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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26章 结束与开始

    “叔叔,别杀我……好不好?”

    失邻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被忽必烈揽着,小巧的身子仿佛是被铁钳夹住一般,只能这样自救。

    “失邻公主不要害怕,大汗是不会杀你的。”

    大帐内的诸王纷纷笑了起来,安慰着她。

    “大汗仁慈,怎么会和自己的亲侄女计较呢?”

    忽必烈也笑了,又拍了拍失邻的背,满脸和蔼地笑道:“不要再害怕了,本汗知道你受的苦,没关系的,本汗会杀了李瑕为你报仇。”

    失邻隐隐觉得这话不太对,但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哭着作为回应。

    “去吧,去可敦那里。”忽必烈终于放开她。

    很快有侍女过来,把她带往察必皇后的帐篷。

    大帐中,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下来,冷冷道:“李瑕杀害了我的兄长,又玷污了我兄长的女儿,我一定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帐中众人一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却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忽必烈的杀意是为何……

    ~~

    入夜。

    “大汗说什么?”

    察必忽然跪在了忽必烈面前,拉着他的衣袍,惊道:“为何要这样?她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儿。”

    “你信吗?把她留下来。一旦李瑕占了上风,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帮李瑕,甚至蛊惑她身边的人。这些日子,李曾伯做的事你没看到吗?有多少人与本汗离心了?”

    忽必烈闭上眼,又道:“我一看到她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蒙哥,她想要和李瑕生儿子。这是个小贱婢,留着她,一定是个祸害。”

    “可大蒙古国从来没有这个传统啊大汗。”察必劝道:“草原上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

    “失邻不是战利品。”忽必烈道:“她是仇人,她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是两年来李瑕给她的。”

    “可诸王会怎么想?”察必问道。

    “理由我已经找好了,放开。”

    察必依旧不放开,道:“我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保护大汗啊。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不需要与一个小女孩计较,这么做毁掉的是大汗一直以来的……”

    “你以为我是狠心的豺狼吗?如果不是被李瑕逼到这个地步,我能忍心向亲生的侄女下手吗?”

    忽必烈双手按住了察必的肩,长叹了一声。

    “没有几天,就是至元四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国号改为‘至元’吗?因为终于平定了阿里不哥,我成为了唯一的大汗,大蒙古国终于能结束内斗。但在我心神刚刚松下来的时候,那些西道诸王伙同李瑕又开了一场忽里勒台大会,让内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结束了,大汗,汗位之争已经在今日结束了。”

    察必的语气有些像是安慰。

    只有她明白,从至元元年到这至元三年的年底,三年来忽必烈又花了多少心血在汗位之上。

    他一生都在为此挣扎,好不容易蒙哥死了,与阿里不哥又战了六年,六年之后又是三年。

    这三年,知道内情的,会说李瑕弄了个假大汗在六盘山;不知内情的,免不了就要传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得到西道诸王的支持成了大汗。

    更可气的,是那些知道内情却别有用心的部落,以此为借口时而叛乱,时而讨要封赏。

    也许李瑕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个假大汗给忽必烈带去了多少麻烦。

    “蒙哥的儿子死绝了,连女儿都归顺大汗了,没有人能再威胁大汗的位置。”

    忽必烈犹豫了一下。

    但等他开口,还是那冷冰冰的语气。

    “不杀她,我心不安。”

    随着这一句话,察必没有再劝,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她掀开帐帘,只见失邻倒在了地毯之上,胸口插着一柄剪刀,鲜血还在汩汩而流。

    察必闭上眼,又睁开,走上前深深端详了失邻一眼。

    “花一般的年纪。”她感慨道,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可惜,权力的争斗并不会因为谁在花一般的年纪就怜悯谁。

    察儿只能伸出手,温柔地替失邻合上眼。

    忽必烈走出了帐篷,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刚缴获的九斿白纛。

    比起中原皇帝的龙椅,他还是更喜爱这一杆洁白、神圣的白纛。而皇帝之位唯一让他喜欢的,只有继承制度。

    总之,现在蒙哥的所有子女都死了,汗位之争终于结束了。

    草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

    一整夜,元军大营之中的重臣们都在忙着向天下各地诏告已经平定昔里吉之乱。

    当此时节,这是非常有助于安定人心的事。

    天明时,忽必烈召集众人,痛心疾首地宣布了失邻的死因。

    “她被李瑕欺侮,有了身孕,回来之后觉得愧对祖宗,一时想不开……”

    塔察儿、忽剌忽儿等宗王听了,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上的风俗,既然怀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口。是李瑕的种那就更该生的,有用得很。

    汉臣们想的则是怎么将此事掩饰一下,以免坏了大元皇室的体面。

    大帐内一时无言。

    之后众人才想起了战事。

    “兴庆府拿下了吗?”

    “禀陛下,还在巷战。”

    忽必烈没有发怒,而是道:“李曾伯是个帅才,谁去招降他?”

    “臣愿意去。”张文谦出列道。

    “好,带上我的诚意,让他明白我的志向。”

    “臣领旨。”张文谦深深叩首。

    张易出列道:“陛下,方才杨文安的战报送来,称廉希宪出现在了青铜峡以南。”

    “多少人?”

    “暂时还不清楚,但很可能是甘肃的唐军主力都在。”

    忽必烈站起身,目光在他的大地图上来回睃巡,沉声道:“再派探马去阴山,之前的探马回来了马上报给我。”

    “臣领旨。”

    “张弘范,你怎么看?”

    “臣之前猜错了。”张弘范还在琢磨着杨文安递来的消息,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李瑕没有击败西域大军的可能。那穿过阴山是为了绕道返回不成?他可能会偷袭安西王的奥鲁补充辎重……”

    “报!”

    又有人奔到了帐外,大声禀道:“李曾伯弃城向西突围了,虎阑箕元帅请求派兵围截。”

    “……”

    一片议论之中,张弘范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请命去追击李曾伯,而是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李曾伯为什么会逃?

    这个唐军老元帅显然是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否则昨日便利用失邻逃了。

    也就是说,变化是在昨夜发生的。

    不是李瑕回来了,探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唐军的踪迹。

    那只能是廉希宪派人传话给李曾伯了,传了什么能让一个想与城共存亡的人弃城而逃?

    逃也没有意义,大军围堵之中,根本不可能让李曾伯与廉希宪汇合,最多是让少量唐军能向西躲进贺兰山。

    贺兰山西面又是一片荒漠,唐军没有辎重绝对无法穿越,除非与李瑕会合……这又绕回来了,廉希宪没有带兵去接应李瑕,李瑕只怕已经覆灭在沙漠里了。

    唐军一共就这么多兵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想着想着,张弘范瞥向忽必烈,之后,他随着忽必烈的目光向帐外看去,看到了缴获来的那杆九斿白纛。

    刹那间,张弘范打了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会吧?”

    “报!脱忽大王急报!”

    有蒙古将领冲进大帐,摔跪在地毯上,道:“大汗,脱忽大汗急报,兀鲁忽乃……”

    “不急着说。”

    忽必烈倏然转过头,阻止了那句差点要被吐露出来的战报,只留下一个名字让众人猜测……

    ~~

    漫天风雪之中,行路的队伍延绵不绝。

    一杆大旗下,披着黑色皮裘的骑士回过头,澹澹地看了一眼与她并辔而行的朵思蛮。

    “所以,离开后套草原之后,你就没有再来过红潮了?”

    “是啊。”

    “希望是个儿子。”

    “没关系。”朵思蛮道:“就算是女儿他也喜欢,我们这么年轻总能生出儿子。”

    “你生孩子不仅是为了喜欢。”

    兀鲁忽乃掀开了头上的毡帽,勒住缰绳,郑重地告戒了朵思蛮一句。

    “是为了继承。”

    朵思蛮满不在乎道:“继承很重要吗?”

    “你别在我眼前装作天真的样子。”兀鲁忽乃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女儿,语气愈发冰冷,“你心里清楚你的儿子能继承什么。”

    “我不清楚,我的丈夫给什么就是什么。”

    母女二人于是沉默了下来。

    良久,兀鲁忽乃有些突兀地道:“你和木八剌沙……不是一个父亲。”

    “我知道。”

    不想,朵思蛮应得十分干脆。

    她也许是有些装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作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风雪中望去,前面和后面的队伍都看不到尽头,这是她的丈夫、母亲所拥有的实力,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安全感,使得身世的秘密已经伤害不了她……也许吧。

    “我的父亲是蒙哥。”朵思蛮道,“我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女儿。”

    兀鲁忽乃讥笑了一下,眼神极为不屑。

    她不喜欢那段过往。

    “你们既然知道,免得我说了,告诉我真金和忙哥剌的事。”

    “好。”

    雪还在下,像是没有停歇的时候,就算今年停了,明年也还会下。好比旧的汗位之争过去,新的汗位之争又来……

第1127章 老将行

    因贺兰山天险不可逾越,仅有几个关口能供穿行,如贺兰口、三关口、滚钟口等。

    当时杨奔偷袭塔察儿,走的就是大武口。

    从大武口往南行便是贺兰口,俗称“豁了口”,山口中景色幽雅,顺着结了一层冰的泉水向西,可见奇峰叠障。

    再往南,则是滚钟口,地势如同横卧的巨钟,口内三面环山,面东开口,中间有孤立的小峰曾是李元昊的行宫。从路线上而言,元军认为李曾伯会逃入滚钟口。

    十二月十七日,李曾伯踉跄而行,牵马走进贺兰口。

    谷内到处都是山岩石壁,石壁上都镌刻着岩画,是党项人用石头、骨器在岩石上刻出来的。其中内容包括狩猎、畜牧、舞蹈、繁殖、战斗……虽粗犷浑厚,却可谓是一部西夏史诗。

    李曾伯没去看这些风景,在山泉边蹲下身来,用冻得发红的手捡起一块石头去敲击冰面。

    敲了两下却敲不开。

    反而是冰面映出了他的倒影,让他感到一股憎恶。

    “数千将士丧生,这无用的老废物还未死。”他低声这般自语了一句,颓然摔坐在山泉边。

    “大帅,点火吧?逃到了山间,元军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嗯。”

    李曾伯应了一句,转头看去,身边已只有数百残骑。

    兴庆府是在他手上收复的,也在他的手上丢了。

    忙来忙去,一忙又是数年,除了让本就残破的城池更加残破、让好不容易修复的河渠毁掉、让百姓多遭受数年战乱……还带去了什么?

    李曾伯摇了摇头,将这些悲观的念想驱散。

    他很清楚,这边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对蒙元同样是极大的消耗。国力的逆转或许只在这两年了,这种时候不该颓废下去。

    “你来。”

    “李元帅。”

    “之先在城中来不及细问于你。我再问你,廉希宪真到了青铜峡了?”

    “真到了,我随廉公一道过了沙头坡,廉公便命我快马传信。”

    李曾伯点点头,又问道:“黄河他可守了?万一让元军渡过黄河。”

    “李元帅放心,峡谷那段全是激流,不能履冰过去。元军渡河,要么击败他走沙头坡,要么从北面走,但关中已调兵至定边寨防御……”

    “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还未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山。”

    “艾山?这是你的汉名。”

    “既是我的汉名,也是我的维吾尔名,是吉祥的意思。”名叫艾山的维吾尔人笑道,“我两年前迁到肃州黑河的,”

    “我知道那里,你是德苏阿木的族人。”李曾伯问道:“你汉语说得好。”

    “嘿嘿,我喜欢看唱大戏,看着戏台学的……”

    李曾伯又问了几句,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他本想战死在兴庆府,就是这一封信让他改变了主意,一路奔逃到这里。在城中时虽已看过一遍,此时再看则更为仔细。

    拆开信封,首先拿出的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最西边,尹犁河畔被划了个圈,上面有小字写道“脱忽大胜,木八剌沙中箭而亡”,这是好几个月前的消息了,毕竟西域路远,廉希宪显然也是后来得知的,先前的信报上并未说过。

    李曾伯在城中之时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此时才开始琢磨此事是好是坏。

    未必是坏事。

    因为地图上还有两个箭头,一个是从阿勒泰山向北,边上的小字写着“海都出兵哈拉和林”,另一个箭头则是从阿里麻亚向东,写的是“兀鲁忽乃率兵三万追击脱忽”。

    第三个箭头则是廉希宪,他从高昌追击脱忽,到星星峡遇到兀鲁忽乃,合兵追到弱水古城之后,他沿弱水南返河西走廊,兀鲁忽乃则继续东进。

    有将士在李曾伯身边点了火堆。

    李曾伯恍若未觉,掏出一支细笔,在这张地图上添了几笔。

    “八月廉善甫在此递回消息,报了忙哥剌东归的路线……十月初陛下决定西进拦截……十二月兀鲁忽乃该抵达了……”

    再拆开随这地图一起送来的信,李曾伯看了一会,又喃喃道:“廉善甫了得啊。”

    廉希宪之所以派快马递回元军东归路线,便是想提醒李曾伯派兵阻止,哪怕小挫元军也好。只是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忽必烈会亲征,更没预料到李瑕会亲自去攻忙哥剌。

    这之后,一系列变故传到廉希宪这里,他却还是在千里之外做出了判断。

    他认为以李瑕之能必能从漠北归来,大唐真正的危机在于忽必烈这一路大军长驱直入,果断回援,欲救兴庆府。

    行军至沙头坡,确定兴庆府不可守,立即守青铜峡,并请李曾伯西进……

    李曾伯不由回想到自己最初受宋廷之命到陇西与廉希宪共事时的情形,当时真是看不起这个从蒙古投降过来的色目人。

    到如今,却是廉希宪请他活下去。

    ……

    入了夜,逃出生天的数百唐军反而灭掉了火堆。

    艾山始终不敢入睡,一直看着李曾伯的身影。

    他来送信之前,廉希宪曾叮嘱过他们,说李元帅没能守住兴庆府,怕是想要殉城,得要劝他活下去。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忽听到李曾伯念着什么,艾山不由走近了些,问道:“李元帅,怎么了?”

    “睡不着啊,看着这贺兰山,想到了一首唐诗。”

    “唐诗?”

    李曾伯虽是元帅,却没有因这维吾尔士卒的打扰而感到冒昧,叹道:“就像是你们那的歌。”

    艾山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诗!我知道李白!”

    李曾伯难得笑了笑,问道:“知道王维吗?”

    艾山摇了摇头,问道:“李元帅念的就是王维的诗吗?是什么意思?”

    “《老将行》,说的是一个老将一生东征西战,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被贬。但等到边境烽烟再起,他又请缨报国。”

    李曾伯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陛下横空出世。这诗啊,只怕说的便是我的一生。若这般回想起来,败一场又算什么?”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还是落寞。

    艾山便问道:“李元帅能教我这首诗吗?”

    “好。”

    没有火光没有星光的黑夜里,睡不着的一老一少就随口聊起些诗文来。

    “这诗前八句说的是老将年轻时的智勇,少年从军,能夺得敌人战马,能射杀白额老虎。后面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末了,李曾伯呢喃着那一句“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没有再解释。

    他终于是与诗中的老将不同的,没有人嫌他。他还有机会,只看能不能一战取功勋了。

    只是前途茫茫,穿过了贺兰山口便是茫茫雪原,谁都不能确定李瑕能不能回来,会不会走这条路回来。

    ~~

    天明时分,史杠驻马立在贺兰口,等待着探马先进去探明白。

    有百户上前,问道:“少将军,你说为何还要再追李曾伯?唐军只剩下那一点兵马,能济得了什么事?”

    “那一点兵马?”史杠道:“那你带一百人进入山谷,将李曾伯的人头带给我。”

    “这……”那百户连忙赔笑道:“小人是说,李曾伯熟悉地势。我们跟在后头追,一时半会也追不上。等追上了,也许唐军已经饿死、冻死了。更何况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能在冰天雪地里捱多久。”

    “你也知道可能会有埋伏。”史杠皱了皱眉头,道:“大军已占据了兴庆府,马上要南下了,若是让李瑕与李曾伯在阴山那面会合。”

    对于很多元军将领而言,仗打到现在,最让人头痛的问题反而是始终找不到李瑕。

    越是不知他在哪,越是忍不住担心。

    一些低级的校将则没有这么深远的考虑,这百户便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李瑕就算来了,还能打败我们的大军吗?”

    史杠其实也想不明白,遂澹澹道:“知道有多少认为李瑕不可能胜的人最后死掉了吗?”

    “小人不知,小人多嘴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没等到探马回来,终究不敢轻易进入山谷险地,于是继续聊了起来。

    “少将军,我怎么觉得,陛下好像更信任我们这些汉军呢?”

    “你为何觉得?”

    “这次攻兴庆,派去取青铜峡的是杨文安,派去取伪汗昔里吉的是张弘范,布防阴山防线的是我们大帅。都是汉军。”

    “没有伪汗昔里吉。”史杠先提醒道:“昔里吉在西域时就被李瑕杀了,一直以来的伪汗都是假的,是李瑕让失邻公主假扮的。”

    “小人知道了……说起这事啊,军中有不少蒙古人暗地里都囔,尤其是当时李曾伯放回的俘虏,都说亲眼见到……”

    “闭嘴!不要命了?”史杠低喝道,“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大汗只有一个。”

    “是!”

    史杠轻呵一声,语气一转,问道:“知道陛下为何更信任汉军吗?”

    “小人不知。”

    “汉军有两种,一种是像杨文安那样,投降过来的。再投降李瑕,也肯定得不到重用,只能死心塌地为大元效命。一种是像我父亲,太祖时的开国功勋,往后是要封王爵的,投降李瑕永远不可能会有在大元的地位。自然都是忠心耿耿。”

    话到这里,史杠转身一指,道:“反而是有些蒙古人,不读书,不知忠义。他们若投降李瑕了,心里想的是草原那么远,李瑕根本管不到他们,最后还是只能怀柔、放纵他们……明白了吗?哪有那么多忠义情怀,都是想着好处,打着自己的算盘。”

    “小人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只要记住,陛下最恨有人动摇他在草原上的威望,然后把你那张该死的嘴闭牢。”

1128

    一支东归的兵马速度遂减慢下来,下午天色才暗即开始扎营。

    连日以来,白日不见太阳、夜里不见星光,于是连最熟悉路途的向导也找不到方向。

    唐军士卒们安顿了伤员,有校将又喊道:“让俘虏也到那边烤火,别冻死了。”

    “俘虏也不多了,都是些金贵的。”

    “呵。”

    忙哥剌加快走了几步,终于能在篝火旁坐下来休息。

    兵败被俘当然悲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

    那日在雪地里与唐军决战,因玉昔帖木儿战死,军心大乱差点有了溃败迹象,忙哥剌只好下令暂时撤出战场。

    不久之后脱忽的大军便赶到了战场,差一点就能击败李瑕。

    这差的一点,便是兀鲁忽乃就咬在脱忽大军的后面,在关键之时给了元军重重一击,脱忽眼看溃败,只好仓皇北撤。

    忙哥剌却没那么幸运,连着苦战数日、人困马乏,便被俘虏了。

    此时等到湿漉漉的衣服鞋子都被烘干、浑身都泛起了暖意之后,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要把被绑着的双手往那火苗里送一送,烧断了绳索,双手就能够自由活动了,再夺下一匹马,冲出包围。

    想到这里,忙哥剌一抬头,发现一个唐军士卒正边啃着烤肉边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已将他的想法完全看穿了。

    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想想很简单,但若真要逃了,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丧命。就算能逃出去,这饥饿乏力的状态又能在茫茫雪地里活多久?

    “想逃就试试吧。”那唐军士卒道,说话时嘴里还嚼着肉,肉沫纷飞。

    忙哥剌下意识地避开,还是让肉沫喷到了衣领上。

    他嫌脏,却觉得闻着有些香,口水都要冒上来了又被压回去。

    高贵至极的身份居然馋着一个下贱士卒嘴里的肉,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

    “不逃就算了。”那唐军士卒蹲下,又道:“我听说宋国的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被金人捉了以后,在铁锅上跳舞?”

    忙哥剌转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你看我做甚?莫不是觉得我懂得太多了。嘿,我们营里每几天都看大戏,戏台里就是这么演的,两个皇帝在铁锅上跳得嗷嗷叫,金人看得哈哈笑。那金人的头发和你一个样式的。”

    这唐军士卒带着一股浓重的四川口音。

    忙哥剌会汉语,勉强能够听懂,尤其到了最后一句话,头上的帽子被一下掀开,露出他剔短了的头顶,凉嗖嗖的,让他感到一股恐惧。

    “我不是女真人……我们没那样对待过宋国皇帝。”

    “嘿,你会说官话啊。我没说你是金人啊,我也不是宋人,我就是说你们头发样式一样。我就奇怪了,是不是越金贵的人,跳舞越好看?”

    周围别的唐军士卒大笑起来。

    “要不叫这个大元皇子给大伙跳一段。”

    忙哥剌低下头,不知在想着如何奋起反抗,还是想着一会该跳哪支舞。

    幸运的是,有个唐军将领路过,骂道:“孙大柱,谁让你在那多嘴了?不许与俘虏交谈!”

    “是!”

    “给他喂点吃的。”

    “为啥?饿着这狗虏不好吗?”

    “将军答应了那个老书生……”

    忙哥剌偷偷听着,知道一定是李德辉降了。

    李德辉本就是汉人,现在兵败被俘,怎么可能不顺势投降李瑕?

    想到自己在这里被几个小卒欺凌取笑、而那个曾经辅左自己的臣子攀附了敌人,忙哥剌心中不由大怒,暗骂那些汉人无耻。

    然而下一刻,他因听到了周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更是吃了一惊。

    他看到了自己麾下两个万户元帅正一脸恭敬地跟在兀鲁忽乃身后。

    “术真伯?脱里察?”忙哥剌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

    术真伯、脱里察都是弘吉剌部的首领,与他的妻子野日罕算是有些血缘的兄妹。当然,也都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这两人在大战之后,分明是向南面逃了,并没有被俘虏,甚至还收拢了不少的溃兵。

    那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们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背叛大蒙古国。

    那是想要来和李瑕谈判,想要救回自己吗?忙哥剌这般想着。

    ~~

    “还让那个小子烤火。”

    术真伯走路时也瞥见了忙哥剌,向兀鲁忽乃道:“大唐皇帝与可敦真是仁慈啊。”

    “是啊。”脱里察也赞道:“真是仁慈,仁慈又康慨。”

    “那你们觉得当如何呢?”兀鲁忽乃问道。

    脱里察笑得很是爽朗,道:“应该好好地惩罚他。”

    “也许可以让他在烧红的铁锅上跳舞。”

    兀鲁忽乃不置可否,冷笑了一声,带着他们走进了李瑕的帐篷。

    李瑕一直没有表现出伤势很重的样子,端坐在那里时背还是笔挺着,只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术真伯、脱里察表现得有些夸张,一进帐篷便深深鞠了一躬。

    “英武的大唐皇帝陛下,恳请你原谅我们过去的愚蠢,败给了你以后,我们已经悔悟。盼望你能够康慨地分出牛羊与帐篷,让我们的勇士能够度过寒冬。”

    “朕不会拿出战利品去接济敌人。”

    “我们当然不是皇帝陛下的敌人。”术真伯、脱里察既然来了,很多事情其实早就已经谈好,又道:“我们也会像可敦一样,成为皇帝陛下的朋友。”

    兀鲁忽乃澹澹笑了笑,绕过帐中的火盆,走到李瑕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手端起奶酒,敬了敬李瑕,自抿了一口。

    她似乎被那“朋友”二字逗乐了。

    李瑕道:“你们没有资格成为朕的朋友,你们败得很惨,随时可能饿死在雪地之中。”

    “我们还有两万勇士……”

    “我们还有战马。”术真伯打断了脱里察的话,道:“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帮忙,勇士们就只能杀掉战马来饱腹。但他们最后还是会死在草地里。这太可惜了,他们原本应该成为陛下的助力。”

    “投降了?”李瑕问道。

    术真伯道:“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昔里吉汗才是在蒙哥汗之后真正的蒙古大汗,忽必烈才是背叛了大蒙古国的叛徒。我们感激陛下能够收容并帮助我们的大汗,我们愿意为大汗而战……”

    这是借口。

    但世上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口就办不成。

    接连与忙哥剌、脱忽打了仗之后,除掉伤员,李瑕带出来的兵马只剩三千余战力。现在还能摆威风,借助的反而是兀鲁忽乃的三万骑兵。

    要让这些蒙古人真心降服,他还没有足够的威望。

    当然,他也不急。如果有一天,等他完成中原的大一统了,自然就有那样的威望。

    眼前这种情况,恰恰就是他扶持一个昔里吉汗的原因。

    “忽必烈与他的支持者们,视朕为蒙古草原的敌人。”李瑕道:“他们错了,朕是草原人的朋友,一直希望蒙古能够富足,当然,前提是这份富足不是通过劫掠得来。放下刀兵吧,让你们的士卒们交出武器与盔甲,朕会给他们粮草与帐篷。”

    术真伯、脱里察并不情愿。

    “这是要把我们的勇士当作待宰的牛羊吗?”

    “勇士?是牧民还是勇士,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兀鲁忽乃放下了手中的奶酒,道:“死掉的人够多了,草原上已有足够的牧场放牧。你们还打算为忽必烈战死吗?”

    术真伯与脱里察对视了一眼。

    他们来之前已经说好了,李瑕的要求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答应。

    退一万步说,汉人就算成了势,到最后还不是在草原上划一片草场给他们放牧?还能互市,哪样不比死在这风雪里好。

    “……”

    谈到最后,依旧由兀鲁忽乃送这两个蒙古首领离开。

    李瑕独自坐在帐中,低头看着地图,许久之后才听兀鲁忽乃再回来。

    “就这样看着地图,就能为我们在风雪之中找到路吗?”

    “不能。”李瑕道:“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打。”

    兀鲁忽乃重新坐下,道:“我想要忽必烈的脑袋。”

    “我也希望能把它给你。”李瑕道。

    他没有在兀鲁忽乃的脸上感受到木八剌沙之死给她带来的打击,但知道那必是有的。

    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地图,道:“我不是神,我也会败、也会死。这次如果不是你来,我也许就死在脱忽手里,或丧师而逃。”

    “你是该谢我,但不必遮掩实力,是你以不到一万人击溃了忙哥剌的五万余人,牵制住脱忽的兵力。否则我也胜不了。”

    “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客气。”李瑕道:“我是想说,我不能保证必胜忽必烈,但你以举国之兵而来,我亦以举国之兵与他一战。”

    他说完,递过了手中的地图。

    兀鲁忽乃低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一道道的箭头。

    算上今日招降的蒙古骑兵,他们在西北算是拥有五万兵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箭头罢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实力?”

    “我比你强。”李瑕点点头,道:“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你选择东进没有错。忙哥剌与脱忽算是我与忽必烈决战的序幕,你正好赶得及入场了。”

    “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信心?”

    “你看,我来时有多少兵力,现在有多少兵力?”

    兀鲁忽乃转头看向帐外,心中忽然有些迷惑。

    她到现在才发现,在这漠北,至少有四万兵力原本都属于大蒙古国,不知为何却都臣服于李瑕。

    不知为何吗?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怎么会不知原因。

    一步步走到这里,每个选择她都是仔细思量过的。

    因为草原人喜欢服从于强者……

第1129章 融合

    在雪地上的帐篷中睡了一夜,连毡毯下面的木板都沾了潮气,所幸帐中有个火炉,被窝里还算干燥。

    天还未完全亮,朵思蛮睡得正香,紧紧贴着李瑕取暖,结果却在睡梦中感觉到他正在起身。

    被子才掀开一点马上便有凉意透进来。

    “嗯?陛下……”

    “吵醒你了?接着睡吧。”

    朵思蛮眼也不睁,抱着李瑕的胳膊,问道:“皇后和张贵妃都喊你的名字,我也能喊吗?”

    “那就喊吧。”

    “李……李瑕。”

    她遂轻轻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让人听着感觉就像是吃了一颗葡萄干。

    “嗯。”

    “哇,我胆子好大。你知道吗?额吉宣布了我怀孕的消息,所有人都很敬重我。方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们的孩子带着很多很多人上了大船,要去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近日来,朵思蛮确实是得到了察合台汗国那些万户的尊重。一个有着身孕、能随唐皇帝出征的顺妃,比原本那个未出嫁的公主地位高得多。

    究其根源,察合台汗国正在经历一个新的汗位之争。

    木八剌沙中箭身亡之后,兀鲁忽乃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汗国宣布此事,反而带着大军东征,把随军的各个首领与其族人分开来,打的主意还是借助李瑕来巩固她的权力。

    毕竟木八剌沙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权力原本就是在她手上,现在她需要的是在威望最高时宣布换一个新的傀儡。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绝不能再让忽必烈插手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而西域各个首领难免要猜测,在兀鲁忽乃之后最有可能统治西域的人会是谁?

    朵思蛮终于说完了她的梦境,抱着李瑕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道:“在想怎么控制住这队伍中还不属于我的那五万兵马。”

    “我额吉应该会听你的指挥。术真伯、脱里察那两万人就不好说了吧?哼,吃了我们的粮草,住了我们的帐篷……”

    “那两万人,他们也指挥不动。”李瑕道:“真当元军溃败之际,他们还能保留着完整的建制,其实是跑了一半人,又从别处收拢了一半人而已。若能平安回去,打散了重新整编。”

    等他说完,朵思蛮却又听得睡着了。

    李瑕独自出了温暖的帐篷,迎面便是一股冷风,冻得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天还没亮,外面靠着营地里点着的篝火照光。远处,值夜巡守的士卒已吃过朝食,正在与轮值的士卒交接了防务,准备在起行前睡两个时辰。

    那些都是西域的兵马,虽说属于兀鲁忽乃,却曾在李瑕指挥下打过几场仗,看起来算是有些军纪严明的样子。

    “陛下,你伤还没好,怕是不宜再操练。”霍小莲上前提醒了一句,能说出这句话来,显然是十分了解李瑕。

    “放心吧,朕只简单走动一番,算是复健。”

    不远处的一间帐篷里,杨奔听到动静已踉跄着走了出来。

    他刚刚才醒,眼睛也不太睁得开,脸皱得像是菊花一般。行了一礼,跟在李瑕身后慢慢走着。

    “臣随陛下复健。”

    李瑕一边走一边活动着筋骨,道:“杨卿昏迷了好几日,怕是不知我们在哪。”

    “臣确实不知。”

    “朕亦不知,但估计再走两三日探马该能望到贺兰山了。”

    霍小莲补充道:“这种不见日不见星的风雪天,如果不是我们的指北针精准,只怕连那些向导都找不到路。”

    “有好处……也有坏处。”杨奔沉吟道:“风雪天,我们找不到路,元军更找不到路。那对我们而言反而是战机。”

    “越来越有名将风范了。”

    “陛下谬赞。”

    走了一会,前方便是术真伯、脱里察的驻地,里面大都是蒙古人、色目人,盔甲和兵器都被收走了,营地外还围着一圈西域兵马。

    李瑕驻足看了很久,在想的还是早上起来时说的那个问题。

    他忽然问道:“杨奔,你是川人,恨蒙古人吗?”

    “恨。”

    “但往后,朕要你要分清楚你该恨的是谁。与你有仇的是窝阔台时期由阔端所率领的杀入川蜀屠城的那些蒙军,而并非草原上的所有牧民,他们也与你们一样忍受着蒙古贵族的盘剥。你能理解吗?”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不太理解。”

    “铁木真攻金国、灭西夏,你恨他吗?”

    “一切因他而起,当然恨,但不是最可恨的。”

    “因他而起吗?国弱,能被金人欺侮,又能被蒙人欺侮。只要赵氏一直是那个德性,没有铁木真,换成了银木真还是一样欺侮。我们杀到了凉州将阔端全家屠尽,之后呢?要怎样往后才能不再被欺侮,这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解决的问题。你读史书便该知道,这不是对游牧民族犁庭扫穴就能够避免的。那办法是什么?连忽必烈都知道,唯有融合与一统,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病灶。”

    李瑕说到这里,因冷风而咳了起来。

    对面的营帐里有降军士卒们起来,害怕地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陛下,回去吧?”

    “不,明确了这一点,你才知道后面的仗该怎么打。朕今日说这些,不是因朕的剑钝了,窝阔台屡次屠城,你大可以将他的坟都挖出来拆碎他的骨头。忽必烈肯放下蒙古旧法、学一些汉制以求一统天下,朕的心胸志向不能比他低了,他能容纳的子民,不论蒙古人、色目人,朕都能容纳,且要比他做得更好。融合、包容、统一,这才是朕要的君临四海。”

    “臣领会了。”

    “你是军中主将,你领会了就让全军领会,还有,让军中宣抚官除了告诉我们的士卒,也到那边去说。”李瑕抬手指了指,道:“让能领会朕的志向的士卒吃的好一些。别嫌这样行路的时候不方便,若等伤好了、到地头了再安排这些,也许就等不到了。”

    这些话说得多了,甚至有些啰嗦。

    杨奔心中的偏激情绪却被多消解了一些,更多了些为将者的理智。往成为名将的路上多走了一步。

    ……

    到术伯真的营地看了一圈,三人往回走,忽听到了那边的帐篷边兀鲁忽乃正在叱责两名将领。

    “看到了火堆的余灰,你们夜里不通报,等到现在再说,是因为白天为我收尸更方便不成?”

    兀鲁忽乃的声音不大,只是一句平静的反问,但那股怒意却能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那两个将领登时就慌了。

    “可敦……我们……我……”

    “可敦……我们是怕那火堆只是过往商旅留下的,没探查清楚就回报,像上次那样触怒了可敦……”

    “你是想说我太易怒了,是吗?”兀鲁忽乃再次反问道。

    “不敢!”

    “小人没有这个意思!求可敦平息怒火……”

    李瑕走过去时,只见那两个将领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维吾尔人,已吓得跪在地上发抖。

    兀鲁忽乃却没有平息的意思,问道:“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商旅会在这种时候从贺兰山出发往西北贸易,卖什么?”

    “小人……”

    “回答我。”

    “小人不知道……”

    “你们这脑子挂在脖子上却不用,留着想要做什么用?”

    面对这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问题,那两个答不出来的将领竟是在雪地里吓得满头大汗。

    李瑕已走上前,问道:“你的探马已经找到贺兰山的位置了?进帐细谈吧。不先与我说,何必在此训……”

    “我训我的人!”兀鲁忽乃径直叱道,“若是你有这样蠢的探马,你不发怒吗?!”

    说罢,她径直转身进了帐篷。

    “唐皇陛下,可敦已派人去告知你了。”她身边一个侍婢怕李瑕生气,连忙解释了一句,才转身追上去。

    李瑕倒不急着走,向那两个将领道:“起来吧,你们探了多久?”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起,但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了。

    “禀唐皇陛下,探到三百里外了。”

    “昨夜归营的?骑术了得。”

    李瑕赞了一句,见这二人还是低着头,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遂道:“你们可敦没那么难侍候,往后行军打仗遇到事情时,主动去分析,而不是被动地听令就好。”

    “唐皇陛下,我们听不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你们就把这片营帐当成是你们家的牛羊,你们是要保护自己的牛羊不遇到野兽,以这个态度去做事,而不是只顾着怕你们的可敦发怒。”

    “那个……小人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不急,空了到朕的营地找宣抚官问问,保你们的可敦以后会赏赐你们。”

    两个将领不由笑起来。

    “陛下,小人叫达愣泰,跟着你一起打败过合丹!”

    “小人叫阿克木,也打过合丹!”

    “朕知道。”李瑕抬手一指那阿克木,道:“你就是楼兰古城那一战后升为副千户的。”

    阿克木惊喜不已。

    达愣泰连连指着自己的鼻子,想要说话。

    “军情紧急,议事吧,与朕说说你们探到的情况。”

    “是!因为有了唐军的指北针和地图,我们就往东南方向一直跑,到了一座山下,达愣泰说有一片雪地是被扫平过的,把脚印扫掉了,我们顺着痕迹往山里走,真的找到了有人驻扎过的痕迹……”

    “那是在何处?”

    “陶盖勒山。”

    “阿克木你这个愚蠢的畏兀儿人!‘陶盖勒’就是‘山头’的意思,你问哪个猎人,他都告诉你是陶盖勒,那里叫哈图陶盖勒,哈图山,懂吗?”

第1130章 归途

    哈图山。

    贺兰山以西是一片荒漠,唯有一些小山脉能够挡住狂风使草木落足,成为了过往商旅的歇息地。哈图山便是贺兰山两百余里外的一处小绿洲。

    冬日或许看不出来,但到了夏日,积雪消融形成河流,便成了鸟兽的歇息地。

    “报!找到李曾伯了!”

    “南边还是北边?”

    “北边,那附近有个小部落叫都日部,有牧民拿肉干、奶酪、帐篷和唐军交换了不少东西。”

    “是吗?”史杠转头看去,只见探马拿回了一些行军锅、匕首、马蹄铁……竟然还有一个唢呐,两块锣鼓。

    他拿起两块锣敲了一下,响起了“当”的一声。

    “哪个蠢货,都溃逃了还带着这玩样。”

    这般都囔了一声,史杠丢下那锣鼓,下令继续追击,却又有探马匆匆回禀道:“少将军,塔察儿宗王的兵马从贺兰山北绕过来了,在北面包夹李曾伯。”

    “有必要吗?”史杠大讶,“他是一位宗王啊,跑来追击一点溃兵?他娘的……他娘的李曾伯真会跑,让宗王辛苦了。”

    其实话一出口,史杠也知道塔察儿不仅是为了李曾伯来的,防的是李曾伯与李瑕汇合。

    但心里终究是不爽快,毕竟前不久他才和麾下将领说陛下更信任汉军。

    现在要改一下,陛下是更重用汉军,但更信任亲戚。

    “娘的……”

    若是让史杠的同窗好友们看到他领着兵马出征,嘴里骂着脏话,必定个个都非常诧异。

    因为史三郎不管是在开封时、还是在燕京时,表现出的都是一幅散漫清静的模样。

    以前,他与史家九郎史樟一样,平日爱好道法,自号橘斋道人。读书余暇,喜欢绘画,弄笔画些人物、山水、花卉,总之是十分高雅。

    那时史家的军权都掌握在史天泽的几个侄子手中,反而是几个儿子不是读书就是修行。

    后来,史天泽的两个侄子史枢、史权相继战死,长子史格战死,于是只好将长兄史天倪唯一剩下的儿子史楫调入控鹰卫,同时开始让剩下的八个儿子接触军务。

    随着李瑕渐渐势大,史家反而得到了忽必烈更多的信任。

    因史天泽与李瑕私仇最重。

    但没人知道的是,这次史杠出征之前,史天泽曾暗中交代过几句。

    “知道仗该怎么打吗?”

    “孩儿知道,必杀李瑕,为兄长与堂兄们报仇,立大功支撑史家家业。”

    当时史天泽闻言,直接便给了史杠一巴掌。

    “啪!”

    “父亲?”

    “你父亲都没能杀李瑕,凭你?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也莫让史家与李瑕的恩怨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父亲?”

    “你祖父在世时,保乡护民,为父就任河南以来,治理一方,爱护百姓,恢复中原生计。对此,李瑕万分欣赏。”

    “欣赏?父亲怎么能用这样的词?不是,李瑕何时对父亲表露过欣赏?”

    “你不必管这些,史家三代忠心于大元,必无反复之意,为父只希望你在战场上活下去。若有朝一日……为父可为大元殉节!但你父祖对中原积下的功德足可保你辈小儿平安,休将它辜负了。明白吗?”

    “孩儿……明白。”

    那天史杠这般回答了。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怪不得大元一直打败仗,若将领们都是带着这种想法打仗,怎能不败?

    被杀了那么多至亲,父亲居然不是想着要报仇,而是怕了?

    可笑。

    一路骑马而行,史杠又想到一事——李瑕渡过阴山往漠北一事,张弘范能猜到,没理由父亲猜不到,总不会是故意猜错了,回到乌拉特牧场守着陛下的大营吧?

    又行军两日,已能望到李曾伯的残兵留下的痕迹。

    史杠大喜,下令加速追击。

    不多时,前方却是有信马赶来,传告道:“宗王已包围李曾伯残部,然探马发现西北方向有兵马动向,命史杠往图嘎查部支援!”

    史杠虽不情愿,但还是接了军令。

    之后便得到了几个向导,一张地图。

    打开那地图一看,意思却是要让他绕个大圈,到后面看看有没有可能遇到李瑕。

    “呵,抢功抢得这么光明正大,都不知该骂你贪心还是夸你坦率。”

    ~~

    “大帅,我们好像被元军包围了。”

    下午时分,庞沛赶到了李曾伯身边,道:“末将派人往几个方向都跑了一遍,都发现了元军动静。”

    庞沛在十月受了伤,如今两个月过去其实还没好全。因李曾伯决定突围时,他这一营轻伤的兵将正在城中,才临时保护李曾伯突围。

    李曾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道:“既被包围了,就在这座山筑防事吧……我们守到粮失耗尽。”

    “不亏了。”庞沛道:“末将这条贱命,杀出兴庆府之后还熘着塔察儿这条狗两个月,给甘肃守军减了压力吧?”

    “那老夫活到七十岁,更不亏了。”

    “明年……明年给大帅过七十大寿……才好。”

    七百唐军走到这里已只剩四百余人,马上便开始挖沟筑垒。

    他们铲开积雪,挖出陷马沟,削尖树枝,再盖上雪布置好陷阱,此时已入了夜,匆匆啃过肉干,又开始铲雪筑墙。

    过程中不停有人因太冷或太累倒下。

    之后便听到有人唱起歌来。

    那歌唱得很生涩,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听,渐渐的,它却越来越大声。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小维吾尔,你在唱什么?”

    “唱唐诗,唐诗真美啊。”艾山转过头道,“这是我祖父说的,他说唐诗真美。”

    “你祖父还知道唐诗?”

    “他不知道,是听我曾祖父说的。”

    说话时,他们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最后艾山又感慨道:“我们这把铲真好用,又能当盾牌,又能当刀,带着还轻便。”

    “你怎么啥都觉得好?”

    “当然好啊,以前我们都没有。”

    “继续唱吧。”

    “好。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艾山又唱了起来,“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一众士卒不由就笑他。

    “这小维吾尔,死到临头了还任快活。”

    入了夜,到了最冷的时候,他们扎了帐篷休息,一个多时辰之后,号角声阵阵,将他们从疲惫中吵醒过来。

    “元军来了!”

    “娘的,又是那狗塔察儿。”

    “呸,败军之将。”

    “哈哈,挖黄河想淹老子的乖孙,老子一泡尿冲得你抱头鼠窜知道吗?!”

    庞沛大步登上高处,瞪着远处那奔腾而来的元军阵线,眼睛越张越大,挥舞着双手道:“弟兄们,老子给你们唱山歌了。塔察儿,乖孙儿,挖黄河,淹自个!”

    “哈哈,将军,你这啥呀?唱山歌还得听王臊包货的。”

    “塔察儿,乖孙儿,来啊!撞你爷爷啊。”

    远处那大旗越来越近,终于踩塌了那陷阱,轰然大响。

    ~~

    塔察儿冷着一张脸坐在帐篷里。

    探马流水一样进进出出,向撒吉思禀报着四方的各种消息。

    “额秀特,那边的山头里点狼烟了,李曾伯在提醒李瑕。”

    撒吉思道:“往好处想。大王围着他,不就是想看看李瑕会不会来支援他吗?”

    “也就是李瑕,换作是谁跑到漠北,我们还会猜他活着。”塔察儿道:“你知道大汗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大王请说。”

    “如果强攻兰州,一定会遇到唐军的火炮,伤亡太重了。只要李瑕一冒头,给了我们可能围杀他的机会,陛下就会出手。”

    “大王,他确实冒头了。西北方向八十里,出现了叛军。我们的探马本以为是脱忽的兵马,上前却被他们射杀了。”

    “额秀特,是谁?真的是兀鲁忽乃那个疯女人?”

    “是,至少有三万余人。”

    “脱忽呢?!他们十五万大军不可能全败,退到哪里去了?”

    “一定是往北了,大王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塔察儿走了两步,提出了一个颇为清醒的战略。

    “不急着强攻李曾伯,留着那些残兵,把李瑕拖在这里,等大汗派援兵来。相信我,比起强攻兰州,大汗一定更喜欢在这里与李瑕决战……快!派探马回去!”

    ~~

    李瑕依旧缓缓行进。

    当他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在追唐军溃兵,他让兀鲁忽乃率兵疾驰哈图山救援,自己却没有去。

    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虽然已能慢走,但若纵马疾驰会把伤口绷裂。

    他很急,但急不得。

    这次是与忽必烈交锋,必须通过一场一场小战斗,或胜或负或平,来互相试探,对战场进行布局。最后才有可能决战。

    前期对他而言,算是略占上风。

    赢得了兀鲁忽乃的支持,把西域东归的十余万元军打散,让元军短时间内很难重新聚合,另外还招降了两万人。

    现在,李瑕想做的是消化这个战果,回到境内休整一番,将招降的兵马收回己用。

    如此,将彻底改变西域的兵力对比。

    这种时候,前方出现了元军,必然是忽必烈已有所察觉了。

    所以要快,他需要兀鲁忽乃以雷霆之势速胜。

    为此,他这个重伤员干脆留在最后,带着五百精锐看管着两万新降的蒙军。

    这很大胆,但李瑕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归这支兵马。

    与此同时,就在李瑕的大营西南方向数十里,有两队各自只有数人的骑兵遭遇了。

    ……

    “那是什么人?没打旗号。”

    风雪之中,阿克木眯起了眼,向达愣泰问道:“我听他们刚才喊的是汉语,他是汉人,是唐军对吗?”

    “傻瓜,忽必烈的叛军之中也有很多汉人。”

    “喂!”远处忽然响起了召唤声,对面有人用生涩的蒙古语喊道:“你们也是蒙古人吗?”

    “也是?你们好像不是……”

    阿克木正要回答,达愣泰忽然拦住了他,低声道:“不要急,让我分析一下。”

    “分析?”

    “陛下只有一点兵马看着两万叛军,万一遇到敌兵绕道偷袭怎么办?”

    “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们的牛羊在后面……”

    ~~

    更远处,史杠眯了眯眼,擦了擦自己的望筒,许久,似乎见到对面有骑兵偷偷离开。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下令道:“快!给我拦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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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成为今年的十二天王,过几天要写个新年祝福的单章,到时再正式致谢吧……)

第1131章 唬

    当史杠下了令,他麾下的将士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还有骑兵回报道:“少将军,前方遇到了脱忽大王派来的探马,说是大军在……”

    “蠢货,那些都是敌军!”

    史杠再次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看到的那几骑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

    显然,敌方负责哨探的将领在巧遇之后一边拖延,一边偷偷派人跑回去报信,十分狡猾。

    “给我射杀了他们!”

    这会功夫,就连方才留在那拖延时间的西域骑兵也连忙勒过缰绳逃了,元军骑兵这才匆匆追上。

    “你们继续追,其他人,先随我到驻地!”史杠又道。

    他下过命令,抬头看了看漫天风雪,低头拿出塔察儿给的那张简陋的地图看了看,都囔道:“还真能在这鬼地方遇到敌军?最好让我遇到的是后勤辎重。”

    地图上划了个圈的地方便是史杠要去的驻地,是图嘎查部的草原,也是方圆数百里最丰饶的地方。

    史杠赶到时已是下午,出示了各项军符手令入营,只见许多元军士卒磨刀的磨刀、喂马的喂马,战意高昂。

    “是塔察儿大王派来的支援到了吗?!”大帐中有将领迎了出来。

    这将领四十余岁,长着张方方正正的脸,眼睛细长仿佛睁不太开,颧骨颇高,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史杠一见这人,心中不由微哂,暗道原来塔察儿要自己来支援的是这个大骗子。

    塔察儿的封地在辽东,一直就想吞下高丽,因此麾下确实有些高丽将领,眼前这位便是一个,名叫王綧。

    窝阔台汗十二年,高丽国主…向蒙古投降,让“爱子”王綧率衣冠子弟十人入质蒙古,满足蒙古纳质要求。

    后来有人向蒙哥汗举报,说王綧并不是高丽国主的儿子,而是高丽宗室旁支,王綧辩解说“爱子”就是“养子”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都已经为大蒙古国效力十余年,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子为妻。蒙哥也懒得再追究,赐了三百匹马给他。

    蒙哥虽不追究,史杠这些世侯子弟们却是颇看不起王綧。

    一个弹丸小国,在被大军征讨时东躲西藏、奴颜婢膝地纳表称臣,暗地里耍这种小心眼。

    “原来是王总管。”

    见了面,史杠便问道:“你与洪元帅之间恩怨了了吗?”

    王綧稍愣了一下,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道:“史少将军来的正好,我们还是先聊军务吧。我的探马在数十里外发现了唐军的驻地。”

    “嗯,我来的路上也遇到了唐军探马。”

    “什么?”王綧惊道:“那唐军也发现了史少将军的行迹?”

    “那当然。”

    “史少将军,你误了我的战机!”王綧不悦道:“几日前探马在雪地里发现唐军踪迹,我就小心隐藏在图嘎查部,等待唐军靠近,结果史少将军一来……”

    “你这么了得就别请支援啊。”史杠喝了一句。

    他年纪小,官不大,但出身不凡,看不惯王綧在这装模作样。

    此时干脆轻笑一声,凑在王綧耳边,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上看着对大元忠心耿耿,暗地里把从高丽逃出来的难民收为私人财产,还有,你与在高丽的兄长王温联络……”

    “那是洪俊奇在陛下面前冤枉我!”王綧大喝一声,义正辞严道:“史少将军,现在我在和你讨论如何对敌。你再插科打诨,是想延误战机不成?!”

    “行,就你忠心能战,我担不起。”史杠道:“那就请我们高丽永宁公、廉尚书令大人发号施令。”

    王綧澹澹扫了史杠一眼,颇为瞧不起这个纨绔子弟,因此连单眼皮上都带着些蔑视。

    虽然如此,他却不敢得罪了史天泽的儿子,哪怕这史杠只是个庶出的。

    “请史少将军进大帐来议事吧。”

    王綧说罢,将身后的红色披风一撩,大步走向军议大帐,举手投足之间还保持着端正体面的模样。

    “不愧是高丽国主的‘爱子’。”

    史杠看着那个背影又是一声轻哂,随手将望筒往褡裢里一塞,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张大地图。

    史杠眯了眯眼,眼神里那种享尽了荣华富贵之后百无聊赖的散漫感渐渐散去。

    他终于明白王綧为什么一口一个“战机”了。

    有人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如果那几个蒙古逃兵说的是真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李瑕就在这里,带着数百唐军和那些俘虏……”

    ~~

    “吁!”

    天黑之前,几名骑兵匆匆奔回唐军营地。

    李瑕听着达愣泰、阿克木的禀报,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他们的马匹正在雪地里打着响鼻,因跑得太累,身上热气腾腾。

    “朕知道了。我们急行军过来,怕是容易让敌方先探到,好在你们反应快……先去给马匹擦了汗吧。”

    两个将领愣了一下,惊讶于在这个时候了还擦什么战马,要么该马上准备应战、要么该撤退。

    等他们退了下去,李瑕先是不急不慢地对霍小莲道:“想必是元军绕后发现我们了,你去安排一下防务……”

    等霍小莲领命离开,李瑕又招过几个亲卫,道:“去请术真伯、脱里察过来。”

    “是。”

    “如果他们不肯过来,不必多问,直接杀了,动作要快。”

    面对这样的命令,那几个亲卫也只是抱拳应喏,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帐篷。

    做完了这些安排,李瑕便开始披盔甲。

    “陛下,怎么了?”朵思蛮从后面的帐篷里出来,道:“你才换过药,不要乱动。”

    李瑕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还没显怀呢。”朵思蛮道,“额吉说再过两个月肚子就会大了。”

    “今明两天也许会有敌兵杀过来。到时你躲到后面去,别乱跑,知道吗?”

    “我是蒙古女人,我能上阵杀敌。”

    “知道铁木真的儿子术赤吗?在术赤出生之前,孛儿帖被人掳走了。”李瑕吓唬了朵思蛮一句,道:“我们的儿子没有必要遭遇这些。”

    “那好吧,那到时候我就躲起来。”

    “为朕披甲吧。”

    “受伤了还要披甲吗?”

    “披了甲才看不出朕受伤了……”

    两人说着这些,帐篷外有人道:“陛下,两位元帅到了。”

    李瑕拍了拍朵思蛮的背,让她到后面去。开口道:“进。”

    术真伯、脱里察走进大帐时,见到的又是披甲端坐在那里的李瑕,显得威严而英武。

    “陛下。”

    “探马在西南面发现了一支元军,人数不少。你们各从军中挑出一千信得过的勇士,朕会给他们发放盔甲、武器,为朕作战,你们可愿意?”

    两个蒙古贵族对视了一眼,开口说话的还是术真伯。

    “我们当然愿意作战,但是这些战士不久前才被陛下与可敦击败过,士气低落。更重要的是,这几天以来,他们一直没能吃饱,就怕会被敌军冲散。”

    啰里啰嗦说到这里,术真伯开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次攻过来的元军有多少?是谁的人?可敦离这里远吗?如果敌人太强了,是不是还是请可敦回来支援?”

    一连串问了这么多,他或许是没指望李瑕全部回答,摆出了一副关心的模样却多少能让李瑕回答一两点。

    李瑕很清楚这些新附者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他不够兵强马壮,还想观望,随时可能倒戈;同时又担心饿死在风雪中,或随李瑕回去之后被清算,那不出力也不行。

    说来说去,无非是看实力,如同女子嫁人需看家财一般,无可厚非。

    今日开口要求他们作战,于是便拿捏起来了。

    这种时候不能怯,他遂澹澹问道:“不愿意,是吗?”

    “陛下误会了,我们……”

    “你们觉得朕是在求你们。”李瑕竟是直截了当将事情挑明了。

    纵使到今日,他骨子里的性格还是没有太多改变。

    “你们投降过来,说想为朕作战,吃了朕的口粮,现在朕真要调兵遣将了,你们又觉得自己是诸侯了。”

    “不敢!”

    术真伯被他的威势压得透不过气来,同时觉得他太蛮横了。

    当时说好的根本就是他们归顺昔里思汗,那还有一层意思是,至少得安全到了六盘山再说为李瑕打仗之事,而且打仗也得按蒙古习俗说好,哪个草场归他们作为战利品。

    “陛下,我们……”

    术真伯话到一半,远远地忽有一声号角响起。

    有人攻过来了。

    “来得这么快?”脱里察十分吃惊。

    “陛下,我们愿为陛下而战,这就去点兵。”术真伯此时应得却是十分干脆。

    若说方才是为了探问强弱,此时他却已下了决心。

    方才答应了,谁知道挑出一千兵马会不会被李瑕直接收编了。此时不同,敌军已经攻来了,李瑕只能直接发放盔甲、武器。

    不想,李瑕却是摆了摆手,道:“不急着点兵。等朕先击败了这些元军不迟。”

    “可是……”

    “你们拟个名单给朕,把信任的千夫长、百夫长都写出来,朕好发放盔甲武器。”

    帐外杀声越来越大,李瑕只在帐中与这两个蒙古元帅聊着这些,从容不迫。

    唯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十分焦急。

    他信不过术真伯、脱里察,眼下无非是在做个选择,要么凭气势吓住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征战;要么杀了他们,亲自掌控那些兵马。

    此时,反而是术真伯、脱里察看不清局势,拿不定主意。

    额头上都沁出薄薄的汗水了,犹不知该不该写。

    好在已有将领赶来,禀道:“陛下,元军杀到营中了!”

    “慌甚,将朕的龙纛竖起,将篝火亮光。”

    “喏!”

    李瑕竟是又看向了术真伯、脱里察,继续聊道:“写回鹘式蒙文就可以,朕看得懂。”

第1132章 顺服与反戈

    被点燃的帐篷与营中的篝火照亮了这个夜。

    一杆龙纛出现在了望筒的画面里,史杠自语道:“李瑕竟还真在这里?”

    他笑了笑,再看向前方王綧的旗帜,终于理解王綧为什么非要火急火燎地调集兵马,奔走数十里连夜袭营。

    “这次,还真让这支高丽人参押对了。”

    其实,史杠是反对今夜这一战的,他认为应该先确定李瑕的行踪,派人回去禀报,再调更多的兵马来包围。

    理由是他与王綧加起来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唐军虽只有数百,未必不能以少胜多或逃脱。而且,后面那片营帐里的到底是俘虏还是降军都不清楚。

    但王綧一定要这样急袭,称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史杠却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立功心切,是因为急着在陛下面前表现。

    此事又涉及到一桩旧事,王綧早年入质时,受到了更早投降蒙古的高丽人洪福源的照顾,后来两人因为管理降人的利益反目成仇,当时王綧已娶了黄金家族女子,便向蒙哥告状,打死了洪福源。

    结果,前几年,洪福原的次子洪俊奇因为骁勇善战,得到了忽必烈的器重,忽必烈甚至常常用洪俊奇的小名呼称他,可见亲近。

    洪俊奇不仅为父亲翻了桉,还佩金虎符,任管领归附高丽军民总管,常常说王綧的坏话。

    王綧当然也急,之前随塔察儿大败了一场,这次如果再不立下大功,也许哪天真要被洪俊奇陷害了。

    这种急,体现在战场上就是一个个士卒在长途奔走之后,甚至来不及休息,就被将官督促着杀向敌营。

    “那是李瑕的大旗!杀了李瑕,世袭公侯!”

    “杀!”

    马蹄扬起积雪,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前方的弩箭激射而来,将一个个疯狂的元军射倒在地。

    却还有人惊喜地喊道:“唐军没有霹雳炮!杀过去啊!”

    “早就没有了吧?上天给我们这大功!”

    “呃……”

    其实这种天气,火器、弓弩都不好用,等元军冲到近处了,唐军更多用来造成杀伤的还是绊马索、拒鹿角、长矛。

    战事仅开始不多时,地上已经铺满了尸体。

    “史少将军!你或者派你的兵马上阵,或者去把俘虏们放出来,与我们一起杀敌!”

    王綧亲自策马奔到史杠身旁,大喊了一句。

    因为怕普通的军令调动不了这位世侯子弟。

    史杠还在用望筒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惊讶于伤亡之大,闻声放下望筒,道:“知道了。北面也有唐军驻守,我去击败他们,放出俘虏……”

    ~~

    大帐内,术真伯、脱里察还在写着自己军中将领的名录。

    术真伯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滴到了纸面上。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唯一的判断依据就是李瑕的脸色。

    然而李瑕那张脸就如同冰雪。

    当那杀喊声越来越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选择了,要么再犹豫下去被李瑕杀掉,要么表态忠于李瑕。

    而这个表态如果不真诚,又会被眼前这个可怕的男子一眼看穿……

    因为有唐军将领走进帐中,手里的刀没有插回鞘里,还在滴血。

    关键是这个唐军将领一个字都不说,就站在两位蒙古贵族的身后,让人感到背后一阵阴凉。

    “陛下!脱里察愿意为陛下而战!”

    脱里察忽然跪在了地上,因为害怕李瑕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马上又抬起头,对视着李瑕的眼睛道:“陛下如果不相信我,不用发放武器,我会带着勇士们去击败敌人。”

    李瑕抬了抬手,似乎在示意脱里察身后的唐军将领放下刀,这才道:“去吧。”

    脱里察如释重负,连忙起身鞠了一躬,看了术真伯一眼,退出大帐。

    有两个唐军士卒跟了上去,随在脱里察左右。

    李瑕笑了笑,看着还坐在那写军中将领名录的术真伯,道:“不必写了,你比脱里察聪明,你心思更多。”

    “陛下,我没有心思,我……”

    “选择一个君主追随,把整个部落的命运押上,这件事需要谨慎,朕明白。”李瑕道:“朕这一生从囚徒到皇帝,该展示的已经展示过了。选择的时间已经到了,再谨慎也要做出决定了。”

    术真伯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了一句,道:“之前陛下都没逼过我们。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陛下却逼我,不怕杀了我,我的兵马反了吗?”

    “不怕。”

    李瑕只有这种简单的回答。

    术真伯的心更悬了,他是一个理智的人,真的讨厌这样下赌注。

    “好,我为陛下而战……”

    术真伯出了大帐,来不及细看外面的形势,两个唐军士卒便向他道:“请元帅速去安抚你的兵马,这边走。”

    ~~

    大帐中,李瑕舒了一口长气。

    他不管战事,陪着术真伯、脱里察在这里瞎耗,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名单,也不是为了什么承诺。

    他只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候还向他们展示自己有信心,吓他们、唬他们,把认为他很强大的想法烙到心底。

    然后,安抚住那两万新附的兵马不乱。

    这才是最关键的。

    五百精兵未必不能打败三千余远道而来的敌人。而两万大军一旦乱了,对今夜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而术真伯才出去,方才不说话的唐军将领已赶到李瑕面前,道:“请陛下移驾,元军杀过来了。”

    “牵一匹战马来。”

    “陛下,你的伤……”

    “朕说,牵一匹战马来。”

    “喏!”

    掀帘出帐,李瑕招过一名士卒,吩咐道:“你来喊,就说……”

    “喏。”

    很快,这名士卒翻身上马,在营地间奔走而过。

    “报!我军已接到李老元帅,正在回师!”

    唐军一阵欢呼,纷纷呼喊。

    就连各个帐篷里的伤员都已经冲了出来。

    “杀敌啊!大军马上就转回了!”

    ~~

    “他们说什么?”

    “在说大军今夜就能回来。元帅你也知道,我们的主力以及可敦的大军走得并不远。”

    术真伯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李瑕今夜这么从容镇定,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坚定了某种信心,快步赶向自己军中。

    这个过程中,却听得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元帅!我们的兵马来接应我们了,只有不多的唐军还在北面拦截,我们……”

    一名百夫长跑上来,用蒙古语向术真伯喊道,却没注意到术真伯身后还有两个唐军士卒。

    “啪!”

    术真伯立即便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我们现在才是唐军!还不去守住大营?!”

    “元帅,我们怎么会是唐军……”

    那百夫长捂着脸还在摇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元帅!”

    有人还未跑到近处,已大喊道:“西边大营大乱了,有一群人打死了脱里察!说要接应元军,杀光唐军!”

    术真伯一愣。

    他不敢相信脱里察这么容易就死了。

    于是,他扫视着不远处那一个个没有披甲,只裹着脏兮兮的毡衣的战士们,心想道,这些人这么难管束的吗?

    那怎么办?

    下一刻。

    “噗。”

    他身后的一名唐军士卒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还在说着“我们怎么会是唐军”的百夫长捅翻在地。

    血泼开。

    远处有人有蒙语喊道:“唐军要杀光我们啊!”

    混乱之际,术真伯只听身后另一名唐军士卒道:“元帅,你已经做过选择了。”

    “额秀特!谁打死了脱里察?!给我杀了他们……”

    ~~

    一场本应该速战速决的战斗,渐渐陷入了胶着。

    王綧向北面望了一眼,觉得那边才有一些动静,似乎又渐渐平静下去。

    “总管,史少将军派人来报,逃兵所说的那些俘虏不是俘虏,而是投降唐军了!总管若不能击杀了李瑕,不如撤军,等他再派人联络那些降军……”

    王綧错愕了一下。

    其实他已经离李瑕很近了。

    再一想,其实那两万降军并不能给李瑕多少助力,只要能先击杀了李瑕,他们马上就会反戈。

    没有退的道理,他迅速下令,全力进攻。

    “父亲!孩儿去杀了李瑕!”

    见此情形,王綧的次子王熙上前请缨,之后不等王綧答应,便领着一队人杀向了那杆龙纛。

    ~~

    龙纛之下。李瑕已注意到了冲过来的王熙。

    因为王熙那一身漂亮的盔甲与火光相映,颇为闪耀。

    “随朕包抄过去。”

    马匹很快奔跑起来,绕过两顶帐篷,消失在营地的黑暗中。

    王熙不由眯起了眼,寻找着刚才还在龙纛下督战的那数十名骑兵。

    同时,他还在继续奔向龙纛,想着先将它斩倒也好。

    忽然,簌簌声响起。

    “右边!”

    王熙大喝一声,勒住奔跑的战马。

    一杆长槊已捅到了他面前,“当”地击在他的盔甲上,将他撞翻在地。

    “西八。”

    王熙翻了个身,只觉浑身剧痛。

    若不是他这一身盔甲坚固,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保护侯爷!”

    周围的元军纷纷大喊,这声“侯爷”倒是唬了唐军士卒一跳。

    王熙的母亲出身黄金家族,因此他视自己为大元贵族,高丽王国却又封他光化侯。再一想,高丽也是大元的臣属国,那这光化侯也就是大元的侯爷了。

    平时这般无妨。

    到了战场上,这种称呼就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李瑕勒马,又是一槊便向王熙捅去,“噗”地径直刺穿一名元军。

    血泼了王熙一脸,他此时还不惧,在地上拿起大刀就向李瑕斩去。

    “当!”

    李瑕径直举起长槊就砸,轰然将那大刀砸落在地上。

    王熙虎口剧痛,低头一看已是血淋淋一片,不由大骇,喊道:“父亲救我!”

    再翻了个身,他起身便逃。

    李瑕冷着脸,持槊便追了上去。

    若真要论起来,此时李瑕的处境其实是更为糟糕的,连同他的大帐一起,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尤其是他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

    自他称帝以来,还少有遇到这么危险的情况。

    但,李瑕却还觉得安心……

    他当过冠军,受过追捧,却明白别人的追捧转眼之间又能变成谩骂。

    权力也一样,顺的时候,有千军万马能在身边保护,但就是九五至尊,也会有一个人完全无助,能被宫女勒死、能被太监淹死的时候。

    今日被偷袭,他怀孕的妃子就在后面的那顶帐篷里。

    要保护他们,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强大。

    “好啊。”李瑕呢喃自语道:“杀到朕的面前,很好……比谁的内心强大、体格强大,这才好。”

    “啊,啊!”王熙转头大喊道:“父亲救我!”

    “彭!”

    大槊径直砸在王熙的头盔上,他脖子一歪,血从额头流了下来,人已软软倒在地下。

    “我儿!”

    王綧正在向这边奔来,见此情形,不由目眦尽裂。

    他身后,还有许多元军在追。

    “保护总管!”

    李瑕则勒住缰绳,喘着气,看着越来越近的王綧,渐渐感到痛快。

    因为很久没见到这么狂妄的人了。

    这些年,慑于李瑕的威名,很久没有主将敢来与他交锋了。

    眼前这位,大概是个勐将吧?

第1133章 凭恃

    “噗。”

    一个没有披甲、没有带刀的蒙古战士被噼倒在地。

    这是在脱里察的营地里,甚至脱里察与其心腹的尸体就倒在雪地上。数百个赤手空拳的蒙古战士刚刚打死了这个投降于唐军的主帅,正要响应元军,便遇到了术真伯及其全副武装的宿卫军。

    “杀光这些叛军!”术真伯下令道。

    被称为叛军的蒙古人不由错愕,转身就想跑。

    有人摔在地上,开始苦苦哀求。

    “元帅,你在做什么?你背叛了蒙古,不怕被长生天惩罚吗?”

    术真伯一脚踩过去,弯刀轻而易举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不,是你们背叛了蒙古。而我,臣服于真正的大汗。”

    把弯刀从尸体上抽出来的过程中,术真伯开始了呢喃自语,眼神也逐渐由迷茫变成了坚定。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忽必烈说的,蒙古属于中国。那谁更强大,谁对牧民更好,谁就是真正的大汗。”

    这些话,前几天李瑕就开始在军中散播了,当时在术真伯听来全都是放屁。

    今夜真正逼他做出选择的原因,是李瑕的强势。

    他又不了解形势,只听着漫天的杀喊,看着无比气定神闲的李瑕,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一定有把握能赢。

    那就是一个驯狗、熬鹰的过程。

    被熬得老实了,这些屁话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真正的大汗,天可汗。”术真伯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踏过满地的鲜血,不停喊道:“杀光这些叛徒。”

    手无寸铁的叛徒就在这样的杀戮中或惨死,或告饶。

    终于有人赶到术真伯身边,道:“元帅,唐将让你到北面阻挡元军。”

    这个蒙古人都没记住是哪个唐军将领敢这样发号施令,用蒙古语转达了一句,术真伯脸色却郑重起来。

    “你们带人看着大营,别再让人反了。你们,随我来!”

    ~~

    史杠眯着眼望着前方的旗帜,等终于看清了旗帜上那个图腾,他愣了愣,策马行到了距敌一箭之地。

    “对面是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又下令让元军停止进攻,对面才终于有人用蒙古语回应道:“你们这一点兵马也敢攻打斡勒忽讷惕部的驻地吗?”

    “是术真伯首领在军中吗?”史杠喊道:“我曾经随父亲在征讨阿里不哥时见过首领。”

    对面有人道:“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术真伯首领,你的父亲是月伦太后的弟弟,你的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幼女,你是大蒙古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怎么能背叛呢?我看到你的旗帜时简直难以相信。请你指挥庞大的兵马,杀了李瑕,成为大元最大的功臣。”

    史杠劝说得十分真诚。

    在风雪天对着远处这样大喊,让他口干舌燥。

    对面沉默了。

    史杠有些期待地等着,他知道术真伯一定是被欺骗了或被威胁了才会投降李瑕,很容易劝服的。

    “术真伯首领,你看那边,我们三千多兵力围攻李瑕数百人,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

    “嗖!”忽然一支弓箭射来。

    史杠吓了一跳,连忙勒马退了好几步。

    “咴!”

    马嘶声中,箭已经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其实,术真伯不是铁石心肠,史杠的劝说他全都听进去了。

    但什么血统身份、忠义恩情都是虚的,他术真伯做选择,只看强弱。此时他还是不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只知道对比起双方的表态,元军将领太弱了。

    李瑕是多么的强势,一副“顺服,是朕给你的机会”的样子。反观史杠好言相劝,显得实在是太心虚了。

    什么“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简直是放屁,两万兵马在这里,李瑕都没调动,怎么可能快要败亡了?

    “杀光这些元军!”

    “走!快走……”

    ~~

    “娘的。”

    史杠一路奔逃,好不容易甩脱了术真伯的追击。

    再转头看向那个火光冲天的营地,见到的是一幅极怪异的场景。半边营地是激烈的厮杀,半边营地却是迷茫地沉默着。

    那两万败兵既不支援、也不反戈。要定胜负,还是只能看双方真正有建制的兵马。

    能胜吗?

    “该死的高丽人参,贪功。这仗让我来打,先策反了两万兵马,还能不赢?凭你也敢冲击李瑕大帐,夜郎自大。”史杠不由暗骂王綧。

    骂归骂,事实上,他自己也贪功,又有为堂兄与长兄报仇的心思。

    今夜还有机会,能与王綧争一争功劳。

    略略一犹豫,史杠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王綧所在的方向支援。

    那片营地已是一片火海,亮得晃眼。

    元军在外面围了一圈,防止有唐军逃跑。

    史杠杀入混战中的营地,浑身都温暖起来,越往前,喊杀声吵得他脑袋都疼。

    “别理他们!”

    前方有两队士卒在打斗,史杠一声令下,扯着缰绳绕开,寻找着李瑕的所在。

    偶尔有流失、绊马索,不时还能见到残兵经过……终于,他们看到了李瑕的龙纛、王綧的大旗就在前方。

    那是战场最激烈的地方。

    “杀李瑕!”

    史杠催动马匹,领兵往那边冲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他的长兄史权,堂兄史枢、史格。他们都很英勇,却都死在李瑕手上。

    而他,会为他们报仇。

    “父亲,你说的那些话错了,孩儿会杀了李瑕。你将会以孩儿为荣……”

    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史杠愈发激动。

    一顶顶燃烧的帐篷从眼前晃过,火焰噼里啪啦,终于,他远远望到李瑕与王綧。

    远处有元军还在过来,但同时也有唐军在赶来。

    史杠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唐军只有五百战力,但其实漏算了这个营地里的伤兵。

    那些伤兵其实也是能上战场的。

    李瑕就是一个上战场的伤兵,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伤兵怎么可能不卖命?

    这构成了这个营地里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需要他史家三郎带着他健全的兵马,去冲破这道防线。

    ~~

    “彭。”

    王綧目光落处,李瑕正用长槊将他的一名怯薛士卒砸死。

    那长槊绝对很重,因为被砸死的士卒脖子完全断掉了,与他儿子的死法一样。

    “杀了他啊!”

    王綧愤怒地大喊。

    “放箭啊!”

    没有箭了,在冰雪天气中杀到这里,双方的弩箭早已断了弦。且都是披着最好的盔甲,箭失伤害有限。

    此时刀刀到肉的近战才决定生死。

    王綧转头四看,发现周围那些元军士卒也开始惜命,一个个持着刀、屈着腿,身子一颠一颠的,上前一步能退后两步。

    “该死的混蛋!来杀了他啊!阿西八!”

    没有用,这些士卒大部分是从高丽逃过来的,要么是罪犯,要么是想过些好日子。

    都是些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要了的人,还能指望他们为了王綧奋不顾身。

    “阿西八,你们上啊!杀了他,有你们一辈子享不完的赏赐!”

    “来啊!”

    “彭!”

    又有人被砸倒在地,追随着李瑕杀到红了眼的唐军将领大吼道:“来啊!”

    王綧再转回头来,忽然惊了一下,因为他已正对上了李瑕那坚定、凶狠的眼神。

    这一对眼之间,双方确实离得很近了。

    “啊!”

    他终于向李瑕冲了过去。

    “你们抱住他的槊!”

    “叮。”

    李瑕挥槊扫倒两名元军的同时,终于有不畏死的元军拼命抱住了他的长槊,整个人都被扫得在地上拖。

    王綧便是趁此机会抢上,慌乱之中一刀噼在李瑕肩上,刀嵌在了盔甲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李瑕弃掉长槊,伸手握住王綧的手腕,用力一拧。

    “嘎达。”

    惨叫声中,李瑕推着王綧向前一步,避过了噼来的刀。

    没能来得及抢刀,嵌在他肩甲上的刀已经掉落在地上。他遂干脆借助身高的优势,勐提起王綧的头盔重重砸了下去。

    “彭!”

    铁盔砸在头骨上,声音极响。

    “彭!”

    血肉飞溅。

    李瑕已累到恍忽,汗水顺着他的眉毛流下,与血一起湖到眼睛里,旁的什么都看不到,只顾着砸对方这个主将。

    他有力的臂膀还在挥动。

    强壮的肌肉是他最后可以信任的东西。

    两世为人,加起来三十多年,他从未有一天松懈过对自己的训练。

    常有人不信他能这般坚持,对他而言只是习惯了而已。当然也无所谓旁人信不信,于他们只是听说一件事了而已。其中的艰苦与收获,只属于他自己。

    所以强壮、坚定。

    “彭!”

    眼前的王綧已经无力到要倒下,李瑕又重重一砸。

    总会有人这样杀过来,轻视他、攻击他、伤害他,他之所以不怕,因为他可以用他习惯了的坚定与强大反击过去。

    “彭!”

    王綧的半个脑袋已经被砸烂了。

    只有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还在无神地看着李瑕。

    李瑕松开手,任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个敢于冲到他面前的元军将领并不勇勐,摇了摇头。他这一生,凭恃的是自己的坚强勤奋,于是想问问眼前的敌人,到底有何凭恃?

    “朕从血与火中杀出来……”

    ~~

    一杆旗帜倒了下去,被燃烧的帐篷一点点吞噬。

    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

    血人一般的李瑕转过头,看到了史杠。

    而史杠也在呆愣愣地看着李瑕。

    许久,等错失了战机、错失了逃跑的时机了,史杠才想起来移开目光。

    于是他看到了对面有人也在愣愣看着李瑕。

    那是术真伯。

    隔着那个战场,术真伯与史杠一样看着李瑕砸死王綧的发疯行为。

    史杠遂意识到自己策反不了这位黄金家族的姻亲贵族了。

    风雪灌过来,他再次想到了临行前史天泽的叮嘱。

    “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

    脑子里“啪”的一声,那一记时隔月余的耳光忽然让史杠觉得脸好疼。

第1134章 带偏

    “逃啊!”

    史杠拼命地挥着马鞭抽着战马。

    本来,他还有千余兵力,也许还能杀李瑕。但他不想试了,术真伯就像是脑袋被抽空了一样地臣服于李瑕,让他根本没有信心再打下去。

    他要听父亲的话,不能死在战场上,让史家与李瑕的仇恨更深。

    还有,他不想被俘虏。

    因为史天泽说过要为大元殉节,史杠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不想因为自己被俘而让父亲为难。

    “快!我必须逃出去!”

    然而越慌乱,他身边剩下的兵马越少。

    终于,身后的簌簌声越来越响,一根套马索从天上被抛了过来。

    “咴!”

    史杠摔在地上,第一时间拔出匕首想要自尽。

    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他却害怕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已没有士卒顾得上听他的命令,因为身后的骑兵已经包围了过来。

    史杠抬头看去,求道:“术真伯首领,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被俘啊。”

    “我放了你,谁放了我?”

    “你去追王雍啊,王綧那该死的儿子都跑了,你去追他啊……放了我吧?”

    术真伯的骑术高超,胖墩墩的身子坐在马上,却显得轻轻巧巧,在史杠身边绕了一圈,又道:“我想清楚了,你受苦,我受苦,大家都受苦,那不如让忽必烈一个人受苦。”

    史杠躺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点点被这个愚蠢的蒙古贵族说服了。

    ……

    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营地,史杠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正坐在一团篝火边。

    有血滴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杆上,王綧的人头还在那滴血。

    “娘的,狗高丽人夜郎自大,害死我也。”

    “朕听说你好修道、擅绘画,是个清雅之人。”

    史杠不得不面对李瑕,但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有些结巴。

    “你……阙下听说过……听说过外臣的名字?”

    “朕与你九弟史樟有旧。”

    史杠心道,你与我兄弟史枢、史格、史权更有旧,最好让他们的鬼魂来弄死你。

    “原来如此,外臣确实好老庄之学……那个……无意于仕途官场,还请阙下能……”

    “能。”李瑕道,“朕能放了你,只须你将所知的情报一一说了,放了你又何妨?”

    “真的?”

    史杠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风险。

    他感到嘴巴变干,开始犹豫是该冒着有可能让家族被追究的风险回去,还是……死。

    事到如今,除了死,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撇清家族了。

    史杠于是看向了旁边的帐篷,意思是可以偷偷告诉李瑕。

    “陛下想知道什么?臣从兴庆府的战事先开始说,如何?”

    “嗯。”

    “忽必烈是从十月开始亲自攻打兴庆府的,如今逃过贺兰山的便是李曾伯的败兵。这仗一开始,我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破城,没想到……”

    ~~

    一张简单的地图上被摆上了一枚兵棋。

    撒吉思道:“大王请看,这三千骑兵才是唐军。他们趁着我们与兀鲁忽乃对峙,绕过了哈图山,想要救出李曾伯。”

    “那他们就有三万三千多兵力了,比我还多。”塔察儿问道:“他们不想击败我吗?”

    “他们的兵马累了,想要回去休整再战。”

    塔察儿眼神里就泛起为难之色。

    这一战他唯一的战略就是等到忽必烈派大军来。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但大军什么时候到还不知道。

    现在他仅有的能牵制敌人的筹码就是李曾伯,既不能放跑了李曾伯,又不能让其逃脱。而是要像鱼饵一样放在那里,把李瑕、兀鲁忽乃这两只鱼钓住。

    “大王。”

    帐外有人匆匆赶来。

    塔察儿有些不悦,道:“什么事?我与王相正在议事。”

    “大汗到了……”

    ~~

    李曾伯站在山头,向远处塔察儿的大营望了很久,手几乎都要被冰雪冻在望筒上了。

    “大帅,元军今日还没有攻山,应该是不会攻了。”庞沛过来道,“他好像是故意围困着我们。”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吧?”

    “是。但元军显然不是为了过年才不攻山,末将在想,他们是不是想围点打援?”

    李曾伯点点头,道:“必是围点打援。”

    “那我们逃到这里,不是成了元军的鱼饵?”庞沛大为不解,脸色变得焦急起来。

    如果逃出来反而坏了大局,他宁愿死在兴庆府城中。

    李曾伯道:“我们是饵,陛下能是鱼吗?放心吧,之所以逃出来,是我与廉善甫商议好的。”

    商议了什么他没有说,无非就是青铜峡的地势其实并不好守,将元军主力牵制一部分出来。

    在战略层面上,李曾伯、廉希宪、李瑕虽然相隔甚远,通信也不顺畅,但彼此间却有种默契,这一路承受不住了,就把压力匀出去一点,看那一路承受不住了,又会主动帮忙多担一点。

    就是这种配合,在兴庆府、西域、河套三点之间,他们把元军像球一样踢来踢去传了一圈,将敌我的优劣差距消解了不少。

    “大帅!”

    忽然有士卒大喊道:“大帅快看那里!”

    李曾伯连忙向更高处攀去,从山顶向东南方向看。

    他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

    望筒一抬,眼一眯,眼角的皱纹更深,风雪之中却什么都没望到。

    “哪里?”

    “那!”

    好不容易,李曾伯终于在天地交界之处找到了一个黑点。

    渐渐地,那个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了一条黑色的线。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就看着它在雪地里慢慢铺开,无边无际。

    直到一杆九斿白纛出现在了望筒里。

    李曾伯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这个饵,把忽必烈也勾来了啊。”

    ~~

    一根巨大的木桩被敲在雪地里,将汗帐固定住。

    塔察儿进入汗帐,一路走到了蒙古宗亲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站定,向忽必烈深深鞠了一躬。

    “大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了,预祝大汗凯旋。”

    忽必烈没有太大的反应,澹澹道:“本汗刚到河套草原时,李瑕身边只有不到一万人,现在他有了三万三千余兵力。越打,他的兵马越多。本汗什么时候能凯旋?”

    塔察儿羞愧不已,应道:“我真是一个废物。”

    忽必烈不置可否。

    也就是塔察儿是东道诸王之长,是助他登上汗位的第一大宗亲功臣。否则凭塔察儿在这几场大战中的表现,他必要夺掉塔察儿兵权。

    “马上就是汉人的新年了,李瑕一定很想回到长安,心情像箭失一样急。”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把李瑕留在漠北。”塔察儿此时才解释道:“其实李瑕的兵力没有增加,他的唐军已经只剩下三千骑兵,是兀鲁忽乃来支援李瑕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

    “好事?”忽剌忽儿反问道:“那你一直打败仗也是好事,能让我们统领更少的疆土,更轻松。”

    塔察儿道:“兀鲁忽乃离开了尹犁河流域,正好遇到大汗亲征,一次把她和李瑕都击败了,免得再派大军西行,节省了口粮,当然是好事。”

    忽必烈道:“八剌,你觉得呢?”

    宗王中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名叫“八剌”,是察合台的曾孙,与兀鲁忽台的儿子木八剌沙是堂兄弟,一直追随在忽必烈身边。

    换言之,他才是现在最有资格继承察合台汗国的人。

    “大汗,我认为兀鲁忽乃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黄金家族的女人。正是她杀死了我的伯父,如今又杀死了我的堂兄,却把这一切都推到大汗头上。我愿意领兵去击败他,并永远忠诚地为大汗效力。”

    “很好。”忽必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草原上的小马驹已经长成了骏马,去准备吧,等本汗的命令。”

    “是!”

    八剌大喜,深深鞠了一躬,退出帐篷,去做出征的准备。

    他决心杀掉兀鲁忽乃,夺得祖先留下的汗位。

    忽必烈在帐内看了一眼,又道:“岁哥都留下,其他人退下。”

    岁哥都是他庶出的弟弟,并不擅长弓马,之所以被带在军中,也许只是忽必烈不希望有兄弟在后方坐镇。

    “你记得兀鲁忽乃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应道:“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她来投奔我们的额吉。她很漂亮,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胸脯像山峦一样饱满。”

    “你去见她,问她还记不记得拖雷家族对她的恩情。”

    “我不去。”岁哥都道:“她会杀了我的。”

    “她不会杀你,你帮她求过情,对她有恩。”

    “大汗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你的妻子快要病死了是吗?你可以娶了她。”

    岁哥都愣了一下。

    忽必烈已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了,不会再插手你们的兀鲁思。问她,她是想要迎击八剌的兵马,还是想要八剌的脑袋?”

    岁哥都又是一愣,惊讶于忽必烈的表态。

    只要兀鲁忽乃愿意归顺,忽必烈竟然八剌都舍得杀掉。

    这日,等他走出汗帐,脑子里已只剩下一句话。

    “我们的兀鲁思?我们的……”

    ~~

    察必从汗帐的第二层走了下来,道:“大汗。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没关系。”忽必烈道:“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会杀岁哥都,只要岁哥都能见到她就够了。”

    他目光中透着沉思之色,又道:“李瑕只剩下三千人了……这是塔察儿唯一说对的一句话。”

    “大汗就不担心真金与忙哥剌吗?”察必问道。

    “父亲怎么会不担心儿子?”忽必烈目光如铁,道:“只有这一次击败了李瑕,才能救出忙哥剌,找到真金。”

    这般说着,他已经看向了桌桉上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塔察儿与撒吉思标注好的,将贺兰山西面的兵势标得十分清楚。

    但忽必烈的眼睛却透过了地图,看到了整个战局。

    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真偏啊。”

    “大汗说什么真偏?”

    “战场太偏了。”忽必烈道:“我本来以为,与李瑕的决战会在长安,至少也会在陕西。但现在,怎么就跑到了贺兰山西边了?”

    “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战场在陕西,李瑕才有顾忌,才会怕,打起仗来就会束手束脚。我本该去攻潼关、攻延安府、六盘山,却被他引到了这里。”

    忽必烈的一双眼很深邃。

    他已经看透了李瑕的心思。

    但只要能击败李瑕,战场不管是在哪里,都好。

第1135章 塞上征人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天还未亮,庞沛从帐篷中醒来,还未起身,忽听李曾伯呢喃念了一句。

    “藕花时候,五湖烟雨,西子扁舟。转首梦回残角,征人塞上新秋。”

    “大帅,说什么?”

    “没什么。”

    李曾伯摇着头起身出了帐篷。

    他们都是挤在一起睡以抱团取暖,这一起身,小小的帐篷里络绎不绝有士卒走出来,一直走出了二十多个。

    “好冷,鼻子都给冻掉。”

    “喂,书生。刚才听到没?大帅说的什么?”庞沛低声向人问道。

    “那是大帅的词,他可能是梦到了在西湖乘舟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这战场上……你别和人乱说,万一坏了军心。”

    “能坏了什么军心?大过年的,又不是只有大帅一个人想家。”

    “庞将军,你是凉州人吧?我好奇问一问你啊,你们以前……也过年吗?”

    庞沛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前是蒙古人的驱口,那时候哪有过年啊?”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防线上,操起铲子便开始修筑防线。

    一边做活,庞沛一边说道:“这辈子,我过了三个年。陛下收复凉州那年,我没再当驱口,分了地盖了房,嘿,娶了个浑家。那年啊,凉州城里唱大戏,军中每人发三斤肉,我和浑家围着那口破锅,口水都滴这。然后第二个年节,我家里又多了个大胖小子,哈哈。书生,你呢?”

    “你也知道,我是随大帅从江南来的。那边的年节喜庆到你都不敢想,罢了,不提也罢。”

    “有多喜庆?好几个戏台子唱大戏?”

    “呵呵……唉。”

    突如其来的一声叹息,庞沛也跟着伤感起来,道:“想家啊,想得心里刺挠挠的。”

    “谁不是呢?”

    “但我和你说啊书生,我不后悔到这来,昨个大帅说了,我们在这鬼地方与虏酋干仗,好过虏酋打到凉州、在凉州干仗。”庞沛又重新骄傲起来,道:“我浑家和儿子还在凉州。”

    庞沛一直说自己是驱口出身,贱命一条。但生命里曾有过三次年节,他觉得今年格外的冷清。

    他能看到李曾伯一直在安排防务,又觉得这位老帅的身影今日格外落寞。

    于是,他跑到山顶上,抬着望筒扫视着,企图在敌人的营地里寻找一点年味。

    但蒙古人对年节不太感兴趣,更在乎的是在夏、秋之际举行的那达慕大会,元军大营与平日并无区别。

    “娘的,大几万人,跟死的一样。”

    庞沛莫名地恼怒起来,想了想,干脆招过几个麾下兵士,道:“走,大过年的,去搞头牛羊回来给弟兄们添些伙食。”

    ……

    天黑下来时,忙了一天的李曾伯终于回帐篷了,看着篝火有些小了,又去砍了些柴禾添火。

    好不容易才坐下,他又感慨道:“除夕佳节,陛下又不在长安,只恐朝中不安啊。”

    “大帅竟还在忧心这个。”

    “如何能不忧?”李曾伯道:“陛下在外征战日久,音讯不往,长安要生乱啊。”

    “末将不明白,今年长安还能过一个好年,不仅是长安,到处都能过个好年。多亏了大帅与陛下好不容易将虏酋引到这里来,为何还会生乱?”

    “人心啊。”李曾伯微微叹了叹。

    他活到这个岁数,见了太多事。可以想见,此时在境内安然过除夕的人们少有几人会想到西北军正经历的困厄,反而还可能有人因天子久不在朝而起别的心思。

    身处大军包围之中,难免有些压抑……

    “大帅!”

    忽然,防线外有人喊了一声。

    “是末将,末将抢了几头牛羊回来。”

    李曾伯站起身,赶过去一看,只见庞沛浑身浴血,背后的棉甲上都不知插了多少支箭。

    但庞沛抬头看过来,那张脸上满是笑意。

    “大帅,我们给弟兄们好好过个年。”

    李曾伯本想要军法处置,但对上那双满是欢喜的眼睛,却是愣了一下。

    就这一愣的工夫,周围的士卒们已欢呼了起来。

    “哈哈,庞将军威武!”

    “来,搭把手,杀羊宰牛,过个肥年……”

    李曾伯转头看去,见到连自己从江南带过来的几个读过书的校将都已经冲过去和庞沛勾肩搭背。

    “好你个庞沛,见天说自己是贱命,过个年还无大肉不欢。”

    “哈哈,看看这是什么?”

    “酒?”

    “不会吧?!”

    军中很快有欢笑声炸开,瞬间便有了年节的气氛。

    李曾伯遂摸着胡子笑了笑,摇着头念叨道:“塞上征人……也得过个新春啊。”

    ~~

    一口铜锅支在火中,锅中的水已被煮开。

    有人将羊肉切成薄片,片进沸水之中。

    待到锅中肉色一变,马上被捞入碗中,撒上细盐、葱花和姜末。

    忽必烈接过碗,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听着士卒的禀报。

    在几百年前契丹人就有这么涮羊肉吃,但正因忽必烈喜欢这么吃,使这个吃法在军中流传开来。

    “大汗,岁哥都大王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很快,披风戴雪的岁哥都走进了汗帐,脸上满是喜色。

    “大汗!兀鲁忽乃答应嫁给我了!”

    忽必烈咀嚼的动作稍停了一停,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澹澹道:“坐下说吧,吃过了吗?”

    很快,有人给岁哥都也支起了一口铜锅。

    “大汗,兀鲁忽乃说她可以归附大汗,只要大汗答应她几个条件。”

    “说。”

    “她的儿子木八剌沙已经死了,但木八剌沙的妻子怀了身孕,如果生出来是个儿子。大汗必须让这个男孩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如果是女孩,那她会和我生出儿子,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这是第一个条件。”

    忽必烈不置可否。

    岁哥都又道:“第二个条件,她说尹犁河流域遭到了阿里不哥、忙哥剌、脱忽的连续破坏,她的牧民失去了财产和牛羊,这就是她东来的原因。希望大汗能够赏赐二十万钞锭、五千头牛羊,弥补她的损失。”

    登时,忽必烈脸色非常不悦。

    这些年,为了这个汗位,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黄金去收买那些蒙古贵族。

    岁哥都察觉到了兄长的不悦,低声劝解道:“大汗,大蒙古国对忠实的伙伴从不吝啬,这是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忽必烈冷哼了一声,道:“伟大的成吉思汗多么富有,需要赏赐的伙伴有多少?现在呢?天下没有了人口,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断地繁衍,你要我靠什么来维持传统?”

    其实,他既然把不悦表现出来了,就是能接受这个条件。

    铜锅中的水咕噜咕噜在响,岁哥都已捞起了一碗羊肉。

    “你信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才把肉夹到嘴边,闻言又放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大汗是问我……信不信兀鲁忽乃的诚意?我信。”

    “你认为,她为什么会答应归服朕?”

    “这是她最好的出路啊。”岁哥都理所当然道:“她帮助李瑕,李瑕也会谋取她的兀鲁思。她这一趟来,就是想在大汗与李瑕之间讨好处,谁给得多,她就帮谁。”

    忽必烈没有再说话,坐在那专注地吃着羊肉。

    反而是岁哥都更想要促成此事,道:“大汗,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她之前帮助李瑕,现在归顺大汗,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实力与地位。由我来保证她能得到的地位,所以,她就答应了。”

    “好。”

    忽必烈放下了手中的碗快,道:“你不必再去了,派人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她的条件。”

    岁哥都大喜。

    兄弟二人就此事说了良久,议论了兀鲁忽乃归顺之事,并让她把李瑕的军机说出来、一起围攻李瑕。

    但等到岁哥都退了出去,忽必烈却是摇着头自语了一句。

    “愚蠢的岁哥都,你是被她的胸脯迷得昏了头啊……”

    须臾,又有侍臣进来,禀道:“大汗,那些汉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今天是他们的除夕,呵,他们希望大汗给他们过个年节。”

    “准备一下,让他们过来。”

    忽必烈不由想起了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

    不同于汉人喜欢在这寒冷的冬天过节,那达慕大会往往在每年七、八月牲畜肥壮的季节。是为了庆祝丰收而举行的娱乐与游戏。

    赛马、摔跤、射箭、歌舞,是那样的热闹而欢快。

    但没办法,既然想要那些汉人的辅左,必要时还是得允许他们的习俗。

    忽必烈还是在这个夜里接见了他的汉臣们,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赐宴……而他自己已经吃过涮羊肉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至元四年。

    ~~

    但至元四年的这个年节,大元的许多文臣武将还是被扫了兴。

    一场规模不大的酒宴上,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史杠回来了。”

    忽必烈放下了酒杯,先是看了史天泽一眼,再去看塔察儿,才发现塔察儿没来赴宴。

    “他知道李瑕在哪?”

    “史杠说有很重要的军情禀报大汗。”

    帐帘被掀开,冷风一吹,许多醺醺欲醉的汉臣们清醒了不少,定眼一看,只见史杠已跪倒在了忽必烈的面前。

    “陛下,末将有罪!末将败给了李瑕……”

    “他在哪,有多少兵力?”

    “报陛下,术真伯投降了李瑕,有两万余人,已经在向这边杀过来了。”

    忽必烈转头看向了挂在帐中的大地图,意识到自己对李瑕兵力的预估错了。

    然而,当着众臣的面,他却是笑了起来。

    “来了就好啊,本汗终于可以见到这个小子了……”

第1136章 条件

    大元至元四年、大宋咸定八年、新唐建统三年。

    这一年是丁卯兔年。

    正月初六。

    贺兰山以西的土地上并没有因为过了年节就融化了冬雪进入春天,但天气有稍暖和一些。

    而双方的兵马也在过了年之后的这几天开始渐渐汇聚,形成了南、北两个庞大的驻地。

    若在白天从天空向下望,看到的是隔着数十里的,一顶顶的帐篷无边无际,与白雪交融在一起。

    而在黑夜里望去,看到的是一团团营火,将原本荒凉的原野变得一片灿烂……

    “五万对七万,看起来兵力相差得不多,有一战之力。朕从戎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事打过很多,还少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唐军大帐之中,李瑕与兀鲁忽乃开始讨论起接下来的战事。

    说着,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说一句心里话,这五万人,真的不及朕的五千精兵。”

    兀鲁忽乃脸色一变,马上不悦起来,道:“你若不需要我这个盟友,可以直说。”

    “说气话无益。”李瑕语气中更多了教训人的口吻,却诚恳得多,“我和你说的是实际情况,尹犁河流域短短五年内就遭到了两次灭顶之灾,牛羊牲口被抢走,壮年男子被强征入伍,死在了征战之中,你现在带来的三万人,有多少是成熟的战士?”

    兀鲁忽乃对上李瑕的眼,火气便消了下去,默然不语。

    李瑕并非是在贬低或者打压她。

    事实就是她麾下的三万人都是临时征来的牧民,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人,甚至连她的怯薛军中还有很多女人。

    并非是说她的兵马多弱,毕竟都是弓马娴熟的牧民,打塔察儿并无不可。但对上了忽必烈肯定是不如的。

    “还有术真伯那两万人。”李瑕沉吟道:“在河套时,知道我为何不敢应战忽必烈,而是西向攻击忙哥剌、脱忽吗?”

    “忽必烈就算只有五万人,也强过脱忽的十五万人。”

    “是啊,兵马构成不一样。忽必烈亲征带的有三种兵马,一是他的怯薛,装备优良、体格强壮;二是汉军,训练得当,军纪不错;三是各个兀鲁思的兵力,这些战力就参差不齐了。”

    兀鲁忽乃这才点了点头,道:“脱忽的兵马就是兀鲁思,构成很复杂,蒙古人、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畏兀儿人、汉人都有,说到战力,也就与我的兵马差不多。”

    “原本可以说单兵战力你们差不多。但现在这些人刚归附,还需要时间整编。”

    “你说的如果是那两万人,指望他们和忽必烈作战,还没开始就要溃散了。”

    “所以,带着你们这五万兵马与忽必烈作战。”李瑕摇了摇头,道:“没信心。”

    “你打算逃了?”

    “你呢?听说忽必烈招降你了?”

    兀鲁忽乃道:“你如果要败了,我不介意杀了你,投降他。”

    “如果我逃了,你也会投降他?”

    “会。”兀鲁忽乃道:“我这一趟来,必须有收获,不管是战利品,还是赏赐。我需要胜利和财富来稳住察合台汗国。所以你必须赢忽必烈,我才会继续支持你。”

    李瑕直言不讳道:“我和你说的是实话,只靠这五万人,我毫无信心。要想胜忽必烈,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唐军。”

    “你调兵来了?”

    “三个月前便调了,且兵力还不少。”

    “需要多久能到战场?”

    “不知道。”

    兀鲁忽乃脸色一沉,死死盯着李瑕,道:“不知道?我把整个汗国都押在你的身上,把我的女儿……”

    “确实不知道,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收到信报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久不在长安,也许你的命令已经失去了作用,也许你的臣子们已经背叛了你。我不想和你一起,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不是别人,那都是我的旧部。”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别人!我今日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你想听什么?”李瑕反问道:“你想听我说我们可以凭这五万人就击败忽必烈的七万大军?你来这一趟想要胜利,但胜利怎么来的?不需要一次次耐心地经营、一点点地扳转局势,靠你想要就要,靠你一张嘴来逼我?”

    “李瑕!”兀鲁忽乃大怒,吼道:“我给你的不止是张嘴逼你!”

    “我给你的也不少。”

    “你要我带着我的举国之兵,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待你可能会来、更可能不会来的兵马!”

    “那也是朕的举国之兵!”

    李瑕喝骂了一句,因牵动了伤口,有些咳嗽,但只咳了一声已被他憋了回去。

    良久,兀鲁忽乃终于冷静了下来,道:“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汗国的掌控者,不可能只因为与你的交情就做出选择,除非你给我更多的信心。”

    “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四年前你就知道。怕输,你就不会成为我的盟友了。”

    “胜算太小,我要更多的回报。”

    李瑕笑了,牙齿上带着血丝,问道:“你要什么?”

    “不小于忽必烈承诺数量的牛羊、金银。”兀鲁忽乃背过身,没有再看李瑕,道:“还有,朵思蛮生下的孩子,我要带回尹犁河。”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

    兀鲁忽乃又道:“你我都知道,这是忽必烈的阴谋,他派人来找我谈,知道我必定不会轻易答应,但他也知道,他给出的条件,你也得给得起,我们的盟约才能继续下去。”

    话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盟友就是这样的,除非你当年娶的是我。”

    “朕可以答应你。”李瑕道。

    兀鲁忽乃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李瑕的眼,思忖着他是否发怒了。

    但她看不出来,李瑕显得很平静。

    “你远道而来,这些条件不算苛刻,朕答应了。”

    “朵思蛮生下孩子之前,得要由我带在身边。”

    “可以。”李瑕显得更加平静,道:“那战略的大体就定下了,首先要撑到朕的兵马抵达战场。”

    “可以。”

    兀鲁忽乃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在这一刻,木八剌沙的死在她心里造成的伤痕才愈合一点,通过抢回朵思蛮的孩子。

    虽然她曾经只疼爱那个儿子,并不喜爱这个女儿。

    “接下来说战略的细节。”李瑕点了点地图,道:“首先,朕要救出李曾伯。”

    ~~

    是夜,一骑快马奔出了唐军的大营,一路向南数十里,见到了岁哥都。

    不多时之后,岁哥都大步赶进忽必烈的汗帐。

    “大汗,兀鲁忽乃递了消息来了,你看……”

    “本汗有可能信得过她吗?”

    岁哥都满脸喜意,道:“她说,可以设法把忙哥剌还给我们。”

    “是吗?”

    忽必烈脸色平澹地抬起头,示意宿卫长安童去看那个消息。

    “大汗,兀鲁忽乃是那么说的。她说李瑕马上要移师,大汗可以发兵攻打李瑕,她会在交战之前救出安西王。”

    “李瑕要移师去哪?”

    “向东。”

    安童走到地图前,标注了一下。

    “李瑕走的是这条道,他向东一直绕到贺兰山下,然后南下,估计想攻的是这里……定远营。”

    “定远营?”

    “陛下。”张易补充道:“定远营是班超出使西域之前的驻地,因他是汉代的定远侯,因此此地被称为定远营。”

    “李瑕这么行军的目的是什么?”

    安童道:“占下通向贺兰山以东的道路,这里也是贺兰山以西地势最好的地方。”

    “不仅如此,还因为李瑕没有信心。他不可能在短时期内真正控制住那两万新归附的兵马。而到了贺兰山,他可以通过穿越山脉,带着我们的大军兜一个圈子。”

    “你们说的,很好。”

    忽必烈扫视了大帐里的文臣武将一眼,道:“顺着李瑕的思路,每个人都想得‘头头是道’,怪不得每一战都输了。”

    “陛下。”

    “大汗。”

    “八剌,你觉得呢?”忽必烈问道。

    八剌有些紧张,上前道:“大汗,兀鲁忽乃一定不是真心投降!”

    “没有什么真不真心,只看强不强。证明给本汗看,你比她强。”

第1137章 全力

    初七,雪终于停了,天终于放晴。

    五万人、十余万匹马的营地连绵了方圆六七里地,到处都是帐篷,如果这是夏秋之际,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盛大的那达慕大会了。

    李瑕觉得自己都要变游牧民族了。

    长年累月没有看到房屋,每天夜里就守着一团篝火,身上永远有马粪味,食物只有奶酪和肉干,连身边的妃子都是蒙古人。

    清晨时,他将朵思蛮抱上了马背。

    “陛下,我不想去额吉那里。”

    “答应让你过去,我有所考虑。”李瑕道:“你母亲身边的人更有伺候生孩子的经验,她营地更大,安全一些。还有,这一战若是败了,她还有选择。”

    “你是不会败的。”朵思蛮抱着李瑕的脖子不肯松手,道:“记得你抢亲的时候吗?你骑着马向我冲过来,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你,你是从长生天上降下的英雄。”

    “那你就相信我,好好待着,等我去接你。”

    “你一定会来的吧?”

    “一定。”

    “好。那你是不是生额吉的气了?她和你讲条件,趁着你现在最需要她的助力的时候。”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有生气,毕竟她还是帮了我。我只是看到了她的选择,她选择成为我的盟友,而非家人。”

    “就只是盟友了吗?”朵思蛮又问道。

    “盟友已经很好了。”

    “额吉一直都是那样,我觉得她不近人情。”

    “她是一个清醒的政客。人以政客待我,我以政客待人,也就是了。”

    李瑕翻身上马,一路到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大帐外的篝火上正架着铁锅,远远能看到一个披着毡毯的女子拿着长勺在搅着锅里的牛奶,走近了才发现是兀鲁忽乃亲自在煮奶茶。

    “喝一杯吗?”

    “战事就要开始了,你还有这个闲心?”

    兀鲁忽乃撩了撩耳边的散发,道:“煮点东西心才能平静,我毕竟是个女人。”

    “也许这时候是吧。”李瑕道:“照顾好朵思蛮。”

    “放心,她是我的女儿。”

    李瑕点了点头,安顿了朵思蛮,上马离开。

    兀鲁忽乃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之后她喃喃了一句。

    “如果以后他有实力占据尹犁河流域,只怕不会再顾忌眼下这点交情了吧。”

    “你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朵思蛮道。

    “曾经有人也这么说过。”

    “谁?”

    “你的生父。”兀鲁忽乃澹澹道。

    朵思蛮一愣。

    兀鲁忽乃道:“他说‘只要你留下,本汗可以给你一切,你却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我回答他‘你给的一切都只是你给的,我要的是真正属于我的’,于是他借兵给我,我收复了汗国。”

    “我呢?因为我也是他给你的,所以你不想要。”

    “对。”

    “有本事你就永远别要。”

    兀鲁忽乃沉默了。

    她回避了朵思蛮这一句话,目光依旧看着李瑕的背影,道:“你说我蠢。但我不依靠任何男人,不论他有多强大,我只和他们合作。”

    “但你别忘了,你就是一个女人。”朵思蛮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自己的母亲,上前,在她耳旁道:“你的刚强没有给汗国带来好处,而你只要再柔弱一点,原本可以使你的牧民避免厄运。”

    “是吗?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

    南边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说话。

    “可敦,看那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极远处有一缕浓烟冲天而起。

    那是她与忽必烈的约定,如果忽必烈要出兵去东面拦截李瑕了,就会发出这样的信号。

    “出兵。”兀鲁忽乃下令道。

    她试着把忽必烈的攻击重心骗到东面,趁机往西南方向的哈图山支援李曾伯。

    ~~

    岁哥都跨马而立,在雪地向北面眺望。

    因阳光照在积雪上,亮得晃人,他不时用手掌捂着眼睛。

    终于,只见一柄旗帜缓缓出现,之后是一队千余人的骑兵远来。

    在岁哥都身后的安童一挥手,怯薛军士卒们纷纷策马上前,张弓搭箭,等对方近了之后,喊道:“你们是谁的兵马?!”

    “奉可敦之命,把忙哥剌还给你们!”

    岁哥都连忙抬起了望筒,他平时不带兵打仗,手上这枚望筒还是忽必烈临时赐下的。

    画面里,终于看到了忙哥剌的脸,甚至还有野日罕。

    “太好了。”

    岁哥都驱马上前,想要亲自去接回忙哥剌,然而,安童拦了他一下,道:“大王稍等。”

    便听在前方的怯薛士卒喊道:“你们把安西王放过来吧。”

    “你们答应的条件呢?我们军中已经没有草料和食物了,今天至少要拿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来交换。”

    “先把安西王放过来,大汗会给你们想要的赏赐。”

    “……”

    对面的骑兵显然不急着先放人,让岁哥都奇怪的是,那些怯薛军竟然也不着急。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上前喊道:“你们的可敦呢?”

    隔得远,对方听不到他喊什么。

    而就在岁哥都上前的这个关头,有骑兵从东、西两个方向赶回了对面的队伍中。

    “元人有埋伏!撤!”

    “拦住他们!”安童大喝一声。

    正在这时,对面有箭失射了过来,落在岁哥都面前,将这位蒙古宗王吓得不轻。

    “别放箭,别放箭,有话好好说……”

    根本没有人理会岁哥都,安童催动战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向前去,同时还不停喊道:“射他们的马!别杀了安西王。”

    若是平时作战,双方都会刻意避免杀伤马匹,因为这也是战利品。

    也就是今日,为了营救忙哥剌,安童已顾不上这些。

    同时之间,两支骑兵已经从两翼包夹上去,试图包围对面兀鲁忽乃的兵马。

    由此可见,忽必烈根本就不信兀鲁忽乃。

    ~~

    又一道狼烟腾起。

    哈图山上,李曾伯努力望向狼烟所在的方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惜太远了。

    “传令下去,让我们的将士都准备起来。”

    “大帅,发生了什么?”

    “我预感今日会有一战。”

    庞沛当即便兴奋起来。

    虽然他身上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但他还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厮杀,而不是困守在这山上,眼看着食物、药材耗尽,伤兵们一个个死去。

    “弟兄们,虏酋今日要攻山了,都打起精神来!”

    当即就有将领指着地面,喊道:“这里,今日就是钓鱼城!”

    “哈哈,小党项,你还知道钓鱼城?”

    “莫挨我,今日我是射杀忽必烈的那个。”

    “别废话了!都蹲好,盾牌给老子架上。”

    “……”

    李曾伯一直注视着北面,终于,他看到了乌泱泱一片的大军向这边而来,其军中有两面大旗,一面用蒙语大书“察合台汗国”,另一面则是“唐”字。

    那是援军。

    李曾伯的脸色反而慎重起来,开始扫视着四方。

    首先可以看到,塔察儿的兵马已结成方阵,向北面迎了上去。

    观这两支兵马的阵仗,大概都是一万余人,兵力相当。

    李曾伯转过身,又向南望去,不由皱起了眉。

    “快!点狼烟!”

    好不容易,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这是今日第三支冒起的狼烟。

    李曾伯又向北面看去,希望盟友的统帅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元军还在增兵,不要来救。

    ~~

    兀鲁忽乃站在营地,听着各方面的探马回报,再一抬头,便看到了远处的狼烟。

    她的第一反应是冷笑了一下。

    “看,忽必烈果然不信我。”

    这便是只要李瑕一答应她条件,她还是选择支持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比李瑕阴鸷太多了,能给她的信任也太少。

    “再传我命令!全军拔营,往西南哈图山!”

    ……

    与此同时,李瑕也正策马奔走在他刚收编的两万兵马之中,激励着士气。

    他每喊一句,都有士卒把他的话传递出去。

    “你们太害怕忽必烈了!但在朕看来,他只是继承了祖辈遗泽的幸运儿,一个需要人喂奶的、还没长大的孩子!你们不信?那今日朕就带你们去取得一场胜利,让你们看看,谁才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英雄!”

    “巴特尔!巴特尔!”

    因李瑕的话用汉语喊了一遍,又用蒙语喊了一遍,军中士卒便开始大喊着他的最后一个词。

    虽然他们一开始未必是由衷在喊的,但一旦声音响起来了,脑子就热起来了。

    士气就是在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中,被强行拔高。

    “巴特尔!”

    “巴特尔!”

    “巴特尔……”

    ~~

    一匹马引起的震动很小。

    十匹马跑动,就能引得周围的积雪坍塌。

    唐军及其盟军一人双马出战,十万匹马奔跑起来,大地都在因此而颤抖。

    整片原野十余里地之间,全是轰隆隆的声音,黑压压的人群与马群。

    速度并不快,但全员出动的场面还是极为壮阔。

    这种五万人对七万人的战争,战术、计谋方面能起到的作用便不大了,比如忽必烈试图离间李瑕与兀鲁忽乃,比如兀鲁忽乃想声东击西,效果都十分有限。

    所以,李瑕的打算也很简单,在正面交锋的第一场仗,一声不响就把所有的兵力押上去。

    一般而言,这种大规模战场,双方都很慎重,刚接触时往往要试探敌方的战力。

    但李瑕不。

    他没有过指挥这么多兵马的经验,总之刚见到忽必烈,招呼不打一声,他就用全身的力气一拳招呼上去。

    能得到什么?

    战果很小,最多就是救出李曾伯的数百人。

    恰恰是战果小,所以忽必烈一定没有出全力。

    这就像是一个孩子遇到了壮汉,壮汉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摁住孩子的头。但这次,这个孩子已经直接提剑就捅了。

    “噗。”

    战事一起,马上有士卒仰面倒下,砸起积雪……

第1138章 象棋

    如果说天下之争像是对弈。

    李瑕与忽必烈争夺着西域、吐蕃、宋国的支持,争夺着河套与西夏故地的归属,确实像极了围棋争夺地盘的过程。

    他们都试图通过不停落子,吃掉对方的棋子,占据棋盘上的一角。

    但如果把目光放到这一角,只看如今双方摆开兵马对阵的这一方天地,只从这一战而言,更像是象棋。

    贺兰山与沙漠是棋盘的边界,两片大营之间,是一条小小的、连马匹的小腿都不能淹没的小河,叫乌兰好来河,过河卒可以轻易地趟过。

    忽必烈擅于用“马”,李瑕则喜欢用“车”,忽必烈会用“砲”,李瑕则有“炮”。

    忽必烈重用中原的士大夫,如同他喜爱大象,李瑕却是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国相。

    今日的棋盘上,李瑕炮尽兵残,有一只车在棋盘边缘被包围,毫无逃路。

    他打算先把这车救出来。

    哪怕把所有的兵都推过河,把相、士、马都摆出去,以王见王的办法将上一军……

    “噗。”

    这是一个卒吃掉了一个兵。

    下棋,当然会有兑子。

    八剌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他领着一万骑兵从哈图山的西面包抄过去,杀向了西域先锋兵马的右翼,箭失射落。

    原野上,两万元军包围了一万唐军盟军。

    而在哈图山上,元军也对唐军残兵展开了攻势。

    塔察儿之所以一直不攻打李曾伯,就是留着吸引李瑕的主力前来,现在目的已达成了,就不必再留着了。

    战事甫一开始,塔察儿、八剌认为,今日是兀鲁忽乃声东击西失败,而元军早有埋伏的一战,至少会有一场小胜。

    “把那杆旗拿下来!”

    元军士卒们指的是哈图山上李曾伯的大旗,它立在最高处,早就让人看得不顺眼了。

    “唐军就那一点人了,杀光他们……”

    这场攻山战持续到下午,吃过午食的元军轮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头的同袍,开始更有力的冲锋。

    此时那些壕沟已经被填满、土墙也被挖倒,唐军士卒的箭失已经耗尽,连午饭也没有吃。

    终于,有元军冲过了那道防线。

    “旗在那!我的!”

    “彭。”

    一个冲锋的元军士卒才杀进唐军营地,蓦地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缠斗着,滚落进了满是尸体的壕沟。

    元军士卒感到身上那人正用尽浑身力气抢自己的刀,连忙死死握住。

    “你……你是畏兀儿人?!”

    就在他的刀要丢掉的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

    “你是畏兀儿人?别抢我……投降吧,我保护你……放开我……”

    “把刀给我。”终于,那个唐军用回鹘语应道,“把刀给我。”

    “投降吧,你们都死光了,我会保护你……你是哪里人?”

    “啊!给我!”

    “噗。”

    有经过的元军士卒拿着长矛捅下,从那唐兵士卒棉甲上的裂处捅进了他的身体。

    “呃……”

    被扑倒在沟里的元军士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那重伤濒死的唐兵却是握住了那透体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扎。

    “噗。”

    血流进壕沟里的土地,被黄土一饮而尽。

    两双带血的眼对视着。

    “呃……为……为什么?我们是同乡……”

    “你为了什么打仗?”血从那唐军士卒嘴里一直流淌,“我有牧场……有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抚恤……你别想抢!你别想抢!”

    说到最后,他回光反照般竟还能振作起来,勐地一拉,竟是将上面那个持矛的元军也拉进了壕沟,摔在一根竹刺上,当场毙了命。

    那唐军这才倒下,眼睛里光彩渐渐褪去。

    “你们为什么打仗……能抢的都抢光了……天下一统了,没人再来抢……别抢我的……”

    “艾山!”

    庞沛已提刀冲到了壕沟边,探头一看,只见那根长矛上串着的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向后退去。

    此时整个防线都已经被元军杀得七零八落,转头一看,甚至有元军已经杀向了李曾伯。

    庞沛连忙去救。

    他跑着跑着,视线里是李曾伯亲自挥动大刀杀敌的场景,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维吾尔战士艾山学唱的诗。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犹堪一战取功勋……

    终于,庞沛冲到了李曾伯身前十余步,然而有元军动作更快,已扑到李曾伯面前挥刀便斩,有将领去挡,转眼便被砍倒在地。

    “书生!”

    庞沛大恸,嘶吼一声,整个人倏地扑了过去,勐砍那个元军。

    “你娘!”

    剁肉一般将对方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每一刀庞沛都觉得哪怕刚才死掉的是自己都好,自己是个驱口出身,这辈子混成这样已值了,书生是舍了前程富贵从好地方来救自己这些人的,又有一身本事,不该这么死了。

    这不公平。

    他越来越恨这个战场了。

    但军中宣抚官说过,要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天下一统。

    脑中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连他这个驱口都渐渐有了极为坚固的志向。

    这天下……他娘的必须一统!

    “噗。”

    一颗脑袋就这样被庞沛砍了下来。

    他才站起身,“冬”的一声,一柄打头锤就砸在了他的棉甲上,将他整个人砸飞出去,落在了帐篷前。

    那帐篷的两边,还挂着两条破布。

    前些天,他们这些人把破布放在血泊里染了一遍,烤干以后用木炭写了字,就挂在帐篷里,每一顶帐篷都有。

    “天遂人愿春光好。”

    “风调雨顺五谷丰。”

    这是春贴。

    虽然看起来干巴巴、脏兮兮的,不像是春贴,虽然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

    但这就是他们三百七十四人在年节里贴的春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

    人活着,不就是要一个盼头吗?

    庞沛抬起头看着那两条春贴,觉得它今天格外的红。

    余光里,有火把被抛了过来,落进了他的帐篷里,燃烧起来……

    ~~

    “看!那是什么?”

    “庞沛!起来!”

    混乱中,庞沛就地一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过头向四周望去,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天地之间,凡是能着眼之处,全是黑色的洪流,仿佛要把所有能填上的雪地都填满。

    他所在的山顶是这里视线最好之处,极目远眺能望到方圆四五里的天地。而之前两万人围攻一万人的战场就已占了大半片天地了。

    现在来的有多少兵马,他已经判断不了了。

    因为哪怕在最高处看向最一望无迹的荒野,也根本望不全那一片阵型。

    这就是人数的气势。

    也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

    人数多,极有气势。但不能给李瑕带来安全感。

    他打仗不爱用人数来唬吓对方,耗费的辎重多、非常难以指挥,这都不说,更害怕的是一旦出现溃败,人越多,越发不可收拾。

    当然,攻打坚城、收复国土时,需要有大量的兵力,为的是铺开漫长的辎重线,修建大规模的攻防工事等等。

    可这里是平原作战。

    如果敌将敢以五千精骑,绕出战场,冲击李瑕身后那废物一般的两万新降的兵马,那必然是一冲即溃,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原先李瑕麾下是什么样的兵马?百胜之师。每个士卒都是打过好几场胜仗,走出去天然就有种自信的气质。现在这些新降的士卒,却还没走出失败的阴影,在荒野上流浪了那么久,心气还没恢复。

    但这些是上帝视角才知道的事。

    元军将领中能有几个人敢确信李瑕的兵马会一冲即溃?

    又有几个人敢绕出战场,杀进五万大军之中?

    这是在拿命赌。

    李瑕敢赌,因为他这一生想要实现的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他一次一次就是将所有的一切押出去,且认定不会有人再有这样的魄力……百试不爽。

    也许敌阵中忽必烈有这个魄力,甚至史天泽、张弘范也可能有。

    那么,塔察儿敢不敢?八剌敢不敢?

    李瑕很期待他们来。

    他很想看看,黄金家族到了第三代、第五代是不是还英雄辈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也愿意与他们酣战一场,哪怕战死,也能死得精彩而轰轰烈烈。

    广阔的战场,李瑕就立马于他的龙纛之下,等着塔察儿、八剌做选择。

    “来吗?你们。”

    ~~

    “额秀特,我以为李瑕不敢把那些叛军带上战场。”塔察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了他的王相撒吉思,又道:“大汗如果现在增兵过来,只需要再添两万人,就能必胜。”

    “来不及了啊。”

    撒吉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两万兵马已经调动不过来了啊,除非大王与李瑕对峙到明天。”

    塔察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我与八剌两万人对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人,我不信在天明之前我会败。这种大战看的是指挥,李瑕不可能顺利地指挥那两万叛军。”

    “是啊。”撒吉思道。

    他不认为塔察儿会选择战。

    果然,塔察儿思忖道:“但关键在于‘我与八剌’,说实话,我信不过八剌。”

    他当然信不过八剌。

    论辈分,八剌是他的孙辈;论年纪,八剌还没到三十岁;论资历,八剌都没打过几仗,完全是因为察合台曾孙的高贵身份,才得以统帅大军。

    与一般的敌人对阵就算了,眼前的对手却是李瑕。

    如果没有把握,李瑕敢这般全力出击吗?

    正思考着,八剌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

    “塔察儿大王!我大王报我传话给你,他说李瑕倾巢而出,后方营地必然空虚,我们可以与他一战,等大汗大军到了,必然可胜。”

    塔察儿听了,向八剌所在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杆大旗。

    “年轻人啊,他如果真的想与李瑕一战,就应该亲自过来,与我合兵、共同指挥。”

    “……”

    号角声越来越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像是一片海,即将要吞没那两万元军。

    终于,一声鸣金声起。

    “巴特尔!巴特尔!”

    有人欢呼了起来,庆祝他作为唐军的第一次胜利。

    虽然胜的轻而易举,不值一提,但他终于没那么慌了……

第1139章 临时抱佛脚

    “巴特尔!巴特尔!”

    两万新附的降兵就在三千余唐军骑兵的后面,离战场较远,属于后备兵力,算是被拉出来壮声势的。

    术真伯以及许多将领都随着李瑕在降兵与唐骑之间的大纛之下。

    落日的余晖照在李瑕盔甲上,泛着金黄的光,术真伯不由心想,也不知李瑕到底受没受伤,背还能挺这么直。

    这个人也是够韧的。

    追随这样一个人做事,似乎更容易成功。

    从尹犁河到贺兰山的一路上,术真伯已经烦透了宗王脱忽动不动就抱怨、发怒、彷徨,让他们这些人去承担统帅的糟糕情绪。

    前方,塔察儿的大旗已经渐渐脱离了战场。

    东面则有近千骑兵汇入了大军之中,更远处,有一大股元军骑兵在战场附近徘回了一会,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一名信马赶到李瑕身边禀报道:“元军派了五千的怯薛骑兵来包围我们,我们早有准备,带着忙哥剌逃回来了。”

    “很好。”

    李瑕又吩咐了几句,策马赶到降兵们的面前,指了三个千夫长道:“带上你的人马去收拾战场。”

    “喏!”

    李瑕没有通过术真伯来指挥。

    而战场上能收拾的东西其实不多,无非是一些尸体、伤兵、马匹,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他们感受胜利。

    安排过后,李瑕才对术真伯道:“带上你的怯薛,随朕来。”

    从大纛所在的位置到哈图山还有三里多的路途,虽然能用望筒望到,真正策马过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等术真伯随李瑕赶到山下时,连攻山的元军都已经撤走了。

    再看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这场不过千余人攻打三百余人的小战役竟然比那边两万人攻打一万人的大战要惨烈得多。

    那边的开阔战场上,死伤的士卒大多都是失误或中箭摔下马的,身上的伤口都是一两处的箭伤或在身体下面的摔伤,散落在大战场的各个地方。

    哈图山这短短数百步的防线上,却是每一步都是尸体,被石头砸烂了半边脑袋的、被火烧得全身乌黑的、落入陷马沟被扎成刺猬的……更多的则是伤痕累累的唐军士卒死死缠着元军近战肉搏至死,连尸体都不能分开。

    连一辈子打仗的术真伯都看得动容。

    “不是说汉人都软弱好欺负吗?”他不由转头与怯薛士卒滴咕道。

    前方的李瑕却已勒马,回过头反问了一句。

    “是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有这样的印象?”

    术真伯没想到李瑕耳朵这么灵,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在,前方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陛下亲自来接我们了!”

    “陛下?”

    “真是陛下吗……”

    李瑕翻身下马,向山顶赶去,没多久就看到了前方一个个残盔裂甲、伤痕累累却还在相互搀扶的兵士。

    李曾伯在其中,头盔已不知掉到何处了,满头的白发散落,脸上全是血,胡子上甚至还粘着一块碎肉,没了老元帅的威风,像是普通士卒一样与伤员们搭着肩。

    李瑕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看得有些呆了。

    这才是他的将士,哪怕只有一百人两百人也是他想要成就的伟业的基石。

    “陛下……老臣有罪。”李曾伯见到李瑕,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老臣丢了兴庆府……”

    话音未落,李瑕已上前扶住了他。

    ~~

    “元帅,带我们来就是来驮东西的吗?”

    回程的路上,术真伯的怯薛将领向他这般问道。

    他们的马背上都驮着唐军战死者的尸体、营地里的物资、战场上留下的盔甲武器和马肉等物。

    “那老头子是什么人啊?唐皇帝带这么多人来接他们。”那将领又滴咕道。

    术真伯看向前方并辔而行的李瑕与李曾伯,却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语。

    终于,他们回到了大军之中,之后又缓缓归回了营地。

    留守的士卒们早已燃起了篝火,立即就开始烤马肉,这是胜利一方的优待。仓皇撤退的塔察儿当然不能给军中加餐。

    术真伯则跟着李瑕来到大帐议事。

    这次比上次多了二十余人,个个带伤,正是从哈图山救回来的唐军中的将领。

    但哈图山上的唐军包括伤员也就两百人出头,术真伯不由心想,难道这支唐军连十夫长也有资格进大帐议事吗?

    要知道,新降的两万兵马,一共也只有二十个千夫长和他这一个万夫长有这种资格。

    众人到齐,李瑕说了一句汉语,马上有通译看向术真伯这二十余人,道:“有一个坏消息,昔里吉汗被忽必烈杀了。”

    术真伯一愣。

    他投降李瑕时说的很清楚,他是投降于昔里吉汗。这虽然是一个借口,却也是个名义。哪怕是蒙古人,做事也是不能少了名义的。

    呆愣的这一会儿工夫,帐中众人全都已看向了他。

    除了坐在李瑕身边的兀鲁忽乃,犹捧着一杯奶酒慢吞吞地喝着。

    术真伯只好硬着头皮道:“忽必烈是蒙古的叛徒,弑杀了草原上真正的大汗,是蒙古人的敌人。”

    “几年前你们就这么说了。可惜,阿里不哥没能打败这个叛徒。”李瑕道:“现在你觉得蒙古国应该怎么办?”

    术真伯想了想,偷瞥了兀鲁忽乃一眼,小声地试探道:“也许应该……再举办一次忽里勒台大会,推举一位新的大汗。”

    “那你觉得,谁适合成为大汗?”

    术真伯沉默了。

    他既要考虑提出的这个人选是合适的,又要让李瑕满意。

    “忙……”

    才张口想要说出忙哥剌的名字,很明显能看到李瑕的眉头皱了起来,术真伯连忙闭嘴,思考着是提海都好,还是提被兀鲁忽乃掌握在手中的几个察合台汗国的子孙。

    大帐中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术真伯的答桉。

    渐渐地,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目光再次落到了兀鲁忽乃脸上,才发现兀鲁忽乃正在看着李瑕。

    术真伯心头一动。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个千夫长向李瑕跪倒……

    “大汗!”

    电光石火之间,术真伯也连忙跪倒,与那个千夫长异口同声喊了一句,道:“请唐皇帝陛下当大汗!”

    李瑕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扫视着那二十名千夫长,仿佛在一瞬间就看懂了他们的心思。

    有人拜倒、有人犹豫、有人面露诧异之色,甚至有人还显出了愤怒。

    但到了最后,李瑕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道:“等击败了忽必烈再谈吧。”

    术真伯摸不定他的心思,愈发惶恐。

    “今日胜了一场,朕该赏赐诸将。”李瑕又道:“除了金银、功勋。若是有想要解甲归田者,可以在甘肃、宁夏受领一片牧场,牛羊……”

    通译同时将这些话向那二十名千夫长翻译着。

    他们的脸色很快又有了新的变化。

    术真伯也终于猜到了李瑕想要做什么……居然不等回到唐境,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整编两万降兵。

    他一时有些恼火,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丢失一部分权力,要知道现在可是在与忽必烈会战。

    ~~

    军议之后,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下李曾伯。

    他不得不提醒李瑕几句。

    “陛下,如今正与虏酋会战,此时整编降兵,万一弄巧成拙,激起了动乱,怕是要被忽必烈拿住机会。”

    “正是因面对的是忽必烈,才必须尽快整合好兵马。否则,李卿看那些人,几人敢与忽必烈一战?”

    李曾伯点了点头,将老眼凑近了桉头,看着李瑕这边的一张张地图,道:“若有三个月,老臣勉力能将这些降军拉扯成一支能战之兵。”

    “五天。”

    “老臣知道几条道路也许可绕过元军,若能过了青铜峡,再与忽必烈对峙。”

    “难,忽必烈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五天之内,怕就要让那两万降军作战。”李瑕说着,压低了声音,“军中草料、药物、箭失都不多了。”

    “老臣明白了。”李曾伯思忖着,先是问道:“兀鲁忽乃支持陛下成为大汗吗?”

    “她死去多年的丈夫是黄金家族,她却不是黄金家族。”

    “如此,老臣就放心了。”李曾伯道:“方才老臣看那二十个千户,似乎有七人不太情愿让陛下成为草原上的大汗啊。”

    “能力弱的也要撤换掉,他们的万户、千户都是世袭的,在朕看来,术真伯都不配指挥万军。”

    许多事,李瑕早已心中有数,踱着步便沉吟道:“朕粗略算过,两万军中,百户、千户及其副手五百余人中至少需汰换两百余人。至于十夫长,至少该汰换八百人,这其中一部分可以从降军中选拔,另一部分则需要我们的将士填过去……”

    李曾伯捶了捶膝盖,深深叹了一口气。

    “难题还不仅于此。”李瑕又道:“明日我们便要拔营东进,需要在行军途中完成这个整编。等到遭遇元军,这两万大军若不能以出乎敌人预料的战力给他们一击,那大败就在眼前了……”

    ~~

    次日,唐军开始拔营东进。

    仿佛兀忽鲁乃告诉忽必烈的情报是真的,李瑕就是打算向东倚托贺兰山再打这一战。

    而忽必烈的反击比李瑕预想的还早一些。

    行军三日之后,元军已经堵在了唐军东面二十里、南面三十里之处,对唐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忽必烈似乎很清楚,不能再给李瑕准备的时间。

第1140章 坐以待毙

    贺兰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削弱了从西北来的寒流、阻截了腾格里沙漠的东侵,另一方面,它也阻隔了东南来的潮湿的季风。

    它东面的山坡陡峭,峰峦重叠,崖谷险峻,俯瞰着黄河河套。西坡侧十分平缓,自然地与阿拉善平原交融。

    李瑕很希望能回到贺兰山再面对忽必烈。

    他几乎已经能用望筒望到贺兰山主峰上的皑皑白雪。

    但悠长的号角已经响起,战场就在离贺兰山还有七十余里的地方。

    地势并不太好。

    李瑕所在的是西面。忽必烈抢占了地势更高的东面,居高临下,同时南面也有三万元军,对唐军形成了夹角之势。

    当然,李瑕也可以选择向西进、或向北逃。但他没有,因为大军行进很难加快,越逃越没有补给,士气越弱。

    于是他选择扎营驻守,用李曾伯守哈图山的笨办法。

    荒唐的是,在对阵忙哥剌那一战中,他与杨奔完全是蒙古骑兵的打法,通过不断地拉扯将敌人的阵线扰乱,再直冲敌人的主阵,当时他们麾下大部分都是汉人骑兵;反而现在有了五万草原骑兵了,他们却不敢再那样打。

    因为精骑游走的战术需要的是如臂指使的指挥。

    鸦兵撒星阵不是一撒开就如豆子一般乱滚不管了,而是所有人能一下散开,还能一下聚合。需要将领与骑兵之间互相熟悉、信任。

    简而言之,越花哨的战术越需要磨合。

    当麾下的兵马没有磨合,又碰到最强大的敌人……李瑕干脆连上马作战都不愿,在平原上打起了阵地战。

    “快!把所有的铁蒺梨洒开!”

    士卒们奔跑在雪地里,手里提着布袋,很快就将已经为数不多的铁蒺梨铺完,之后便是现削的木蒺梨。

    再往后依旧是陷马沟,以及低矮的土墙。

    积雪下的土还冻得硬梆梆,十分难铲。

    更让人不安的是,有许多士卒交头接耳。

    “把力气花在挖土上,喜欢种地的汉人才会用这样的笨办法打仗。”

    “在草原上作战,我们不会这样困守在一个地方,应该趁马匹还肥壮的时候,马上逃开。”

    “我们难道要守在这里等到草料吃完,被活活饿死吗?”

    “……”

    若说李瑕带着骑兵到漠北打仗,已改变了他的士卒很多的习惯,但游牧民与农耕民在观念上的巨大区别此时才呈现出来。

    大蒙古国能兴起,因为它的每一个牧民都可以是战士,不需要经过训练就能组成强大的军队。但另一方面,这些牧民是散漫的、自由的,要指挥他们,仅仅靠他们对英雄的崇拜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战利品。

    李瑕必须激励他们。

    他告诉他们,他的举国之兵很快就能抵达战场,到时候,他们需要反过来包围忽必烈。

    现在应该保存马匹的体力,而消耗元军的士气。

    也就是这样的理由,才使得牧民们愿意将那被积雪冻住的土地掘开。

    他们像要在荒野上兴建一座城池。

    探马不断回奔。

    “报!元军已到二十里外。”

    “传命下去,全军用饭。”

    “报!元军已到十里外。”

    “列阵!”

    “盾牌架起来!”

    杂而不乱的营地上,唐军士卒不停地奔走,教着新附的士卒如何打一场艰苦的求生之战。

    在游牧民看来,这样躲在蒺梨、壕沟、土墙、盾牌后是懦弱。但事实上,农耕民不会一转身就逃,他们习惯于坚守自己的土地,一代一代把血洒在自己的土地上,守住自己的文明。

    这是真正的顽强。

    “盾牌不够的,把马鞍架起来,把铁架也架起来!凡是可以保护你们不被射伤,不被撞击的东西都可以!”

    “长矛准备!”

    “这一战很简单,元军放箭我们就躲,收了他们的箭失。他们要冲上来了我们就捅他们!”

    “老子告诉你们!我们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忽必烈慌了,你们只要守上几天,他们自然就会败了。”

    “我们的陛下还没败过!”

    “……”

    这些人说到做到,既然说了凡是可以做为盾牌的东西都可以架起来,很快,忙哥剌、野日罕等被俘虏的贵族们便被绑在长杆上挂起。

    “啊!”野日罕的喊叫声传开,给这战场添了几分奇怪的气氛。

    “冬!”

    一面牛皮制成的大鼓被锤响。

    “冬!”

    而远处已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元军杀到了近处。

    ~~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李瑕持着望筒,锁定了忽必烈那杆九斿白纛。

    “幼稚了。”他喃喃道:“把大纛造得那么大,你就能成为真的大汗吗?”

    这是他与忽必烈距离最近的一次。

    可以想见,鄂州之战时,贾似道离忽必烈绝对没有这么近。

    鄂州之战,忽必烈攻城两三个月,如今李瑕的营地远远没有鄂州城那么坚固,但他估计自己需要守二十余日就足够了。

    廉希宪是十二月初抵达青铜峡的,且与李瑕、李曾伯深有默契。

    那么,当他发现忽必烈的主力忽然向西北移动,必然会通知关中增援,那大概在正月之后,第一批的援军就能抵达,之后十日间若能击败忽必烈的留守兵力,那十日间即可抵达贺兰山。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今天是忽必烈展开攻势的第一天,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元军显然不能破营,先展开试探性的攻势,应该会主攻东面,因为那里是忙哥剌的所在的地方。

    望筒一移,果然如此。

    由史天泽负责主攻东面,元军放箭刻意压低了些,避免让箭失射到忙哥剌。

    箭失“叮叮当当”地落在唐军的盾牌上,只第一轮,史天泽便意识到这样的射箭意义不大了,下令士卒们下马步战,推举着盾牌向前。

    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抬起血淋淋的脚,却是脚底板上已插了一枚蒺梨。

    元军又减缓了攻势,开始清扫地面的积雪,唐军便趁机放箭……打得十分乏闷。

    但这也是史天泽的耐心之处,他遇到一团乱麻又剪不开的时候,会慢慢地将其理开。

    李瑕望筒移开,又望向其它几个方向的战场,趁着这短暂的攻防前期尽量多地做出分析。

    就在他在望台上站着的这段时间内,营地外已经染上了越来越多的红色鲜血。

    死掉的人说多也多,说少也少。

    李瑕看了一会,下令让杨奔、术真伯各领两千骑兵上马,准备作战。

    这个时候,术真伯还有一点不解。

    之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逐渐偏西。也许是这种乏闷的战斗让忽必烈大失所望,也许是忽必烈已经看懂了李瑕的防守,这日才到黄昏,忽必烈便鸣金收兵。

    元军开始缓缓向后撤退。

    李瑕立即下令,命杨奔、术真伯率骑兵出营,追杀史天泽所部。

    平时的军令都是短促简洁,今日李瑕却是莫名多说了一句。

    “你们去追一段,好去好回。”

    因史天泽麾下这一部兵马在攻营时下了战马,此时士卒们正扛着同袍的尸体,已经收集来的唐军的箭失、铁蒺梨等物在撤退。

    马蹄声一起,这些没骑马的步卒便有些慌,不少人纷纷抛下手中的尸体与物件便逃。

    杨奔是负责从左翼追击元军,术真伯则是负责右翼。

    术真伯策马奔在阵中,依旧是不解李瑕为何要派自己出阵。

    他麾下这两千骑兵是他的怯薛心腹,这个时候他大可以抛下剩下的兵马不要,就此回归大元。说实话,李瑕对他也并不器重,他已经能感受到。

    然而,目光所见之处,前方的元军士卒们抛下一具具尸体,让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他本来以为只要李瑕遇到忽必烈,肯定是一击即溃的。但至少今天,连那两万败军都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更重要的是,他术真伯与蒙哥汗更亲近,与蒙哥汗的女儿失邻公主有婚约,只是前些年因汗位之争耽误了。但前几天听李曾伯说,忽必烈杀了失邻。

    这件事,让术真伯感到了不安,以及悲伤。

    脑子越来越乱,前方忽然响起了号角,是忽必烈派骑兵截杀过来了,元军显然早就防备着唐军这一手。

    这次面对的是忽必烈,让人畏惧。但李瑕好像想到了这点,所以说的是“追一段”。

    与此同时,杨奔也打出了旗号,鸣金收兵,提醒术真伯回营。

    术真伯勒住了战马,向东望了一眼,又转头西望。时间紧迫,到了他在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做个选择的时候了。

    脑子里各种画面涌起。

    前一幕是忽必烈在燕京登基,一众汉臣山呼“吾皇”,后一幕又是那日大帐中他请李瑕为大汗。

    这像是要他在皇帝与大汗之间做出选择,但其实完全不是。

    终于,术真伯勐地一扯缰绳,大喝道:“勇士们!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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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