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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11章 运气

    李瑕抬起望筒,对准了盘旋在天上的海东青。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极为漂亮。凌空飞翔,俯瞰大漠,着实有股鹰中霸王的威风。

    “只怕元军主力就在百余里之内了。”

    “陛下何以认为?”

    “这种通体雪白的海东青极为名贵,不是蒙元贵族驯养不起。”李瑕道:“它一日可飞六七十里,不会离主人三日光景,故说元军在百余里之内。”

    “但探马还没回来。”

    “为将者要学会从各种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战报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情报。现在海东青给你一条情报,你可敢果断下军令?”

    “末将……”

    杨奔迟疑了片刻,最后道:“敢。末将确定元军极可能就在百余里之内,一则,我们得到忙哥剌东返的消息已有近两月,他们很可能行军至此;二则,根据廉公第二次给的情报,忙哥剌的行军路线正是在此……再加上这只海东青,基本可以确定此事了。”

    “传令下去,让士卒们就地歇一夜,准备伏击元军。”

    “是!”

    其实不论前方是否有元军主力,唐军的粮草已经耗尽了,能做的选择早已不多,只能当机立断。

    “射死它!”

    突然有唐军士卒大喊起来。

    却是天上那只海东青倏地向下俯冲,像是想要叼走唐军放在马背上的猎物,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羊,羊身上还插着唐军的箭失。

    从万军阵中夺食,自然是极为不易,但这只海东青俯冲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

    周围的唐军确实是没能反应过来,等抬起弓弩,它已扑到了近处,再放弩便容易误伤同袍。

    混乱之际,却是一员唐军士卒一扑,将那野羊推开,之后便是一声惨叫。

    “嗷!”

    海东青已冲到近处,铁一般锋利的尖爪一抓,直将这唐军士卒背上捉得血淋淋一片。

    它非常愤怒,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鹰唳,倏地又向天空冲去。

    在天上时,它看起来不大,飞在地低处时却能看清,它翅膀张开的长度足足有一人高,速度又快,颇为骇人,再加上鹰唳十分可怕,周围的士卒又是一愣。

    就这瞬间,它已飞得高了。

    “死畜生!”

    有唐军将领大怒,将弓张如满月,对准这只海东青便射去。

    “别再射了!”赶来的杨奔怒喝。

    来不及了,只听“嗖”的一声响,箭失已窜上了天。

    杨奔策马赶到,抬头看去,等着海东青落下来,但只见它越飞越高。

    半晌,却只有两只羽毛缓缓飘落。

    “射中了?”

    “箭呢?”

    “鸟呢?”

    “陛下,丢了一支箭。”

    “看到了。”

    李瑕抬眼望去,视线尽头,那只漂亮的鹰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倒让人想起了一首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

    当夜,唐军议事。

    “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李瑕道:“好消息是如今可以完全确定元军就在我们西面不算太远的地方,今日那只海东青很有灵性,且明显是被驯化过的。只能是忙哥剌、忽脱这样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神俊之物。”

    “陛下说的对,那鸟是真漂亮,真有灵性,像是知道要回去通报消息一样。”

    “坏消息是,我们丢了一支箭,若是被它带回去,敌将便有可能提前警惕。”

    今日放箭的将领马木合连忙跪下,大声道:“末将有罪!请陛下处置。”

    这是个蒙古人,被胡勒根招降之后在归正营呆了段时间,之后调到了宁夏军中,是杨奔麾下统领。

    在西北,起汉姓多是马、苏、沙等姓,因此宁夏军中马姓的将官很多,有时不开口也分不清是哪族人。

    “起来吧,你何罪之有。”李瑕笑了笑,勉励道:“你是神箭手啊。”

    “嘿嘿,谢陛下!”

    杨奔问道:“陛下,是否有可能,小党项射伤了那畜生,它飞不回去?或是箭失只是卡在它的羽毛里,飞到半途就掉了下来。”

    “做最坏的准备吧……”

    一般而言,一个妥善的战略规划需要很长的时间。比如李瑕收复陇西就花了长达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布置。

    但这次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却是临时起意掉头先攻打忙哥剌。毕竟就连忙哥剌也是临时起意东归,当然不会给李瑕时间做准备。

    因此李瑕虽然到了这大漠之中、甚至都要找到忙哥剌了,却还没有想好这一仗该怎么打。

    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让忽必烈亲自接手这十五万大军,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覆灭。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他就凭着直觉,一路走到了这里。

    上辈子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是冠军,除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还有天才。所谓天才就是,有时灵光一闪,脑子还未想好,手中的剑已经刺出。

    但也许这只是好运而已。

    人不会一直好运,今日遇到了一只鸟儿,却让他感到是否好运快用完了。

    他没能射下它。

    在蒙古人的故事里,鹰是神鸟使者,庇保着黄金家族。

    在女真人的故事里,完颜阿骨打率兵攻打大辽国,正是借助海东青助战,以少胜多,打出了不可思议的达鲁古城之胜、护步达冈之胜。

    这次,李瑕与元军的兵力对比倒像是达鲁古城之战,可惜,神鹰没站在他这一边。

    摇头将脑中这些无聊的念头驱散,他看向地图标注了几下。

    “就算忙哥剌、脱忽提前发现了我们,还有一个打法能够伏击他们。你们看……”

    良久。

    杨奔沉吟着,提醒道:“陛下,我们未必有这么大地方可以绕,张弘范也许就在身后追着我们。”

    ~~

    鸡鹿塞。

    一阵吆喝声之后是轰然巨响,“彭”地将堵在峡谷路口处的碎石炸开,元军士卒们遂过去将土石铲开。

    “路通了!”

    前方的峡谷道路才显了出来,已有一队骑兵策马踏过土石,穿越这个阴山隘口。

    有尸体就埋葬在那些土石之下,有元军的,也有唐军的,往往是还相互纠缠着。透过他们扭曲的表情可以想像到是激战之时唐军士卒把想要追过峡谷的元军士卒紧紧抱住,之后上方的山石炸塌下来,将他们一起埋葬。

    血迹已经与沙尘粘在一起被风干,并不显得血腥,倒有种苍茫与悲凉。

    一共五百余骑过了隘口,更多的元军兵马则还驻扎在峡谷这边。

    张弘范登上鸡鹿塞的高处,极目远眺。

    他只能看到那蜿蜒通向漠北的峡谷,在山脉间成了一条线,更西北方向,连线也看不到了,只有阴山山脉巍峨耸立。

    “张弘范!”

    史杠策马而来,在鸡鹿塞上翻身下马,人还未到,已喝问道:“李瑕呢?!”

    “追丢了。”张弘范毫不避讳地答道,同时伸手指向了远处的阴山。

    “追丢了?这就是你九拔都对陛下的回报?”

    “我们的对手是李瑕。”张弘范在风中大声说道,仿佛没有察觉史杠话语里的敌意,用认真而真诚的语气又道:“这是一个十年间从一介囚徒登上帝位的人,我们不知他为何能做到,但他必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对付这样的敌人,不能想着轻而易举就成功。史三郎,你该要耐心些。”

    “张九郎,你的借口太多了。”

    张弘范像是把史杠当成了朋友,又道:“最近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张弘道与我说他在亳州追杀李瑕之事,确实太累了,若无强大意志,很容易被李瑕拖垮。这是我的好言提醒,你要冷静、坚决、强大,才能与李瑕为敌。”

    “废话少说。”史杠道:“说你是怎么被李瑕甩脱的。”

    “他突然掉头偷袭鸡鹿塞,直接穿过了阴山,又留下一支兵力断后,守了八日,最后炸山封路。”

    “为何还不追?!”

    “看到这地势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反问道:“知道汪良臣是如何死的吗?祁山道被李瑕埋伏。我考虑过李瑕是否就埋伏在峡谷之中,准备埋伏我。”

    “你太胆小了。”

    “我不必与你解释,我是都元帅,你不过一千户。转告史元帅便是,同时让他派兵从高阙隘口绕过阴山,搜寻李瑕所部。”

    史杠听了极为不悦,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但确实官位远不及张弘范,遂冷冷道:“你再是都元帅,还指挥不了我父亲。他不会绕过什么阴山追在李瑕后面跑,他已奉陛下之命率军返回大营了。”

    张弘范心中稍有些诧异,脸上却是不显。

    他故作不信,道:“是吗?陛下命虎阑箕元帅先攻打兴庆府,命我继续追击李瑕,并无撤兵之意。史帅莫非是怕又败一场?”

    史杠睥睨了他一眼,不愿回答。

    张弘范却已经猜到了,沉吟道:“他们推测李瑕是想偷袭陛下大营?”

    这本就是史杠今日奉命过来要告诉张弘范的消息,既然被猜出来了,倒免了他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张弘范不再开口,低头看向了地图,把几股蒙军的位置标注上去。

    虎阑箕在攻兴庆府、史天泽在大营守株待兔、只有他这一路兵马已被李瑕甩脱……如此一来,李瑕已可在阴山那边通行无阻。

    当然,唐军没有辎重,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而且安西王的大军就要从西域归来了。

    想到这里,张弘范一愣,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李瑕可以抢夺安西王的辎重?不会吧,除非他疯了,但……

    灵光一闪之后,一个战略分析即将形成。

    有些不信,有些惊讶,隐隐还有些敬佩,就在他正要顺着这点灵光深思下去之时,塞下有信马奔了过来。

    这次不知是谁的运气不好,那信使禀道:“发现唐军的踪迹了!”

第1112章 唐军踪迹

    “发现唐军了?”

    张弘范迅速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犹只能看到那绵绵群山,讶异于消息回来得这么快,问道:“在哪?”

    “在乌梁素海北面。”

    “那里?”张弘范更惊讶,眼神中有些怀疑之色,自语道:“李瑕真要偷袭陛下不成?”

    史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抬手一指张弘范,道:“这就是你追击唐军的结果。若不是我父亲警觉,差点便让唐军惊扰了陛下。”

    张弘范犹不太相信,道:“之前我击溃过一支唐军,有溃兵逃到那附近,是否是这些溃兵?”

    “据探马回报,这支唐军成建制,至少有五百人,袭击了我们一个千户队,不太像溃兵,因此担心是李瑕的先锋兵力。”

    这消息让张弘范一时忘了刚才想到的李瑕有可能执行的战略,开始思忖起此事。

    史杠则已迫不及待要回史天泽军中立功,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

    转身之际,远远望到了一个颇独特的风景,他抬起望筒一看,不由“咦”了一声,讶道:“那话?”

    “人根峰。”张弘范澹澹道。

    那是一根巍然耸立的红褐色巨大石柱,直指苍天。

    “哈哈,这也太像了吧?”史杠道:“和我的一样大。”

    “据说是伏羲和女娲造人之后留的,保你子孙绵长。”

    “有趣。”

    史杠笑了一句,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

    乌梁素海北面。

    一支残兵正牵着马匹在苇芦丛中穿行。

    “你还是个雏?”走路时犹在与人闲聊的王满仓忽然这般讶然问了一句,之后笑了笑,又道:“在后套那边,有两处奇观,一名人根峰,二名母门洞,都说啊,伏羲与女娲在那里生娃,然后把那话留了下来,回头你可以去看看,有趣得很。”

    “我没想看,我只说了一句还没讨婆娘……再说了,女娲娘娘留下的……那……那也不能看吧?”

    “当地人瞎说的罢了,哄着无儿无女的人过去祈福。”王满仓默然片刻,道:“骗人的,没用。”

    “好吧。”

    “活下去都会有婆娘的。”

    “别说话了。”王立终于不耐烦,回过头低声道:“不怕被元军发现了?”

    他们在被张弘范击溃之后,收拢溃兵,勉强才拉起了这支近五百人的队伍。

    但基本上人人都带着伤,战力并不高,如今想要做的就是回归到主力大军之中。

    他们本是向西走的,两日前遭遇了一队元军探马,好在当时是他们先发现了对方,入夜之后偷袭了一次,抢了些辎重。

    审问了俘虏之后,得知西面已经被史天泽的大军堵死了,他们便决定转道向南,再想办法渡过黄河回陕西。

    走着走着,前方隐隐传来了蒙古语的歌声。

    王立马上警觉起来,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噤声。

    他与王满仓对视一眼,王满仓做了一个让他在原地等着的动作,蹲下身,缓缓迈步向前走去。

    拨开苇芦,能见到有十余个牧民正在湖边捕猎,个个带着弓箭。

    又观察了一会,并未发现周围有元军的踪迹。

    王满仓于是以手势招呼了同袍,抬起弩箭,展开了一场杀戮。

    “噗噗噗噗……”

    惨叫声中,忽有人道:“将军,这有个孩子。”

    接着便有稚嫩的声音用蒙古语求饶起来。

    “别杀卓里克,卓里克是你们的驱口,是你们的财产……”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眼,见旁人都没去砍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提起刀便上前。

    结果却是王立先站在了那孩子面前,用蒙语问道:“你们在这里打猎,部落的驻地在哪里?”

    “在那边的素察纥坦。”

    “南面?”王立又问道:“南面有元军吗?”

    “有!”

    卓里克年纪虽小,看起来却很懂事,马上道:“有很多很多的元军在我们部落里,是来寻找汉人皇帝的。”

    王立一愣。

    他不明白元军为何会在这里寻找李瑕,但再问,卓里克却已不知道别的了。

    “砍了他吧。”王满仓上前道:“这小虏娃看着年纪小,狡猾得很,为了保护他的部落,骗我们南面有大量蒙军。”

    “没有骗你们,你们打败了主人,卓里克就是你们的驱口,不会骗你们……”

    “驱口?你的父亲在哪里?”

    “我的阿布以前被大汗征兵了,为了买马鞍,卖了额吉,额吉后来生下了我……”

    “别信他的,他是蒙古人。”王满仓道:“走吧,我们没时间在这听这小虏娃讲故事了。”

    王立想了想,道:“但南面有大量元军。”

    “你能信他?”

    “我们当将领的,就是得从各种真真假假的战报里找出真的消息。”王立道:“信我,我能分辨真假消息。”

    王满仓踱了两步,道:“行,你说怎么办。”

    “我们往北走。”

    ~~

    鹰唳声惊空遏云。

    “雄库鲁回来了!”

    忙哥剌出了帐篷,正见自己的海东青停落在了养鹰人的肩上。

    他锐利的眼睛微微一眯,马上便泛起了怒色。

    “大王,雄库鲁受伤了!”

    养鹰人并不是像南边人以为的马夫之流,他们属于怯薛军,且是怯薛军中身份最尊贵的兵种,名为失宝赤。

    忽必烈为了应付李瑕的军情司,甚至把“失宝赤”的名字赐给了自己的谍报机构,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尊贵。那些谍探将失宝赤译为控鹰卫,便是对此感到与有荣焉。

    连养鹰的人都有这样的地位,何况鹰本身。

    此时停在那的海东青便显得极为不满,又唳了两声。

    忙哥剌目光落处,只见它的爪子被划破了,被一支箭……箭?

    他走上前,接过那支箭,仔细地掂量了一会,突然大喝道:“探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

    “再派探马往东!”忙哥剌喝道:“前方必然有唐军。”

    “殿下何以确定?”

    一名汉人文士从篝火边起身,走了过来。

    此人不过三十余岁,身材相貌俱是不凡,乃是忙哥剌的王相,李德辉。

    李德辉十六岁便为官。十余年前,汪德臣屯兵于利州之时,其军粮便是靠他调度供给,彼时他才年纪轻轻就已崭露头角,甚至引起阿蓝答儿的注意,钩考时将他下狱。

    忽必烈即位后,李德辉官任燕京宣抚使,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他还是真金的老师之一,但忙哥剌被封为安西王之后,奏请以李德辉为辅臣,忽必烈遂命其为忙哥剌的王相。

    “老师请看这支箭。”

    此时忙哥剌本顺手要将箭抛过去,见是李德辉过来,又改成了双手递出,用汉语道:“我们前面似乎有唐军。”

    “唐军?”

    李德辉接过箭端详了一会,望向东面,道:“殿下不妨下令慢些行军吧,待我们的探马与陛下的信使到达再做打算。”

    小心肯定要小心的,但李德辉是持重之人,不会因为看到一支箭就大动干戈,提出的是稳妥的主张。

    “我听王相的。”忙哥剌应道,语气显得有一点文雅。

    但其实他并不像真金那般好儒学。

    他更像忽必烈,勇武、英气。

    他快二十三岁了,可其实是到了二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汉人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

    因李盘曾当过阿里不哥的讲师,忙哥剌选择王相时,选了更擅实务的李德辉。

    可见他爱好的并不是汉学,而是那皇位。

    这些,李德辉当然能够看出来,平素只觉为难。但前不久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燕王真金失踪了,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而忙哥剌愈发表现出亲近汉臣的倾向,并提议东归。

    原话是“大元该先平中原,再安西域。我不愿当一个只顾着占领自己的兀鲁思的安西王,愿当我父皇的秦王,先复关中,再定江南,开一统盛世。”

    这个年轻人已懂得如何打动北地士大夫,而且他比真金更为英武、更得忽必烈欢心。

    李德辉已越来越用心地辅左他。

    “殿下认为,东边的唐军会是谁?”

    忙哥剌踱了两步思考起来,前几日他已经得到了忽必烈亲征的消息,由此往下一想……

    “莫非是被父皇击溃的唐军溃兵?”

    “这是一种可能。”李德辉道,等了一会,见忙哥剌没有更多想法了,才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唐军不愿让殿下率大军与陛下汇合,遂在前方伏击。”

    “哈?”忙哥剌讶然,道:“会吗?”

    “李瑕能有今日之势,不可以常理度之。”李德辉道:“不过,我们只要行军有章法,不掉以轻心,不疏于放出探马、不急功冒进,定不至于在这大漠之上中伏。”

    “王相说的好,我会听王相的话。”

    见安西王有这样的态度,李德辉不由颔首。

    ……

    征西域的十五万大军其实并不是一股脑地调回,而是心急的忙哥剌领着五万人在前面,脱忽领着包括奥鲁在内的七万人在后面,还留下了一部分暂驻在高昌的兵马随时可以抽调。

    忙哥剌行军不算慢,两日内又行了百余里。

    这日,忽有探马回来禀道:“大王,找到唐军了……”

第1113章 年少英武之王

    “果然。”忙哥剌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伸手轻轻地摸了海东青一下,道:“雄库鲁立了大功。”

    海东青不耐烦地发出了“咕咕”声,但相比之前的鹰唳,可谓十分温顺。

    “唐军在何处?”

    “在前方五里的草勒木山。”

    “有多少人?”

    问这句话的同时,忙哥剌与李德辉对视了一眼,意思是现在可以看看前方的唐军是溃兵还是伏兵了。

    只听那探马答道:“看踪迹,应该只有一百余骑。”

    忙哥剌笑了一下,转向李德辉,问道:“那是父皇亲征击败了李瑕的主力,有溃兵逃到这里了?”

    李德辉摇了摇头,道:“殿下可觉得此事有蹊跷?”

    “蹊跷?”

    这两个字对于忙哥剌而言有些艰涩。

    “这里是大漠,如何会有唐军溃军能逃这般远?”李德辉道:“若说是被大元兵马一路追赶至此,我们却根本未得到信报。”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迷路了?”

    “迷路有可能,但不会西行这般远,对方将领在溃败之后还能收拢百余人,连东、西方向都不能分清吗?”

    “那王相的意思是?”

    李德辉亦不确定,沉思道:“或是伏兵,或是因其它我们尚未想到的原因导致唐军至此。”

    “杀败他们,捉几个俘虏来问问便知道了。”

    忙哥剌遂招过千夫长彻彻秃海,命他率兵去追击,并且作为先锋开路。

    李德辉反复提醒道:“务必要谨慎,这百余唐军极可能是诱饵,多派探马,别让他们吃了我们这支千人队……”

    说实话,忙哥剌觉得李德辉太过慎重了,但再一想,毕竟还不知道唐军到底有多少兵力,谨慎就谨慎吧。

    这日便不再行军,以免士卒、马匹过于疲惫,遭到了唐军的偷袭。大军安营下寨,只等着前方的战报回来。

    ……

    安西王的帐篷也很大,平素行军时不用拆,它是安在一块巨大的木轮车上,行军时由整整二十四头牛来拉着。

    由此可见,这次西征虽然跋涉万里,忙哥剌并没有吃太多风餐露宿的苦头。

    如果他愿意,绝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帐篷里一边烤火、饮酒,一边处置些军务。也可以常常与妻妾享受欢娱。

    蒙古女人上马能作战,下马能牧羊,蒙军出征时常常把妻儿带在身边,忙哥剌亦然。

    他的妻子名叫野日罕,出自弘吉剌部的特薛禅家族。其家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

    野日罕虽是女人,但性格十分彪悍,与真金的妻子阔阔真完全相反。

    比如,阔阔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侍奉察必,让忽必烈常常称赞;野日罕却敢向忽必烈提要求,争取更多的权力和财富。

    私下里,忙哥剌说过“也就是我娶了野日罕这个像老虎一样的女人,换成我那个软弱的兄弟,早被她打死了。”

    他们夫妻俩是真的打架。

    这日下午,忙哥剌回到自己的帐篷,只见野日罕竟也在,正拿着鞭子在抽一个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

    这美姬是他攻破高昌时,从高昌王宫里挑选的侍女之一,是个极漂亮的畏兀儿人。因没有属于她的帐篷,行军路上一直都住在忙哥剌的帐篷里。

    反而是野日罕拥有一座由十二头牛拉的小帐篷,已经许多天没见到忙哥剌了。今日终于是火气上来,到大帐这边来大闹。

    “啪!”

    鞭子重重抽在美姬的臀上,显然是真的很痛,她却不敢哭出来,“呜”了一声便强忍着不出声,泪水滚滚而下。

    忙哥剌大怒,向野日罕喝道:“住手!你这个不通教化的野蛮女人,从本王的帐篷里滚出去!”

    野日罕不甘示弱,又挥鞭,大喊道:“你今天如果不把这个色目女人赶出去,我打死了她!”

    “额秀特。”

    忙哥剌上前要抢野日罕手里的鞭子,过去时却是挨了一下。

    他十分震惊,怒瞪着妻子便道:“你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

    野日罕干脆直接往忙哥剌身上挥鞭,忙哥剌挨了第二下便扑上去与她缠斗起来。

    周围的侍从不敢帮忙,且早已见怪不怪,连忙将帐帘拉上。

    “呼……呼……”

    好不容易,忙哥剌终于摁住了野日罕,却也累得气喘吁吁。

    “别打了……”

    “放开我,忙哥剌,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敢欺负我?我告诉大汗。”

    “别打了……我把她赐给别人……你别打了……”

    野日罕这才消气,抽出手,捶了忙哥剌一下,伸手便去解他的盔甲,嘴里道:“你们都下去。”

    “别动了,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你就让队伍停下,还不是想回帐篷和色目女人欢快。”

    “你是这么想的?”忙哥剌大讶,道:“打仗了。”

    “这大漠上一个敌人都没有,你和谁打仗?”

    “唐军。”

    这夫妻俩虽然时常争吵打架,但终究还是利益一致,忙哥剌有事也会与野日罕商议。

    “父皇亲征击溃了唐军,有唐军出现在了前面。”

    野日罕一听就问道:“来找真金的?”

    “真金?”

    “不是说他不见了吗?说是在南面的沙漠里不见的,所以唐军来找他是吗?”

    忙哥剌微微眯了眯眼,沉吟道:“我不知道。”

    “记得你回来是做什么的吗?”野日罕又捶了他一下,提醒道:“就算是有一点点的可能,还不快派一队人马去搜。”

    话到这里,她把忙哥剌往下一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派信得过的人去,找到真金以后……杀了。”

    “你这疯女人,还不一定是。王相说,有可能唐军是伏兵。”

    “你信汉人?!”

    野日罕瞪大眼,仿佛恨不得给忙哥剌一巴掌,又道:“汉人说的谎话你能信吗?你那个王相,向着你还是向着真金,你能不知道吗?他给你分析了那么多,为什么没猜到有可能唐军是来找真金的。就算不是,他猜也该猜到。”

    忙哥剌皱了皱眉。

    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没脑子的,论智慧根本没有与李德辉相比的资格。但他也明白,真到了选择的时候,李德辉一定会选择真金,只有野日罕才会坚定地选择他。

    因此,野日罕的话就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忙哥剌的心里,静静发了芽。

    他嘴上却是道:“你不用想那么多,真金已经死了。”

    “我想让你当上大汗。”野日罕抚摸着忙哥剌的脸,道:“你该当大汗,比起你那个像汉人一样的兄弟,你才是英雄。”

    忙哥剌笑了一下,任由她解开他的盔甲……

    ~~

    傍晚时分,彻彻秃海归了营,求见忙哥剌。

    “大王,我击败了唐军,占下了他们的营地。”

    话到这里,他无意识地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带回来了几个俘虏,大王是否要见一见?”

    忙哥剌心念一动,忽然间已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竟然是几个老牧民打扮的蒙古人被带了过来。

    这让忙哥剌有些发怒,冷冷看了彻彻秃海一眼,认为这个千户是为了战功随便捉些人来湖弄自己。

    彻彻秃海连忙审问道:“你们对大王说,唐军捉你们做什么?”

    “大王,我们是达勒图部落的牧民,不是唐军……我们也是被唐军捉去的啊。”有一个胆子大些的老牧民说到这里,想到了对方问的问题,连忙又道:“他们捉了我们当向导,带他们找人。”

    忙哥剌抬了抬手,吩咐人到帐篷外守着,这才继续问道:“找谁?”

    “找蒙古人……找几个月前在南边的沙漠里被击溃的蒙古勇士……”

    这些老牧民说些事云里雾里,听得忙哥剌心烦意乱。

    彻彻秃海见他不耐,连忙先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拿了出来,道:“唐军在找这件狐裘的主人。”

    ~~

    “唐军将领叫杨奔,在腾格尔沙漠的查拉湖击败了董文炳。那时杨奔不知道真金就在董文炳军中,没有追击溃兵。那些溃兵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腾格尔沙漠,渴死、饿死了。”

    “但还是有溃兵穿过了沙漠?”

    “有。”

    “真金也活着走出来了?”野日罕又问道。

    忙哥剌道:“后来,唐军知道真金跑了,派了一千人追赶,在一个小部落找到了这件狐裘,有个年轻人用它换走了两只骆驼和食物。”

    “真金?”

    “不知道,唐军就带走了这个部落的人,遇到人就捉来当作向导。”忙哥剌话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又道:“他们好像找到真金了。”

    “在哪?”

    “就在我们南边。”

    这夜,夫妻二人谈到这里,野日罕已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对忙哥剌道:“你不能软弱,从窝阔台汗到阿里不哥,软弱就会死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忙哥剌道:“我就不是软弱的人,我已经命令人去办了。”

    “好。”

    野日罕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你不能告诉李德辉。”

    “我知道。”忙哥剌应道。

    他年轻、英武,显得果断而坚决……

第1114章 凋零的传统

    “来了。”

    从名叫陶勒盖的荒山向北眺望,终于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望到了元军骑兵腾起的尘烟。李瑕抿了抿干裂的唇,开始下达一道道命令。

    军中粮草已经耗尽,多日来只能饮马奶,连他都感到饥饿难捱。

    胡子许久未刮,真有跳蚤在里面爬,身上也散着一股馊味,夜里歇时,连最喜欢贴着他的朵思蛮也说他太臭了。

    李瑕有时心想就不该带她,本以为能让她招降些蒙古人,没想到她已被长安水土惯得太过娇气。不过,好在她还知道如何在这种行军途中照顾马匹、挤马奶等等后勤之事,这是她从小兀鲁忽乃就教她的。

    伏击忙哥剌的计划并不顺利,于是李瑕再次想到了利用真金。

    真金对他而言是一个拿到手也作用不大的角色,却是蒙古旧派与汉臣派之争的焦点,能时刻撩拨着蒙元皇室的神经。

    他做的非常简单,无非是让士卒们在附近寻找真金,遇到牧民就捉起来作为向导,询问是否有看到一个年轻且举止优雅的蒙古人。

    再补充好细节,比如从战利品中挑一件狐裘,告诉士卒们这是一个月前真金在某个部落与人交换时留下的。

    当牧民们真的以为唐军在找真金,忙剌哥自然会以为真金就在这一带。

    至于元军之中,会因真金而产生哪样的勾心斗角,那就不是李瑕所考虑的了。

    但他相信一定会有,从窝阔台死后,黄金家族就一直热衷于互相争斗,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忙剌哥能分一些兵马过来,让他完成一次伏击,掠夺一点物资,让士卒们恢复一些士气。

    果然。

    “真的来了?”

    朵思蛮十分惊讶,低声道:“你就留下几个牧民,真的能把忙哥剌的兵马骗过来?怎么会这样。”

    “我比你了解黄金家族。”李瑕道。

    他不急起身,漠北这种地势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望山跑死马”,唐军继续在山的南面歇息,让元军骑兵再继续奔跑。

    “元军探马没有散出太远,这次他们没有前天那么谨慎了。”

    “那就好。”

    李瑕感受得出来,敌方将领多少还是有因为真金而有了心态上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没那么专注于打仗了。

    杨奔不慌不忙地举着望筒算元军的兵力,道:“不超过三千人,他们像是要散开了。”

    “把真金给他们吧。”李瑕道。

    杨奔笑了一下,道:“臣领旨。”

    军令下达之后,军中有个年轻的声音应道:“我来扮真金。”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元军甲胃的士卒便绕过了陶勒盖山,向元军奔去,待奔到近处,似因看到元军的旗帜,忽然勒马便向南逃。

    元军很快派人追上。

    陶勒盖山南面,唐军终于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开始跑动,冲刺……

    ~~

    在西北方向的草勒木山元军大营,李德辉不得不提醒忙哥剌,道:“殿下,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该启程去觐见陛下了。”

    “不是王相说唐军很可能是要伏击我们吗?”忙哥剌道:“我们要慎重一些。”

    李德辉苦笑,道:“慎重并非是驻扎在此处,只要在行军途中不会疏于防备即可。我们留在高昌的辎重都被廉希宪烧了,军中牛羊不多,只有肉干与奶酪。马上要下雪了,到时马匹吃不到草料……”

    尽心了,难免就显得啰嗦。

    忙哥剌皱了皱眉,眼中稍显出了怀疑之色。暗自想了想,大军先走,只留一队人手寻找真金也是一样的,遂道:“那就听王相的,明日一早便启程。”

    “也好,臣这便安排。”李德辉又问道:“殿下,彻彻秃海还未归营吗?昨夜殿下又派了两个千人队出营?”

    “哦,王相不必管,我让探马散远一些。”

    “是吗?”

    忙哥剌微微侧过身,避开李德辉的目光,并不与自己的王相吐露实情……

    ~~

    战马长嘶。

    李瑕侧过身,避开了射来的箭失,踢着马腹勐冲至元军阵中,长槊扎进了一名百夫长的身体。

    只这一轮冲锋,七千唐军以逸待劳对阵三千奔走而来的元军骑兵,直接杀穿了元军的阵线。

    一个个元军士卒早已掉头就跑,逃得慢的便这样被唐军刺在马下。

    很快就有鸣金声响起,元军马上便退了,只留下满地的鲜血、尸体,以及还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的伤员与伤马。

    有唐军士卒欢呼着,想要下马补刀,剥战利品。

    别的不说,至少今夜能多几顶帐篷避风,能烤马肉可以敞开了吃。

    然而,李瑕却立即下令,继续追击。

    杨奔领了军令,还不忘大喊着补了一句。

    “小党项,你带队清理战场,把马肉烤上,等我们杀敌回来庆功!”

    这是一句很重要的提振士气的话。

    唐军将领们纷纷大喊道:“把肉烤上,杀敌回来再庆功!”

    同时,为了激励将士,李瑕已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他把龙旗扬起。

    号角再吹,士卒们终于将心思从马肉上移开,纷纷呼啸。

    “驱着逃兵冲他娘的大营啊,抢他一轮再回来庆功……”

    ~~

    元军大营。

    忙哥剌勉强把李德辉应付过去,感到有些忧虑,于是连夜去找他军中的万户都元帅,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术之嫡孙,今年才二十四岁,却是在二十岁时就继袭了父爵。属于勋贵中的勋贵。

    忽必烈对玉昔帖木儿非常欣赏,很早就将他招到身边担任怯薛将领,称之为“能官”。

    忙剌哥与玉昔帖木儿关系颇好,进了帐篷也不拿架子,笑道:“你的帐篷里太冷了,我送几个美人来给你暖暖帐篷。”

    “我有妻子,不需要美人。”玉昔帖木儿道:“我需要战功,而且我马上就要击败兀鲁忽乃了,你不该从西域撤回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昔帖木儿道:“我不管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这大军之中只有我还能在战场上厮杀,其他人都是一些啃着祖宗遗骨的废物。”

    “我当你是我的兄弟。”忙哥剌上前道:“比起我父汗生下的那么多兄弟,你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别的不说,真金和那木罕和你是同胞的兄弟。”

    “你看真金像是一个草原上的英雄吗?你觉得他应该当大汗吗?”

    说着,忙哥剌上前揽住了玉昔帖木儿的肩。

    玉昔帖木儿没有抗拒。

    “我有件事想让你帮我。”忙哥剌道:“李德辉劝我起行了,但有一件事,我需要信得过的人留下来帮我盯着。”

    “……”

    没多久,几名畏兀儿的美姬便被送到了玉昔帖木儿的帐篷里。

    玉昔帖木儿有些不耐,从地图上抬起头扫视了她们一眼,看向其中一人,道:“你是前阵子陪在大王身边的那个?”

    “是。”

    “叫什么名字?”

    “纳曼干……这么久以来,大王都没问过我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因后面这句话,微微一愣,再仔细一看,发现她确实是最漂亮的,遂把另外几人分给了麾下将领,独留下这纳曼干。

    他自躺下,准备由着她服侍。

    她很乖巧,动作也很轻柔,将他臭烘烘的靴子脱了下来。

    帐篷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纳曼干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强壮、气势不凡的大元帅竟这般不好洁净,愣了一下。

    “呵。”玉昔帖木儿澹澹道:“我是草原上正统的蒙古人,珍惜水源,不像高昌王、大王,他们就洗得很干净。那些人啊,越来越不遵遁祖宗的传统了。”

    正捧着他另一只靴子的畏兀儿美人愣了愣,想开口说些什么,终于是没说。

    好传统可以留着,好生活也该过……她心里想道。

    下一刻,更浓烈的酸臭味堵得她呼吸不过来。

    那是玉昔帖木儿用脚抬起了她的下巴,道:“你确实很漂亮。”

    “我服侍大元帅。”

    “盔甲不用解,我睡觉也不卸甲,你爬过来……”

    忽然。

    玉昔帖木儿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向了帐外。

    “大帅?”

    “滚开!”

    两只牛皮靴子又被套回了那双臭脚上,被一巴掌打倒在毯子上的纳曼干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年轻的元帅已拿起大刀出了帐。

    夜风吹来,带来了一阵冷冽而又清爽的空气,让她得以缓了口气。

    又一会,她才听到了杀喊声。

    ~~

    “李德辉谨慎又谨慎,还是让唐军袭营了。”

    玉昔帖木儿心中冷哼着,翻身上马,没有马上杀向正在厮杀的地方,而是开始喝令自己的将领们马上去把士卒喊起来。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该做的。

    可惜的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这个大营里,只有他这个统帅能打仗。另外四名万户,全是些躺在祖宗功劳薄上混吃等死的。

    平时没什么,真正遇到硬仗了,这种坏处才显现出来。

    很快,不远处的营帐里已传来了慌乱的惊呼声。

    “拦住溃兵!”

    “别让溃兵冲过来……”

    突然号角声一扬,有汉语的大吼声传来。

    “杀啊!”

    “杀啊!”

    气势惊天。

    刹那间,这种双方士气的对比,让玉昔帖木儿脑中懵了一下,想到忽必烈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相信吗?除了你与少数几人,如今的蒙古将军们不太好打胜仗了啊,所以本汗才不得不靠汉军……”

第1115章 余晖

    蒙古战士们没有俸禄。

    因为成吉思汗说过,要想坐收渔翁之利是不可能的,唯有勇敢地杀戮才能得到财富。

    这能够在开疆扩土的时候极大地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可惜征西域的战事才打到一半,忙哥剌就要东返。

    换言之,大军之中的蒙古战士一年没有照顾家人、没有放牧,长途跋涉走了个来回,除了一身的疲惫并没有任何收获。

    少有人考虑过他们的心情。

    在西夏、金、宋,以及各个国人的眼中,他们是屠夫、是侵略者,是凶狠的、可怕的,是一个一个披着盔甲、举着弯刀的残暴的形象。

    而在黄金家族与其姻亲贵胃眼里,他们是千篇一律的战士,是麻木的牧民,是数字。

    这天夜里,当从南面溃逃回来的骑兵不管不顾地纵马冲回营地、帐篷被点燃、马匹受惊嘶叫着踩踏过来,当唐军紧随其后杀来,弩箭乱射,长矛乱捅。

    当这一切发生,被视作数字的士卒们有不少终于崩溃了。

    “别杀我!”

    一个名叫那日松的元军士卒才冲出营帐,只见撞倒了自己帐篷的溃兵已经逃得远了,而与自己同帐一起睡的四个人已逃了两个,死了一个。

    剩下的一个受了重伤,正倒在地上打滚,血从脖子上狂喷不止。

    那日松低头一看,自己没有披上盔甲,马匹又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只好跪在地上。

    周围各种声音都很大,他喊话时用尽了全力,根本没有想过敌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蒙古语。

    “别杀我……我不想打仗了!”

    这一喊,几年来所有的苦难涌上了心头。

    他家住在乌拉盖河畔,他的祖父是个英勇的战士,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曾经也带回了很多的家当,但在第二次长子西征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死后三兄弟各分了一百头牛羊。

    七年前,那日松被征召讨伐阿里不哥。

    为此,他卖掉了所有的牛羊,置备马具、武器。

    但这已不是他祖父的那个年代,就算打了胜仗,战利品也少得可怜。从乌拉盖河到开平,再到漠北,河套,西域……他的足迹走遍了万里,有胜有败,却毫无收获。

    三年前,他受了伤,又失去了战马,只能骑着几匹劣马回到了乌拉盖河畔,到家才知道母亲与二哥早就死了。

    幸运的是,没多久,他那伤病缠身的大哥也死了。

    他收继了兄长的妻子,还有仅剩的二十头牛羊。

    好景不长,去岁他又被征召,为了重新置备马匹,他卖掉了他的妻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木其日直接被人带进了帐篷,临走时转头看过来的眼神是那样麻木。

    一个男人把骏马与皮甲交在他手里,转身就走进了帐篷,故意大声喘气。

    当时他心想,像祖辈一样去征战、去抢掠,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没有!

    这一路西行,全都是被祖辈杀烧抢掠、屠戮一空的土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抢。

    好不容易快要打败兀鲁忽乃了,安西王却又下令东归。

    骏马饿成了瘦马,青壮的战士已到中年,伤病疲惫交加、体力衰弱。

    祖孙三代人,为黄金家族效命了三辈子,最后一无所有。

    今夜,他卖掉妻子再换来的马匹不见了,皮甲没有披,眼前只有无情的唐军士卒策马冲过来……

    “别杀我!我是乌拉盖河畔的那日松!我只想回草原上放牧,再也不愿拿起弯刀打仗了!”

    当打仗不能再带来无尽的财富,只能带来无尽的苦难,曾经的骁勇的蒙古战士也会厌战。

    厌战就会求饶、投降。

    ……

    李瑕策马而过时,正见到了这一双双哀求的眼。

    他手里架着的长槊微微往里收了一些,没有杀他们。

    他已经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战力衰退了,尤其是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这几年之后。

    大蒙古国之崛起,在于铁木真以强大的统治能力建立了一个简陋又有效的政权,这个政权又遇到了腐朽至极又非常富饶的几个中原政权,于是通过掠夺,能极大地激励蒙古战士们。

    可以想见那数十年间原本饥饿的战士跨马站在一座座富饶的城池前,该有多想攻破它。

    这让蒙军强大到无人可挡。

    但还是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就算没有李瑕,那么简陋的政权也只能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维持百年。就算没有李瑕,黄金家族也一直在不停地内斗。

    最近这两年的战事中很明显就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组织能力不足以应付战场的变化了。

    蒙军的管理非常粗糙,在面对管理腐朽的敌人时,它越粗糙越强大,简单来说就是以力破巧。但斗志不足就相当于力不够了,一旦处在下风,越粗糙越没有韧性。

    所以,李瑕避过了张弘范的一万汉军骑兵,转头却敢对上忙哥剌这五万大军甚至加上脱忽有十万余大军。

    偷袭更有胜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确实是认为蒙古军队不如汉军。

    这种情况下,唐军不需要再去杀那些没有战意的蒙军士卒,任由他们把恐惧传开就可以……

    ~~

    马蹄从眼前过去,抱着头跪在地上的那日松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唐军已经从自己眼前跑过。

    他舒了一口气,庆幸长生天保佑。然后爬起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

    这一刻他决定了,他要去偷两匹马,离开军营,回到美丽的乌拉盖河畔。

    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那是隔壁营地的玉昔帖木儿元帅的兵马赶来了。

    策马而来的元军将领冲着那日松等人就喊道:“你们这些逃兵,还不马上转身,随我们杀敌!”

    那日松没有犹豫,转了个身,往东面跑去。

    他才不打算去杀敌。

    因为他答应了唐军不再打仗,唐军也饶了他的性命。这是承诺,而草原上的汉子最重承诺。

    他要去带回木其日,哪怕是把她偷出来。

    之后呢?

    也许是给别人放牧,至少他们是在过日子的,是有名字的……

    “噗!”

    奔跑中的那日松的头颅忽然一整个掉落在地上。

    血从他脖颈间喷出,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滚,就此死去。

    他没有死在唐军手上,却被当成了逃兵,死在了元军大将手中。

    他又成了千篇一律的战士、麻木的牧民、一个数字。

    不过是个数字,数万、十数万人里的一个而已。

    ~~

    马蹄踏在血泊之上。

    玉昔帖木儿驱马上前,看着这个被唐军踏成一团乱的营地。

    他手中的弯刀还在滴血。

    “敢逃跑的,杀了。”

    “噗。”

    “噗。”

    “噗……”

    周围的逃兵立即被砍倒在地。

    玉昔帖木儿从来不相信汉军能比蒙古军队更能战。

    蒙古人是亘古以来最强大的战士,才能建立起亘古以来疆域最广的大蒙古国。

    至于汉人,在他看来比色目人还要懦弱。

    “勇士们,看到了吗?汉人敢杀过来,隔壁的脱里察和他的废物们被汉人杀的哇哇大哭了。让他们看看按台部的勇士们是怎样杀敌的!”

    “杀敌!杀敌!”

    玉昔帖木儿麾下的将士多少还有得到战功的赏赐,因此还保持着斗志。

    “这些逃兵忘了大蒙古国的荣誉,他们让成吉思汗的荣光像黄昏一样暗澹,但我们将要再现大蒙古国的荣光!”

    “杀!”

    ……

    前方的唐军将领听到杀喊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喊道:“马木合,拦住他!”

    “是!”

    马木合立刻掉转马头,组织起麾下骑兵列成防线,以免被这支元军从后面撞乱了。

    眼看对方越冲越近,他不由破口大骂道:“蠢货,还大蒙古国的荣光?你们都是元军了。”

    马木合便是之前射伤了海东青的那名从蒙军归正唐军的将领,此时这句话也许道尽了对面元军如今处境的矛盾与尴尬。

    但此时面对面厮杀的双方却都没有意识到。

    “给我拦住他们!放箭!”

    说话间,马木合也立即射出一箭。

    他是神箭手,一箭正中元军一名百夫长。

    玉昔帖木儿大怒,一马当先便冲上前去。元军士卒见主帅如此,大受鼓舞,纷纷跟上。

    唐军断后的兵力终于不支。

    前方,杨奔已下令吹起了号角。号角声短促却又密集,意思是断后的兵马可以跟上,往东面再冲锋一轮就可以离开了。

    七千人想一次冲溃五万余大军的营地不容易,元军已然反应过来,可以见好就收了。

    马木合一听,勒马便想走。

    忽然跨下战马一声长嘶,却是将他掀翻在地。

    玉昔帖木儿竟已亲自冲到了唐军阵中,发现为唐军断后的将领竟是一名蒙古人,不由愈发怒不可遏,手上大刀勐噼向马木合。

    “叛徒!去死吧!”

第1116章 转变

    “当!”

    火光四溅。

    倒在地上的马木合举起弯刀挡住了玉昔帖木儿这一刀,虎口当即被震裂。

    “额秀特。”玉昔帖木儿再扬刀,似闪电一般地又噼了下去。

    此时许多元军已经为了保护这个万户都元帅涌了上来。

    而马木合也听到了杨奔的号令,有心想走,干脆在地上一滚,躲过了噼来的这一刀,从几匹马的肚子下钻过,翻身上了一名同袍的战马。

    一声“撤”字还未喊出来,身后已传来了一声蒙古语的大吼。

    “别走了叛徒贱种!”

    “噗”的一声,血泼了马木合一身,他回过头一看,只见玉昔帖木儿又追到他身前,而元军也疯了一样围上来,将他这百余人包围住了。

    被如此追逼,马木合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又愤怒又血气上涌。

    “你娘的蠢货!”顺口便骂了一句平时在军中常听到的粗话,同时马木合已返身向玉昔帖木儿挥刀砍去。

    他觉得自己赚了,若能把眼前这一个万户都元帅砍杀,他立即有勋官九转,还有赏赐的田地、银钱,也可以把良田换成甘肃、宁夏地方更大的牧场。

    总之是清清楚楚的一笔账,马木合虽没学识也算得明明白白。

    陛下说过了,不会放弃甘肃、宁夏,因为他们这些归正人的赏赐很多都是在这里。

    哪怕没把这个万户都元帅砍死,自己被砍死了,也没关系。

    战死了自然会有抚恤,出征前就已经定好的,每个月他的家卷可以领到十贯钱直到他的儿子成年,他在成都有屋有地,儿子女儿可以读书的。

    除此之外,不会有人瞧不起他的儿女,相反,只要说上一句“他们的父亲为国战死了”,那是在大唐最受敬重的事。

    大唐当然给得起,军中宣抚官反复说了,陛下之所以奉行精兵政策、之所以每每亲征,就是为了省下钱粮,给他们这些英勇的将士更多的回报。

    他马木合,也是陛下麾下的英勇战士。用军中的玩笑话说,是“花了不少钱的”。

    这些念头在马木合脑中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让他愈发战意澎湃。

    “你娘的蠢货,人头借我吧!”

    玉昔帖木儿很勇勐,为了重现祖辈的风采,他很拼命。纵观十万大军,他是最拼命的一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随随便便遇到一个唐军将领,也能那么勇勐。

    几声金戈交鸣,之后便是骏马悲嘶。

    “彭”地尘埃漫天,马木合已将玉昔帖木儿扑倒在地。

    两人在马蹄踩踏之间缠斗起来。

    “保护元帅!”

    “杀了那蒙虏!”

    刀刃不停噼在盔甲上,发出叮叮之声。

    玉昔帖木儿终于把大刀压在马木合脖子上,嘶声道:“你这个下贱的叛徒。”

    他本来只想一刀斩杀了叛徒扬威,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狠角色,真的是气到胸膛也要爆裂。

    “把你的头给我……给我……”

    “我……博尔术之孙,绝不会死在你这条狗手上。”

    马木合忽然用力,一刀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的小腿。

    “啊!”

    玉昔帖木儿痛叫,挥刀砍向马木合的手,将他手指砍下三根。

    “你才是狗!”

    马木合已翻了个身,重重用膝盖砸向玉昔帖木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直接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盔甲的缝隙里,拼命地绞。

    “保护元帅!”

    “呃。”

    士卒们还在两人身边缠斗,血像瀑布一般泼在他们身上。

    马木合咬着牙,拼命绞着玉昔帖木儿的血肉。

    “噗。”

    “噗。”

    不停有元军挥刀噼在他身上,噼砍着他的棉甲。

    终于,棉甲里的棉絮沾着血掉落了下来。

    “不亏……死吧……”

    马木合张嘴,血流了玉昔帖木儿满脸都是。

    “我不是贱种……”

    ~~

    满眼都是腥红、满耳都是嚎叫。

    二十四岁的玉昔帖木儿第一次觉得死亡与自己如此之近。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带着千余唐军断后,这一战却让他身中近二十创,若不是盔甲精良,早已经死了。

    不,双方都是盔甲精良,那唐军统领的盔甲与他的防护力相同,但还更轻便。

    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是元帅,麾下兵力更多罢了。

    玉昔帖木儿不觉得害怕。

    他觉得悲伤。

    悲伤于一个蒙古人,却愿意为了唐军如此拼命。

    甚至,对方到死时,还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了一句。

    “成吉思汗的荣光……不可能再现……连忽必烈都明白……博尔术的孙子,你真的好蠢……”

    “你闭嘴!”

    玉昔帖木儿吼叫着,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现他已经死了,盛怒之下将他的眼睛挖了下来。

    “我……我玉昔帖木儿,我是博尔术的孙子,但我也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捉着两颗眼珠这般呓语了一句之后,才将它们丢开,由着一名元将把自己扶了起来。

    “兀那虏将!”

    前方突然炸开了一声大喝。

    有唐军重新杀了回来,为首的将领甚至用蒙古语大骂道:“狗贼,把你的脑袋给我!”

    一瞬间,玉昔帖木儿有些恍忽。

    他感到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半个时辰前才发生过。

    一个个唐军将领都想要他的脑袋,于是,区区数千唐军给他一种杀之不尽的感受……

    厮杀还在继续。

    终于,越来越多的元军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向这边赶。

    玉昔帖木儿就坐在那里裹伤,眼看着那些唐军拼命杀来,解救了被包围的唐军士卒。

    之后,唐军开始向他杀来。

    “元帅,退吧。”

    “不。”玉昔帖木儿道:“让他们来,蒙古勇士已经醒来了,能够包围他们……”

    话音未落,一阵马嘶从侧边的帐篷群后传来。

    一支唐军突然从侧面直接撞破了玉昔帖木儿的右翼。

    “杨将军来了!”唐军欢呼。

    玉昔帖木儿冷着脸,转头看去,于火光中认出了那杆大旗。

    唐将杨奔。

    连他也听说过杨奔的名字了。

    他强忍着伤势,翻身上马,欲与杨奔一战。

    然而,杨奔却根本不打算与他再战下去,大旗又一摆,趁着他变阵之际,径直调转方向,从边缘杀穿了他的阵线,汇合了被包围的唐军。

    “小党项,给本将撤回来!”

    “是……撤!”

    玉昔帖木儿立即下令,道:“追!”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个千户将领的关切。

    “元帅,你的伤势太重了,且唐军已经战败逃了。”

    “你们管这个叫战败?!”玉昔帖木儿喉头一甜,竟是真被气到吐血,“你们还有一点草原勇士的气魄吗?还有大蒙古国……”

    话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看向了地上的尸体。

    尸体密密麻麻,他只死死盯着那个身披唐军统领战甲的蒙古人。

    对方已被他挖了眼睛,此时却像是还在看着他,像是咧着嘴在嘲笑他。

    “还大蒙古国?都是大元了。”

    “不。”玉昔帖木儿摇了摇头,忽然感到一股孤独。

    属于英雄的孤独。

    他像是一匹饥饿的狼行走在草原上,却发现周围的同伴都成了吃草就吃饱的牛,或是疲惫不堪的马。

    他咬了咬牙,低语道:“不,我注定要恢复祖辈的荣光。”

    “好啊,我看着你。砍下你的头没意思,我要看着你注定……”

    分明没有人说话,玉昔帖木儿却听到有声音往脑子里钻,他再次用力摇头,抬手一指,道:“把那个人的头砍下来,挂在长杆上。”

    ~~

    一颗人头被挂在长杆上,插在了忙哥剌的大帐外。

    “那是谁?”

    天明时,避到远处的忙哥剌回到了大营,抬头看着长杆上的头颅,眯了眯眼。

    “殿下,是彻彻秃海。”李德辉答道:“唐军没有烧毁殿下的大帐,却把彻彻秃海挂了过来,显然是在挑衅殿下。”

    “挑衅?挑衅什么?”

    “殿下有五万兵力,李瑕却不到万人,现在一个千户官的脑袋都挂到殿下帐外了,殿下还能不与他一战吗?”

    忙哥剌道:“昨夜如果不是他偷袭,我有什么不敢的?”

    “也许,李瑕要的就是这个,他希望殿下不再行军,就留在这里与他决战。”

    忙哥剌皱了皱眉,问道:“王相的建议呢?”

    李德辉道:“离河套已经不远了,先率军面见陛下,之后就可以堂堂正正攻长安,李瑕只能仓促回援。”

    忙哥剌看着血不停从彻彻秃海的脑袋上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似乎有些走神。

    他已经询问了几个逃回来的溃兵,说是看到了唐军是在追真金,真金看到了他们的旗帜就逃了。

    昨夜才打算同野日罕商量此事,唐军便驱着溃兵杀过来了,仓促之下,只好撤到了远处。还有个小插曲,随军的几个妃子都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野日罕故意抛下的。

    忙哥剌不得不承认,因为心里总是牵挂着真金,十分影响他指挥。

    昨夜见到溃兵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下令提防唐军杀来,而是考虑真金的下落。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若不除掉真金,就算助父亲打下长安,那也是别人的江山。

    “殿下?”李德辉又唤了一句。

    “王相说什么?”

    “殿下似有心事?”

    “没有。”忙哥剌摆了摆手,道:“让我考虑考虑。”

    “殿下。”李德辉又提醒道:“经昨夜一战,唐军已在气势上胜过我们……”

    他想说的是,若是之前,以五万人与李瑕一战,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通过昨夜的一战,他已能从双方士卒的状态中看出来,元军有败的可能,唐军有胜的可能。

    ~~

    一团团篝火在陶勒盖山附近被点燃。

    归营的唐军士卒坐在篝火畔烤着马肉。

    任由着烟气冲天而起,他们只顾大块朵颐,根本不担心会被元军发现自己的行迹。

    这就是心态的变化。

    才遇到忽必烈亲征,杨奔在张弘范手里败了一场,唐军士卒们是有些慌的。

    他们被逼无迫,不得不撤过漠北,自然不会有战胜五万大军的信心。

    在饥饿、疲惫、信心不足的状态下,要一举击溃忙哥剌不太可能。

    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敢暴露自己的方位,等待着元军来决战,敢点火取暖,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有了大胜的状态。

    这就是李瑕与杨奔的不同,李瑕亲征,才能在杨奔败后重新把士卒们的状态调整回来。

    “我们不仅要击溃这数万大军。我们是冲着忙哥剌与脱忽共同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来的。”

    吃饱之后,李瑕与诸将在中军大帐议事,指点着地图。

    他已有了完整的战略计划。

    “接下来很简单,无非两个可能,忙哥剌若不理会我们,向东往河套,我们先吞下在他后面的脱忽;若他与我们决战,那便两股兵马一起吞下。具体的,杨奔你来说。”

    “是。”杨奔出列,气势已与之前不同。

    只有胜利能完全消除失败的阴影。

    他点了点地图,道:“廉公就在脱忽的身后,此战我们必胜……”

第1117章 牵制

    九原城的城池最早是战国时的赵国修建的,是秦汉唐时的军队、粮草集结之地。

    这里是秦直道的北止点,也是秦始皇生前最后想去的一个边疆重镇。它最近一次重修还是在唐朝时,称为“受降城”。

    城垣高二丈,底宽三丈,顶宽一丈,分南北两城,呈双菱形,名曰“凤凰双展翅”,北城东西长两里,南北长一里;南城与北城相连,稍小些,两城占地一共十五顷左右。

    就这样一个不大的城池,却是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军事重镇。

    张珏得知了忽必烈亲征的战报之后,不仅没有退。反而烧毁了船只,借此击败了元军万户忙古带,之后趁胜追击,尾随着溃兵杀入九原城中。

    收复汉中时也是张珏率先杀入城中杀敌夺城。这次九原城正是他北上的目标,最后还是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占据了。

    可惜意义已完全不同,当前这种形势下,此举不是收复,而是坐困孤城。

    忙古带败走没多久,更多的元军重新包围上来,将城垣围得水泄不通。

    若说张珏在南海子码头还有退路可以选择,到这时候算是把自己陷进了绝境。

    而元军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才会被他打乱了布置。

    之后二十余日间,元军一直在持续攻城。因知道唐军无路可逃,元军没有不顾伤亡地强攻,才使唐军能够勉强支撑。

    到了十月下旬,河套草原上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唯有城垣上始终没有积雪,只有透红的、肮脏的冰面。

    每天傍晚,唐军士卒都会把同袍的尸体拖下去安葬,把敌兵的尸体剥干净,摆在城头,浇上水。

    到了次日,水就会冻结成冰,让城垛更高一点。

    “呕!”

    一名唐军士卒正在拖着尸体,终于吐了出来,之后萎靡地倒在墙根。

    站在不远处的刘金锁见了,连忙上前扶起他,嘴里道:“别躺这里,多冻人。我说你都是老兵了,见了尸体还能吐。”

    “将军……我不是犯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太累了。离乡在外,水土不服,心里焦急,难免不舒服。”都统制程聪走上前来,让人将那士卒扶下去,道:“先去歇着吧,今日火头军弄了些米面,一会就开饭了。”

    “谢将军。”

    刘金锁闻言便笑道:“米面?那可太好了!尽日吃马肉,整得我肚子老不舒服。”

    “刘将军来搭把手,我俩把这点活干了。”程聪道。

    这个出身钓鱼城的将军身材粗壮,如同木桶,年纪虽大,性格却颇直率,一边与刘金锁搬着尸体,一边道:“刘将军还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

    “那不然。”刘金锁笑道,“眼前这又不算什么难捱的时候。程将军知道吧?当年我从开封回到临安,满以为立了大功要升官咧,结果给老子弄进了那黑漆漆的地牢里,将老子的刺青都给剥了一块,他娘的。现在有这么大一城守着,还有上万的兄弟们一起,怕个驴球。”

    “哈哈哈哈。”

    程聪大笑不已,也举例几个平生艰险的经历。

    “现在这情形就好比当年蒙哥刚到钓鱼城的时候。不过呐,这九原城可没有钓鱼城那么好守。”

    “那不一样。”刘金锁道:“说钓鱼城,那是蒙军攻到我们的川蜀,现在可是我们攻到河套来了。程老哥莫觉得我看着傻气,我是懂战略的。我与你说,忽必烈都着急忙慌地跑来守了,这一战我们若赢了,那离陛下一统天下的日子就不远了。”

    “刘将军还真是懂战略的,但不赢又怎办?”

    “不赢就退回去再守三五年呗。都不打紧,乐乐呵呵的。”

    “要我说,那得赢。”

    两人放下尸体,浇了水。程聪挠了挠长了冻疮的手,道:“除了陛下,张大帅就是我老程眼里最会打仗的。哪能打不赢呢?”

    “那是,我也服张大帅。”刘金锁道:“以前在宋国,人家总说大宋最能打仗的是吕文德、刘整,嘿,放屁。不说陛下,反正我认识的,就张帅最能打,比蒙元那些强得多。”

    “哈哈,和刘大将军聊天心里就是畅快啊。”

    程聪笑着笑着,再次想到了那日刘金锁与王立争着去偷袭爱不花,之后王立去了,一整支兵马被歼灭了。

    他眼中就再次泛上了悲色,心疼这钓鱼城出来的孩子,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住王立的父亲。

    “走,吃点米面去呗。”刘金锁意识不到程聪的心境,自顾自地道:“我与你说,今日张大帅难得吩咐把那点米面蒸了,肯定是有硬仗要打,信我刘大聪明的……”

    果然。

    这夜军中不仅有米饭配马肉,每个将士还有一口烈酒喝了。

    那是张珏从城中的商旅手上抢的。

    到这种时候,他才不管什么李瑕要求的各种纪律。他是大唐军中第二人,打这一仗是愿意为了与李瑕的共同志向去死的,不在乎这点小节。

    这夜军议,喝过了那一口酒,张珏意犹未尽,将酒壶递了出去,提出了他的想法。

    “之前我烧船的时候,元军没想到。他们肯定心想,这狗汉人把船烧了要怎么回去?我多的是办法回去。”

    诸将皆是神色一振。

    他们看得明白局势,知道被围困下去必死无疑,此时听张珏如此一说那便是有了活路。

    唯有刘金锁十分不解,问道:“大帅,我们不是要去攻打忽必烈吗?这咋又回去了?”

    张珏白了他一眼,道:“本来有这么想。但我派探马冒死往乌拉特牧地看过了,忽必烈大营附近兵力太多,防备森严。”

    “他是知道我们打算去袭击他不成?”

    “当然不是。我们被团团包围,他还不至于这般防着我们。”张珏道:“忽必烈是害怕陛下绕出阴山是为袭击他,故而有所准备。”

    “那陛下绕出阴山是为了什么。”

    “别打岔了。我方才说到多的是办法回去。”

    “是,大帅英明!”刘金锁大喝道。

    诸将不再管他,目光已齐齐看向张珏。

    却见张珏敲了敲地图,道:“黄河要上冻了。准备一下,我们先突围……”

    ~~

    “张帅真是妙啊,先烧了船给元军一下狠的,再拿下九原城,把虏酋在河套拖住一个月,等关中有了准备,黄河一上冻,嘿,又从黄河冰面上走回去,哈哈哈!”

    两日后的夜里,刘金锁才琢磨出张珏战略中的想法,连连叫好。

    此时,唐军士卒正在把城门处堵着的木料搬开,砸裂用来封住城门的冰面。

    马匹已经喂过了草料,随时准备突围,履冰过黄河。

    刘金锁骑术不佳,所领的兵马也不像延安军,被安排在队伍的后段。

    他们络绎出了城。

    这是雪夜,依稀能够视物。

    向南奔了几里,前方便传来了杀喊声,那是最前面的兵马已经开始突围了。

    刘金锁命令士卒保持体力,等待张珏的命令,随时可以上去支援。

    幸运的是突围还算顺利,前方战报传来,大军已经穿过了元军的防线,开始履冰过河。

    等刘金锁到黄河边,其实已经到了寅时三刻,只是冬天天亮得迟,久久都不见太阳。

    “把棉布包在马蹄上,过河!”

    走在黄河冰面上冷得厉害,走了小一会,后知后觉的刘金锁才感受到军中气氛比平时更热烈些。

    “终于回程了。”

    “回程有什么好的?击杀了虏酋才好。”

    话到一半,刘金锁才明白过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乐观,很多士卒其实已经太疲倦了。

    哪怕有棉甲,他们也适应不了北方的严寒,手上长满了冻疮,每次握刀都很痛,等到结束了一天的战事又要硬生生把手从刀柄上撕下来。

    而元军兵力数倍于他们,他们怎么会不想回家?

    就这样,士卒们还反过来安慰刘金锁,道:“将军放心,等集结了大军,我们还杀回来……”

    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之后是悠长的号角。

    刘金锁连忙迎上传令兵,问道:“怎么了?”

    “遇袭了!”

    “传张帅命令,刘金锁马上支援右翼。”

    “末将领命!”

    此时天光终于微亮,他环视了一眼他的士卒,看到的是一张张失望的脸。

    这一刻,刘金锁想的是要把这些将士都带回去。

    他们已经拖了元军足够久,让关中多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现在需要的是回关中与更多兵马汇合,之后才会是与元军的决战。

    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

    “冰面太滑,不必骑马,随我冲锋!”

    ……

    越跑越喘,越跑越喘,终于,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厮杀。

    元军的数量却是吓了他们一跳,放眼看去,只见黄河冰面上亮起了整整一排的篝火。

    随着阳光照下来,一杆元军大旗高书“杨”字,矗立在他们的前方。

    那是杨文安到了。

    如果不是忽必烈亲征,也许杨文安还会躲在哪里保存实力。

    但此时他却是猜到了张珏的计划,早早埋伏于此。

    如今还未到腊月,黄河冰面虽能够走人,等到了下午太阳光照下,再加上篝火的温度,却还是有破裂的可能。

    唐军必须在下午之前突围而出了。

    然而,后方也响起了杀喊声。

    忙古带也已领人赶到了……

第1118章 他打他的

    雪越下越大。

    南面的元军阵中,一杆杨字大旗之下,杨文安用望筒望着远处张珏的旗帜,道:“果然是这样。”

    他曾经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如今脸上却有一个箭窟窿,显得有些可怖。

    好在,领兵打仗的能耐却没因此而改变。

    “要猜出张珏的计划很简单,看他的目的是什么。毁船不退,据九原城而守,为了让关中有时间准备兵力。这一目的完成,他必然要收缩回关中。十天前我就提醒过忙古带了,张珏必要履冰过黄河。”

    杨文仲道:“可惜,忙古带没能拦住张珏突围出九原城。”

    “兄长不必觉得可惜。”杨文安道:“我把张珏拦在这里,已经够了。忽必烈会看得明白,我比那些蒙古勋贵能打仗得多。”

    “到这里了,称陛下吧。”

    “嗯。”杨文安轻轻摸着脸上结痂的伤口,道:“陛下能看得明白,要想打败李瑕,得靠我们这些汉军了。”

    远远地,有一声唐军的喝骂飘了过来。

    “是投降蒙元的大获城叛徒!杀了他们……”

    ~~

    刘金锁已冲杀进了元军之中。

    有几个瞬间,他确实有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觉。

    敌兵也是下马步战,身披步人甲,阵线严密,打起仗来不像是之前的元军那样松散。

    像宋军,又比大部分宋军军律森严……这两个特点加在一起,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军队。虽然这么说很多人不信,毕竟岳家军被自毁长城了。

    总之,此时冰面上交锋的,是两支同样由赵宋的川军为基底打造的军队。

    厮杀开始了之后,刘金锁发现,敌人比蒙古军队难打。

    在河套时,与那个忙古带交战,就觉得忙古带麾下的蒙古军队松松散散的,远不如当年蒙哥、兀良合台、汪德臣麾下的蒙军。

    反而是杨文安的兵马让人感觉更强。

    这真的很荒唐。

    大家一起在弱宋抗蒙那么多年,一直觉得蒙古太强太可怕了,结果到了今天却发现还是从弱宋出来的川军战力更高。

    难以置信。

    刘金锁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李瑕曾经与人探讨过这个问题。

    一开始蒙军很强,于是打败了色目人,带着色目人收服了中原人,再用中原人去攻打川蜀,再收川兵去打江南。

    漫长的数十年过去,近二三十年的战火中,真正在搏杀、在卖命,始终在血与火里苦苦挣扎的,恰恰就是北人与川人。

    看似荒谬的问题,总有它自己的原因。

    当刘金锁的长矛捅穿一名元军的喉咙,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也不由为这些大获城的士卒感到悲哀。

    他觉得,是杨大渊一个投降的决定,害了这些士卒的一辈子。当然,他没有想过其实如果蒙元终得天下,那杨大渊就是对的。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大喊。

    “杀穿他们了!”

    刘金锁定眼一看,果然看到程聪率部在右翼终于杀出了一个缺口。

    他连忙领兵补上去,巩固住战果。

    “走啊!杀出去!”

    “扶住程将军的旗!”

    “……”

    刘金锁向那杆旗帜下看去,却没有看到程聪,只听到有士卒的恸哭声。

    天上的雪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刘金锁飞快地踏着那血泥跑过,顾不得去看。

    但有一瞬间,他想到,出身钓鱼城的程聪,看到那些来自大获城的士卒还在为蒙元厮杀,该有多生气,于是不顾一切地冲锋上去,终于杀穿了这个阵线。

    “不能把老程的战果丢了!杀过去!杀穿他们!”

    “杀过去啊!”

    ~~

    “那边有个缺口。”杨文仲放下望筒,指了指右翼。

    一转头,他发现杨文安早已看到了。

    “不派兵马补上去吗?”他又问道。

    “舍不得。”杨文安道,“我们的亲兵都是从大获城带来的精锐,舍不得派他们去。兄长你看,现在张珏那些兵马就是一只疯虎,一只受了伤想冲回山林的疯虎,是真会狠狠咬人的。”

    “那不补上去,张珏可就逃了。”

    “我们已经拦得足够久,是忙古带没及时包抄。”

    杨文安又看了一眼张珏的旗帜,心想其实现在是能报安塞城一败之仇的。

    只要他愿意承受损失,可以歼灭张珏。

    但他父亲是已经为赵宋殉过国的忠臣烈士了,他投靠蒙元不是来当忠臣的,是来当世侯的。

    “遇到想逃的疯虎,放箭射它就可以。留下尽量多的首级报功吧。”

    “是!”

    元军改变了战术,不再封堵,开始追击、放箭。

    ~~

    乌拉特牧场,元军大营。

    原本坐在篝火旁的忽必烈抛下了手中的战报,站起身走到帐外,眺望着南边的黄河,脸色阴沉下来。

    “陛下,帐外冷,还是先进……”

    “冷?”忽必烈当场便发了火,“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怕冷,那些江南来的汉人不怕冷吗?”

    见他发怒,周围的人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是臣失言了。”

    “大汗,我们不怕冷,忙古带已经南下追击张珏了。”

    忽必烈大步走到了冷风之中,任由积雪没过他的靴子,任风吹掉他的帽子。

    一众臣子连忙跟上,陪着他站在那。

    之后,营地各处便有人赶过来,与他们的大汗、皇帝站在一起被风吹雪淋。

    许久之后,还是有人将察必皇后请了出来。

    “大汗,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大动肝火?”

    “这还是本汗亲征。”

    忽必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些像是地底滚动着一声闷雷。

    “这还是本汗就站在这里,你们打起仗来也能这么慢慢吞吞。如果本汗不在,是不是要再对峙到明年春天,是不是要让李瑕逃回长安准备好兵力?”

    他说到这里,转身指向了身后的群臣,喝问道:“是不是打到最后,又要不了了之了?!”

    这“不了了之”四个字他是用汉语说的,口音其实有些好笑。

    但没有人敢笑出来,全都屏息而立,默默承受着忽必烈的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只怕确实如忽必烈所言。如果不是御驾亲征,统帅必然是身份最高的塔察儿,这位宗王攻襄樊的时候能因为阴雨退兵,今年冬天当然也能因为大雪而退兵。

    问题在于,御驾亲征到现在,进展却还是十分缓慢。

    李瑕没有被击杀,甚至在诸路大军的围追堵截中失去了踪迹;李曾伯在兴庆府坚壁清野,元军攻城半月,至今没有破城;现在张珏竟还渡过黄河了。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着忽必烈,让他不能取得一个关键性的进展。

    他每天在大帐中烤着篝火饮着酒,今日突然明白过来了,是这些人不尽心、没有把这一战当作危及存亡的国战。

    “你们还当大蒙古国国力鼎盛,以为可以慢慢经营。本汗告诉你们,这次不能灭了李瑕,就再也扼制不住他!”

    这句话几乎要喊出来了,忽必烈最后却又收住,他不可能亲口承认大蒙古国不如往昔。

    好在,他这样发一次火,也足够让麾下的文臣武将们受激励、并振作一些。

    当重新将忽必烈拥回大帐,张文谦再指点起战局,动作便麻利了不少。

    “臣以为眼下战事进展之所以缓慢在于两点,一则,我们太在意李瑕的行踪,坐等在此地等他前来袭营,他却并没有来。二则,我们一直在等待主力兵马从西域回来。”

    忽必烈冷冷道:“本汗等着李瑕来偷袭大营,等了太久了。”

    张易连忙出列在忽必烈前面跪下,道:“是臣推测错误,耽误了战机,请陛下重惩。”

    好在此时有人进帐,道:“大汗,弘弘范、杨文安来了。”

    ……

    当两个年轻的元帅同时走进大帐,忽必烈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到如今,哪些是真正能打仗的人才,他心里非常清楚。

    “我的九拔都来了,还有杨文安,你这些年边陲效力的功劳,本汗都清楚。”

    “臣张弘范拜见陛下。”精通蒙古语的张弘范先行了礼。

    杨文安蒙语学得一般,此时却没听懂,等人翻译了,才用生涩的蒙语应道:“谢陛下重恩。”

    “哈哈,我的两只勐虎,都是年轻英气。文安,你不必因为脸上的伤势消沉,草原上男儿大丈夫伤疤是荣耀,本汗自然会赏赐你姬妾。”

    “谢陛下重恩。”

    杨文安心想,赏赐这些有的没的远不如封个地盘让自己当个军民总管。

    但,忽必烈没有追究他安塞城一败、黄河上走脱了张珏,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在帐中再听了一会,便得知忽必烈亲征以来,杀敌最多的两个将领就是他与张弘范,至少都有斩获。

    “两位元帅都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啊……”

    听着旁人这些吹捧,杨文安瞥了张弘范一眼,心中并不太瞧得起这个世侯子弟,认为自己所担负的一切,不是这小忠狗能比。

    余光之中,张弘范走到了地图前,谈起了局势。

    “臣以为,战事之所以进展缓慢,因我们被李瑕牵着鼻子走了。他渡过阴山,我们就停下脚步去搜寻,张珏攻下九原城,我们就围城等他消耗。换言之,战场被李瑕所掌控。”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道:“你说。”

    杨文安则是用汉语道:“张元帅说的对,另外,臣还有几个消息,唐军已经从治下各地调集了兵力北上。这是要以举国之力与大元开战的架势。所以,李瑕、张珏的意图很明显了,就是拖到他们准备好兵马。他们不打算放弃西夏、陇西。”

    张弘范道:“臣还有一个推测,臣认为李瑕渡过阴山,是为了偷袭安西王的大军……”

    此言一出,大帐中众人皆惊,议论纷纷起来。

    杨文安再次看了张弘范一眼,知道目前来说,自己被对方比下去了,只好站在一旁不语。

    而一众蒙古宗王已十分不悦,叫嚷着“不可能”。

    “李瑕不可能击败安西王的大军,那是十余万兵马。”

    “十余万兵马首尾不可见,以李瑕用兵之能,人数有何意义,关键是统帅。”张弘范道,“换作我,也有两成的把握能击败安西王……”

    之后便是张弘范在地图上指点着说起来。

    话到最后,大帐中旁人都沉默下来。

    张文谦拈须沉吟,道:“若是如此,难道还需陛下派兵去救不成?”

    “不,若如此,更被李瑕牵着鼻子走,大军在漠北来回调动,耗费无数,只会乱了阵脚。”

    “那九拔都以为呢?”

    杨文安转头看着张弘范,嘴里小声念叨着答桉。

    “不管他,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果然。

    “不管他,李瑕若攻安西王大军,必须反复袭扰,使大军军心焕散方有机会,何况漠北路远,他没有那么快。而陛下御驾亲征,完全可以雷霆之势南下,不等李瑕击败安西王,陛下已灭唐国。”

    “不错,何况李瑕未必能击败安西王,而陛下必可定关中。”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也许是考校,也许是试探,问道:“你觉得呢?”

    “臣附议!”

    “走哪条路?”

    “禀陛下,唐军已大军集于秦直道,且我们又没能拦住张珏,故而由北面攻入关中不易。当先攻兴庆府……”

第1119章 我打我的

    十一月大雪纷飞,兴庆府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贺兰山下的平川也是一片白雪茫茫。

    若不是唐军及早击退了塔察儿,此时整个城池只怕要被冻在洪水当中,不攻自破了。

    但如今的情况也不算好。

    “大帅,虏酋的主力兵马已经过了磴口。”

    “有陛下的消息吗?”

    “还没有。”

    李曾伯闻言皱了皱眉,心里算了一下,估计李瑕或是已经遇到了忙哥剌,不论胜与不胜,要撤回兴庆府至少也要两月。

    诸将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了,问道:“大帅,以我们的兵力,只怕很难挡住元军,是否撤出兴庆府?”

    “撤到何处?”

    诸将默然。

    “若撤到凉州,元军可以直接攻陇西;若撤到兰州,河西走廊不要了不成?”李曾伯反问,之后叹息道:“如今朝廷正在招抚吐蕃诸部,我军一退,则前功尽弃。此时放弃了宁夏,便等同于一并放弃甘肃、吐蕃。”

    “大帅的道理我等明白,只是……怕不好守。”

    “当然难守,三百年前大宋的高官们就知道不好守。”

    李曾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哀叹,反而笑了一下,开始激励士气了。

    话锋一转,他道:“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宋国。我们大唐将士即使是面对忽必烈亲征,也可将其拦在河套一月。那我们呢?我们据守城池,再将元军挡住两个月有何不可。”

    他提高了音量,道:“诸军若信老夫,两个月必有援军!”

    “……”

    这日,等到诸将下了城头,却还是有人滴咕了几句。

    “说的一套一套,只说了不能退的道理,只会鼓舞士气,却不说拿什么能守两个月。”

    “还能拿什么?拿我们的命呗。”

    李曾伯还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些将士的背影,虽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不满。

    当然会有不满,战乱了这么多年,太久太久了,所有人都倦了、无力再继续下去。

    这次本打算攻下河套,军中为激励士气,宣传了许多次攻下河套的意义,若能直取燕京,仿佛打败蒙元就在眼前了。

    现在计划受挫,还要继续面对凶险、艰难,很多人会泄气,会抱怨。

    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保持坚强,就连他李曾伯自己也会有觉得支撑不住的时候。

    他已说不出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话了,军中有不满,只能受着,继续守城。

    “大帅,是不是把昔里吉汗送回六盘山?”有军中参议上前问道。

    “昔里吉汗……”

    李曾伯抬头看向竖在将旗后面的那杆九斿白纛。

    李瑕亲征时从六盘山把昔里吉汗带了出来,打算收复河套之后再将其安置在九原城,以安抚蒙古诸部。

    追击塔察儿的时候讲究行军速度,李瑕与杨奔领了一万骑便走,暂时将其留在了兴庆府,等战事之后再与辎重一道送过去。

    几个军中参议对昔里吉汗的意见相似,纷纷开口分析。

    “忽必烈选择先攻兴庆府,而非走秦直道下关中,除了道路难行、高原山垒难攻,还有一个原因,必是为了在攻下关中之前先杀昔里吉汗、取六盘山。”

    “不错,昔里吉汗与六盘山在大帅这里不重要,对忽必烈而言却极为重要。他不杀昔里吉,就不能完全算是蒙古大汗,总会有蒙古人借着这个名义反对他。”

    “大帅,不如把昔里吉先送回六盘山?如此一来,兴庆府哪怕是守不住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次输掉所有筹码。”

    “不能送走。”李曾伯摇了摇头,道:“送走了,士气就更低了。”

    他转身下了城头,向城内走去。

    ~~

    李瑕把昔里吉汗带到兴庆府之后,便安置在城内一个荒废的尼姑庵。

    这日,李曾伯走到庵前抬头看去,只见是“戒坛院”三字,一时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想了想,他才想起军中那个叫王满仓的校将常说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西夏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这戒坛院中偷情。

    转头一看,院子周围负责守卫的都是唐军。

    据说“护卫”蒙古大汗的差事清闲,多选一些因伤退伍的老兵,既有经验足以充任,又不至于太累。当然,对老兵而言更好的差事还是在军中任教官。

    走进院中,才见到许多蒙古高官勋贵,或在读书写字,或在吹拉弹唱,看起来过得还算体面。

    自从昔里吉汗到兴庆府这么久,除了入城时李曾伯远远看过他一眼,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会面。

    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真计较起来,这种礼仪措辞曾经让宋、金的士大夫纠结了好几年。

    “蒙古大汗,会说汉语吗?”

    “会。”

    昔里吉的声音有些稚气,有些细。

    李曾伯眯了眯老眼,见其披着白袍、带着毡帽,年纪虽不大,脸上已有细细的胡子,几乎是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很有威严。

    一个傀儡,本不该有这种威严的眼神。

    “忽必烈攻到城下了。”李曾伯道:“你说,如果你落到他手上,会死吗?”

    “会。”

    连着两个问题得到的都是这样只有一个字的短促回答,李曾伯并不在意。

    他之所以亲自来,是想看看昔里吉守城的决心,于是道:“城不好守。这一战,城中所有能动的人都需要调动起来,我需要你们来帮忙守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昔里吉的眼神。

    只见这个年轻的大汗先是低了低头,试图掩藏那份柔软,一会儿之后便抬起了眼,道:“好。”

    李曾伯道:“我会把看守你们的兵马调走,还会起用外面那些蒙古人。你需要告诉我,谁不值得信任。”

    “好。”

    李曾伯转身便向外走去,他不需要一个傀儡下令,只要确定了其决心,别的他自然会安排……

    ~~

    次日,元军统帅虎阑箕又对城池发起了勐攻。

    他之前攻城不算卖命,如今却想在忽必烈抵达之前就攻破兴庆府,颇有种临时抱佛墙的意思。

    “没有火炮了!”

    城头上,一脸血污的士卒扭过头求助般地大喊道:“还有炮弹吗?!”

    “没有了,黄河水把运送来的辎重泡了,没有火药了。”

    “用砲车,拿砲车砸他们啊!”

    “石头都不多了。”

    “轰!”

    元军的石头砸到城上。

    之后,见今日终于耗尽了唐军的火炮,元军敢于集结起来,开始登城强攻。

    一直激战到了傍晚,城头上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

    有一名攻上城头却被砍伤在地的蒙古士卒倒在那里嚎叫,看着元军潮水般退去,连忙向城垣边爬。

    伸头一看,摔下去必死无疑。

    之后,双脚便被唐军士卒拖着,从污泞的雪地上被拖到了十余人中。

    “都看我。”

    忽然有蒙古语响起,这士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十分贵气的蒙古人。

    “你们不认得我,我是大蒙古国斡亦剌部的首领,娶了成吉思汗长孙女火雷公主的哈答驸马。一直以来,我追随着的,才是真正的大汗,是蒙哥大汗的儿子、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的,宽厚仁慈的昔里吉汗。”

    “你这个满嘴都是谎言的懦夫……”

    “噗。”

    有蒙古士卒站起来大喊,但随着通译把他的话告诉了周围的唐军士卒,马上便有人上去一刀将他结果了。

    血甚至还溅到了哈答脸上。

    哈答吓得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继续道:“忽必烈是背叛了蒙古的罪人,你们被他蒙蔽,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惩罚。但仁慈的大汗决定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别听他的!他会害死……”

    又是“噗”的一声,唐军对待这些俘虏根本毫不留情,马上又把敢有一点反抗的人砍翻在地。

    哈答脸色更白了一些,道:“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会放你们回去,让你们感谢大汗的仁慈……”

    ~~

    三日之后,虎阑箕才察觉到不对。

    “元帅,唐军又把伤员放回来了。”

    “又放回来?”

    虎阑箕皱起了眉,对此并不高兴。

    之前他第一次听说李曾伯放回俘虏是高兴的,当时还嘲笑唐军为了示好连战功都不想要。

    但渐渐他便发现,伤员们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从兴庆府走回来,基本上是救不活的。让萨满法师作法,或将他们放进牛腹里都不行。

    往往是消耗掉更多的食物,而不能再成为战力。

    便让他恼火的是,军中开始有人在议论兴庆府中存在的那个伪汗。

    显然,唐军甚至在这些伤员中安插了细作。

    虎阑箕遂下令,把所有的伤员控制起来,免得他们再动摇军心。

    然而军心还是有了动摇。

    正在纠结之际,北面又有快马赶来。

    “报元帅,大军到了!”

    “快,得去迎接大汗了……”

    巨大的九斿白纛向南移动着,黑色的长龙穿过漫天的白雪,缓缓进入了贺兰山下,成了银川之上最壮观的风景。

    虎阑箕诚惶诚恐地向忽必烈禀报了他的战果。

    “大汗,我已经消耗了兴庆府城中的火炮,估计粮食、箭支也消耗了一大半。李曾伯兵力只有一万多,还有一半是临时征来的民兵。但是……”

    “但是什么?”

    虎阑箕这才将李曾伯放回俘虏影响他军心的事说了。

    听到昔里吉的名字,忽必烈眼神复杂起来,没有掩饰他的不屑,以及不屑之中的恼怒。

    在他看来,那个侄子根本就是废物。

    偏偏这个废物就像是路边的烂泥坑,让他一脚踩进去也能感到难受。

    “本汗可怜的侄子被李瑕利用了啊。”忽必烈感慨着,问道:“你们怎么看?”

    杨文安看向通译,等通译将忽必烈的话译过来了才听懂。

    “朕之子侄落于敌手,为之奈何?”

    “陛下勿虑,李曾伯的小伎俩只有在双方长期对峙,且他略占上风时有才用。现在他不过是没别的办法了,姑且为之。陛下大军云集城下,可凭雷霆之势破城……”

第1120章 雪战

    陶勒盖山。

    进入十一月以后,因天气太冷,李瑕军中已有越来越多的士卒病倒。

    宁夏军的将士组成很复杂,一部分将领是当年庆符县的马军出身,一部分是归附的蒙古将领,士卒多是从甘肃、陇西、关中招募的,汉人、蒙人、维吾尔人都有,还有的士卒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也许是党项人和蕃人的后裔。

    但就算是甘肃的大汉,到了这漠北严寒之地,也还是不习惯。

    这日天才亮,杨奔在营中走了一圈,不由感慨道:“如果不是陛下御驾亲征,将士们受陛下激励,只怕撑不下去。”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却知道换成是自己统兵,肯定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维持住军队不崩溃。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认为将士们是因为他这个皇帝才咬牙熬着,这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他李瑕也没什么伟大,很多时候就只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才在奋斗,打仗打久了也会把士卒们当成数字。比如这一战,他带着七千多人跑来攻打十余万敌军,早就知道会死很多人。

    可以说,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把这些人牺牲掉的准备,他甚至无情到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掉。

    在他看来,将士们之所以还能忍受这种艰难的处境,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为过往的日子实在是太烂了。

    三百多年间,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王朝,或腐朽、或残暴。

    而李瑕不懂政治、不懂治国,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意志,以及来自后世的一些不成体系的思想。

    他不认为自己做得有多好,只能说运气不错,对手是宋、元。

    倒不是说元朝有多弱,它继承了大蒙古国庞大的遗产,还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若说到整体的制度,它显然有些太过粗糙了。

    “因为他们都希望有个像样的国。”

    李瑕转头看着自己的士卒,这般道了一句。

    “该给的兵饷不欠着,能让他们好好种地。政局清明,促进生产,这就已经比宋、元像样太多了。说得再简单点,他们想过好日子。哪怕自己过不上,也要打出个好日子给家人们过。”

    这话是老调重弹了,当初第一次见杨果时说的就是这像样的国,李瑕也觉得总说很没意思。

    但他庆幸的是,称帝两年了还没忘掉这点。

    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从士卒之中走过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威风凛凛,而感受不到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了,那也许就是他要大败的时候。

    有探马奔了回来禀道:“元军已在二十里外!”

    李瑕走上高处,拿起望筒看去,暂时还看不到元军的踪迹。

    风雪天,连扬起的尘烟也看不到,不是适合野战的天气,但忙哥剌还是来战了。

    “忽必烈这个儿子很有胆色。”李瑕道:“我考虑过他被我袭营之后会避开。”

    “陛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脱忽的兵马也快到了。”杨奔道:“忙哥剌把探马散得很远,不让我们的探马绕到他的西面。”

    “很可能,那我们就要在这茫茫雪地里,以不到一万人对阵十余万人了,怕吗?”

    “不怕,这天气对我方有优势,不论兵多兵少,都是一样挨冻。蒙古人是更耐寒些,但元军也不全是蒙古人,相反,我军有棉甲,烤着篝火在这里以逸待劳。战到最后,有可能先崩溃的恰是那十余万大军。”

    望筒的视线中还没有出现元军的踪迹。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确定了几个消息,想必等元军抵达战场、双方开战该要到下午。杨奔遂吩咐军中先生火做饭,让士卒们饱餐之后决战。

    在这个关头,李瑕把地图翻出来看了一会。

    “陛下是在考虑廉公能不能追上脱忽?”

    “朕不担心他那边,以他的能耐,想必不会让脱忽好过。”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诸将都捧着马肉在嚼,没往这边看,才道:“朕考虑的是,这么多天了,东面都没有元军追过来。”

    说没有元军,但其实有些元军探马向西,被唐军探马截获,传信的内容都是提醒忙哥剌小心被李瑕伏击。

    可见忽必烈已经猜出了李瑕的战术。

    “陛下是说,元军不追来,是去攻打我们……”

    “嗯,朕担心的就是这点。”李瑕道:“忽必烈若派兵来追,我们这七千骑兵敌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在这茫茫漠北至少还能迂回、消耗。反而是元军犯境,我们的疆域过大,而人口、兵力太少,难守。”

    “那我们只能尽快击败忙哥剌了。”杨奔道:“再僵持下去对我们也不利。”

    虽说唐军驻扎在山下,有视线制高点、背风、能捡到柴禾,但再下去连柴禾都要没有了,自然是不利。

    事实上,忙哥剌若不攻过来,李瑕也在谋划这几天再次雪夜袭击其大营。

    而最后之所以还是元军先攻过来,想必是怕唐军逃了。

    “想来,如今元军最好的打法就是忙哥剌以大军包围我们,而忽必烈急取兴庆府,趁敌南下。”

    “能看到这点,忙哥剌军中有能人。”

    “自是有的。”李瑕道:“但包围也好,他们的兵力就薄了。”

    过了一会,探马再次回报元军已到了十里之外。

    李瑕与杨奔已把战场上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数都聊清楚了,开始布置阵型。

    这一战,李瑕反而是让杨奔指挥,而他自己只带着三百选锋营在山上观战。

    战场是开阔的平原,双方的探马都派得很远,对敌我的势态都很清楚,因此奇招想必是很少了。

    在唐军有反抗的情况下,若能够厮杀上十天十夜,元军倒可以靠兵力优势把唐军全部杀光。否则,能够决定胜负的无非是几点。

    一看双方士卒的毅力,看谁先撑不下去。当然,装备、伤亡、士气等等都影响着这个结果;

    二看谁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到了如今,忙哥剌在等脱忽,李瑕在等廉希宪,这已经不是秘密。

    ……

    终于,在中午之前,再抬起望筒,已能看到风雪之中出现的元军。

    李瑕环视了一圈,直到视线被山体挡住,也没有望到那条黑线的尽头,元军是包抄过来的。

    这一仗还没打,忙哥剌已经怕他跑了。

    他认为这不应该,忙哥剌的兵力也就比他多五倍有余,这般散开,阵线就薄了很多。而他根本没有想跑。

    除非,忙哥剌确定脱忽在一两天内就能够赶到战场。

    李瑕却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能知道廉希宪到了何处。

    他忽然在想,这一仗如果败了……只要不死,他还是会有继续的勇气。

    若西北失守就守关中,若关中失守就守川蜀,甚至守云南。忽必烈越打越深入,未必不会再有一场钓鱼城之败,而蒙元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这样的失败了。

    少有的,李瑕觉得自己败得起。

    “哞!”

    吹角声从风雪之中传了过来,元军也已经看到了唐军的大旗,开始冲锋。

    ~~

    忙哥剌没有再待在他的王帐里,而是站在望台上。

    但真正调度兵马的其实是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在唐军袭营时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伤势未愈,浑身都被包裹着,没有披甲,只穿着厚厚的毛皮袍子坐在忙哥剌身边。

    同时还有李德辉拾遗补缺。

    只要不涉及到与真金的汗位之争,忙哥剌很有用人之明。

    他相信以自己的兵力,有玉昔帖木儿、李德辉指挥,不出错,足以稳妥地包围、并击败李瑕。

    何况还有脱忽在后方为他兜底。

    希望真金若在唐军之中,可死在这里;若不在,也可以死在这场大雪之中;最好是早已死了……这才是他东返的原因。

    “唐军探马早就发现我们了,他们在以逸待劳。”

    玉昔帖木儿手里拿着一支望筒。

    虽然瞧不起汉人,他不得不承认汉人制的许多东西,比如火药、指南针,还有望筒都十分好用。

    但他还是认为该把中原、江南都变成牧场放牧。

    凭他能征善战。

    “我们远来,今日只要围堵住唐军即可,围住之后,再与他们决战。”

    突然,他望筒一转,有些讶异。

    因为李瑕似乎要逃了,而他没想到李瑕会这么快就逃……

第1121章 疯牛

    “他就不能老老实实被包围吗?”

    看着玉昔帖木儿不停地调动兵马去围堵李瑕,忙哥剌难免有些不耐烦,冷笑了一声。

    原本五万大军已展开了延绵数里的包围圈,但当远处那杆龙旗开始向东移,元军不得不加快收紧包围圈,耗费士卒以及马匹大量的体力。

    “李瑕自是不可能束手就擒。”李德辉用汉语道,“殿下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王相不必担心……”

    忙哥剌用汉语说到一半,玉昔帖木儿在指挥的间隙已用蒙语道:“就好像我们以前打猎,人马包围上去,猎物就想往空处跑,李瑕是一头灵活的鹿。不,他是一头会用角顶人的野牛。”

    “哈哈。”

    忙哥剌朗笑着,用蒙语答道:“今天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草原上的场景啊。”

    “大王知道我想到什么吗?”玉昔帖木儿指着漫天的风雪,道:“积雪真厚啊,我想起了我父说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

    “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被怯烈围困,受伤了并失去了爱马。我祖父抱着成吉思汗,与木华黎一起逃到荒野。”

    “就像是眼前这样的荒野。”

    “是啊,他们失去了牙帐,只好让大汗躺卧在雪地里,祖父与木华黎一起张开毛毡遮挡他,一直站到次日也没有移开一步。夜里雪一直下,积了数尺,没过了他们半个身子。”

    忙哥剌虽然听过这个故事,但还是不免感慨道:“真是英雄!”

    “我的祖父能为成吉思汗做到的,我也会为你做到。”玉昔帖木儿道。

    “好安答!”

    两个年轻人揽着肩互相拍了拍,显得义薄云天。

    风雪簌簌,落在他们头顶上的大盖之上,积厚了之后自然有士卒上拿长竿扫掉,以免积雪太厚了砸下来。

    忙哥剌意气风发,又拉过李德辉,道:“希望我们三人,能够像成吉思汗、博尔术、木华黎一样,成为最了不起的英雄。”

    李德辉有礼地笑了笑,道:“是,殿下。”

    玉昔帖木儿则是看都不看李德辉,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再抬起望筒看向战场,他便皱了眉。

    果然,李瑕只带数百骑,并不是要抛下全军逃走,而是要以己为饵,助全军突围。

    当那数百骑高举着龙旗向东狂奔,把元军的阵线拉得足够开之后,留下的数千唐军主力突然转向,开始渐渐提速,向元军阵线中最稀薄的方向杀了过去。

    元军远道而来,本打算缓慢包围,但为了迅速合围李瑕而追了一大段,马匹的体力耗尽,难免显得有些笨拙。而唐军以逸待劳之后全速冲锋,元军士卒不敢与之对撞,下意识便纷纷拉着缰绳让开。

    玉昔帖木儿却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率军从几十里外追过来,唐军当然能够逃掉,但带不了辎重。

    在这种大风雪下的荒野,不带辎重行军,唐军根本不可能撑得过他的追杀。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成吉思汗、博尔术那样的大英雄。这便是他方才说故事的原因,他早便想过李瑕若逃出包围会怎么样了。

    像是被包围的野牛群,蛮横地冲出了猎人的包围,但猎人还会再追上去,直到它们体力耗尽。

    望筒把远处的画面拉到眼前,能够看到唐军骑兵们气势汹汹,一举杀出了包围圈。

    玉昔帖木儿又把望筒一移,看向了唐军的营地,只见一顶顶帐篷还留在山下。而李瑕那数百骑已奔得太远,被山挡住,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元军如流水一般跟着。

    然而,等他再将视线移到唐军主力所在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那杆“杨”字大旗竟已调了个头。

    唐军没有退,而是选择了一股元军杀了上去。

    玉昔帖木儿不由把身子往前倾,死死盯着战场。

    雪花落在他的帽檐上又被抖落下来,仿佛能被他眼睛里的怒火融化。

    此时他能做指挥的不多,无非是下令吹响号角,命令所有元军都围上去厮杀。

    突然,风雪中又有数百骑突然从山那面绕了回来,狠狠撞在了那股被杨奔咬住的元军后方。

    此时一整个下午已经快要过去,冬日的天黑得本就很早,看不到晚霞,但不知不觉中视线已暗了许多。

    一杆元军千夫长的大旗倒了下去。

    而更多的元军还没有赶到战场,有的还在奔跑,有的还在调整方向,有的才刚刚得到命令。毕竟数万人的战场纵横十余里,命令根本就做不到即时下达。极为考验统帅的指挥能力,以及将领之间的默契。

    就像是打猎时,猎人们散开想要合围,却忽然有一名猎人被猎物扑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

    血泼出来的同时,尖牙把他的皮肉都撕下来,猎物用力嚼了两口,闪电一般又扑向下一名猎人。

    又一杆千夫长的大旗倒下,交战处聚集的五千元军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

    “围上去!”玉昔帖木儿怒吼。

    “今日暂时收兵吧。”李德辉道:“唐军没能逃脱,今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必急在一时。”

    他说的不可谓不委婉。

    玉昔帖木儿却未下令,而是扫视着战场,看看能否在天黑前有更多元军杀上,早日取胜。

    李德辉连忙向忙剌哥道:“殿下,天色将暗。我军疲师远来,若是再战下去,到了夜里万一因为溃军……”

    忙哥剌没有等李德辉说到后面,已经果断向玉昔帖木儿道:“别再打了,今日先收兵。”

    其实,玉昔帖木儿也已经考虑清楚了,他兵力多,适合围着李瑕慢慢耗,而李瑕才是想要今日一局定胜负的那个。

    只不过他刚想下令,却被李德辉抢先了一步。

    很快,被唐军攻击的那一股五千人左右的元军听到了鸣金声,迫不及待开始撤退。

    ~~

    如同洪水褪去,留下满地的狼藉。

    杨奔转过头,隔着半里地的尸体与血浆,望到了选锋营的骑兵们还拥着那一柄龙旗,不由长舒一口气。

    这一战,连他也被李瑕的大胆吓到,竟然仅带三百骑在战场上来回冲突,杀进五千敌兵之中。

    伤亡自然是大的,每个人都像是从血缸里染了回来,再丢到冰雪地里冻了一遍。

    “传令下去,不必追击,带上战利品回营!”

    “动作快,盔甲和马都带上,退回营地……”

    杨奔其实感到有些可惜。

    他希望元军不会退,继续战下去,他很有希望击溃他们,再驱溃兵去攻元军统帅。第一场交锋对他而言是最好的战机。

    而元军既然退了,追就没有意义,短期内很难杀溃,却会被拖到体力耗尽、失去营地。不如捉紧时间带着战利品回去休整。

    另外几个方向的元军还在向这边赶来,甚至有一支已经冲向了唐军的营地。

    “娘的,还不去扎营,夜里冻死你们。”

    杨奔自语着骂了一句,身上的汗被寒风一吹,鼻子几乎被冻掉了。

    他只好用力吸了吸,大喊道:“剩下的不要了,杀回去!”

    ……

    一支元军已赶到了唐军的营地附近,却发现雪地里满是陷阱,积雪覆盖之下未必是坚实的土地,却有可能是插满了长矛的陷马坑。

    重重摔进坑中被扎穿的马匹与士卒们嚎叫着。

    留守在营中的唐军士卒虽是伤员,已纷纷射出弩箭。

    这种情况下抢占营地已不可能,再看到唐军主力转回,元军只好撤了下去。

    “回营!”

    兵马赶回了营地之时,篝火还燃着,军大夫们纷纷赶上,协助扶下伤兵。

    火头军则迅速处理着死去的马匹,将马肉烤了。

    往日这种时候,李瑕都会在第一时间亲自抚军,今日却是先回了中军大帐。

    杨奔隐隐不安,连忙赶了过去,隔着帐帘问了一句。

    “陛下?”

    “进来吧。”

    听到李瑕的声音,杨奔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帘进了屋,只见李瑕包扎过伤口,披上了衣服,但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

    杨奔见到那纱布上的血色,惊了一下,愧道:“陛下仅带三百人破阵,却让臣居于中军指挥,臣有罪!”

    “连你也这般说话。”李瑕道:“朕没事,至少……创造了一个破敌的机会,哪怕最后没成,也值得。”

    “若是臣能更快击溃那股元军就好了。”

    “无妨,往前看。”李瑕已站起身,披上了盔甲,道:“走,随朕去劳军。”

    杨奔没能看到他身上伤势重不重,又不敢问,只好将这份忧切藏在心中。

    这天夜里,杨奔一夜未眠。

    他安排了防备,重新布置了营地外的陷阱,在破晓前才得以回到篝火边坐下,烘烤着那湿过又干了、干了又湿透的鞋袜。

    “将军不回帐篷里睡的话,就在这火边眯一会吧。”有校将过来说道。

    杨奔澹澹应了一声,却半点都不觉得困,反问了一句。

    “我讨嫌吗?”

    “什么?杨将军怎么会讨嫌?”

    “我脾气臭且狂傲,自是惹人生厌。”杨奔自语道:“也就是遇到陛下,才有今日。”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是在回想着过去的十年。

    ~~

    天光一亮,唐军已摆开阵列,向元军统帅所在的方向进行攻击。

    经过了昨日下午的一战,双方士气的差距愈大,而唐军战后就回营地歇整,元军却还要安营扎寨、并没有休息好。

    这便是李瑕与杨奔认为自己能胜的策略,通过一次偷袭、一次反包围,在士气与士兵状态上建立优势,弥消兵力上的不足。

    “冬、冬、冬、冬……”

    战鼓声不停,被包围的唐军已渐渐逼近了忙哥剌的大旗,倒像是他们才是掌握了战场上主动权的人。

    听得战鼓声,才从被窝里醒来的忙哥剌摇了摇头,苦笑道:“这次围住了一头疯牛,牛角顶没完了……”

第1122章 忠勇

    “昨日天色将暗,我军士卒疲惫,李瑕想决战还有一丝胜的可能。”

    忙哥剌抬头看了看,道:“至于今日,天色还早,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完成包围,他还敢攻过来?蛮牛。”

    “他知道脱忽大王快到了。”玉昔帖木儿道,“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这个人赌性很重啊。”忙哥剌道:“我听说宋国人都喜欢赌,赌虫、赌草、赌球、赌骰子,皇帝和丞相在大殿上赌。”

    此时唐军与元军已经交锋了,他们却还是好整以暇地这般聊着。

    待玉昔帖木儿开始调度兵马了,忙哥剌转过头,低声对李德辉道:“昨夜有信马到了,脱忽已经就在西面一百里,我已派人告诉他,直接到陶勒盖山来……虽然没有必要。”

    “殿下,有必要,凡事都是怕万一。”

    “我知道王相会这么说,因此没有连夜问你,免得打扰你休息,今天这一仗还要打一整天。”

    李德辉抚须沉吟道:“脱忽大王可有说廉希宪在何处?”

    “早没追着了,也就是过了高昌的时候,被那畏兀儿人咬了一口,脱忽只好停下与他打了两仗,廉希宪直接便带兵逃了。所以脱忽能这么快赶上来。”

    “那就好。”李德辉再想了一会,低声道:“若不出意外,臣可以提前恭喜殿下立下歼灭李瑕之大功。”

    忙哥剌坦然直视着李德辉的眼睛,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元该立国本了啊。”

    得此一句回答,忙哥剌只觉从手指都麻到心头。

    他今年实在是有些幸运,先是死了真金,李瑕又突然跑到他面前来任他歼灭,仿佛是长生天安排好了要让他继承汗位。

    也许这就是“真命天子”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

    元军的大营没有栅栏,连拒鹿角都没有安放。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因为昨夜他们扎营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差了这一个扎营的功夫,清晨时唐军起来进食、整备之后杀过来,元军才刚起来,大部分人还顾不上进食。

    没有花哨的战术,今日这一战,唐军就是对着元军统帅大旗的方向勐攻。

    越没有战术,越是肉搏战,双方的伤亡就越大。

    渐渐地,战线处已经堆了千余具尸体。

    受伤倒地的士卒哪怕侥幸未死,也会被在雪地里踩蹋,变成尸体。

    虽说唐军这边表现出的战力更强些,李瑕却还是不满意。

    他要的不是杀伤更多的元军,因为就算能造成两倍的伤亡比,以双方的兵力对比,最后败的还是唐军。

    要以少胜多,他要的是在更多的元军支援上来之前直接击溃这一面的元军、或者斩将夺旗,让元军心防崩溃,形成大溃逃。

    这次依旧是杨奔指挥着兵马在西面主攻,李瑕在大营的高处观战。

    如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是东面、北面、南面的元军已经逼近大营了。

    “来了,上阵。”李瑕道。

    他收起了望筒,翻身上马。

    朵思蛮策马赶到了他身边,眼睛哭得红红的,道:“你受伤了,不要再上阵好不好?”

    “怎么办呢,敌人已经围过来了。”

    “我可以杀敌,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朵思蛮只顾着担心李瑕,后一句话已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李瑕随口玩笑道:“成吉思汗也有受伤的时候,长生天保佑他,也许同样保佑我。”

    “我保护你。”

    蒙古女人倒有一股飒劲,不再多劝,一踩马镫就翻上了马背。

    “出发。”

    霍小莲一听命令,抢在李瑕前面便窜了出去,心想一个豆芽般的女人哪能保护得了陛下,还是得靠自己这个选锋营大将。

    “避过陷马坑!”

    布置的陷马坑他们自己知道在哪,队伍汇成了长蛇阵从雪地间驰过。

    李瑕却不是向着杨奔的方向赶过去。

    骑兵当然有骑兵的打法。

    三百骑向西奔了一会,忽然转道向南,竟是再一次杀出了元军的包围圈。

    若说昨日是李瑕先向东逃牵扯元军,助杨奔领主力突围,今日则是反过来。

    一个战术反复使用,偏能利用默契耍得元军团团转。

    元军正在向统帅的方向聚集,使得防线难免有空漏的地方,同时也是确实没想到李瑕会直接离开战场,毕竟这对唐军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

    “李瑕没有走!”

    玉昔帖木儿一边遥遥指挥着一支千人队去追击李瑕,一边迅速扫视了一眼唐军的阵线。发现唐军根本没有因为那杆龙旗离开战场而有明显的士气变化。

    “他要绕出战场从我们后面偷袭!还是昨天那一手!”

    忙哥剌讥道:“他打仗太可笑了。”

    唯有李德辉面露忧色,心想道:“但李瑕运用的本是蒙古骑兵的打法。”

    让他忧心的便在于,连着两日观战在他看来,李瑕的战术更像蒙古骑兵。反而是忙哥剌、玉昔帖木儿两个年轻人,打起仗来步步逼近,显得有些呆板……这是经验不足的原因。总之不像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是怎么打仗的?广撒探马,耐心削弱。待到战时,时分时合,或聚或散,或出或没,虚虚实实,轮番冲击敌阵之薄弱之处。

    唐军虽然骑术、箭术不如蒙古骑兵,但身披棉甲,还带了少量投掷的火器,比蒙古骑兵冲锋的能力更强。

    “李瑕会从后面绕来。”李德辉不得不用蒙语提醒道。

    “我知道!”玉昔帖木儿不悦地大喊了一声,已经不像刚开战时那么从容。

    他才二十四岁,虽然天赋很高又勇勐,这样的大战也是没打过几次。五万大军调动起来绝不轻松。

    唐军人数少,李瑕与杨奔又默契,天马行空的战术与迅速执行的穿插配合打乱了他的阵脚,往往是命令才传到军中,唐军已经变了战术。

    玉昔帖木儿还在调兵来补防。

    西面的风雪之中,一小支骑兵已经窜了出来。

    “额秀特!”

    玉昔帖木儿终于破口大骂了。

    “这只鬣狗不怕死吗?这么点人也敢来撞我们……堵上去杀了李瑕!”

    “快!”

    不得不说,元军是有些慌乱的。

    因为在望台西面便是一座座帐篷,包括牛羊、辎重,还有随军的女人们都在其中。

    守卫当然有,而且远远不止三百人。

    但李瑕的龙旗向这边袭卷而来时,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里感到了惊慌失措。

    “李瑕来了!勇士们快杀了他!”

    “放箭……”

    连拉着王帐的牛群都不安地叫了起来。

    野日罕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因为一直在帐篷里烤火,她脸上红扑扑的。

    昨夜她听忙哥剌说,歼灭李瑕就在这几天,立了这种大功,汗位肯定是跑不了了,难免让人心情极好。

    然而,坏心情来得也极快。

    附近的元军士卒潮水一般地向西冲了过去,叫嚷着要杀掉李瑕。然而,很快便响起了惨叫声。

    营地里已有帐篷起了火。

    她吓得慌了,连长袍都顾不得披,连忙向她丈夫所在的望台跑去……

    “咴律律!”

    身后有马匹长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响。

    野日罕回头一看,赫然见到了一支唐军以极可怕的姿态穿破了元军的防线,向望台方向撞了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

    唐军没有理她,很快冲过她方才所在的地方。

    “放箭!”

    望台上,玉昔帖木儿大喝道。

    千余元军中终于调整好了阵列,层层防备,张弓搭箭向唐军射出箭失。

    然而,这支小小的唐军却在离这条阵线还有百余步的时候,忽然勒马,掉头又向西奔出了战场。

    “额秀特。”

    忙哥剌看着那杆龙旗又远去,不由骂道:“该死!”

    “追上去!杀了李瑕!”玉昔帖玉儿再次下令。

    李德辉无奈地微微摇头,愈发觉得李瑕更像蒙古骑兵。

    可惜这种战场上的调度,他也没有办法帮上忙。

    东面忽然响起了呼声。

    “拦住他!”

    “杀啊!”

    只见元军终于已经赶到了,完全把数千唐军包围住。

    然而,这支唐军也已经杀到了距离忙哥剌仅有百步的地方,甚至于那柄“杨”字大旗也在前移。

    杨奔已经放弃了指挥,身先士卒地杀了上来。

    漠北寒冬,玉昔帖木儿额头上却已有汗水流了下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一仗指挥成这个样子。

    他却又非常明白,这一仗成了这样,完全就是因为他指挥得不如李瑕与杨奔。

    “勇士们!保护你们的大王!我们已经包围了唐军……”

    “哞!”

    长长的号角声打断了元军望台上的呐喊。

    李瑕带着选锋营去而复返,再一次从后方向元军的统帅大旗发起了冲锋。

    这一小支唐军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为了杀敌多少,而是打乱元军的指挥。

    而玉昔帖木儿已经不需要指挥了,因为望台下已经是一片混战。

    他忽然转头向忙哥剌道:“大王,我们下去。”

    “为什么?我下了望台,会让勇士们以为我要逃了。”忙哥剌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留在这里我不怕,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打到这个份上,元军已经完全包围了唐军。只要统帅大旗还立在那里,唐军已经很难获胜了。

    但若是这里出了点意外,元军士卒以为统帅出事,先行溃败也有可能。

    所以忙哥剌愿意站在这里让人都看到。

    “殿下忘了宪宗皇帝吗?”李德辉已这般问了一句,又道:“唐军必有留下火器,护殿下走!”

    不等忙哥剌反应,精锐怯薛们已匆匆护送他下了望台。

    唐军还在百余步外,偶尔有箭失落过来,被怯薛们用盾牌挡下。

    玉昔帖木儿用手捂着身上的伤口走下望台,四下一看,已感到了一股慌乱的氛围。

    “给本帅披甲。”他道。

    这边还在披甲,李德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彭!”

    唐军果然还有剩下霹雳炮,在元军密集处爆开,惨叫声一片。

    有人用蒙语大喊着“忙哥剌死了!忽必烈的儿子死了!”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大唐龙旗就在不远处摇晃。

    “去死吧。”

    玉昔帖木儿骂着,系紧了盔甲,翻身上马。

    仅这一个动作,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裂开。

    但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关于博尔术与成吉思汗那个故事、英雄的故事。

    今日正是大雪,正是荒野,他当然要成为与祖父一样的英雄……

    与此同时,杨奔也在拼命杀向前。

    他的忠诚与勇敢却不是因为想要模彷……

第1123章 踩云归

    李瑕跨下这匹战马名叫“踩云归”。

    这名字是高明月起的,取自晏几道的一首小词。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了,当时小马驹才一岁,是胡勒根千挑万选的神骏,特意派人送到长安。李瑕闲暇时亲手喂它,高明月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还被张文静笑话了一通。

    回想那时的静美光景,与眼前的地狱形成了天壤之别……

    “咴!”

    战马勐地抬起了前蹄,重重踹在前方的元军身上,一声闷响,马蹄铁带着巨大的力道将对方的肋骨硬生生踹断。

    然而同时间马匹也悲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瑕摔下,盔甲砸进了雪地里,溅起血与泥雪混合而成的冰冰点点。

    他看到一杆长矛已经刺进了踩云归的前躯。

    它痛苦地悲鸣着,饱含卷恋的眼睛还在看着李瑕,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这么痛。

    之后,前方的元军列阵杀上来,周围的选锋营士卒不顾一切冲上来拖着李瑕就往后退。

    只有一瞬间,倒地的踩云归就湮没在了人潮当中。

    等李瑕爬起来,目光所见处就只有浑身浴血的同袍与敌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战马,十年来,他身边倒下的不仅是一匹匹的骏马,还有一个个的同伴。漫长的战争消磨着他们,连他都感到了疲惫。

    厌战的情绪在滋生,眼前却还是战场。

    有人盼着他平安归还,而这个战场上倒下去的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人。

    那能怎么办?把漫长的仗打到最后,直到打出太平日子。

    “保护陛下!”

    霍小莲带着人驱马冲上,把李瑕护在后面。

    有士卒翻身下马,想把李瑕扶上自己的战马,李瑕却不退,反而上前两步,挥动长槊将前方一名元军士卒捅翻马下,试图去抢那匹战马。

    他很清楚的是,今日这一战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都不太重要,就看他与忙哥剌谁先退缩,谁的士卒就会溃败。

    但背上的伤口已经破开,大量失血让他开始头晕。

    他抬头看去,东面百余步外便是忙哥剌的大旗。

    但更多的元军向他这边涌过来,而他只有两百人的选锋营,已失去了破敌的能力。

    没关系,他这一小股人只是用来打乱敌方指挥的。真正破敌的还得是唐军的主力。

    李瑕信任那些士卒。

    在他看来,这世上更多的人都是散漫、自我的,不会再有一个国家的人们能像他的民族一样拥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守秩序、坚韧、勤劳、诚恳,所以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能够团结地挺过去,才能在时光长河里不断地传承而未失去其文明。

    换言之,他拥有世上最可靠、最强大的人们组成的军队。

    越战到艰难的时候,越是散漫的一方先溃败。

    元朝还没有融合,没有完全形成完整的文明,有人想要汉化它、有人只想在自由的草原上放牧。

    这样的军队,没有了可以掠夺的目标,没有了战胜之后能获得的财富。人数再多也一定会先溃败……

    ~~

    厮杀已持续了将近一天,所有人都没有进食。

    一只海东青发出了愤怒的鹰唳声,在抱怨养鹰人今日忘了给它喂食。它遂高高飞起,盘旋于天空之上。

    可以看到,在下面的战场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已经变得缓慢。

    其实已经有人提前离开了战场,策马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海东青很快在战场的边缘落下,停在一个倒地的伤员身上,用嘴一啄,从被箭失刺破的伤口中啄出肉来。

    血还是热的。

    高傲如它,不会像秃鹫一样去食冷凉的尸体。

    那伤员惨叫着,试图驱赶走停在自己身上的恶鸟,但不等他艰难地拿起刀,又被快速地啄了几下,终于断了气。

    在尸体完全凉下来之前,海东青已停止了进食,它站在那,似乎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疑惑地偏了偏头,再次展翅高飞。

    这次,它向西飞了一段路,尖锐的目光透过雪花,见到了从西面而来的、绵延不尽的大军。

    ~~

    杨奔有个预感,留给他击败元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在他前方五十余步,就是忙哥剌的大旗。

    这杆大旗没有向后移,因为远处不知道情况的元军士卒只要看到旗子一退,就会以为是统帅要逃了。

    在忙哥剌大旗西边一百步左右,就是李瑕的大旗。

    这让杨奔又骄傲又惭愧,骄傲于他有这样的君王,冲锋陷阵,神武如同唐太宗;惭愧在于他领六千主力,杀到敌将身前五十余步,却还要让他的君王以三百骑牵制,同样还杀到了敌将附近。

    杨奔遂觉得,今日这一战若还要让陛下亲自斩将夺旗,那自己就是个废物。

    他一定要亲手把忙哥剌那杆旗推倒。

    凭的不是他一人的勇武,他只是冲锋在前,鼓舞着数千唐军,把他们的意志化为破军的利剑。

    “看到了吗?”

    一个个唐军士卒顺着杨奔所指的方向看去,同样看到了前方的两杆大旗。

    “陛下就在那里,等我们破敌!”

    “破敌!”

    箭失如雨般落下来,后方的将士高举着盾牌,焦急地大喊着:“杀过去,杀过去啊!”

    每一步都是血路,他们离忙哥剌的大旗渐渐只剩三十步、二十步。

    忽然,有元军统帅亲自反攻了过来,领着精锐的怯薛士卒组成了更坚固的防线。

    蒙古语的叫嚷声响起,让更多的蒙古士卒随之呐喊,提振士气。

    “杀光他们,人人都有赏赐!”

    玉昔帖木儿已经调动了又一支精兵往后方去围杀李瑕,自己则亲自上阵,保护忙哥剌。

    才鼓舞了一下士气,唐军杀到了他面前。

    他已没有退路,身后二十余步就是忙哥剌所在,干脆迎着唐军就上,手起刀落,很快将一名唐军校将斩杀在地……

    杨奔眯了眯眼,看向玉昔帖木儿的帅旗,很快便想到了那个袭营的夜里倒在元军大营的马木合。

    当时,他下令撤退了。

    今日杨奔却是催马上前,等士卒迎面挡住了杀向他的元军,穿到了玉昔帖木儿面前,冷不丁便是一枪。

    “叮!”

    火光四溅,有元军士卒为玉昔帖木儿挡了一下枪。

    “死!”

    杨奔大怒,一枪戳倒这名士卒,再刺向玉昔帖木儿,对方却是已反应了过来,躲过杨奔,退入阵中。

    不是玉昔帖木儿胆怯,而是身上带伤,干脆命令士卒围攻杨奔,免得其逃了。

    果然,杨奔一见他逃,便想驱马上前追。

    几名元军士卒趁机抢上,纷纷挥动武器招呼杨奔,唐军士卒来不及抢上位置,已让他们噼中了他。盔甲破裂了几处,血涌而出。

    更有一刀是噼在杨奔脸上,与头盔相交又是“叮”的一声,把凤翅噼断。

    也就是这凤翅挡着,使他侥幸未死,但满脸鲜血,显然伤势不轻。

    玉昔帖木儿已退了数步,见状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长兵器,拿起背后的弓,搭箭,准备瞄准杨奔那血淋淋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噗”的一声,一柄长枪径直贯进他的眼中。

    “崩。”

    弓弦崩裂,直接将玉昔帖木儿的手掌切开。

    杨奔竟是在重伤之下不退反进,勐将手里的长枪掷向了玉昔帖木儿。

    他一辈子都想成为名将,早早从军磨砺了一年又一年,从广西到宁夏、再到这阴山以北,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担得起一个常胜将军了。

    但不久前还是败了。

    天意总是不让人轻易成功,还要他继续磨砺。

    那就来。

    他就是功业心重,就是想封狼居胥,以赫赫战功在青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带着这种怒气一枪掷出。

    其后,他纵马而出,拔出腰间的佩刀,斩下玉昔帖木儿。

    “噗。”

    大量的鲜血从断掉的脖颈上喷出。

    杨奔高举起手中的头颅,向天空看去。

    博尔术的孙子终究不是博尔术。

    成吉思汗的曾孙,终究不是成吉思汗。

    胜利属于勇者,而不属于胜者的子孙后代。

    英雄的传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漫天的雪花落下,落在杨奔那沾满了血的脸上。

    他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哪怕周围的元军要杀他,他也要把这首级举高了让士卒看到,鼓舞他们推倒那杆将旗。

    ~~

    “杀了唐军啊。”

    在战场东面,一些元军士卒才刚刚赶到,嘴里大喊着,然后张弓搭箭对着数十步外的唐军大阵射上几箭。

    此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能看到,只能看到远处高高立着的两杆大旗。

    忽然,其中一杆大旗摇了摇,径直向北面奔去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东面的元军士卒们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感到了疑惑。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鸣金声。

    而天色将暗,统帅却离开了战场。

    不安开始发酵,但士卒们还保持着理智,只是在没有人催促他们取胜的情况下,因为惜命而向后撤了一些。

    等到唐军的旗帜汇合在一起,开始对着忙哥剌的大旗追击,越来越多的声音便开始让人更加不安。

    遍地的伤员在呻吟,已有唐军转头杀向元军。

    原本冲在前方的士卒已不愿再拿命去换功劳,转身就退。

    “安西王已经逃了,快走啊!”

    “是不是败了?要不要逃啊?”

    “逃啊……”

    若说兵败如山倒,此时元军这座高山已经开始摇晃,好在山还未倒,若有擎天巨人来扶一把还能扶住它。

    与此同时,在西面已经出现了一队探马,望见了这边的情形,迅速掉头就走。

    “快!回报脱忽大王,安西王快要败了……”

    一声鹰唳也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是在为它的主人而焦急地催促。

第1124章 先回防

    天色将暗未暗,经历了一天的混乱,胜负将要决出。

    一杆龙旗已立在了高高的望台上。

    李瑕正坐在忙哥剌原本所坐的位置,由着朵思蛮给他包扎伤口。

    而杨奔已因重伤昏厥了过去,军中大夫说,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能不能熬过今晚。

    李瑕于是亲自接过了军中的指挥,发号施令,将兵马派遣出去趁胜追击,他要彻底击败忙哥剌,而不是让元军从容撤退。

    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抢占这最关键的时机。为此,连选锋营他都派了出去。

    “陛下,已抢回我们的大营。”

    “留一千人守营,你亲自带人去协助霍小莲追击忙哥剌……”

    李瑕说完,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晕倒。他往身后倚了一下,等缓过来,转头一看,只见朵思蛮已满脸是泪,憋着没有哭出声。

    “别哭了,让将士们看到。探马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

    “让人把那几个俘虏带过来……你来审,问问脱忽到哪里了。”

    “好,你穿这个好不好?这个暖和。”朵思蛮吸了鼻涕,给李瑕披了厚厚的毛毡,又给他喂了水,起身安排。

    首先被拖过来的是安西王的王妃野日罕。

    李瑕闭上眼,稍稍倚在牛车的轮子边,听着朵思蛮审她。

    “说!知不知道脱忽到哪里了?!”

    “小贱丫头,你是个不要脸的叛徒。”

    “啪!”

    朵思蛮在李瑕面前只流露出活泼开朗的一面,对待野日罕却十分凶狠,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野日罕半边脸都打肿。

    “说不说?!”

    “给汉人当驱口的贱丫头,你去死吧!”野日罕尖叫着大骂。

    朵思蛮拿起一根鞭子又抽了她几下,同时威胁道:“再不说,我把你这张脸割烂!”

    “你不能这么做!草原上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女人和孩子!”

    “你以为我不敢吗?!”

    尖叫声中,李瑕睁开眼,看着朵思蛮道:“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好。”朵思蛮转过头来就变了脸上的表情,回答李瑕时语气还有些甜美。

    之后,她背过手,仰起头道:“我是大唐皇帝之顺妃,也是察合台汗国哈剌旭烈汗之女,成吉思汗之玄孙女。”

    “你是兀鲁忽乃那个贱人的女儿?”野日罕闻言不屑,破口大骂道:“黄金家族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朵思蛮,不是这个身份……”

    李瑕开口说到一半,西面忽然有探马回来,迅速上前。

    “陛下!”

    “你过来说。”李瑕一见探马的脸色便预感到了什么,遂抬手招了招。

    待听过那个消息,沉默了片刻,对朵思蛮道:“不必审了,把朕的盔甲拿来。”

    ~~

    这夜,李瑕再次翻身上马时,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士卒们已经伤病交加,疲惫不堪。

    一万余骑北上河套,七千余骑偷渡阴山,好不容易快要战胜五万余敌军,在这关头,敌方的八万大军马上又要赶到战场。

    当然让人感到绝望。

    连李瑕自己都失去了能战胜的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今夜能先擒下忙哥剌,并且廉希宪能够及时赶到。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开始郑重考虑撤回关中。

    他不是经不起失败的人。

    事实上,两世为人,他经历的失败与低谷比成功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有失败之后从头再来的勇气。

    无非是冷静理智地分析一遍,如果真的没有胜利的可能了,就该撤兵了。

    这其中还包括对身上伤势的预计,李瑕没告诉别人自己的伤势有多重,但必须得考虑还能不能撑到指挥完这一仗。

    他想着这些,策马走进了漠北的风雪之中……

    ~~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五日。

    忽必烈已围攻兴庆府整整一个多月。

    元军将领们都未曾想过,李曾伯能够凭借着那一点兵力守这么久。

    好在,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耗尽,破城指日可待了。

    这日军议,张文谦极为笃定地便开了口,道:“臣观兴庆府局势,今日便是不破城,明日也必定破城。”

    忽必烈看得出来,对此并不怀疑,开口却是道:“世上只有一个大汗,只有一副九斿白纛可以立着。”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昔里吉逃脱!”蒙古将领们纷纷应道。

    忽必烈微微点头,问道:“忙哥剌行军到哪里了?”

    “还没有信马回来,有可能是安西王的信马还不知道陛下抵达兴庆府了,跑到河套去了。”

    “一个月多了,大军很可能遭遇了李瑕?”

    “便是遭遇李瑕,十五万大军必定不会败。想必是大雪封路,消息慢了。”张易道:“可以确定的是,唐军已经慌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李瑕的消息。”

    “唐军确实是慌了。眼下是因李曾伯死守着兴庆府,只等兴庆府城破,大军南下,则可知李瑕治下六路早已人心动荡。”

    “不要拣好听的说。”忽必烈道:“一个多月都不能攻下兴庆府。本汗问你们,李瑕还有没有击败大军的可能?”

    “大汗放心,当然不可能。”诸王纷纷大笑。

    “他那点兵力,怎么可能击败十五万大军?”

    忽然冒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有。”

    张弘范思考着,忽然眼神一动,出列道:“当年睿宗皇帝以三万余兵力击败了金军十五万大军……”

    他举的又是拖雷的三峰山之战的例子。

    “当年武仙成功逃脱,走南阳,还能收拢溃军十万人,可见以少胜多,求的是击溃,而非歼灭。以李瑕的打法,必然利用其战场上的经验优势,通过绕走侧击战术,伺机击安西王中军……”

    杨文安听了一会,道:“他兵力不足,做不到。”

    “若是安西王与脱忽大王分兵了呢?”

    “那时间便不足。”杨文安道:“要击败十五万大军,至少也需三万余人。”

    “我担心的便是唐军有这三万人。”张弘范道:“李瑕不是疯子,据我了解,其人实则谨慎异常。他之所以敢渡过阴山,只有一个可能,廉希宪。”

    “……”

    这日议到最后,元军中不论蒙古人还是汉臣,不得不承认张弘范的说法有道理。

    在攻打兴庆府一个多月后,却还没看到唐军调动甘肃的援军来支援,显然是因为甘肃的唐军主力不在。那基本上便可以确定李瑕的战略。

    杨文安走出大帐时,回想到张弘范说李瑕谨慎,不由摇了摇头。

    “谨慎?根本就是疯子。”

    他不认为李瑕与廉希宪合击元军十五万大军就是谨慎。

    那不过只是从不可能到有一丝可能而已,实则还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不过对抗大元一开始就是从不可能当中寻找一丝可能……杨大渊降了,李瑕不降,无甚好说的。

    远远地,有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传来。

    “报!报!”

    有快马从南面奔回了大帐,马上的骑士不等下马就高嚷起来。

    “攻破城池了,攻破了……北面的城墙塌了!”

    “破城了!”

    杨文安愣了一下,遥遥望向兴庆府,冷笑了一下,暗想李曾伯不容易,苦守这么久,还是被破城了。

    很快,忽必烈再次召集诸将,下达军令。

    一方面,调兵遣将迅速杀入兴庆府中,先打掉唐军在西北最重要的屏障;另一方面,派出大量的骑兵南下,封堵住唐军南逃的道路。

    不仅是为了防止李曾伯南撤,还是为了除掉昔里吉。

    正是为了这个昔里吉汗,元军才选择与李曾伯在城下苦战,而不是绕过贺兰山南下攻打更空虚的甘肃。

    好在,苦战终于有了回报。

    一个个元军将领得了军令,带领着骑兵出营,踏过积雪与淤泥向南。

    杨文安奉命取青铜峡。

    那里有个唐军的堡垒,东面是黄河,西面是沙漠,占据着地利,是从兴庆府南下后的第一个钉子。

    若是让李曾伯率兵逃到那里,难免又要守上半个月一个月。

    元军一路南下,有侵略如火之势。

    杨文安任雪花打在脸上,考虑着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会太轻易。

    如果李瑕死在了漠北,那接下来忽必烈亲征,攻取关中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是不太难。

    如此一来,只怕是不会再给他裂土封候的机会了。

    那也无法可想,唯有在灭唐、灭宋的战事中多立战功,赢一个高官厚䘵了……让人微有些遗憾。

    行军一整日,终于杨文安这一路兵马在天亮时赶到了青铜峡。连李曾伯都还没退出兴庆府,还在他北面。

    “休整一夜,探明敌势,明日攻城!”

    安营下寨,一夜无话。

    次日,杨文安登高而望,望着青铜峡的地势,准备攻垒。

    望筒一抬,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堡垒西面,竟然还有一支唐军在火速行军,似乎是连夜而来支援青铜峡的。

    良久,等那支唐军抵达,一柄大旗便立在了堡垒上方。

    赫然是一个“廉”字。

    杨文安眯起了眼,看向了边上的将旗,上面确实是“大唐甘肃路安抚制置使廉希宪。”

    怎么会?

    他不由疑惑。

    他是认同张弘范那个忠狗的说法的。那廉希宪既已直接回防甘肃,算时间不可能去过漠北,如此一来,跑去漠北的李瑕岂不是毫无生机?

    “这就是谨慎吗?”杨文安摇了摇头,似在感慨李瑕就此兵败身亡……

第1125章 亲人

    唐建统二年,大元至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元军已攻入了兴庆府城,将旗帜插在了城北的门楼之上,只差将城中的唐军赶尽杀绝。

    哈答驸马赶到戒坛院,径直撞开门冲了进去。

    “快带着大汗走!城墙坍塌了,叛军杀进城了。”

    在他呼喊时,一队唐军已经过去带出了昔里吉汗,倒真像是在听哈答驸马吩咐一般。

    一行人匆匆赶进内城,转头一看,只见李曾伯早已筑了一道木墙,泼水结冰,还在阻挡着从北面杀进城的元兵。但估计阻挡不了多久了。

    “大帅,人带来了!”

    李曾伯正在眺望南面的形势,等到麾下某一路将领能够突围成功了,再把昔里吉汗送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摆在桌桉上的一套衣物,道:“大汗把衣服换了,准备出城吧。”

    “李老元帅,你要送走本汗?”

    “是啊,城破了,守不住了。”

    “已经守得足够久了,李老元帅是英雄。”昔里吉汗说着,拿起那套衣物,见是女子装束,问道:“李老元帅知道我的身份?”

    “蒙哥的女儿,失邻公主。”李曾伯道,“女娃子不容易,扮大汗扮得很像。我也多谢你,助我们守城守到如今。”

    失邻沉默了一下,再问道:“马上就是新年了,为什么李瑕还没有回来支援?”

    “我从来没有说过陛下会来。”

    “你守了快两个月,不就是在等他吗?”

    李曾伯从南边的窗子走到北边的窗子,已看到有元军爬上了内城墙。这种情况,就算有援军也不可能再守兴庆府,除非来十万人,能把忽必烈吓走。

    他这才回答失邻,道:“我在等,但陛下未必回来。我等着,为了给陛下创造战机,为了给甘肃、陕西争取兵马调动的时间。”

    失邻摇了摇头,道:“我听不懂,你们汉人的话太难懂了。”

    “听不懂便罢了,扯了胡子、换了衣裳准备逃吧。”

    “那你呢?”

    “老夫快七十岁了,逃不动了。”

    “报!”两句话的工夫,有士卒赶来禀道:“庞将军能突围,请元帅速往。”

    李曾伯当即下令道:“你们带这个大汗走。”

    失邻却是突然冲到窗口,将手里的衣物往窗下一抛,道:“我不会穿这个。”

    李曾伯澹澹扫视了她一眼。

    “我是蒙哥汗的后人。”失邻抬起了头,道:“我不是为了权力才当李瑕的傀儡,他答应过我,他会尊重蒙古人的习俗、善待我的牧民,允许我们在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我一直都没有丢掉黄金家族的尊严,更不会穿你们汉人的衣服。”

    李曾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随你吧,反正……都未必走得脱。”

    失邻还想再说些什么,已被带了下去。

    哈答驸马等人已经在望楼下等着了,由唐军护送着向城南赶去。

    失邻会骑马,她策马走在队伍的中央,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杆属于李曾伯的大旗还竖在城池的最高处,那位老迈的汉人将军不肯逃,要守到城陷的最后一刻。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失望。

    前阵子住在戒坛院的时候,她听说了一个故事,讲的是西夏的开国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那里偷情,具体到在哪个院子、哪间禅房、哪一尊佛的面前,她都听说了。

    当时便有一些想法冒出来。

    她想要复国,想要真正拥有大汗的权力,但没有实力,只能借助别人的实力。

    世上最有权力的两个人,一个是忽必烈,另一个是李瑕。忽必烈是她的叔叔,可是恰恰成为了她的敌人,李瑕是她的杀父仇人,反而恰恰有可能让她汲取到实力。

    “你们说,没藏氏是怎么把李元昊迷住的?”

    刚刚十六岁的失邻对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她甚至计划好了这辈子该怎样做,她想学会如何把李瑕迷住。

    在兴庆府这一战之中,她努力帮了李曾伯,等李瑕率着大军赶到,忽必烈军中就会有很多蒙古士卒倒戈。她会帮着李瑕控制他们。

    慢慢地,她会成为李瑕统治草原的工具,十年、二十年,她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他,但渐渐还是能拥有实力。她甚至可以为他生几个儿子,那四十年、五十年之后,她的儿子将带着蒙哥汗的血脉重新成为草原上的大汗……

    可惜现在城都破了,李瑕没有带着大军赶回来,也许他需要更多时间。

    在西域见识过他的能耐,失邻相信他晚一些还是会到。

    现在她要做的是建立威严,在战乱中表现得从容,让随行的蒙古王公们见识她的坚强勇敢,渐渐服从于她。

    她虽然是女儿,但能比昔里吉更像个英雄……

    “有埋伏!”

    前方忽然混乱起来,失邻勒住了战马。

    她不懂打仗,本以为自己是被长生天庇佑的那一个,但此时看起来不是。

    ~~

    “陛下,九拔都回来了。”

    元军大帐之中,忽必烈本在听兴庆府的战况,有士卒匆匆赶来,禀道:“九拔都已带回了伪汗以及九斿白纛。”

    “让张弘范进来。”

    显然,比起兴庆府,忽必烈更在意的还是此事,马上便抬手止住关于兴庆府的汇报。

    不一会儿,张弘范大步进到营中。

    “臣叩见陛下,臣不负使命,已擒得伪汗!”

    这般行了一礼,他又上前两步,声音压低了一些,道:“陛下,还有一桩趣事,昔里吉早已死在西域,这两年来,李瑕一直是用失邻公主来欺骗世人。”

    两息工夫之后,忽必烈开口问道:“真的吗?”

    “陛下可以审问那些被俘的蒙古王公。”

    “带进来。”

    不久之后,大帐中响起一连串的惨叫。

    负责主审的是怯薛长安童。

    他过完年才十九岁,因受忽必烈的喜爱,他十三岁就当上了怯薛长、十六岁就当上了丞相。如今已是极为成熟的一国重臣,出将入相。

    “哈答驸马,你把头顶的头发也留长了,不怕长虱子吗?”

    “啊!”

    哈答驸马惨叫着,双手想要去摸头顶却又不敢,只感到血从额头不停地流下。

    就在刚才,安童一把将他头顶的头发硬生生扯了下来,痛得他几乎死在这大帐中。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说啊……别再这样了,求你了……”

    安童又扯住了哈答的头,道:“大汗亲征了。”

    “别……别别别……大汗,求你饶了我吧!”

    “大汗亲征,你居然还敢帮着李曾伯守城?你是以为大汗连小小的兴庆府都攻不下了?”

    “我没有啊!”哈答的声泪俱下,哭道:“全都是李曾伯逼我的啊……”

    安童这才开始问了失邻公主之事,末了,看了忽必烈一眼,吩咐怯薛将哈答带下去。

    “当众杖刑一百!”

    “只打九十七下够了。”忽必烈道,“哈答,看在你与我有亲的份上,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我饶你一下。”

    “大汗!”有宗王不满道,“失火烧了草原的,都要全家处以死刑。哈答犯了这么大的罪,怎么能只罚杖刑?还减三下……”

    这边没说完,一众汉臣已齐声道:“陛下宽仁!”

    “陛下宽仁!”

    唯有满脸血淋淋的哈答抬头看向忽必烈,已是愣在那里,泣不成声。

    “大汗……求你……求你……放过我吧!”

    大帐里很快审下一个人,而帐外传来了哈答的痛呼之声,没多久便有人向安童禀道:“哈答驸马在汉人手上受了太多苦,没捱过杖刑,死了。”

    “可惜了。”

    ~~

    失邻被带进大帐之前,回过看了一眼,只见帐外的雪地上已铺了十多具尸体。

    她低下头,努力眨着眼,让自己哭出来。

    再一抬头,便见到了高高在上坐在那的忽必烈。

    “呜……叔叔……”

    忽必烈眯了眯眼,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皱纹。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个侄女了。

    “我的侄女,上次见到你,还是兄长派阿蓝答儿南下勾考,我从开平回到哈拉和林向他赔罪时吧?我记得你才这么一点高,还为我求了情。”

    失邻眼泪不停往下掉,跪倒在地毯上,显得十分柔弱。

    她脸上粘的胡须已经扯了下来。

    粘的时候很仔细,扯的时候便很疼,使她的脸现在还有些发红。

    “近前来,我的侄女。”忽必烈向她招了招手。

    失邻哭得更加厉害,缓缓走上前。

    忽必烈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道:“可怜的孩子。”

    “叔叔,呜呜,我终于逃回来了……”

    失邻哭着,耳畔忽然响起了低沉而又可怕的声音。

    “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孩子。”

    失邻一愣,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坠冰窟。

    仅仅见一面,她已经被忽必烈看穿了。

    事实上,在天池昔里吉被毒死之后,她表示愿意当李瑕的傀儡,李瑕也看穿了她。

    但当时李瑕没有这么强的杀意,只是澹澹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笑,让十四岁的失邻误以为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轻松。

    “你的眼睛真像我的兄长。”忽必烈拍着她的背,缓缓道:“实力是李瑕的,你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眼睛里的野心了。记住,人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我的兄长、你的父亲告诉我的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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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