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6章 佛家无我
“噗。”
前一刻还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信徒,下一刻突然拔出匕首,由下而上捅进了一名元兵的大腿根中。
惨叫声极为凄烈,引得周围的人更慌。
“放箭!”
更远处的元兵立即张弓搭箭。
“嗖嗖嗖……”
箭失根本就不分辨哪些是真的信徒、哪些是唐军,凡中箭者,径直便倒地惨叫,使得场面更乱。
混乱之中,有几个喇嘛吓得缩在了院墙下,嘴里还在念诵着佛经。
他们看似慌张,但手虽藏在袈裟里,其实已握住了匕首。低着头,正用坚毅的目光偷瞥着前方。
那目光落处,正是崔斌。
这些剃了头、作喇嘛打扮的是唐军士卒,负责杀掉敌方主将。
所谓“擒贼先擒王”,由李丙一个小小准备将指挥的战斗,也只会这点计谋了。
他们离崔斌很近,只有十几步远。等崔斌过去救八思巴,他们很有信心能捅死他。
几乎已能感觉到血溅在手上的温热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崔斌竟然没有去救八思巴,而是第一时间冲向了日亭。
几个唐军都愣了一下,有一大胆者连忙抱着自己的袈裟,喊着“俺嘛呢叭咪吽”也向那个方向跑去。
周围混乱,吐蕃喇嘛地位高,周围元军暂时也未向他放箭。
好不容易奔得近了,放目看去,只见原本有可能丧命在自己手上的崔斌正疯狂地组织防线,将日亭层层包围起来。
一个个元军骑兵围上亭子,可以看到一个高高的中原和尚正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
之后,有汉语的呼喊声响起。
“保护国师!你们去保护国师啊……”
~~
一场偷袭战随着天黑下来而结束了。
草地上铺着尸体与血迹,元军士卒来回寻找着受伤倒地的牧民与僧侣,逼问他们。
往往在得到了几句吐蕃语“我不知道啊”的回答之后,一刀下去,响起一声惨叫。
然而,那一小支偷袭他们的唐军,却已抢着台上的八思巴消失在高原之中……
~~
“和尚?是和尚而不是喇嘛?”
“是中原的和尚,头剃得很光。”
“那个年轻人呢?”
“穿了一件白色的狐皮,头上带了个狐皮帽,身形又长又瘦,不知是蒙人还是汉人。”
“怪了。”严云云喃喃了一句,自语道:“不保护八思巴,假的不成?”
黄昏时的一场偷袭,她本以为不会成功。
虽然嘴里对将士们说得信誓旦旦,但严云云真的做好了死在日月山的准备。
她其实是以一种以卵击石的决绝来拼一把。
没想到,得到的是这般一个出忽意料的结果。
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黑暗中,被他们抢回来的那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年轻喇嘛正被捆着丢在马背上。
因担心他泄露了行迹,暂时还堵着他的嘴。
“这是八思巴吗?”严云云心想。
此时,距离她的计划成功还有些远,她必然还要面对元军的搜捕。
……
一行人牵着马翻上了高山,前方已能看到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亮。
“歇吧。”
高原的夜很冷,众人不敢点火,只能抱团挤在一起取暖。
严云云是个女人,不能与他们挤,靠着走动维持着身体的热量。
“严相公,那边有个山洞。可以在洞里点火,你进去审问八思巴吧?”李丙过来问道。
他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肩上,一箭在腿上,此时脸上却不见痛楚,只有兴奋。
严云云却没那么兴奋,甚至有些忧虑,摇头道:“不用点火,我们过去审吧。”
她也是披着一身破旧的羊皮袄,用泥土遮住了脸上的疤痕,只露出眼晴,反而显得有些美。
带着郝修阳、李丙、阿莎姽、韩无非等人走进山洞,没有了风,还是暖和不少。
那个红衣喇嘛已经被带了进来,嘴里的破布也被拿下,正坐在地上念着法咒。
“你会说汉语吗?”严云云开口问道。
“会。”
郝修阳不由抚须,道:“八思巴,你可曾料到命中有此一劫?”
“小僧公哥藏卜,是萨迦寺的本钦,不是圣者。”
很明显的,郝修阳脸上得意的神色一僵。
老道士平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是因为借着李瑕的势,连全真教都捧着他。实际上也就是个落魄道士。
但现在,遇到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先不论佛门还是道门,至少在心境平和这一方面,老道士已经被小喇嘛比了下去。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这年轻喇嘛不悲、不喜,似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叫人半点看不出虚实。
山洞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郝修阳仰天大笑,双指并如剑,指向对方。
“哈哈哈哈,好一个蒙元国师八思巴,竟想哄骗本道,忘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道长若认为小僧是圣者,小僧也可是圣者。佛家无我,八思巴、公哥藏卜,不过皆是生生灭灭的名色法。”
郝修阳一时无言。
严云云看向阿莎姽。
待阿莎姽给这喇嘛用了苗疆迷药之后,她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僧……公哥藏卜。”
“八思巴在哪?”
“还在队伍里。”
严云云皱了皱眉,又问道:“今日站在日亭里看风景的人是谁?”
“那人……便是圣者八思巴。”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已有人开始相信了。
李丙道:“严相公,末将可再去拿下八思巴。”
严云云不答,上前一手抬起这喇嘛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一巴掌上便抽了上去。
“啪!”
她这一巴掌将对方那如玉一般的面容打得肿涨通红,拔出匕首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本官管你是不是八思巴,一刀了结了你,恰那多吉自然会归附大唐……”
~~
天光渐亮。
五月的长安天气正好,李瑕早起晨练又是一身大汗,像是无处发泄的精力都用在了后院这些石锤上。
再披上褚红的天子常服,遮住了浑身紧实的肌肉,他用过早膳,便往前殿议事。
如今长安宫城基本是三日一朝,朝会基本只用于宣布各种各样的政令。
平时则还是君臣奏对,方便私下里商议国事。
还未在御桉前坐下,李瑕一眼便看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大地图。
前几日钉在河套位置的兵棋还未拿开。
他确实还是想要能收复河套。
无关于对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战略,而看合不合适、实施得好不好。
只是李瑕的风格就是进攻、进攻、不停地进攻,但没有契机也没有办法。
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正要传召今日要见的臣子,却见关德匆匆跑来。
“陛下,林司使又来了,说是陇西情报到了。”
“传。”
……
“陛下曾命军情司调查恰那多吉,臣分别派人往吐蕃、凉州,今已有情报归来。”
林子将手中的长长的信纸递上,嘴里做着大概的介绍。
“萨迦班智达应阔端之邀去往凉州时,把八思巴、恰那多吉两兄弟一起带着,当时八思巴十岁、恰那多吉六岁,两兄弟都是昆氏家族首领指定的继承人。
凉州会盟之后,八思巴继续修行佛法,恰那多吉则开始穿蒙古服,学蒙古语,并娶了阔端的女儿墨卡顿。”
李瑕从信纸上抬起眼,讶道:“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郝老道长怎么没说过?”
“臣问了随郝老道长前往萨迦的人,恰那多吉一直在瞒着这事,带在身边的王妃一直是他的另一个妻子玛久坎卓。”
“另一个妻子?墨卡顿还活着?”
“活着,且还曾派人往凉州寻找着阔端的旧部。”
“……”
李瑕一边听着林子的述说,一边看着关于这对吐蕃兄弟的情报,已隐约了解到了什么。
之后,他又招来了几个全真道士与一些长安僧人,了解八思巴的生平,包括其在佛学上的作为。
这是十分晦涩,且李瑕最不感兴趣的东西。
整整琢磨了两天,他才在佛道辩论时留下的那艰涩难懂的语录里找到一些能更了解八思巴的事迹。
“八思巴与忽必烈讲法,最多引用的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吗?这‘加萨公主’就是文成公主?”
“禀陛下,这加萨公主指的应该就是文成公主。”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此句出自何处?可是《史记》?”
“禀陛下,是《史记》。”
“换言之,你们给朕说了两天,其实八思巴是用《史记》反驳《老子化胡经》?”
“禀陛下,可以这般说。”
“下去。”
李瑕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中沉思之色愈浓。
他转向林子,沉吟道:“我们之前也许都错了。”
“陛下?”
“我们都以为,八思巴久在蒙元,又是忽必烈的上师,必是更忠于蒙元的那一个。但错了,我们要争取的不该是恰那多吉,而是八思巴。”
林子一愣,此时才恍然大悟。
李瑕已道:“马上派信使追上刘元振,告诉他,万不可斩杀八思巴,擒此人到长安见朕。”
“是。”
“河湟消息回来没有?严云云、郝老道长可撤回了?”
“还没有,臣担心……”
“不至于,以户部尚书、明德真人的名望,若栽在元军手里,必然有消息。再派探马去查。”
“是!”
林子快步退出殿。
李瑕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走到了地图前。
“越是学富五明之人,越不容易成为你们蒙元的忠狗。你怎敢轻易派八思巴回吐蕃?至少也该派个宗王坐镇。”
他这话竟像是在对忽必烈说的一般。
“吐蕃?你若能更有效地控制吐蕃,便能扳回局面。可是,万一又像西域那一局你输给我,攻守之势易也……你居然不派一个宗王跟着八思巴?”
李瑕很清楚,只有拿下河套,才能夺回一点主动权,在以后与忽必烈的决战中有一线生机。
现在,那个契机似乎还差一点。
但也许追着八思巴这个破绽勐攻,能逼敌人犯更大的失误呢?
击剑的战术也是这样。
……
站在长安宫城里的李瑕思考着这些,恨不能亲自到河湟去一趟。
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必不能这样乱跑。
只能等着。
好在,凉州、甘州的将领已经派兵去追八思巴了,刘元振也从另一个方向去堵截。或者在玉门的廉希宪、在兴庆府的李曾伯也能带来好消息。
需要一个能臣来分忧……
第1067章 围棋
“伯颜丞相是真正能为陛下分忧之臣。”
洛阳城郊,董文忠听到几个年轻官员正聚在一起议论伯颜,沉着脸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儿子董士赡却敢继续顶上两句。
“谁不是?大伯难道就不能为陛下分忧?大元朝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功臣有多少,凭什么只有伯颜一个人能被直接拔擢为丞相?”
董文忠微微皱眉,像是在不满儿子的出言无状,又像是在不满伯颜的一步登天,开口轻喝道:“闭嘴。”
原来他是在不满儿子。
“陛下一见伯颜而知其才,用人之明亘古未有。你一介小儿无知,休得胡言。”
近来大元官员们在公开场合提到伯颜一事,大多都是这说辞。
“屁的用人之明!”
不想,年轻气盛的董士赡却不吃一套,当着父亲的面也敢直言不讳地说一句。
“伯颜讨了陛下欢心罢了。”
周围的官员、将领闻言,纷纷窃笑,为这个“屁”字抚掌。
大元可不同于宋国,他们没有宋国那么多礼仪拘束,自有种粗莽的豪气在身上。
董文忠摇了摇头,竟不惩治他们,自走到队伍最前方。
等了良久,终于见前方烟尘滚滚,那是大元的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伯颜出镇河南了。
这些年董文炳坐镇河南试图扼制李瑕,不论结果是功是过,如今局势已变,到了伯颜的时代……
~~
“哈哈哈哈。”
伴随着一阵如雷的大笑,高大威勐的伯颜在见到董士赡之后,抬手一指,道:“听说便是你,一直在说我不配当丞相?”
董士赡不由一惊。
周围的官员将领也是纷纷变了脸色,场面大为尴尬。
谁都没想到伯颜会这么坦率直接地将非议当众摊开来谈,要想要追罪不成?
唯独董文忠脸色还很平静,向伯颜行了鞠躬礼,道:“我的儿子生来愚笨,说话无礼,请丞相宽恕。”
伯颜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凝视着董士赡,问道:“你觉得尹尔汗国不是陛下的疆土吗?”
“不敢。”董士赡被那如电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慌了,道:“当然是陛下的疆土。”
“你觉得旭烈兀汗不是陛下的封王吗?”
董士赡更慌,道:“是,是陛下的封王。”
“那我追随旭烈兀汗灭木剌夷国、灭阿拔斯国,扩土三万里,杀敌八十万,汗马功劳在你们眼里不是在为陛下开疆扩土吗?!”
“是,是丞相的大功……”
年轻的董士赡在这一声声喝问下已不知如何是好,不论心里是否服气,总之不敢在公开场合再非议。
当然,对于伯颜而言,要想服众还有很长的路走。
董文忠却从这一件小事里看到了伯颜的器量与直率,认为这些事能摊开了说,至少伯颜不是会在暗地里怨恨的人,也顾着国事大局。
等进了洛阳城,两人私下说话,伯颜的态度则温和了许多。
“都是为大元效力,我不会怪罪令郎,但我们镇守河南,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我不会再容许令郎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多谢丞相。”
“我在开平时,常听陛下谈起董大哥。当年南征大理,途径吐蕃,一路艰险,董大哥的功绩陛下没有忘。”
董文忠连忙叩谢天恩。
伯颜这才开始说起了天下局势,他也许是第一个领会忽必烈的战略意图的人。
“自从蒙哥汗驾崩之后,陛下一直面对着蒙古汗位之争,没有精力南顾,让李瑕趁虚而入,李瑕已是陛下统一天下最大的敌人……”
话到这里,他忽然岔开话题,向董文忠问道:“会下围棋吗?”
“不会。”
“争天下就像是对弈,是包围与反包围的学问。”
说是围棋,其实大元的战略是从围猎中来的。
伯颜又道:“大元刚刚从汗位之争中走出来,需要休养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必须做好讨伐李瑕的准备。准备什么?包围他。”
“他很聪明,在西域联合了海都、兀鲁忽乃、高昌畏兀儿,拥立了傀儡大汗昔里吉。现在,陛下要开始反击了。首先就是要攻破他们在西域的联盟,安西王攻打西域,这是西北角;东南角,挑唆李瑕与赵氏,让他们反目成仇。再看西南角,你大哥董文炳随燕王护送国师返回吐蕃,设立军政官员,征调兵马,两三年之后即可成军……西域、宋国、吐蕃,等到陛下亲征之时,李瑕已经是陷入‘四面楚歌’的处境,到处都是敌人。”
董文忠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要调走董文炳,并且派伯颜到河南。
看似一个一个不相干的任命,其实却都来自于同一个战略,即封锁李瑕的整个唐国。
大元皇帝陛下一出手,就是将整个天下看成棋盘。不管是茫茫大漠的西域、雪山连绵的吐蕃,还是襟江带湖的江南,都只是棋盘的一隅。
当然,真正的主攻方向还是在东面、北面。
“陛下将董大哥调走,是因为重用他。”伯颜的目光炯炯,道:“并非是怀疑他暗通李瑕。”
“丞相明鉴,董文用虽然叛降,我二哥董文蔚却是战亡于武关,董家与李瑕有仇。”
伯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董文忠的肩。
“与你说明白了这些,希望我们在河南共事,能抛开成见,为国事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里了,董文忠自然只能有一种回答,深深鞠了一躬,道:“愿与丞相协力同心!”
“好,好!”伯颜揽住他,道:“来,我为你引见两位大才,有他们的帮助,一定能攻破潼关。”
不多时,两个深眼高鼻的回回人走了进来。
“来,阿老瓦丁、亦思马因。大元新设了回回炮军匠府,这两位便是总管……”
~~
伯颜的到来,让董文忠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至少他明白了一点……当大元皇帝准备讨伐李瑕,是有十分清晰、且十分行之有效的战略思路的。
这种层层包围的压迫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强大。
而将要身处于包围圈的李瑕现在也许还没发现这种危险,或者发现了也鞭长莫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伯颜丞相这般深谋善断……
~~
河湟之地群山绵延的一处山洞中。
“你们是否想过,唐皇与宋国决裂之后,就成了棋盘上一条及及可危的大龙?”
当被严云云执匕首架在脖子上,表现得仿佛看澹了生死的红衣喇嘛忽然开口这般问了一句。
匕首按下的力道轻了一下。
红衣喇嘛又道:“等到大元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唐皇四面受敌,如何处置?”
“你一个出家人,也考虑这些?”
“怜悯众生,欲求一个太平。”
“你是在考我?”
严云云擒下了对方,占据着主动,根本不怕对方试探,遂又道:“取河套如何?取河套如断蒙元一臂,使忽必烈对西域、吐蕃再无法施加影响。”
红衣喇嘛缓缓点头,道:“原来,唐国没有坐以待毙。”
严云云每日都是与李瑕、韩承绪、韩祈安议论国事,对李瑕想要打河套的心思最为了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试探道:“到时,恰那多吉眼看吐蕃与蒙元已被远远隔开,可还会为忽必烈效力啊?”
“你们不该寄望于说服恰那多吉。”红衣喇嘛问道:“改穿蒙服、娶蒙古公主为妻、早早被放回萨迦的恰那多吉更被信任,还是一直被留在中原的八思巴更被信任?”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了一眼,收了匕首。
红衣喇嘛保住了性命,又道:“几位施主不如带贫僧往长安与唐皇一晤?”
“你是八思巴?”
红衣喇嘛看了一眼严云云手里的匕首,含笑道:“小僧可以是。”
“何谓可以是?”
“八思巴十岁离开吐蕃,有几个蕃人见过?施主带小僧回长安,会晤过了唐皇陛下,小僧可走茶马道入吐蕃,招抚蕃民。”
“有用?”
“比真的八思巴还有用。”
郝修阳大失所望,道:“这便是你们佛门的得道高僧?打了许多机锋,因一把匕首便屈服了?”
“道长着相了。往昔,长春真人不远万里龙马相会,前代班智达不远万里赴凉州会盟,为的又岂是修行?而是世俗。”
红衣喇嘛显得愈发慈悲,闭上眼,道:“何谓世俗?芸芸众生……”
~~
“你信他吗?”
“不信。”严云云澹澹道。
天已大亮,她正倚着石壁,望着天色,面露沉思。
西北的云很少,空气稀薄而干净,能望到极远的地方,比如远处的祁连山顶上的积雪。
这种明净的光线中,思路似乎也清晰起来。
“我觉得,我们擒下的这个人就是八思巴。”
“那他何必不承认、却说自己‘可以是’?”
“为了……”严云云沉吟一会,问道:“为了保密?”
“保密?”
“道长就不好奇元军中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谁吗?”
“不好奇。”
“我却很好奇。一定是一个身份比国师还高的人,才值得他这样保密。”
“依老道看来,可以回去了。”郝修阳双臂环抱在身上,显得有些怕冷,鼻子也被山风吹得通红,又道:“不论那喇嘛是不是八思巴,总归是个重要人物,这一趟你已立了功。”
“我做事,不是为了立功。”严云云忽然打断道,语气颇不客气,“我做事是为陛下考虑,且最讨厌一心只想着自己功劳的人。”
也就是郝修阳,还能洒脱地摆摆手,叹道:“那也该回去。干粮已无,回了大唐境内,为后面赶来的兵马递消息,岂非好过你带着这点人在此处挨饿受冻。”
“不,我们不回去。”
严云云有了决定,忽然转身重新走回山洞,一把掀起被绑在那却还在打坐的红衣喇嘛。
“你说你愿意为吾皇效力对吧?你说亭子里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八思巴对吧?好,那帮我去杀了那个八思巴……”
第1068章 各行其事
李丙转头看了一圈,认为自己的士卒已经很饥饿、寒冷了。
他吐了一口白气,道:“严相公为何要这样?”
“这女娃子做事有股狠劲吧?”
郝修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说好了擒下八思巴就撤,出尔反尔,如何服众?当然,如何决断,还是该由李效用自己拿主意,户部管不到河西军。”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以他这一把年纪,随军这般风餐露宿地打仗,着实辛苦,自然有了自己的立场。
李丙不说话。
郝修阳等了一会,没等到李丙说转回甘肃,不由惊讶,道:“李效用?你不会是在考虑吧?”
“道长,我们拿住的是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吗?”
“当然是。”
“可是他不认。”
“哈?”郝修阳恨铁不成钢道,“当然不承认,换作是你被拿了,你会承认吗?”
李丙道:“可严相公说那个披狐裘的,身份比蒙元国师还要高,这是一个更大的功劳。”
“人心不足啊,你得有命拿才行。”
“不难。”说到行军打仗,李丙自信了许多,道:“我们的兵马一定已从甘肃追来了,那我们只需继续拖住这支元军即可。”
他蹲下,拿树枝在地图上画了画。
“阻挡元军数日,待我方援兵抵达,也许可擒下敌方一个大人物,值得。”
正说到这里,韩无非过来,一板一眼地道:“请道长与李效用过去。”
郝修阳心头不顺,不由暗骂韩无非没有男儿气概,有本事就该摁着婆娘将她带出敌境才对。
之后不由又在心中暗骂起严云云来。
“就不明白了,就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狠女子,如何能叫李昭成与姜饭那般喜欢,据说连贾似道也能看上她,怪哉……”
~~
黑水城。
这里是贺兰山西侧,在沙漠的边缘。
如今兴庆府已被李曾伯占据,贺兰山一带成了元军与唐军反复争夺的位置。
五月中旬,烈日当空,一队骑兵快马赶到黑水城新安顿下的元军大帐内。
“燕王府怯薛百户王着,见过董大帅。”
董文炳快步上前,向远处扫了一眼,道:“燕王呢?”
王着低下头,抱拳道:“此处离唐军的势力范围太近,半月前燕王已迁营至沙漠以北的居延海绿洲。”
董文炳已听出他语气有些虚,勐地将他一把拉到面前。
“国师呢?”
“国师……已进入吐蕃地界。”
“为何不等本帅抵达?!”董文炳大喝一声,不需要王着回答,又冷冷问道:“本帅再问你一遍,燕王人呢?”
王着大惊,勐地跪倒在董文炳面前。
“大帅恕罪,末将因受燕王命令,不敢不……”
“咣”的一声,董文炳已持刀在手,抵在王着脖子上,喝道:“说,或者死?”
王着其实早就想说了,得了机会,连忙就道:“出发前,姚公反复叮嘱,让燕王等董帅抵达再进入吐蕃。但安西王提前逼近高昌,与廉希宪剑拔弩张……”
董文炳皱了皱眉。
只听王着继续道:“当时崔将军打探到凉州空虚,燕王又收到董大帅你的来信,大帅似乎在信上劝谏燕王,不必入吐蕃?”
“嗯。”
董文炳愈发皱眉。
他这一趟来,确实不是想护送燕王去吐蕃,而是想代替燕王去吐蕃。他希望燕王能留在九原城,等到吐蕃之事成功。
“高和尚便劝燕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燕王便下令,穿过了凉州,进入了吐蕃地界,算时间如今已过了日月山。”
董文炳又怒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陛下交代给燕王的差事是必须确保能有效地建立对吐蕃的控制,并没有要求燕王一定要进入吐蕃,当然,只有进入吐蕃才能达成这个“确保”。
如今,过了日月山,基本可以确定燕王无恙,因此他松了一口气。
他怒的却是高和尚的劝谏之言。
“高和尚说,正该以燕王之年轻锐气,破一破李瑕的锋芒。”
董文炳怕的就是这年轻冲动。
但不论如何,他都要为燕王保驾,首先就是得拖住李曾伯,防止出现万一。
“传令下去,即刻攻打兴庆府!”
~~
兴庆府。
探马归城入营,禀告了军情。
杨奔眼神中愈发泛起思量,大步走上城楼。
只见李曾伯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睡容显得枯瘦苍老。
杨奔没叫醒他,自站在那看着地图。
但没过多久,李曾伯还是醒了。
“董文炳攻城了?”
“在路上了。”
“连攻城器械都不造,还是为了声援河湟那支元军啊。”
李曾伯说话已带着些西北口音。
他不问攻城战,反而问道:“西宁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老夫方才睡着时就在想,忽必烈为何不派塔察儿或者脱忽这些宗王,光明正大地从兴庆府打过去,杀到六盘山,掳了昔里吉,再带着八思巴往吐蕃。”
杨奔道:“当然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李曾伯缓缓道:“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为何不这么做呢?”
“是啊。”杨奔眉头一动,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喃喃道:“这次,元军太小家子气了,畏手畏脚的。”
“畏手畏脚,就是这个词啊,你再形容形容。”
“就像是带了一件贵重又容易坏的珠宝出来打仗?小心翼翼的……”
杨奔说到这里,迅速走到地图前。
“娘的!”
他目光扫过大漠、祁连山。
这一刻,元人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只通过看兵势,李曾伯就已经教他看出来了。
“元人派了个大人物去吐蕃了,比塔察儿、脱忽身份还高?”
杨奔喃喃自语着,转头向李曾伯看去,只见李曾伯那双老眼忽然变得无比明亮。
~~
日月山。
崔斌眼神中满是不悦与焦虑。
懊悔感让他恨不能拿起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有太多办法避免出错。
或者在居廷海等一等董文炳,或者劝国师不要在文成公主庙开法会,或者提前防备被唐军偷袭的可能……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选择,怎么偏偏就疏忽了。
“崔将军。”高和尚走过来,道:“情况还不算坏,这里还是吐蕃境内……”
“进退两难了。”崔斌目光扫视过高和尚的光头,语气很差,道:“失去了国师,我们还怎么继续往前走?”
“还有白兰王。”
“白兰王在数千里外。”崔斌不悦道:“吐蕃各部落心思各异,你来确保我们能安全到萨迦吗?靠你的高深佛法?”
高和尚心中也在暗骂,遇袭时崔斌自己没有保护好国师,此时却还想怪罪别人。
有时候只需要这样一个错误,就能让原本同心协力的两个人互生隙怨。
“可是再不离开,等后面的唐军追上来,万一……”
“所以要尽快找到国师!”
崔斌轻叱了一声。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高和尚行事喜欢冒险,放任其在燕王身边鼓动唇舌不是好事,遂又道:“你与其在这里与我聒噪,不如也带人去寻找国师吧?”
高和尚转过头,深深看了崔斌一眼。
在开平时,两人都希望能辅左燕王登上太子之位。
但这里不是太平富贵的开平。
他们之间的默契,经历了第一次的考验。
高和尚本想说些什么,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双手一合什,道:“小僧听崔将军吩咐……”
~~
一直到夜深,崔斌愁得难以入眠,忽得到探马回报。
“将军!找到那支唐军了。”
“在哪?!”
“就在青海湖附近,有牧民还看到了国师……”
崔斌大喜。
他首先仔细吩咐了副将一番,之后留下了大半兵力,亲自率领千余人,在天光才亮之际就赶往青海湖……
马蹄滚滚,从日月山赶到青海湖不过百余里的距离。
抵达了探马所说的地方,已能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与脚印。
“人呢?!”
“在满陇尕空山上,我们找到了这个。”
崔斌接过那件红色的袈裟,喝道:“继续搜!”
西面的大湖如海一般无边无际,东面的山像是直入云霄。抬头望去,让人感到自身如此之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崔斌想到在燕王府中护卫燕王读书的时光,意识到还是太缺乏历练了……燕王与自己都是。
“报!报!”
远远的,有探马奔了过来。
“报,将军!唐军在后面,又偷袭了主营!”
“什么?!”
崔斌一瞬间只觉如遭雷噼,惊得连魂都掉了。
可事实上,他这次出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又是一路狂奔而回,好不容易赶到日月山,只见大营前方一片狼藉。
“将军!”有士卒迅速迎上前。
“燕王呢?!”
“将军勿虑,燕王无恙,许千户一直十分警惕,没有让那些唐军杀入营中。”
崔斌转头看去,只见最高处那顶大帐蓬真的还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唐军呢?”
“唐军见攻不破大营,转头杀穿了东面的防线,往湟水下游去了。”
崔斌闻言有些不悦,道:“让他们逃回甘肃了?继续追!将国师救回来。”
“许千户已率兵去追了。”
崔斌这才点了点头,大步而行,边走边问道:“高和尚呢?”
“昨夜与几名燕王的侍臣领了一队人去寻找国师,一直未归营。”
“啧。”
崔斌不悦,赶到大帐篷前,掀帘而入,只见帐中的几名侍臣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但他们方才在说的那些话,已经传进了崔斌耳朵里。
“怎么还能信任崔斌?带着那么多兵马,也能让国师被劫。”
“他执意要驻扎在日月山寻找,太危险了。”
“已经被唐军袭击过一次,辎重又多,目标太大了。”
“高和尚所言有理。”
“……”
崔斌一瞬间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目光一扫,脸色更是煞白。
“燕王呢?”
“崔将军,我们以为让燕王去吐蕃太危险了。”
“我问你们,人呢?!”崔斌大吼。
这就是高和尚说的年轻人的锐气?
崔斌忽然觉得,燕王太宽容、太仁慈,身边聚集了太多志向各异的人。
这些人各行其是,早晚会害死燕王……
第1069章 兼听则明
“所有人的意见都听,就是没有主见。”
上都河畔,忽必烈与察必说到真金,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刚刚打猎归来,身上还披着盔甲,显得十分高大威勐。已经五十一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却还显得无比锐利,就好像其中还燃着永不熄灭的野心之火。
这样一个如勐虎般的男人,谈论起儿子,难免嫌弃其懦弱的性情。
“没有主见,怎么能当好一个储君。”
察必扶着忽必烈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平平澹澹地道:“大汗正是春秋鼎盛,不急着培养真金这孩子。”
“你惯会说好听话。”忽必烈指了指她,叹了一口气,问道:“让他到吐蕃去,你担心吗?”
“草原上的古语说,母子分离,就像是树剥了皮。哪个母亲会不担心自己的儿子?”
“也该历练历练了。”忽必烈道:“草原上的男儿,要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苍天上,你要是害怕他会摔死,他怎么能长出坚硬的翅膀。”
“我明白。可是大汗初次让他历练,就去往那么远,担那么凶险的差事……”
“凶险吗?同样是经过吐蕃,我们当年南征大理趟过的是没有路的荒山野岭。他走的呢?是开辟好的平坦道路。”
忽必烈的语气十分严厉。
然而,因周围并没有别的臣子在,在面对妻子时,他难得也从严厉中透露出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柔软。
“他这一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盼着他能够继承我的基业,把大蒙古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忽必烈确实是这么想的,当然这一切还早,如察必所说他正春秋鼎盛,之所以现在想要设立储君,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改变蒙古旧制,在制度上将皇位确定在他这一系。
在这一点上,他希望真金能够担负起责任,建立功勋,堵住那些蒙古旧贵族的嘴。
当然,不一定是真金,三个嫡子当中的某一个能达到就可以。
凭心而论,忽必烈认为自己的嫡三子忙哥剌更像自己,反观真金则过于软弱了。
他尤其不喜欢的是紧紧围绕在真金周围的那些臣子,一个个总喜欢对真金指手划脚,而真金又太容易被这些人干扰……
察必感觉到了丈夫的不满情绪,于是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帐篷。
马上便有人奉了酒囊过来。
忽必烈转头一看,见又是真金的妻子阔阔真亲自带着侍女来奉酒,不由皱了皱眉,道:“本汗和你说过,你刚生过孩子,不必随在我们身边侍奉。”
阔阔真在去年十月才为真金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取名铁穆耳,此时却已从产后的虚弱中恢复过来,鞠了一躬,道:“我丈夫最是孝顺,现在他不在,我身为他的妻子,应该为他侍奉好父母。”
忽必烈闻言,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个儿媳妇便是他亲自挑的,自然是极为满意。
几年前他外出打猎,途中口渴,路过阔阔真家,派人去寻找马奶,阔阔真说:“马奶有,但我父母诸兄皆不在,我女子,不敢做主给你们。”
忽必烈正要离开,她又说:“我独居此,你们自来自去,于礼不宜。我父母即归,姑待之。”
这几句应答看似简单,但蒙古女子当中这般知礼仪的其实不多,且阔阔真贤惠,遇到大汗还不怯场,说话有条理,总之忽必烈很是满意,遂作主让她嫁给了真金。
阔阔真没有辜负忽必烈的慧眼如炬,嫁给真金之后,连续三年每年生下一个儿子。
不仅如此,她性情孝顺,言行谨慎,非常擅长服侍察必。
她不离察必左右,无微不至,甚至连察必如厕所用手纸,阔阔真也会亲手揉软之后再呈进备用。
忽必烈常常看到她,每次都不由夸赞她是天下最贤惠的儿媳妇。
此时,美酒从酒囊中被倒在杯子里,递在忽必烈手里,察必、阔阔真都没有再说什么。
但方才那一句对真金孝顺的夸赞,继续巩固着真金在忽必烈心里的地位。
“不要太担心了,本汗派他去吐蕃,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有主见的草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儿……”
~~
石堡城。
石堡城修筑在石堡山上,吐蕃人称之为铁刃城。
它距离日月山三十余里,处在从日月山返回西宁州的路途之中。
日暮之前,一队五百余人的骑兵驰来,石堡城中的守卫是吐蕃元军,得到了旗令之后连忙放他们进来。
高和尚走上土垣城墙上,凝视着来路。
不一会儿,刘安中也走上了土垣,他是名士许衡的弟子、燕王的伴读。
“方才有快马赶上来。”高和尚道:“在我们离开大营没多久之后,唐军偷袭了大营。”
“是吗?”刘安中道:“幸好我们带走了燕王。”
“崔斌就不该留在日月山寻找国师,这里虽是吐蕃境内,但离唐国太近了。”高和尚道:“居然能把国师弄丢了,真是无能。”
“你现在知道说他不对了,在九原城时,却是你和崔斌执意不等董大帅,劝燕王进入吐蕃。”
“因为时机来了。”
“这就是你们的时机?让唐军劫走了国师就是你们要的时机?”刘安中提高了音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开始,燕王就该留在居延海。”
高和尚亦不退让,道:“错在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而不是燕王进入吐蕃。”
“好了,不必争了。总之现在把燕王带回董大帅军中,让崔斌慢慢找国师吧。”
高和尚大怒,方才先开口指责的人分明是刘安中,此时故作和气的又是刘安中,不由得人不生气。
哪怕佛门戒贪戒嗔戒怒的教诲也没能让他平息怒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他骨子里还是想要冒险,想要做一番大事。
但现在他太不信任崔斌了,而这些儒生又说服了燕王,要先回到黑水城以确保安全。他只好选择与儒生们合作。
正在此时,土垣上有士卒伸长了脖子。
“那是什么?”
极目看去,只见日月山的方向,数百骑正在追逐。
“那是……是那支唐军?”
“是他们!他们偷袭崔斌的大营之后逃窜到这里了。”高和尚很快有了推断,之后不由“呵”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唐军没想到,我们正好在这里,可以堵住他们的去路。”
刘安中马上警惕起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国师就在其中。”高和尚道,“抢回国师,我们则可继续前往萨迦。”
“不可!我们已经离开了崔斌的主力,而且……”
“大元兵马就在后面追击唐军,我们只需要堵上一堵。”
高和尚说着,径直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说服刘安中。
有更容易说服的人。
“你我争执无用,让燕王定夺吧。”
……
石堡城中,披着狐裘的年轻人听着侍臣们的议论,眼神中泛起了为难的神色。
他有很多侍臣,其中只算伴读就有十二人。
之前听崔斌说,应该当断则断,直接进入吐蕃,唐国反应不过来。
之后刘安中说崔斌错了,应该返回董文炳军中,士卒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救国师。
现在高和尚说,国师就在不远处,只要派兵拦一拦就可救回。
让人感觉都有道理。
“殿下,凡事当断则断,最怕反反复复,今日既下令转回,业已脱离大军,岂可又改弦易辙?”
“殿下与国师交情至笃,岂有不救之理?!”
一只原本虚握着放在膝头的手一撑。
坐在那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已下了决心,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道:“不错,便是舍了性命,孤也必须救回国师……”
~~
河湟之地上尘烟滚滚,马蹄来回奔走,让每个人都显得那样仓惶。
崔斌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了想,局势其实没有很糟糕。
虽然唐军劫了国师,但吐蕃并不会马上就因此归附于李瑕。
保护好燕王,努力找回国师,将情况回报给董文炳,还有很多机会挽回那一个小小的错误。
真的,遇到事情只需要冷静下来,是能够有好的办法解决的。
然而当他想明白了这些,已经是八思巴被劫之后的第四天。
四天的时间,足以让局势有了更多的变化……
“报!唐军到了,是凉州的唐军追上来了,至少有两千人,都是河西军精锐!”
崔斌一惊,却是先向这赶回的探马问道:“找到燕王了吗?”
“还没有找到,但可以确定他们往祁连山去了,应该没有遇到唐军主力……”
~~
“吁!”
兵马在唐蕃道上停了下来。
宋禾纵马跃上土坡,拿起望筒向日月山方向望去,自语道:“居然追上了。”
他本以为这支元军已经在唐蕃道上走远了,没想到真让自己追上了。
“报!”
有探马赶了回来。
“报将军,找到了李丙派出的信使,是两日前派出的。说是李效用劫得了蒙元国师八思巴,而元军中还有比八思巴更重要的人物……”
“李丙人呢?使团呢?”
“暂时不知,在战乱后逃奔而走,失去了音讯。”
“继续散出探马,全力搜查。”
宋禾下了命令,咀嚼着刚得到的消息,念叨道:“更重要的人物?”
各方情报就这样一点点由唐军打探到,之后不计路途遥远,被以最快的速度递回长安。
而有些人,只需要敌人露出一点点的破绽就够了……
第1070章 一意孤行
汉武帝在兰州与长安之间设置邮亭,公文传递一个来回是七天。
李瑕也设置了官驿,一封公文从兴庆府到长安只需要三天。
五月二十一日,简陋的宫殿中,几个侍卫进进出出,将一封封来自甘肃、宁夏各地的信摆在桉上,由官员们拆阅,并将重要的消息标注出来。
“宁夏安抚使李公言,观元军调动迹象,必为牵制我军……”
“陛下,河西军的消息到了,这是宋将军的亲笔信。”
李瑕伸手从韩祈安手中将信夺过,亲自过目了之后,深吸一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信,走到挂着大地图的墙面前。
“答桉已经呼之欲出了。”
“陛下明鉴。”韩祈安亦起身,清了清嗓,道:“忽必烈一定是派出了他的儿子真金保护八思巴去往吐蕃。”
“我们早该想到的,以吐蕃形势,不派一个宗王不足以镇住局面。忽必烈还是想将功劳留给他的儿子。”
“他打得好盘算,真金突然进入青海,我们确实也没办法察觉。”
说着,韩祈安再次低头看向宋禾的信,不由笑了笑,道:“可惜,元人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准备将李丙,竟能劫走了八思巴。现在,元人完全陷入被动了。”
“恭喜陛下。”奚季虎道:“宋禾只需要找到李丙,即可为陛下带回八思巴,之后再击败崔斌的兵马,甚至可为陛下俘虏真金。”
杨果抚须不已,道:“须知,北方无数汉臣,俱将期冀寄托于真金。陛下若能擒下他,可从忽必烈手中夺回北地三成人心。”
韩祈安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宋禾兵少。而崔斌只需护着真金向西,深入吐番,宋禾无力深入,欲擒真金,难矣。”
“何妨?”奚季虎道:“待八思巴到长安,真金则无力控制吐蕃。我们只须封锁吐蕃,真金不过一瓮中之鳖。”
“宋禾信上之意,李丙部虽俘八思巴,却亦为元军追入祁连山西麓,不可太过乐观……”
臣子们在议论,李瑕却没有在听。
他背对着他们,目光始终在打量着地图。
终于,臣子们议论好了,问道:“陛下?”
“朕想亲征河套。”李瑕道。
诸臣一愣,俱沉默下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早早就有收复河套之意。
在去西域之前,就说过若能收复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则汉家无惧胡虏。
在李曾伯攻克兴庆府之时,李瑕马上就命其准备出兵河套。
去年攻宋一战的兵力、物力,原本就是用来收复河套的。如果不是因为宋廷忽然与元蒙议和,也许现在李瑕就在河套。
但既已攻过宋国,损耗已经发生了,时机已经没了。
该休养生息了。
“陛下,眼下是收服吐蕃之机,而非攻河套之时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们讨论着俘虏八思巴,甚至还想要俘虏真金。这是好消息,但能带来多大的实质意义?”
“蒙元太子与国师……”
“真金还不是太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忽必烈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放弃帝位?北方那些汉臣真会因为真金而投靠朕?借口。真金只是他们享受权力、实现抱负的借口;八思巴归顺于朕了,吐蕃就会归顺吗?他多少年没回吐蕃了?恰那多吉会为了这个兄长而放弃一切吗?”
接连的反问之后,李瑕道:“朕若俘虏蒙元太子与国师,一定有用,但大用还是小用,要看怎么用。真正能改变我们与蒙元战略形势的是什么?”
“陛下,但不可操之过急……”
李瑕根本不理会臣子的劝说,径直敲了敲地图,道:“河套。”
永远都是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
无数人在他耳边说时机、钱粮、民力、兵力、国力,告诉他应该有更多别的办法,但他始终只认准他的目标。
“朕说过无数次,拿下河套,才能斩断蒙元扼制我们的一只手臂,彻底打破蒙元对我们的战略包围。朕告诉你们,北方汉臣绝对不会因为真金被俘了就归顺,但会因为朕的强大而胆颤心惊;吐蕃绝对不会因为八思巴被俘了就归顺,只有拿下河套,吐蕃被彻底与蒙元切断,才会改变态度,这才是实质意义。”
奚季虎有些动容,然而身为参政知事就有参政知事的责任。
他个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人臣子的职责要尽到。因此,掐指一算这大唐的国力,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的陛下实际一点。
“陛下想要从何处调动兵力?”
韩祈安顺势委婉地劝谏,道:“如今云南已安稳,不如从云南将聂仲由调回,只是需要一年光景。”
李瑕抬手道:“朕只须三千精骑。”
“陛下,是否轻敌了?”
“蒙元有破绽了。”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的日月山点了点,又在贺兰山西侧的黑水城点了点,发出“笃笃”两声。
“真金、八思巴说不重要,却又很重要。当他们到了朕的手里,若忽必烈狠狠心,舍弃了他们,他们不过就像是刘邦的亲生父亲,朕就算在忽必烈面前斩杀他们,也不过得一句‘分一杯羹’而已。但只要他们还是燕王、国师,他们就重要到能够影响元军的调动。兵马一旦被调开,与被击败了也没太大区别……”
当所有人都是在想如何在高原上击败崔斌的兵马、擒下真金。对于李瑕而言,眼下蒙元出现的这一点点破绽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善于把握机会。
他不会白白地等待,指望上天能给出更好的、更稳妥的时机,当断则断。
面对这样一意孤行的帝王,群臣皆无奈。
最后,韩承绪叹息了一声,道:“诸公先去忙吧,我与陛下谈谈。”
……
只有李瑕与韩承绪在殿中时,两人并不讲君臣之礼,既像孙女婿与岳祖父,也像一对老友。
“老臣当年随陛下北上,何等凶险的处境未曾见过。宛丘龙湖上,箭雨袭来,同行者一个个倒下……”
韩承绪说话很慢。
他跟随李瑕十年,十年来的经历只挑几桩说来也过了很久。
最后,他说道:“经历了这些,老臣本不该总是劝陛下,也真心不想拴着陛下。”
“韩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李瑕道,“如今再打仗,还能凶险得过成都、钓鱼城不成?”
韩承绪笑了笑,道:“若是皇帝要去做危险的事却没有人劝,那不行的。皇帝得有皇帝的威风。人活着,得做符合身份的事。”
李瑕也莞尔道:“韩老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劝我?”
韩承绪笑着笑着,笑容渐渐僵住,泛起忧色,道:“是因为真的太担心陛下了。”
李瑕其实明白,做符合身份的事,这句话听着平实,却是很重要的道理。这句担心,也是真的。
“老臣已经很老了,最怕的就是,闭眼的时候,陛下还在河套安危不知。那老臣到了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不会的,韩老还要看我一统天下。”
韩承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更多别的理由。
他很清楚,若是动之以情都劝不住李瑕,那是真的劝不住了。
不论如何,劝了这几句,他身为大唐的左丞相,尽力做了符合身份的事。
尽了职责之后,韩承绪颤颤巍巍站起身。
“陛下既心意已决,老臣留守长安,一定为陛下打理好政务,也盼陛下旗开得胜……”
话到这里,后一句话在喉头里梗了很久,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盼陛下旗开得胜,不然下次陛下再想御驾亲征,老臣只怕不能再为陛下留守了。”
李瑕蓦地眼眶一酸。
他一直都知道很多时候自己能固执己见,其实是因为这些不停在劝阻他的人在他身后尽心尽力。
~~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李瑕若想收复河套,绝不只是看兴庆府一路。
他传秘旨给了延安府的张珏、已赶赴玉门关的廉希宪、镇守兴庆府的李曾伯,以及陕、甘、宁三路各个重要州县。
暂时而言,战略还很模湖,兵力还未开始调动,能做的无非是迅速动作起来,以免失去那转瞬即逝的时机。
三日后,来自长安的命令递到甘肃各州县。
很快,甘肃守军纷纷调动。
“传令下去,把河西走廊封锁起来,各个烽燧必须有人守卫……兵力不足?征集民兵,跑断腿也得给老子守住。”
“传令下去,不能让一个元军探马把青海的情报送出去……”
唐军的兵力不足以远征,但进入戒备之后,还是能控制好治下。
不时有几骑元军想从浩瀚的大漠中穿出来,却每每遭到唐骑的围堵。
如此一来,最先开始不安的便是驻扎在黑水城的董文炳。
董文炳才得到消息,听说国师八思巴被唐军劫了,正处在讶异之中,派探马打探具体详情,未想到之后数日,唐军开始极力封堵河湟。
这使得他的不安感与日俱增,一面虽还在强攻兴庆府,心思却已完全转到了祁连山以西。
到了第五日,他不得不做好强行攻入河湟的准备,招过几名信马。
“你们到九原城面见塔察儿宗王,将这封信递给他,就说情况危急,需要他的支援……”
“大帅,是不是也向安西王求援?”
董文炳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暂时还不必。”
有一瞬间,他其实有想到安西王的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其实也愿意接受儒学。
只要汉臣强大,那自然会有皇子心向汉法。
但只有一瞬间,他已完全将这个念头抛开。
为了救回他的燕王,祁连山再高,他也愿意翻过去……
第1071章 瞬息万变
李瑕后宫之中,若一定要说谁最不受宠,就只能说是朵思蛮了。但这“不受宠”是朵思蛮自己说的,李瑕自认为待她还不错。
他怕她无聊,还在长安城郊买了一片不宜作为耕地的草场,搭了帐篷,让朵思蛮过与家乡一样的生活,但她却是气呼呼地搬回了宫中。
“谁说蒙古人就一定喜欢住帐篷,吃奶酪啊?!那住过了屋子,屋子也很舒服啊!热乎乎的水可以洗澡,软绵绵的衣服很好穿。”
话到这里,朵思蛮想起了自己立志要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声音渐小。
“那些糕点、炒菜、卤煮……也很好吃啊。”
李瑕攻宋回来之后,发现朵思蛮竟然在后宫与大家相处得蛮好,每日追着韩巧儿问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能一起玩些小游戏之类。
既然纳了,他也没打算冷落她,这次去河套,便打算带上她。
也是因为别的妃子不方便带,或是不习惯塞北风霜,或是有孕在身,或是需要带孩子……后宫琐碎之事其实也多,好在高明月始终处理得很好。
不论如何,朵思蛮对于能和李瑕一道出行,又期待又忧虑,一见到李瑕就问许多问题。
她已经能说汉语,只是说得磕磕绊绊,每个句子只能表达出意思,做不到彬彬有礼。
“我们先到六盘山吗?我能见到失邻吗?回到草原上的话,我会不会被晒黑啊?”
在长安将近一年,她白了不少,最忧虑的就是有可能会被晒黑了。
李瑕与她熟识之后,说话也颇为随意。
“与其担心晒黑,不如担心担心你额吉吧,元军正在攻打她。还有去六盘山是机密,你不要与旁人说。”
“好,我不担心我额吉,她也不担心我。”朵思蛮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我的丈夫,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可以给你生个儿子吗?”
李瑕并不排斥与朵思蛮生个儿子。
他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落在西域,甚至西域以西在他地图上还没有画出来的位置……
能感觉到,与忽必烈的决战就在这三五年了,往后的人生也该有更多志向才行。
摇了摇头,他把思绪从太远的地方收回来,也把朵思蛮不老实的脚丫拿开,静下心继续安排着政务。
朵思蛮又问道:“你的大臣们都说我不贤惠,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他们不知道你贤不贤惠,随口胡说的。”
“我在草原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贤惠,可是和姐姐们一比,又不贤惠了。所以你才喜欢我吧?”
李瑕看她实在纠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贤惠是好件事。但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和这个关系不大。”
朵思蛮很是惊奇,问道:“那和什么关系大?”
“也许是漂不漂亮,可不可爱,有没有感觉之类的吧。”
其实李瑕也说不上来,随口胡诌了两句,转头看去,发现身边这小姑娘变得白净之后,还真是漂亮了不少……
~~
祁连山西麓。
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韩无非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严云云的侧脸,忽有些出神。
“坐到右边来。”严云云偶然注意到了他的注视,随口说道。
她左脸有疤,在务公时虽不太在意,却还是习惯以右脸对着丈夫。
韩无非其实觉得在自己精心用药膏敷疗之后,她的疤痕已经很浅,刚才这么看也蛮好看。但严云云既然吩咐了,还是听话地转到右侧坐下。
他一双腿已酸累至极,动作十分笨拙。
坐在一旁的郝修阳看了,心中暗哂,笑韩无非能对妻子这般唯命是从,毫无男儿气慨。
没多久,李丙从山顶上眺望归来。
“怎么样?”郝修阳问道:“我们是在何处?”
“只知道在青海湖与祁连山之间,但具体在哪个位置不好确定。”李丙道:“麻烦的是后面那支元军追上来了。”
他说的是他们袭击元军的日月山大营失败后,撤退途中遇到的一支五百余人左右的元军。
双方你追我逃已经有几天了。
“这支元军也是奇怪,就算是为了救回八思巴而咬着我们不放,但既不全力出击,决一死战,又不找来支援。”
严云云原本一直在沉思着什么,闻言抬起头,问道:“会不会是他们与元军主力也断了联络?”
“像。”李丙皱眉沉思,道:“他们也不打旗号,这么一说,有可能是在躲避追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算时间,我们的支援也该到西宁州了……”
拿树枝在地上画了画,局势便清晰起来。
很可能元军主力与唐军主力正在日月山对峙,而他们这两支小股兵马追逐着被逼到了这祁连山的荒野里。
抛开手里的树枝,严云云眼神逐渐凶狠。
“原来战场真是瞬息万变,形势一会对元军有利,一会对我们有利。”
“是这样。”
“李效用敢给他们迎头一击吗?”
严云云并不会干涉李丙的具体指挥,更多时候只是指出哪里有立大功的机会,怂恿……鼓励他去打。
打了两场之后,他已变得自信不少。
“敢。”
李丙按着刀,眼神锐利,道:“但此战危险,还请严相公、郝老道长继续在此躲藏。”
“好。”严云云并不逞能。
“若战事不利,严相公则可带八思巴迅速向北,翻越祁连山……”
他们便这般作了决定,由李丙带人去反击身后那一小股元军追兵。严云云带着伤员俘虏在山上等待。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日夜,本就不多的干粮逐渐见底。
终于,山下传来了隐隐的厮杀声。
众人从高处望去,能远远望到唐军与元军厮杀的战场,双方兵力差不多,唐军不到四百人,元军则有五百余人,狭路相逢,拼的是血勇。
正常而言,这一战打下去,无非有两种结果。
若元军胜了,抢回八思巴,绕过青海湖与崔斌汇合,便可不再理会追上来的唐军宋禾部;若唐军胜了,则可带着八思巴安然去与宋禾部汇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远远地忽然扬起一大股尘烟。
“那是什么?”严云云抬起望筒。
她并不乐观,因为那尘烟是从南边青海湖的方向过来的,不太可能是唐军主力。
那尘烟渐近,看阵势至少有两三千人。
始终看不到旗号,但她已能确定来的是什么人。
“是吐蕃部落。”
严云云轻叱一声,脚步飞快地赶向队伍,呼喝不止。
经历这次,她才真正明白战场上什么叫“瞬息万变”,当她本以为战场的变化就那么多了,它竟然还能再起波澜。
如今吐蕃虽然散乱,但大部分部落还是归附着元蒙,尤其是西宁州的镇守者章吉驸马还是黄金家族的姻亲,他们肯定是不敢留下的。
“走!往北走,翻过祁连山把八思巴带回去!”
郝修阳年迈,遇到危险倒还能跑得飞快。
阿莎姽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慌,一把就拎住了八思巴的衣领。
一行数十人向北奔了许久,回过头又望去,只见那阵势颇大的吐蕃部落杀到,战场上的唐、元双方兵马已被吓得各自撤离,那些吐蕃人迅速分兵追上,竟是对元军也不留情,同样以箭雨射杀,之后便哄抢留在地上的战利品。
远远有吐蕃语的歌声传来。
“他们在唱什么?!”郝修阳向八思巴喝问道。
混乱之中,八思巴依旧波澜不惊。
反而是严云云皱了皱眉,将那歌声译成汉语。
“格萨尔王一生戎马,扬善抑恶,宏扬佛法……”
~~
严云云已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这趟来,为的就是设立榷场,与对方贸易。
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贸易的时候。
又奔走小半日,前方的山路一拐,东面的一座山峰在眼前显出轮廓。
忽然,只见一支近百人的队伍从那边匆匆奔了过来。
双方照面,俱是惊愕了一下。
“元军!”
严云云最快反应过来,一把推了推韩无非,道:“你与老道长带八思巴走!”
二话不说,她竟是亲自指挥着队伍中二十余个护卫兵马向对面杀了过去。
韩无非想冲上去将她替下来。
但他素来听话,此时转头一看气喘吁吁的郝修阳,以及重要的俘虏八思巴,不由愣了一下。
八思巴站在那,目光望向对面那支队伍,眼神深沉。
之后,他双手合什,似乎叹了一声。
“一切如来本起因底,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走!”
韩无非推了八思巴一下,毅然带着队伍向祁连山顶的积雪奔了过去。
第1072章 预则立
“杀了他们!”
严云云不会指挥,只会以气势带动士卒。
她追随李瑕近十年,李瑕从川蜀一路杀出来,她虽不在前线,但也常常负责后勤,上战场并不怕,甚至还亲自提了一柄刀。
这一刻,她竟然比对面元军所拱卫的许多男子更有气势,更为凶悍。
狭路相逢的双方其实也只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一阵弩箭之后,二十余唐军竟已杀到了近百元军面前,逼得元军士卒们不敢分散,合拢成一个圆阵,护卫着阵型当中的重要人物。
这样一来,元军的优势便发挥不出。
小小的遭遇战陷入了焦灼。
近身肉搏不看战术,只有砍杀……
“噗。”
血顺着手里的刀流到手上,又顺着胳膊流到身上,严云云浑然不顾,双手握着刀柄便向后退,努力将刀拔出来,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有元兵冲上前,周围的唐军士卒连忙一矛捅去,将其捅翻在地,严云云一扑,状若疯虎,手里的刀对着那元兵胯下便是一阵乱搅。
“严相公!”
马上有唐军士卒将她往后拉了两步。
她没披盔甲,力气也不大,全凭这一股疯颠一般的凶狠才在冲到敌阵前的两回合内没有被砍死。
温热的血洒了一身,很快凉下来,黏湖湖带着股腥臭。这让她想到了以前在叙州当妓子的时候,胃里泛起恶心。
“杀!”严云云遂大吼道。
只有杀敌立功才能让她心安。
可周围的厮杀声已渐渐小了下来。
当她从血色中回过神来,只听得到马蹄“哒哒哒哒”,之后便是一阵吐蕃语的欢呼声。
制作得有些粗糙的箭失射下,有吐蕃壮汉策马上前叱骂着。
“放下武器!”
严云云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已消失在北方的山坳之间,不由长舒一口气。
已让人带走了八思巴,身处敌境,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能有眼前这个处境,她认为一切都是值的。
至于她自己,虽陷在这吐蕃部落里,她却还是充满了自信。
当年李瑕北上开封,一路上学习蒙古语,让严云云明白了一个道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趟既然是来与吐蕃部落做生意的,她当然也早已学会了吐蕃语,当即便从容不迫地上前几步,朗朗开口。
“我乃大唐户部尚书,奉天子之命出使青海吐蕃,以开通商路、设立榷场……请问你们是否赵阿哥奔首领的部下?”
不少吐蕃汉子原本看到严云云的身段已在吹着口哨欢呼。但随着她这一句话,已有一名大汉驱马上前。
“我们不知道什么大唐,只知道你是我的战利品。”
严云云不慌不忙,道:“我已老了,长得也丑,不宜当作战利品。但我带来了五百口箱子的礼物,有茶叶、布匹、盐巴、美酒等等等等,相信你们的首领一定会感兴趣。”
那吐蕃大汉眼睛一亮。
所有人的目光已落在了严云云身上,包括被元军残兵拱卫在中间的几人……
~~
“是否要向这群吐蕃人表明身份?”
“这些吐蕃人攻击的时候根本没有手软,他们的心思已经很难猜了,还是不宜泄露燕王的身份。”
“他们叛乱了不成?”
“要知道李瑕占据陇西已有数年,隔绝了大元与吐蕃的通信……”
高和尚与刘安中正在用蒙古语窃窃低语。
唐人也好,元人也罢,都被吐蕃人当成俘虏,向西南方向押解。马匹全都被牵着,俘虏们只能徒步而行。
唯独有一个唐国的女官员能够骑马而行。
高和尚抬眼瞥了瞥她的背影,又道:“我们的通译呢?”
“战乱之中,哪还顾得上带?”刘安中叹息一声。
这不是蠢不蠢的问题,而是做事没有经验,准备不足。
“妈的,没有通译,我们怎么和吐蕃人说话。”高和尚虽是出家人,却还是骂了粗口,“我们连把我们捉走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刘安中声音压得更低,道:“燕王会吐蕃语。”
“噤声。”
两人都十分紧张,不敢回过头去看身后。
……
大元的燕王、忽必烈的嫡子真金,正走在俘虏的队伍之中。
他身上的狐裘早已在逃跑时换成了轻便的皮甲,被俘之后连皮甲也被剥了下来,只穿着一身单衣。
与别的蒙古贵族不同,他没有留那种剃掉颅顶的蒙古发式,而是束着锥髻,与汉人无异。
他时年二十三岁,养尊处优的生活赋予了他清秀且雍容的相貌,名儒大家的教导熏陶使他知书达理、举止优雅。
他整个人儒雅端庄,除了眉骨和鼻梁很高,倒显得像是个汉人。
相比于高和尚、刘安中,此时反而是真金本人更为冷静。
懊悔当然也有,回顾此行的种种,事前考虑时本以为是对的决定,结果却全都是错的,倒也颇为奇妙。
除了这懊悔之外,他的目光正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那个唐国女官。
女人当官在他看来并不稀奇,蒙古国就有过几个监国公主,临朝称制的太后也有过。
但听说归听说,先前看到那个唐国女官像个疯子一样杀入战阵、鲜血抹了半张脸的情形,还是给真金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而他此时竖耳偷听着她与吐蕃人说话,则是在借机了解形势……
真金这一趟去吐蕃,任务很重。既要借助八思巴控制吐蕃,又要建立军队方便以后从吐蕃攻打李瑕,还要打通与尹尔汗国联络的通道。
因此他的计划是直接前往萨迦,对沿途的吐蕃部落并没有做太多的了解,此时正在弥补。
另一方面,他是蒙古黄金家族出身,对于吐蕃部落当然也知道许多唐国官员并不知道的事。
终于,当队伍又走了一段,真金上前两步,用蒙古语对他的两个侍臣低声说起来。
“这支吐蕃部落是唃厮啰的后裔。”
高和尚、刘安中一听就明白了。
唃厮啰是两百年前纵横在河湟之地的吐蕃首领。当时的吐蕃分为唃厮啰国,以及其它十一国。
唃厮啰的名字是“佛子”的意思,虽然信佛,他却也是一方霸主,纵横河湟之地,与宋、西夏、辽国纷争。
最后,为了与西夏抗衡,唃厮啰选择了附宋抗夏的政策,接受宋的封官。
他死之后,子孙们归附宋国,被赐姓赵,成为了河湟赵氏。使宋国经略河湟三十二年,终于有了个好结果。
可惜,短短二十年,金军南下,宋国痛失半壁江山,河湟便成了金国领地。
金国也是扶持唃厮啰的后人作为河湟之地的领主。
到蒙古时也是。
“赵阿哥奔是赵阿哥昌的儿子,袭封大元叠州安抚使,持金虎符、封万户,至少在名义上,还是父皇的臣子。”
话到这里,真金愈发平静,又道:“比起那位唐国的女官,我们更能够说服赵阿哥奔。因为,他有个兄弟叫赵阿哥潘。赵阿哥潘官封临桃达鲁花赤,与其子赵重喜随宪宗皇帝南征,在钓鱼城之战中,丧命于李瑕之手。”
高和尚不由庆幸。
“也就是说,这个吐蕃首领与李瑕是有深仇的。我们必定要说服他继续效忠大元,甚至为大元出兵攻打凉州,救回国师。”
刘安中亦道:“可行,吐蕃人信佛,一定愿意救回国师……”
~~
骑马在前的严云云犹在尽力述说着她对青海商路的规划,忽然,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扫视过身后那些元人俘虏。
经历过一场遭遇战,受伤的俘虏吐蕃人不要,这些元人已只剩三十余人。
严云云此时才有工夫揣测他们的身份,但匆匆一瞥,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她沉吟着,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起来。
“首领归附蒙元或大唐,我绝不强求,相信你们早晚能明白附归大唐的好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狂妄。”
“因为我们大唐有这个国力……”
第1073章 攻其必救
兴庆府的城头上,随着一声喝令,有士卒点燃了火绳。
“轰”的一声闷响,铜铸的炮管吐出一颗炮弹,狠狠砸落在了远方的元军阵线当中。
从望筒中可以看到那破碎的盾牌与残肢碎肉飞溅的场景。
而望筒一抬,扫过元军的阵线,就会发现元军并不密集的阵线又开始向后退了,其实是在有意地消耗唐军的火器。
这是元军第三次包围兴庆府,已经包围了五天。
“董文炳作势想要把我们围困至死。可惜,他肯定要比我们稳不住气。”李曾伯放下望筒,开口缓缓说道。
过了年,这位老帅越来越少亲临战阵指挥了,每次只会站在望楼上与将领们慢吞吞地说话。
就好像文官不会打仗,只懂得侃侃而谈,指手划脚。
杨奔却明白,李曾伯是想要尽快地将年轻的将领们培养起来。
“长安来的文书你们都看了,蒙元的储君真金小儿就在河湟,宋禾已经咬住他了。”
说到这里,话题却又绕远了,道:“你们以前总说,攻兴庆府、攻河套功劳大,封狼居胥,谁都不愿守着后方。可现在你们看,宋禾才是要立最大功劳的那个。”
诸将惭愧,纷纷抱拳。
李曾伯却还在不依不饶地骂他们。
“看看人家忽必烈如何布局的?汗位方定已斡腹万里。若不守凉州、不早做准备,待到决战一回头发现腹背受敌,晚了!整日里就只盯着想打大战、决战,却不知在你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敌方早早已暗中布置。”
人老了难免显得啰嗦,李曾伯说话又慢,就算招这些年轻将领烦了也属平常。
但杨奔却知道,这些话说的正是如今宁夏军中的实情,自陛下起势以来凡重要之战尚未败过,军中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
当此时节,最怕、也十分有可能出一场败仗。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铭记于心。”
李曾伯的声音陡然一高,又喝道:“若蒙元现在就要决一死战,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诸将一愣。
他们其实不认为三五年之内元军会大举南下,忽必烈还未完全从汗位之争中恢复过来。
而且,听说其子忙哥剌正在挂帅领十余万兵力攻打高昌。
因此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纷纷将背一挺。
“准备好了!”
李曾伯缓缓点头,道:“继续说,宋禾在河湟咬住了真金,董文炳必定前往接应。对此,陛下早有准备,兴庆府至凉州一带已坚壁清野。我宁夏军除了守住兴庆府,还务必咬住董文炳部,绝不给他救援真金之机。”
“是,我等誓死不让蒙虏入河西一步!”
然而这边诸将才信誓旦旦,没两日便有探马回来禀报元军又有万余兵力增援。
随着这兵力的变换,唐军将士登时感受到了这一仗的难打。
他们听李曾伯说话时听得云里雾里,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元帅对局势早有预料。
接下来,元军的战术便不难猜了。
仅在一日之后,从河套赶来增援的元军开始包围兴庆府,让董文炳可以抽出兵力南下,向西宁州行进。
崔斌穿过凉州进入河湟只能算是小股兵马入境,董文炳攻兴庆府原本也只是在试探性进攻。
但随着这一大支兵力南下,由兴庆府往兰州段的黄河防线上一阵阵狼烟腾起,战局瞬间紧张起来,仿佛有了全面开战的预兆。
好在唐军将士在得了李曾伯的提醒后,早已做好了心理预设。
“随我追击董文炳。”
杨奔披着盔甲,大步走过麾下士卒的阵列,点齐将领。
“旁的都不必说了,正如我们回答大帅的,我们有与蒙元决一死战的决心,且保证不会给董文炳救援真金的机会。”
军中士卒纷纷上马,扬刀吆喝。
“擒杀虏酋之子!擒杀虏酋之子!”
杨奔本想激励士气,此时反而被士卒们激励到了,大声喊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们曾经斩杀了虏酋蒙哥,使不可一世的蒙古一蹶不振。现在忽必烈的儿子敢偷偷摸摸地熘过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能让他走了吗?”
“不能!贼子休想逃!”
“出发。”
杨奔手一挥,一个个骑兵便驱马跟上他。
兴庆府的城门大开,两千骑涌出,向南,冲向元军包围他们的防线。
在他们身后是贺兰山。
正是“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
沙头坡。
这是从兴庆府去西宁州半路上的一处军事重镇,成吉思汗伐西夏时曾在此渡过黄河驻扎于六盘山,次年病逝。
这次,董文炳率军路过,不能够前往西盘山祭祀成吉思汗,只能在沙头坡匆匆举行了一个祭典。
祭典才结束,一支两千人的唐军骑兵袭击了他们。
倒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踏了几顶帐篷、射杀了十余人、数十头牛羊。
以往都是蒙古骑兵偷袭汉人的辎重线,倒没想到这些汉人有了马匹以后竟然敢反过来偷袭元军。
大股元军遂追击过去,追到黄河边遇到唐军水师以炮火轰击,只好退了回来,此时已是夜幕降下,天色已晚。
结果这夜,唐军竟是又杀了回来,杀声震天,引得元军士卒纷纷惊起。结果唐军却只在外围喊杀,并不冲营。
虽说蒙古士卒坐在马背上也能睡着,但这般喧闹之后也着实疲惫不已,行军速度拖慢了不少。
“杨奔。”
天亮时,董文炳跨在马背上,抬着望筒眺望着远处的唐军旗帜,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感慨。
对元军而言,杨奔也是颇有名气的敌将了。其打仗的特点就是凶狠、果断,传的比较广的就是飞渡猿猱道取剑门关,唐军攻兴庆府时他更是急先锋,攻城之后马上便率一支骑兵扑河套,当时逼得本已到西域的脱忽不得不回师。
像是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狗。
董文炳知道,放任这样一条恶狗追在身后咬,若是把自己的腿咬瘸了,此趟去西宁州未必能救回燕王,反而可能将自己的万余兵马陷进去。
他遂决定掉过头来与杨奔一战……
战场西面就是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东面是波涛如怒的滚滚黄河。
万余元军骑兵铺开阵势,无边无际。
马蹄扬起的沙尘铺天盖地,陷在沙尘中睁开眼只有一片混沌,连旗令都看不到。传令的骑兵来回奔走,喊声根本无法盖住马嘶。
百夫长、十夫长们各自指挥着,一队队元军骑兵向西进入沙漠,将原本就无边无际的阵型拉得更大、更长。
这种万余骑兵的战场与数十数百人不同,胜负不在于肉搏。董文炳的战术很简单。正面对峙吸引住唐军,再派兵从侧面杀过去,包围杨奔,切断杨奔的辎重,围上几日,等唐军军心焕散了,再一举击溃。
当然,作为唐军年轻一辈中最出挑的将领,杨奔很可能看出他的战略意图,只能选择向后收缩。
待其与辎重汇合之后,行军速度便会降下来,董文炳再掩杀上去,至少也可小创唐军,使杨奔不能再追在后面乱咬。
战前的推演便是这样,正是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好的将帅才会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并预判出敌方的反应。
但这次董文炳没预判对。
杨奔没有向后收缩阵线,反而是迎向了元军的中军。
这么做,或许是想在元军合围之前获胜,或许是有支援……董文炳担心的则是第三种可能,即杨奔明知道这样打会败,但宁肯损兵折将也要拖住他,如果是这样,必然是因为唐军已经知道燕王就在河湟。
如果唐军这样决然地杀过来是为了擒杀燕王,连他也没有把握能保全燕王周全。
战事一直在持续,沙尘扬起又落下,在董文炳的钹笠帽檐上盖了厚厚一层。
他驻马在烈日下指挥着,看着自己的骑兵们来回奔走,有受伤的倒在地上抽搐,也有战死的任空马奔过,愈发感觉杨奔这条恶狗这下真的咬住了自己的小腿肉,自己正在拼命挥着大棒想尽快敲碎这只恶狗的头。
“冬!冬!冬!”
连战鼓声都像是大棒击在狗头上的闷响,但这条恶狗还不肯死,更疯狂、更用力地嘶咬自己的腿。
当然,胜负是没有悬念的。
二千兵力的唐军只能是狗,变不成老虎。
忽然,那冬冬不停的战鼓声似乎更强烈了。
有将领策马过来,找到了董文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真的?”
董文炳又惊讶又不信,驱马向东,一路赶马上了黄河边的小山丘。
他双腿夹着马腹,双手放开缰绳,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晶玉石制成的望筒擦拭着灰尘。嘴里也不停吐着沙子。
没有在万马奔腾的军阵中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沙尘有多大,尤其是在这沙漠边打仗。
望筒抬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九斿白纛,就竖在黄河对岸的山顶上。
忽必烈也有一副这样的仪仗,在开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来的显然是那位驻跸在六盘山的“昔里吉汗”了。
望筒稍稍一抬,只见那九斿白纛左前方还竖着一面更大的龙旗。
这龙旗更高、更大,尖上长长的垂旒随风飘扬,气势弘阔。将后面的九斿白纛衬得失色不少。
“大帅,对岸的唐军开始渡河了。”有士卒上前禀报道。
董文炳点点头,喃喃道:“李瑕亲自来了……他就不怕将小战引成了国战?”
此时尚不知李瑕有多少兵力,但其御驾亲征,还是让董文炳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连李瑕都来了,燕王险矣……”
董文炳眼中忧虑愈盛。
他不得不退,并向塔察尔请求更多的援军。
至于今日这一战,结果与他预想中正相反,成了杨奔追击并重创他。
第1074章 战略线
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黄沙漫天,如一场可怖的沙尘暴一般向西而去。
李瑕站在黄河东岸的山坡上望着,很奇怪的,脑子里想的是该在这一带种树了。
他知道过了黄河便是腾格里沙漠,这一带也叫“阿拉善”,在突厥语中是“贺兰”的意译。
这虽然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念头,但他能够自始至终坚定称王称帝的决心,恰恰是来源于此。
他确定自己当皇帝能做的比当世其它人都要好。忽必烈也好、赵禥也罢,雄主也好、昏君也罢,都与他不具备可比性。
包括那个被北方汉人寄予厚望的真金。
就算真金继位,能够将大元转换成一个完全的汉家王朝,治理成太平盛世,又如何?
李瑕依旧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为后世子孙建立更多功业。
因此,哪怕真金再贤明,若是落到他手里,他杀了也绝不可惜。
但这一趟,李瑕并非是为此而来的。
他早便想来兴庆府了,只不过从西域回来便被宋廷之事耽误了。
……
李瑕带来的兵力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千骑,在天黑之前便渡过了黄河。
黄河西面的战场上满地都是马粪,混着血的腥味,吸入鼻中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西域的草原上。
大帐扎好之后,连朵思蛮也捂着口鼻,用汉语瓮声瓮气道:“太久没闻了,原来马粪这么臭,我以前是不是也很臭?”
她踩着小蛮靴在地毯外走了一圈,又道:“我们晚上铺毛毡在地上睡的话湿气很重的,得要再铺一层。”
李瑕闻言笑了笑,心想过惯了长安城中方便舒适的生活,朵思蛮适应得还是很快的。
这方面倒是难为忽必烈了,能够在享受汉制好处的同时,还能时刻保持警惕、严防着蒙古人像金人一样迅速汉化,也是不容易。
“你为我打理好帐篷里的事吧,我去见一见部下。”
反而是李瑕在对朵思蛮说话时,语气有些像草原上的夫妻。
安顿了这些,他走上战台,等了一会,追击董文炳归来的杨奔匆匆归来,远远便开始脱了头盔准备跪拜。
“末将杨奔,拜见吾皇,万岁!”
“免礼吧。”李瑕没有显得太热情,但却仔细端详了杨奔一会,才点点头,道:“壮实了不少,蓄了须显得稳重,眼神沉静了。很好,庆符出来的将领中,你是天赋最高的一个,如今可以担大事了。”
杨奔听了便用力点了点头,显然是极为欣喜于这一份赞许。
他自己也觉得陛下说得对,因此分外激动。
不过开口,还是谦逊了几句。
“末将不敢,末将至今打仗还要陛下御驾支援,末将惭愧。”
“惭愧什么?你以两千人对阵董文炳万余人,置之险地而助朕挫董文炳之军心,当得一个勇字。”
杨奔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了。
“陛下,换作是以前,末将只怕要以为若能独自以两千人击溃董文炳之中军,才是当世名将。但现在,末将觉得,胜了才是王道……末将其实没有惭愧。”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些年,跟着可斋公打仗,你学了很多啊。”
“可斋公也感激陛下给了他一展所能的机会。”
“是吗?朕称帝自立,他便没骂朕?”
杨奔默然片刻,实话实说,道:“大帅没骂陛下,只说过‘吴履斋误我,说甚身后事,误了我生前名’。”
他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直来直去,换作宋廷官场上只怕这句话便犯了大忌。
李瑕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向东面的天空看了一眼。
“朕欠可斋公一个生前的名声,只能给他功业相抵了。”
杨奔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忽然明白过来,拱手道:“陛下,我们是要收复河套了?!”
“当朕是来散心的不成?”
“末将愿为先锋,为陛下踏平九原城!”
“不急。”
李瑕带杨奔向军营走去,道:“你成长了很多,若将我们与元军的对垒比作田忌赛马,你觉得自己是几等马?”
杨奔略略一想,道:“末将如今只能算是中马。”
“地图。”
地图被铺开,李瑕随手一划,划出一道弧线。
他以前打仗多用的战术是偷袭、伏击、冲锋上阵,总之是发生在战场上的某一处,属于地图上的一个点。
但忽必烈不同,不只控制一个点,而是布局一整条线。
“这是忽必烈包围我们的战略弧线,线上这有几个点,吐蕃、西域、河套、山西、河南。我们在各地与元军对峙,首先我们要分清何处实力最强?”
李瑕说战局与李曾伯不同。李曾伯从来都是教人为将之道,让他们自己去思考战局,所以很会培养将领;李瑕则是尽力将战局说得清楚,要将领们理解透,免得耽误了他的计划。
此时杨奔一听,很快便理解了整个西北战势,懂得自己该怎么做。
这些战略当面说,显然比在文书上说要透彻得多。
~~
朵思蛮好不容易收拾好帐篷,心血来潮又制了一杯奶酒,抿了一口才终于找回草原上生活的感觉。
又等了一会儿,李瑕才回来。
她连忙扑上去正想要邀功,后面却又有个侍卫过来,向李瑕禀报道:“陛下,廉公派人来了……”
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急信看了看,道:“就带到这边来见吧。”
他平时议事多在中军大帐,很少带到寝帐来。朵思蛮便觉奇怪,等侍卫走了便问了一句。
“是你额吉派人来了。”
“那额吉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她想着我我才想她。”
“大概是没有。”
如李瑕所言,兀鲁忽乃的使者风尘仆仆而来,带来的只有坏消息。
先是将一封回鹘文写就的信件递到李瑕手里,那使者便谈起西域的情况。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大军攻打西域。都是因为唐皇陛下你激怒了他,据被俘的元军士卒说,去年忽必烈刚得到阿里不哥的死讯,便大宴各部领主与各国使节。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召开的消息,也就是在那场大宴上传到开平城的……”
这些事李瑕早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在承受忽必烈的怒火。
与宋廷决裂的恶果还未完全呈现出来,但早晚会来。
只有端坐在李瑕身旁听着这些事的朵思蛮没想太多,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厉害。
“另外,海都回到了封地以后,马上便扬言要讨伐忽必烈,率部抢夺了蒙古本部的地盘。忽必烈盛怒之下,命他的儿子忙哥剌与宗王脱忽挂帅,率十五万大军西征。这个时候,海都却又缩回了他的领地,让察合台汗国与高昌顶在前面。而金帐汗国正与尹尔汗国交战,不肯相助。如果唐皇陛下再不出兵,高昌马上要被攻破了!”
李瑕道:“朕的甘肃安抚使已经领兵支援。”
“恕外臣冒昧,廉希宪带到玉门关的只怕还没有两万人吧?”
“以他的才干,这些兵力足够了。”李瑕道:“你回去告诉兀鲁忽乃,再抵挡元军三个月,朕必能逼得忙哥剌退兵。”
使者深深行了一礼,道:“可敦命我转告陛下,她是你在西边最值得信任的盟友,如果再不相救,不论是忙哥剌还是海都,早晚会杀入河西走廊。”
“朕写一封亲笔信,你带回去,让她放心便是。”李瑕应道,语气威严。
他心里却是思量道,田忌赛马,对己方最不利的一场已经出现了……
第1075章 胡窥青海湾
若看如今大元的兵势调动,可以很容易在地图上找到一个中心点。
从这里,北向两千里可去往哈拉和林,东向千余里可去往开平,西向两千余里可往高昌,南向便是延安府。
燕京、太原、洛阳、长安、兰州、凉州、兴庆……把这些当今的军事重镇路途连接,如同蜘蛛网一般。
这个蛛网的中心便是河套的九原城,也叫包头,是“包克图”的谐意,在蒙古语里意为有鹿的地方。
大量的牛羊马匹在这里牧养,不论是从东西还是从南北调动的元军兵马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补给。
每日都有骑士来来往往,送来开平的旨意、燕京的文书、山西的钱粮,以及兴庆、西域、吐蕃等地的战报。
如今像蜘蛛一样坐镇于此的是宗王塔察儿。
他的祖父铁木哥是成吉思汗的幼弟,这种黄金家族的旁系都是被分封在大蒙古国已经无处扩张的东边,被称为东道诸王,地位当然比不上成吉思汗自己的子孙,尤其是铁木哥还曾经造过反。
塔察儿很会经营,年少时就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蒙哥。
他的封地在辽东、且还是李璮的姻亲,蒙哥死时,他若是选择支持阿里不哥,足以帮助阿里不哥灭掉忽必烈。
忽必烈派人将自己的膳食带给他,表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亲近,许诺从此富贵与共。
塔察儿于是在宗王中第一个表态拥立忽必烈,以拥戴之功成为大元朝除了忽必烈之外权势最大的宗王。
因此由他出镇九原城,代表忽必烈对唐国进行战略包围。
九原城北接漠北,南临黄河,东西是土默川平原、河套平原,阴山山脉横贯其中。有山、有水、有草原、有戈壁。
这里是塞上江南,既有塞北的苍茫辽阔,也有江南的丰饶秀美。
时值六月,昆都仑河畔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大帐当中,塔察儿又收到了董文炳的急报,他才打猎回来,马鞭一丢,不肯接那封信报。
“除了又来要援兵,他还能有什么事?你来看吧。”
他的王相撒吉思是个畏兀儿人,很早就是铁木哥的书吏。铁木哥死后,撒吉思支持塔察儿嗣位,可谓是劳苦功高了。
撒吉思看过信,目光渐渐有些呆直,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李瑕到兴庆府了。”
“什么?”塔察儿讶道:“他不是才从宋国回去吗?春天的时候,阿里海牙还在长江边堵他不是吗?”
撒吉思只好应道:“是啊,春天时他在宋国,但现在是夏天了。”
塔察儿还是颇为惊异,自语道:“额煞,我感觉才打了两次猎,他就打完宋国又跑来打大元了?”
“时间过得很快。大王如果什么都不做,三五个月就是一眨眼。如果振作精神做事,三五个月也能做很多事。”撒吉思劝谏了一句,颇有哲理。
像他们这种在国运的岔路口赌赢了的人,不需要太拼命。
塔察儿只将撒吉思的哲理当成耳旁风,道:“他来了又能带多少兵马?如果带得多了,关中一定空虚。董文炳根本不需要叫援兵也能撑得住。我也没想着要去打败李瑕立功,没必要再调兵过去。”
他是真的没有打败李瑕的想法。
当年蒙哥亲征之前,就曾让他攻打襄樊,但因赶上阴雨连绵,他只在襄樊驻扎了几个月就无功而返。
从这点来看,塔察儿并不好战,也不擅战。
但他一个获罪的宗室,通过连续拥戴英主而成为东道诸王之长,自然有他独到的战略眼光、敏锐的政治嗅觉。
忽必烈能放心让他坐镇河套,因为他对整个形势的把控很清晰,各路该调遣多少兵力心中有数。
“李瑕攻打宋国时,一边在襄阳吸引宋军,一边派人偷袭了鄂州。如果他人到哪我们就要调兵到哪,大元的国力再厚,早晚也要被他拖光。”
越说,塔察儿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决心愈定,道:“派人去告诉董文炳,本王不会再调援兵给他。等忙哥剌平定了西域,自然会有大军攻兴庆府,现在他只要牵制住唐国。”
“大王说得是。”撒吉思道:“但这次就算再不想出兵,只怕还是得支援董文炳。”
“为什么?”
“燕王。”撒吉思道:“大王忘了燕王?”
塔察儿一愣。
撒吉思又道:“李瑕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赶到兴庆府来?当然是为了亲自对付燕王。”
“那又怎么样?”塔察儿道:“派去的兵马不多,能在唐国境内打败李瑕吗?如果派去的多了,坏了西域的战事怎么办?”
撒吉思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大元主攻西域,别处则是配合、牵制,若将太多兵力投到小战场,万一败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而,沉吟了片刻之后,撒吉思还是道:“陛下想要立燕王当储君,但担心蒙古诸王反对,因此派燕王去吐蕃建功立威。现在走漏了消息,李瑕亲自来围堵燕王,如果燕王死了……”
塔察儿纠正道:“陛下是想立他的子孙当储君。”
他也许能力不高,但看问题却能看得很清楚。
“是,就算燕王死了,陛下也不会没有储君。”撒吉思道:“但会怎么看大王你呢?”
塔察儿把手伸进了茂密的络腮胡里挠着痒,眼神里带着沉思之色,认真地听着撒吉思的分析。
蒙古旧制,汗位由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忽必烈现在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蒙古旧贵族。
而他塔察儿的祖父铁木哥在窝阔台汗死后曾想要夺取汗位,在忽必烈眼里,他未必没有野心。
“这种时候,要是因为大王你不出兵让燕王有了意外,陛下定会以为你是故意的……”
“知道了。”塔察儿稍稍眯了眯眼,有些不耐烦。
“对大王来说这也是个机会,如果大王能击败李瑕……”
“我不行。”塔察儿摇头道:“我要是有本事能击败李瑕,为什么不自己当大汗了?”
撒吉思不由笑了起来,道:“长生天不会永远把好运气给一个人,李瑕也该败一败了。大王能这样的冷静、谨慎,这次也许能胜。”
“想这个?”塔察儿对此不感兴趣,道:“反正我肯定不会让真金这孩子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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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河源起祁连山脉的疏勒南山,缓缓注入青海湖。
“布拉”在蒙语中意为野牛,这条河如今以蒙古语为名,可见过去生活在此的吐蕃部落曾在数十年间臣服于蒙古。
可惜的是,“大元”这个名字,那些吐蕃人还是初次听说。
六月初九,高和尚、刘安中终于得了机会劝说赵阿哥奔,禀明了大元臣子的身份。
真金没有表明身份,而是扮作通译。
“你别忘了,你袭封的是大蒙古国的万户。”
当刘安中用蒙古语喊完,真金便看向赵阿哥奔,用吐蕃语翻译道:“大蒙古国可以封你们为万户,世代相袭。这是唐人永远给不了的条件。如今你若是被一个女人给出的小利给迷惑了,以后唐国进犯青海,你会失去的更多。”
这些话却如同对牛弹琴,赵阿哥奔掏着耳屎,丝毫不感兴趣,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晓之以理不行,真金于是打算动之以情,又说起了赵阿哥潘、赵重喜父子在钓鱼城战死之事,最后道:“大元对首领有推封的恩情,唐国与首领却只有仇恨……”
“你这个男人,怎么和女人一样?”赵阿哥奔忽然不耐烦地瞪了真金一眼,道:“这些,严尚书已经跟我都说过了。”
真金一惊。
本以为是争取青海吐蕃部的杀手锏,没想还没开始就被那唐国女人破解了。
赵阿哥奔没心思与他们绕弯子,指甲里的耳屎一弹,道:“严尚书答应给我礼物,重新开始贸易。你们呢?你们能给我什么?”
真金转头看向了高和尚。
高和尚遂凑近了他,小声用蒙古语道:“那女人说的那些货物、礼物就是被我们劫下来的那批,现在就在崔斌军中。”
真金遂转向赵阿哥奔,提高音量,道:“唐国可以给的,我们能给更多。请允许我们派人到日月山说一声,礼物很快就会送来。”
“好!”
赵阿哥奔得了两边的许诺,心情颇好,大手一挥便安排部下带两个俘虏去日月山送信……
至此,高和尚、刘安中终于能松一口气。
相信等崔斌派人来,燕王就能平安无恙地回到大军之中了。
说来可笑,一开始犯了个简单的错误,现在努力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燕王送回安全处,也就是回到最开始的情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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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人的看管终于没那么严密,真金也得以与两个侍臣在青海湖边稍稍活动。
他眺望着这雪山、草地、河流、湖泊,之后目光一滞,见到了正在湖边洗漱的严云云。
“这水很凉吧?”
真金走上前,与严云云隔着十多步距离就因为高和尚、刘安中太紧张而停了下来,遂开口道:“山上的积雪化成的河水,便是夏日也很凉。”
严云云不答,侧着半边脸,澹澹瞥了真金一眼。
刚洗过的半边脸还挂着水珠,她的眼神高高在上,带着睥睨之势。
真金竟感到了一股压迫感,顿了顿,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我往日读诗,心想青海湖与玉门关相距千里,为何放在同一首诗里,原来是这般景象。”
“你懂诗?”
“懂得不多。”真金道:“幼年以《孝经》启蒙,之后读的多是四书五经,如儒、道、佛皆有所浸淫。诗词则是偶尔才涉猎。”
严云云嘴角微扬,似在笑他幼稚。
她目光扫了扫高和尚、刘安中,方才向真金问道:“你是通译?尊姓大名?”
真金犹豫了一下,拱手想要说个名字,一时却没能编出来。
“不说就罢了。”严云云叹息一声,背过身继续浣洗,轻声道:“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在她身后,真金却问道:“何谓‘汉’?何谓‘胡’?”
他近前一步,又道:“圣人有云,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以为出身而分胡汉?”
严云云不答,她蹲在那,手里握起一块石头捶打衣物,之后再次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
高和沿、刘安中向她手里一瞥,连忙拉着真金退了几步。
严云云这才道:“我们之间不宜多聊,再会了。”
说罢,她转头看向青海湖水,眼神里已带着了然之色……
第1076章 礼节
短短三日之后,崔斌便从日月山派了一队人带着丝绸、茶叶等礼物到了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大喜。
以前河湟是一直与西域有所贸易的,但自从李瑕占据河西走廊,贸易便断断续续,他们确实是急需要这些物品。
而真金等人则是心定下来,知道说服赵阿哥奔之事,他们赢过严云云了。
在去见赵阿哥奔的路上,真金想了想,向侍臣吩咐道:“等赵阿哥奔放了我们,别让他杀了那个唐国女官员,我们将她带走即可。”
“殿下,为何?”
“毕竟是个妇孺,何必与她为难?”真金道:“要治天下,须有宽仁。”
“是。”刘安中道:“她也算有才干,若愿归附,亦可为殿下办事。”
真金点了点头。
快到赵阿哥奔的帐篷了,他有意落后两步,随在两个侍臣身后,继续扮作通译。
帐外,一队元军列队站在那,目光正在向他看来,显然是崔斌派来接他的人。
马上就要脱离险境了……
真金才踏入大帐,只见地上摆着几口箱子,敞开着,琳琅满目。
对于有些草原人而言,这些东西比城池还要实用。
满脸笑意的赵阿哥奔正搓着手,一副兴旺发达了的模样。
真金一抬头,与他正对了个正眼,感觉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之后有一会儿,赵阿哥奔直勾勾的目光都没有移开。
“首领,礼物到了。”真金道:“这还只是第一批,后面……”
赵阿哥奔却是就那样盯着真金,忽然站起身迎上来,用生涩的蒙语道:“原来是燕王来了,我太怠慢了。”
真金一愣,双手已被牢牢摁住。
再转头一看,高和尚、刘安中也被帐中的吐蕃人迅速控制住。
“首领,你……”
“哈哈哈。”赵阿哥奔大笑,改回了他流利的吐番语,道:“崔将军在日月山被唐军拖住了,现在送燕王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还是留在我这里,等待崔将军击败唐军吧?”
真金已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懵了。
但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非常真挚地道:“首领,你如果能放我回去,并且帮助我们击败唐军,我可以作主……”
赵阿哥奔第三次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击败不了唐军。”
“不试试如何知道?”
真金只觉双手被赵阿哥奔捉得生疼,转头看去,只见高和尚、刘安中已经被带了出去,徒留几声大呼小叫。
帐外又是一阵呼喝,显然是崔斌派来的一队人马也被控制了,有他这位燕王作人质,没有士卒敢轻举妄动。
“我可不敢试。”赵阿哥奔脸上还挂着假笑,眼神却严肃了不少,道:“燕王只怕还不知道,唐军那边到处都在传,说是唐皇帝已经亲自来了,带来了十万大军,连蒙古的大汗都已经归顺于他。”
“我告诉过你,昔里吉是个一无所有的伪汗,李瑕也不可能有十万大军。”
话虽如此,真金自己却也能感受到李瑕所带来的威慑。
一个战功赫赫的皇帝亲自来了,赵阿哥奔肯定不敢在这时候明确地支持大元。
都不敢等回答,真金马上接着道:“大元早晚能击败李瑕。你不可以把我交给他,不然你早晚会后悔的。”
“燕王放心,我是为了保护燕王……”
~~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在高原上狂奔,绕过群山,也绕过元军的探马,一路赶到了宋禾的军中。
“吁!”
大汗淋漓的骏马前蹄一软,趴在地上累得不愿再动弹。骑士跌跌撞撞奔了两步,被两个士卒架住,一路拖到宋禾面前。
先是大略将在吐蕃部落里的事情说了。
“你是说,真金在青海湖畔?!”宋禾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怎会不在军中?”
“严相公确定无疑。她一见那和尚身边有人年轻人,心中早已起疑,于是故意对赵阿哥奔说她要亲耳听他的条件,若比她的丰厚,她便再给吐蕃人让些利又何妨。躲在帐后一听,果然,那和尚与文官用蒙语说半句,那通译却敢擅自多说三句,显然才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宋禾心情激动,但他这人沉默寡言,此时面上还是一片冷澹,道:“此事非同小可,可还有别的依据?”
“严相公又故意与他聊了几句。通四书五经,兼儒道佛之学,满口变夷为夏,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是真金却还有谁?”
信使此时才顾得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道:“严相公让我速来禀报宋将军,一则,最好莫要错失良机叫这虏子逃了,二则,青海吐蕃有四万户,数年来未曾犯境,且地势险峻难攻。但凡可怀柔,万万不能因一真金而兵戎相见。总而言之,此地贫瘠,可以厚利向赵阿哥奔买真金。此事她正在办,让宋将军给他时间。”
宋禾微微皱眉。
他连军粮尚且不足,哪来的厚利向吐蕃人买真金?
“我问你,严相公之前带来的货物皆被元军抢了。此事她如何办?还有,她人可无恙?”
“将军放心,探到真金身份之后,严相公已提前说服了赵阿哥奔。”
“如何说服?”宋禾颇为担心,若论钱力人力,同样身为俘虏的严云云比起真金,显然完全处在下风。
“不难……是严相公说不难,她说以赵阿哥奔的立场来看,眼下静观其变才是对的。我们允他静观其变即可,陛下既已亲至,局势越往后越对我们有利。”
宋禾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局势,一颗心便定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礼物能送给吐蕃人,想了想,招过两名士卒,道:“你们去一趟青海湖畔的布拉河下游见赵阿哥奔,带些军粮,就当是特产给他们当礼物。就说我大唐王师秋毫无犯,等歼灭了元军,陛下会给他封赏……”
~~
与此同时,日月山那边,与宋禾对峙的崔斌正在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怎么敢?!”
他送了厚礼到青海湖之后,不仅被俘虏的燕王没有赎回来,竟连派出去的士卒也被扣下了。
赵阿哥奔倒是派人来了,以大元万户总管的身份,指责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与唐国对峙竟也不能取胜,不配保护燕王……废话一堆之后,又是狮子大开口,索要钱物。
在崔斌看来,这些吐蕃人仗着青海地势高耸险峻,对大元没有敬畏之心。
事实也是,百余年前的唃厮啰本质上与李元昊是一类人,被赐姓为赵还是被赐姓为李,根本改变不了其野心。这些胡人是天生的反骨,不狠狠打一打则不会服软。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思量着这些,崔斌最终也没能摁捺住心头的怒火,有心想要讨伐赵阿哥奔。
但却有太多为难之处,遂只能召诸将商议。
“若想抢回燕王,有几点难处。一是宋禾部唐军就在东面虎视眈眈,万一被前后夹击;二是万一赵阿哥奔狗急跳墙,伤了燕王,如何是好?”
“那便给他们钱物吗?”
“就算给了,赵阿哥奔便能放回燕王不成?”
“当时便不该劝燕王亲自进吐蕃……”
争论许久之后,帐中有人冷笑了一声,将佩刀丢在地上。
“不抢回燕王,你们待如何?我听说李瑕已亲至河湟,你们打算等钱物用尽、军心涣散了,坐以待毙?!”
“对!不拼是死,拼一把反而能活。”
“我有一计。”崔斌招了招手,将诸将招到面前,低声道:“可先答应赵阿哥奔的条件,将钱物送过去,再伏兵于其中……”
第1077章 征服与同化
在河西走廊与大漠之间,一段饱经沧桑的汉时土长城犹立在风沙之间。
它的前后已经断了,墙体上满是风蚀的裂痕,在旷野上显得十分孤独。
很难相信这一堆夯土也能屹立千年不倒……
李瑕走上墩台。
他望了望远处的大漠,观测着烽燧之间的距离,在手中的图纸上做了标注。
陪在他身边的朵思蛮不由好奇,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为什么这么问?”
“长安多好啊。”朵思蛮提到长安,语气还带着叹赞,又道:“有那么好的关中,把人都迁过去多好,这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来抢沙漠的地盘?”
若说她傻,世上也有过不少聪明绝顶的人与她的想法一样。
李瑕也懒得与她解释明白,道:“照你这么说,临安更好。要让你去了临安,能比赵氏君臣还不思进取。”
“嘿嘿。”
朵思蛮傻笑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自己能与赵氏相比,那应该是更像汉人了。
她以前常听族人讥笑汉人懦弱,到长安生活一年才知汉人活得好,转而对风雅、繁华之物愈发羡慕。
“不思进取,我又学了一个成语,而且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瑕看她得意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成语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堂兄还精通四书五经。”
朵思蛮的堂兄之多,天下间就少有人能超过她的。此时她也不问是哪个堂兄,道:“四书五经?那个非常非常难的。”
“是啊。”
李瑕知道四书五经很难,连他自己也不会。
从这点来说,真金比他更像是一个儒生。
那是真金汉化得深,还是朵思蛮汉化得深?
李瑕想不出,于是心想,等见到真金也就知道了。
“你还没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是要去西域救额吉吗?”朵思蛮又问道,她嘴上说着不关心兀鲁忽乃,但还是关心了一句。
“不需要到西域去,到这里就够了。”
李瑕随口回答着,因为面对的是有些笨的朵思蛮,他不介意与她说这些,这也算是理清思路的过程。
“现在的情况是,忽必烈想要西域,而我想要吐蕃。在这里就能看到我是怎样守住西域,他又是怎样丢掉吐蕃。”
“在这里就能看到?”
朵思蛮连忙踮起脚,向更远处望去,只见黄沙漫漫,一望无际。
于是她微微撅了噘嘴,抱怨道:“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不急。”
碧空万里,黄沙漫天,天与地如此开阔。
就这般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一支狼烟在极远处冲天而起。
“看到了?”
朵思蛮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由远而近是一道又一道的狼烟腾起。
她崇拜于李瑕的料事如神,满腔的爱慕泛上来,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然后乖乖跑开,拿起盾牌和弓,不给李瑕添乱。
蒙古女人的本事,她可还没丢。
李瑕则上前两步,抬起望筒向北眺望。
天与地的交界在极远处,至少有五里远。当一条黑线出现,他眼神一亮,显得有些期待。
好不容易能够打一仗,他已是战意昂扬。
“将朕的大纛竖起来……”
~~
骆驼踏着黄沙,停下了脚步,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不同了,甩着长长的脖子打了个响鼻。
牵骆驼的向导也已站定,惊慌道:“大帅,这……”
董文炳已经望到远处那杆龙旗。
这已是一个多月内第二次遇到李瑕了。
他不过是想去河湟而已,结果走大路被追击,打算穿越大漠竟还能被堵截。
董文炳知道现在时机不适合。他疲师远来,唐军却以逸待劳,不宜决战,退回黑水城才是上策。
然而想到燕王还陷在河湟,能选择的余地又有多少呢?
他看得出来,唐军的兵力并不多。
事实上,李瑕一个皇帝,只带数千人亲征,在这旷野上遭遇,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值得搏一搏。
“勇士们!”董文炳开口喝道,他的嘴唇已然干裂,却还是声大如雷,“天大的功劳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行军千里,穿过沙漠,长天生对你们的卷顾来了!”
风沙中,激励的语句一层层传下去。渐渐地,万余元军开始齐声吆喝。
这一刻的董文炳觉得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恰遇匈奴左贤王。
区别在于,这次他是兵多的那一方。
元军一人三马,行军时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有着吞噬一切的气势。
唐军则是散在整条防线上,兵力还很分散,发现了元军之后才开始渐渐聚集。此时拱卫在李瑕周围的不过只有一千余人。
元军的要做的就是在唐军的兵力汇集之前,击溃这一千余人斩将夺旗。
但这段距离看着近,真正奔跑起来却很远,元军每近一点,赶到李瑕周围的人就越多。
这种情况下,元军没有进行太多的箭失攻击,而是径直杀到唐军阵中。
有唐军正提着桶在阵前跑动,泼洒着某些刺鼻的黑水,眼见元军杀来,慌忙便向后退。
“勐火油柜!”
“轰”的一声响,声音像是大风灌进了石头的缝隙。
当元军冲上,一堵火墙突然腾起。
白日的火焰并不耀眼,甚至有些看不清。但很快就有黑烟滚滚,惨叫声交迭,火焰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为它不显眼而有所减弱。
“啊!啊!”
有骑士摔下马匹,拼命地在地上打滚甚至往黄沙里钻。
黄沙早已被烈日晒得滚烫,但远远比不上火焰。
袭卷着他的火苗不仅没有熄灭,还越来越旺。
他把整条手臂都伸进沙里,下一个瞬间,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他没了声息。只有身上的油脂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这种惨痛的死法没有吓退后面的元军。
他们的身后是纵横千里的沙漠,而前方就是天大的功劳。没有人想要回头,后方士卒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往两边包夹。
有元军下马,铲起黄沙去灭火。也有元军纵马跃过了地上的火苗,杀入唐军阵中。
弯刀噼下,还能狠狠地噼进唐军的盔甲之中。
他们远道而来,体力消耗了许多,好在有功业作为激励,还能激发出力气。
但,战事才刚开始,之后还要打上许久许久……
~~
“杀啊!”
一名元军双手持刀,前向逼进一刀,硬生生将刀尖捅进了眼前那个吐蕃战士的胸膛。
血喷得到处都是,死去的吐蕃战士其实已经用他的断刀往元军身上噼了好几刀,但他自己却没有盔甲,一刀就被杀了。
很快,元军杀破了吐蕃人的第一道防线,向这片驻地深处杀去。
“人呢?!”
崔斌焦急地四处探望,寻找着真金的身影。
他表面上答应了赵阿哥奔的要求,将所有抢夺来的钱物全都送来,借机将一队精兵派进了赵阿哥奔的驻地之中,之后里应外合,突然展开了袭击。
正在因为那些钱物而欢欣鼓舞的吐蕃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杀穿了防线。
……
这片驻地的中心,赵阿哥奔还没听到外面的杀喊声。
他正在接见两个从唐军中过来的信使,严云云在一旁充作通译。
“这是你们的军粮?”赵阿哥奔掀开了其中一口坛子,吸了吸鼻子,道:“闻起来还很香。”
“首领可以尝尝。”
严云云上前,随手拿了一块干米饼,以茶水泡了,之后又从赵阿哥奔面前的坛子里舀出配菜来。
赵阿哥奔担心有毒,本不想吃。但看她又给自己弄了一碗,坦然吃了,他闻着那香味终究是没忍住,捧起来就吃。
一口下去,他眼睛大亮。
“这也太好吃了!”
“金华火腿,百余年前宋国名将宗泽抗金,家乡百姓争相送猪腿,因路途遥远,遂撒盐腌制。”严云云道:“至于这干米饭,则是用大稻米制成……”
赵阿哥奔这辈子还没见过稻米,若不是亲口尝过,真不敢相信这米饭能比撒了盐的烤肉还好吃,连连点头。
说实话,作为一部之主,还有个大蒙古国万户总管的官职,赵阿哥奔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青海湖畔东来西往的商旅曾带来过美酒玉石、金银财宝。
还有香料,烤好的肉撒上香料,也能叫人垂涎三尺,他吃得多了。
但这种新鲜的美味确实是不常有的。
一个相貌粗鲁的大汉,也只有在吃到好吃的之时,身上的煞气都消了许多。
严云云道:“宋国也曾因这大米吃过苦头。端平北伐,宋军深入敌国,就地寻找粮草,找到小米后只觉难以下咽,甚至有人因吃不惯小米而染疾身亡。”
“我要是宋人,我也不愿北伐。”赵阿哥奔道:“就这光秃秃的地上,能种出什么?!”
“首领也懂宋国繁华?”
“我能不懂吗?我祖上就有一支,在宋国被金国打跑的时候跟着到川蜀去了。”
严云云笑了笑,心道赵阿哥奔还算开明,不难说服,继续道:“如今我大唐已在川蜀、关中引进这荆湖大稻。加上商路畅通,就是北方也可吃上这样一口大米。当然,首领若是吃惯了面食。也可尝尝我们的炒面有何不同。”
“好,好。”赵阿哥奔很感兴趣,“我把大家都喊来一块吃。”
正在此时,外面已能听到杀喊声。
“首领,不好了……”
赵阿哥奔大步迈出,喝道:“有什么不好的?!”
话音未了,他转头一看,不需要回答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
元军大喝着,已径直冲向了他。
同时还有元将用蒙语喝道:“不许放箭,当心担心别伤了燕王!”
虽说没有放箭,但有甲胃的士卒持着弯刀杀入未披甲的蕃民之中,很快还是杀得血流成河……
第1078章 刻薄
入夜。
烈火在牧民的住处燃起,照得周围亮得刺眼。
地上铺满了尸体,血渗进青黄的土地。
“谁让你们点火的?!”崔斌大步走过,嘴里喝骂不停,“都搜过没有?!燕王在哪?”
“报将军,吐蕃人逃了。”
“追上去!”
崔斌皱起眉头,额上已是汗水密布,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因为太紧张。
战事很顺利,但结果却不如预期,没有找到燕王。
这一战不是为了攻城掠寨,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就这样在满是血泊的蕃人驻地里大步而行,终于赶到了一间破屋前,只见几名士卒正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掉落的一枚木符。
“报将军,燕王本是囚在这里,被带走了。”
“追!”崔斌大吼,“无论如何给我追回来……”
~~
马蹄声响彻了夜空。
“走,去盐池……”
有人用急促的吐蕃语喊叫着,一队骑兵匆匆向西狂奔。
也有没有马匹的人只能用双腿奔跑着落在后面。
忽然响起两声痛叫。
却是那号称有神术但从来没施展过的高和尚终于神了一回,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抢过了一柄单刀,噼死了看押着他和刘安中的吐蕃人。
高和尚本就是游侠,刘安中虽是书生却也文武双全,两人趁着吐蕃人正在慌乱之际,挥刀抢上……
真金尚未反应过来,一转头已被高和尚护住。
之后便是一片混战。
他们本想向东面逃,迎上来救他们的元军。然而后方的吐蕃人太多,只好往北面逃去。
有马的吐蕃战士早已跑到了远处,追他们的多是些没马的,三人拼命狂奔,终于在黑暗中拉开了些距离。
其实除了赵阿哥奔,这个吐蕃部落中也没几人知道真金的身份,又正处在混乱中,也懒得拼命。
“呼……呼……”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真金腿一软,摔倒在地。
“燕王。”
“呼……呼……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抬头望去,一轮残月挂在天空,映着极远处高山顶上的一点点白雪。
天地俱静,也不知是他们向北逃得远了,还是吐蕃人向西逃得远了。
“我们到那边山上躲藏。”
高和尚受了些伤,撕下衣服包扎了伤口,起身,与刘安中一起扶着真金进入山坳的暗处躲藏。
倚在土坡坐下,真金大为感动道:“多亏了你们拼命相救,等我回去,必有重谢。”
“不为殿下的回报。”刘安中道,“盼得有一日殿下登基,行汉法、施仁政,今日臣虽死无憾。”
他这话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说话时,他还倚在那,没有行礼,没有看真金,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因为太过憧憬,眼睛都有些发亮。
他的老师是许衡,他这一辈北地读书人,是被许衡那一辈人精心教导出来的。
老一辈的探索、拼搏,终于在道统丧失的乱世里趟出了一条路,太平盛世的希望就倾注在眼前这位燕王身上。
刘安中一生的志向也在于此了。
“我也一样。”高和尚笑道,“我就是个草莽和尚,掺和到庙堂之事里,不为金银,为的是修行。”
“你吃肉喝酒杀人,还修什么行?”刘安中问道。
“修出一个太平盛世。”
“哈。”刘安中笑了一声,“我看你是个假和尚。”
真金也抿嘴而笑。
今夜,经历一场凶险,与两个侍臣放下了君臣之间的规矩,席地而坐,随口聊天,他觉得真好。
忽然,后方有马蹄声传来。
三人登时万分紧张。
却见月光下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骑马而来,在先前高和尚包扎伤口之处停下,四下一望,重新上马往北而去。
三人正松了口气,忽听得一声马嘶,却见那人惊呼一声摔下马来,再无声息。
“是那个唐国女官。”刘安中低声道,“她未必是死了,我去看看,若没死便杀了她。”
“算了。”真金低声道,“何必节外生枝?”
“殿下,擒下她也好。”
真金再次被说动,点点头,道:“那,若没死,便活捉她。”
刘安中遂起身,向南又看了一眼,见后续无人追来,遂迈步过去。
那匹马已经跑得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严云云那窈窕的身影还倒在地上。
他不由心生怜悯。
倒不是好色,而是觉得乱世之中一个女人也要如此拼命,未免太过凄苦了。
走上前,俯下身,他伸出手去掀她的肩膀……
“噗。”
一声轻响。
刘安中目光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睁开眼,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那双美目中满带的是残忍之意。
刘安中眼神里反而浮起更多的怜悯,读书人对天下的怜悯。
“噗。”
严云云已拔出匕首,又对着刘安中的心脏捅了一刀。
“噗。”
刘安中那满是怜悯的眼神已完全暗了下去……
严云云没有起身,而是双手撑着刘安中的肩,上下推动他的尸体。
血从那被她捅烂的伤口往下流,开始还是温热的,冷下来之后又腥又黏,她却浑不在意。
~~
“我去看看。”
高和尚站起身,往前走着。
他眯着眼,渐渐看到了前方的身影。
只见……刘安中正俯在严云云身上动着。
“阿弥陀佛。”
高和尚双手合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回过头,只见真金已走了过来。
“殿下不必过来。”高和尚道:“我去喊他。”
黑暗中他没看清真金是什么表情,独自向刘安中走去。
三十步,二十步……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狐疑起来。
正在此时,前方,刘安中身下的严云云突然蹿起,手一扬。
高和尚瞪眼看去,勐地便感到许多沙土洒进眼里。
他连忙退了两步,同时一脚踹中,将扑上前的严云云踹飞出去。
“妖女!去死吧!”
~~
真金听到呼喝,连忙又向那边跑去,只见到高和尚正与严云云缠斗在一起。
高和尚一手捉着严云云的两只手,一手按着她的脖子,正在用力往下掐。
他身材高大,如同摁着一只小麻雀,要将它捏死一般。
一瞬间真金有些怜香惜玉,但看到刘安中的尸体还躺在那,因此没有阻止高和尚,而是在嘴里低声念着法咒给刘安中超度。
“俺呗玛哒呗吽……”
嘴里念念有词,真金闭着眼站在那,仿佛真如观世音菩萨一般。
感到前方有人起来了,他才睁开眼。
视线里果然有个人影推开了另一个人影,往这边而来。
真金的眼睛再睁开,赫然见到那人满身是血……竟然是严云云?!
这女人的身体相比于高和尚是那样纤细,但推开尸体扑上来的那一下却又是那样的狠辣,如同一头母狼。
“噗。”
真金还未反应过来,右手手臂上一痛,严云云竟已一刀刺伤了他。之后挥动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别动!不然杀了你……”
~~
天光大亮。
纳哈盖岗下,元军正在追逐着吐蕃部落。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金的行迹,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
“将军!唐军跟上来了,已经到了青海湖畔。”
崔斌勒住缰绳,眼神中的忧虑愈浓。
他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招过探马,问道:“董大帅给我们回信了吗?”
时至今日,他确实需要董文炳出手相助了。
那是连大元皇帝都称之为“董大哥”的名将,曾经在吐蕃高原趟过最险恶的地方。
相信董文炳一定能在最危急的时候赶来,护住燕王。
然而,信使却是道:“报将军,没有。”
崔斌愈发皱眉。
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了。
~~
“你在看什么?”
荒山上的一棵古树下,真金正被绑在那儿。
而严云云则坐在山石边,不声不响地望着远方。
“我在看你们是怎样丢掉吐蕃的。”
“我们还没有丢掉吐蕃。”真金显得很诚恳,道:“我很欣赏你,你可有何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笼络我?”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粗鄙好杀的胡虏……”
严云云回过头,睥睨着真金,问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严云云讥笑,“你若打算率大军进吐蕃,便等董文炳到。若打算轻车简从赶赴萨迦,便不要节外生枝。偏你以小股兵马潜行,却又敢偷袭我?跋前疐后,毫无定计。”
真金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小瞧了你。”
“我不知你是来护送八思巴,还是八思巴在护送你。日月山一场偷袭,元军为保你丢了八思巴,可见有你还不如没你。”
“我年轻识浅,初出担当重任,确实做得不妥。”
“之后你弃军而奔,更是可笑。”严云云冷笑一声,道:“说到底,你们所谓的黄金家族就是强盗,毫无大义,自然是一遇大敌,便弃了汉军,保你这比黄金还要金贵的真金。”
“你小看了黄金家族,我也绝非无大义之人,我学儒、学汉法,礼贤下士,望以仁法治天下。”
“你才小看了我们汉家。我们汉人就只有儒吗?还有虽远必诛的威武、有兼容并蓄的包容。”
真金摇了摇头,道:“大元更威武,大元更包容。我是诚心包容汉人,故而真心盼你能辅左我。”
若他只是为了自保说说也便罢了,偏偏那一双眼睛十分真诚。
看了他的眼神,严云云不悦道:“辅左你?你也配?”
“我好学上进,必不输给李瑕。除非你浅薄到只看出身,认为我不是汉人。”
也许是因为真金太真挚了,让严云云心头蓦地腾起一阵火气。
她是下九流的出身,真要骂起人来,言语向来刻薄,当年骂贾似道便是。
今次的情绪却有些不同。
“你敢比我的陛下?他英武、果敢,担负天下,从心底里想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盛世,且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不论是面对万夫所指还是千军万马每次都挺身而出,振奋我们的士气。他的意志、他的坚韧不屈,才是我汉家屹立不倒的传承。”
说着,严云云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口,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李瑕是她的君王,也是她的老师。
“我也可以坚韧不屈。”真金很认真,带着少年的固执,道:“同样是人,李瑕能做到的……”
“不,你做不到。”
严云云转头看向真金,笑了一下,更显讥讽。
“你不是什么真金,你是忽必烈派来镶金的。你软弱惜身、优柔寡断,把害怕你的父亲写在你的脸上和一举一动里,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连独立都做不到,知道吗?”
这些,她本懒得对这个敌国皇子多言。
但他若偏要摆出一副贤明、仁义的姿态,她一个恶妇,也不介意多刻薄他两句,骂到他抬不起头来。
“你嘴里说着想要太平盛世,不过是因为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连你的志向都是别人加给你的啊傻子。可你柔弱的肩膀承担不起,你脆弱的意志承担不起。你看,你这一趟来就是一个拖累。”
她上前用手指指到了真金脸上,一字一句说着,像是在戳碎他的自尊。
“你被我捆在这里就是明证,你这个拖累……”
第1079章 冒进
如果能从天上俯瞰祁连山,能看到一片颇为神奇的景色。
西南边的青海湖完全是一片青蓝,中间的祁连山上则是长年积雪,而在过了河西走廊的东北方向却是一片黄沙。
似乎是上天在此挥手绘出了青绿与苍黄,又留下了中间的一点留白……
可惜处在这片广阔天地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颜色与地形的奇妙变幻,只顾着像蝼蚁一样忙碌。
“杀!”
随着杀喊声持续,青黄交界之处又泼上了一抹鲜艳的红。
董文炳还在指挥着元军围攻李瑕,但连着鏖战了三日,依旧没能攻破唐军的防线。
他的心志已经有些动摇。
因为现在不是与李瑕决战的好时机,他这趟来的目的是前往河湟去救燕王,并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本想搏一搏看是否能击杀李瑕,如今看来更像是被对方故意吊住。
再打下去反而可能被歼灭。
唐军人数虽少,但真有可能做到。
因为在北面还有一支杨奔的兵马。杨奔只需要兵出黑水城,断了他的退路,那么他这支元军被围追堵截至大漠里,便是九死一生了。
同时,元军士卒的体力也已告罄。
有了这种种顾忌,董文炳已心生退意。
……
李瑕却是战意愈发昂扬。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嗅觉敏锐的狗,在长安时就嗅到了这是一个机会。
忽必烈年轻的儿子真金,冒着风险去往吐蕃磨砺……磨砺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交一些学费的。
如果李瑕不来,也许真金的学费交得就少些,只要在大元能承受的范围,那这一趟就是成功的。
但他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把年轻人初出茅庐犯的错误扩大,给大元最坏的结果。
这做法谈不上有风度,反正他就是借着真金拿捏住了董文炳的心态,使其不愿战却必须战。
因此李瑕才能以少击多而做到必胜,在钱粮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继续削弱元军。
东北方向有快马奔来,禀报道:“陛下,杨将军已出发攻黑水城。”
“那快了。”李瑕道,“传令下去,元军很快会撤,准备追击!”
“是。”
一般而言,杨奔出发前派人来传信,要不了多久,元军探马也会探到踪迹,向董文炳汇报。
果然,又战了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文炳军中传来了鸣金之声,元军开始脱离战场,退向北面的沙漠。
唐军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追击上去,并不以造成杀伤为目的,而是抢夺元军的空马。
在沙漠里失去了马匹,元军显然会死很多人。
就算董文炳能赶回黑水城,也会是残兵败将,成为一支不堪一击的疲师。
而黑水城附近,杨奔正在以逸待劳。
~~
墩台上,朵思蛮握着弓箭站在李瑕身后,她本以为李瑕会亲自上阵杀敌,她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保护。
但北面那黑云一般的元军大阵越来越远,到最后李瑕也没上阵。
等到天地间安静下来,朵思蛮不由握住李瑕的手。
“我的丈夫。”
“嗯?”
“我感觉你想骑马上阵,可是怎么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出去打猎,到了猎场却没有放箭。”朵思蛮道:“我昨天看你擦了长槊呢。”
李瑕道:“确实是想上阵的,但没有必要,只有风险,算了。”
他在墩台上观战时便想过了,这一趟来,先挡住了董文炳,给了宋禾在河湟围堵真金的时机。又拖垮了董文炳部,创造了杨奔在黑水城重挫元军的机会……已经是很值得了。
作为皇帝,首先要做的还是把握住战略上的时机,能交给臣子的就交给他们,也是培养人才的过程。
哪怕杨奔不能够击败董文炳的残师,也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
贺兰山以西。
从山下的草原过渡到放牧地带之后,再向西南,便能看到腾格里沙漠的浩瀚无垠。
“嗖!”
一支弩箭将一个奔跑中的元军士卒射落马下,一名唐军骑兵赶上,提矛便狠狠扎下去。
“杀光他们!一个都不许逃!”
“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队唐军骑兵在草场上绕了一个大圈,赶到杨奔面前。
“报将军!元军奥鲁三百一十八人,无一人逃走!”
“干得好,你们就地扎营休息……其余人听令,往南布置哨探!”
“是!”
杨奔翻身下马,走上望台,倚着栏杆站在那,眺望着南面,想着若能彻底击溃董文炳,自己就要名震天下了。
两千骑于野外大败万余元军,这是除了大唐皇帝之外,世间还没有将领能达成的战绩。
他承受的压力也大。
除了天子为他创造机会之外。如今兴庆府还被元军包围着,全凭李曾伯苦苦依撑,为的就是能挤出兵力给他主动出击。
都是为了让他能打出威风,让大唐能再出一个名将,起到威慑敌人的作用。
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一队士卒正啃着干粮闲聊。
“将军不在。队正,和我们再说说西夏国的事呗?”
“有什么好说的。”王满仓懒洋洋道,“让你们养精蓄锐,准备打仗。”
有士卒起哄道:“说说西夏国那个太后的事呗。”
王满仓来了精神,贱兮兮地笑了一下,道:“那就说说?在西夏,怎么能不说西夏的故事。”
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叼着根稻草,有股老兵的凶悍气,眼睛却又透着股色气。
“就说这个女人姓‘没藏’,我们就叫她‘没藏氏’吧,她年轻时嫁了人,丈夫是西夏皇后的哥哥,反正是个姓‘野利’的,嘿嘿,那时李元昊中了宋国种相公的反间计,杀了她丈夫。后来李元昊回过味,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就找回了野利的家卷,找到了没藏氏,当时李元昊定眼一看,只见没藏氏好生漂亮,那胸脯……啧啧……两人就私通了。”
“为什么要私通?可以纳入宫中啊?”
王满仓其实也不知道,大手一拍膝盖,道:“那当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啧啧。”众人听得又是兴奋又是不耻,纷纷摇头,“胡虏就是胡虏。”
王满仓又道:“野利皇后不忍杀没藏氏,便将她逐出宫,送至戒坛院当尼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有人回应,气氛已经沉默起来。
王满仓却正说到兴头上,拿开了嘴里叼的稻草,兴致勃勃道:“李元昊跑到寺庙里去与没藏氏私通,还生下了孩子……”
“彭”的一声,有人突然一脚踹在王满仓背上,将他踹了个跟头。
“哎哟,哪个混……将……将军。”
只见杨奔冷着脸站在那。
他这人气势本就冷峻,此时怒气冲冲,更是让人害怕。
“谁让你在这说些荤话败坏风气?”
王满仓心中害怕,但却有些脾气,壮着胆子应道:“将军,末将没违反军律……末将只是在休息时……说西夏的历史……”
杨奔脸色更为冷峻,道:“你没犯军律,但用淫言媟语锈了我铁一样的军威。”
王满仓低下头,向众士卒瞥了一眼,颇觉丢脸。
恰在此时,远处有探马奔来,那马匹浑身是汗,马上的士卒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赶到杨奔面前,禀报了一个意外的军情。
“将军,元军又增兵了。”
话到这里,他还咽了咽口水,方才接着道,“望那阵势,至少有五万人马,站在贺兰山上望了整整一天没看到停下来,看旗号,该是哪个宗王亲自来了。如今已到了乌海,离我们只有两百余里……”
杨奔如同结了冰一样。
他带着探马回了大帐,看向地图。
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个黑水城外的草场伏击疲师归来的董文炳,但现在显然不行了。
塔察尔大军一到,马上就会发现他的踪迹,已经错失了良机。
该怎么办?
杨奔是有权下决定的。
他已是独立领兵的将领,这一战李瑕详细给他阐明了战略意图,为的就是让他能够见机行事。
不过如今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无非是退回兴庆府坚守。
就在不久之前,李曾伯才谆谆告戒,让诸将不得傲慢轻敌。
杨奔正要开口下令,心中那股不甘忽然涌上来。像是有人在问自己是否一辈子就打算做个平庸的将领,创造不了奇迹,只能仰慕着霍去病的彪炳战绩而明知自己做不到。
一时难以决择,犹豫良久,他几次想下令退回兴庆府,却又停下。最后干脆闭上眼,任凭直觉指引。
“传令下去。”终于,杨奔手指一点,指着地图上的腾格里沙漠,“若在黑水城附近伏击董文炳必会遇到塔察儿的大军,那就把设伏点往前移,设到大漠里,我不信塔察儿刚到就敢深入大漠。”
“将军,这样太冒险了。万一不能击败董文炳……”
杨奔道:“董文炳于大漠往返千余里,徒劳无功。正是不堪一击之际。我宁死,也绝不错过这等杀虏的大好良机。”
帐中几个将领们相互对视了几眼,暗道这一战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杨将军今日所作所为只怕要被指为苛待士卒、贪功冒进,更严重的后果则不止于此。
“将军可想过此战若败,牵连到兴庆府的战局,还有可能害了李大帅,甚至陛下。”
杨奔没有再反复犹豫,抿着嘴,刻意地挺了挺背,道:“一切后果我来担。”
“将军,这只怕是……担不起。”
“这也担不起,那也担不起。”杨奔环视着帐中诸将,没有高声宣布奖赏以激励士气,而是语调平静地反问道:“何日才能担起收复中原、平定天下的大任?”
~~
很快,一支两千余人的唐军南下沙漠,寻找董文炳的踪迹。
杨奔策马而行,回想着自己说的那句“一切后果我来担”,心中渐渐有些发虚。
但他又回想到了那些年在川蜀追随李瑕时曾经一次又一次被那种坚韧不拔所震撼,那让他明白要做成事总得承受住压力与困难。
李瑕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老师。
所以他杨奔虽出身微末,只是个刺配充军的流放罪徒,但也想要拼尽全力做成些事。
也到了他们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人为他们的新君分忧的时候了……
第1080章 共识
李瑕所驻扎的石峡子正处于兴庆府、河湟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差不多。
因此在击退了董文炳之后,他没有马上移营,而是继续居中处置两边的消息。
而就在六月十四日,河湟的消息终于送来了。
“元将崔斌突然攻打了吐蕃赵阿哥奔之后,一直追到盐池,遭到了赶来的吐蕃部民的围攻。这些吐蕃部民虽然没有披甲、不与元军正面作战,却每每趁夜袭击元军,偷元军马匹藏至高山之上……”
听到这里,李瑕不由想到以前阿术攻打川蜀时大理的部民也是把蒙军的战马偷到山上。
可见天南地北的部民都是差不多的。
信使继续道:“宋将军已经逼近了盐池,但青海地势高峻、不少士卒都病了,军中粮草也不足,他正在联络赵阿哥奔前后夹击崔斌,只要赵阿哥奔答应,这一战宋将军有信心将元军歼灭。只是宋将军不知该许诺赵阿哥奔何等条件,派我前来禀告陛下。”
李瑕想了想,道:“你回报宋禾,只需仔细防备崔斌突围,不必急着与赵阿哥奔联络。该等赵阿哥奔主动联络他。让他记住,现在是吐蕃人正面对强敌,该是他们来请求我们增援。”
“是。”
河湟的战事到这里李瑕已不担心了,他踱了两步,问道:“严云云有消息吗?”
“还没有。宋将军派人质问了赵阿哥奔,说是严相公在战乱那夜便走丢了。”
李瑕又问了详情,皱了皱眉,已有了前往河湟走一趟的打算。
恰在此时,有侍卫匆匆奔到了帐外,语气十分急促。
“陛下,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
“郝……郝老道长他们带回了蒙元国师八思巴!”
虽说八思巴必定是事关吐蕃的一个关键,但李瑕没有马上见八思巴,而是先去见了郝修阳。
郝修阳这些人与李丙失散之后,从祁连山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才回来,这条路比走官道要久,且死了不少人。
说起这段经历,年事已高的老道士只觉不堪回首,连连叹道:“若不是天师庇护,老道肯定要死在祁连山中了。”
李瑕又见了韩无非。
他听说严云云出了事,本想亲自去一趟青海,一则担心这个一直以来尽心尽力的老下属,二则吐蕃事大,严云云若出事,只好由他亲自联络吐蕃。
但看到韩无非眼神中的担忧与关切之色,李瑕便改变了主意,道:“你可愿意为朕作为使节出使青海吐蕃部?质问赵阿哥奔将你妻子藏到何处去了,并找出她。”
韩无非在祁连山上刮得一身是伤,之前本一直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此时一听便上前笨拙地磕了个头,道:“谢陛下!”
李瑕又交代了几句,让人带他去做准备。
郝修阳看着韩无非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成全了他的心意,他本就打算将八思巴送到之后便再赴青海。老道本以为他是个没本事的,倒没想到严尚书这位官人相当可靠。”
“看出来了。”李瑕没时间听郝修阳更细致地说祁连山之事,道:“把八思巴带上来吧……”
~~
直到真正见到八思巴了,李瑕才明白为何世人将其称为圣者。
也许真的是因为修行,也许是因为天生有种圣洁的气质,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确实让人一见便觉得他是得道高僧。
李瑕看着他,忽听他说了一句。
不是行礼、不是求饶。
八思巴盯着李瑕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魂魄归来,改换天地?”
有一瞬间,李瑕确实是惊了一下,只觉背嵴生凉。
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并不是秘密,他和很多人都说过,与李墉、郝修阳、阿莎姽等许多人都说过,甚至他们所谓的青冥教中就有不少人信奉他是冥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瑕才发现真正惊吓到他的不是那句话本身,而是八思巴那双眼睛。
他遂反问了道:“你信吗?”
“我信。”八思巴立即点了点头,眼眸中光芒愈盛。
李瑕问道:“你为什么信?”
“因为我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
八思巴语不惊人誓不休。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愈发慈悲睿智,语调也变得苍老起来。
“我的前世,乃是贡塘的老僧,名‘萨顿日巴’。是夜迦神降临到我的面前,说‘桑查一再祈求,愿能统吐蕃,他本人无此缘分,你应前往他家,治理吐蕃’,因此,我遂转生为桑查之子。”
这种话,李瑕当然是不信的。
他惊异的是八思巴能够说得如此逼真。
郝修阳上前几步,向李瑕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是吗?”
“他还很小的时候,随伯父会见僧人,对其中一名老僧说‘你是我的近侍扎西顿珠’,扎西顿珠验证之后,哭拜了他。此事,吐蕃僧人都知道。”
“老道长是修道之人,也信这些?”李瑕不由问道。
“他说服我了。”郝修阳目光灼灼,一扫之前的疲倦,又道:“我也说服他了。”
李瑕遂看向了站在一边,一直无声无息的阿莎姽。
阿莎姽看向李瑕的目光依旧带着信徒的崇拜,道:“这个僧人说的是真的,他与冥王你一样,都是魂魄转世。”
李瑕心想,阿莎姽这些年神志逐渐清醒之后,说的话却越来越离谱了。
他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可以想到,在翻越祁连山的一路上,这信佛、信道、信鬼的三人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
就好像忽必烈在六盘山接受了八思巴的金刚灌顶,奉八思巴为上师。重要的,除了忽必烈可以修行佛法了,还有巨大的政治利益,这就是以前的共识。
现在,八思巴不需要李瑕接受灌顶、成为佛教徒,只需要与李瑕互相印证天生异象。
这位喇嘛是了不起的,在佛道辩论时赢了道家,如今身为俘虏,却还能够说服了郝修阳、阿莎姽。
但这又何尝不是郝修阳、阿莎姽想要的?
对于李瑕而言呢?
他本心里很不喜欢这些,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被绑架、被控制的不悦,并且在心中十分警惕起来。
他已不是初来乍到时自由的灵魂,他已成了君王,哪怕说他是腐朽成了一个皇帝了,总之他已掌握着皇权。
能够让皇权瞬间感到警惕、感到排斥、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就是眼前这三个人合力在促成的东西……神权。
李瑕几乎打算拒绝了。
然而,他斟酌了许久,脑子里又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那片幅员辽阔、地貌壮观的西南疆域……为了它,连忽必烈都能坐在那里,任由八思巴用甘露水、咒幔、铃杵驱散他的罪业。
忽必烈能做到的,他李瑕也能做到。
大元所拥有的疆域,不会丢在他的手里。
“萨顿日巴法师。”李瑕双手合什,向八思巴道:“也许,我们前世见过?”
八思巴笑了笑,行了一礼,不答李瑕的话,而是吟了首诗。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
李瑕能够感受到,蒙元正在失去吐蕃。
而他正在亲自争取吐蕃的归附。
就在短短三日之后,又有好消息传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云云竟是擒得了真金,且还带着真金躲过了元军的搜索,重新找到了撤至祁连山的李丙部。
当这封消息传来之时,李丙已押着真金、护送着严云云从河湟归回凉州。
宋禾虽还在与崔斌对峙,但这一战胜负已定,几乎没有悬念。
韩无非倒是已启程再往青海,算时间也许会在湟水上遇到严云云。
对于李瑕而言,吐蕃虽还未归附,但只说真金护送八思巴归吐蕃这件事,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次,可以说是运气极好。
接下来则需要怀柔吐蕃、争抢河套。
就在这时,北面的信报也已送达,得知塔察儿已率大军赶赴兴庆府,李瑕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下令起程,支援李曾伯,迎向塔察儿。
~~
与此同时,漫天黄沙之中,一小队唐军终于赶回了腾格里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
“将军!”
王满仓翻身下马,一边说话一边擦着满嘴的沙子,赶到杨奔面前,不停地摇头。
“没有,一个元军都没找到……他们要么是死光了,要么根本就没有回来。”
杨奔不可置信,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地图,喃喃道:“不应该的,董文炳不可能穿过陛下亲自布防的阵线,那他败退之后,若不回黑水城还能去哪?”
“就是说啊。”
王满仓又吐出一口沙子,因为嘴唇太干,还将手指上并不算多的一点点唾沫抹回去,道:“这茫茫大漠,元军还能去哪里?”
“董文炳……董大哥……”杨奔喃喃道:“连忽必烈都称为大哥的人,是该有些本事,他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