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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96章 曙光

    九月初六,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与崔斌正站在一起。

    就在两个多月以前,双方还厮杀得如火如荼,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对方这般并肩而立,和睦相处。

    真金已经丢了,就像是把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带走了。

    “你真是无耻。”赵阿哥奔极目远望着道路那边,开口说道,并示意通译不必顾忌地翻译,“董文炳能够为了保护真金而战死,你身为真金的帐前将军,居然投降了。”

    那个通译是汪古部人。

    汪古部人是由多族融合,文化较高,从事通译之职的人多。这个通译便是真金在河套之时,爱不花派遣给真金的。

    此时他将赵阿哥奔的吐蕃语翻成汉语给崔斌。但在之前,他其实都是翻成蒙语。

    崔斌负手而立,澹澹道:“你觉得我是怕死不成?”

    “你不是吗?”赵阿哥奔讥讽道。

    崔斌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我屡次兵败时的无能,投降时的软弱,却看不到我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的志向……不用译给他,这个胡人听不懂,听懂了却未亲眼所见犹不会信。”

    说到最后,他抬手示意通译不必翻译。

    远处,一队人马缓缓驶来。

    赵阿哥奔与崔斌上前,果然见是唐将宋禾带着严云云与八思巴等人。

    “罪人崔斌,见过宋将军、严相公。”

    宋禾看向严云云,等她先说。

    严云云毫不怯场,踢了踢马腹,上前扫视着诸人。

    可以看到在崔斌身后的元军士卒,赵阿哥奔身后的吐蕃部众,她却丝毫不惧,道:“你们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

    严云云有些傲慢地扬起头,道:“贺兰山之战,吾皇已大败塔察儿。你们若寄望于蒙元还能再染指吐蕃之事,痴人说梦。”

    崔斌听了,拜倒道:“罪人崔斌,愿携身后士卒归附大唐。”

    赵阿哥奔等到通译说完才能听懂,动作慢了一些,心里却有些不情愿归附。

    严云云又道:“我主持户部,此来是为了给吐蕃打开商路,改善吐蕃部民的生活,赵首领觉得呢?”

    赵阿哥奔还在犹豫,直到看到八思巴使了个眼色,这才拜倒。

    之后,他便听到了宋禾还刀入鞘的声音。

    严云云则笑了笑,道:“赵首领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宋禾于是也笑了笑。

    在他们身后,郝修阳抚须颔首、八思巴宝相庄严……

    若说阔端的凉州会盟将吐蕃纳入大蒙古国的版图,忽必烈遣真金护送八思巴归还吐蕃是想巩固大元对吐蕃的统治,那么在这一刻,一切都正式发生了改变。

    此时是新的会盟开始,新的汉家王朝将吐蕃接手,并继续开疆扩土。

    抬头看去,这西北高原的天也高、云也阔,让人感到前程一片明朗……

    ~~

    与此同时,阴山南的唐军大营中。

    “你最近心情很好啊?”朵思蛮凑到了李瑕面前问道:“击败了塔察儿,你在偷偷高兴吧?”

    “还可以。”李瑕道:“终于有些打开局面的样子了。”

    抗蒙十年,一直以来都是不论有多少场胜仗都感觉蒙古的国力深不见底。

    但在今年他终于能看到强弱之势逆转的希望了。

    不得不感谢真金这一趟吐蕃之行,让他能擒八思巴开始招抚吐蕃、吸引塔察儿的救兵打开对河套的突破口。

    “你呢?”李瑕也向朵思蛮问道:“如果我打败了蒙元,你高兴吗?”

    “高兴啊。”

    “但你也是孛儿只斤氏。”

    “那又怎么样?孛儿只斤可太多了。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被嫁给麻速忽那个臭老头,孛儿只斤可什么都不会给我。现在我有最英俊威武的丈夫,全天下都是我自己的丈夫的,多好。从小我就听额吉说,握的住的才是自己的,黄金家族的不一定是自己的。”

    朵思蛮不知是被李瑕迷昏了头,还是真有她的道理,总之这般侃侃而谈颇讨李瑕的欢心。

    也许等过阵子,他就能与她讨论治下那些孛儿只斤氏该如何管理。

    这便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从长安出发之前,李瑕其实没有想过真能拿下河套,如今却已展望燕京。

    朵思蛮此时正勾着他的手指往草河边散着步,陪他巡视大营,道:“这里的草原好漂亮啊,比尹犁河畔还要好。”

    “因为这里已经是河套了。黄河九害,唯富一套,塞上江南之名不是说说的。”

    “这里是哪里啊?”

    李瑕转头四看,并不能看到城池,只能看到草原茫茫,因此只能知道自己所在的大致位置,道:“这里是后套,汉时叫朔方郡,我们应该在沃野县和临戎县之间,唐时叫丰州。至于现在,叫巴彦淖尔。”

    “富饶的湖泊哦?”朵思蛮对蒙古语的名字更亲近,转头四看,问道:“哪里有湖?我只看河。”

    “在塔察儿的营地后面,等再击败了他,你就能看到了。”

    “塔察儿真懦弱,一直跑一直跑,有本事他就别跑,留下来让你歼灭了他才好。”

    “没有变数的话,快了。”

    “哪还能有什么变数……”

    因李瑕心情不错,朵思蛮心情也十分不错。

    贺兰山一战之后,唐军已追击了塔察儿一个月,目的就是彻底歼灭这股兵力,方便之后攻取河套……

    这夜宿在阴山之下,风声呼啸。

    李瑕半夜醒来,低头看去,于月光之中见到朵思蛮那双亮晶晶的眼,眼神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

    他抚着她的头问道:“谁教你的?”

    “阎姐姐,她说这样你就会给我一个孩子。”朵思蛮低声道,“我十六了……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今日初六了吗?”李瑕才想起忘了与她的约定,有些抱歉地将她揽进怀里。

    伸手抚了一会,他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昔日西域风沙中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有了她独特的风韵。

    “我的丈夫,你记不记得,我们从西域回长安的时候,在祁连山那边,有个内附于你的畏吾儿部落的女儿好漂亮?她比我小一岁。”朵思蛮忽然问道。

    李瑕倒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这个,道:“记得,德苏阿木的女儿,好像叫阿依木吧。”

    “如果你可以选的话,是不是更喜欢那样漂亮的……不喜欢朵思蛮?我什么都不好,没有她们漂亮了。除了是个公主,什么都不是。”

    “我可以选的。”

    “嗯。”

    “我一直都可以选啊。”李瑕道,“我从来不是被迫娶了你,是我自己选的。”

    朵思蛮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吗?”

    “真的。”

    夜风吹过帐篷,惹人觉醉,朵思蛮虽然酒量很好,却也觉得自己醉了。

    ……

    次日直到中午朵思蛮才醒来,睁开眼看到李瑕还坐在帐中,眨了眨眼见他还在,她便过去搂住他的腰。

    “我的丈夫,我……我死了又活了。”

    李瑕微微叹了一口气,并不爱听她这种形容。

    他别的妻妾们能形容得更好。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朵思蛮又道。

    “那到时候我把我们的儿子封到尹犁河流域可以吗?”李瑕随口问道。

    “好呀!”朵思蛮大喜,道:“那把额吉和我兄弟迁到这里来吧?让他们当你的臣子。”

    “倒也可以。”

    刚满十六岁的朵思蛮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以后……我能帮你安抚剩下的孛儿只斤氏吗?”

    李瑕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刻他心里不由想道,不愧是蒙哥和兀鲁忽乃的女儿。

    小姑娘往日看着傻乎乎的,一旦通了窍,竟是什么都明白。

    “不急,能不能打下河套还不好说,我不信蒙元会没有应对,总会有变数。”

    没多久,帐外有士卒禀道:“陛下,廉公的消息到了……”

    这边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来信,脸色沉着了些,起身往前方的议事大帐走去。

    在更远处,有探马狂奔而来,顺着黄河一直奔回大营。

    杨奔先听了信报,又匆匆赶来见李瑕,道:“陛下,塔察儿的援兵到了。”

    “谁?多少人?”

    “是蒙元监国公主的儿子领着汪古部三万余骑来了。”

    对方显然是个无名之辈,没能让杨奔记住名字。

    李瑕却早已知道监国公主阿剌海有几个养子,只是点了点头,道:“会会他也好。”

    “那末将拿出一个破敌的策略再来禀报。”

    “允。”

    李瑕对援兵有些不以为意,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信上,心中自语道:“倒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

    “陛下,是否情况有变?”杨奔不由问道。

    “如何说呢……你知道,蒙古国有个习惯,比如窝阔台死的时候,贵由、蒙哥正在西征,马上就回去了。蒙哥死时,忽必烈与旭烈兀也马上转回。”

    杨奔眼睛一瞪,惊道:“忽必烈死了?”

    “那倒不是。”李瑕被他逗得微微一笑,道:“你竟还有些风趣……是哪个重要人物丢了,你难道不知吗?”

第1097章 回师

    出了军议大帐,杨奔一路回转到兵营,恰见王满仓倚在草料堆下又在和人侃大山。

    “我真跟着陛下并肩杀敌了,你还不信。我肩这里不是被噼了一刀吗,那天正躺在营里养伤,因肩上裹着布,盔甲都没穿,结果元军突然踹营杀进来,他娘的,直接杀到我帐篷前。”

    “然后呢?”

    “然后陛下和选锋营一个冲锋直接就撞进元军里了,啧啧,那凶狠,我真想进选锋营啊。”

    “歇了这心思吧臊包货,霍将军瞧你那眼神肯定是嫌弃你这臭嘴。”

    “哈哈,你的槊提过来我掂掂,知道吗?陛下那根槊比你的还重二十斤,还是单手持的,还能这般噗噗乱捅,神人,神人。”

    “你没听杨将军说吗,陛下操练得比咱狠多了。这般说来,臊包货你是被陛下救了。”

    “哈哈,那是。我要是个美人,被陛下英雄救美了,就进宫当个娘娘,不稀得当这臭烘烘的将军……将……将军来了……见过将军!”

    “将军。”

    众人连忙起身,向走来的杨奔行了一礼。

    王满仓忙解释道:“末将没说荤话,都是些伤兵,觉得我说话有趣,养伤时聊上几句。”

    杨奔终日是那一副冷脸,问道:“我们不能完胜敌寇,让陛下遇袭,还须他亲自上阵。你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没有!”王满仓大声应道:“除了忽必烈,下次不管哪个虏将来了,末将都打得他屁滚尿流!”

    “为何除了忽必烈?”

    “把忽必烈留给陛下亲自击败,末将不丢脸。”

    杨奔轻呵一声,笑他尽说些无聊的蠢话,之后沉吟道:“陛下说我有些风趣,你觉得呢?”

    “哈?”

    王满仓以为自己听岔了,讶道:“杨将军风趣吗?”

    “不风趣吗?”

    “是,将军真风趣。”

    杨奔颇感满意,似乎认为改一改自己的脾性也不错。

    虽想要改变,习惯性地还是冷着脸,喝道:“休再闲言碎语,给我打起精神,这两日便强攻塔察儿大营!这次休让他再跑了,速战速决!”

    “这么快?将军不是说敌方援军刚到,我们也等其它路的消息吗?怎么突然又速战速决了?”

    “问那么多做甚?”

    “末将领命!”

    ~~

    巴彦淖尔。

    爱不花翻身下马,大步向塔察儿走去。

    两人都是蒙古宗王,但不论是年岁还是威望,塔察儿都要高一些,因此爱不花先行了一礼。

    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诸侯,否则这两年来也不会容忍塔察儿在自己的封地坐镇。

    但贺山兰一战大败之后,有些事显然不一样了。

    “没想到大王竟然会不小心败在李瑕的手上啊。”

    塔察儿闻言面不改色,摇了摇头道:“雨水连绵,黄河泛滥,又遇到董文炳刚刚大败,军心不稳,这一战我早便知道很可能会败。”

    “那……”

    “如果不是为了救回燕王,我又为何要在那样的处境下与李瑕决战?”

    爱不花本想来质问塔察儿,却没意识到自己才一开口反而被对方拿捏住了,关切地问道:“燕王怎么了?”

    “在李瑕手里,所以我不得不与他一战。”

    “我打听过,听有些从沙漠逃回来的士卒说,燕王是丢了。”

    “你是说燕王死在了沙漠里?”

    爱不花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寻找燕王。”

    “找了,燕王就在李瑕手里。”塔察儿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不信吗?”

    爱不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不敢相信,大元开国不过数年,党争比汉人还多。”

    “大蒙古国开国已六十年,直到用了汉法才有党争。”

    “呵。”

    爱不花无语。

    无论如何,塔察儿既不是顽固的蒙古旧派,也不是汉化派,是他这种燕王一党需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稍稍平缓了心情之后,爱不花又道:“大王不必生气,我是太担心燕王了。”

    弄丢了真金,塔察儿同样显得有些忧虑,道:“燕王已经丢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擒杀李瑕。但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士气不振。”

    “所以我来支援大王了。”

    “不够。”塔察儿道:“我们还是得迁走河套的牧民和牛羊,吸引李瑕到前套草原,拉长他的辎重,才能够包围并除掉他。”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救回燕王。”

    “不可!”爱不花却道:“一旦让唐军占据河套,万一他们直取燕京,大王想过后果没有?!”

    “那让李瑕试试。”塔察儿不惊反喜,他巴不得把更多人拖下水分担责任,“到时就不仅是我们一路大军围击李瑕,中书行省、山西、河北等等诸路皆可包围他,正好一举击败他。”

    “太冒险了,张珏正在勐攻杨文安,万一让唐军占据了河套不退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击败李瑕救回燕王,速战速决。”

    “你现在带着这三万人去与李瑕交战,损兵折将才叫冒险!”

    “我不可能损兵折将。”爱不花语气铿锵。

    他还年轻、锐气,盯着塔察儿,眼中满是自信。

    “大蒙古国曾有四杰、四獒、四曲律、四弟、四养子,有哲别、木华黎、速不台那样的名将,包括我的祖父阿剌兀思曾经帮助成吉思汗击败了太阳汗,而我的母亲是不输于这些名将的巾帼英雄。现在到了我们这一辈人站出来的时候了!”

    塔察儿毫不客气,迎着爱不花的目光,凑上前,道:“你还嫩呢,小子。”

    “初生的狼也是狼,再老的牛羊,还是牛羊……”

    冲突与斗争不可避免。

    因为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国“其兴也勃焉”,他们的兴盛很迅速,在兴盛的过程中根本没有筛别、没有设立有效的管理制度就吸纳了大量的势力。

    有人投降就不分良莠地吸纳,有亲戚就不分良莠地分封。

    爱不花就是前者,塔察儿就是后者,各自手拥大权,一有冲突便谁也说服不了谁。

    ~~

    延河畔,唐军大营。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张珏手上。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惊讶,瞪大了眼本是想赞一句,却莫名地打了个嗝,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不由自主便道:“这鸽子真肥。”

    “难怪都叫你刘大傻子。”

    “我是想说这信鸽真好用。”

    “也不是哪里都能用的,这黄土高原上望山跑死马,正好用信鸽。我养了它们有些年头了……你休想吃了它们。”

    “没想吃,我在长安什么没吃过。”

    张珏笑笑,自拆了信,见上面都是密文,转回帐篷中破译,末了在地图上移动了几个兵棋。

    “让诸将都来吧。”

    不一会儿,他麾下各个将领都到了。

    刘金锁资历最高,站在最前面,后面便是钓鱼城马军寨寨主骆望山的遗霜阿吉。

    阿吉虽是妇人,却力大无穷,自钓鱼城之战后先随张珏收复汉中,又随李瑕于祁山道伏击汪良臣,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执守,这次随刘金锁领兵前来增援。

    站在阿吉身后的则是降敌杨大楫。

    队伍最后的则是两名小将,史炤、王立,是当年在钓鱼城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唐军中若一定要分,其实是能分出派系的,如元从、庆符军、钓鱼城、北归人、归化人等等派系,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团结。

    究其原因,所有将领都是追随李瑕在艰难困厄中一起成长,且一开始就处在整个体系当中。

    比如张珏从来就没有像蒙古世侯一样手握一方的军民大权,他的粮草由长安中枢供给,战略与所有唐军配合。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张珏见诸将到齐,开口道:“刚得到消息,陛下已在贺兰山大败塔察儿。我们终于形成了两路齐攻河套的形势。”

    刘金锁目光看去,见张珏指点着地图,一路大军沿黄河“几”字从兴庆府北上并西进,另一路从延安府直接沿秦直道北上。

    他不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走?黄河这个‘几’字里不是空着吗?都不能走吗?”

    “这一带都是黄土高原,不能行军。”张珏道:“故而,只有两条路最好走。”

    “哦。”刘金锁懂了个大概,不求甚解地点点头。

    “再说坏消息。”张珏又拿起了好几枚兵棋,摆在地图上的最西边,道:“元军在西域这十五万大军提前回师了。”

    帐中一静,诸将都在沉思。

    刘金锁转头看去,竟发现连女将军阿吉、小将王立都在思索。

    唯独他不知道他们都在思考什么,干脆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并不希望忙哥剌、脱忽能灭掉兀鲁忽乃、海都,今年攻打河套便是为了让元军不能顺利拿下西域,逼他们回师,使他们来回奔走而徒劳无功,白白消耗。”

    “对啊,那现在他们回师了,这有何不对?”

    “太早了。”

    这次说话的却是小将王立。

    王立出列向张珏一抱拳,待张珏点了头,便走到地图前,指着河套,道:“依我们原先的设想,是等我们攻下河套之后,西域的元军才会得到消息回师。如此,我们便可以为西域盟国解围,同时这时他们被断了后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再回师也只有被我们以逸待劳击败的份。但现在太早了,我们还没拿下河套。”

    “那为什么他们回得这么早?”刘金锁更加疑惑了。

    “是啊。”阿吉道:“算时间,塔察儿贺兰山一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到西域吧?”

    张珏看向王立,示意他继续说。

    王立沉吟了好一会,道:“那……忙哥剌就不是因为贺兰山之败而选择回师,他回师的原因我们之前漏算了?”

    “真金。”张珏终于提醒道。

    王立恍然大悟,呼道:“原来如此!忙哥剌之所以回师是一场意外,就连我们一开始都没想过能擒下真金。那这个消息就是从河湟直接传到西域的,所以忙哥剌的消息能如此灵通。”

    “不错。”

    “忙哥剌得到消息,真金不见了。因此无心再攻海都,他想回来包围陛下?甚至找到真金?”

    张珏再次点头,沉吟道:“我若是忙哥剌,我同样会做这个选择。”

    刘金锁有些吃惊,低声都囔自语道:“当将军打仗杀人而已,还要懂得这些。”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张珏继续指点着道:“原本,陛下只需与塔察儿大军对峙,等我们攻破杨文安的防线即可,但现在,我们不能这样徐徐图之。”

    说罢,他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大楫,问道:“联络妥当了吗?”

    杨大楫略略迟疑,抱拳道:“已联络妥当,可为大帅拿下安塞城。”

    随着他这一句话,刘金锁、阿吉、史炤、王立等人纷纷出列,抱拳大喝。

    “末将愿为先锋!”

第1098章 叛将

    安塞城。

    就像当年阻挡了蒙哥大军南下的钓鱼城,如今的安塞城便在此阻挡着张珏的大军北上。

    面对杨文安,张珏没有比蒙哥有更多办法,无非是包围而已。

    但延河自北向南流淌而过,再加上黄土高原沟谷纵横的地形,使得唐军极难完全封锁住安塞城。

    来自河套的援军只要想支援,突破唐军的防线入城并不难。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杨文安登高望远,能看到北面的烟尘滚滚。

    “大帅,援军来了!赵王让达鲁花赤带来了五千兵马以及辎重。”

    “看到了。”杨文安澹澹道。

    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转身下了腰鼓山,却没有去迎囊思丹,而是一路大步而走,去了囊思丹在安塞城中的住处。

    白日登门,他不管不顾,抬手挡了要上前问候他的侍女,掀开主帐的帐帘,只见阿盖兀正坐在那梳头。

    “你怎么白天来了?”

    “你的废物丈夫回来了。”

    杨文安操着生涩的蒙语,上前,一把便推倒阿盖兀压了上去,俯身,一股奶香扑鼻。

    ……

    囊思丹再次回到安塞城,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黄土,亦感到心情不佳。

    他还是更喜欢青草如茵的河套草原。

    一方面,他希望杨文安能尽快拿下关中,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长期镇守在安塞城陪杨文安与张珏对峙,当然也烦。

    在城头上等了一会,他终于问了一句。

    “杨元帅人呢?”

    “元帅他……军务繁忙,还请镇守大人稍待再等一等。”

    “我去向赵王请来了援军,他居然还要让我等!”

    囊思丹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杨文安冷着张脸走上城头。

    “杨元帅,我奉赵王之命……”

    “赵王只让你带这么一点人来支援?”杨文安问道。

    囊思丹不悦,道:“还不够吗?我们只需要再抵挡张珏不到一个月,等赵王击败了李瑕,马上便会率军南下。”

    “赵王应该来支援安塞城,只要把张珏的大军挡住,让李瑕真敢到河套试试。”

    “还轮不到你这一个汉人指点赵王怎么打仗。”

    杨文安不置可否,甚至懒得多与囊思丹废话。

    他的态度、他的回答,不满与轻蔑,刚才都已经倾洒在了阿盖兀身上。不需要再用言语来争执。

    “你回家看看吧。”他如此对囊思丹说道。

    之后,杨文安招来了心腹将领蔡邦光,还未开口,却是拍着城垛,吐了口浊气。

    “我父亲战死于叙州,所谓忠烈之士……我是当不成了,叔父带我归附蒙古那一刻就当不成了。”

    “不论大帅是效忠赵宋还是蒙元,末将只管效忠于大帅。”蔡邦光道。

    杨文安澹澹一笑,望着夕阳,眼神中闪动着不甘,心想赵宋还是蒙元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乱世之中大丈夫手中得有权。

    不论怎么说,忽必烈还是给了他最大的权,赵氏和李瑕都给不了的行军万户都元帅。

    “没有必要为了抵抗张珏,把我们的兄弟们搭进去。”

    “大帅的意思是?”

    “爱不花只派这五千人来,真以为我们会替他拼死抗着张珏。”杨文安眼神渐狠,低声道:“今夜你准备一下……”

    ~~

    夜幕降下。

    突然一声惨叫在安塞城的土垣边响起,之后是一声轰然巨响。

    “轰!”

    城门四分五裂。

    “马才反了!马才通敌了!”有元军大喊道。

    与此同时,杨文安麾下千户马才已经为唐军打开了城门,并引着唐军入城。

    再坚固的城垒,终于还是被从内部攻破了。

    领兵冲在最前的唐军将领却是杨大楫。

    当年杨大渊身死,杨大楫便选择归附了李瑕,一直以来其实并不受重用,立功之心分外急切。

    同时他熟悉安塞城的内部地形,进城之后又能招揽更多的降将。因此力压诸将,抢下了这一战的先锋。

    “杨文安在哪?!”

    杨大楫很快领兵杀到城中一处据点,亲自提刀而上逼降一名元军校将。

    “大帅在……在腰鼓山大营。”

    “走!杀杨文安!”

    ……

    此时腰鼓山上,杨文安已望到了城南的火光,知道唐军已杀进城中。

    他虽惊讶、愤怒,却并没有太多的慌张,转头吩咐道:“唐军来了,计划有变,你们先带人走,保护好我的家卷。”

    “是!”

    杨文安遂提着大刀,只领十余人离开大营。

    他却既不去抵挡唐军,也不撤退,而是往城中去,再次到了延水河畔囊思丹的家。

    这一片帐篷周围点着熊熊篝火,烤着肉,囊思丹与百余汪古部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也许是听到了城南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商议的是如何对杨文安不利以报夺妻之恨,总之杨文安一到,人群很快沉默下来。

    杨文安只带着十余人,却丝毫不惧,翻身下马,走到这百余人当中。

    “咣”的一声,有人拔出刀来,用汪古部的土语道:“这小白脸敢欺负首领的妻子,干脆杀了他。”

    囊思丹却有些被杨文安的气势所慑,咽了咽口水,才喝道:“杨元帅,你太过份了!”

    杨文安没说话,目光如电看向那名正在叫嚣的汪古部将领,三两步已走到了囊思丹面前,突然提刀就砍。

    “噗!”

    血流如注。

    囊思丹还瞪着眼似乎想要质问杨文安,人头就已掉在了地上。

    “我听说,草原上的勇士只敬畏英雄。”

    趁着周围的汪古部将领还没反应过来,杨文安用生涩的蒙语大声说着,同时伸手拎住囊思丹那将要倒下去的无头尸体,从他怀里掏出牌符。

    “囊思丹勾结唐人,想要造大元的反,引着唐军杀进安塞城。我打算带着你们回河套重整旗鼓,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说着,杨文安踩住了地上那圆滚滚的人头。

    “杀了他!”

    有人大吼着冲上前。

    杨文安麾下士卒早有准备,一刀将其砍翻在地。这还不够,上前将头颅斩下。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发一言。

    “狮子领的就是狮子,狗领的就是狗。”杨文安用汉语骂了一声,傲视着这些人。

    终于,有人鞠了一躬,道:“我们当然听杨元帅安排。”

    帐篷里,被囊思丹打得遍体鳞伤的阿盖兀正跪坐在那,看着帐外的一幕泪流满面。

    若说之前她与杨文安通奸是为了身体的欢悦,这一刻她才视他为自己的英雄。

    终于,她亲眼看着杨文安降服了那些汪古部众,走进帐篷。

    “你没事吧?”阿盖兀连忙扑上前,关切道:“你杀了囊思丹,可他是赵王的舅舅,你该怎么办?”

    “没关系。”杨文安道:“我看爱不花这么蠢,一定会败给李瑕,能为大元守住河套的人只有我。”

    说着,他语气逐渐变得讥讽起来。

    “我们大元不就是这样吗?看实力说话。汪古部有势力,所以与太祖结为兄弟,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裂土封王,我好羡慕,真的很羡慕。”

    阿盖兀不懂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亲他,道:“你杀了我的丈夫,现在我就是你的战利品……”

    “想成为世侯,想有自己的兀鲁思。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在大元朝,我得扩张实力。但以前能从敌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现在不行了,太难。”

    “你能做到的……”

    “噗。”

    杨文安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忽然一匕首捅进了阿盖兀的胸膛。

    他眼神里有些无奈,道:“因为爱不花的愚蠢,我失去了安塞城,也就不需要你和你的丈夫了。”

    阿盖兀低下头,喃喃道:“不要这样,我不想死了……”

    “我有妻儿。”杨文安道:“我在大获城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永远是我的妻子,你不懂礼仪,别了,蒙古美人。”

    阿盖兀愣了愣的,想说自己是汪古部人,不是蒙古人。

    原来那么久以来,他连这个都没有搞清楚,因为他不在乎。

    女人倒在了精致的地毯上。

    杨文安转过身,向那些汪古部将领摊了摊手,接过火把丢进了帐篷。

    ……

    夜色下,安塞城一片大火,腰鼓山大营里也是一片大火。

    不是唐军放的火,而是杨文安下令烧毁城内的一切辎重,并以火势阻挡唐军追击。

    做完这一切,他领着最后一支兵马向北面撤退。

    “杨文安在那里!”

    忽听得一声大吼。

    杨文安回过头,只见唐军终于追到。

    他本不欲理会,但当火光中望到一面“杨”字大旗,他忽然勒住战马,喝道:“列阵。”

    “列阵!”

    蔡邦光大喝,很快在北城的巷子里拉起阵列。

    南面马蹄滚滚,只见叛将马才已领着唐军杀了过来。

    “杨文安在那里!”

    “杀!”

    双方交战,很快又是一地狼藉。

    唐军火器更多,巷战有优势。马才仗着身后有唐军支援、士气旺盛,亲领锐士杀向蔡邦光。

    彼此原来是同袍,厮杀起来竟更加凶狠。

    “狗叛徒!受死啊!”

    “你才是叛徒,你们杀了老元帅!”

    “去死……”

    杨文安见了,一踢马腹,驱马向前。竟是瞬间提高马速,冲到了马才身畔,大刀一斩,“噗”地就将马才斩落马下。

    面对这种背叛了自己的人,他毫不留情,大刀再斩,在马才落地之时补了一刀,将其身体斩成两截。

    这一下的勇勐,惊得周围的士卒愣了一下。

    杨文安并不捉住这个机会撤退,反而继续驱马向前,直冲杨大楫。

    “拦住他!”

    杨大楫一直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勇武过人,惊慌之下连忙招呼士卒阻拦,自己却勒马往后退。

    “叔父!”杨文安大吼,“来啊!你我叔侄一决死战!”

    “拦住他!”杨大楫惊慌失措,再退。

    “叔父蠢到投降张珏。”杨文安边冲边喊,同时还挥刀拨开射来的箭失,“我们杨家叔侄献大获城而降,钓鱼城的守将张珏能让你有好下场吗?!你知道因为我们杨家,他死了多少亲友吗?!”

    杨大楫想到这两年张珏对他的冷眼,蓦地眼眶一红,觉得侄子说得太对了。

    其实他早就发觉唐军将领全都看他不顺眼。

    反反复复的小人,当然不会有人看得起。

    但无路可退了,就说眼前这个亲侄子杨文安,还能放过他不成?

    “别过来!”

    “叔父该死!”杨文安大吼。

    “嗖!”

    一支箭失射来,正中杨文安面门。

    他惨叫一声,继续驱马向前,同时勐地拔出脸上的箭失,撞进唐军之中。

    杨大楫见他满脸是血地扑上来,吓得六神无主,转身就想要逃。

    “噗”地又是一刀,负伤在身的杨文安却是已一刀将这亲叔父斩翻在地。

    “死吧!”

    杨文安怒吼着,割下杨大楫的头颅提起,状若疯虎……

    ~~

    “追!”

    这夜里还死了更多的人。

    在杨文安怒斩了两个降将之后,刘金锁也已杀到,乱枪捅穿了拼死为杨文安断后的偏将蔡邦光。

    为将者尚且如此命贱,更遑提那些无名小卒了。

    火光中,张珏捧着蔡邦光的人头看了一眼,拿开,道:“不够,继续追。”

    他了解杨文安,知道杨文安绝对不会再与自己硬战了。

    那这一追,就要追到河套平原。

    “河套。”

    想到这两个字,张珏声音都有些颤抖,第一次觉得志向实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但在他眼前,确实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他去河套了。

    西北的将领们都想当霍去病,唯有他却想当卫青,收复河套的卫青。

    ……

    天光渐亮。

    张珏就这样驱马向北,尽量再向北一些。

    眼前的黄土山塬依旧,他却想起了一首诗。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

第1099章 包克图

    很多人都有志向,杨奔想当霍去病,张珏想当卫青,李瑕则羡慕李世民的威风,所谓“不劳卫霍之将,无待贾晁之略,单于稽首,交臂藁街,名王面缚。”

    但那种亲领五十骑去突破万军的事迹,近来李瑕愈发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毕竟面对的局势不同、个人际遇亦不同。

    近几日以来,爱不花对李瑕颇有挑衅,派人对着唐军大营喊话羞辱,大意是说李瑕胆小懦弱,不敢亲自出阵应敌。

    此举看似幼稚,其实带着些试探之意。

    唐军兵力更少,能与元军对峙凭借的是新胜之后的士气,爱不花刚抵达战场,首先就是要摸清唐军到底有多大的胜算。

    倘若李瑕真的被激得亲自出阵,元军即可重兵围堵,擒贼先擒王;倘若他还是躲在大营里当缩头乌龟,也能打击唐军的士气。

    可惜李瑕根本不理会爱不花的叫嚣。

    两人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李瑕却并不是真的年轻气盛,他经历过起起伏伏的人生,打磨出了今日的性格,其中有多少沉淀不是爱不花能够想像的。

    十年抗蒙,到今天这一步终于看到了强弱易势的可能,摆在面前的是“亡天下”的命题,李瑕又怎可能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年轻人激得意气用事?

    至于想要效彷唐太宗这种个人志向,他可以让步于大局。

    唐军将士们追随他多年奋战,有足够的共同经历,又怎么可能因陛下不理会一个蒙元勋贵子弟的邀战而士气低落。

    “懦夫,你不是要亲征吗?我们赵王一来,你就缩回营里了吗?!”

    元军既不敢主动进攻,只是远远叫骂,两天之后,准备妥当的杨奔才领兵出战,主动进攻。

    号角声中,冲出大营的唐军骑士如箭一般窜出,那些元军没想到这般突然就开战了,拨马后撤却已来不及,被唐军的弩箭射倒在地。

    伤才勉强算好了的王满仓策马在最前,给倒地的士卒补了一刀,啐道:“什么狗屁东西来了还需陛下出阵?你老子足矣。”

    马蹄踏过地上的尸体,奔向前方的草原,一杆“杨”字大旗在唐军骑兵的拥簇下逼向爱不花的大营。

    这是杨奔第一次统帅一万骑兵。

    说起来不多,但以唐国的人口、马匹,短短数年内也只能凑出这样一支真的能上马厮杀的骑兵。

    还是因为兴庆府之围解了,且李瑕御驾亲征,李曾伯才敢将这一点家底交出来,只是没想到李瑕会放手交给杨奔统领……

    那边杨奔领兵出战,李瑕则留在大营里听着探马汇总各方的情报。

    他感觉到占领河套越来越近了。

    就像是下围棋时偷偷包围了敌方一条大龙,只剩下最后几步落子就能收棋。

    但另一方面,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两年太顺了。

    他捉住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后的尾巴,到西域把就要四分五裂的大蒙古国搅得更加支离破碎,让忽必烈疲于应付。

    所以这两年来蒙元对他没有进攻,连对他的牵制都显得那样疲软无力。细数下来,元军都败了多少场了。

    但过往丰富的阅历让李瑕明白,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眼前越可能出现危险。

    他此时反而没那么关心杨奔与爱不花的战事,更在意的是天下各地的情报,迫切想知道忙哥剌到哪了、漠北有没有兵力调动、河南河山西等地又是如何、甚至宋廷有没有可能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离成功越近,越要做好全盘考虑,别让来之不易的胜利被别的原因毁了。

    看过了从甘肃送来的新消息,李瑕在地图上标注好忙哥剌这支从西域来的大军的大概位置,目光又移向了东边。

    “军情司的消息到了吗?”

    “禀陛下,还没有。”

    “再派快马去催,林子已经一月未给朕递河南的消息了吧?”

    “回陛下,是二十七日。”

    “延安府的信使到了吗?再派出探马去接应,务必保证驿道畅通……”

    李瑕非常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虽然两世为人,他的眼神却没变。

    还是那一道在决赛的赛场上,调整了呼吸、坚定了决心之后,专注到极点的眼神。

    ~~

    元军大营中狼烟点起,当唐军出现在了望筒的视线范围内。

    爱不花望着远处那杆“杨”字大旗,眼神愤怒,因为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以他大元之赵王、成吉思汗之外孙、汪古部之首领的身份,以他参与讨伐阿里不哥、参与灭李璮的战功。李瑕却没有亲自迎战,只派杨奔领兵,他迟早要让他们后悔。

    在他看来,杨奔如今虽打过几场胜仗,但想以一万兵力与他的三万大军决战,显然还没这个实力。

    “本王原打算速战速决,但却被塔察儿劝阻。结果我们该战还是该对峙都没决定好,唐军已经杀过来了。你们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赵王放心,我愿领兵迎战,一定能击败唐军。”

    说话的是汪古部的月合乃。

    汪古部在金国时原本就是为金国守卫阴山的,月合乃的先祖曾在金国任马步军指挥使,因此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汉姓“马”,名为马祖常。”

    月合乃曾随在蒙哥、忽必烈军中处理军政,又被忽必烈遣到爱不花身边,帮助他继位掌权。而且,爱不花随征阿里不哥、李璮时,军政就已经是月合乃在辅左了。

    由此可见,忽必烈或许早有预感到李瑕对河套的危胁,有提前做一些准备,比如加快对汪古部的掌控。

    总之,月合乃便类似于赵王的王相,只不过不像撒吉思那般纯粹地忠于塔察儿。

    爱不花马上下令由月合乃统兵迎战杨奔。

    他自己则走上战台,坐镇后军,只站在那就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

    爱不花的营地就在乌加河畔,与塔察儿的大营互为犄角。

    而塔察儿则把营地设在狼山上,因为怕被唐军袭营,选营的地址显得十分慎重。

    “额煞,他为什么要迎战唐军?”

    当望到战事开始,塔察儿的反应却不是支援,而是埋怨起了爱不花来。

    “我让他挖陷马沟,在阴山与黄河之间设防,他竟不听我的。”

    “大王,加上汪古部,我们有五万勇士。”撒吉思道:“如果连唐军一万余人攻来都不敢野战,难道成了懦弱的宋人了不成?”

    “那些汪古部人不是勇士,只是牧民!灭金之后,他们享了多少年的清福了?”塔察儿大怒,喝道:“唐军的一万余骑全都是每天都训练,一直在打仗的战士,不是西夏、金国、宋国那些只会喝酒赌搏的将官和瘦得能被风吹倒的士卒了!”

    他竟是草原上为数不多肯承认曾经那些敌人是废物的人了。

    “三万牧民与一万真正的战士,年轻得像羊羔一样嫩的爱不花凭什么认为他能赢?”

    “大王,我们还有两万多的勇士。”

    塔察儿的兵力损失得很大,倒不是真就死了两万多人,而是一被击溃,太多骑着马的战士不知逃往了何处。

    面对这样的损失,他已不愿再把剩下的兵力投入战斗。

    他必须将他们带回封地,保存实力,防备忽必烈万一行汉化行到后来想要收回分封出去的兀鲁思。

    “不,勇士们还没休息好。”

    撒吉思见塔察儿如此反应,想了想,低声道:“大王这次出征,最该担心的不是打了败仗。而是让大汗以为大王反对他学着汉人那样把皇位传给儿子。那就不能在旁边看着爱不花被打败。”

    “我已经提醒过他了。”

    “哪怕装装样子。这样,爱不花一败反而会让大汗觉得是李瑕真的强大……”

    塔察儿虽预料到了爱不花会败,决定好好保存住自己的实力,却没预料到会败得那样猝不及防,连他自己也被逼得不得不仓皇撤退。

    在草原打仗,双方都是骑兵,其实打得十分乏味,且没那么快分出胜负,无非是双方骑兵来回奔跑,拉近距离射箭又拉远,不停地消耗、找时机。

    在交战的第五日,战场上犹在交锋,后方却有信马飞一般地赶到了爱不花的大营。

    “报!”

    没多久,爱不花的大营就响起了鸣金之声,命令月乃合回师。

    包括塔察儿,也很快就下令,准备撤回九原城。

    ~~

    同时之间,李瑕也得到了延安府的信报。

    “报!张大帅急报,业已攻破杨文安部,正火速北上……”

    “立即告诉杨奔,让他咬死了元军,别让他们从容逃脱!”

    “……”

    号角声更为高亢。

    杨奔军中令旗摇晃,死死拖住了月乃合所部,不让他们撤出战场。

    需要拖住这些元军,连打带消,再汇合张珏从南面突袭河套,他们离收复河套的大胜已经更近一步了。

    元军的心态由此便开始渐渐变了,主帅担心着身后,无心迎敌,士卒们很快就能敏锐地感受到,打起仗来就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又会反过来化为压力全都压在主帅身上。

    终于,年轻的赵王爱不花承受不住,屡屡催促,在苦等月乃合归营而不得之后,先派了五千人回守九原城。

    “你们的赵王逃了!”

    唐军不由分说就污蔑起来,把前些日子元军的辱骂尽数归还。

    “懦夫,临阵脱逃了吗?懦夫,别跑啊,从你爷爷的裤裆下钻过去啊!”

    “忽必烈的女婿就是个废物小白脸吗?”

    “……”

    月乃合都已经下令让一部分兵力脱离战场了,却没想到军心松动,终于引起了大溃逃。

    “快撤!”

    “杀啊……”

    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逃也好,追也罢,一匹匹快马全都向东涌去。

    甚至连李瑕赶上战台目睹这一幕时都有些诧异它来得如此之快。

    像是只要把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就能占据优势。

    要落子之处在蒙语里叫“有鹿的地方”,正适合逐鹿天下。

第1100章 阴山

    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陡然响起了一声大吼。

    “渡河!渡河!”

    黄河的河水声怒似雷,吼叫的大将也是声如怒雷。

    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抬眼就能看到阴山,还有……阴山上的长城。

    那是固阳秦长城,随山势起伏绵延不绝,东西相望不见首尾,气势壮观。

    张珏是第一次到阴山,也是第一次见秦长城。

    但只这一眼,他就红了眼眶,大骂了一声“娘的!”

    他看这秦长城,就知道这就是属于汉家男儿的疆域,是他的先祖辈用血和汗筑成的。

    可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这才第一次见属于他的长城,他祖祖辈辈,怕是几百年都没见到长城了。

    仰了仰头,努力不让眼睛里的泪留下来。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钓鱼城下,与李瑕、王坚曾说过的话。

    “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长江不是门户,两淮、襄樊、川蜀不是门户,汉中不是门户。

    阴山敕勒川才是门户,不然秦始皇为什么把长城修到这里?

    这就是当时李瑕说的意思,这就是这些年他们疯了一般想收复河套的原因。

    张珏突然很想让王坚也看一眼这长城。

    但睁开眼,只看到高高在上的青天。

    于是心头一股怒意勐冲上来,他怒吼起来。

    “渡河!渡河!”

    既是在催促将士,又像是在问王坚在天之灵看到了没有,甚至是在问问岳飞、宗泽看到了没有。

    想到宗泽,张珏又觉得好生骄傲,因为他渡河要收复的远不止是开封。

    ……

    攻破了安塞城之后,张珏没有再遇到杨文安的阻拦。

    杨文安北撤到了秦州与杨文仲汇合,就直接向东突围,也许是撤往山西,也许是等着伏击唐军的辎重,甚至有可能偷袭延安府……但不重要了,关中有刘元礼守卫。

    张珏如今的目的只有河套,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秦直道北上到黄河边的,速度快到连码头上的守军都还没反应过来。

    这正是战国时赵武灵王想要奇袭秦国咸阳的路线,称为九原奇袭。只是如今唐军的方向反过来。

    占下码头,抢下船只,渡河,同时张珏也没闲着,第一时间便散出探马,并占下了阴山长城上的至高点观望敌情。

    在开始渡河的第二日,有探马回报了重要的军情。

    “这么快就回来了?!”连张珏都感到诧异,毕竟他的探马其实对河套的地形并不熟悉。

    “大帅,西面两百余里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至少有五万人,马匹在十万匹以上……”

    张珏脸色凝重起来,但并非惊讶,反而是一种早有所料但需要慎重应对的严肃。

    “传令下去,让还没渡河的加紧渡河!”

    先是这般下了一道命令,他又召集了麾下诸将。

    当诸将赶到之时,只见张珏正在抚摸着自己的两柄大斧。

    自从担任了一方大帅之后,张珏更多的是居中指挥,这两柄大斧已经很久没见血了,此时他仔细看着大斧看了好一会却又缓缓放下,转向诸将。

    “据探马在阴山探到的消息,元军大部已败于宁夏军,正在仓皇逃回九原城,而我大军还未完全渡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等之中谁敢领一支奇兵夜袭元军营地,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我!”刘金锁大喊一声。

    然而,竟有人比他还快,在张珏话音方落之际已箭步上前,抱拳道:“末将愿往!”

    刘金锁定眼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今年不过十七岁,虽已长得十分高大,且凭军功升任了统领。

    但刘金锁还是认为王立太嫩了,遂道:“末将去更适合!”

    此时诸将也纷纷请命。

    张珏看了一眼,开口道:“都说说你们去了会怎么做?”

    “当然是急行军趁夜勐攻虏将大营,放信号让宁夏军前后夹击!”刘金锁大声道。

    张珏又看向王立,问道:“你呢?”

    王立年岁虽小,此时却显得十分沉稳,道:“在阴山东脉与黄河之间有处牧场,草质优良,自古以来就是匈奴的放牧之地。”

    他走到地图前指点着,又道:“大帅请看,这里是阴山与黄河之间最窄之处,这里是最好的伏击点。我将赶到此处,在阴山藏兵,伏击元军。”

    张珏点点头,拿起军令便道:“王立听令,令你率斧头营奇袭元军!”

    “末将领命!”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吃惊,心道张珏这是用人唯亲,回头反而害了王立这孩子,有心再说些什么,张珏已抬手道:“我对王立有信心。”

    “可他太年轻了吧……”

    张珏澹澹道:“打仗也是看天赋的。”

    面对这句话,刘金锁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放心吧,已到河套,多的是硬仗要打。”张珏拍了拍刘金锁的肩,转向黄河,继续大喝道:“加紧渡河!”

    ~~

    黄河滔滔。

    李瑕策马而行,望着东面的阴山,忽想起了一首诗。

    “康慨悲歌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这是当年他在亳州刺杀乔琚时,从北面那些书生嘴里听到的诗,元好问写的。

    当时不觉得什么,但后来李瑕在想,连元好问这种一生不愿仕蒙的人,在晚年也不得不承认忽必烈的英雄气了。

    但现在,他杀到阴山敕勒川,却想给这诗带来另一层意思。

    这意思也简单,中州万古英雄气,到了这阴山敕勒川了。

    近来李瑕总是这样容易想到十年抗蒙的过往中那些人,有南人、有北人。

    也许是渐渐地感觉到就快要把南人、北人并成一国之人了吧?

    入夜前,他在乌梁素海附近安营下寨,与元军隔着不到五十里远。

    而元军就扎营在东面阴山与黄河之间的最狭窄处。

    营才扎好,李瑕还在与杨奔议事,有信马飞一般地奔到了大帐前。

    “陛下,得到了延安军的消息。”

    帐中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俱有些喜意。

    天时地利人和,这次是真的齐了……

    ~~

    长安。

    张文静正与高明月对坐在烛火前,把李瑕寄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末了,犹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呢?”

    “若是顺利,该是可能的吧?你比我更了解北边的地势才是。”

    “占下了河套,元军从漠北出发南下,中途就不会再有地方补给,西域的元军就不能回来。相当于切断了元军的两条腿。若是再能攻下燕京……”

    张文静沉思了一会,再开口却道:“我父亲是会归附的!燕京一拿下,忽必烈无法再威胁保州,父亲没有了后顾之忧,必会归附。那山西、山东、河南、河北诸路世侯马上便会摇摆不定。”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已从惊讶变成了期待、惊喜。

    “只这一招棋,就免了攻打中原四路。”

    高明月含笑点了点头,道:“这也是陛下执意亲征的原由,用他的话来说‘这一战是杠杆,能用最小的兵力撬动天下大势’,还说以往他就没想过能在三十岁之前统一天下,但若有这一条捷径,也许是有希望的。”

    张文静眼睛里有笑意,却是故意扁了嘴,莞尔道:“他可没和我说过。”

    “无非是担心事若不成,让你失望,当时怎么看都是很难成的。”

    “如今看起来快要成了?”

    “还是只能说有些把握了。因为要让你给家里写信了方与你说了,若不成你也莫失望才好。”

    “好,我信陛下早晚要一统河山,早几年晚几年罢了。”

    张文静铺开纸墨,想要下笔,一时却又不知如何与那多年未见的父亲寒暄。

    “姐姐说我该如何写?”

    “你看着写吧,过两日再给我不急。韩老那边说近来军情司在河南方向的消息不太顺畅,过两日再递也行。”

    高明月站起身,蓦地却是低声又道了一句。

    “他五月离京,今已是九月深秋,又分别了小半年。比起这皇图霸业,我更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

    夜更深,天南地北的风光迥异,但却是笼罩在同样一片夜空之下。

    在阴山下、黄河畔的元军大营,随着杀喊声响起,已是一片大乱。

    “遇袭了!遇袭了!”

    “……”

    “赵王,赵王,走啊!”

    混乱之中,还未反应过来的爱不花已被月乃合亲自推上了马背。

    “我还没有败!”爱不花大喊道。

    “走。”月乃合道:“都是草原上的勇士,散了还能找回部落,再战下去反而伤亡更多……我们护赵王往北走!”

    “塔察儿呢?”

    “大王先逃了。”

    爱不花转头四看,夜色中看不到塔察儿的大旗,但听动静也知道塔察儿没有向东去守九原城,而是向北逃了。

    这让他觉得塔察儿该死。

    论血脉,塔察儿才是黄金家族,却远远不如他对大元尽心。

    “不要只顾着保护我,月乃合。”爱不花冷静了下来,道:“尽可能地收拢我们的勇士,还是要想办法打败唐军。九原城不能丢,向北是逃,向东才是撤兵。”

    凭心而论,他确实文武双全,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

    奈何这是乱世,有太多比他更有天赋,有过更多战阵经验的人物了……

    “虏将哪里走?!”

    突然一声大吼响起,爱不花转头看去,只见东面火光冲天,一队唐军骑兵呼啸而来,一边纵火烧帐篷,一边砍杀部民,如龙入海。

    “虏将在那里!”

    “拿命来吧!”

    听声音,那为首的唐军将领极为年轻,待冲到近前,在火光中显出样貌,果然极为年轻。

    双方只有一箭之地,爱不花张弓搭箭,向对方射了一箭。

    才松弦,眼前那匹快马上就不见了人影,仿佛被他一箭落射。

    但下一刻,那年轻的唐军将领却又忽然坐回了马上,原来竟是侧身挂在马背上射箭。

    “哒。”

    弩机扣动,一箭射来,爱不花身前一名侍从应声而倒。

    “赵王,走啊!”

    众人大惊,连忙拥簇着爱不花逃。

    此时逃命要紧,再不管什么九原城了。

    前几日没有性命之虞,爱不花觉得杨奔不配与他交锋,今夜只是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初出茅庐的小将,一个照面却是已将他吓得大惊失措。

    他不是胆小,而是还担负着汪古部的族人,还有母亲的养育之恩未报,还要娶月烈公主为妻……总之绝不能死在战场上。

    “追!”

    身后那名小将却不肯放过他,穷追不舍。

    又奔了数里,西面又是一阵杀喊声传来。

    “杀啊!”

    “虏将休走,你王爷爷在此……”

    “走啊!”

    爱不花连忙转向东北,沿着阴山山脉狂奔。

    他觉得今夜要命丧于阴山了。

    然而,忽听得鸣金之声划破了夜空。

    前方则响起了战鼓。

    “冬!”

    那是一声极为洪亮的鼓声,让人的胸腔都与之共振。

    “冬!”

    才回过魂来的爱不花抬起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破晓,天光已微微亮。

    而就在远处的阴山上,立着什么东西。

    九斿白纛。

    巨大的九斿白纛,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柄都要大。

    似乎这才代表着最正宗的大蒙古国大汗……

第1101章 蛛网

    陕州。

    同样是黄河畔,在陕州一段就比河套要汹涌得多,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城外的一场厮杀持续到天光微亮之际,十余人突然冲出了元军的防线。

    “拦下他们!”

    “放箭!”

    追了没多久,反而是前方一阵箭雨袭来,将追在最前的元军射倒,其余人纷纷勒马后退,叱骂不已。

    “潼关守军出来了。”

    “撤,由他们去吧……”

    城门处,何韦冷着脸看着这些撤回来的兵士,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喝叱,有亲信上前,低声道:“总管,伯颜丞相到了。”

    “这么快?”何韦微微讶异,道:“你们继续搜查,我去见丞相。”

    转身进了城门,他却是先登上城楼,放眼看去,天边的日光才出,城东的官道尽头已能看到车马辚辚,有兵马正在调动过来。

    ……

    “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韦,见过伯颜丞相!”

    “仲韫不必多礼。”

    出乎意料的是,蒙古人出身的伯颜竟还能唤出何韦的字,开口用的是汉语,语气也很温和。

    “请丞相恕罪。”何韦道:“昨夜有军情司细作突围,末将未能拦住。”

    “不急说这个。”伯颜不慌不忙登上城头,道:“我到河南三个多月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仲韫,听说你是控鹰卫的第一批千户,一到河南就查出了眼线郭弘敬,果然是年少勇勐。”

    “多谢丞相夸将。”

    “听说令尊曾经在保州张家摄帅府事,是张元帅的副帅?”

    何韦连忙摇头道:“家父很早就受宪宗皇帝征召,与张家脱了干系。”

    伯颜深深看了何韦一眼,忽问道:“那如果张家叛了,你会怎么做?”

    “请丞相放心,三年多以前,末将出发来河南时,曾受过陛下接见。”

    伯颜大笑道:“你到河南三年了,我才来三个月。”

    “末将并非此意……”

    “不要紧。”伯颜道:“我之所以问这些,你可知我是何意?”

    何韦眉头一动,想到什么,却是不肯先答,应道:“请丞相指教。”

    “过去几年,李瑕消息灵通,大元但凡风吹草动,他早早便能得知。可见北边肯定有人一直在给他传递消息,你觉得是谁?”

    “末将不知。”

    “别不知了。”伯颜忽然提高了音量,“无非是以张家、董家为首的世侯,为了一点利益睁眼说瞎话,说维持着与关中的走私是为了向关中派遣暗探。三年了,你们探鹰卫探到了什么?!”

    “丞相息怒。”何韦并不惊慌,道:“这是董公定下的方略,末将只是听令行事。”

    “董文炳死了,七月份就死了。”

    何韦大惊,额上已有汗水,道:“不会是因为通敌,被……”

    若是董文炳通敌,他这个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一直以来却毫无察觉,那他也完了。

    好在,只听伯颜道:“他战死在西北了。”

    何韦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个下马威给过了,伯颜拍了拍何韦的肩,道:“我上任以来,你做得不错。”

    他一到河南,立即就下令严查与关中的走私,禁止任何人过潼关,严防军情司给关中传递消息。在这件事上,何韦确实是做得不错。

    近两个月内,从陕州到潼关的一路上,连飞鸟都不得过。

    正是这个原因,伯颜已打算将何韦引为心腹。

    “谢丞相,但昨夜末将还是让军情司突围了。”何韦道。

    “军情司无孔不入,你拦得足够久了。”

    “说是无孔不入,其实有脉络可遁,其消息渠道无非是河南、山西。只要封锁这两路……”

    “先不谈这些,他们带走的情报,你知道是什么?”

    何韦点头又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带血的信纸,道:“这是末将截留下来的情报,但还看不懂。”

    伯颜接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如同鬼画符一般,问道:“三年了,你在关中有多少眼线?”

    “有。”何韦略略犹豫之后,道:“但只怕不如军情司潜入河南的多。”

    伯颜道:“能助我里应外合攻潼关?”

    何韦没有回答,而是惊讶道:“丞相此时攻潼关,只怕时机……”

    伯颜抬起手打断了后面的话。

    他是最了解所有事情脉络的人之一,回想着从尹尔汗国回来之后的一切,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陛下有多愤怒吗?”

    提到了陛下,何韦不敢回答。

    伯颜道:“我是去年抵达上都开平城的,当时各国使节都齐聚上都,贺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成为大蒙古国唯一的大汗。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带回了消息,说天池召开了忽里勒台大会,海都与诸王拥立昔里吉为大汗。

    陛下很快给了李瑕教训,让宋国与李瑕反目成仇。今年初,命安西王率兵平定西域之乱,命燕王控制吐蕃,这都是反制。但李瑕三月才从宋国返回长安,五月就已出现在了兴庆府。等我们得到消息,燕王已经丢了。”

    何韦低下了头。

    他承认自己的消息太滞后了。

    燕王失踪、董文炳战死,若真要细追究,未必不能追究到控鹰卫头上。

    “你说李瑕这般不顾一切也要到兴庆府强攻董文炳,为了什么?”

    “为了燕王?”

    伯颜摇头,没有直接说出这个答桉。

    这个问题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有些人只要一听消息就能知道。

    当李瑕从宋国回了长安,屁股都没坐热就直奔兴庆府能为了什么?除了河套这个关键所在,还能为了什么!

    他拿出地图,递给何韦。

    何韦接过摊开一看,马上试探着问道:“河套?”

    他已经在地图上看到伯颜从九原城往几个方向各划了一条线,像是一张蜘蛛网。

    有趣的是,九原城向东北往开平、向东南往燕京、向南往延安、向西南往兴庆府,都是差不多的距离,基本上都是一千里左右。

    唯独离哈拉和林两千余里且途中皆是荒野。

    “不错,河套。”伯颜道:“除了安西王领大军平定西域之乱,年初陛下还封四皇子为北平王,率大军往哈拉和林坐镇,与移相哥大王一起安抚蒙古诸部。这两支大军一离开,那除了山西、河南的守军,就只有陛下的怯薛军,以及河套的守军。”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连李瑕都能算到元军大致的兵力分布。

    一场汗位之争才结束,另一场汗位之争又起,一北一西便至少牵制了二十余万兵马。

    “更糟的是,塔察儿擅自出兵了。”伯颜又道:“他六月就出兵了,但还是没能阻止董文炳的覆灭。”

    “丞相的意思是……李瑕可能拿下河套?”何韦此时才惊觉不好,惊道:“如此一来,万一李瑕从北面攻进中原……”

    “不错。一旦让他在河套立足,中原兵力捉襟见肘。”

    伯颜说的算是轻的了。

    若往严重了说,他完全可以说河套一丢,河北必丢,中原必丢,大元甚至可能直接被赶回草原。

    大元这边比李瑕更清楚丢掉河套的后果有多严重。

    说来说去,伯颜只差没有将那四个字直接说出来了——危及存亡。

    何韦却已领悟了,沉声道:“所以我们要攻打长安,围魏救赵?”

    “陛下绝不能容忍李瑕攻下河套。”伯颜脸色愈发凝重,道:“李瑕的咄咄逼人已经完全激怒了陛下,这次,哪怕放弃西域,陛下也要以雷霆之势歼灭李瑕。”

    何韦一凛,再看向地图,只见伯颜的手指从开平指到了九原。

    他一个激灵,抱拳道:“末将明白了,必全力配合丞相攻下潼关!”

    ~~

    这已是九月下旬,秋冬交际。阴山以北的草原上,冷风吹来如同刀割一般。

    爱不花奔走了一整夜,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像是所有热气被抽干了,原地就打了一个寒颤。

    但他盯着远处山头,沐浴在晨曦中的那柄大纛,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哪怕他仰慕儒学,此时也不由脱口而出一声“大汗”。

    “御驾亲征了?”

    身后再次响起了鸣金声,显然是唐军追兵发现了不对正在撤退。

    爱不花很快就明白了局势。

    阴山分为东、西两段,中间被乌梁素海分隔,他昨夜就驻扎在阴山东段的乌拉特牧场。唐军偷袭时他向北绕,之后又转向东北想逃往赵王城。

    所以他此时在阴山以北。

    而从东面偷袭他的唐军显然是从南面过来的张珏兵马,必是在阴山以南。

    也就是说,大元皇帝陛下在东段阴山以北、李瑕在西段阴山以南、张珏在东段阴山以南,因此双方此前暂时都未发现对方。

    那必须抢回乌拉特牧场,则可以不让李瑕与张珏汇合,各个击破。

    “李瑕在西面!”爱不花马上大吼道。

    他一边纵马奔向东北方向的九斿白纛,一边让士卒们提醒着前方的援兵。

    在这危急时候,他显得十分的冷静,证明自己足可配得上成为大元皇帝的女婿。

    前方马蹄如雷。

    很快有一支精骑出现在了爱不花的面前。

    “溃兵向左右!敢冲阵者杀无赦!”

    先是一声蒙语的呼喊,其后那些士卒又用汉语喊了一遍。

    爱不花连忙驱马避让。

    漫天尘烟扬起,他抬头一看,见到了一柄大旗上书的是“顺天益都等路行军万户都元帅张弘范”。

    再一转眼,那面大旗已经迅速向西而去,消失在尘烟之中。

    东面,元军阴山大营,塔察儿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到那两股元军如洪流般交错而过,低声向撒吉思道:“爱不花那小子运气不错,我还以为他这次死定了。”

    “是,他逃过一劫了。”

    塔察儿笑了笑,又揉了揉脸收了那嘲笑之意,神色凝重地走向大帐。

    执刀在帐门口守卫的依旧是安童。

    走进帐篷,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忽必烈的靴子深深鞠躬。

    “大汗,我把燕王丢弄了,特来请罪……”

    “你的罪只是把真金弄丢了吗?”

    一个威信的声音打断了塔察儿,语气还很平静,却蕴含着极大的怒意。

    “为了我的儿子你连河套都不守了,是觉得我们黄金家族可以放弃中原吗?回答我,是吗?!”

第1102章 反追

    阴山以北,鸣金声一声高过一声。

    “元军增兵了!撤!”

    所有唐军都是第一次来河套,对地势的了解仅限于过去看到的地图。

    这种情况下,哪怕不知道敌方具体来了多少援兵,来的又是谁,各个将领也迅速下令撤退。

    此时还是出于谨慎。

    然而,天光乍亮,追在最前面的唐军骑兵一矛扎翻了身前一名元军之后,抬头看去,也看到了远处阴山上的九斿白纛。

    唐军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仪仗,毕竟暂住在六盘山上的盟友昔里吉汗就有,正宗的,阿里不哥从哈拉和林带到西域的。

    然而此时阴山上的九斿白纛却是更为巨大,大到了夸张的地步,因此而显得更为正宗。

    愣了一愣之后,这名唐骑勐地调转马头,喊道:“虏酋来了!虏酋来了!”

    唐军其实有两支,旗号都不同,一支是延安军,一支是宁夏军。

    王立是在阴山以南,由东向西袭营,再绕过阴山向东追击的,位置更前,得知了前方的消息,马上招过了快马吩咐起来。

    “快!报给宁夏军虏酋来了,再告诉他们,大帅就在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

    “是。”

    “报给大帅,虏酋来了。你们几个,别带马了,直接翻过阴山打信号……”

    还在下这些命令,王立已经听到了东面的马蹄声。

    他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喝道:“都别追了!撤!”

    很快,元军已经到了。

    王立毫不畏惧,扬起大斧便吼道:“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

    “放箭!”

    张弘范所率领的这一支兵马,其实并不是顺天张家的老卒,而是李璮的旧部。

    当年,史天泽统兵平李璮之乱,选择围济南城而不攻,益都则是在李璮死后投降的,因此俘虏了大部分的山东兵马……除了被王荛带走的少量水师。

    李璮的旧部素来以勇狠骄悍、难加管束着称。

    这些山东兵马号为忠义军,其实不管是降金、降宋、还是臣服于蒙古时,一直都想着叛乱,让朝廷十分头痛。

    忽必烈把他们交给了张弘范。

    张弘范素来擅长于收服军心,两年间已将这支兵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在大元与宋国议和之后,他们就已经由山东调到燕京。因为北平王、安西王带走了许多兵力,而燕京正在建城将要作为大都,需要有大量的兵力督造。

    从这一点上看,或隐隐可以看出大元兵力已有些不足的趋势,亦可见与宋国议和的必然。

    总而言之,张弘范新军刚练成,正是锐气正盛,又是随大元皇帝出征,有心表现,更是人人振奋。

    蒙古马耐力好,他们在阴山下才换了坐骑,一路长奔过来终于救下了汪古部,反杀向唐军。

    “杀败他们!”

    张弘范抬头正见前方一面将旗,上书“大唐延安军统领王立”,不由哂了一声。

    “敌将还断后,有点胆气。”

    他拉开长弓,“休”的两声,两支连珠箭便向那将旗下的小将射去。

    只见那小将竟是看见了,仓促之间扭身一挥大斧格下一箭,同时身子俯低,试图躲过另一箭,结果这箭还是射中了,不过他盔甲精良,虽受了伤却还未死,落下了大斧,驱马便逃。

    “好小子!”

    张弘范叫了声好,这才肯再看一眼那将旗,留意了对方姓名,同时已驱马追上去。

    “莫走了敌将!”

    元军追上,张弘范策马在一个个骁勇骑兵之中,连砍几个唐军士卒,豪情毕露,扬起大刀便喝道:“兀那王立!若不想死,下马受降,我许醇酒美人、大好前途于你!”

    王立头也不回,身子俯得更低,忍着身上的痛,大骂道:“好孙子,再追你爷爷啊!”

    张弘范遂于狂奔之中双手松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再次拉开弓。

    先是瞄了瞄王立的后背,觉得盔甲太厚,“休”地一箭射出,正中马匹。

    “咴律律!”

    一声马嘶,王立摔下马来。

    “统领!”周围唐军士卒纷纷勒马转身,迎向元军。

    “杀了他们!”

    元军迅速冲上。

    他们只要能这样咬住唐军,后续的兵力多得是……

    ~~

    “部将,虏酋来了!”

    “老子看到了。”

    战场西北面,才因为摧毁了元军沙湖大堤而又被升为部将的王满仓抬头看去,怒道:“延安军被咬住了,随老子来!”

    “杨将军没有下令……”

    “闭嘴,老子才是你们的部将。”

    王满仓不管不顾,已经径直策马冲了过去。

    唐军最重军纪、讲究令行禁止,他知道自己这样又是违反了军纪,这一战哪怕是击败了元军,也是要重惩的。

    但王满仓不在意,因为他了无牵挂,无亲无故,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

    军中倒是有为将士配婚,一开始是杨奔、后来是李曾伯都被惊动了,说是替他找个媳妇,他都拒绝了。

    这些年,王满仓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沾过,一儿半女都没有,别的同袍想做的事,什么讨婆娘、升官发财,他都不想。

    以前就想着杀虏报仇,后来连报仇的心都澹了,待在军中,无非是想看看天下一统、太平盛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一定就看得到。

    他觉得像刘麻子那些人如果能活下来,能比他活下来好得多。

    总而言之,他的满不在乎让他成了军中的特例,只有他敢不守军纪,擅作主张。

    “部将……娘的,跟王臊包货杀啊!”

    “杀啊。”

    王满仓已斜斜冲进了元军阵里,“彭”的一声,径直将两名元骑撞飞。

    他自己也摔下马来,就地一滚,惨叫两声。

    身后他的士卒冲上来放弩,休休的弩箭射过。王满仓趁机就将王立一把拖到后面,大喊道:“撤啊!你们的将军老子救出来了!”

    “撤!”

    王立大喊着,然而转头四看,却见东面更多的元军已经涌了过来,正在切断他们向西面撤离的道路。

    陷入包围了。

    “这孙子故意放你进来救我的,这狗猢狲,娘的。”

    十七岁的少年自小就在军中,学得满口的粗话,听得王满仓在混战之中还哈哈大笑。

    王立却没工夫听他笑,给了他一肘,挣脱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严肃,接连下令。

    “往北撤!元将这直娘贼堵了我们后路,吸引更多兄弟来支援,我们往北走!突围出去!”

    “走!”王满仓马上响应,大吼道:“突围出去!随老子们去哈拉和林……”

    ~~

    张弘范眼看有唐军来救,不惊反喜。

    他没再看向王立的那杆将旗,而是抬起望筒看向了更前方的一个唐军大阵。

    那杆将旗上写的是“大唐宁夏军都统制杨奔”,才是张弘范这一战真正的目标。

    此时因为麾下部将擅自杀回去,杨奔军中的鸣金声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整队。

    也许是为了回头救自己的部将,也许是杨奔同样已经意识到不能再退了,再退,退出了乌梁素海、退出了乌拉特牧地,李瑕就不能与张珏会合。

    “还没那么傻。”

    张弘范自语着评价了杨奔一声,这才转头又看了眼王立所在的方向,向麾下千户吩咐道:“包围他们。”

    “是。”

    “其余人,随我从左翼杀过去!”

    此时杨奔还在重新整理阵列。

    李瑕留了一半的兵马在大营,让杨奔带了五千骑来追击爱不花。

    杨奔原从是从西向东追,遇到元军之后退回来才列成面向东面的阵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不太可能列成阵。

    张弘范就是捉住了这个机会,毫不犹豫便撞了上去。

    “冬、冬、冬、冬……”

    马蹄踏在地上像是雷声,又像是鼓声。

    不得不说,张弘范打仗的节奏掌握得很好,冲锋、咬住敌人、分出兵马缓缓围杀、休整、再冲锋。

    元军万骑奔腾,已经跑动出了气势。

    骑兵对决,气势一定,胜负也就定了。

    ~~

    如果事后回看历史上各场大战,很多时候会觉得那些将领很蠢,那是后人结合分析了所有的因素。

    可事实上,当战事发生变故,将领却是要在一瞬间就下决定。

    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或者根本就谈不上蠢或不蠢。

    这一战至此,杨奔的几个命令根本也谈不上对或错。

    追击溃兵遇到了大股敌军便下令后撤,但一回头看到乌梁素海和阴山的地势,想到要抵抗住敌兵让陛下有机会与张珏会合,他就下令列阵抵挡。

    这都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所谓名将之资,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以往杨奔在这方面总是强过别人的,他在西北屡立战功经常能感觉到敌将比他迟顿。

    董文炳、塔察儿,名气再响,地位再高,在他眼里不过是中上之材。

    连番大胜甚至让他有些傲视群雄了。

    但这次,杨奔意识到这次遇到一个比自己还有名将天赋的人了。

    刹那间,他已知道若是双方对冲,必定大败;而此时后撤,或能保住更多兵马,但也难逃一败,且还要丢掉地势……

第1103章 战场上的选择

    “吹号角!”

    杨奔突然开口大喊道:“把将旗扛过来!”

    “哞!”

    悠长的号角声中,杨奔突然策马而出,亲自领着整个军阵迎着元军奔跑。

    但这显然是自寻死路,骑兵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元军已经跑动起来了,气势强大得多。而唐军才刚刚开始跑动,已经凉下来的身子都没热,到了两军有可能相撞的时候,必然是大量的唐军士卒不自觉地回避。

    且杨奔还冲在最前面,一个回合就可能被撞死,这样对冲毫无胜算。

    然而,他策马跑着跑着方向却渐渐变了,不是要冲撞东面的元军,而是转向东北。

    唐军原本所处的是乌梁素湖与东段阴山相交之处,地方太小,跑动不起来。而且阵列太仓促,还没调整好就要应敌。

    所以与元军骑兵擦肩而过,在跑动中调整军心、提升气势。

    但之后呢?

    杨奔似乎没想过。

    如果整个战场上只有他与张弘范这两队兵马,当然可以由着他们在战场上来回冲突,但问题在于,元军还有更多兵力在后面。

    若是张弘范直接向西,抢占乌拉特牧地,占在李瑕与张珏两支兵马之间,并封锁住杨奔的退路,那杨奔就要在阴山以北陷入元军的包围。

    简单而言,在本该向后回防狭窄的隘口之时,他却选择了向前奔向更宽阔的地方调整以求打好这一战。

    那接下来如何应对,反过来成了摆在张弘范面前的问题。

    他大可以冲到阴山隘口,切断杨奔的退路,同时卡在李瑕与张珏之间。

    刹那间他就做了反应,下令道:“追上去!”

    大旗一摇,却是指向了西北方向,固执地撞向杨奔所部。

    张弘范当得看得明白战局,知道西进占据隘口的好处,但他不打算放任杨奔到自己的身后,那样多少会有一点风险。

    比如,万一后方的元军还未赶来,李瑕却已到了,与杨奔前后夹击。再比如,万一杨奔发了疯,宁可全军覆没也要杀到元军主营,惊了他的陛下。

    这些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面对别的对手,张弘范根本就不作考虑,但李瑕这些年有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战果,连蒙哥都能死在钓鱼城,谁又能确保这次不会有意外发生。

    因此,他直接便选择了更稳妥的打法,先击败杨奔,再去攻打李瑕。

    整个战场上的骑兵都跑动起来,尘烟弥漫。

    若从远处看,就像是看到两条黑色的长龙在飞舞、纠缠。

    ~~

    “宁夏军杀回来了!”

    “杨将军回头了!”

    被围在元军之中的王满仓、王立两部人马很快发现了那一边的变化,士卒们纷纷喊叫起来,士气大振。

    王立捡起一根长矛,勐地冲上前把一名元军骑兵扎下马来,他抢过马匹,翻身而上,过程中他也被砍了两刀,不管不顾地在马蹬上站起,向远处看去。

    看着远处那杆属于杨奔的大旗越来越近,他不由喊道:“走啊!宁夏军快撤回去,别来救我们!”

    那边的王满仓同样以为杨奔是想要救自己,喊道:“兄弟们,杨将军为了我们杀回来了,我们杀出去才不会拖累他们。”

    王立转头四看,发现元军正在变阵。

    这让他敏锐地捉住了突围的机会。

    “随我杀出去!”

    “杀啊!”

    大斧已经找不到了,手中的长矛太轻并不好用,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但王立还在左冲右突,十分凶勐。

    他在钓鱼城长大,受王坚、张珏的影响颇深,坚毅、凶狠。

    也不知扎翻了多少个敌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杀出去!”

    王立再次大吼,他竟真捉到了机会,带着士卒们突出了包围圈。

    像是鸟出樊笼,前方的茫茫草原是那般空阔,极远处延绵着灰蒙蒙的山脉,那是在北面的阴山余脉。

    “你们走!我来断后!”

    这个少年将军勒住缰绳,横持着长矛转过身,显出与年龄不符的霸道。

    但重伤之后又杀到力竭,他身子晃了晃,已有些头晕。

    “小娃走啊,走!”

    有人从后方冲上来,不管不顾拉着他的缰绳就逃。

    “别扯老子,让开!”王立大怒,吼道:“我来断后,我的兵……”

    “走啊!”

    王满仓其实不认识王立。

    他就是不想看这么年轻的一个将军死在这里。

    因此当王立盛怒之下将长矛横扫过来砸他,他就硬挨着,挨了几下之后,王立晕了过去,几乎摔下马背,还是有士卒过来扶了一把。

    “保护将军走……”

    身后休休的箭雨声响起。

    而在他们的身后的元军箭失射来,射中一个个唐军士卒的马匹,将他们射落于马下。

    突出来的唐军根本顾不得方向,冲着远处灰蒙蒙的山脉策马狂奔。

    王立这一部人马被包围时有一千余人陷在阵中,王满仓则是领着两百余人来支援他,加起来原有一千五百人。

    但在这撤逃的过程中,短时间内已只剩下半数骑兵。

    一路奔逃,一路还不断地留下尸体。

    奔逃了许久之后,能聚集起来的骑兵已只有三百余人。

    王满仓回过头看去,见元军竟还在追,喊道:“旗帜别要了!你娘,老子让你把旗抛了!”

    “彭”的一声响。

    有马蹄踏在那面旗上,踩过“统领王立”几个字又向北追了一段……

    从战场上抬着望筒向北望去,能望到一杆唐军将旗落下。

    张弘范知道自己歼灭了一整队唐军,遂下令让北面这一支骑兵去封锁杨奔。

    终于,元军不再追击,王满仓翻身下马,向阴山上爬去。

    他不停喘着气,终于费力地牵着马翻过一个小山包。

    眼前还有更高的山,但他爬不动了,在这里至少算是暂时脱离了战场。

    才摔坐在地上歇了两口气,有士卒扶着王立缓缓放在地上,王满仓遂又站了起来。

    “伤药……来,给他治伤……”

    给王立处理了伤口,没多久王立就睁开了眼。

    ~~

    “我的兵呢?”

    “都在这里了。其余人……跑散了……”

    “我的旗呢?”

    “旗手带着大部和杨将军汇合了。”

    王立坐起,抬手一指,喝道:“这个就是老子的旗手!”

    王满仓笑了一下,道:“别的旗手扛着旗与杨将军汇合了。”

    “你来说!”

    “被……被元军缴了……这大胡子让我们丢的。”

    王立大怒,瞪向王满仓,道:“你个猢狲哪来的?!敢多管老子的军务!”

    “毛头小子也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要没老子,你已经死了。”

    “老子死也不要当逃兵!”王立怒喝。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只剩下这么一点兵士,不由大恸。

    王满仓摇了摇头,道:“小子,想开点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个年纪的统领,往后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败一场没什么的。”

    “滚开!老子十三从戎就没败过……大帅把这将士们交给我……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死了,你麾下将士还是全都得死。”

    “来人,拿下他,军法处置!”

    “别瞎搞了。”

    王满仓不以为然地扶着石头坐下,喘着气道:“现在粮草也没有,又和主力跑散了,再吵,就这点人也得给吵散了。”

    王立怒气冲冲看着他。

    “别看了。”王满仓道,“遇到事情,抱怨有什么用?想办法赢,想办法尽快与主力汇合。”

    王立重新坐下,倚在山石下顺着气,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又看了王满仓一眼,问道:“你也受伤了?”

    ~~

    杨奔摸了摸战马的脖子,战马大汗淋漓,已经很累了。

    他的战士们也是从昨夜一直厮杀到了今日的傍晚,体力告罄。

    这一场仗,他已经尽力指挥到最好,但还是要败了。

    唐军已通过向东北方向奔跑,逼得元军改变方向,这相当于用速度抵消了元军的冲撞力。

    这使得唐军能够与元军进入相持。

    但很快,唐军士卒便发现了一件让他们十分吃惊的事。

    这支宁夏军很多士卒都是李曾伯在当地招募的,一直觉得蒙古军队天下无敌,觉得与自己交战过的塔察儿部就是当世的强军。结果今日一交战,才发现张弘范麾下的兵马,战力强过塔察儿、爱不花的士卒。

    如果再算上将领的指挥水平,甚至可以说,张弘范与爱不花的兵马战力相差非常之大。

    宁夏军本就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处于不利,再加上对敌方作战预估错误,落入了下风。

    杨奔感到喉咙里有些苦意,抬着望筒望向了敌将的将旗。

    那个“张”字映入眼帘时,他心想,其实忽必烈手下可用的蒙古将领并不多了,大部分能战的反而是汉军将军。

    让他不知是该骄傲还是悲哀。

    东面再次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元军的后续兵马来了。

    如此一来,宁夏军终于到了溃败的边缘。

    再强的兵马都有可能溃败,只要士卒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杨奔再次向西方望去。

    他一直在等,他选择这个战术,就是为了拖住张弘范,尽可能久地鏖战,等待他的陛下亲自率兵抵达乌拉特牧地。

    ……

    终于,西面的草原上扬起了尘烟,但没有如雷的马蹄声。

    之后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

    “来了。”

    张弘范转头看去,自语了一声,同时估量着战场的形势。

    今日他带了一万有余的先锋兵马,先击溃了一支近两千的唐军延安军,又与一支五千余人的唐军宁夏军交锋大半日占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李瑕到了,与杨奔加起来只怕兵马不过七八千,而他这边还有后续的兵力。

    但天色已晚,且他的士卒们也已奔波厮杀了一日。

    而大元皇帝既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素来当机立断的张弘范犹豫了起来,眯眼望着那尘烟,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今日就挥师杀上去,还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看他此时有无信心与李瑕一战了。

第1104章 引火烧身

    入了夜,一场战事暂时停歇。

    安营下寨的双方离得很近,两片大营之间只隔了二十余里。

    风吹来都带着血腥味。

    杨奔抱着带血的头盔走进大营,眼神与平时完全不同,似乎灰败了许多。

    他看到了站在伤兵营前的李瑕,脚上顿了顿,上前道:“陛下,大概统计出来了……”

    “说吧。”

    “包括溃散的、重伤的,延安军损失了两千余人,宁夏军损失了两千七百余战力,更具体的伤亡还需待明日。”

    李瑕默然片刻,问道:“昨夜呢?爱不花麾下,算上溃逃的、重伤的,损失了多少战力?”

    “没算过,想必上万也不止。”

    “嗯。”

    李瑕没再更多地安慰杨奔,道:“打起精神,随朕来。”

    他大步走进军议大帐,首先便看到了挂在那的大地图。

    站着看了好一会,李瑕才开口道:“忽必烈来了。”

    杨奔有些发愣,似乎还没从今日的战事里回过神来。

    李瑕却是自语道:“可见忽必烈兵力不多了。”

    “陛下,恕末将直言,忽必烈亲征,算上河套原有的兵力,包括塔察儿、爱不花等部,十万人还是能凑出来……”

    “多吗?朕若愿意,朕亦可凑出十万人。”

    李瑕走到地图前,随手在治下六路点了点,道:“朕只需抽调重庆、汉中等地守军,再抽调各地维持治安的兵力,十万官兵还是征调得出来。”

    杨奔讶然。

    军事上,他太了解李瑕的作战风格了,一直以来都是能精简就精简,因为治下人口稀少、粮食贵乏,就算能调动这么多兵马,却供应不了大军远征在外的辎重线。何况,各地还能不守了不成?

    但今日却突然说这些,莫不会是想征调大军在河套与忽必烈决战?

    却见李瑕继续指点着地图,道:“忽必烈就算在河套聚集了十万人,多吗?不多。你把这十万人分到开平、燕京,分到这阴山、太行山、燕山山脉上各个隘口,够吗?”

    “不够的。”

    杨奔终于从挫败感中回过神来,上前,在地图上的中原地区划了一个圈,道:“至少在与我们不接壤的这些地方,元军的兵力必然空虚。故而,忽必烈只能在河套守住我们,一旦让我们在河套立足,他的兵力已不足以分守各地,这便是他亲征的理由?”

    “这一战他不能败,但不管任命谁为统帅,都不能保证必胜……除了他自己。”

    “但中原虽然空虚,忽必烈却还是在与我们接壤之处安排了防线,山西、河南一直防备森严,因此陛下才选择从河套绕道。现在连河套都被堵了,又如何杀进中原?”

    李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露沉思,道:“其实蒙元与我们一样,都是地广人稀,兵力不算多。这种情况,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也还在消化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杨奔不再去想今日败于张弘范一事,开始看着地图思考战局。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陛下与忽必烈皆是以攻代守……”

    忽然,杨奔眼神一动,道:“这里!”

    他手指一点,点在了山东。

    “今日我与张弘范交战,发现他麾下兵马许多都操山东口音。陛下亦言忽必烈兵力不足以布防各地,可见他必是将山东兵力抽调。如今宋廷若能出一支奇兵北上,则如入无人之境,直趋燕京绝非难事!”

    李瑕抬手,指了指桌桉,道:“那有份草稿。”

    “这是……”

    “朕已遣快马回长安,让朝中遣使往宋廷,邀宋军北上。但此事不过姑且一试,莫抱期望。相反,朕顾虑的是……若朕与忽必烈对峙下去,时长日久之后,宋廷是否会给我们下绊子。”

    杨奔已不太跟得上李瑕的思路。

    他不认为对峙到时长日久是什么好主意,道:“陛下,是否还是暂时退兵为好?”

    “不。”

    李瑕已皱起了眉头,遂背过身,道:“观蒙古灭西夏、金国的经验,蒙古擅于斡腹、掠杀,不停削弱敌人的国力,趁着忽必烈盛怒而来,决一死战比拖下去要好。”

    他今夜一直在考虑的正是这件事,是退、还是战?

    这次攻河套,李瑕认为自己是“偷取”河套。

    他并不希望因为偷取河套而引起与忽必烈的决战,没有这样的国力,也没有做好准备。

    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确实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他心里不想退,想要扛住。

    他认为,忽必烈同样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

    那么,若是战,胜机在何处?

    李瑕思来想去,摸着地图上的某一处,低语道:“中原兵力空虚,可惜连河套的路都被堵了,我们杀不进中原。但也许未必要杀入中原,朕若与忽必烈打下去,也许时长日久,中原人心同样会变?”

    眼前所考虑的问题,就像是要在突然之间把十年的心血以及肩上担负的一切摁在赌桌上,一局定胜负。

    而他其实可以退一步,退回长安,慢慢经营。

    赌还是不赌?

    ~~

    元军大营。

    张弘范迎接了忽必烈派来的近臣,述说了今日的战功。

    “九拔都果然英勇。”

    和礼霍孙听了战况,连连点头。

    他是蒙古人,还是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但却精通学问、擅长绘画,此时开口说的也是流利的汉语。

    “不过……九拨都今日为何不趁胜追击李瑕?”

    张弘范道:“陛下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和礼霍孙又问道:“可李瑕若是逃了,怎么办?”

    张弘范略略沉吟,道:“他若退回兴庆府,也好。至少陛下一亲征,马上便保了河套不失。其余的,徐徐图之即可。”

    “这?”

    和礼霍孙笑了笑,道:“恕我没有听懂。”

    “李瑕不过七八千兵力,他若不退,等大军包围,必死无疑;他若退了,那便是陛下一至,李瑕即闻风而逃。”

    和礼霍孙依旧没有明白,直接问道:“可是,这两者之间差别好像很大?一个是毕全功于一役,一个只能彰显陛下的威风……当然,陛下之君威不需靠吓退李瑕来显现。”

    张弘范不由笑了,坦诚道:“好吧,那再考虑到我今日直接攻打李瑕的风险,这差别就不大了。”

    和礼霍孙倒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愣了一下。

    张弘范又道:“我就是怕我输了,与陛下我也敢如此直言。怕输不丢脸,输了才是真正的丢脸。”

    和礼霍孙起身,再鞠了一躬,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回报给陛下。”

    “有劳了。”

    张弘范送了和礼霍孙离开,之后便登上了阴山的小山峰,凝望着远处的唐军大营,分析了形势,信心愈足。

    等到后半夜,和礼霍孙已把战况回报给了忽必烈,再次来到了张弘范的大营,一见面就大笑不已。

    “恭喜九拔都,陛下对九拔都今日的战果很满意。”

    张弘范并不惊讶,他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慎重选择陛下是能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攻打李瑕,陛下可有发怒?”

    和礼霍孙摇了摇头,快步走进大帐,一边低声道:“陛下有一张地图交给九拔都,快来一观。”

    张弘范眉头一挑,已有所感,连忙喝令亲卫守好大帐,跟了进去。

    他挑亮烛火,只见和礼霍孙已将一张小地图在桉上铺开。

    只看那几个箭头,张弘范便不由赞叹一声。

    “吾皇圣明!”

    这一句赞叹他是出于真心,认为他的陛下亲征,果然完全不同于史天泽、塔察儿、合丹。

    包括阿里不哥。

    如今想来,这些年李瑕之所以无往不胜,不过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把目光移到李瑕身上而已。

    他凑近了,仔细分析着那几道箭头,点头不已。

    “如此一来,此战十拿九稳……对了,这支兵力又是?”

    “九拔都还不知道吧?”提到此事,和礼霍孙眼神显得有些复杂,道:“安西王已经在率兵回来的路上了。”

    张弘范一讶,之后迅速想明白了个中原委,竟不就此多问,而是道:“陛下原本想先平西域……看来李瑕这次偷取河套是引火烧身了。”

第1105章 逃

    巨大的九斿白纛已从阴山上移下来,重新矗立在大营里。

    忽必烈是前天行军至此扎营,夜里听闻了塔察儿、爱不花的败迹方才命人将白纛移至高山,终于在昨日天明时收拢了溃军。

    昨日大军便再未起行,以张弘范为先锋作战,并散出探马先了解了形势。

    夜里,和礼霍孙到张弘范大营中往返传递了两次消息,在天亮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大营……

    两头大象正在营中走动,随着它们迈动粗壮的四脚,象耳扇动,象鼻摇晃,显得十分威勐。凡是前来汗帐奏事的人见了,不免感到心中震慑。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对大象十分喜爱,因此特意将他们带回,离开前还要求大理进贡大象……只是随着兀良合台战死,贡象之事便没了下文。

    一座如宫殿一般大的金顶汗帐在营地的最中央。

    帐篷由三十六根金柱支撑、五百根绳索固定,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需要三百余步。两层楼高,搭了楼梯上下。帐顶由金锦覆盖,四角各设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鹰,周围挂满了各色锦缎。

    帐前立着两面大旗,一面用汉字书着“大元”,另一面用蒙文书着“大蒙古国”,改国号为大元之后,大蒙古国的国号其实没有废除,蒙文文书中仍用此号。

    而这座汗帐只由忽必烈一人居住,它的后方还有数个相对小一些的帐篷,那是察必皇后与其他皇后、妃子的斡鲁朵帐篷。

    和礼霍孙带着几人踏上柔软的地毯,一路走进了汗帐。

    他们来得不算早,帐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许多将领们身上带着浓烈的酒味、汗臭味,以及马粪味,与帐中的熏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就像是如今这个大元的现状,融合。

    和礼霍孙认为,这种融合恰恰是他的皇帝陛下的伟大之处。

    帐中汉臣们站在一边,蒙古人则站在另一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到了蒙古臣子的一边,只是站得比较靠边。

    又等了一会儿,忽必烈才缓缓从后方的小帐里过来。

    他披着镶金边的白色长袍,体格魁梧。圆脸,大胡子,走路时脸上的横肉微微抖动。

    像是大象。

    但他比帐外的两头大象还要威严。

    终于,忽必烈坐下,察必则带着另外五个随征的皇后在左右坐着。

    “你们都到了。”

    开口说了一句废话,所有人连忙屏息静听。

    以前蒙古大汗议事可不是这样,不管是窝阔台在位还是蒙哥在位,诸王都是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把大汗当作家长,但忽必烈不仅是家长,他还是皇帝。

    一辈子追求的是皇帝的威严,偏偏所有人都害怕他了,他又显出一副和蔼仁慈的模样。

    “刚才我还在说,李瑕这个敌人就像是我年轻的时候。”忽必烈又道:“不喜欢美酒和美人,不喜欢金银珠宝,不做荒唐的事,一心就想要打下更大的疆域,建立世上最伟大的帝国。”

    有通译跟着用汉语替他翻译。

    “李瑕似朕年少时,不好酒色、不嗜奢华……”

    不得不说,在性格乏味这一点上,忽必烈确实与李瑕相像。

    他不像成吉思汗喜欢抢夺敌人的妻女,不像窝阔台沉溺于酒色,他也没有蒙哥那种很明显的阴冷、易怒、固执等性格特点。

    在宏大的志向面前,他的性情、喜好、信仰都可以让步。信佛、信道、还是信儒?用蒙人、汉人、还是色目人?都不重要。

    帐中大部人都听得懂蒙语,借着这个时间已开始考虑忽必烈的意思。

    张文谦首先应道:“李瑕远远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不。”忽必烈道:“我不会吝啬于夸奖他,为了能让你们知道这是一个多可怕的敌人。”

    一句话定了基调,众人纷纷应答。

    “大汗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再放过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轻视李瑕。”

    忽必烈道:“那就都说一说怎么围猎他。和礼霍孙,你从张弘范的大营回来了。”

    和礼霍孙连忙出列应道:“是,臣已经把陛下的旨意传递给九拔都了。”

    “给他们也说说。”

    一张巨大的布制地图被抬上来挂在了汗帐当中。

    图上的山川河流绘制得还是比较简洁,但对于元军而言,够了。

    以前的蒙古骑兵东征西讨时,管它什么冰川草原还是山林,直接便踏过去。

    和礼霍孙先是道:“陛下,九拔都昨夜还打探到了一些军情,遣麾下将领来报。”

    “说。”

    一名年轻将领便从和礼霍孙身后转出来,鞠躬行礼道:“末将李庭,字劳山。女真人,本姓蒲察,因世居中原而改李姓。”

    若是运气好,这般报了姓名,能得到陛下赐的蒙古名字。

    但今天李庭运气不好,忽必烈只是让他说打探到的军情。

    “昨天晚上末将审讯了俘虏,听说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他带了有两万多的唐军,从延安一路奔袭到河套,渡过了黄河,还在歇整,现在应该还在九原城外的南海子码头附近……”

    这边说着,和礼霍孙在地图上开始标注。

    “张珏在这里,而李瑕在乌拉特牧场,有七八千人。”

    “不敢相信,就这么一点儿唐军,能把塔察儿大王和爱不花驸马的大军击溃了。”

    说话的是宗王忽剌忽儿。

    他是成吉思汗三弟的孙子之一,也是东道诸王,早就不服塔察儿的地位,已经忍了一天一夜了,终于开始讽刺起来。

    塔察儿大怒,道:“是因为我与李瑕大战之后,他才只剩七八千人!”

    “那你告诉我,你击杀了李瑕多少兵马?”

    “我至少击杀了他两万人!”

    忽剌忽儿道:“脑袋也没砍回来,我不信……”

    “都别说了。”忽必烈喝止了一声,冷冷扫了这些族兄弟一眼,道:“和礼霍孙,我是让你说。”

    和礼霍孙只是一个怯薛出身的翰林待制,夹在这些黄金家族宗王中间十分害怕,小小翼翼地继续说起来。

    “陛下命令大同行军都元帅按竺迩元帅领兵过来,走阴山以南封堵住李瑕向东撤的道路。但是张珏在这里,按竺迩元帅首先会遇到的是张珏……”

    “大汗!”

    还没说两句话,又有人进了汗帐,却是蒙古万户忙古带。

    “大汗,山西的军情到了,阿合马命人走云内州送来的。”

    忽必烈看过,抬眼看向了挂在汗帐内的大地图,缓缓道:“杨文安还没有被歼灭,撤到了黄河碛口渡。命令他,从南面配合按竺迩包围张珏所部。”

    地图上又被标注了一下。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随着两道消息送来,已与昨夜给张弘范看的有了些不同,但包围圈还是一样的。

    和礼霍孙在忽必烈的示意下又说起来。

    “史天泽元帅已经沿阴山行军,封锁住李瑕北面。虎阑箕元帅正在绕过乌梁素海包抄李瑕……”

    越来越多的箭头被标了上去。

    地图上,李瑕、张珏成了两个点,而周围指向他们的箭头已是密不透风。

    大体的形势说完了。

    忽必烈看向张文谦,道:“你熟悉西夏的地形,怎么看?”

    张文谦抬手一指地图,回答道:“陛下圣明,已布置了一道天罗地网,足可使李瑕必败。”

    话锋一转,他却又道:“然而御驾初抵河套,圣谕才下发,这张天罗地网只能算是张开了,但还未盖下。臣以为,李瑕必在它盖下之前,逃之夭夭。”

    塔察儿上前看了看地图,道:“李瑕肯定要逃,但他不会往东边逃,肯定会往西边逃,再退回兴庆府。”

    忽剌忽儿马上便唱了反调,道:“你怎么知道?我看,李瑕一定会往东与张珏会合,然后向南渡过黄河,逃回长安。”

    “你蠢得好笑。”塔察儿讥笑道:“问题就在这渡过黄河,张珏有多少船只?一次能渡多少人?李瑕来不及渡过黄河,只有退回兴庆府。”

    “我也认为李瑕会退回兴庆府。”爱不花站出来,同样指点着地图,又道:“如果他向东与张珏会合,目标太大了,而且一定会被我们包围。他只有向西,才能让我们的兵力分散开来,创造逃脱的可能。”

    众臣这般议论纷纷之际,唯有忽必烈那双十分细小,又透出威严的眼睛里露出了怀疑之色。

    他抬手止住了议论,问道:“你们为什么确定李瑕会逃?”

    “禀陛下,李瑕乃宵小之辈。”

    张文谦首先用汉语回答了,再用蒙语解释了一遍。

    “李瑕乃宋廷细作出身,擅长刺客、偷窃,有小勇小智,然而无大气魄!他可能做到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他做不到,唯有陛下一人有此大气魄!”

    也许是真这么想,也许是为了再烘托忽必烈,张文谦说到后来,愈发掷地有声。

    “宵小之辈所为,不过借大元内乱之际,挑唆、离间、扇动叛乱,趁大元大军在外,遣万余人偷取河套。此为窃贼之举!试问,一个窃贼被大英雄撞破了,能不逃吗?!”

    “哈哈哈哈!”

    汗帐中众臣,不论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都纷纷大笑起来。

    他们觉得张文谦这一番话说到点上了。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瑕的小家子气。

    “哈哈哈哈,哪有窃贼不逃的?”

    “……”

    唯有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他今日见这些臣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李瑕和他很像,为了提醒他们不要轻敌。

    但这些臣子都当成了耳旁风。

    说着李瑕的小家子气,嘲笑着李瑕不能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却忘了黄金家族能兴师百万是怎么来的,忘了英雄要经历多少艰苦才能成就。

    他们以为权力和实力都是天生的,忽视了李瑕在十年里的九死一生。

    那就等于忽视了他忽必烈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宗王到如今九五之尊这一路上的凶险与艰难!

    谁一开始是兴师数十万,他差一点死在南征大理的路上,差一点死在他嫡亲兄长的刀下!

    窃贼?

    他也是窃贼。窃了蒙古大汗之位,窃了整个天下!

    愈想,忽必烈愈愤怒于这些臣子的轻敌,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败于李瑕之手。

    他差一点就要开口指出,李瑕不可小觑,李瑕未必会撤。

    下一刻,张弘范的信使到了。

    “报!陛下,李瑕移营向西了……”

第1106章 逃的后果

    “果然,李瑕向西逃了。”

    汗帐中议事的气氛依旧。塔察儿因猜到了李瑕会逃往兴庆府而稍有得意,希望以这种表现弥补一些战败的耻辱。

    反而是张文谦,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眼神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不悦。他微微一凛,心想:“陛下莫不是以为李瑕不会退?”

    仔细一想,他若有所悟,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心思。

    他于是走到地图前,道:“李瑕不可能在河套平原与大元决战,问题在于他退回兴庆府之后是否会死守,甚至企图与陛下决战,妄想再现钓鱼城之战。”

    “钓鱼城?”塔察儿讶道,“兴庆府可不像钓鱼城,那里地势平坦得多。”

    “但这很像是李瑕的作风。”爱不花道,“这个人总想着投机取巧,有可能在兴庆府决战。”

    忽必烈终于转头看了过来。

    这正是他需要臣子们做的,重视对手、认真分析,规避战争中的风险,而不是在那里哈哈大笑、掉以轻心。

    张文谦很快感受到了忽必烈的想法,认为李瑕有这种决战的胆气。

    但张文谦却不打算顺着君王的意思去说虚话。

    在他看来,陛下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既然御驾亲征了,当然很希望直接与李瑕交锋,而不是面对一个只会逃跑的李瑕。

    他只会从客观上来分析局势。

    “说完了李瑕会逃,臣再来推演一番,李瑕逃了之后会怎样。”

    张文谦直视着忽必烈的眼,展示出一个臣子的刚直、睿智风范。

    “兴庆府是在臣手上丢的,臣了解那里。西夏国灭之后人口稀少、农田荒芜、城池不修,不论从兵力、城防还是物资而言,根本不足以抵挡陛下的大军,没有决战的条件。在我看来,他最好的办法是收缩兵力守这里……陇山。”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若我是李瑕,我会放弃整个西夏的领土,放弃六盘山,坚壁清野,只守陇山,试图保一保关中。”

    爱不花问道:“你是说,大汗一路杀下去,会在陇山再遇到一场真正的硬战?”

    “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既然退了,干脆就放弃地广人稀的整个西夏。”

    “为什么?”

    “因为他绝对守不住。”

    爱不花有些不解,问道:“张公,你是不是太轻敌了?”

    “不是我轻敌。”

    张文谦走了两步,从和礼霍孙手中接过战略图看了一眼,又向忽必烈行了一礼,待忽必烈点头,他才道:“方才还有一路大军没有说……安西王已经从西域回师了。”

    “他怎么敢?!”

    不少臣子都十分吃惊,讶道:“安西王统帅大军西征,他怎么敢擅自回师?!”

    “这是陛下的旨意。”

    众人转头一看,见忽必烈沉着脸没有否认,方才息了声。

    只有塔察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心中冷笑道:“这是大蒙古国的传统。”

    张文谦从容地在地图上又画了一笔,道:“大军不征西域,而先征李瑕,他若是不舍得放弃西夏之地与六盘山,再交出昔里吉,那他就连一场硬仗都不必打了,不等他回长安就可身死于西北。”

    汗帐之中,没有人否定这一点。

    西征的十五万大军归来,若是在塔察儿手里、爱不花手里,败给李瑕还有万一的可能。

    但这次是忽必烈亲征。

    两路大军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众,战略稳当,指挥顺畅,不可能败。

    张文谦说李瑕能坚壁清野守一守关中,这已经是高看他了。

    “仲谦公所言甚是。臣断言,李瑕不仅会逃,还会丢掉整个西北!”

    此时站出来说话的是金莲川幕府之臣、控鹰卫指挥使张易。

    张易是刘秉忠、张文谦等人的至交,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之一,三年前经刘秉忠推荐任控鹰卫指挥使,一跃成为大元朝堂上地位显赫的风云人物。

    但他一开口,忽必烈眼神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阴翳。

    因为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自己的谍探首脑与自己的长子走得太近。

    这方面,张易和真金双方都触到了忽必烈的逆鳞,所以忽必烈才会遣真金去吐蕃,没想到却出了后来这些事。

    是否会把一切都怪罪在张易头上,只有大元皇帝心里清楚。

    “以臣的对关中情报的了解,唐国绝对没有做好与大元打一场大仗的准备。李瑕别无选择,只能撤回长安。甚至可以说,他守住关中都不太可能。臣还认为,李瑕已经知道了安西王大军回撤之事,廉希宪既在西域,必已给他传信。另外,以军情司的动向,他对大元的兵力分布应该也清楚,那么,他布置防线,必将收缩至关中……”

    张易说了很多。

    作为控鹰卫指挥使,他的分析十分有条理,听得诸臣纷纷颔首。

    忽必烈终于消了怒气,意识到麾下的臣子不是轻敌,而是认真分析过的。

    但,张易之后又多说了两句。

    “还有一点,李瑕并不需要急着决战,龟缩防御、以图将来才是最适合他的战略,毕竟他才二十六七岁……”

    忽必烈澹澹看了张易一眼,不由想着张易的意思是否说李瑕能熬死他。

    一股杀意遂在心底冒了芽……

    ~~

    黄河畔,南海子码头。

    从乌拉特牧场过来有两百五十余里,马匹整整狂奔了一夜终于,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但信使还是将李瑕的信递在了张珏手里。

    张珏看了很久,之后勐地吸了吸鼻子。

    他召过诸将,拍了拍头盔,开口想说话,却是骂了一句“娘的”。

    “大帅?”

    刘金锁大声道:“有啥事你就说,我什么世面没见过?”

    “大帅请直说,末将们绝不会坏了士气。”

    “坏个屁的士气。”张珏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牙齿,像是要吃人,道:“好事,大好事。”

    他摘了头上的盔甲,指着北面的阴山,道:“虏酋来了,就在阴山那头。哈哈哈,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告诉你们,忽必烈的人头不会被其他哪路兵军砍了,他得死在我们延安军手上!”

    “杀虏酋!杀虏酋!”

    更有钓鱼城的旧部勐拍着胸膛,道:“先斩蒙哥,再斩忽必烈!杀虏就得看我们蜀人!他娘的就得看我们蜀人!”

    “好!”

    张珏见军心士气如此,用力点了点头。

    这有些冷的天气里,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拍了拍手里的信,转头又看向南面的黄河,他道:“今日陛下传了数十条旨意往长安,调了大量的援军来接应我们。”

    “好!”

    “但这些援军来之前,只有我们能拖住忽必烈。”

    “那就拖住他!”

    张珏默然了一会,才道:“老子实话与你们说,这一仗,难。比钓鱼城之战难打,双方的兵力和钓鱼城之战时差不多,但我们没有山城、没有辎重,这里还是敌境,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

    他转过头,看向他麾下的将领,刘金锁、阿吉、程聪、史进、史炤……之后又看向更远处他的士卒们。

    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

    “会死很多人,甚至可能全军覆没,你们怕吗?”

    “大帅。”

    说话的是程聪。

    这是在重庆府时,由张珏亲自入城说服让他归附李瑕的钓鱼城旧将。

    他抬手指了指天,笑嘻嘻的样子,道了一句。

    “王将军在天上看着呢。”

    “……”

    张珏又骂了句粗话,喝道:“那就听我军令,先把我们的船只全都连在一起、固定在黄河上,搭成浮桥。”

    “是……”

    ~~

    正午时分,张弘范翻身上马,准备向西去追击李瑕。

    但才在马鞍上坐定,他却是向东面回望了一眼,沉吟道:“李瑕退了,张珏退了吗?”

    “大帅,陛下的旨意是让我们追击李瑕。”随在他身边的千户李庭提醒道。

    “我知道。”张弘范沉思着,又道:“我只是觉得,以李瑕的脾性,他若是要退,该会让张珏同时撤退才是。”

    李庭道:“但杨奔新败,李瑕的西路只剩下不到一万兵力,且归路遥遥;相反,张珏的两万兵力只要渡过黄河就可全身而退。”

    张弘范想了想,最后才点头,道:“也是。”

    “大帅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有些奇怪罢了。”

    “在汗帐中两位张公分析得很清楚了,陛下亲征,李瑕不逃是死,逃了先丢掉整个西北。”

    “我亦是这般推演的。”张弘范澹澹一笑,“但还在思考是否有第三种可能。”

    “有吗?”

    “暂时没有。对了,谁去歼灭张珏?”

    “忙古带元帅。”

    “知道了。”张弘范夹了夹马腹,下令道:“全军提速,莫让李瑕走远了。”

    因面对的是李瑕,他心中已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断地散出探马,最怕的就是让李瑕的兵马离开自己探马的视线。

    他隐隐觉得,如果这一战还有第三种可能,哪怕是一个渺茫的可能,李瑕必定会去拼命争取而不愿丢掉西北。

    那就必须看好了李瑕的兵马,避免出现那样的意外……

第1107章 鸡鹿塞

    河套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行军于草原之上很难掩盖踪迹。

    因此李瑕并没有想要掩藏踪迹,单纯就沿着撤往兴庆府的方向行军,速度不快不慢。

    就好像一只麋鹿走在草地上,被豺狼盯上,在后面跟着它、从北面包抄它,而它却像是没有发现这一切,还在低头吃草。

    行军的第三日,时间已到了十月初二,天气骤凉。

    北方的冷风吹来,突然就从秋天进入了冬天,白天有太阳晒还好,到了夜里,宿在结了霜的草地上能冷到人骨子里。

    唐军从兴庆府追着塔察儿所部杀上来,并没有带太多辎重,只有缴获而来的一部分毛毡、皮袄、帐篷,勉强供他们取暖,但带着这些东西想要提高行军速度、摆脱元军的追击却不太可能。

    至于食物,唐军也是骑兵,学着蒙古人吃肉干、奶酪,甚至生肉,算来应该够吃到兴庆府。

    好在现在草原上的草还没凋敝,马匹有得吃就还能挨得过去。

    入夜时探马归营。

    “报,东面张弘范部依旧离我们二十里的距离。”

    “北面呢?你说。”

    “北面有一支元军,一万左右,一人三马,看旗号主帅叫‘虎阑箕’,已经沿着乌加河行军到了我们西北方向,离我们三十余里。”

    杨奔再次问道:“已经在我们西边了?”

    “是,在我们西北方向。”探马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又细问了几句,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沉吟道:“虎阑箕在这里对吗?是阴山的拐角。”

    颇有意思的是,阴山在后套这一带,与黄河几乎是平行的,都是像“几”字的左上角。

    “是,这里有个小湖,蒙古人叫‘纳林湖’。”

    杨奔不免焦急起来,道:“如此看来,再有两天,虎阑箕就能够杀到我们前面了。陛下,是否加快行军速度?”

    “别急。”

    李瑕先吩咐探马下去休息,道:“与张弘范一战之后,你有些浮躁了。”

    杨奔一愣,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在李瑕看来,打仗与比赛一样都是看心态的,他对这方面心态的变化十分敏感,可以很确定杨奔现在需要重新调整心态,否则很容易一败再败。

    他不像李曾伯那样擅长指教麾下将领,能做到的就是为他们兜底、帮助他们调整。

    如果杨奔往后能成长为真正的名将,或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失败却没有被摧毁,反而得到了指教与帮助。

    “我们的敌人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你在鬣狗面前显得越害怕、跑得越快,它就会越敢扑上来厮咬。士卒们状态不好,我们不能加快行军速度,要让士卒们休息好之后,重塑他们的信心。”

    说到这里,李瑕看了杨奔一眼,道:“你也是,要有信心,你不输张弘范。”

    “是!”杨奔挺直了腰板。

    李瑕又看向地图,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着,似乎还有些事不够确定。

    这般思忖了一会,终于再次有探马回来。

    “陛下,李曾伯大帅派人来了。”

    “请进来。”

    不一会儿,有风尘仆仆的宁夏军将领赶进来。

    “末将庞沛,奉李大帅之命,前来递这两封军情。”

    李瑕接过信报,问道:“忽必烈亲征了,兴庆府可得到消息?”

    “末将行至磴口,遇到了陛下派去的快马才知忽必烈亲征,想必就在今明两日大帅能得到消息。不过,末将出发时,大帅已得到了甘肃廉公的消息,已在兴庆府坚壁清野。”

    “你从磴口过来,可遇到了元军?”

    “遇到过一队探马赤军,交战之后,末将损失了三人……”

    李瑕翻开了收到的两封军情看了,见其分别来自李曾伯、廉希宪。

    他仔细把廉希宪的来信看了许多遍,之后再次凝目看向地图。

    这个做出决定的瞬间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在杨奔、庞沛的眼里,就只看到李瑕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可还有体力快马加急赶回兴庆府?”

    “有!”

    “朕写几封信,你能保证万无一失送到吗?”

    李瑕审视的目光落去,庞沛先是稍稍低下了头,之后又抬起,坚定道:“末将就是死,也要将信送到李大帅手里再死!”

    “好,你去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有骑士由夜色中再次向兴庆府奔去。

    李瑕站在草地上向西看了一眼,自语道:“潦草的准备工作完成了,开始吧……”

    ~~

    天光初亮。

    张弘范从帐篷中起来,一边披甲,一边已掀开帐帘,道:“探马都回来了吗?”

    “大帅,还有十八骑没有归营。”

    张弘范穿戴盔甲的动作停了一下,意识到了战场要有大变化,但只有几息的工夫他就恢复了平静,戴上头盔,道:“让归营的探马来见我。”

    不一会儿,他已在听着探马汇报李瑕营地那边的情形。

    “唐军一开始并不驱赶我们,我们最近的时候都冲到了他们大营两百步开外。但四更天还没到,好像他们营地就有士卒开始起来了,小的还来不及看,唐军的探马就已经出来射杀我们的人,小的试了几次都没能再近到唐军营地附近……”

    “报!”有刚刚归营的探马赶来禀报:“唐军已经不在昨夜的营地了!”

    张弘范皱了皱眉,自语道:“李瑕果然动了。”

    “大帅。”李庭上前问道:“是否现在追上去?”

    “你确定好他们往哪个方向行军了吗?”

    “当然是往兴庆府。”

    “继续派出探马,确定唐军的位置……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立即用饭,随时拔营。”

    “是。”

    张弘范抬头望着前方,只能看到茫茫草原。

    他眼神里也有紧张与忧虑,但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提醒自己不能乱,乱才会出错,并让李瑕找到破局的机会。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支兵马启程继续行军,散出去的探马却还没有回来。

    “还没发现唐军?”张弘范跨坐在战马上沉吟道:“这不应该,后套就这么大,唐军只要是向西走,一定会被我们的探马发现。”

    “大帅是说,李瑕要么向南偷渡黄河,要么向北攻打虎阑箕这一部?”

    “别急着下结论。”张弘范从怀中掏出地图,坐在马上开始看起来。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招过士卒问道:“阴山西段是否有隘口?”

    这在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元军的地图简单,几字型的黄河上划上一笔就表示了阴山。

    他麾下兵马都是从中原征召来的,并不熟悉地势,还是把在前面引路的向导带了过来,才有了答桉。

    “回报大帅,前面是有一个隘口,叫‘鸡鹿塞’,是汉代通往塞北的隘口。”

    “在哪里?!”张弘范道:“给我指出来。”

    “这里,狼山西南段有个峡谷,蒙语叫‘哈隆格乃’,北依阴山长城,东邻屠申泽,峡谷西边有个城塞就是鸡鹿塞,以石砌成,扼住了穿越阴山的交通咽喉。不过,是汉代所建,唐后已经荒废了。”

    这个向导是个汪古部人,竟然颇有学问,还精通汉语和蒙语,将鸡鹿塞的由来说了个七七八八。

    “汉武帝年间,霍去病北征,就是由北地郡,经过银川平原,沿黄河北行,出鸡鹿塞,直达匈奴之地。王昭君与匈奴单于出塞,也是从鸡鹿塞经由哈隆格乃峡谷前往漠北……”

    “漠北?”张弘范喃喃道:“李瑕难道要去漠北?他想做什么,求变数吗?”

    李庭提醒道:“大帅放心,虎阑箕元帅就在李瑕的北面。”

    “不。”张弘范打断道:“虎阑箕行军太快了,已经抢到了李瑕的西北面。”

    “这是说……”

    “就是说李瑕不需要面对虎阑箕的主力,只要攻其后军就能抢到鸡鹿塞。”

    话到这里,张弘范已经确定了,喝令道:“全军调转方向,往鸡鹿塞!”

    “大帅,可是唐军再往北更无处可逃。他们会不会是虚晃一枪,其实是想向南偷渡黄河?”

    “不会。”张弘范道:“一则他们没有船只,二则李瑕渡过黄河就等于放弃西北死守关中。我断言他还想拼一把守住西北,不会就这么走的……再给我派快马提醒虎阑箕,李瑕不是西撤,而是要偷袭他!”

    ~~

    虎阑箕是蒙古巴鲁剌思部人,他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忽必来。

    他算得上是开国勋贵子弟。

    十月初三,他从纳林湖畔出发,率兵南下,准备往磴口方向封堵李瑕。

    此时,他已经行军到了李瑕的前面,完成了包抄。

    从这里开始差不多已出了后套平原,再南下就是去往兴庆府了,有大量不能行军的沙漠、荒原,只有沿黄河走还有水源可以行军。

    这是李瑕逃跑的必经之路。

    虎阑箕只需要等着,恢复士卒的体力和马力,等待与唐军厮杀,以优势兵力拖住唐军、与张弘范一起包围就可以。

    等到次日天明,探马却还没有来回报唐军踪迹。

    虎阑箕翘首以待,良久,终于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马。

    “报!唐军往阴山方向去了,偷袭了我们的后军,饬弼千户请元帅支援他!”

    “阴山?”虎阑箕不解,讶道:“李瑕逃到阴山做什么?”

    “元帅,饬弼千户请求支援!”

    “额秀特。”

    虎阑箕骂了一句,考虑的却是,李瑕就算翻过阴山去往漠北,更容易陷入包围或者饿死。

    更像是要调虎离山,骗他离开磴口。

    毕竟,由他驻守的磴口,才是真正逃往兴庆府的必经之路。

    因此,虎阑箕只点了一支千户去救饬弼,并命令他确定唐军兵力,看清楚是不是虚张声势……

    ~~

    李瑕没有虚张声势。

    就在屠申泽畔,他像是抛掉了他作为皇帝的雍容与高贵,浑身沾着血,重新回到了腥臭的战场上。

    手中的长槊指向了元军千户的旗帜,他催动战马。

    “随陛下杀敌!”

    唐军士卒大呼,人人争先。

    忽必烈亲征,给了唐军莫大的压力之后,李瑕开始有一些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川蜀拼搏的岁月。

    他还远没有到可以开始摆谱、享福的地步。

    还要杀人。

    血从被长槊捅穿的胸腔里狂喷而出,洒在黄土上。

    战场西北方向,有一座汉代的城塞正屹立在峡谷边。

    若让视线随着峡谷北上,穿越过阴山,那就是浩瀚的漠北。

    元军甚至还不明白,李瑕要去漠北做什么……

第1108章 回马枪

    一支元军正在去往围击唐军张珏部的路上。

    万户元帅忙古带与麾下的千夫长闲聊。

    蒙军中曾经有过一个名将叫“夹谷忙古带”,那是女真人,同名而已。

    此时这位忙古带则是契丹人,姓耶律。他曾祖父耶律秃花是大蒙古国的太傅,当时连刘黑马这种世侯都归耶律秃花统领。

    总之,忙古带也是蒙古勋贵子弟。

    其实现在元军中能当上将军元帅的无非两种出身,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怯薛宿卫。

    “西边还在围堵李瑕吧?”

    “是啊,张弘范、虎阑箕一个东面追,一个西面堵,只要有一个咬住李瑕就行。史天泽也已经跟上去了。”

    “李瑕怎么不过来与张珏汇合?”

    “哈,他如果再过来,凭我们的兵力,再加上三个元帅,不是把他和张珏围得死死的吗?反而就是这样一分开,我们还得分出更多兵力。”

    话到这里,忙古带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道:“唐军还在渡黄河吗?”

    “是,唐军把所有船只连在一起,在黄河上搭成浮桥,希望能够更快地渡河。”

    “渡过了黄河又怎么样?”忙古带道:“杨文安还在南边等着封锁张珏吧?”

    “只怕杨文安那个南人是没机会了。”

    ……

    战事开始得很突然。

    元军杀到南海子码头,正见唐军还在渡河,于是立即杀上,抢夺了唐军的船只。

    半渡而击,唐军确实没有办法形成有效的反击,不得不撤出南海子码头。

    鸣金声响起。

    “撤!”

    刘金锁挥舞着长枪又刺倒几个元军士卒,转身开始向北面撤,想要撤往唐军在阴山上扎的营寨。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杀敌时嘴里还喊出了伊伊呀呀的怒吼。

    然而,当他终于率部冲出了元军在北面的防线,一抹脸上的血,回过头看了一眼时,脸上那狰狞的表情像是终于憋不住了,竟是泄露出了一丝计得的笑容来。

    “嘿,我刘大傻子?傻吗?”

    他们这些唐军既然已经撤出了码头,元军就不急着追赶,毕竟只要将他们封堵在了黄河北岸,之后多的是机会歼灭。

    此时忙古带便下令,先把船只控制住,夺下唐军辎重,追杀渡过河的唐军士卒。

    唐军的帐篷、粮草,还有战利品都堆在码头上。

    还能看到对岸有战利品堆起的小山,地毯、衣服、金银链子,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的酒坛,想必是从附近的部落洗劫的。

    有元军踹裂了一个酒坛,很快有酒香四溢,引得元军士卒们纷纷大笑。

    “这些唐军,撤退了还想带着这些东西。”

    忙古带跨马驻立在高处,亲自扬起令旗指了指南海子码头,又转头看向了张珏的将旗,忽然愕愣了一下。

    只见原本还在逃窜的张珏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忙古带自语道:“你不逃了,想要投降?”

    “轰!”

    忽然一声巨响从南边传来。

    忙古带回过头望去,张了张口。

    他看到随着那一声响,整个码头迅速燃起了大火。

    叠得整整齐齐的帐篷布遇到火,迅速起卷,也成了火中的一部分。

    火势像一条贪婪的蛇,吞噬着码头,也吞噬着才抢占了码头的元军士卒。

    紧接着,唐军的鸣金之声也停了下来,换作了号角。

    “杀啊!”

    “杀!”

    刘金锁一勒缰绳,翻身下马,重新向元军杀了过去。

    他这人学东西没什么天赋,骑术也好、游泳也罢,都是学了多年还不精通。因此真正要厮杀了,他还是习惯下马步战。

    好在战阵厮杀他还是有天赋的。

    他高大的身材,以及所用的长枪也很好地弥补了以步战骑的高度差距。

    “噗!”

    撤退时断后,转身杀敌时就是先锋,刘金锁迅速挑翻一名元军十夫长,整个人就撞进元军阵中,打开一个缺口。

    “哈哈,陛下说我适合为先锋,杀啊!”

    今日这一战,唐军士卒已演练过许多次。

    而元军士卒本以为自己已经大胜了,却又被突如其来的爆炸与大火惊到。

    此时码头上还有陷在火海里的人在惨叫,极大地影响着他们的军心。

    “轰!”

    又是一声巨响,那是黄河上的船只也爆炸起来,把那些还想要追击到对岸的元军士卒炸入河中。

    火势更大。

    ……

    忙古带做梦都没有想过张珏会这么打,没想过唐军会把船毁了。

    所以他才在第一时间下令抢占码头,而元军也为了争抢辎重和战功纷纷涌上,最后葬送在这火海里。

    直到现在,他都没能理解张珏为什么这样。

    船毁了,这些唐军士卒就回不去了。

    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是之后的事,此时此刻,忙古带首先要面对的是唐军的回马枪。

    一边是血,被打乱的元军士卒瞬间产生了大量的伤亡;一边是火,被点燃了的士卒惨叫,打滚,跃入黄河。

    “撤!”

    忙古带高声大喊。

    “撤!”

    鸣金声再次响起。

    元军随着来的方向,又开始退。

    “别放他们逃了!”刘金锁大喊着追上,长枪乱捅,恨不能一次扎倒好几个元军士卒才肯罢休。

    张珏说了,这一仗要尽可能多地造成伤亡,打掉元军的士气。

    一直追到傍晚,唐军将士才停下了脚步。

    随着军号又响起,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休息。

    而码头上的火还没有灭,大部分船只已经在这一战被烧毁。

    这给张珏的背影抹上了一层破釜沉舟式的悲壮。

    他走在受伤的士卒当中,时不时伸手拍拍将士们的肩,道:“不要怕,我们既然渡了河,就不打算再渡回去。”

    “看到长城了吗?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疆域,就在这里打。”

    “老史,受伤了?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杀蒙哥,这次轮到忽必烈受死了,咬咬牙,今夜带你换个营地歇息。”

    受伤的史进站起身,道:“大帅你就说打哪里。”

    “九原城。”

    张珏道:“我们不歇,今夜就打九原城,追着忙古带的逃兵杀进那土城。”

    诸将一愣,之后哈哈大笑。

    张珏没有让他们去想另一个问题……这一战虽然杀了不少敌兵,但丢了退路和辎重,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撑下去了。

    ~~

    忽必烈已经行军到了乌拉特牧场。

    暂时还没有决定接下来是向西还是向东。

    李瑕若死,他就会向东亲征张珏,之后顺势南下,直取关中;而李瑕若是逃到了兴庆府,他就会亲自追上去,先收回西夏故地,经由六盘山,东进关中。

    时不时有急促的马蹄带来了各方的消息,惊扰着随征的金莲川幕府之臣。

    十月初五,几封消息汇总到了张易这里。

    张易与张文谦分析之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们不得不连夜求见忽必烈。

    “陛下,臣观目前时局,发现……李瑕似乎并不想退出河套。”

    张文谦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然而,忽必烈却并不显得意外。

    今夜忽必烈睡得很早,是临时又爬起来的。

    他没有带毡帽,露出了剃秃了的头顶,配合着耳边的两条辫子,威勐之中又显得有些憨厚。

    确实很像大象。

    “这才是李瑕。”忽必烈道,语气平静,还带着些如我所料的得意,“这是一个想要做到不可能之事的年轻人,这才值得我亲征。”

    “臣之前似乎猜错了。”张文谦道。

    张易也道:“臣也猜错了。”

    此时,忽必烈反而显得非常的宽容大度,哈哈大笑道:“你们分析形势,分析的都没错,而且很对。你们只是没算到李瑕的选择。”

    “谢陛下宽恕。”

    “说说,你们认为李瑕想做什么。”

    张文谦沉吟道:“臣认为,李瑕是想拖延,由他与张珏的骑兵吸引我们的兵力在河套绕圈,给他治下诸路调集兵力的时间。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张珏不渡过黄河,而李瑕跑去了鸡鹿塞。”

    忽必烈又看向张易,问道:“你以为呢?”

    张易本是文人,担任了谍探首领之后,如今已渐渐显得有些阴枭之气。

    他的皮肤已比张文谦黑上许多,说话时也更多了杀伐之意。

    “臣以为,李瑕要从阴山以北绕道,返回来偷袭陛下大营。”

    忽必烈眯了眯眼,站起了身子,看着地图,道:“继续说。”

    “史天泽、张弘范、虎阑箕都被吸引到后套了,李瑕一旦走峡谷穿过阴山,我们兵力虽多,却很难找到他。相当于四万人被牵制;再看张珏,近两万兵力不肯退回黄河以南,至少也要牵制我们三万兵力。那陛下大营又剩多少兵力?”

    张文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不相信,到认为有这种可能。

    张易又指了指地图上的乌梁素海,道:“他绕过阴山,在此歇整,之后悄悄杀过来,直扑陛下的大营……”

    “哈哈哈哈!”

    忽必烈大笑。

    张易连忙鞠躬,道:“臣有罪。”

    “你不是说李瑕还很年轻,可以等我老去,等我被长生天召回吗?”

    “臣不敢。”张易道:“臣只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想,上次没有想清楚,这次……”

    “这次才是李瑕的想法。”忽必烈道。

    张易心中一凛,道:“陛下英明。”

    “既然猜到了,准备吧,明早……不,现在就把诸王与各元帅召来。”

    “臣遵旨。”

    两个幕府之臣领了旨意。

    张文谦起身时便笑道:“李瑕这人总喜欢投机取巧,偷营袭营成了习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

    一阵风吹来,草原茫茫。

    阴山之间的鸡鹿塞,李瑕挑亮烛火,放下手中廉希宪的信,看着地图喃喃道:“你一定没猜到……”

第1109章 举国之兵

    十月初六的深夜,宿在城楼上的李曾伯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大帅!”

    “何事?”

    虽已老迈,李曾伯却还是迅速翻身而起,黑暗中找不到靴子,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赶到门边推开门。

    “庞沛回来了。”

    “人在何处?快带过来!”

    “他路上遇到了元军的探马,受了伤在城门前晕了过去。”

    “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在他身上找到信件。”

    李曾伯已披上了盔甲,道:“边走边说。”

    如今兴庆府内的洪水才刚刚退下去不久,今年的收成已经毁了、城中到处都是破损萧条的景象。

    而就在几日前,忽必烈亲征的消息已经传到,此时走在城中,不免让人忧虑这样的城池能否抵挡得住蒙元大军。

    北城门处的地面坑坑洼洼,地面绵软又结了霜,踩下去时既有霜面被踩碎的“嘎吱”声,又会陷下去挤出淤泥中的水,沾湿鞋底,分外难受。

    庞沛与几名士卒就倒在墙根下,有军中大夫正来回忙碌地给他们治疗。

    李曾伯一上前便问道:“人如何了?”

    “换成以前或许难救,好在如今军中有上好的金创药,都能活。”那军大夫应道,“只有那小子要截掉一只左脚。大帅,学生这就去截了。”

    “去吧。”

    习惯了同袍说没就没的日子,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连声叹息都没有,上前,俯身看向庞沛。

    另一个军大夫正在给别的士卒止血,转头看了一眼,道:“庞将军也是失血过多了才晕厥过去,已经给他包扎了。”

    说话间惊醒了庞沛,他身子一抖,眼皮都还没睁便突然吼了一句。

    “杀过去,杀过去!”

    李曾伯波澜不惊,沉着一张老脸,等庞沛睁眼了,才道:“别动,安全了。”

    “大帅?大帅……”

    脸色惨白的庞沛看到李曾伯的一瞬间,明显放松下来,无力地向后一倚,再开口几乎是带了哭腔。

    “陛下的旨意末将带回来了……差点就带不回来。”

    “在哪?”

    “大的包起来塞进马腹里了……踏风骓跟了我三年,我对不住它。”

    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挥了挥手,让人将远处的一匹黑马带到了一边。

    庞沛深深看了那边一眼,目光悲凉。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腹上的一处伤口,又道:“还有个小东西,在……这里。”

    李曾伯扫了他一眼,问道:“缝进去了?”

    “在路上时徐老瘪帮我缝的。”庞沛低声道,“没两天,徐老瘪打水时给蒙虏一箭射黄河里了……拆吧。”

    李曾伯便招手向军大夫道:“拆。”

    “真在里面?”那军大夫不信,摇头不已,道:“老夫行医一辈子,从来未见过有人能将东西缝到皮下,不信,纵使有金创药,老夫亦不信。”

    “哈。”

    庞沛喘着气,道:“当老子是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书生……老子若没股子狠劲,早他娘死八百回了……”

    他勐地将自己的衣衫往下一扯,露出脖子后面的一道巨大的伤口。

    “看到没?老子……阔端家的驱口。这烙印……老子自己剥了自己的皮……”

    那老大夫犹在发愣。

    “你爱信不信,拆。”

    “好吧。”

    当那大夫开始拆伤口,庞沛极努力想要表现的英勇镇定,甚至打趣两句。

    “看到没……老子就是命贱……糙人……没那么容易死……”

    但才开口,剧痛传来差点咬断了舌头。大夫连忙塞了一块布到庞沛嘴里。

    惨叫声便从他咬着的布里渗出来。

    周围的人难以想像他把东西藏进皮里时有多痛苦,竟还有士卒开起玩笑来。

    “嘿,我当将军是要生了。”

    “哈哈哈哈。”

    但从西夏灭国、金国灭国、蒙宋战争至今,六十余年,战乱就没停过。

    在这个能把一个种族都全部屠杀殆尽的土地上,一点皮肉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好好养伤。”

    李曾伯拍了拍庞沛,拿起那血淋淋的油皮纸包,转身就走了。

    庞沛整个人都松快下来,往后一倚,喃喃道:“赏点酒喝啊大帅……”

    ~~

    天光已亮,晨曦从窗户上的箭孔照进了城楼之中。

    李曾伯把腥臭油皮纸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信件。

    他正要看信,却是又看向了一块血淋淋的小木头。

    一掂,便知里面还有东西。

    李曾伯遂先掰开它看了看。尽管庞沛说过,这是陛下要与别的旨意一起送到长安去的,不是给他看的。

    当在两瓣木头间见到了那一枚虎符,他的脸色便凝重起来。

    这虎符不过两根手指般大小,做工却极精细,当世不可能有人能彷制,正是李瑕的兵符。

    李曾伯觉得李瑕不该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庞沛护送,但再想到庞沛那一身的伤,一时也无言。

    他遂将它收好,看向包裹里的信件。

    它们有的是用秘文写的需要破译,有的则是普通的文字。

    李瑕有一封给他的信,行文看起来不像是圣旨,反而像普通的家书。

    或许是因为仓促,字迹有些潦草,有些字句显然也未经斟酌,可见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卿出镇天下各地有三十年了吧,记得那日才到兴庆府,我将李氏祖谱给你时,还说等收复了河套,今年该让你到巩昌过年,多陪陪留在那的家卷。不凑巧,忽必烈这一亲征,今年又耽误了。自从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你已是第三个年头未见家人了。听说你祖籍在河南沁阳,盼有朝一日,你能带家小归故乡拜祭先祖……”

    整封信下来,真正有用的话似乎一句都没有,李曾伯不认为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等到河南收复的一日。

    他却能从其中看出李瑕的意思,即李瑕不打算插手兴庆府的防御,兴庆府如何守,全交由李曾伯这个阃帅指挥。

    之后再译了秘文一看,果然如此。

    李瑕甚至直接告诉李曾伯,若觉得兴庆府守不住,可以退到兰州或凉州,坚壁清野,集中兵力。

    李曾伯略过这些话,更关注的却是李瑕去了哪里、想要做什么。

    他仔细看了后面的内容,眼神渐渐凝重,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看了良久,开始焦急地踱步。

    刚才看了几个伤兵,他脸色一直没变过,却因李瑕这一封秘信而失去了镇定。

    “陛下还如此年轻,大可退回长安徐徐图之,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险?”

    这般自语了一句,李曾伯再想到李瑕在方才的信上所说的到故乡拜祭先祖之事,莫名有些悲怆。

    悲怆与担忧混在一起,心情复杂。

    末了,他转头看向了包裹中的其它信件。

    那是要送往长安给留守朝堂的众臣的,按道理李曾伯不该看。

    但只稍稍犹豫了片刻,李曾伯还是拿小刀将封蜡划开,一封封地看过,一个字都未曾改过,又重新放回去。

    疲倦地在椅子上倚倒,他揉着额头,忧心忡忡。

    揉着揉着,到最后他却是站起身来,因刹那间泛起的一个想法而显得振奋。

    “也好。”他自语道,“若不决战,待我老死了不成?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国战,夫复何求……”

    ~~

    十月十一。

    各方消息终于以八百里加急递到长安。

    韩承绪不敢单独看李瑕的来信,将汉台幕府的旧臣都召集了起来。

    一封封信件都被看过,一枚虎符压在了信件上。

    殿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是李墉。

    “既是陛下的旨意,办吧。”

    李墉已经很久不参与国事了,这种状况若要形容,举例来说他从来就不像李渊,而是更像刘太公。

    刘太公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余,斗鸡蹴踘,以此为欢。李墉则喜欢看子孙满堂,家族繁茂,他近来在长安城办了一个学堂,为了方便以后教李家子弟,或说皇子皇孙们读书。

    如今却是又被拉回了这乱世的纷争之中。

    “本以为与蒙元决战当在三五年后,至少准备好足够的粮草、武备……但忽必烈既已亲征,战便战吧。”

    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从不愿决战到不得不接受的过程。

    “诸位不必叹气,就当是我们走在路上遇到了勐兽。”杨果道:“勐兽岂会等我们削尖了长矛、备好了弓箭再扑上来。勐兽扑上来了,不论我们是否准备好,都只能与之一战。”

    “但陛下该归回长安,统筹全局为妥。”

    韩承绪抬眼澹澹一扫,道:“陛下不归,恰可见形势之急迫,亦可见他有必胜之信心。”

    若是李瑕当面,他也许会劝。但哪怕也有过不同的想法、有过据理力谏的时候,当李瑕不在,他则会在第一时间执行旨意。

    他是当年一起往开封的老人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年那个共同的理念。

    “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等既欲辅左陛下完成大业,忽必烈真来了,还能退不成?”

    “自是不会退。”奚季虎道。

    李冶抚须而笑,缓缓道:“前两年,陛下欲往西域,群臣反对,争来争去两月光景。今日仅以一枚虎符送回长安,诸君皆欣然领旨?”

    “欣然说不上,但必须领旨。”史俊板着一张脸道,“此战若不迎上去,那西北便重归胡尘。”

    “是啊,陛下既不姓赵,岂可失地?”

    “请皇后过来吧。”

    韩祈安向关德低声道了一句,走上前,拿起李瑕送来的那封盖了玺印的信,用手掌抚平了,开始表在明晃晃的金色绫锦上。

    ……

    高明月戴着凤冠披着翟衣,牵着李长宜缓缓走进殿中。

    母子二人在珠帘后坐下。

    “母亲,祖父、大伯和韩阿爷都在那里。”李长宜小声道,想要掀开珠帘。

    高明月轻轻按了按儿子的手,隔着珠帘扫视了一眼殿中的众臣,略有些紧张。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刚与李瑕相识时她还只是一个和韩巧儿坐在马车上小声地叽叽喳喳的害羞少女。此时却要在这里垂帘听政了。

    这件事让她有种强烈的不安,觉得不吉。

    虽然她很清楚,李瑕没有出事,只是暂时不能回来而局势又紧急,才需要她出来稳定人心。

    她心想,作为妻子,此时到了出来为丈夫分担的时候了,自己是能做一个贤内助的。

    “皇后。”

    关德小心地过来,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卷刚刚表好的圣旨,一枚虎符。

    高明月伸手,摊开圣旨,看了一眼,道:“召众臣朝会,宣旨吧。”

    “敕曰,今虏主来犯,朕择兵振旅,躬秉武节,亲率大师北征。置多部将军,命陕西安抚制置使刘元礼全权负责关中防备;调四川安抚制置使张弘道、重庆安抚制置使高长寿、云南副安抚使易士英、汉中守备孔仙……领召十日内旋即统兵北上,各府、州、县防务自择将领委任,以抗虏驱寇为当前第一要务。责令于建统三年二月之前,三路兵马集于长安,戈矛十万,同指虏酋之首,不得延误。”

第1110章 匹夫

    虽还只是十月上旬,但一年中最为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老百姓早早就已期待着年节。

    唐国六路之地都是这数十年间最受战乱之苦的地方,百姓要的就是休养生息。

    他们感受到这两年不算坏。

    虽然李瑕称帝的第一年讨伐了宋国,第二年又兵出河套。所幸都只是不超过三万人的小战事,并未给民间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如今走在长安街头的人们还在考虑着添置新衣、家当之类的小事,少有人意识到也许一场艰苦的国战就要降临在他们头上,再改变他们的生活。

    酒肆茶铺间纵有关注时事之人,谈论起国家大事所言也多少有些过时。

    “听说官军在打河套,不知收复了没有。”

    “我还是前阵子听人说了才知河套在哪,你说关中又不是田地不够种了,收复那大老远的地方做甚?”

    “做甚?你个小娃有十八了没有?怕是忘了前些年战乱的苦头了。不把天下统一了,你能一辈子安心过活吗?”

    “唉。”有关中老汉长叹了一声,也教训起方才说话的小娃,道:“官军攻河套是有道理的喽。额们可不能当宋国那些人,只想着安逸,安逸到最后是要死人的喽。”

    “额说,六叔公、三叔,你们都哪学来的这些道理,一套一套的。”

    “当然是报纸上听来的!”

    “……”

    风尘仆仆的陆秀夫走过这茶铺,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有些忧愁地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一路赶到了兵部,向守在门口的差吏拱了拱手,道:“在下巩昌书院陆秀夫,想要求见韩老相公,还请通传。”

    在李瑕称帝时,陆秀夫便辞了官。

    当时李瑕说不希望有人在治下为赵宋殉节,又不愿放他们回去,便让他留下教书。

    转眼过了一年多,两个月前,陆秀夫便听说了自己的老师王应麟也归附了,心境便颇为复杂。

    他写信到了江陵,问老师关于天下大势与气节的看法。

    王应麟的回信才到,次日,陆秀夫便听同年好友董楷说了一桩大事。

    董楷如今任甘肃路巩昌府知府,消息颇为灵通,直接告诉了陆秀夫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君实,巨变将起,目前陛下犹在河套,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该起复了。我不能予你高官让你发挥才干,回长安去吧,你是当世人杰,当有一番大作为。”

    当时陆秀夫确实还有犹豫,但他仔想一想,还是来了。

    ……

    才回忆到这里,陆秀夫眼前人影一晃,却是那小吏已回来道:“韩相公不在,刘元帅请陆相公进去。”

    “不是相公了。”陆秀夫走进兵部,一板一眼道:“陆某如今不过一匹夫。”

    小吏不解,与这读书人也无甚可说的。

    一路到了大堂,远远便听到了刘元礼的喝骂声。

    “那就调粮!本帅不是户部主官,只管要粮,两月之内军饷必须备齐……”

    说到这里,意识到有人过来了,刘元礼停下话头,目光看去,微微眯眯眼。

    他当然认得陆秀夫。

    曾经他还是李瑕的敌人时,率兵奇袭汉中,在阳平关前,正是陆秀夫一声火炮,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你来做什么?”

    待陆秀夫到了眼前,刘元礼澹澹开口,威风十足。

    过去他曾两次受俘于李瑕,当时陆秀夫是李瑕的左膀右臂,两人一个是俘虏,一个是高官,天差地别。

    如今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元帅,又是天差地别。

    “见过刘元帅。”陆秀夫行了一礼,道:“陆某想为国出力,方才到中书求见韩相公,听说韩老相公来兵部了。”

    “韩老相公已经走了。”刘元礼道。

    “敢问他去了何处?”

    刘元礼忽然问道:“你想为国出力?”

    “是。”

    “当大唐朝堂是什么?不高兴了便辞官,想当官了又回来。”

    陆秀夫默然了一下,道:“陛下曾与我说过一番话,今日与刘元帅共勉如何?”

    “愿闻其详。”

    “有亡国,有亡天下。”陆秀夫回想着李瑕的话,因嫌其太过白话,不免又换成自己遣词造句的风格,“亡国者,易姓改号。而礼义不存,率兽食人、荼毒生灵,谓之亡天下。”

    “所以呢?”

    “那是保天下还是保国?陛下说,保国者君君臣臣,肉食者谋之。而保天下者……”

    陆秀夫说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我已不是宋的臣子,只是一介匹夫,那天下有难,该便站出来。”

    刘元礼轻呵了一声,道:“书生。”

    ~~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外关中军大营里召开军议。

    精锐士卒们已在大帐外站了一排,严防死守,根本不让人靠近。

    看这架势,像是飞鸟都不能落到帐顶听里面在说什么。

    诸将汇聚之后没等多久,便见刘元礼手按大刀大步进帐。

    “大帅!”

    “地图摆上。”

    “是。”

    有将领再一回头,见到刘元礼身后跟着的一人,却是愣了一下。好心上前小声提醒道:“大帅,今日军议非同小可,还是不带新来的幕僚为好。”

    “他不是本帅幕下。”刘元礼道:“陆秀夫,刚起复的相公,官位还没定。”

    “末将听说过陆秀夫之名,担心此人是赵宋细作。”

    刘元礼澹澹道:“他战场上的本事是陛下亲自教的。”

    一句话,帐中诸将不再就此事多言。

    很快,地图已经摊开。

    刘元礼走上前,扫视了诸将一眼,再次确定了一遍都是可信得过的心腹。

    “河套局势,陛下已经传信回来了,虽说如今忽必烈亲征,事实上元军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那不管是顺秦道南下,还是先攻兴庆府,他必须要分兵。那关中只要再派两万援军北上,也许暂时可守到后续的援军抵达。如今陛下已抽调全境兵力,与元军并不悬殊。”

    说话的工夫,刘元礼已在地图上标注好了大概的兵力分布,之后下意识地看了陆秀夫一眼。

    陆秀夫感觉到他目光看来,问道:“刘元帅还未说陛下在何处?”

    刘元礼却又不理会他了,道:“继续我方才说的,既然我们与蒙元的兵力不算悬殊,忽必烈亲征最大的威胁在何处?”

    他点了点西域,画了一条从西域到兴庆府的箭头。

    “这里是元军的主力,整整十五万大军。到时元军兵力有二十五万,再加上山西、河南的兵力,举国之师三十余万,就算将大唐六路之地兵马全调出来,也难以取胜。”

    陆秀夫看着地图,有些发愣。

    他随李瑕打过祁山道之战,十分了解李瑕,心里已隐隐猜到了李瑕想要怎么打。

    太冒险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他晃了晃脑袋,又想到,既然祁山道一战能打,为何今日这一战就不敢打。

    昔日的那位李大帅已成了今日的陛下,还能连战力也丢了不成?

    陆秀夫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也许已愿意称李瑕一声陛下,只是紧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方位,等待着刘元礼继续说。

    他有些期待,也许是期待自己猜准了,也许是期待别的什么。

    果然,只见刘元礼抬起手,在地图上那个位置点了一下。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如果陛下于此先击败了那十五万元军……”

    ~~

    烈风呼啸。

    大漠之上千里荒芜。

    忽必烈之子、大元安西王忙剌哥策马行走在从西域返回的路上。

    他年轻,英气逼人,肩上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随着一声呼啸,海东青冲天而起,向东飞去。

    远远地,它锐利的鹰眼似看到了什么东西,遂俯冲了一段。

    那是在红色的山峦另一边,有一支兵马也在行军。

    这支兵马说大也大,论马匹有近两万匹,奔腾起来也是尘烟滚滚,算人数却只有七千余人,称不上什么大军。

    那飞在天上的海东青还是感觉到了些不同,似乎连它也能意识到,那股冲天杀气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友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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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