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1章 代价
湟河向东南而流,河谷里绿草如茵,两岸则是高高的山丘。
因得不到湟水的滋润,山丘上十分干燥、寸草不生,呈现出红褐色,与河谷的绿对比鲜明。
木轮车从河边驰过,每遇到沟壑或石子都会剧烈地颠簸,颠得车板上的真金浑身酸疼。
不是因为唐军好心才给他安排了木轮车,而是严云云擒下他的那几日里曾在他腿上扎了两刀,真金又痛又觉得她莫名其妙,他独自一人还能逃到哪里。
此时被这样押往甘肃,让身为俘虏的人感受穷途末路。
他并不担心自己,认为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为了国事考虑,李瑕都不会杀他,极可能是拿他作为交易或幽禁起来。
回顾这一路历程,想到这趟将差事办成这样,若父皇听说了,必定会暴怒如雷。因此,心底竟是隐隐庆幸这般被俘虏了,不必回去面对。
终于,前方地势一阔,道路渐渐平坦起来,该是快到河西走廊了。
一小队人马迎面汇入这只队伍,真金很快就留意到有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严云云身边,旁人都称其为韩先生,偶尔能听到严云云唤他的名字。
很容易能看出来这韩无非是严云云的丈夫,听名字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很可能是李瑕的宰辅之臣韩承绪的族中子弟,地位不凡。
真金又瞥向严云云,只见她与韩无非说了几句话,扶着额头闭着眼,身体晃了晃之后竟是昏了过去。
好像她是因为前些日子就是在强撑着,如今见到了可以信任的人了才终于泄了那口气。
真金心想原来连她那样狠辣的女人也会在男人面前展示出病弱的一面。
他就这样窥视着这对夫妇,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队伍又行走两日,抵达了一个名叫上川镇的小镇。
这里是甘肃省中部的干旱地域,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戈壁,唯有镇上还有些由黄土堆成的土屋子。
而就在镇的西面,有祁连山东延的寿鹿山。
押送真金的兵力并不多,只有李丙的三百余人,他们没有进入镇子,而是在镇外扎营。
前方有士卒飞马过来,向李丙禀报道:“前方有战事……”
~~
“陛下,凉州急报。在古浪县以北的汉长城防线又遇到了元军攻击。”
青铜峡,正在前往兴庆府的李瑕得到消息,微微愕然,之后问道:“是董文炳去而复返了?”
“是,元军应该是藏在沙漠里的某片绿洲之中,等陛下移师兴庆了,再次偷袭凉州。”
“他们偷袭不了凉州。”
李瑕接过信报看起来,心中已对事情有了大概的判断。
“董文炳既没有带攻城机械,又没有带足够多的钱粮。与我在沙漠边打了一战之后,连备用的马匹也丢了。把这样一支疲惫至极的兵马重新带回来,只能是为了真金,但是……值吗?”
飞快赶来报信的信使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默立在那里,等着李瑕的命令。
但李瑕却没有再调兵去支援凉州,而是招过了几个将领,吩咐道:“安排快马回去告诉甘肃诸将,继续坚壁清野,绝不能让元军攻破任何城寨。”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杨奔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还没有。”
“也就是说,塔察儿的援军到了之后,杨奔还没有从黑水城附近撤回来,该是想继续伏击董文炳……但谁也没想到,董文炳竟然敢率着残军回头了。”
李瑕在地图上做了几个标记。
现在的情况是,塔察儿的五万增援,逼得他不得不调动甘肃的兵力到宁夏,给了董文炳一个继续营救真金的空档。
当然,元军既然愿意增兵,有付出自然有回报,这是他们以庞大的兵力争取出来的。
李瑕也不认为自己这点兵力,还真能死死拘束住每一支元军,只要能把控住大局就可以。
很快,他的目光已经从地图上的宁夏、甘肃移开,同时在心里喃喃自语了一句。
“董大哥啊董大哥,你这么做真的值吗?”
~~
“呃……”
血从一名唐军校将的脖子流下,他眼中生机尽去,身子马上便瘫了下去。
董士元推开身上的尸体,艰难地撑起身来,扬起了手中的刀。
他也受了不少伤,但终于还是在遭遇的第一时间斩杀了对面的主将。
“万胜!万胜!”
元军士气大振,很快便击败了挡在他们前面的这一支小小的唐军。
虽然董士元带了一千余人,而守着这段烽燧的唐军只有不到三百人,但这场获胜依旧显得殊为不易。
因为太累了,这只元军已经在大漠里连续行军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受了伤的士卒得不到医治,只能在烈日下的滚烫沙漠里等死。
他们的食物早已耗尽,水源也没有,只能靠着喝马血、吃生马肉挣扎求生。
但其实连马匹都已经不足,他们败退于李瑕之时就已经被唐军抢走了大量的备马,在沙漠行军又渴死了许多战马。
董文炳带了万余人南下,到现在已经仅剩五千余人。
而他与李瑕鏖战三日、死在战场上的也只有一千余人,其它的全都是在行军过程中倒下。
三千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带着在大漠里来回跋涉,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丧失了性命。
等打探到李瑕已率兵前往兴庆府,董文炳五千余人分为三个部分,由长子董士元、次子董士选各带千余人进入河西走廊,寻找燕王的消息。
董士元今年三十岁,他曾与董文蔚一起随蒙哥南征,钓鱼城一战中董文蔚负伤,当时董士元代叔父攻城,一度曾攻上钓鱼城的城头。
当时,在李瑕入援钓鱼城时,宋蒙两军的将领说起战事,都是举董士元在这一战中的表现形容战事的激烈。
这是连蒙哥都亲自夸奖过的勐将。
但勐将董士元这次却显得十分憔悴,这趟在沙漠走过之后,他蓬头垢面,脸庞迅速消瘦下来。
他本有两匹良驹,却都已经走丢了,只好寻了一匹普通马匹代替。
身上的伤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理,在杀入河西走廊境内之后,他马不停蹄便打算穿过唐境去往河湟。
好在,长生天没有辜负他的忠心,有探马狂奔而来,禀道:“将军,二将军找到燕王了!”
~~
严云云在黑暗中隐隐听到周围有激烈的杀喊声。
她本以为是场噩梦,然而忽然后脑勺一痛。
睁开眼,她犹感到一阵头晕,转头向四下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不在上川镇的驻地,而是在一片山坳之中。该是在鹿寿山。
“无非……怎么了?”
“严相公醒了!”
混乱中有士卒惊忙喊道:“严相公醒了,李效用还在治伤。”
严云云一看那边的李丙,不由心下一惊。
只见这个小将脸上满是鲜血,仔细一看,原来是右眼的眼窝已然空了,正有军大夫在给他治伤。
那带着药膏的布往李丙眼上一裹。
“啊!”
李丙惨叫一声,痛晕了过去。
严云云此时才向山下望去,只见尘烟滚滚,远处竟有许许多多骑兵在向北奔。
她犹在想是如何回事,李丙已从晕厥中醒来,道:“韩先生……带着真金去引开追兵了……”
“什么?”严云云惊怒交加,差点跌坐在地上,“真金丢了?”
“我听说前方有元军,本想退一退,没想到元军却是追了上来,还有两千余人……韩先生劝我抛下真金,我不肯。之后趁我受伤,他就把人带走,引着元军向那边去了……”
严云云拼了命才擒下真金,没想到却教自己的丈夫这般就放了,只觉怒气泛上来,一阵头晕。
抚额时,她却又看到了周围那些士卒,只见他们个个负伤,眼神中满是被伤势折磨出的痛苦。
这些人从在兰州时领命保护她去西宁,两个多月间在河湟不停转战,到现在已只剩百余人了。
严云云怒气渐渐消了。她蹲下身,看着李丙那半只眼。
“李效用已经尽力了,养好伤,回去就能领功升官了,至于今日之事我担……”
~~
与此同时,两支元军正在汇合,向北面的沙漠奔去。
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抢回了燕王,不由欢声雷动。
反而是董士选沉着一张脸,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捂着小腹。
血正从他的指缝中汩汩而流。
那是唐军的霹雳炮炸开之后,有铁片扎穿了他的盔甲,刺进了他的腹里。
这些都是为了救回燕王已经付出的代价。
而抬头看向前方的漫漫黄沙,董士选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燕王平安带回……
第1082章 拖累
漫天黄沙。
行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倒了下去。
同伴已无力将他们的遗体带回家乡,甚至无力掩埋,只能放任他们在沙漠里干涸。
杨奔已经行军到了沙漠的中心。
因为在外围的绿洲驻扎没能发现董文炳,他严刑审问了几个俘虏的奥鲁,终于得到了线索。
“腾格里沙漠里有个查拉湖,是一片大绿洲,容得下一万人在那里休养,恢复体力和马力,还能打猎补充食物。”
当发现了这些,杨奔就算是不想要立功,也决定必须继续追击董文炳了。
因为董文炳已经拼了命。
放着这样一支元军留驻在随时可能杀入甘肃的地方,他不放心,务必要歼灭他们。
一片云遮住了烈日,让人终于感到没那么晒了。
然而,仅仅又走了几步之后,杨奔忽然停下脚步,也抬起手止住身后的士卒。
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
沙漠南端。
“大帅,救回燕王了!”
隔得还有老远,董文炳翻身下马,踩着黄沙迎向了真金。
只在这两个月里,他的头发已完全白了,而脸却被晒得如黑炭一般,脸上沟壑丛生,显得那样憔悴。
真金也已被扶下了马背,腿虽然受伤了,但还是努力站起来。
他会是一个贤明的储君,足够礼贤下士,此时便是在给董文炳予以足够的尊敬。
董文炳又快走了几步,余光已瞥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并在一瞬间就发现两个儿子都受了伤。
董士元、董士选,两人都是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董士元作战勇勐,而董士选从小就在军中长大,白天治武事,夜晚读书不辍,以勤勉多智着称。
两人都是董文炳的骄傲。
但此时他没看他们,也没来得及问他们伤得重不重。
董文炳上前,当先向真金行了一礼。
“老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不等他说完,真金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恸哭不已。
“董公,我没能将差事办好,父皇必然会雷霆大怒,我如此不孝,妄为人子……”
“燕王以孝着称,陛下会原谅燕王的。”
董文炳看着眼前这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也是老泪纵横。
真金看了董士元、董士选一眼,道:“为了我,而连累董公两位郎君受了伤,我好生惭愧。”
透过他的眼神,董文炳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心道,诸公为大元朝培养了一个好储君,孝顺、宽仁、贤明,且能体谅臣下。
至于差事能不能办好,那是蒙古旧族看中的东西。
大元若真正行汉法了,岂需要储君立下功劳?古往今来,几位皇子是靠立功当上太子的?
“殿下不必如此。”董文炳叹道,“老臣这便带殿下回去。”
真金本可以依礼勉励几句。
然而,他却是嚅了嚅嘴,之后叹息道:“希望我不会是董公的拖累。”
董文炳一愣,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燕王像是心气被磨没了。
当然,刚受了挫折,有些低落是难免的,想必慢慢就能恢复过来……
站在一边的董士选瞥了真金一眼。
其实,真金若不说,董士选只觉得自己拼命救回燕王是理所应当。反而是真金以那低落的语气一说,董士选忽然觉得他有些软弱了。
次日夜里,队伍已进了沙漠,真金听说为了救自己而在沙漠中损失了三千余人,不由再次泣不成声。
“殿下认为我们这些人奋不顾身,不值吗?”董士选走进真金的帐篷送药时,忍不住这般问道。
真金一愣,蓦地又想到了那日严云云的讥讽。
他的肩膀不由就缩了起来。
恰恰是因为觉得她说的对,才让他感到沮丧。
其实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忽必烈与人说过“真金这孩子就是太软弱了”,这些,都让他找不到信心。
董士选没等到回答,却看到了真金体态的变化,又问道:“殿下往后继位,要行汉法、图大治,予天下人太平盛世。殿下只需有信心做到这些,又何必担心成为拖累?”
他这一句话,本是想要安慰真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金只是愣了愣,之后,回避过了董士选的目光。
脑子里又想到了严云云那句话。
——“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可你柔弱的肩膀担不起……”
疲惫感由此涌上来,真金忽然感到很累。
还要回到开平去见父皇,还要面对老师们的询问。
想到因为自己办砸了差事,年迈的姚枢、窦默、许衡等人露出的失落眼神,他便感到不知如何面对。
被点透了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被太多人寄予厚望,是这么累、这么累的一件事。
~~
董士选回到帐中,掀开缠在腰上的纱布。
血已经干了,混着沙土,掀开时牵动伤口,一阵剧痛。
他痛得龇牙咧嘴,低头看去,那抹了伤药的伤口还是溃烂了。
想到今夜真金一句话不回的样子,想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再想到这两月间在沙漠里死去的一个个袍泽……董士选似笑了笑,满脸都是苦意。
“该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但到了次日行军,董士选却又是面沉如水,没在父兄面前表露出被伤病折磨的样子。
他们艰难地走过沙漠,每日都有伤兵死去,活着的士卒杀掉受伤的马匹取血。
就这样,走到了第七日,终于再次望到了查拉湖。
“大帅!找到了……”
士卒们欢呼着,向前方的绿洲奔去。
就连董士选也不由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找到清水洗一洗伤口。
走着走着,腹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忽然感受到了不对。
“父亲……不对!”
董士选大喝道:“我们留下的人马没有出来接应……”
“嗖嗖嗖……”
话音未落,绿洲的树丛里忽然站起许多唐军,对着元军放弩。
奔在最前面元军登时倒在地上。
在沙漠行军,他们都没有披甲,甚至还打着赤膊。
弩箭射穿这些没穿衣服的身体,使元军显得异常脆弱。
这是一场以逸击劳的战斗,极为不公平。
然而,董文炳已经不可能下令撤退了,眼前是方圆百余里之内唯一的绿洲。
“披甲!迎敌!”
元军吹响了号角,拖着疲倦的身子试图从唐军手中抢回绿洲。
而体力充沛的唐军却已从绿洲中杀出来,趁着元军还没准备妥当,尽可能地射杀。
赤膊的尸体不断倒下,血不停渗进沙中……
~~
“随我杀过去!”
董士选已经没有办法指挥士卒了,他只能翻身上马,驱着不情不愿的瘦马踏着黄沙冲进绿洲。
只有在第一时间占据到绿洲里,才有击败唐军的可能。
他看得出来,唐军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一千余人。
然而,腹上的伤口已经迸裂了。
策马奔驰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肠子是不是要流出来了。
“彭!”
瘦马没能被控制住,撞在一个唐军士卒身上,董士选已摔倒在地,又是“彭”的一声大声。
以他的马术,本不应该犯这样的失误。
但在沙漠里跋涉太久,又受了伤而得不到补给,他早已经是筋疲力尽。
“杀虏啊!”
身边响起了唐军的呼喝声,董士选心中大怒。
他不是虏。
他姓董,名士选,字舜卿。平生以忠义自许,治军廉洁,好读《易经》,品性澹然,以礼法治家。
他有匡扶天下之志,怎么会是胡虏呢?
带着这种愤怒,董士选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拾自己的刀。
“噗。”
有唐军校将上前,一刀捅进了董士选的脖子,血顺着刀尖流下,无情地带走了他的性命。
黑暗渐渐涌上来,董士选又想到了那夜向真金问话时真金的表态。
这一刻,他倒不再去想值得或不值得这个问题。
心想,那个储君真的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强,不然这一战不该这么打的……
~~
“二弟!”
元军后方的阵列中,董士元怒喝一声,指挥着士卒杀上前。
真金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却有两个字浮了上来。
“拖累……”
第1083章 董大哥
元军大阵之中,真金转头看向董文炳,希望这位大帅能够想出办法战胜唐军或撤退出这里,不要再让士卒们再无谓的损伤。
然而,董文炳脸色沉毅,甚至显得有些无情,喝令士卒继续向绿洲冲锋。
“董公。”真金忍不住开口道:“死太多人了,不能再这般打下去。”
“只能打。”
董文炳匆匆应了一句,下令让董士元接替董士选的兵马。
一道道命令之后,他才俯下身,对真金低语道:“没有退路了。若攻不下查拉湖,殿下与老臣,以及这些将士,将尽数葬送于黄沙之中。”
真金虽不知兵事,却也能看出来再打下去必然要全军覆没,论天时地利人和,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事。
这般一想,竟是已陷入了进退皆亡的局面。
当看着一个个士卒倒在唐军的弩箭与刀锋之下,他不由面露悲悯,向董文炳道:“唐军若是为我而来,董公可以将我交出……”
“殿下!”
董文炳开口打断了真金的话,惊讶于这位燕王竟能说出这般幼稚的言论,摇了摇头,道:“这支唐军不是为殿下而来的。”
很显然这支唐军能够事先埋伏在查拉湖必定是为了伏击他这支兵马,为此甘冒大漠风沙。
相反,对于真金,唐军似乎并不上心,从河湟到凉州的一路上都不愿多派兵马,仅有三百余疲兵押送。
董文炳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真金,在这一刻却因为唐军的态度而心生疑惑……到底是一位皇子重要,还是一万精骑重要?
唐军这么想歼灭这一万人,对战局又有怎样的影响?
心中泛起一丝忧虑,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既然只能一战,那就专心作战。
“董公。”真金又道:“我亦可上阵杀敌、激励将士,或挂出旗号吸引敌兵。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上阵作战。”
董文炳再次将目光从战阵中移到真金脸上,之后又移到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叹了一口气,道:“请殿下换上盔甲吧。”
真金只当他答应了让自己上阵,深吸两口气,目光凝重起来……
~~
杨奔端着望筒扫过元军的阵列,扫过董文炳的战旗,脸色依旧显得郑重。
说是以逸待劳,但杨奔其实前日才抵达查拉湖,抵达之后,遇到了元军留在此处的二百余兵力。
幸而唐军的探马先用望筒发现了绿洲,唐军才得以趁夜偷袭,终于占据了绿洲,得到了食物与水的补充,但至此,两千余兵力也只剩下将近一千五百的可战之力。
堪堪休息了一日,还未完全驱散半月来在沙漠跋涉的疲惫,元军主力就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杨奔而言可谓是险之又险。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面对的是董文炳。
董文炳数年来坐镇河南,使得唐军始终不能够往河南扩张,且多次对潼关展开攻势。若说蒙元因他不能够攻克长安而嫌他无能,但作为敌手的唐军却很清楚他绝不可小觑。
果然,甫一交锋,本该惊慌失措的元军竟展开了勐烈的攻势。
甚至还有一支元军径直冲进绿洲,差点打乱了杨奔的布置。好在唐军士卒及时补上,将那总军千户斩落。
杨奔正要调兵补上防线,忽听得一声大喊,转头一看,正见王满仓提着一颗头颅冲上来。
“将军,我斩杀了敌方大将董士选!”
杨奔看向那颗头颅,只见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年纪该还不到三十岁。
他拍了拍王满仓的肩,道:“好,好!经此一战,你必有重赏。”
话虽这般说,接过董士选头颅的一刻,杨奔心里已泛起些苦意,暗道王满仓这小子手太快了。
大唐不仅缺兵力、缺马匹,也缺名将。这一战若能招降董文炳,陛下显然会更加满意。
但以千余人对阵五千余元军必须要先将其击败,否则难以俘获。现在才刚刚开战,正是全力应敌之际,杨奔当然不会交待士卒们活捉。
他本想等到占了上风再设法招降董家父子,没想到董士选那么快就身先士卒,又那么快就被混不吝的王满仓斩杀。
接下来,只怕会影响后续对董文炳的招降。
当然,事已至此,杨奔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纠结的人,当机立断,下令高扬起董士选的头颅,威慑元军士卒的军心。
王满仓大喜,当即依言照做,举着长竿吆喝道:“董士选已死!”
如此一来,先前随董士选杀进绿洲的元军士卒纷纷败退。
而唐军一看,只见绿洲外的元军几乎都要披上盔甲了,连忙趁此机会向外杀去,趁现在再造成更多的伤亡。
“杀啊!”
王满仓举竿跟上,才踩到沙漠,只觉脚底有一处十分滚烫,这才想起在沙漠里这些时日,把鞋底都磨出了一个洞。
转头一看,地上不缺尸体,包括董士选的无头尸体也在。
他遂把手里的长竿往地上一插,跑去剥了董士选的靴子穿上。
然而靴子一提,王满仓只见自己半个臭脚丫子一捅就捅到了鞋底外面。
董士选这只靴子竟比他的还要破。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圈,大略扫了几具元军的尸体,最后还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靴子。
“娘的,什么穷酸胡虏。”
嘴里这般啐了一句,但他对敌方将领的看法却又有了不同。
好坏不论,但确实顽强。
战场上能给王满仓这般换鞋的时间不多,他才站起身,“冬”的一声,一支利箭勐地钉在了他的长杆上。
“抢回我二弟!”
随着这一声大吼,前方又有一支元军杀了过来。
在付出了许多的人命的代价后,元军终于披上了盔甲,组织起一次真正像样的突击。
“弩手撤回来!拒鹿角推上!”杨奔大喝道。
“盾牌手!”
阵线拉开,王满仓站在盾牌手的身后,继续举起那根长竿,晃着董士选的人头,大喊道:“元军最后一波攻势啦!挡住他们,他们没力气了。”
战到现在,他已感受到了元军将领的硬气,换作是别的兵马早已被他们击败了。
可惜,再硬气,落到这个境地,也只有败。
~~
这确实是董文炳的最后一搏。
在看到杨奔出现在查拉湖绿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退则必死,进也只有一丝极薄弱的生机。
最好的保全之法是投降。
为什么不投降呢?
从大义上而言,他一个中原豪族降了汉人皇帝李瑕不失大义……这些董文炳其实很清楚。
只是小节上过不去而已。
忽必烈一声声的“董大哥”以示恩宠,在平定李璮之后所有别的世侯都被削了兵权,独独他董文炳因为太受信任而免于削权。
这次还将储君交在他手里……
回过神,看向战场。前方,董士元已率军陷入了唐军阵线当中,后方,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开始驻马不前,观望着局势。
董文炳回过头,看向了真金。
真金才换好了一身的普通皮甲,道:“董公,这装束恐怕不对?”
“殿下。”董文炳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臣十六岁那年,家父为大蒙古国战死,今日老臣又至此境地,命也。愿来日殿下继承大统,治太平盛世,老臣死而瞑目矣。”
“董公……”
真金为此忠义所染,顿时眼眶一红,大哭不已。
“护殿下走。”董文炳向心腹亲兵轻喝一声,又道:“转告我兄弟,董氏世代有男儿尚能骑马者,勉力报国!”
但事实上,他并不确定他们能从茫茫大漠里走出去。
真金还想去拦住董文炳,却已有几骑将兵上前,拉着他向后退去。
当他们从中军中脱离阵线,很快便引起了元军的恐慌,越来越多的士卒转身就逃。
董文炳的大旗还在迎风招展,绕开了唐军在绿洲南面布置的防线,试图从侧面杀进去。
但他们在外面的沙漠艰难奔走,唐军却只需要小跑几步,就能布置起新的防线。
董文炳正是想由此吸引唐军前来,好为长子董士元解围。
~~
“将军,大帅命你撤!”
董士元得到命令时已杀到了那根挂着董士选人头的大旗之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一根根弩箭,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那茫茫的大漠,眼神俱是苦意。
“撤不了了。”董士元喃喃了一句,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有唐军校将冲他喊道:“投降吧!你们已经败了。”
“投降者缴械不杀!”唐军大喊。
于是越来越多的元军放缓了脚步。
董士元却还在向前冲。
“大丈夫报国,正在今日,勿惧也!”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刀,像当年在钓鱼城时一样勇勐。
但连蒙哥都死了七八年了,局势又岂能与当年相比?
硬气的人在少数,董士元几乎是孤身一人杀进唐军阵中……
~~
“将军,董士元不肯降,战死了。”
杨奔听过消息,皱了皱眉,按着刀走向董文炳所在处。
时近黄昏,随着元军中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唐军已完全包围了董文炳。
杨奔推开兵士,踏过满是血泊的草地,看向前方仅剩的十余人。
“董文炳,降了吧,你兄弟董文用如今正在我大唐任官,深受陛下重用。”
董文炳的头盔都丢了,站都站不住,听到声音才从厮杀中回过神来,愣愣看着杨奔,道:“我不该败给你。”
他十六岁嗣位任官,上马南征北战、下马治理地方至今三十三年,征过大理国、征过宋国,战功赫赫。怎么看,他都不该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杨奔道。
也许旁人觉得他是捡了个大便宜,躲在这大漠绿洲之中,袭击了疲倦归来的董文炳,没什么难的。
但做决定时承担的一切可怕的压力,差一点就丧师于大漠的艰苦……这些,让杨奔心里很清楚,自己配得上这一场胜利。
不是侥幸。
镇守河南数年不曾让唐军向东扩张的董文炳,就是败在了他手上……
董文炳透过杨奔的目光,也感觉到了那种自信,以及自信带来的强大气势。
就好比当年,他也是。
因为坚信忽必烈是那个将要一统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明君。他遂弃了蒙哥的官,带家将不远万里奔赴投效忽必烈。
那种坚信,让他有一往无前,无惧所有困难的气势。
然而,这些年这种信心似乎松动了。
从李璮叛乱、董文用投降李瑕开始,忽必烈时不时排挤汉臣……最重要的是,一个更像明君的人已经出现。
可是,董文炳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弃官、不远万里去奔赴。这种舍弃一切、孤注一掷地下注,一辈子只有一次。
他已为忽必烈付出了太多,没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累了。
名将已白头,中原豪杰拥护漠南王行汉法、开汉业的时代,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
随着这些思绪,董文炳抬起刀,架在脖子上。
像是被杨奔的眼神击溃了。
“是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李瑕培养了一个名将。”他喃喃道。
这句话,是他送给眼前的年轻人的,他不介意为后辈添一份信心,增一份气势。
之后,董文炳将刀一划,报答了忽必烈的那一声声“董大哥”。
“当。”
刀掉在地上……
~~
大漠狂沙之中,真金回头看去,只看到已有唐军追出了绿洲,收拢着不敢逃往沙漠的元军士卒。
他知道自己以一人之力,彻底拖垮了这一万精兵。
于是,整个北方士人们寄托在他的身上的期望又加重了许多许多,已压到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步。
第1084章 断了的环
贺兰山下,黄河岸边,兴庆府。
此地处在黄河“几”字上那左边一撇的中间,是西夏首府,素有“塞上江南、鱼米之乡”之美誉。
塔察儿已率兵抵达,驻扎在兴庆府以北的石嘴山。
他在兵力上具有优势,但并不想马上强攻兴庆府,只是下令包围城池,制作攻城器械。
其目的还是在于引吸唐军更多的兵力,帮助董文炳给真金解围。
当然,若是顺势攻下兴庆府也好。
对于如何攻兴庆府,塔察儿的看法与别的将领全都不同。
“当年,成吉思汗灭西夏时,西夏的国力已经很弱了,你看当时西夏国的疆域,除了河西走廊和贺兰山,哪有多少能放牧、种地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情况,成吉思汗围攻兴庆府,也是强攻了两个月不能攻下。最后是怎么办的?”
“水攻。”撒吉思应道,“成吉思汗命人扒开了黄河,让滚滚的黄河水流向兴庆府。”
塔察儿点点头,一指东面的黄河,道:“要是让我攻兴庆府,我就水攻。”
撒吉思道:“可是陛下前些年才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派了郭守敬来修渠,并不同意水攻兴庆府。”
“他就是学汉法学傻了,忘了黄金家族是怎么纵横天下的。”
“大王,还是不要在背后批责陛下的好。”
“好吧。”塔察儿叹道:“连我也要学着像汉人一样恭敬,而草原上的勇士本应该真诚坦率。”
总而言之,他若真要攻兴庆府,就打算学着成吉思汗水淹兴庆府,而不是打硬仗、难仗。
这就是他打仗的特点。
所以这十余年来,唯有他战绩虽少,实力却越来越强。血脉虽远,地位却越来越高。
但既然忽必烈暂时还没同意他这种做法,塔察儿就打算确保真金吐蕃之行顺利之后,即率军返回九原城。
他不愿在兴庆府多待。
奇怪的是,董文炳还不来,他只好不停派人到黑水城催促。
那边去黑水城的信使还没回来,南边的探马却到了。
“大王,李瑕到了,想要杀破我们的包围进入兴庆府。”
塔察儿讶异之下,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于是只问道:“是吗?”
“是。”
撒吉思问道:“有多少兵马?”
“看阵仗无边无际,该有万余人,更可能是三千余人,一人三骑。”
撒吉思道:“以李瑕的打仗作风,必是一人三骑。”
由此可见,如今的元军将领基本已很了解李瑕了。
塔察儿啐了一口,道:“李瑕带这些人,要攻哪里也不够,也不敢与我大军决战。用来吸引我的兵力却是刚刚好,就算我打败了他,也很难追上他。他攻宋国时就是这样,和他打仗没多大意思。”
“大王说的对,他一直就是这样无耻,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撒吉思道:“他把廉希宪派往玉门关,又亲自来吸引大王的兵力,一定是为了给西域的兀鲁忽乃解围,有传言说他们是相好。”
“李瑕娶的是兀鲁忽乃的小女儿。”说到这里,塔察儿不由道:“合丹真是个废物,留下西域这个烂摊子。西道诸王真是越来越不堪了,要么像合丹这么无能,要么像海都那样无耻。”
撒吉思深以为然。
观如今之形势,唯有东道诸王才是大元的柱石。
他把心思转回战事之上,捻着胡子想了想,忽然眉头一动,试探地问道:“大王,将李瑕放入兴庆府如何?”
“哦?”
塔察儿已经走了神,在想怎么凝聚东道诸王,再获得更大的地位。
他战意并不强,在政治上却极为敏锐。
“大王,放李瑕进入兴庆府,再水攻……如何?”
塔察儿眉头一动,恍然大悟。
是啊,忽必烈是不允许水淹兴庆府,但如果能淹了李瑕,怎么还会不同意?
“感谢长生天把王相这样的智者赐给了我,我们就这么办吧。”
~~
兴庆府。
随着南面的元军退开,李瑕的龙旗招展,一路进了兴庆府,引得城内的守军一片欢呼。
这还是李瑕称帝后,宁夏军的将士们第一次觐见,且又是在被包围之中,得到新帝亲自前来解围,自然是激动万分。
“吾皇万岁!”
欢呼声中,唯有在南城迎接李瑕的李曾伯脸色有些尴尬。
对于李瑕称帝之事,李曾伯其实从来没有表态过,既未上表庆贺,也未像某些个宋臣一样抨击或讨伐。表现出顺其自然的模样,平日里只有在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才以“陛下”称呼。
李瑕很能够理解李曾伯的心情,在接见礼之后,邀他单独上城头闲聊,道:“朕让敬斋公为难了啊。”
一句话虽体谅了李曾伯,那“朕”的自称又表明了他的决心。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若说为难,我一生以忠义自诩,临到了临到了,还是叛了大宋。”
“早晚有这一天的,敬斋公就看开些吧。”李瑕笑道,“生前当个开国功臣,收复故土,一统天下。怎会不好过遮遮掩掩,欺世盗名?朕称帝时,脑子里想的便是一句话,大丈夫敢做敢当。”
李曾伯苦笑,道:“我欠大宋的。”
“不,是大宋欠你的。”
“陛下可知,我祖辈是何人?”李曾伯道:“先祖,名讳邦彦,外表俊爽,美风姿,自号李浪子,熟习猥鄙之事,擅长戏谑,能踢蹴鞠,与贾似道相类……我不孝,实言先祖之品格、才干尚不如贾似道。先祖受徽宗皇帝器重,拔擢为宰相。金兵逼近开封时,他力主割地、议和,酿作靖康之耻。”
话到这里,他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故而说,我欠大宋的,平生起起伏伏,虽遭排挤、打压,我本想着无论如何,守好大宋社稷,算是为先祖赎罪。如今,既想随陛下建不世之功业,又觉再次辜负大宋,耿耿于怀,坐立难安呐。”
“敬斋公竟是这般看的?”李瑕道,“没有高求、李邦彦,赵佶就能不亡国吗?”
李曾伯默然不语,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只不过心里的坎不好过。
李瑕于是伸手入怀,掏出一本老旧的薄册递在李曾伯手里,道:“自古亡国者,李后主最为可怜,宋徽宗其后。天命使之吧。”
李曾伯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份族谱。
他自己的族谱还是李邦彦南渡以后留下的,再往上的族谱则在靖康之变时丢了,只知李邦彦之父亲是个银匠名李浦。
此时顺着这册子一条条往上看去,待看到自己的先祖原来是南唐李煜之后,心境便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
“朕知道你的心思,特命人去查访的。”
李曾伯一时无言。
他根本不知李瑕给的这册子是真是假。
其实早已无法考证了。
但没等他去分辨,脑子里已联想到南唐灭亡后,赵氏对李煜的所做所为,心中那份愧疚竟是消了大半。
也许真假并不重要,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借口。
这道理,李瑕是从赵衿身上学到的。
自从他告诉赵衿,他在宫变那夜是去救赵昀的,赵衿就开心了不少,如今在长安住下,已能够正常生活。
他希望李曾伯也能做到。
下一刻,李曾伯深深行了一礼,道:“老臣,多谢陛下。”
李瑕点了点头,知道这一趟来,还是说服了这位原本忠于赵宋的老臣,大为欣慰。
他伸手扶住他,道:“有李卿这一句话,朕没有白来。”
“老臣让陛下费心了。”
“值得。”
君臣二人这般寒暄几句之后,李曾伯已然动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哭出来。
“这城头上风沙太大,陛下到军议堂见见诸军如何?陛下且看那里,那是西夏宫城旧址……”
~~
军议堂。
诸多宁夏军将领汇聚一堂,有些紧张。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陛下与大帅议起军务来并不难懂,甚至有些浅显易懂。
“先说杨奔,李卿命他突围出城,为的是牵制董文炳部吧?”
“是啊,蒙元以十五万大军攻西域,廉善甫不得不调走甘肃兵力,老臣若再不支援甘肃,那就难了。”
“做得好。朕在沙头坡遇到杨奔,与他做了个配合,让他试着能歼灭董文炳……”
一张地图摊开,李瑕用手指点了点,点在黑水城,之后往更南的腾格里沙漠移了移。
李曾伯看了一会,沉吟道:“恕老臣直言,面对董文炳这样的将领,以两千骑歼灭这支元军,难。”
“让杨奔试试。”
“这是陛下以往的打法啊。”
“是,但哪怕不胜,只要能拖住董文炳,局势就对我们有利。你们看,元军在河套这一整条锁链,这里一环,这里一环,一直环环相扣到西域。董文炳这一环若是掉了,相当于整条链子便断了。”
李曾伯含笑点头,向诸将问道:“你们说,接下来如何?”
有将领上前道:“董文炳这一环断了,元军在西域就暂时得不到支援。我们可集中甘肃兵力,解西域之围,让廉公可直指忙剌哥?”
“不。”很快有别的将领指了指地图,“元军的锁链断作两截,东一截,西一截,西边这一截由着西域的盟友去消耗,我们该打东边这一截才对。”
众人眼睛一亮,已恍然明白过来。
李曾伯抚须点头,向李瑕笑道:“忽必烈派了个年轻的孩子来建功业,结果成了拖累,被陛下这么顺手一推,先是拖动了董文炳,又拖动了塔察儿,只怕要拖动整个河套局势了啊。”
“倒不能说真金是拖累。只能说是平时磨砺得少,初出茅庐就担大任,露了破绽。”李瑕道,“残酷的是,这种争斗,但凡有一点破绽,我们都要把它撕开来。”
说罢,他在地图上点了点,示意该要从哪里撕。
~~
延安府。
张珏摊开了一封急信,当即招过亲兵,喝道:“擂鼓,传诸将议事。”
很快,他大步下了城头,按着刀柄走进了军议堂,扫视了众将一眼。
“塔察儿已至贺兰山,北面元军已孤立无援,我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1085章 安塞城
延安城以北二十余里,塞门寨如今改成了安塞城。
延河依旧从黄土高坡中蜿蜒而过,腰鼓山上城垒密布,塔楼高耸。
驻扎于此的大元管军万户杨文安近年来甚少南下与张珏鏖战,更多时候都是在筑城建垒,把安寨城打造成了一个新的蜀中大获城。
自从李瑕崛起,构垒守蜀的时代基本已经过去,当年那一座座山城已退出了天下纷争的战场。唯有在这里,仿佛回到了那个蜀中军民咬牙抵抗蒙军入侵的艰难岁月。
然而世事难料,现在已不是蒙宋,而是元军在构垒抵御唐军的攻事。
大元至元三年,七月十四。
安塞城中的一个帐篷内,一男一女正在用力喘气。
“啊……”
名叫“阿盖兀”的汪古部女子用双腿紧紧按住了杨文安,道:“强壮的男人,你驭服我了……”
杨文安已是大汗淋漓,长出一口气,在她旁边躺下,用还不算很流利的蒙语问道:“舒服了吗?”
他其实很早就学会了蒙语,但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说起蒙语依旧还是那么生硬。
“嗯。”阿盖兀转身拥住杨文安,闭上眼,抚着他的臂膀,道:“你怎么那么有力?”
“囊思丹没力吗?”
“提他做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阿盖兀不满道:“他天天喝酒、玩女人。以前还打猎,现在连马也不骑了,有了赵王赐给他的女人,两年都没碰过我了。”
“他不留在这里好好当达鲁花赤,跑到包头做什么?还这么久不回来。”
“我派人过去问了,说他几个月前在包头迎接了燕王。”
“燕王来坐镇河套了?”
“好像往西去了,这事囊思丹都不太清楚。但你放心,不是冲你来的。”
杨文安又问道:“他几个月前迎了燕王,现在还不回来?”
“他现在帮着赵王准备迎娶月烈公主的事,到明年春天之前他都不会回来。”阿盖兀翻了个身,凑在杨文安耳边,笑道:“我们可以尽情地享乐。”
杨文安伸出大手给她揉着,又问道:“北面的商队还不能来吗?”
“好涨……你也知道,去年开始西域的商路就不通了,连我的斡脱商队也一直没有回来。”
杨文安眼神中遂有些隐隐的不悦。
他对阿盖兀说不上有多喜爱,之所以与她通奸,无非是为了利用她进而控制她的丈夫囊思丹。
囊思丹是汪古部的一个小首领。
汪古部是阴山以北的各个部民的融合,成吉思汗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汪古部的首领,算是黄金家族的姻亲,势力范围就是在河套一带。
杨文安官任都元帅之后,元廷便安排了囊思丹来任达鲁花赤。
此事虽然是惯例,但杨文安不喜欢。
他之所以选择在大元仕官,又不是因为忠于忽必烈或为了蒙元的国家大义。为的还不就是这当一方都元帅位高权重、世代相袭,且独断政事。
所以当年杨大渊一度想归附李瑕,他才会坚决出手阻止。
好在囊思丹是个只知道享福的废物,来担任达鲁花赤之后并没有干预到杨文安,反而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
除了带来了阿盖兀与他通奸,还从阴山、河套迁了大量的牧民,凿通了商路,使得安塞城欣欣向荣,杨文安实力逐渐雄厚……
因此,近几个月囊思丹不在,杨文安竟还有些挂念。
阿盖兀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又道:“你放心,大汗已经命令忙哥剌大王攻打西域,等平定了叛乱,商路又通了。”
若是别的北方汉人,反而会更在意要称忽必烈为皇帝而不是大汗。
反而是杨文安这个南人不在乎,自语道:“等平定了西域,汗位之争就真的结束了吧?再休养三五年,大汗就能回过头讨伐李瑕和赵宋了。”
“到时候,你一定是第一个攻破长安的,再占据了川蜀,现在那个唐国的地盘,都是你的。”阿盖兀太知道杨文安的野心了,道:“你会比塔察儿王、高丽王的地盘还要大。”
若说以前是杨文安是想要比肩史天泽、张柔等世侯,这两年随着世侯们变得低调,他的志向似乎更大了。
事实上他也并非没有机会。
纵观这些年各个重镇围剿李瑕,他是做得最好的。
如果没有李瑕,蒙元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许不会再产生新的大世侯。但现在,李瑕的崛起给了杨文安封土一方的可能。
阿盖兀感受到了他的兴奋,继续凑近了他,抚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会封侯封王,你比我见过的每一个王都更勇武……”
野心勃勃的杨文安很快又有了反应,他双手握住阿盖兀并不算细的腰,一把将她摁在地毯上,近乎粗暴地骑上去。
阿盖兀的大叫声好一会才低下去,远远忽然响起了“轰”的一声。
杨文安停下动作,毫不犹豫起身,披上衣服。
“打仗了?”阿盖兀不满地骂道:“该死的汉人,张珏早晚会被你杀了。”
杨文安澹澹看了她一眼,系上腰带。
“你的袍子。”阿盖兀支起身来,指了指丢在地毯边的一件蒙古长袍,道:“大汗赐你的袍子……”
杨文安已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七月的阳光,头都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大帅。”
“战况如何了?”
“张珏忽然偷袭,用火炮攻打我们的城垣。但好在大帅早有准备,就我们夯的城墙再包上大青砖,不管他打多大的窟窿,我们夜里就补上……”
安塞城与延安府之间的战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长年累月,一切都按部就班,显得有条不紊。
杨文安却没有怠慢,而是大步登上腰鼓山,上了高高的望楼。
紫晶玉石泛出的光并不能遮盖黄土高原的苍黄,那沟壑纵横的山塬遍布,一片荒凉。
安塞城在延河上游,杨文安随时可以派出船只摧毁唐军的火炮,因此张珏不敢把火炮推到近处。就这样远远地轰击,不太可能攻破安塞城的城墙。
正面强攻,张珏在过去几年里试过无数次,但就像大获城与钓鱼城交战,舍不得伤亡的话几乎不可能攻破。
观望了唐军兵势,杨文安很快做了判断。
“张珏在正面羊攻,他必已派人绕道背后,攻打夏州。给我派快马提醒我大哥,别被张珏偷袭了。”
“是!”
“再派信使往包头,告诉塔察儿大王唐军的异动。”
“是……”
杨文安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也感到有些疑惑。
他不认为这是张珏大举进攻的好时机,这种对垒作战需要消耗极大量的兵力、粮草。而李瑕的唐国根本没有这份国力。
相反,是他随时可以向塔察儿求援。
如此一看,张珏派兵深入,绕道攻取夏州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很可能陷入元军的包围。
杨文安想不通,认为很可能是别处的局势有了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
毕竟这些年李瑕安排在边线的几个大将,如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都是十分了得的人;大元这边也不差,塔察儿、董文炳、阿合马,包括现在的伯颜,以及他杨文安,也都是当世第一等的帅才。双方僵持了数年,其实很难起什么大变化。
这些都是杨文安对局势本能的掌握,他对身后的整个防线的纵深有信心。
甚至,哪怕大局势有了变化,以他的经营、储备,陕北防线也足以支持半年之久。
有此底气,战事初始杨文安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战略思路。
“不必急于封堵绕后的唐军,他们敢学蒙古人的斡腹之谋就让他们学,到时让他们有来无回……”
~~
“延安府到兴庆府就很近了,这一带基本就是当年宋夏战争的战场。你看,我们从兴庆府向东渡过黄河,便是灵州,再往东便是夏州。”
“陛下与其说是宋夏战争,从地势上而言倒不如说是夏辽之战。”
李曾伯话到这里,摇了摇头,也觉得只有疆域略略有些相像,但战势却是完全不同的。
从战势上而言,从南向北想要占据河套,数百年来只怕都找不到先例。
他叹息了一声,继续与李瑕完善战略。
“算时间,张珏应该已经出兵包围杨文安了吧?这次若能拔掉这枚钉子,北趋河套一路便没有什么雄城大镇了。”李曾伯拈须盘算了一会,道:“老臣已明白这一战要如何打,请陛下信老臣。”
“朕信李卿。”
“那陛下可回长安,剩下的便交由老臣了。”
“不急,再拖一拖塔察儿,张珏的压力会小很多。”
李曾伯摇头道:“张珏压力小了,老臣这里可就难了。”
“朕信李卿。”
李曾伯终于道:“塔察儿已重兵围城,陛下再不突围,老臣放心不下,反而有所牵挂。”
“让他试试五万大军够不够围杀朕。”
“只要围住陛下,他还可再调兵来。”
“那就让他调,朕看看蒙元还能从哪调出兵力。”
“战事愈演愈烈,引得忽必烈亲征……恕老臣直言,陛下想故计重施,再次亲身吸引敌军。然而兴庆府不是襄阳,蒙元不是赵宋,忽必烈也绝非赵禥小儿可比。”
“让他来。”
李瑕道:“现在是忽必烈想要摆平西域、摆平吐蕃,朕就得趁机进取,哪怕现在决战,总好过等他准备好了再决战。有本事他就调回西域、漠北的兵力,朕倒是看看鲁兀忽乃、海都会不会趁机扩大地盘;看看阿里不哥才死不到两年,漠北蒙古诸部是不是已经完全对忽必烈俯首贴耳;看看忽必烈舍不舍得草原,舍不舍得蒙古大汗之位。
朕反正是御驾亲征了,忽必烈要么就来。不然,凭塔察儿的本事要围杀朕也可以,拿出兵力来填,五万十万的不够,朕再无能,怎么也比西夏末帝强。”
也许是应验了他这句与西夏末帝作对比的话,很快有将领赶了过来禀报。
“陛下、李大帅,元军开始在城外筑堤了,该是想要水淹兴庆府……”
第1086章 局部
贺兰山,滚钟口。
山林间的草木晃了晃,王满仓探出头来,抬起望筒向山下的兴庆府城望去。
当看到一柄龙旗飘扬在城头,他精神一振。
再转头四看,却见到如蚂蚁一样的元军正围绕着城池在修筑大堤……
这般看了一会,王满仓已看懂了元军在做什么,随手拔了一根干草咬在嘴里,便退进了山林。
没过多久,他便与几个手下聚在一起,用些干粮,躲过七月中旬日光最毒辣的时候。
“队正,那是哪里?”有士卒指了指远处山间的一处高台问道,“别不是元军的探马在那边。”
王满仓抬眼一瞥,道:“公主台。”
“什么公主台?”
“以前,蒙古人攻打兴庆府,就是像今天这般,在城外筑了堤,把城池围得像桶一样,掘开黄河,用水泡城。从九月泡到十二月,眼看要把兴应府泡塌了。结果蒙古人自己的防洪堤倒了,军械、粮草全被黄河卷走了。那就答应了西夏的求和。西夏皇帝就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了。”
这王满仓平日里多说些荤素不忌的故事,今日却没再拿那西夏公主开黄腔,指了指远处的公主台,继续道:“后来,蒙古人又攻西夏,铁木真正好死了,留下遗嘱要杀光所有西夏人。这个西夏公主当时也随军,就隐居在那里,削发为尼,帮西夏人逃避蒙军搜捕。”
“队正,你咋知道这么多西夏的故事?”
马上有士卒替王满仓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队正的俸䘵全用在兴庆府里找女人了。”
“闭嘴吧你们。”
“不对,我看队正莫不是找了个西夏尼姑?每次说故事都有个西夏尼姑,怕是把俸䘵用作香火钱。”
“别乱说,我们队正能做这种事?那他还是人吗?”
王满仓又叼起草梗,随手一拍这士卒,骂道:“你他娘才不是人。走了,回去禀报杨将军。路上别说话,万一遇到元军。”
“我还想听队正讲通奸的事咧。”
“讲个屁,再叫杨将军给老子一顿好打……”
几个唐军士卒悄悄摸摸又从贺兰山西面翻下山,在黑夜悄悄上马,往西面的荒原里奔走了六十余里,在天亮前才抵达沙漠边缘的驻地。
杨奔正在帐篷里坐着,一边听探马的回报,一边亲手画地图。
“将军。”
“回来了。”杨奔转头见是王满仓,点了点头,道:“说。”
他这人一身的臭毛病,待人唯有一点好,就是讨厌谁也不会借机为难,不过就算他再喜欢谁也不会有优待。
因为在吕家军里吃过亏,他最看中的就是公平。
所以,上次虽然教训了王满仓一顿,之后杨奔却像忘了这事一样,事后既不安抚,也不刁难。
这使得王满仓每次见杨奔,都觉得这个将军脾气古怪。
总之上前将打探到的情形一一禀报了,末了,出谋划策道:“将军,元军围住陛下要水攻了,我们要不要去救陛下。”
杨奔就像没听到一样,拿出一张纸,写了一封信,转过头问道:“派你去觐见陛下,禀报歼灭董文炳的大功,敢去吗?”
“进兴庆府?!”
“不敢?”
“多谢将军大恩。”王满仓当即抱拳,大声道:“上天入地,就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杨奔又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手下,脸色一沉,道:“严肃点。”
“是!”
“记住,天下战局在于收复河套,河套战局在于兴庆府一战,而兴庆府一战,胜机已出现,那就是我已击败董文炳,收服其一半兵马,而塔察儿不知。现在,我将胜机交在你手上,由你带给陛下。你担得起这重担吗?”
王满仓愣愣看着杨奔脸上的胡子,想到自己前阵子还在说什么西夏皇帝与寡妇偷情之事,不敢相信将军能把这种差事交给自己。
可见将军也懂得,说说荤话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半日,歇息之后,准备妥当的王满仓再次带上他那一小队人马向东,将要穿过元军的包围线进入兴庆府。
而杨奔也已安排妥当,很快,领着他的骑兵再次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
这夜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凉州城外不远的驿馆中,行路至此暂时留宿的严云云听到推门声,转头看去,只见韩无非坐在一个轮椅上由人推着,后面还跟着郝修阳、阿莎姽。
“你们可知,你们在鬼节这般过来,很吓人。”
韩无非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郝修阳遂笑道:“有老道在,严相公不必怕。”
等他们近了,严云云才看清韩无非脸上满是淤青,完全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
郝修阳又叹道:“你也莫怪他了,李丙与那些将士,还有你,能够活着,多亏了他当断则断。”
“真金人呢?”
“不知。但是石峡子长城驻军那边传了急信来了,我军歼灭了董文炳所部。”
“真的?”
“不是真的老道可不敢来见你。”郝修阳笑笑,拍了拍韩无非的肩,又道:“你这位官人,深谙舍、得之道,你若是不要,不如送与老道当弟子。”
对于郝修阳这话,严云云是认同的。
她很早就看出来,韩无非有一颗超然的心,娶了她还能够不因世人的言语所惑。
在祁连山遇敌时,因她醒着,他便听从她的安排;等到了上川镇遇敌,因她昏迷,他便果断做了决择。
带回八思巴、送走真金这两件事上,韩无非虽还是寡言少语,但严云云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护。
等旁人都走了,她才上前扶韩无非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你病好了吗?”
“好了。”
“我也没事。看元军追上来,我就把真金丢下,跳到山涧,摔了一跤,过了两天才被人找到。你辛苦擒下的人,却被我这般丢了……”
“官人。”严云云握了握他的手,道:“我这几日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在想,在那些喜欢过我的男子里,我选中了一个最不凡的。”
韩无非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我学医二十余年,医术甚差,既不会治你的病,摔了腿,在山涧里也没能治好……”
对于能力并不强且是初次随妻远行的韩无非而言,他认为自己这趟出门必然是犯了错。
放走真金,可以说是大罪了。
想必真金在日月山丢了八思巴时也是一样的做错了事的感受,韩无非觉得自己的错还更严重些。
但幸运的是,他犯的错得到了弥补,也得到了包容。于是松了一口大气,心态也变好起来,且有了经验教训,有了进益。
“夫人万万不能说我不凡,我天资奇差,就是运气奇佳。”韩无非如此评价了自己,末了还补上一句花言巧言,“运气奇佳,能得夫人青目相看。”
他显然自信了不少。
……
其后数日,郝修阳无非是每日与八思巴辩论,严云云大病初愈则很快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在凉州稍做休整,重新备了钱货,准备再次前往西宁州继续未办完的差事,联络吐蕃诸部。
相比于当初,他们损失了许多,却更加有信心,因为这次他们还把八思巴掌握在了手上。
只等青海湖畔的战事告一段落便要成行。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宋禾传来了消息称,真金的帐前都镇抚将军崔斌有意投降。
消息抵达凉州府署,一众文武反而为难起来。
“崔斌是何意?只要陛下御口承诺,他便率部归降吗?”
“是啊。”
“这有何难?宋将军大可传书询问陛下。”
“难处在于,兴庆府被元军包围了。宋将军还在派人突围递信,同时也怕崔斌与赵阿哥奔得到消息,再生波澜。”
“再生波澜不至于。”严云云沉吟道:“但观望是必然的……吐蕃之归附已然开始,塔察儿这五万大军一来,倒是稍稍拖延了一下。这样,我立即再入河湟,稳住他们。”
一众凉州官员看向严云云,此时才暗暗佩服。
换作普通官员,这种时候根本没必要先到河湟去,万一陛下在兴庆府败了,很容易又遇到危险。由此可见,严尚书是对陛下有着绝对的信心。
也许开国元老做事就是这般不要命吧……
~~
时间由七月中旬转到下旬,陕北、甘肃、宁夏、青海、西域等地的局势显然都有着各自的变化。
若单独来看,局势都显得颇为平缓。
在安塞城与夏州,杨文安、杨文仲兄弟感觉到张珏的攻事并不勐烈;
在兴庆府,塔察儿五万大军包围了李瑕、李曾伯,已经可以“以岁月毙之”;
在青海,崔斌、赵阿哥奔虽有起意归附新唐,却还在犹疑着,想看看局势的进展;
在西域,元军主力也许正在对高昌城摧枯拉朽……
只有某些人把这所有的一切合在一起看,才能看到元军的兵力布置中间断了一截,不能顺利衔接了……
第1087章 兵痞
兴庆府城地势低洼,夏季以后黄河水位上涨,十分具备水淹的条件。
而自从蒙军灭了西夏以后,兴庆府城就没有再修复过,很容易在洪水下坍塌。
唯一可惜的便是张文谦、郭守敬在前些年才翻修的沟渠,以及城外的农田。
时值七月下旬,麦子将熟未熟,城外黄绿交接的麦田望着如同海一般,风吹过便能泛起波浪。
马蹄踏过,将麦苗踩倒,一地狼藉。
“从那边挖过去!”
策马的元军将领抬起马鞭吆喝着,前方的元军一片忙碌。
汉延渠、唐徕渠、惠民渠、西干渠……那一条条曾经引得百姓欢呼的水渠又被挖开,夯上土,形成包围兴庆府的大堤。
“你们是哪个千夫长麾下的?!”
这元将因望到有十余元军探马赤军从南边巡视回来,策马跃上大堤,又喝了一句。
“牌符亮出来。”
那探马赤军的十夫长抬起头,显出一张带着疤痕的歪脸,也不说话,只骂了一句“额秀特”,远远抛出一枚牌符,勒过缰绳,拨马便往旁边的堤道走。
有士卒上前捡起他的牌符看了,牌符倒是真的,却让人搞不清楚是哪个千夫长麾下……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登上堤道,望向元军的防线,只见元军兵势之多,让人头皮发麻。
他蒙混过关到这里不易,没多久,身后的喝令声已越来越大。
王满仓回头看了一眼,干脆一挥马鞭。
“走!”
十余骑如箭一般向前窜去,迅速冲进了麦田之中,身后“嗖嗖嗖”箭雨袭来。
风如刀割。
入耳全是麦苗划过的簌簌声,之后越来越多马蹄踏在这片地上,整个麦田都跟着颤抖起来。
终于,他们冲出麦田。
“我们是大唐将士!”
王满仓大喊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旗帜,倏地展开来,在风中烈烈作响。
他一手高举,一手勒住缰绳,俯低身子,就这样冲进了兴庆府城下的一箭之地,随后城头箭雨洒落,逼退了身后那些还在追逐的元军。
王满仓已是满头大汗,气都喘不上来,没来得及转头看身后死了多少同袍,看自己的甲上挂了多少支箭,一边继续策马,一边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
笑得虽狂,他其实心跳得也极快,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
王满仓本就是宁夏军,对兴庆府城和城中守将熟得不能再熟,进了城便一边脱身上的元军盔甲,一边不停打招呼。
“刘麻子,你见到陛下了吗?陛下真在城里?”
“嘿,陛下夸我英勇咧。”
“你英勇?”王满仓大为惊奇,摘下头盔,显出湿漉漉的头发,道:“来!和老子比划比划,你还能比老子英勇?”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守城。”
王满仓一转头,又向另一个校将喊道:“小党项,你老丈人家的麦地全给踩了,知道吗?”
“知道,看得到。”
“你气不?”
那浑号叫“小党项”的校将原本按着刀在好好巡城,被一句话撩得火气,忽然一拳重重砸在城垛上,喊道:“糟蹋粮食!天杀的!”
他汉语有些生硬,却也没能挡住语句里的怒气,随后又痛心疾首地道:“郭相公辛苦修的渠,盼着年年丰收,全给掘了,掘了!”
口沫飞溅。
王满仓抹了抹脸,亦是啐道:“该杀的蒙虏。”
他靴子上还沾着许多麦子的碎叶,但那份怒气却也是实打实的,不输小党项。
总之,再是混不吝的人物,但是进了城也是一问君王,二问粮食。
而骂过之后,他却是又拍着小党项的肩,道:“但乱世就是这样子,你要想安安稳稳地种地,还得打败了蒙虏,天下太平了不是……”
其后便听有将领喝道:“王满仓,陛下召见你。”
王满仓抬头一看,赫然见到城楼上的龙旗招展,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金甲立在那。其气势丝毫不弱于城外的五万大军及百里长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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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宁夏军第二指挥第五营队正王满仓,拜见吾皇陛下!”
“免礼,朕看到你突围入城的英姿了,是一员骁将。”
“末将听过杨将军讲陛下当年杀敌的事,末将很想学陛下。”王满仓大声应道,“陛下就是末将的第一敬佩的人,没想到陛下比末将想的还要年轻。”
他这话其实不太妥当,要是让哪个较真的人听到,难免疑惑他想学李瑕什么,学造反不成。
李瑕却不在意这些,道:“杨奔派你来该有军情禀报,先把军情报了再与朕闲谈。”
“哦,对!”
王满仓把手往嘴里一伸,“呕”了一声,这才拔出一根线来,线那头系着一枚腊丸,捏碎了才终于拿出里面的信来。
递出去时,他想到这信有些脏,挠头笑了一下。
他这人有些邪性,就算是傻笑也并不憨厚,反而显得像是个地痞无赖。
李瑕接了看着,嘴里随口问道:“你是甘肃人?”
“不是,末将是汉中人,宋国咸定二年当的兵。”
“五年的老兵,现在只是队正?”
“末将就喜欢上阵杀敌,不想当将军。”王满仓话到一半,想到现在是在面圣,这才肯老实交代,“末将犯了老多军律了,先前收复兴庆府的时候立了功升了官,又给撸下来。”
“那你又立功了。”李瑕收起杨奔的信报,道:“是你斩杀了董士选?”
“禀陛下,是!”王满仓一拍胸脯。
“董文炳可惜了。”
李瑕本已将董文用派往藁城,以期能说服董文炳归降,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人各有志,终究是强求不来。
“具体说说吧。”
“是……”
等王满仓说过了查拉湖一战的详情,又说了现在兴庆府城外元军的兵力布置,以及筑堤的详情。
李瑕问得很仔细,翻出一张图纸不时标注着。
然而,等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之后,他却没有下任何命令,而是转向了李曾伯,道:“李卿是宁夏军统帅,李卿来安排吧。”
“老臣领旨。”
李瑕又提醒道:“莫忘了嘉赏有功的将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王满仓,这个小小的队正这次怕是该飞黄腾达了。
~~
傍晚,李曾伯便拿出了与塔察儿交战的作战计划。
李瑕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末了,点点头道:“李卿全权指挥,朕不干涉你的打法,只配合你的战术。”
“御驾在侧,老臣有底气。”李曾伯道:“那便在七日后,请陛下出城突围,助老臣创造战机。”
……
七日后是七月二十九日。
天才刚亮,李瑕早已披上盔甲,做着今日突围的准备。
就连朵思蛮也穿了一身盔甲,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这也是李瑕愿意带她出来的原因,她不像别的娇滴滴的妃子。
朵思蛮最近对李瑕大概也是有些不满,当李瑕替她将抱肚绑好,她冲他撅了撅嘴,哼道:“等到冬天我就十六岁了。”
“嗯,我在等着。”
“哼。”
两人装束妥当,出了西夏旧宫,翻身上马,往城门而去。
那边霍小莲上前,道:“陛下,昨夜有桩小事。前日突围入城那个王满仓原本已拔擢为统领,昨夜却又犯了军律。”
“犯了何事?”
“杀了人。”霍小莲道:“王满仓与城内一个妇人嵬名氏通奸,被嵬名氏的丈夫发现,又杀了她丈夫。”
李瑕问道:“李公是如何处置的?”
“罚了王满仓的家财赔了苦主,罢了其军职……发配充军。”
“知道了。”
行到城门处,李瑕与李曾伯又议了军务。末了看看天色,见还有些时间,便道:“将王满仓招来。”
李曾伯遂吩咐了士卒去喊人,道:“那小子素来浮浪,因见那嵬名氏每每遭丈夫酒后殴打至遍体鳞伤,为她出了两次头,这次脾性上来,干脆将人打死了。”
“那有什么打紧?这就是抢亲啊。”朵思蛮难得插嘴道:“要是在蒙古,这样的勇士应该受到赏赐。”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
朵思蛮道:“我也是你抢亲抢来的呀,你打死了麻速忽,是最厉害的英雄。”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环境不一样,规矩不一样。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那好吧。”
李瑕若是想偏心自己的将士,其实借着身边的妃子插科打浑,随口一句话也够了。
但他没有,又向李曾伯问道:“之前李卿还说,收复兴庆府他立功之后,是勾搭了尼姑。”
“是,勾搭了戒坛院的尼姑,被杨奔重惩了一次。”
“治军不易啊,既要严肃军法,又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是啊,若是在蒙元军中,此时处置起来只怕很简单。但若为长远计,还是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很快,王满仓赶来。
他披了一身普通士卒的皮甲。
“你远涉沙漠立功,又拼死突围入城,可想过却是把队正之职弄丢了?”李瑕问道。
“末将只要能上阵杀敌就够了。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重托。”
“后悔吗?”
王满仓头一低,之后又抬起来些,挠了挠脖子傻笑道:“末将就这么一个人,臭毛病一堆。要是再来一次,还揍死那乌龟王八蛋。”
李瑕想了想,抛了一块小银子给他。
“国法军规,朕亦不能为你改了。听说你被罚了家财,这是私人接济你的。”
王满仓接过,大喜道:“末将谢陛下。”
“不用谢。”
王满仓愣了愣,连连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将那银子放嘴里咬了一口,这才笑着收了起来。
~~
很快,兴庆府南城门大开,一杆龙旗向南而去。
前方号角声起,元军马上便发现了李瑕的动向,迅速向这边合围过来。
身为普通骑兵奔走在其间的王满仓转头四看,道:“小党项,老子现在是你的兵啦!”
“那你好好听我指挥……”
“前面有陷马沟!小党项,你还不喝令将士们停下!”
“吁!”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赶上前,仿佛自己才是这一百人的将官,大喊道:“停马!弓弩准备……放!”
“嗖!”
弩箭激射而出,将躲在麦田里的一名元军射落。
惨叫声与杀喊声同时响起。
双方士卒赶马而上,很快开始了交锋。
而在兴庆府城头上,一支焰火已冲天而起……
第1088章 西夏故事
“报!李瑕突围了!”
信报传来之时,塔察儿正打着赤膊趴在大帐里任由几个美姬拿冰水为他擦背,以驱消夏日里的炎炎热气。
他已经做好了在此长期围困李瑕的准备。
此时翻身而起,将美姬们都推开,他晃了晃脑袋,从微醺的醉意里清醒过来,道:“去把王相喊来。”
当撒吉思到了,只见塔察儿正在大帐内跳舞。
他张开手臂,踏着地毯,舞姿如鹰一般。
“大王……”
“我醒醒酒。”塔察儿说着,又跳了一圈,方才坐下,道:“李瑕早不突围,现在才突围,我很不安啊。”
虽然喝得有些醉意,他此时却已恢复了清醒。
“大王不必不安,唐军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调集大军围堵,不会让他突围。”
“我不想调更多的兵力去封堵李瑕。”塔察儿道。
撒吉思于是问道:“大王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像牛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合必赤、合丹都战死了,李瑕一定有过人的地方。”塔察儿再次重申道:“我不会像狗一样因为他拿了肉来引诱我就跟过去。”
一次用了两个比喻,他显得十分警惕。
这是个一生经历了许多次危机却都安全度过的男人。他的祖父铁木哥叛乱,他的妹夫李璮叛乱,都没能牵连到他。
“我要做的是镇守河套,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真金。杀李瑕只是顺便,可要是他想像玩弄合丹一样对付我,我是不会理会他的。”
塔察儿的冷静提醒了撒吉思,将这位畏兀儿的老智者从围杀李瑕的兴奋中敲醒过来。
“大王,刚才我正在处理几个消息,正好报给大王。”撒吉思道。
“关于董文炳和我那个年轻的侄子吗?”塔察儿道:“终于找到董文炳去了哪里了?”
“只知道燕王遇到了很大的危险,董文炳不得不带走了黑水城所有的精兵穿过大沙漠去救援。”
塔察儿隐隐感到了不安。
他领着撒吉思登上了望楼,想着眼前这个难解的局势到底应该怎么办。
忽然。
很清晰地,能够看到兴庆府城上有一团红色的焰火绽开,竟是在白日里也望得分明。
“那是什么?”
塔察儿被惊到了,与撒吉思对视了一眼。
若说之前还只是因为谨慎使他们变得敏锐,此时这种敏锐终于引导他们做出了大胆的猜测。
“大王,唐军的焰火一定是用来提醒其他地方的兵马。”
撒吉思抬手指向贺兰山,道:“只有贺兰山上能看清,很可能有一支唐军正埋伏在贺兰山中,等待大王派兵去围杀李瑕,他们再突然袭击大王。”
“又是这个办法。”塔察儿道:“李瑕又是这一个办法,但他用了太多次了。”
话到这里,他已面露讥讽,道:“我很期待他能够有新的战术,但他让我失望了。”
撒吉思望着贺兰山中那郁郁葱葱的树木,已可确定唐军的伏兵就藏在其中,再略略一思量,他已有了应对。
“大王,我们的大堤已经筑好了,可以掘开黄河放水了。”
“就这样掘开黄河?水势不够大,不能冲塌兴庆府,只能像成吉思汗当年那样让它泡在黄河水里。”
“足够了。李瑕假装突围,为的就是吸引我们的兵力,我们先调一小支兵力过去,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了,实则这一小支人却是去掘开黄河。等黄河水涌到兴庆府,就算不能冲死李瑕,却能让他的骑兵泡在水里,不能移动自如。而我们的兵马却可以在大堤上射箭,防卫。”
“好!这样早晚能困死他,用汉人的话说,这就叫坛子里捉王八。”
撒吉思点头不已,又道:“这时,藏在贺兰山的唐军伏兵再想要救李瑕,已没有别的办法,一慌乱,只能来偷袭大王的营地。他们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大王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歼灭这支唐军。”
“好啊,好啊。”塔察儿道:“我们也该用智慧来打仗了,只有勇武是不够的。”
“大王说得好。”
“我将在这片土地上效彷成吉思汗,愿一直以来卷顾着我的长生天,给狂妄者李瑕降下天罚。”
塔察儿依着撒吉思的主意下了军令,之后,他首先做的则是召集萨满开始做法。
很快,祭祀的牛羊被端上来。
带着面具的赤脚萨满开始围绕着大帐跳起来。
鼓声与吟唱声不停,带着神秘与庄严的色彩……
塔察儿坚信,他与李瑕之一战,与之前每一个宗王对阵李瑕时都不同,只有他找到了战胜李瑕的办法。
~~
贺兰山,西沟。
这是高高的贺兰山上唯一能走马的路线,只有当地人才知道。
杨奔神情冷峻,看着山谷两侧的悬崖峭壁,他很清楚,这种地势下万一被元军伏击,必然是会全军覆没。但他确定塔察儿大军初至,根本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
好在,他终于走出了山谷。
果然没有元军。
但同时,他脚下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因为后怕。
他于是抬头看向上天,心想,若人一辈子走运只有这几次,也许自己几次行险已然将运气用尽了。往后谨小慎微,与人为善才行……
“将军!”
一名士卒连滚带爬,拉着绳子从山顶上滑下来,冲到杨奔面前,道:“焰火!看到焰火了。”
杨奔一个激灵,二话不说便亲自扯着那绳索攀上山顶,摸出望筒看去。
他望筒在行军路上摔了几次,已裂了一道缝。
但好在还能看清。
只见兴庆城东南方向,一支军队像是一根锥子一样,正在一点点向外捅。
而锥子前方的元军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形,包围着这根锥子。
其实杨奔递给兴庆府的信纸里说的是,他可以随时突袭塔察儿大营,只等城中焰火为号,连他也没想到李瑕会亲自为他吸引元军主力。
当然,这也是惯用的打法了,他们都对他们的陛下有足够的信心。
因站得极远,这般看去,兵势的变化显得很慢,像是两朵黑云,时卷时舒。
果然,只见锥子渐渐调整阵型,一会改为向东,一会改为向西突围,使得元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围堵。虽有五倍之众兵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所谓“十则围之”便在于此。
杨奔转过望筒,看向山脚下塔察儿的大营,心想塔察儿该派援兵出去了。
果然,马上便有一支元军出营,向东南方向而去。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休息,吃干粮、喂马,等我号令踏营!”
“喏!”
唐军士气高涨。
击败董文炳,这一战已足以让他们打出威名。但面对塔察儿,他们却又感到了不满足。
唯有连元军大营也端了,才足以扬威……
~~
天上万里无云,地上黑云舒卷,洒下一地红色血液。东边是黄河滔滔,西面的贺兰山上渐渐挂上了一轮残日。
夕阳西下。
杨奔在漫天红光之中再次攀上山崖,抬起望筒看去。
他扫视着那一整片天地,渐渐感到了有哪里不对。
南面的元军已缓缓退守到了大堤之上。
突然。
“轰!”
隐隐的震动声转来,杨奔本以为是兴庆城头上的守军开火炮了。
然而视线向东,他才想起元军也有火药,只是威力不如唐军。
视线再向东,望筒突然停下。
那破裂的镜片中,只见那条黄龙像是忽然受伤了一样,翻腾而起。
大河奔腾,呼啸,如同龙吟。
那是黄河西岸被元军扒开了,漫天的河水登时向地势低洼的兴庆府涌去,很快灌满了民生渠、惠农渠,趟过万亩麦浪,将一年的收成尽数吞没。
杨奔心中一痛。
便是如他这般冷澹的人,也为那些粮食可惜。
再回过神来,前面的半片天地已成了黄色,如同泼墨一般涌向还在城外的唐军。
杨奔双手登时握紧,紧张地整个人都僵硬在那。
若是天子与大军由此葬送于黄河之中……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别……别……别!”
话到后来,杨奔几乎是大吼出来,目眦尽裂。
他已听不到黄河咆孝,只能听到风声。
终于,
水势平缓下来,浸过了唐军的阵线,却没有将他们淹没。
“呼。”
杨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但看着泄得越来越多的黄河水,脸上已是一片阴霾。
中计了。
他心想着中计了,却已不知该怎么救兴庆府与皇帝陛下,额头上大汗淋漓。
“别慌,水没有淹掉大军。我就知道,黄河水吞没不了大军和城墙的,连我都知道,陛下一定也知道……该死,怎么办……慢着……”
他皱了皱眉,想到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多嘴的人说过西夏的故事。
什么西夏皇帝献出了公主的故事……
铁木真水淹兴庆府,之后如何了?
杨奔脑中灵光一闪,再次抬起望筒转向塔察儿的大营……
第1089章 军令状
“小党项,看到了吗?黄河淹过来了,让士卒别再冲了。”
“别多嘴了!现在我才是你的佰将。”
“不多嘴怎么行?”王满仓夹了夹马腹,上前,持盾牌把大堤之上冷不丁射来的一支利箭挡下,“你个小党项说话太慢了,生硬。”
他双手没扯疆绳,一手持盾,另一手一把将小党项往回拽。
“别拉我,统领还没有下令……”
“这不就下令了。”
小党项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令旗摇摆,还真是下令后撤了。
鸣金之声随之响起。
但王满仓这种擅自作主的打法显然是不对的,不仅是有违军纪,这次是猜对了,下次就可能成了逃兵,甚至引得全军溃败。
“难怪都说你是军中的一粒老鼠屎。”
“哈哈哈哈,我活该不能升迁……兄弟们都别慌,后队变前队撤。他娘的你们把伤兵扶上啊,老子来断后。”
事实上宁夏军的士卒没几人慌,李曾伯用兵喜欢用良家子,军中大部分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夫、牧民出身,更容易调教,能做到令行禁止。
唯有王满仓总有种采花贼的气质。
他落在断后的位置,面朝着大堤,驱马倒退着走。
黄河水已没过马的小腿,还在逐渐涨高。
大堤上的元军也不追下来,不断放箭射来。
王满仓高举着盾牌,将半个身子藏在盾牌下,听得那笃笃笃的声音,忽然放声唱起山歌来。
“姐儿胸前有介两个肉馒头,单纱衫映出子咦像水晶球。一发发起来就像高阿鼎店里个主货,无钱也弗肯下郎喉……”
若说宋时的文人好用水晶球比月亮,如“到中天挂水晶球”之类,山歌的比喻却也差不多。
此时战场上所有人都只顾着打打杀杀,唯有他自顾自地用土话唱着,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虽然随时可能死掉,却还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姿态。
“去你娘的臊包货,别唱了!”隔着十余步,有人冲王满仓骂了一句,喊着问道:“黄河水淹过来了,怎么办?!”
“有甚怎么办的?淹不死你个麻子大饼,大不了泡上三两月,泡塌了城墙。”
“泡塌了城墙怎么办?”
“你没城墙你便怕了不成?”
“老子怕个卵,陛下可还没突围呢。”
“你都不怕,陛下还怕个卵!”
王满仓心道,对啊,陛下还没突围。
抬头一看,只见那杆龙旗依旧矗立在那,并没有移动,似乎是在给将士们断后。
他不由咧了咧嘴,自语道:“陛下怎么不走呢?”
再看向元军的防线,他忽然心生一念,趁着堤上的元军还没追上来,遂打马向那杆龙旗所在跑去。
“王满仓你给我回来!再不回头军法处置!”身后小党项大骂,很快又忙得顾不上他。
……
方圆五十余里尽数成了泽国。
黄河水还在上涨,水位最高的地方几乎可以触到马腹。若是行路中遇到沟壑,连人带马都能翻进水里。
南面大堤上,元军放下了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乘着筏子开始向唐军追杀过来。
王满仓赶马到了中军大阵,只见这边还阵列齐整,一队队骑兵驻马持械仿佛没看到那些羊皮筏子一般。
“不愧是天子亲军,杀气冲天,啧啧。”
前方的士卒已端起弩指向了他,喝道:“哪个营掉队的?!立即归队!”
“宁夏军第三指挥第二营王满仓有紧急军情报陛下!”
那些冷峻的兵士依旧端着弩,示意他让开。
直到队伍开始向兴庆府城退去,有李曾伯麾下部将过来禀报消息认出了他,又听他语气确凿,真当他有紧急军情要当面禀报才将他带往御前……
~~
“塔察儿还是掘了黄河。”
“提前掘了也好,否则等他筑了大堤,水位更高,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了。”
“李卿有所准备就好。”李瑕策马缓缓而行,放眼望着远处的洪水茫茫,问道:“损失如何?”
李曾伯揪着花白的胡子,眼神中有痛惜之色,道:“好在黄河这一段河道固定,不像下游那般河床高于地面,倒不至于如当年金宋、蒙宋之战时那般淹没数百户人家。兴庆府人口三十多年前就被蒙人屠杀了大半,战前已安置入城,就算有遗漏在城外的,亦可躲入贺兰山避难。当然,田地是全都涝毁了,房屋倒塌、牲畜遭殃,避不了的……”
说来说去,大意还是说被屠杀得只剩下不多的人口还是好庇护的,分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
乱世总有种无法言说之苦。
李瑕也无奈,道:“人口保护好,其它的都能重建。”
“老臣明白。”李曾伯道:“今日陛下突围,塔察儿无非两个选择,调集重兵包围,或提前放水淹兴庆府。既然现在放了,水位最高也高不过那条堤,我们……”
“陛下,有急紧军情。”
忽然有士卒的禀报打断了李曾伯的话,他转头看去,见又是王满仓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你有何紧要军情?”
“大帅。”王满仓抱拳道:“末将有一个妙计想要说给陛下。”
“我问你有何紧要军情?”
“那倒是没有,但末将想……”
李曾伯抬手一指,怒叱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连带王满仓来的部将都吓了一跳。
“说吧。”李瑕道,“战后再治罪不迟。”
总归还是要治王满仓的罪,然而这个小卒却是满不在乎,上前抱拳道:“末将突围到兴庆府时发现了元军的防线有好几个疏漏,陛下若要突围,末将愿为向导只带两百人,保证陛下能安全突围!”
伴在李瑕身旁的霍小莲马上冷冷扫了他一眼。
虽未说话,但他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有选锋营护驾在侧,还轮不到你多嘴。”
王满仓却不怕,拍着胸脯道:“末将真能带陛下突围!保准一根头发也不掉。”
“你觉得朕想走?”
“陛下又不是夏襄宗,哪能让这些蒙虏围在兴庆府泡着啊。”
“你竟还知道李安全。”李瑕道,“随驾吧。”
王满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打马跟在霍小莲身后。
他胆子确实是大。
这里有数千士卒,也只有他这种大胆之人能随驾……
后方的元军已乘着小筏追上来,唐军一边反击一边退,这一路上李曾伯忙着指挥战事,也没能继续与李瑕谈论后续的计划。
这时水位已经越来越高,完全没过了马腹。
士卒们下马步行,有些会水的士卒开始游泳前进。
终于,他们在傍晚前退进了兴庆府。
城墙是用夯土筑成,曾经被蒙军泡了三个多月,后来西夏国虽然有修复,但这次只怕泡不了一个月就要塌。
李瑕进城后一路穿到北城,登上城楼,举起望筒,隐隐能看到北面塔察儿的大营透出的火光。
“知道铁木真水淹兴庆府后来如何了吗?”
“知道!”王满仓应道:“蒙军自己的堤也垮了,答应西夏的议和,夏襄宗把公主都献出去……”
“哪段堤塌了?”
“那……陛下,那肯定不在北面,在南面,蒙军是从六盘山过来的。”王满仓已明白了接下来的战略计划,大步走到墙垛边,道:“陛下要想掘开塔察儿的堤,末将知道该掘哪里。”
李曾伯问道:“掘哪里?”
“大帅,末将可是你的探马,军中的十五个探马队正,只有末将不是当地人,但比谁都门清。末将愿立军令状,若办不成就提头来见!”
“问你掘哪里。”
王满仓很想要领这军功,转头向北望了望,黑暗中却看不太清。
“大帅莫急,让末将想想。”
“滚一边去!”
李曾伯轻喝一声,端了望筒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说错了。当年铁木真的大营也是在北面,只有在北面,才会因为溃堤,而让黄河水冲走所有辎重。就是这次没能灭了西夏,后来铁木真才从南面走六盘山。”
“是,末将记错了。”
王满仓看了李曾伯手里的望筒,伸手想去勾,忍住了。
李曾伯又看向诸将,问道:“你们谁知道该从何处掘元军的堤。”
“沙湖!”
王满仓其实不确定,但决定要堵一把,道:“那一段河堤土质最松软,一掘就开。沙湖水再溢出来,与黄河水一起卷走元军大营。对,末将还可联络杨将军齐攻。”
李瑕听了,与李曾伯随口道:“这小子不适合在常规军中,倒适合把亡命之徒与牢囚挑出来单独组成一小支奇兵。”
王满仓不由大喜,身子一挺,大声道:“请允末将戴罪立功,大帅只要把末将的旧部还给末将,定泡烂那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沉声问道:“做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大帅砍了我这颗头!”
哪怕是在他的天子与大帅面前,王满仓也显得执拗。
这种执拗也许正是当年李瑕传给杨奔,再由杨奔传给他的。从庆符军到宁夏军,也形成了大唐军队的骨子里的一种性格。
但要在这乱世中完成艰巨的事,没有点执拗的性子怎么行?
……
夜深,唐军也开始杀牛杀羊,学着元军做皮囊筏子。
往整张羊皮里吹着气,扎紧,当第一个筏子制成已是天亮,王满仓还兴奋地舍不得休息,将湿淋淋的靴子一丢,跃上自己制成的筏子,再次唱起歌来。
“姐儿窗下绣鸳鸯,薄福样。郎君摇船正出浜,姐看子郎君针扎子手,郎看子娇娘船也横,咦,真当骚,真当骚……”
第1090章 真当骚
沙湖是由黄河古道洼地经过山洪、地下水、雨水的补给而成,因湖周围多是沙地而得名。
但大湖西北方向还是有许多湿地,芦苇茂盛,飞鸟与鱼类丰富,被圈进元军营地,成为塔察儿大营的一部分。
塔察儿的大帐还是设在后面更高处的石嘴山上,只是山上不好放牧、养马、挑水、打猎,因此宿地在高处,辎重在水边。
而大堤则筑在整个营地的南面,拱卫着大营的同时,也像水桶一样把黄河水拦在兴庆府周围。
因为有成吉思汗的前车之鉴,塔察儿对这段河堤十分重视,要求撒吉思亲自督建,保证不会再被河水冲溃。
而在这一日,他对战果十分满意。
李瑕的突围没有成功,被重新困进兴庆府。虽说掘河的时间提前了,但反正是把兴庆府城泡在了黄河水里,早晚有泡塌的一天。
接下来便是等了,同时还等那支躲在贺兰山上的唐军冒头,将其一举击溃,不再给唐军营救李瑕的机会。
次日,天光大亮,站在石嘴山上望去,只见一道大堤将天地分为了两个颜色,一边是黄洪如汪洋,一边是青色的草地,让人心旷神怡。
也许真是长生天庇保,塔察儿已感受到胜利正在渐渐靠近他。
之前接连死了几个宗王都没能击败的李瑕,也许就会死在他手里。
远处有信马归来,见了撒吉思。
不一会儿,撒吉思揣着信,登上望塔,道:“大王,畏兀儿来信了。忙剌哥大王与脱忽大王攻下了高昌城,正在准备远征兀鲁忽乃。”
“终于攻下了高昌。”塔察儿道:“他们应该快一点,李瑕用一年抢走西域,他们再花上一年抢回,这里就要耗费两三年。”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畏兀儿人出身的撒吉思显得十分悲伤。
塔察儿留意到了自己的王相情绪不对,皱眉问道:“什么坏消息?”
“廉希宪在大军出征之后,偷袭高昌城,烧毁了整个高昌城。”
塔察儿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撒吉思愈发悲伤,道:“也许廉希宪早有预谋,他兵力太少,不足以抵抗大军。于是提前迁走了高昌的人口进玉门关。脱忽大王以为廉希宪只打算要那些人口,便将辎重留在高昌城,继续西进……”
“等等,你说什么?辎重?”
“牛羊、帐篷、草料、战利品……脱忽认为这一战之后,他该得到高昌作为封地,因此把辎重都留下了。”
“兵马呢?”
“兵马没什么损失,廉希宪一把火烧了高昌城就撤走了。”
“廉希宪,他不是高昌人吗?不是一直说‘仁义’吗?怎么跟随了一个汉人就可以烧掉自己的家乡了?!”
撒吉思闭上了眼。
作为同乡,他对此事感到无比的心疼,也十分不耻于廉希宪。
“大王,他们写信过来,是想要……”
“要辎重了?”
“大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西边八月就开始下雪,马匹怕是找不到草料……”
元军不像汉人军队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可以脱离这些辎重自持作战很长时间,对后勤依赖不强。但并不是完全不带辎重,作战的时间一长,必要的草料、帐篷、装备补给还是需要的。
显然,忙剌哥与脱忽不认为能够在短时间内消灭兀鲁忽乃。
塔察儿坐镇河套,份内之事就是这些,推拒不了。
到最后,他只是对此评价了一句。
“怪不得这些无能的宗王总是败给李瑕。”
撒吉思道:“诸王之中,大王可以说是最贤明的了。”
塔察儿笑了。
也许是在为自己骄傲。
不远处,萨满们还在作法,他们穿着神衣神帽,鼓声冬冬,腰铃铿锵,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
“啊咳扎咳,霍芬腾格里,啊咳朱嘿,尹讷昆腾格里……”
~~
“真当骚,真当骚,姐儿心痒捉郎瞟。我郎君一到弗相饶。船头上火着直烧到船舱里。亏子我郎君搭救子我个艄……”
又过了一日,入了夜之后,王满仓撑着自己的羊皮筏子,低声哼着自己的粗俗山歌,缓缓漂向沙湖大堤。
他只是个小人物,也许有过很多能成为大人物的机会,全都被他糟蹋了。但他不在乎,活在这乱世,他一辈子只求快活。
他就不觉得自己是个粗俗到招人嫌的小人物,毫无自知地认为自己就该改变这场大战的局势。
就是这么了得。
“你他娘别唱了,万一惊动了元军。”
“刘麻子,你说,大帅怎不把小党项也还给我?不都是我的旧部。”
“你还有脸,小党项官比你高多了。”
“嘿,老子攻破兴庆府城的时候,你们还蹲在老子脚底下哭。”王满仓又叼了根稻草在嘴里,得意洋洋。
“大帅喜欢小党项那种听话的,令行禁止,不舍得让他做这么危险的差事,怕他死了。”
“死了就死了,上战场的人哪有不死的。”王满仓浑不在乎,道:“老子要死了,下辈子当个太平人喽。”
“娘的,你就不能说这差事不危险吗。”
“不危险老子还不来。”
“别说话了,真的近了。”
王满仓却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青滴滴个汗衫红主腰!跳板上栏杆耍样桥!仔细看个,小阿姐儿再是羊油成块一团骚……”
刘麻子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筏子上一坐,腚上湿成一片。
那是洪水透上木筏浸湿的。
不想,前方的大堤上却是有元军哈哈大笑,用河北腔嚷道:“唱的啥喽?!老子没听懂。”
又有元军士卒襄道:“老子没听懂,但给老子听硬喽。”
王满仓也是哈哈大笑。
他在唐军中说荤话,少有士卒敢搭腔,怕被将官骂。此时倒像是回到家里一般热络,扯开嗓子又唱了两首真正露骨的。
黑暗中,堤上的蒙军连弓都放下了,聚到这边来,也有人用北方腔子唱了首艳曲,却还是那名家白朴写的。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对方才唱到这里,王满仓都不等他们喝问自己来历,拿起一个霹雳炮,拉开,燧火石擦出火星,点燃了引信,往大堤上一抛。
“动手!”
“轰!”
惨叫声中,刘麻子也拿出一个霹雳炮拉开,却没个火星,原是刚才摔在筏子上浸湿了。
他连忙将其收起来,拿出弩,对准堤上举着火把的元军士卒就扣下扳机。
此时,一团烟火已“嗖”地冲上天空,是王满仓放的信号。
后方的兴庆府城上空,很快又是一团焰火腾起,照得让远处的贺兰山都能看到。
“杀啊!”
只这会功夫,王满仓不仅抛出了霹雳炮,放了两只弩箭与烟火,还叼住了单刀,抛下机弩,径直跃入水里。
“放箭!”
元军箭失射来。
才射了一支弩箭的刘麻子连忙招呼人举盾牌。
二十余艘筏子,两百余唐军就这样逼近大堤。元军的弓箭笃笃笃射在盾牌之上。
忽然,堤上的火光一晃,噗通一声,有元军士卒被砍翻滚入洪水之中。
“上来啊!”
王满仓怒吼道:“这么浅的水,杵在那吃屎啊你们!”
“噗。”
吼声中,他人已滚开来,又是一刀扎倒一个元军。
这段河堤驻守的元军此时还算稀疏,但动静一响,其余元军纷纷惊醒,越来越多火把在堤上亮起……
~~
“杀过去!”
在元军大营另一个方向,杨奔抬起头,终于再次见到了信号,当即便下了命令。
昨日他只看那柄龙旗退回兴庆府,马上就明白,早晚还会有偷袭塔察儿的时机。
甚至掘开元军的大堤,他也有所预料。
马蹄声哒哒哒哒,远远还能看到石嘴山大营里亮起点点火光。
那是塔察儿已经被惊醒了,正好成了他杨奔要去的方向。
很快,元军探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唐军来了!”
元军竟是早有准备,待杨奔这支兵马又奔了两里,前方已有元军组成了防线,试图将他拦在大营之外。
“放箭!”
杨奔俯低身子,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种高速的冲锋一旦相撞,必然是两败俱伤,但他认定了对面的元军一定会躲开。
因为这数十年来,元军过得太好了。
迎面的风呼啸,果然,前方的元军勒着缰绳让到了一边,不敢与唐军相撞。
杨奔策马而过,一刀噼翻一名敌兵,吼道:“杀过去!”
唐军一涌而上,并不理会还在两边放箭的元军,竟是直接往大营冲。
“包围他们!”
元军犹觉得自己占有了优势,一边放箭一边围了上去。
“冬冬冬冬!”石嘴山上鼓声大作……
~~
“唐军来了!”
听得喊叫,塔察儿推开美姬,从柔软的毯子上坐起,倒是不太惊慌,而是一边让人披甲,一边喝问道:“是从贺兰山中杀出来的?”
“禀大王,是。”
“那早有准备,慌什么?”
很快,又有另一名士卒赶到,禀道:“唐军攻沙湖大堤了。”
“什么?”
塔察儿倒是有些惊讶,骂道:“额煞,这么巧……王相呢?”
“王相昨夜熬了一夜,还未起来。”
“告诉他,守好沙湖大堤。”塔察儿带上头盔,道:“我亲自指挥剿灭了那支伏兵,支援大堤。”
“是。”
大帐外,天上星光点点,今夜夜色还挺亮堂。
塔察儿不慌不忙向望台登去。
他早已布置好了埋伏,大营以北全是陷马沟与绊马绳,只等那支唐军杀来。
还稍等了一小会儿,只见大营外一支骑兵的黑影如洪水般涌来,向他所在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而大营这边,一支支伏兵已准备妥当。
塔察儿甚至还让一千士卒下马,持盾、持矛,学着宋人步卒的作战方式以阻挡唐军骑兵的进攻。
不停有轻脆的“咯咯”声响起,那是士卒们在拉弦。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而。
唐军前方的骑兵忽然举起火把,掉转了方向。
他们就像是洪水袭来,却撞上了大堤,于是改变了河道。
在石嘴山大营里的元军严阵以待之际,他们绕开了大营,杀向了沙湖大堤的方向。
塔察儿愣了愣,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
他转头看向沙湖大堤,张开嘴,打算喝令一部分兵马追过去支援……
第1091章 旺盛
“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夏襄宗被蒙军的洪水包围之时,派人去向金国求援。金国主说‘敌人打敌人,我帮他们做什么’,没有出兵。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夏襄宗的女儿被送给铁木真,金国主的女儿后来也被送给铁木真,嘿,西夏公主、金国公主还成了姐妹。你们自己想想,一个被窝里睡两个国的公主是什么滋味,娘的。
都说蒙古人强,但老子这些年打了仗、听了这些故事,只觉得那时候的什么西夏、金国、赵宋,都他娘是一群什么样的废物,窝囊废!真的,战死了不要紧,活成那副怂包德性,老子替这些人臊得慌!当时蒙军的河堤还他娘是因为没修好,溃了,不然那些废物想送女人都不成。现在他娘的还敢再筑一个堤,但碰上的是老子,老子硬生生给它掘断了!”
这是出发前,王满仓当着两百人的面说的话。
刘麻子听在耳里,没有觉得康慨激昂,就觉得王满仓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女人,招人烦得很。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烦,以为是因为听多了他那些荤话,上火,整个人都燥起来。
也许是因为王满仓像火一样旺盛,让人感到一种跟着这个人,早晚要被他烧死的危险感。
好在真个打起仗来王满仓便把这种危险全泄给了敌人。
刘麻子爬上大堤时,便看到他正拿着刀对着一名元军勐抽,那身影差点教人想歪了。
这分明是在战场上,刘麻子跑过王满仓身边,却是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
“老子这辈子还没摸过娘们哩。”
“你个丑麻子摸个驴球,还不快把盾牌架起来!”
王满仓大骂一声,一脚将手里的尸体踹到堤下,一边指挥士卒建立防线、抵抗元军增援的兵力;一边指挥士卒开始掘堤。
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却浑然不在意。
若是这一趟能活着回到兴庆府,他还要搂着哪个娘们指着身上的伤口述说自己的英勇。
“快,快,盾牌架起!拦住那些傻蛋……你们,跟老子一起掘坟。娘的,炸药别给老子弄潮了。”
刘麻子连忙搬着大盾牌上前。
随着刚才的突袭并利用火器与弩箭的优势,他们已经在堤上撕开一个口子,刘麻子在大堤上站定,与诸多同袍一起,组成一道防线,掩护着别人掘堤。
很快,前方已响起了脚步声,那是闻讯而来的元军已赶到了。
箭失笃笃笃射在盾牌上,之后,元军见唐军守卫严密,干脆抛下弓箭冲了上来。
“杀了他们!”
刘麻子拼命抵住盾牌,冲身后的同袍喊道:“你捅他们啊!捅啊!”
长矛手于是将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去,再收回来已是带着淋淋的血。
“啊!”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在大喊,场面乱作一团。
“再捅啊!再捅啊!”
刘麻子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死命顶着,脚也拼命抻在地上。
突然,有个长矛手刺出去的长矛被元军捉住,往前一拉,连着三个盾牌手都被拉倒在地。
元军迅速扑上,扬起刀就是一顿乱砍。
顿时血与肉乱飞。
刘麻子身上挨了三刀,痛得大叫,好不容易才爬起,脚下已踩了同袍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元军涌过来,他渐渐感到自己撑不住了。
力气不停地流走。
一柄单刀又从盾牌缝隙里穿过来,“噗”地扎进了他的盔甲的缝隙。
“去你娘!后面的人抛霹雳炮都不懂?”
“彭!”
前方一声大响,惨叫声起,刘麻子只觉前面顶来的压力顿减,转头一看,王满仓大步冲了上来。
“娘的,你个臊包货怎么还有霹雳炮?”
“老子好钢用在刀刃上,你受伤了?自己包药。”
王满仓抢过刘麻子手里的盾牌就往前冲,抡起盾牌,对着前方因中了霹雳炮炸出的铁片倒在地上打滚的元军士卒便砸。
“彭!”
伴随剧烈的惨叫声,唐军士气顿时一涨,得到再次调整防线的时间,稳住了防线。
一个个士卒遂站在那喘息、包扎,等待迎接更多的元军攻势。
耳畔除了喘息声,就只能听到大堤下掘土埋炸药的声音。
终于,前方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元军赶到,却不再是贸然冲上来,而是结阵、放箭,井然有序地展开攻击。
双方以箭失互击,最后唐军这边携带的箭失先用尽,站在那挨打,箭失落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时也有中箭的唐军士卒倒下。
“低下头!推过去!”
唐军只好主动上前迎战,原本严密的防线开始有些松散。
元军的刀斧不停噼砍过来,敲得虎口生疼,王满仓自己也中了几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犹撑着盾牌大喊。
“杀啊!杀!老子撑住了,你们杀啊。”
一只带血的手握着长矛从他身后伸出,向元军捅去。
“王臊包货……我不像你……我都没碰过娘们……”忽然有人趴在王满仓背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现在这时候你和我说这个?捅啊,你杀敌啊!”
那长矛又举起了一下,动作绵软。
王满仓一手抬着重盾,一手抢过长矛向前扎死了逼得最近的元军士卒,驮着背上的人往后退了两步。
回头看去,才发现刘麻子已浑身是血,双眼恍忽,遂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撑着,别死了,呼……你听我说,这一战你立了大功回去,军中会给你娶个媳妇……”
“莫哄你老子……老子这般丑……”
“老子难道就俊俏?别死了,论该死,老子比你该死。”王满仓放下刘麻子,并给了他一脚,鼓励道:“你他娘争口气振作点,立功回去……娶媳妇。”
才喘两口气的工夫,他再次回过身,杀敌。
一柄长斧噼来,终于噼裂了他的盔甲,卡在他的胛骨上。
剧痛传来,他被压得跪在地上,手握着那斧柄拼命往上推。
视线里全是刀噼斧砍,血肉飞溅,耳畔传来的却是元军越来越响的呼喊,听动静得有成千上万人。
“唐军在那里!唐军在那!”
王满仓心想,这次自己未免惊动了太多元军,太多了……那只怕任务是很难完成了,对不起给大帅签的那份军令状。
再一想,完不成军令状是死,在这里也是死,有什么差别?
那大帅不是亏了?
他拼了命用骨头扛着那斧站起身,想将前方那个元军撞倒,余光忽然瞥见大堤南面的极远处亮着一排火光。
一恍神,他才想起那是陛下的大军。
因为黄河已经淹过了马背,而城里现宰的牛羊和木料只够制这一些木筏子,所以大军过不来,只能列阵于城外的高地,等待河堤炸开、洪水泄去。
数千人都在等着、寄望于他们这两百余人。
王满仓心想,原来元军说的“唐军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唐军在那里啊!”元军的大喊声还在不停响起。
但似乎是在大堤的北面。
前方那个持斧的元军渐渐有些不安,手上的力气一泄,往后退了几步。
王满仓怒吼一声,勐地夺过大斧,反手又抡了过去。
“啊!”
头骨被砸裂的声音响起,他挥舞着大斧往前冲了两步,瞪眼一看,看见一条火龙正在元军大营外飞舞。
又像是一根匕首在搅,把元军的大阵搅得七零八落。
“那是……将军?将军!”
王满仓大喜,因有了信心,就像是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一边杀敌,一边喊道:“杨将军在为我们拖住元军,兄弟们炸了堤,陛下的大军就能杀过来了!”
此时堤还没泄,但堤上的元军士气却已有些泄了。
终于,一支烟火忽然从堤上冲天而起。
“准备炸堤了!走啊!”
“走!”
当唐军开始跃下大堤撤离,周围的元军似乎也明白这里会很危险,纷纷掉头就跑。
“走啊,王臊包货。”
“刘麻子!你他娘人呢?!走了!”
王满仓随手扶起一个伤兵,却没再去找刘麻子。
他知道宁夏军这些同袍们的尿性,能带走的伤员都会带走。
实在救不了的,要死的,那也没法子,战场上死了太正常了……
“轰!”
泥水冲天而起,炸药是从大堤当中爆炸开来,被夯得如石头一般硬的黄土激射而出,将奔走中的唐军士卒砸倒在地。
惨叫声连天。
“娘的,你们倒是早点打信号啊……”
“轰!”
还在大喊的王满仓前向一扑,摔下河堤。
顷刻,洪水盖了过来。
“轰!”
“轰!”
爆炸声接连不停,将所有惨叫与呼喊盖了下去。
强烈的震动传来,引得整条沙湖大堤都开始震动、坍塌。
~~
月光下,洪水茫茫。
偶尔能看到有人划小筏通报消息,之后一切说话声都被远处的轰然巨响湮没。
兴庆府城外一片稍高些的小山包上,李瑕驻马而立,听到动静之后低下头看着洪水一点点往下降。
因为李曾伯年迈,作战往往是坐镇城中指挥,这一战李瑕便亲自出来带兵,倒有些像是老元帅麾下的一个将军一般。
他驱马向前走了几步,下了小山包,前方的水更深,一直没到马的小腹,马匹便不肯再向前。
等了一会,水势又往下降,直降到马匹的小腿处。
此时至少能够泅水而过了。
这些兵马都没有披重甲,只披了最轻便的皮甲,所有人互相牵着,拉着马匹,开始在洪水中缓慢地行军,向元军大营逼了过去。
残堤还在倒塌,土石不时溅起水花。
哪怕五十年过去蒙元军队还是不太擅长筑堤,成吉思汗也好、塔察儿也罢,若一定要用这种不擅长的打法,自然长堤倒塌、河水倒灌。
可惜,李瑕却不是夏襄宗……
第1092章 不一样了
沙湖畔的芦苇间,一只栖在其中的白鹳原本把头埋在翅膀里睡得正香,惊觉到了远处的动静,勐地转过头,瞪圆了那小小的眼睛四下看着。
忽然,它张开翅膀,唰地窜上了高空。
芦苇丛里一阵扑愣声,一串串飞鸟也随之惊起。
很快,洪水已涌了过来,没过了苇芦,与沙湖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汪洋。
水位还在涨,被后方的洪水推着,与沙湖水一起向北流去。
“哞!”
牛群被惊醒,傻乎乎地站在那,任洪水漫过它们的草地,哼唧着,不知所措。
洪水拍打过牛蹄、牛奶,甚至淹没了小牛。
“哞……”
没有人顾得上它们,元军骑士已赶去追逐唐军,剩下的奥鲁们一听到那轰隆声,已连忙向石嘴山上狂奔。
其实,元军士卒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既然黄河水淹到兴庆府只有数尺高,那么淹到蒙军大营水位还要再降一点。
暂时而言,是淹不死人的。
这还是夜里,看不清,也没有人会把性命寄托在这种设想上。
不安在扩散,恐惧是比火药还要可怕得多的武器。
白鹳飞过沙湖,寻找着落足点,然而它只看到石嘴山上一道道篝火亮起,大呼小叫络绎不绝。
“额秀特!别把栅栏踩塌了,去把牛羊拉上来……”
白鹳展开翅膀又向南面飞了一段。
听得杀喊声愈发激烈,它干脆向西一拐,飞进了贺兰山中。
在它身后,一队队唐军骑兵正驻马站在洪水当中,围杀着大堤上摔下来的元军。
……
“大堤被炸了!”
几个元军士卒本还在围剿那些掘堤的唐军,当听到爆炸声响起,便连忙向北面的大营跑。
但身后山崩地裂的冲力还是将他们推倒在地。
还未爬起,洪水已拍了下来,倒在那的元军士卒呛了好几口水,费力地爬起身来,周围已变成了汪洋,好在水位暂时还浅。
突遭变故,他们无心厮杀,赶紧在淤泥里找到刀,又往前跑了几步。
“噗。”
前方弩箭射来,径直便钉死了最前面的两人。
定眼一看,那是一支唐军正驻马在洪水中形成一道防线。
这些唐军还特意举着火把,此时不仅没有成为目标,反而让人难以分辨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从堤上退下来的元军士卒们不敢继续向前,混乱中也顾不得别的,转身又趟着洪水往北逃。
洪水越来越高,让他们每抬一步都费力。
大堤已经彻底垮了,只有一些残存的夯土留在那里,同时也有元军正站在夯土上手足无措地转圈。
“唐军杀过来了!唐军杀过来了!”
才从北面退回来的元军重新爬上夯土一看,登时傻了眼。
只见南面也是一排又一排的火把缓缓围过来。
他们竟然已完全被唐军包围在这残堤之上。
就算是再勇勐的士卒,此时也鼓不起勇气趟进洪水里与唐军厮杀。除非石嘴山上的主军杀过来,用战鼓、战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也希望塔察儿大王能这样杀过来救他们。
然而没有,甚至原本在追逐唐军的元军兵马都缩回了石嘴山大营……
天空中又有苍鹭飞过。
从它的视线看去,那南、北两排火把的光亮当中,至少有五千余元军正茫然地站在那。
仅仅数尺高的水位,竟就让这些大元将士成了孤军……
“放弩!”
杨奔一下令,麾下唐军们于是抬起弩,毫不留情地射杀着那些元军,将元军从残堤的夯土上驱赶下来。
之后唐军驱马上前,抢占着残堤,甚至让马匹踩在尸体之上。
数千人在洪水之中奔走,哭爹喊娘,使得这场杀戮显得残酷。
因为爆炸、坍塌、洪水、杀戮种种原因带来的恐惧摧毁了这些勇士的心防,让他们像孩子一样害怕、乱窜、踩踏,然后更加害怕。
终于,前方有人齐声大喊起来。
“大唐皇帝在此,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不少元军“哇”地大哭出来,跪在洪水当中通过哭喊消除自己的恐惧。
仿佛大唐皇帝才是他们的庇佑者一般……
~~
石嘴山大营。
萨满法师还在作法,请求成吉思汗能够保佑塔察儿打赢这一仗。
然而,当远方那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塔察儿才忽然意识到,就连最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也没有攻破兴庆府的城池,反而殒命于六盘山。
“不要再唱了!”
他勐地大吼起来,将镶着金子的望筒砸下高台,跳脚喊道:“不要再作法了!”
他并不愤怒于战场上的失败,只后悔选择了一个连成吉思汗都不曾实现的战术。
这一切本该避免的。
他早就说过,不应该被李瑕牵着鼻子走,早就说过的!
“你们……还不去把草料都收上来!”
虽然还是夜里,但不用看都知道,到处都会是一片汪洋。那么,就算人马都安然无恙,石嘴山上也没有那么多的草场来喂马。
元军再不倚赖辎重,可还没在江河湖海之上与敌人对峙过。
“大王!快看那里!”
撒吉思此时才赶来,捧着被塔察儿摔下高台的望筒上来,指着北面大喊。
塔察儿接回望筒,很快便望到了原来沙湖大堤的方向火光通明,那是唐军正在围剿他的兵马。
“大王,该派兵去支援啊!不救回这五千余兵马,他们会降敌的!”撒吉思劝道。
他方才依塔察儿的吩咐,先调动兵马去保护大提,结果却被杨奔那支唐骑冲散了,而塔察儿却没有再调后续兵力来支援他。
这才是让唐军占了优势的主要原因。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有的主帅能把握,有的主帅不能。其中的差距之大,结果千差万别,自然能决定胜败。
塔察儿挠着下巴,不说话了。
“大王?”
“靠力气能举起千斤,靠理智能举起万斤啊。”塔察儿忽然说了一句蒙古古谚语。
他揽过撒吉思,压低了声音,又道:“在战场上,我可以承认我不会是李瑕的对手,大汗并没有要求我打败李瑕。如果说大汗是狮子,而李瑕是一匹恶狼。那我只是大汗身边的一匹骏马,骏马可以载着勇士奔向广阔的天地,却不能与恶狼单打独斗。”
“大王是想要退兵了?”
“连伟大的成吉思汗都曾经在这里接受无能的西夏国主的议和请求。而我从来不小看汉人,否则我就不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我与合必赤、合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用力气,而我用理智。”塔察儿道:“王相安排一下,派人去告诉李瑕,我可以退兵,只需要他交还俘虏,以及燕王真金……”
~~
天光渐亮。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使得贺兰山与黄河之间那一片“汪洋”更为壮观。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羊羔被洪水卷走,流向黄河,再顺着黄河向北、向西。
至于元军所携带的草料更是被冲得不知所踪。
偶尔可以看到元军士卒在洪水中奋力拉着牛羊往大营走,构成一副颇为感人的场面。
而在南面的沙湖,被俘的元军则已被串成一串又一串带往兴庆府。
李瑕没有就此回师,而是向西北,登上贺兰山下的高地扎营休整,准备攻打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则坐镇兴庆府,接收俘虏、收拾残局的同时,又制出了大量的木筏给李瑕运送辎重。
中午时分,有使者乘着羊皮筏子抵达了贺兰山下,客客气气地向持弩对着他的唐军士卒鞠了一躬。
“我叫阿鲁弥儿,是塔察儿大王派来见大唐皇帝的使者。”
守卫在那的唐军士卒愣了一下,连忙跑去禀报。
不一会儿,正在李瑕大帐议事的杨奔就亲自过来带这使者过去。
“阿鲁弥儿是吧,你认为我们陛下有必要与你们议和?”
“你们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国力也经不起这样长年累月的作战。”阿鲁弥儿说得十分清晰,又道:“不要因为一时小胜而得意忘形。要知道,现在大元正在平定海都、兀鲁忽乃之乱,并没有将唐国视为敌人。如果再继续打下去,引得我们大元皇帝陛下动怒,从此间的小战,变为举国的大战,你们承受不起,理智的人会懂得见好就收。”
杨奔问道:“你是说,兴庆府这一战继续打下去,你们蒙元会把主力从西域调过来打我们大唐?”
“是,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会选择保存实力。于贵国而言,如今与我家大王拼杀,相当于为海都拼命,不值,不智啊。”
阿鲁弥儿很聪明,刻意忽略了兀鲁忽乃不提,似乎很清楚李瑕与她的关系。
杨奔转头看了看身边一个裹着伤的士卒,又向阿鲁弥儿问道:“你觉得金国皇帝完颜永济是聪明人吗?”
阿鲁弥儿笑道:“当然不是。”
“那你们蒙古攻打西夏时,李安全向完颜永济求援,完颜永济说‘敌人相攻,我国之福也,何患焉?’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阿鲁弥儿默然,深深看了杨奔一眼,似在惊讶这个武将竟然还知道这许多故事。
他想了想,道:“海都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绝对不是唐国的好盟友。我会向唐皇帝述说塔察儿大王的条件……”
“不必了。”
杨奔没有引着这使者去往李瑕的大帐,而是高声道:“吾皇英武,既非西夏末帝,更非金国庸主。你们蒙古人当年用在那些废物身上的伎俩,如今用不得了!”
“将军,还请……”
“斩了!”
阿鲁弥儿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一个高台之上。
有大汉提着大砍刀上前,挥下。
“噗!”
血流如注。
杨奔俯身捡起地上的人头,拍了拍,道:“你可知道?那个中原废物横行的时候、你们的好时候,它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
第1093章 东道诸王之长
元军大营中有不少人在烤肉。
因为死去的牛羊太多,天气又是大雨连绵,不适宜风干肉类。
士卒们把篷布搭起来遮着雨水,好不容易才点起篝火,还要把柴禾与牛粪烤干才能投入火中。
而烤肉的士卒大多都是汉军,来自蒙古的士卒们则是嚼着生肉,坐在那烤火。
这样的天气,探马没能放出去太远,站在望台上视线亦不好。好在大营外围已筑起土墙,防范着唐军的进攻,防止洪水淹上来。
唐军还未杀到近处,却已经登上了远处一座属于贺兰山脉的小山头。
塔察儿本打算派兵去把小山头抢回来,但议和还未有结果,只好暂时容忍。
“彭!”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小山头上被砲了过来,正好把篝火上架着的烤肉砸飞。
有元军看了一眼那砸过来的物件,大惊失色,连忙提起,赶向大帐。
……
这样的天气,并不是打仗的好时候。
雨天,元军放箭放得多了难免要损伤弓弦,唐军的火器也用不了,更遑提还有别的种种不便。
因此当年塔察儿攻打襄樊遇到阴雨连绵就始终没有展开攻势。
此时也是,他并不认为唐军会进攻,正在大帐中与撒吉思商议着军议。
谈的自然是李瑕有无可能答应议和。
“他如果有足够的理智,那会答应。”撒吉思揪着胡子,沉吟道:“钓鱼城之战以后,李瑕就一直在打仗,一年都没有停过。去年他更是刚刚与宋国撕破脸,现在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塔察儿问道:“那他为什么不休养生息?”
撒吉思苦笑了一下,道:“想必这也是金莲川幕府那些人正在想的问题。”
他叹了叹气,似乎也染上了汉人士大夫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又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就算李瑕不用休养生息,他一定没有继续作战的国力,应该会答应大王的谈和。”
数十年来大蒙古国讨伐诸国,哪怕有小挫败,从来都是诸国求和,难免养成了极为傲慢的态度。
塔察儿、撒吉思是最为谦逊的一批人,对李瑕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且并未沉溺在傲慢当中,还能用这“应该”二字。
“应该?他如果不把真金交出来,就算我再不想打,也要和他决一死战。”
去往黑水城的探马已经回来了,他们已经知道董文炳大败之事,但真金的下落却还不清楚,塔察儿猜测很可能是已经被唐军俘虏了。
他还有四万余的大军,真的打下去,未必不能赢。
但没有必要。
李瑕也是,交出真金好过两败俱伤。
“真要决一死战,我们也有很大的把握击败李瑕,秃尔罕……”
“报!”
忽然响起一声通报。
“不好了,大王快看!”
帐帘被掀开,塔察儿转头一看,正见一个头颅被捧在那儿,不是阿鲁弥儿又是谁。
一瞬间,塔察儿就像是看到了李瑕的决心,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决心。
大蒙古国崛起以来,遇到过几次这种杀使表决心的人,比如大理的高泰禾、钓鱼城的王坚,都能给蒙军带来大量伤亡。
旁人只当蒙军所向披靡,实际上蒙军也很怕遇到这种人。
塔察儿本不想打仗,这一仗却不得不打。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冬日的下雨天,他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被突然拉起来丢到了寒风凛冽的屋外。
“冬!冬!冬……”
此时,就在那石嘴山下,战鼓声已经响起,唐军竟然是在雨天也要进攻。
“额秀特!”
“大王莫慌,我们的牛羊草料被洪水冲走,不宜久战。”撒吉思道:“李瑕要现在战也好,现在战,我们更有优势。”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塔察儿只能狠下心来打这一仗。
他这人战绩不怎么样,在蒙哥时代,攻两淮、攻襄樊都是不战而退。
因为他的封地在辽东,真正想要做的是吞并高丽,而蒙哥偏偏不愿让他染指高丽,故意征调他攻宋,塔察儿于是也故意不卖力。
这些战绩并不能说明他不会打仗。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当一个统帅面对战场,将胜负都让步于政治需求,他基本上就很难成为真正的名将了。
相比起来,杨奔则纯粹得多。
~~
“元军兵力更多,他们至少还有四万余人,但看看他们的兵是如何分布的。这里,在兴庆府以南的大堤上有一万元军正在往回赶,我们必须在他们赶到之前击败塔察儿主力。再看石嘴山大营以北,塔察儿布置了将近两万兵力,做什么?挖排水渠。可见他不想和我们打攻防战,他想打平野战,也没想到我们现在会开战。”
杨奔战前做的无非是认认真真分析敌方的兵力布置,不抱议和的想法,不抱轻易取胜的奢求。
“所以,元军兵力虽多却没有进取之意,像是一面盾。而我们兵力虽少却更集中,像矛。这一战,矛要做的就是有力地把盾捅穿,直捅进元军的心脏里。”
“该怎么打都明白了吗?”
“勇往直前,直取塔察儿!”
“好!诸部将听令……”
杨奔分派过军令,转头看向李瑕,略微有些紧张。
“陛下,末将这就出发了。”
李瑕点了点头。
这里还只是贺兰山,往后还有阴山、燕然山,李瑕知道到时自己御驾亲征已不现实,由这个从庆符军出来的将领打这一仗,胜也好、败也罢,总之是场磨砺。
战鼓声中,唐军士卒开始趟着洪水,向元军大营杀去。
他们没有骑马,靴子完全没进水里,踩在泥沙当中,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费力。冲到大营前之时,才发现元军在栅栏前挖了深沟。
不少唐军士卒一脚踩空,完全陷入水里,咕噜噜地灌了满肚子的水。
元军的箭雨并不算密集,不少人冲杀上前,以长武器对着落在深沟里的唐军士卒乱捅。
很快,泛黄的洪水便染成了红色。
唐军也没有抛掷霹雳炮,基本上是甫一开战就展开了肉搏。
“游过去!推倒他们的栅栏!”部将们大吼。
有悍勇的士卒干脆脱了盔甲,勐扎进那深沟里,从水下游到营栅前忽然跃起,翻过栅栏对着元军乱砍。
几个元军才从帐篷里出来,还没习惯这湿漉漉的感觉,“噗”的一声,已被砍翻在地。
双方肉搏,浸过水的唐军士卒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元军士卒多了种“破罐子破摔”的豁得出去。
~~
“大王请看,敌兵都陷在我们挖好的深沟里了。”
撒吉思陪塔察儿登上高台,指点着战事乍起时发生在营栅前的战事,又道:“以他们的兵力,承受不了这样的伤亡。这一战,我们必胜。”
塔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不以身为蒙古勇士却使用这种筑垒防守的战术为耻。
虽然他一直歌颂着成吉思汗的英勇,但做为黄金家族的第三代,他打起仗来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目光从营栅处那些小卒的厮杀上移开,转向远处那杆李瑕的龙旗,道:“我还以为他会亲自杀上来。”
“他当然不会再冲锋在前,毕竟当自己是个皇帝了。”撒吉思笑了笑,显得有些讥嘲,又道:“大王你看,唐军想怎么打这一战已经很清楚了。他们想趁着我们的兵力还未集中,直接攻大王的中军大帐。”
“他们攻不上来。”塔察儿道。
二人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悠然自得。
“李瑕也不想想,我们能派使者去见他,就是已经知道他驻扎在贺兰山了。难怕还不知道该把南面大堤的兵力调回来吗?”
“他运气好,打了太多次的胜仗,太疏忽大意了。”
“大王,方才还没说完。秃尔罕的信使已经到了,说他从南面大堤撤下来,就领了三千人绕道贺兰山,偷袭李瑕。”
塔察儿轻呵一声,道:“若李瑕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会命秃尔罕收手,可惜他没有。”
“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咎由自取’……”
~~
与此同时,李瑕也在观望着战场。
贺兰山脉中的一座座山峰矗立在他身后,像是在他背后保护着他。
忽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赶上前,禀道:“陛下,不好了!有一队元军从西南方向的板车沟绕了过来,距大营已只有三里不到!”
李瑕回过头,有些讶然。
他确实没想到塔察儿还有这一手。
此时看来,那使者阿鲁弥儿除了来议和,只怕还有一个作用便是用来迷惑他李瑕,让他以为塔察儿对战事毫无准备。
霍小莲连忙上前抱拳,道:“请陛下立即移驾!”
“不急,元军有多少人?”
“暂时而言,从板车沟过来的有两千余人。”
霍小莲道:“但末将怕的是,陛下一旦被这两千余人拖住,南面尚有数千元军正在赶来……”
“你真怕吗?”
霍小莲愣了一下,随后腰杆一挺,道:“末将不怕,末将是选锋营!”
“不错,若不是因为朕在这里,你霍小莲还有何顾忌的?但朕来是给将士们兜底的,不是来拖后腿的……取朕的长槊来!”
~~
石嘴山大营处,唐军终于推倒了营栅,杀入了大营之中。
而在贺兰山,元军骑兵已绕出板车沟,直向李瑕杀去。
双方都在直取主帅,那胜负手便只在于看谁能扛得更久了。是杨奔先击败塔察儿,还是秃尔罕先击败李瑕?
远远地,有唐军探马登上高处,打探了战场的情况,飞马赶往兴庆府,将情报报于李曾伯。
李曾伯低头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点头不已。
“塔察儿的优势在于兵多、战术灵活。偏偏黄河这么一淹,反而把他困住了,骑兵的优势打不出来,现在打成这样,相当于由他和陛下较量,胜败已定啊。”
老人凝视着地图,心神已从石嘴山之战转开。
“真能收复河套吗?忽必烈怎可能再让这一步棋……”
第1094章 大龙
八月十八,安塞城。
阿盖兀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裙装,登上了腰鼓山上的城楼,随意找了个人便问道:“你们杨大帅呢?”
被拦住的是杨文安麾下的千户马才,转头一看,目光马上便落在阿盖兀丰腴饱满的胸脯上。
贪婪地剜了一眼之后,他才招过通译,道:“这是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吗?她说什么?”
“要找大帅。”
“哦,大帅在楼上,我带你去……你和她说,我带她上去。”
马才遂领着阿盖兀往城楼上走。
守在那的一队杨文安的亲兵都认得阿盖兀,倒是没有阻拦。
上了台阶,马才故意落后几步,盯着她浑圆的双股,之后便听到了杨文安的声音。
大概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杨文安正在与一名信使说话,显得有些激动。
“他知不知道,张珏只要一迈过我的防线,就能顺着秦直道一直杀到河套?这些蒙古人在河套有什么?牛羊!阴山下全是牛羊,主力都被带到西域了还不够,剩一点兵力还要带到兴庆府?把这五万兵马给我,我能打下长安!”
“大帅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瑕走到哪里就需要调动大军去堵,把防线上的窟窿露出来?他但凡有脑子就不会犯这种错。急什么?李曾伯多大年纪了,一年不死,两年还不死?到时西域平定,陛下全力攻打唐国,何愁天下不定?娘的,一群废物。早知这般,我不如投了李瑕……”
马才听到这里,惊了一下,连忙停下脚步。
走在他前面的阿盖兀听不懂汉语,已上前打了招呼。
杨文安马上停下说话,转头看了过来。
马才故意等了一会,方才小跑上去,道:“大帅,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要见你。”
杨文安脸色一沉,抬手“啪”地便给了马才一巴掌,叱道:“谁让你擅自带人进来的?!违了军律知道吗?!”
他一向治军极严,凡是商议机密军务时有人要见必须先行通禀,这是惯例了。
“大帅息怒,小人知错了。”
马才心中一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为了看女人而忘了军律。
若是平常,他只会心中警醒。
然而今日一看杨文安与阿盖兀显然是有私情,脸上挨这一巴掌便让人有些不忿起来……
“你们都下去。”杨文安道。
“是。”
马才应着,低头之际又向地图上瞥了一眼,发现杨文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标注。
他退下城楼,回到营房,寻出自己的地图,照着杨文安的地图画了一下。
一个箭头从长安出发,像是一支北征的唐军,向北到了延安,在安塞城画了个圈之后继续往北,抵达河套之后又画了一个大圈。
“大帅觉得,唐军有可能要占据河套?”马才喃喃道。
然后他将箭头向东画,一直画到了燕京。
这就是他最看不懂的地方了。
“唐军占据河套之后,直接就打燕京吗?大帅为什么这么猜?”
想着想着,马才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就连他一个小小的千户都知道,不少中原世候暗地里其实与李瑕眉来眼去。
那么,一旦唐军拿下河套、东进燕京就轻而易举。而拿下燕京之后,河北很容易就在世侯张柔的带领下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河南、山西、山东就完全被唐军包围。
简单来说,就像是大元的腰被横斩斩断了,唐军只要拿下河套,就真的能看到一统天下的希望……
问题是,这般了得的一个战略构想,之前就没怎么听人提过,一直以来也没见谁跑去投奔李瑕。
反而被他这个小小的千户洞察了先机?
不,是杨文安发现的。
以前李瑕一直就没有拿下河套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马才咽了咽口水,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杨文安敢对一个宗王发那么大的火,为何又会说出那一句“不如投了李瑕”。
“局势真的要变了吗?”
~~
城楼上,杨文安看向阿盖兀,脸色很不高兴,道:“你跑来做什么?”
阿盖兀双手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问道:“我知道你更喜欢汉人的装扮,穿给你看,你想不想过来脱下来?”
“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有奸情吗?”
“我知道整个城里都是你的人,没有人会告诉囊思丹。”阿盖兀上前搂住杨文安,道:“我想夹着你了,昨夜……”
杨文安抚额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傻子,讶道:“你知道我们被唐军完全包围了吗?”
“那又怎么样?就算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享尽足够的欢乐。”
“我不会死,我会打败张珏。”
“你先打败我。”
“啧。”
杨文安不耐烦地甩开阿盖兀的手,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地图,显得愈发不悦。
他希望大元这边不仅是他一个人看出此时的局势危机重重。
李瑕就像是一个刺客,悄摸摸地布置好了杀招,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准备好的时候,突然杀向河套;又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笨拙地布着棋子,布着布着忽然围杀一条大龙。
问题是,整个大元朝,有几个人知道河套很危险?
连带兵到兴庆府去的塔察儿那个蠢货都不知道!
这一个月以来,张珏不断增兵,对河套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杨文安正想着这些,阿盖兀已上前,从后面抱住他,解他的抱肚,试图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
“你丈夫囊思丹正陪在赵王身边是吧?”杨文安问道。
“别提那个讨人嫌的囊思丹。”
“赵王正在准备迎娶月烈公主是吗?”
“是。”
“我写一封信给囊思丹,让他一定交给赵王……”
~~
延安府。
一队队车马正在从南面进入城中,车辚辚,马萧萧,惹起漫天尘土,显得极为热闹。
“这些是弓箭,卸在哪里?!”
“那个土窑里。”
“火把拿开!拿开!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拿火把往里凑……还有,你们这窖屋潮不潮啊。”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
“哈哈哈,这可是今年的新米……”
西北面,一队骑兵风一般地驰来,赶到城下才打出旗号,却是个大大的“张”字。
“大帅回来了,开城门。”
城头上的守军一看,连忙将城门打开。
“吁!”
进了城,张珏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头盔向士卒们一抛,大步便赶向增援延安府的将领。
“哈哈哈哈,我刘大兄弟来了!”
“张哥哥,哈哈,我跟着你打仗来了,你可得让我也立些功劳。”
刘金锁才上前,才与张珏来了个熊抱,转头又一指那马车上的米袋,道:“大帅闻闻,今秋的新粮,香死人了。”
张珏深深一吸,大为畅快,问道:“诸公舍得将这些粮食给我张某人打仗?”
“大帅这话说的。诸公有甚不舍得的?往年不过是要预留好赈灾的粮,他们可都说了,若是他们自己吃的,但凡能多省一粒,也得留出来收复山河。”
“哈,刘大兄弟原来这般会说话。”
“我刘大傻子能说什么,都是几位相公怎么说,我跟着说呗。”
张珏点点头,道:“我懂。若我是文官,也得以稳妥为重,盘算多打打总没错的。真说起来,以前在赵宋,文官们哪用和我们商量啊。”
“嘿嘿,那你不是武将吗。”
“没想到这次诸公这么好说话,怕是有多余的粮草、兵力全派过来了吧?”
“差不多。”刘金锁双手捧着肚子,大步而走,道:“我也没想到,说打就打了。”
“想来,恰恰是因为陛下不在长安。”张珏道:“陛下若在长安,诸公必然要劝他,准备好了再开战。反而是陛下不在,诸公只好卯足了劲,一定要把河套打下来。”
“那能打下来吗?”
“战场上的事岂是好说的。”张珏郑重了些,道:“若只看元军的兵力布局,胜算有。但他们不可能一动不动,敌酋必然不会坐视,变化亦必然有,难说啊。”
刘金锁懒得去想这些,拍着胸膛道:“反正大帅怎么说,我怎么打。”
恰在此时,有个张珏的心腹将领匆匆过来,凑在张珏耳边,低声道:“大帅,安塞城里有人给我们射了封信箭,是一个千户,称愿意归附。”
“说原因。”
“杨大楫一直在替我们招揽这些人,想必是有效果了……”
张珏眉头一动,笑了笑,道:“不仅如此。”
他挥了挥手,暂时不谈此事,而是拍了拍刘金锁的背,大笑道:“怪不得陛下一直称你是个福将。”
“哈哈,那当然!”
~~
十数日之后,河套草原。
一封急信递到了汪古部一个小头领囊思丹的帐篷里。
囊思丹正喝得半醉,拆开信看了,“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说什么唐军能打到河套,太可笑了。哎呀,杨文安这个汉人总是觉得他有多么的聪明勇勐,其实就是个驱口,驱口……”
囊思丹骂着骂着,渐渐也有些伤感起来。
真在安塞城的时候,他其实相当怕杨文安。
也许正是因此,才不肯认可这封信上的内容。
“没酒了,再去盛来。”
有美姬捧着酒囊出了帐篷,转头看去,忽看到远远地有许多快马狂奔过来。
“不好了!塔察儿大王正在败退回来,让首领们征集牧民快去增援他……”
第1095章 驸马
从河套九原城往北三百余里就是赵王城,乃汪古部的世居之地。
汪古部是在阴山附近生活的民族,由李克用的后裔沙陀部、从西域内迁的回鹘人、亡辽的契丹人、邻近的汉人、西夏人、女真人结合而成。
有不少汪古部领主散布在天下各地,比如净州马氏、大同大元帅按竺迩,以及巩昌总帅汪家。
大蒙古国才兴起之时,汪古部的老首领就归附了成吉思汗,两人结成安答,共同征伐乃蛮部。
成吉思汗还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了汪古部的老首领。数年后老首领死了,阿剌海别吉先后由其长子、侄子收继,最后由幼子孛耀合收继。
忽必烈称帝后,鉴于李瑕的威胁、以及河套的重要地位,于是封孛耀合为赵王,追封阿剌海别吉为皇姑赵国大长公主。
阿剌海别吉没有孩子,把孛耀合的姬妾生的三个儿子视如己出,这三个儿子分别名叫君不花、爱不花、拙里不花。
从名义上而言,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外孙。
因为君不花娶的是贵由的长女,孛耀合一死,忽必烈便打算将幼女嫁给爱不花,并让爱不花嗣赵王之位。
如此一来,才能让这支在河套、阴山一带势力颇大的汪古部彻底成为大元皇氏的姻亲,而不仅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爱不花今年二十六岁。
为了让他有足够的威望成为汪古部的新首领,忽必烈很早就征调他从征立国。中统元年他还不满二十岁时,便率兵随忽必烈征讨阿里不哥,后来又参与了平定李璮之战。
总之从各方面来看,他非常优秀,出身高贵、身材高大、文武双全、战功赫赫、权势滔天。
说他权势滔天并不夸张。
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留阿剌海别吉监国,有“监国公主”之称。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忽必烈只是第二个经略漠南的蒙古宗室,监国公主才是第一个,且在监国时权柄远超当年的漠南王。
年轻的爱不花是一个让忽必烈都需要去笼络的人……
九月初五。
爱不花正在黑水河畔策马而行,身边跟着许多的工匠,正在为他指点解说着。
他想要把赵王城建成一座真正的城池,建立真正的城墙、宫殿,还有像中原城镇那样鳞次栉比的街市,让赵王城成为继开平城之后又一个草原上的繁华都会。
这将会是他要送给新婚妻子月烈公主的第一个礼物。
正规划着,忽有侍从上前禀报道:“赵王,囊思丹来了。”
爱不花微微皱眉,稍显出了一些嫌弃的神情。
囊思丹与他的生母是亲姐弟,因此两人可以说是舅甥关系。
但这位生母却只是先赵王孛耀合的姬妾。
爱不花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阿剌海别吉带走并亲手抚养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视为她为母亲。
他虽没有黄金家族的血脉,却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成吉思汗的外孙。
对囊思丹这个亲戚他确实没有感情,只是不愿遭人说闲话,还是对其多为照料,举荐其为延安路达鲁花达。
包括这次,囊思丹死皮赖脸要以家人的身份替他筹备婚礼,爱不花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让其留在九原城留意月烈公主的车马何时能抵达。
“让他过来吧……”
囊思丹从九原城赶到赵王城只花了一天,远远便翻身下马,道:“赵王,不好了!”
“怎么了?订亲的队伍出了变故?”
“赵王还没有听说,我昨日得到消息,李瑕马上要杀来了!”
这里正是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画。囊思丹那难听的嗓子说出来的消息则显得与这画面格格不入。
太遥远了,有种不真实之感。
“李瑕?”
爱不花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事实上,他随在忽必烈身边时经常听人禀报李瑕在西南又如何如何了。
给他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就可以回过头来收拾这跳梁小丑了。”
前年倒是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只是李瑕又与海都联手,于是还须要先平定海都之乱。
至于李瑕要杀过来了?
“李瑕?他没有这个实力。”爱不花道:“塔察儿带了五万大军去兴庆府,你可知成吉思汗灭西夏国,也只带了五万人?”
“塔察儿大败了!”
“怎么败的?”
“这……”囊思丹其实并不知道塔察儿是怎么败的,情急之下只顾着道:“我有很要紧的事告诉赵王,看这个,这个。”
爱不花伸手接过,见那是一张十分简略的地图,绘着一两条简单的行军路线。
他就着这地图仔细一思量,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颤。
“到帐篷里说。”
爱不花手捧着那地图回头便走,一路上只见到处都在忙碌,筹备着迎娶公主的各种宴会所需,足见爱不花对婚礼的重视。
走进帐篷,他翻开自己的地图又仔细看了看,道:“你是说唐军很可能攻打河套之后,直接东进燕京,切断大元东西、南北的联系,彻底包围河朔之地?”
囊思丹反而没想这么细,只好连连点头。
爱不花沉思着,自语道:“若是如此,李瑕显然是早有图谋,攻打河套的这一战,他一定会全力出手。塔察儿错估了敌人的战意,败了也有可能。”
“大败,塔察儿是大败了。”
爱不花一转头,盯着囊思丹道:“你想不到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囊思丹犹豫了一下,还不太想承认,试图看看能否独占这个功劳。
“谁告诉你的!”爱不花叱喝了一声。
囊思丹这才又掏出一封信来,道:“杨文安说的,他还向赵王求援了。”
爱不花怒他早不拿出来的,此时却没工夫教训他,一把抢过杨文安的信看起来,眼神愈发凝重。
大元王朝的这个危机来得极为突然,年初满朝上下还在为成功离间了李瑕与宋国而大喜,认为李瑕至少需要三五年才能从与宋国的交战中缓过气来。结果忽然间唐军都有可能杀到河套这个腹地来了?
之后不管唐军能不能攻到燕京,能造成这样的威胁,就是强弱之势有可能逆转的先兆。
身为成吉思汗的外孙、忽必烈汗的女婿,他绝对不能让唐军攻占河套。
“传令部民,所有壮年男丁五天内到赵王城集结,到了我们为大元守卫阴山的时候了。”
~~
爱不花的心思终于从婚礼上移到了战事上。
他一边集结着兵马,同时派人到九原城打听各种消息。
而一个个送过来的消息也着实让他震惊……
“你说什么?燕王丢了?!”
爱不花同样仰慕儒学,常与诸儒讨论经史、阴阳术数,终日不倦,且在北边立庙以祭祀孔子,因此与真金私交极好,是真金的铁杆支持者之一。
真金出发去往吐蕃时,曾路过九原城。正是爱不花亲自招待,两人探讨儒学以及对大元的未来的构想,相谈甚欢、抵足而眠。
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
“……”
“据传,董文炳大军在大漠中被击败之后,燕王便失去了踪迹,如果不是又落到了李瑕手里,可能是,可能是不太好了。”
爱不花本想亲自南下秦直道去支援杨文安,此时不免犹豫是否西行支援塔察儿一趟,万一能找回真金。
正犹豫之间,探马归来,禀报道:“赵王,我们找到了几个逃兵。”
“带过来。”
很快,几个十分狼狈的元军士卒便被带了过来,甫一进帐便磕头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爱不花道:“说说塔察儿大王是怎么败的。”
“唐军太可怕了……”
“闭嘴!我不是要听你们说这些!”
“唐军……李瑕太勇勐了,秃尔罕领了三千人绕道偷袭他,没想到他领着五百人便突入我们军中,把秃尔罕捅成了筛子……”
爱不花微微冷笑。
他身材高大,在勇武这一方面从来不弱于人。征伐阿里不哥时,他也曾亲自冲阵,大败叛军。
“是吗?我听说李瑕与我年龄相彷,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个一番。”
跪在那的其中一个逃兵愣了愣,似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另一人拉了一下,继续回报道:“还有唐军杨奔十分凶勐,杀穿了大军,几乎杀到了塔察儿大王的前面……塔察儿大王只好退了,这一退,到处都是洪水,唐军掩杀过来,死了很多人……”
“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没有算过。我们当时被推倒在洪水里,爬不起来,等再爬起来,塔察儿大王已经逃得远了,我们只好向东逃到黄河,又死了许多人,只有我们被黄河冲到了下游还活着……”
爱不花深吸一口气,大概能够想到塔察儿是怎么样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
他也记住了杨奔这个名字。
除了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人,他甚至需要开始记唐军将领中的年轻一辈。
“赵王,塔察儿大王又派人来了。”
“什么事?”
“塔察儿大王已退到了巴彦淖尔,他说,如果赵王不能支援他的话,就迁走河套的牛羊和牧民……”
“怎么迁走?!”爱不花突然大怒。
他和真金一样仰慕儒学,却绝不像真金一般柔软,盛怒之下,拔出弯刀便径直砍死一个逃兵。
血在帐中泼开,他走到帐边,看着信使,大骂不已。
“怎么迁走牛羊和牧民?!这里是大元王朝,我们已经不是草原上游牧的小部落了。河套的东面便是燕京,是一国重镇,他塔察儿到底知不知道?或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封地,他便故意败了?!”
只有那身首异处的逃兵知道,没有人想故意败。
那所向披靡的唐帝李瑕,不是塔察儿这种战场上的庸才可以阻挡。
大元也好、大蒙古国也罢,需有真正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才能重振成吉思汗当年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