知真假。”
应话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相貌堂堂。
但若仔细一看,此人正是被大元通缉的原控鹰卫燕京路总管张雄飞。
“消息很难打探,控鹰卫的人手全都被忽必烈汰换了。我也被通缉,轻易不敢现身,只能联络一些旧部。”张雄飞道:“据说,忽必烈会在下个月再到燕京,但消息未必准确,我还在确认。”
其实数月前忽必烈才刚刚从燕京路过、返回开平。
当时忽必烈那趟行程颇为隐秘,张雄飞事先并不知晓,结果与白华、张易联络了一次,便被定为大罪,隐姓埋名逃窜。
这次就不同了,这次他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要置忽必烈于死地。~~
然而,就在元大都新城之外,一支支兵马正如流水一般从北面涌来。“大汗,查清楚了。”
有骑兵赶到了忽必烈面前,禀报道:“汉人世侯张家、董家在暗中调集兵力,想于白马关一带袭击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