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2章 改变
有几个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进了驿馆。
已睡下又被惊起的周密匆匆披了衣袍赶到堂上,端着火烛俯身一看。
“下手这么重?”
“草窗公,学生们得罪了大人物了!”
江陵府学今夜一起喝酒的几个书生中,没受伤还能说话的只有方宗昌,此时显得十分惊慌,完全失去了平素的豪放之气。
“学生是真没想到那个在巷子里乱尿的人会是个将军,不然真的不敢的,只好在半夜打搅草窗公了……”
“莫急。”周密抬手摆了摆,道:“你缓缓道来,莫心急。”
方宗昌这才稍稍镇定了些,道:“今夜学生们有场诗会,倒并未喝太多酒,散场时路过莲藕巷,遇到一人正对着巷边撒尿,遂说了他几句。不想对方怪学生们多事,骂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便痛殴了学生们。但没想到,对方却是李……唐皇帝麾下爱将陆将军。”
“竟有此事?”
周密吃了一惊,脸色也有些变了。
倒不是因为他怕李瑕,他名盛东南,李瑕不可能敢动他。而是他惜才,担心这些江陵府学的学生。
“学生真是不知那是陆将军啊。”方宗昌哭道:“夜里又黑,谁能想到堂堂大将会在巷边解手。”
“你们伤到他了?”
“没……没有……”方宗昌道:“我们才是被打的,一下都没有还手。但是陆将军被带走了,他麾下几个士卒不依不饶,要找我们麻烦。”
周密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又有别的书生赶来,一见担架上几名同窗便不依了。
“叛军竟敢如此跋扈,必须要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方宗昌喊道,“怎么敢讨说法?”
他被打了一顿,态度竟是完全变了。
这些书生之间平素也有斗殴,但与今夜陆小酉打人时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陆小酉一个拳头挥下来是真能要人命的。
那杀气,没上过战场的人一辈子休想有。
方宗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胆寒,又道:“没看到吗?满城都是叛军,你要讨说法,谁能给你一个说法?!”
“昌器?你忘了,是谁说不怕李逆的?”
“我说我们可以写文章骂他。”
“同窗们都伤成这样了,一定要让他给个说法,否则我等便写文章教这叛逆恶名昭彰。”
方宗昌道:“那你现在便写吧,他不会给你说法的。”
“……”
这些书生吵闹无用,但堂上的周密确实有本事向李瑕讨说法,或写个文章便能坏李瑕的名声。
此时周密踱了几步,思来想去,先是遣人去告知王应麟以及江陵城中一些有名望者。
之后,他遣弟子到署衙去求见李瑕。
不论如何,他不能等在这里,万一等到叛军来捉拿那几名学生,就事不可为了。
虽然一般而言不会如此,毕竟李瑕需要江陵人心。
总之得先见一见李瑕,观其态度。
若是明君,必会摆出姿态,惩治麾下武夫……这是周密有些期待的结果,若是如此,他愿意继续与李瑕谈一谈如何治国。
再之后,他会再写上几篇颂文,会再联络一些门生故旧,对李瑕的威望将有着极大的提升。
而李瑕若是个庸君,或只是个不能成事的叛贼,见这一面也就知晓了。
总之,周密这次的求见,既可以是为这些学生讨个公道,也可以是去为这些学生说情。
讨公道看似强势,却是士大夫对君王的考验;说情看似是顺从,反而是士大夫与狂妄的叛贼拉开距离。
没多久,弟子回来道:“唐皇帝阙下请老师明早辰时一刻前去。”
周密有些失望。
汉昭烈皇帝能三顾茅庐请诸葛,而在眼下这个收复江陵、稳固帝位的重要时机,李瑕却不肯连夜见他。
是不是明君还不好确定,不怎么勤勉那是一定的了。
~~
次日,周密、王应麟与几个名儒早早便候在了署衙门外。
那几个挨了打的书生也裹着伤被抬了过来。
不到辰时,他们便被请进了署衙。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李瑕并没有亲自迎他们,在堂上接待的却是史俊。
“子庞啊。”周密对史俊并不客气,彼此见礼之后便抚须叹息,“昨夜几个学生冒犯了陆将军,今日老夫特来为他们求情。”
“草窗公万莫如此,还请在堂上稍待。”史俊拱了拱手,转向王应麟,道:“深宁公请先往二堂去见陛下。”
“这……”
“今日请深宁公、草窗公分别单独见陛下。”
周密微微摇头,心中对李瑕愈发失望。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李瑕只需要亲自出面,惩治一下麾下的粗鄙武人,摆足姿态,即可示礼贤下士之心。
至少要有这种对名儒士大夫的尊重,他们才好尽心为他做事。
唐太宗因为怕魏征,将鹞鹰藏在袖子里闷死了;宋太祖喜欢弹弓打鸟,被劝谏之后既惧又悦。
倒履相迎、三顾茅庐、太宗怀鹞、太祖弹雀,真是君王爱煞了这些臣子吗?这是态度。
周密要的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态度,而是对天下士人、对学识、礼仪、纲常、秩序的态度。
比如,文人高雅、武人粗鄙,朝廷应该向着文人,这也是一种秩序。
“年轻人有些冲突,子庞如何看的?”周密还是向史俊问道,进行最后的试探。
“怕不只是斗殴。”史俊摇了摇头,道:“这几个书生诽谤君上,袭击大唐将士,依律当是重罪……”
一句话,堂上众人纷纷变色。
史俊转向那几个书生,语气严厉起来,喝道:“是因为陛下御口答应过草窗公,方才赦免了你们的罪。否则,昨夜便将他们捉拿下狱!今日既然都来了,去给陆将军赔罪,此事便到此为止!”
“这……”
史俊虽不是向周密说的,却胜似在叱喝周密。
众人都没想到,一个本该求贤若渴的新立王朝会在这等小事上一点面子都不给名儒周密。
在他们眼里,李逆的格局、气度已是一塌湖涂。
以武立国,却不知以文治国,这样一个新唐又能走多远?
周密脸色已然挂不住。
如今身处江陵城中,他无可奈何,但文笔如刀,他对李逆的看法难免能影响到江南士人……
正此时,有人来道:“陛下召草窗公觐见。”
觐见?
周密心想,不过一个难以成事的叛贼,如何可称得了“觐见”?
由人领着,一路走向江陵署衙的二堂。
门被打开,周密目光看去,惊讶地发现李瑕并不在,空荡荡的堂上只有王应麟一人在。
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应麟竟是跪在那里,留下了一个背影,轻轻颤动着。
周密上前两步,只听得身后响起了“吱呀”声,却是门已被关上。
堂内只剩下他与王应麟。
“深宁公。”
周密上前想扶,却是吓了一跳,道:“深宁公这是……”
他目光所见,王应麟却是已双目通红,泪留满面。
“出何事了?深宁公?李……他威胁你吗?”
隐隐地,他能听到王应麟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不太清楚,似乎像是“臣……愧对先帝重恩……”
扶也扶不起,周密只好茫然地立在那儿,等了好一会,王应麟才缓过神来,开口缓缓道:“天柱不可折,柱折不可撑。九鼎不可覆,鼎覆人莫扛。”
听着这诗,周密便心安不少。
“我明白,深宁公不愿附逆。”
“是啊,不可附逆。”王应麟喃喃道,“我已决定,附顺于大唐皇帝。”
“什么?!”
“你觉得,大宋国祚还有多久?”王应麟问道,“临安的皇位上坐着这样一个皇帝,国祚已尽,该如何让天下生黎少遭厄祸?”
“我不明白。”周密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道:“深宁公?你被怎么威胁了?我不相信你会在转眼之间有此大变。”
他绝不相信。
然而,王应麟起身,转头看向周密,眼神虽然充满了悲伤,却十分清醒。
“你须信我……大宋国祚已尽,天下之兴唯在于唐。”
~~
署衙另一间处理公文的堂上。
史俊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行礼,问道:“陛下不见周密?”
“不需要了。”
李瑕正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地道:“朕已经说服了王应麟,关于此事,剩下的部分他会办妥。”
“陛下英明。只是,周密毕竟名望……”
“朕可以礼贤下士,但不想装模作样时,也没人能勉强朕。”
史俊身子一紧,又行了一礼,道:“臣明白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眼前的李瑕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像是城府更深了一些,让他更难看透。
“能让王应麟归心,江陵之事近日便有结果,臣这便准备启程回长安之事?”
“可。”
史俊缓缓退下,动作比之前更恭谨了些。
李瑕独坐在那里继续批改着文书,没有再在独自一人时有揉额、叹息这样的小动作。
他已经开始能承受当皇帝的压力。
这次他学着厚起脸皮说些谎,有了帝王的虚伪和不择手段,算是做了妥协和改变,但也保留了一部分的坚持。
“学着当皇帝,总是要有进步的……”
上一章要刷新一下
上一章踩点发的,有些错误,已修改,大家刷新一下。
第1053章 武将之殇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沮河边,两支兵马稍稍对峙了一会之后,大宋的荆门军将士开始往北方撤退。
“朝廷能允许唐军在江陵驻扎,简直是蠢到家了。”
“端平三年,孟少保江陵退敌,见江陵重镇四周都是良田,没有地势阻拦,亲手布置了防线,建立堡垒、隘口。如今朝廷一纸和约,却教叛贼驻兵在防线之中……娘的,可笑至极!”
走在更前方的将领是文官出身,摇着头,抚须叹道:“江陵,国之藩表,如其有虞,非但失一郡,当倾国争之。”
叹气虽叹气,和约都已经交聘了,他们这些地方将领又能如何?
……
南边,另一队人数并不多的骑兵也开始向南而行。
陆小酉今日只是听说有小股荆门军南下,过来喝退他们,算是一桩小事。
纵马在荆湖平原上奔了一段路,队伍中一名江陵本地的骑兵抬手喊道:“将军,那边便是麦城了!”
“过去看看。”
麦城本就没有城墙,只有一段土垣。时隔千年,土垣也已倒塌,如小山一般横卧在沮水河畔。
陆小酉跃马而上,转头四看。
“这便是关公败走麦城的麦城吗?”
“是,将军。”
这土坡能望到的东西不多,但一代名将兵败于此的遗殇却忽然让人感到一阵茫然。
陆小酉情绪便莫名地低落下来。
一路回到军营,马上便有士卒上前道:“史相公急召将军入城。”
陆小酉不敢怠慢,安排好防务便立即入城。
他昨夜与人斗殴,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见,但李瑕却只让他回营。
当时史俊出来与他说这不是小事,因恰巧发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际,也许需要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以收买江陵士人之心。
其实这惩戒不过是做做样子,回长安之后很快便能重新升迁。
挨点罚陆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态度,问道:“可他们骂了陛下。”
史俊则摆手笑道:“哪个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遗民口诛笔伐过?”
于是陆小酉被说服了。
此时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龙从街巷对面过来。
麻士龙正转头与身边的兵士说话,没留意到对面有人过来,声音很大。
“反正告诉你们,不许随地撒尿,这是什么?这是军律!没听说昨夜有人随地撒尿被罚了吗?”
教训过这些兵士,麻士龙再转过身来,连忙见礼。
这两人一个没能拦住元军攻进江陵城,一个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给城中士绅表达不满的一个情绪发泄口。
见礼之后,两人一道进了衙署,便见到里面站了许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过的几人亦在其中。
“陆都统、麻统制到了。”
有人通传之后,史俊从堂中出来,站在那环视了诸人一眼,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去觐见陛下吧。”
话到这里,他难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个底。江陵一战击败阿里海牙,你们的功劳还未封赏,今夜该好好庆功才是。”
陆小酉、麻士龙都已有挨罚的准备,闻言讶异,一时忘了回话。
而史俊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诸多士人听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许多府学生员虽没说话,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时,一个浑厚沉重的声音响起。
“王师击退元军,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绅聊表感谢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楼,向将士们敬酒,不知可否?还有,这几个无知书生冲撞了陆将军,也请陆将军给他们一个赔罪的机会。”
陆小酉、麻士龙转头看去,见说话的老先生气质儒雅又威严,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们虽然久经战场,不怕这样的宿儒,但却还不懂该怎么与对方说话,竟是不约而同地、木讷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着架子,缓缓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楼犒军,也请深宁公、草窗公拨冗位临。”
~~
“深宁公,这如何使得?”
待一群书生拥着王应麟、周密离开署衙,涌进府学,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赶来,纷纷表达不解。
“真要当众向那些叛军敬酒?谢他们将元军放进城中?”
“且不说他们都是叛军,我等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向这些粗鄙武夫低头?”
之所以有人这么问,无非是猜想王应麟、周密已归附李瑕。可若刚刚归附就要向武人低头,这就太让江陵士人们不安了。
“不错,若真当众致谢于叛军且为昨夜之事向那当街便溺的凶丑赔礼,简直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体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国?”
“……”
一时之间,整个府学都是“贼配军”“黥卒”“赤老”“凶丑”的痛骂声。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军功累迁至枢密使的,除了曹彬则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视为眼中钉。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这是宋王朝娘胎里带的病灶,对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绝对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简单,归附李瑕可以,但得找两个机会打压打压李瑕麾下的爱将。
这极为重要。
比如,让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后唐军驻扎在江陵,双方如何相处,权力如何分配。
这些不先争好,谁能归附?
“深宁公,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是啊,深宁公,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军服软了?”
王应麟并不急着将今日所听到的秘辛马上公之于众。
他一手抚着长须,一手摆了摆,像是挥退了众人的聒噪,道:“老夫与草窗,皆已决意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至于诸君,自便罢了。”
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开。
面对读书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气。
~~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贼配军赔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里说着有辱斯文,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别的办法。
便是王应麟、周密没有归附李瑕,可以口诛笔伐,但明面上依旧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两个名儒都附逆了,往后说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两个名儒,还是信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府学生员?
“唉。”
正叹着气,屋外却是一阵喧哗。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见他的老母亲揪着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骂。
“你爹才死几天,你便跑去胡闹,是想气死老身啊……宗宁我儿,你在天有灵看看吧。”
方智还不到十岁,听到祖母哭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是孙儿不孝,祖母不要生气了!”
方宗昌心烦意乱,推门出了屋,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气死老身了,这孩子跑去香烛铺对面找那瘸了腿的老黥卒厮混……”
“孙儿不是厮混,孙儿要学射箭,往后杀虏为我爹报……”
“闭嘴!”方宗昌叱喝一声,伸手轻轻给了方智一巴掌,“让你读书,你去与一个犯了罪刺配充军的下三滥混在一处?”
方智挨了一下,脸上虽然不痛,但却心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他最最敬重的人就是这个大伯了。
他大伯读书有成,学问高明,走到那里都为人称赞,就连在知县、知府见到他大伯也是和颜悦色。
“大伯!大伯……”
眼看方智哭得泣不成声,方宗昌俯下身,摸着这孩子的脸,道:“就算你想杀虏寇为你父报仇,也得好好读书。记住,金榜题名才能镇守一方。别再与那种黥卒打交道了,你是读书人……”
宋真宗年间有个状元陈尧咨,也就是《卖油翁》里的陈康肃公,擅长射箭,百发百中。真宗曾说过“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予节钺”。
不料,真宗这句话却引得陈母大怒,杖打陈尧咨,怒叱:“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叨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
这就是宋人对文武的态度。
武夫对于读书人家而言,“贻羞”二字而已。
此时,年幼的方智感受到了祖母、伯父那种极强烈的鄙视,不由感到羞愧。
“侄儿知错了……侄儿再也不敢了……”
~~
这夜,方智在他亡父的灵堂前跪着,直到趴在地上睡着。
睡到次日,他忽听到有人在院外喊道:“昌器兄在家吗?昌器兄在家吗?”
对方喊了很久,方智只好揉着眼推开门,便见到几个书生站在门外。
“昌器兄不在家吗?不会是去曲江楼了吧?”
有书生对方家熟门熟路,不理方智这小儿,径直往里一探。
“昌器兄果然不在了!”
“好一个方昌器,软骨头一个!”
“方昌器也附逆了……”
方智大急,喊道:“我伯父不是软骨头!”
但没人理他,几个书生匆匆便走。
方智四下一看,却是也迈开脚跟在他们身后。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的伯父。
一路上都能看到百姓在往城南涌去,但也不乱,一个个都在滴滴咕咕。
“说是……陈知府领着蒙虏进城的,是唐军的麻将军拼死抵抗,等来了援军,这才赶走了蒙虏。”
“陈知府?知府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能有假吗?一大早就在曲江楼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了。”
“我看了哩,当过礼部尚书的王公审的,陈知府认了,还能有假?”
“……”
方智听不太懂这些,但勉强听出害死自己爹的是陈知府。
他快步跑了几步,赶到了南城下,抬头看去,远远只见到城头上站着许多人。
其中有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缟素,痛声悲喝。
前面说些什么方智没能赶上,却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食百姓之膏血,犹敢为一己之私而引虏寇入城屠戮黎民,谨以此獠之首级,含泪祭江陵死难者之英灵!奠其逝者,伏惟尚飨!”
“行刑!”
方智瞪大了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们斩杀陈知府以祭奠他死去的父亲。
却忽然有人上前,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小童子,你莫看。”
方智很生气,伸手一推却没推开。
“我不怕!我不怕!”
等那多管闲事的汉子松开手,方智再一抬头,却只见到一颗人头正缓缓被挂到南城曲江楼上。
第1054章 武德
虽隔得还远,但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起,年幼的方智还是打了个激灵,只觉心里毛毛的。
他退了一步,又停下,强忍住想要吐出来的感受。
身后那个多管闲事的汉子已不在了,想骂几句也骂不出,反而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半座城都是哭声。
战事已过去了两日,百姓们才从恐惧中缓过来,开始释放战火给他们带来的伤痛。
正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兵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入城。
街道上的人们有些害怕,向道路两边让开,也有人向后退去。
而城头上的老者领着人迎了下来,很快就令人群镇定下来。
就连方智都知道,下来的这些人都是江陵城中最德高望众的,因为就连他学堂的先生,也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
“乡亲们不必害怕,我等向英勇守城的大唐将士们敬贺……”
随着这一句话,那些兵将也齐声喊道:“乡亲们不必害怕,大唐王师秋毫无犯!”
这声音整齐有力,回荡开来,给了方智不小的震撼。
他努力跳了一下,只见到那些将军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漂亮的盔甲,披着大红披风,好不威风。
“这第一杯酒,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大唐宁江军统制,麻士龙,淮西凤阳人,从戎八年。”
“听闻,麻将军以不足一千兵力抵抗三千元军,巷战十个时辰而保北城门不丢。”
“是。”
“麻将军还带头冲锋,不知手刃元军几人?”
“某亲手杀元军七人,其中千夫长一人。”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方智努力想要蹦高,但眼前人头攒动,让他不能够看清那个惊动满城百姓的大将。
于是,他转身跑进沿街的茶楼想往二楼爬去,但二楼窗边也早已挤满了人。
“嘿,哪来的野孩子,出去……”
方智挤不进去,只好又爬过另一边的窗子,踩着木栏杆小心翼翼绕到临街这边来。
风吹过屋檐上的旗幡,他新奇地向街上那些将士看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冲击。
“大唐宁江军队正高二牛,手刃元兵一人……”
哪怕是这样只杀敌一人,还是有人在喝彩。
方智听了,不由神往。
但他也记得祖母、大伯的教诲。又看了一会,心中愧疚泛起,打算离开。
脚步依依不舍,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见人群中有几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咦。”
方智定眼一看,发现其中有一人却是自己的大伯……
~~
方宗昌失去了平日的风采,躬着身子,双臂夹得紧紧的,一副拘束害怕的模样。
他身边则是几个被陆小酉打成重伤却不得不拖着病体前来赔罪的同窗。
短短几步路,他觉得好长好长。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些唐军面前。
“学生们请见陆将军!”
马蹄声起,陆小酉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
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披风如波浪一般起伏,更威风的是他身上那一股杀气。
只一人一马,已将半条街的人震慑住。
方宗昌咽了咽口水,心道若是在白天见到陆小酉,自己绝对不敢当面起冲突。
“学生们昨夜冲撞了陆将军,今日当面向陆将军赔礼。”众书生弯腰揖首。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
不想,陆小酉竟是高声道:“我也有错,我在巷中撒尿,还痛揍了你们。”
“陆将军息怒,是学生的错。”方宗昌连忙道。
他故意说的“息怒”二字,以示自己的委屈。
陆小酉却根本没理会他,勒着马环视了长街一眼。
“我祖籍成都,但我是在三龟城长大的,因为还没出生时,成都城已经没了,我爹娘是躲在山城里生的我。从小我就在乌龟山上乱撒尿,我得改!”
说到这里,有人哄笑,有人不敢笑。
陆小酉抬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几个被他痛揍的书生。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我因为你们几句话就动手,痛揍了你们,违背了军纪,我有错。”
一众书生松了一口气。
不想,陆小酉话锋一转,却是大喝了一句。
“但若下一次再让我听到你们说的那些浑话,我还揍你们!”
老实古板之人,当众这一句喝骂如晴天霹雳。
“外寇杀来了,内贼领着外寇入城了。你们不骂外寇内贼,只敢诋毁吾皇、骂浴血杀敌护着你们的将士?为什么?!因为你们聪明,想在吾皇面前自抬身价,大唐基业草创,正该哄着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是也不是?!因为你们高人一等,将我们武夫视为你们的奴才,觉得我们流血杀头都是该的。但凡有一点叫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主儿不满意,便要随你们骂,是也不是?!”
方宗昌等人连忙将头摇得与拨浪鼓一般。
他们知道,陆小酉这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指点。那天夜里吵架时可不是这样,陆小酉就是吵不赢才动手的。
其实现在真要吵,他们这些书生还是能吵得赢,只是不敢再吵罢了。
“陆将军……”
“到底是谁给你们惯得?!”
陆小酉竟还没骂完,抬手一指西面,大喝道:“曹友闻与十万将士战死阳平关,赵彦呐率军弃成都逃往䕫州,还骂曹将军败军丧师。天下的理都被你们这些文人说光了吗?!老子若不揍你们这些浑球,要等江陵像成都一样被屠到一个不剩吗?!”
长街上安静下来。
方宗昌句偻着,低着头。
他也许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但不敢应。只能努力地缩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想钻进地里。
“啐。”
陆小酉一口痰啐在方宗昌面前。
“懦夫。”
骂完这最后两个字,胸中块垒才消,他勒马自回队伍中。
麻士龙见陆小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喊道:“某些读书人不敢上阵杀敌,惯会滴滴咕咕。我们好男儿杀敌报国!不欠他们的!”
“也不惯他们!”
“好!”
有了今日这一遭,围观的百姓自也能明白谁在守护江陵,纷纷大喊着向方宗昌等人指指点点。
~~
“小酉哥好威风!”
茶馆的栏杆边,方智抬起头,却见有个带刀的女子正坐屋檐上拍着手赞叹了一句。
这一幕落在年幼的孩童心中,让他更为羡慕那威风的将军。
他转头又望向了正缩头缩脑句偻在那的大伯,之后回想到大伯义正言辞骂的“贼配军”,一时很难将这两个身影重叠起来。
他再舍不得离开,贪婪地看着那整齐威风的阵列,心中有个念头愈发清晰。
虽然还没到十岁,他已想像着十年之后自己能踏上为国征战的疆场,跨着高头大马让百姓为自己的功勋欢呼,那般昂扬,那般澎湃。
至于另一个文雅地高谈阔论的二十岁的方智,已在他脑中渐渐模湖……
~~
另一座高楼上,李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继续与阎容随意地聊着天。
“我要造赵宋的反,必然就得要改掉从赵匡胤开始就对武人变态一般的提防。我既立国,以立武德为始。”
“陛下这般英武,自然是不猜忌武人的。”阎容抚了抚李瑕的胳膊,抿嘴微笑。
“这些士大夫愿意归附我,但还想着敲打我、惩治一下我的爱将,教我做一个规范的皇帝。”
李瑕也在笑,却有些讥笑的意味。
“朕就是看不上他们那些‘规范的皇帝’才要自己当皇帝。却要他们来教朕?”
阎容眼睛一亮。
她明显能感觉到李瑕比之前更多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道。
于是,没用更多的言语,她身子倚了过去,用小鸟依人的姿态讨他欢心。
“陛下,之前臣妾也劝你利用宫变之事对付赵禥,当时怎就不肯?”
“赵宋社稷远不仅是赵禥的,是既得利益者的。一点小伎俩用处不大,反而容易被贾似道利用,让我名声更差。”
“如今怎就肯了?”
“也只有肯信的人会信,王应麟正好肯信,赵衿正好能说服他。”
“陛下又是如何说服赵衿的?”
“没怎么说。”李瑕摇了摇头。
昨夜与赵衿从陆小酉说到王应麟,赵衿也只是问了一句“我把真相告诉他吗?”
当时李瑕便点了点头。
也许只是小伎俩,也许容易反过来被宋廷利用,但这件事上,没人能比赵衿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决定坐实这个真相。
既然要当好皇帝,不至于一个真相都坐实不了。
……
想着这些,李瑕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感觉到作为皇帝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
“江南暂定,可以回师了。”
第1055章 重任
夕阳开返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马蹄再次踏上了汉江以北的土地上,阿里海牙回头望去,可见到鹿门山上的城垒又多建了一道土垣。
就在鹿门山下游,元军重新搭建好的浮桥还在,对襄阳形成了半包围的状态。
“怪不了赵宋朝廷了。”
阿里海牙忽然开口说道,同时扬鞭一指,语气显得那般落寞。
“赵宋朝廷能帮我们做的都帮了。换走高达、议和称臣、逼反李瑕,把孟共留下的三层藩篱搅烂。但现在,吕文焕还驻在襄阳,李瑕正在大摇大摆地回去,是我们没有把握住机会。”
周围的元军将领听了,表情中都流露出不甘之色。
可惜,再不甘他们也只能闷头往回走。
很难想象在成吉思汗时代会有一支蒙军这样狼狈、沮丧地走在败军而回的路上。
当年的蒙军战无不胜,勐将如云,博尔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来、拖雷、拔都……到了如今,受到破格提拔的畏兀儿人阿里海牙却连这么简单的一战都没能取胜。
蒙古铁蹄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住了。
从鹿门山赶到洛阳城外用了三天时间,阿里海牙第一时间派人前往了河南经略府。
“去问一问,董大帅在潼关吗?还是潼关已经攻下来正在攻打长安?经略府现在是谁在坐镇?”
……
当年史天泽任河南经略使之时,一直都是将经略府设立在开封。
董文炳上任之后,则大部分时候都在洛阳。
因为经略河南的主要职责已经从恢复农耕转变为攻打李瑕了。数年来,元军一次次勐攻潼关,使得中原大地战火不断。
阿里海牙虽败,却期待着董文炳能够趁着这一次李瑕亲征在外而攻克潼关,甚至直趋长安。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董大帅就在洛浦码头,让将军现在去见他。”
“在洛阳?没去潼关?”
阿里海牙有些吃惊。
他一路赶马到了码头,大步赶去,远远便见到长亭那边董文炳正在与一个老者谈话。
走到近处,隐隐便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阿里海牙愣了愣,心里蓦地便窜起一团火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率部杀入宋境,浴血苦战,险些被围死在江陵城中。
而董文炳却在做什么?没有攻破潼关、直指长安,反倒躲在这洛阳城游玩,吟宋人的诗词。
“董大帅!”阿里海牙大喊一声,上前一抱拳,喊道:“我来向董大帅回报江陵的战果!”
他动作看似恭敬,声音却很大。
董文炳回过头澹澹扫了他一眼,似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转头向身边的老者道:“窦公,请。”
这位河南经略使竟是不理会阿里海牙,亲自将那老者送上了马车,自己则策马跟在后面,之后才招过阿里海牙并辔而行,问起江陵之战。
虽然,战报前几天已经送到了。
“你没能击杀李瑕?”
“没有。”
阿里海牙官位虽然没有董文炳高,胆子却大,回答之后紧接着又问道:“董大帅为什么没有攻打潼关?”
“你怎知我没有?”董文炳不悦,脸色冷峻,“我亲手射中了刘元振,差一点便能将他射落潼关城下。”
“那为什么不继续攻打潼关?李瑕都还没回长安……”
“李瑕没回长安?击败吕文德、破江陵、破鄂州、逼得宋国称臣的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回来。唐军士气一轮涨过一轮。潼关自古就是天险,那么好打吗?!”
说起这事,董文炳便觉怒火中烧。
以潼关之险,单纯由东向西攻打很难攻克。尤其是这一战起得仓促,大元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还在漠北、西夏故地、河套等地,中原的兵力不多,且山东还没完全从李璮之乱恢复,兵马不能轻易调动,董文炳唯一能调动的就只有阿里海牙这一支援军。
在这种情况下,他尽力与吕文焕达成默契,将阿里海牙这一支奇兵推到宋境里去偷袭李瑕,是最能以小搏大的办法。
所以阿里海牙一过汉江,董文炳麾下将士其实就已经将希望寄托在以小搏大的江陵之战上。
就好像是在赌场上押了一注能以一赔千万的筹码,谁还有心思在庄稼地里种些粮食卖钱?
元军将领们都在等着李瑕的死讯传回、关中大乱,谁还愿意拼死去夺潼关?
当消息传来,得知阿里海牙败了,董文炳失望至极,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李瑕返回长安之前攻下潼关了。
那是悬崖对面的一块肉,再香,吃不到就是吃不到。
失去这个良机极为可惜,但撤退是最理智的决定。
结果,阿里海牙还有脸质问他为何不继续攻潼关?
董文炳抬手一指,又大喝道:“事败在谁手上,你不知吗?!”
“我败了,我会向陛下请罪!”
阿里海牙虽然认罪,心里却非常不服气。
他只看到董文炳没有尽力把握李瑕离开汉中的机会,在战事正激烈的时候还悠闲地在洛阳游玩,吟着汉人的诗词。
也对,董文炳本就是汉人,且有个兄弟还投靠了李瑕,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呢?
……
回到经略府大堂,董文炳先去安顿了那位老者,之后才在大堂继续与阿里海牙商议军情。
能被称为“董大哥”,他性情是十分沉稳的,此时已消了怒火,以平稳的心态谈论大局。
“这一战没能灭掉李瑕虽然可惜。但从大元的总体战略而言,可称得上顺利。”
“顺利?!”
阿里海牙大怒,心想这些汉人读了些书,真是不要脸。
一点战果都没取得,竟然也能说顺利?
董文炳指了指摆在堂上的两张地图。
其中一张,李瑕的地盘与宋国并没有分开,看起来虽远不如大蒙古国,倒也不算小。
另一张地图上,将李瑕的六路之地划了出来,唐国与宋国分成两个部分,便成了两个小国。
“李瑕叛宋称帝,与宋国开战,两败俱伤,这是我们都预料到的事。我们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李瑕会亲自顺江而东,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没捉住,罢了。”
随着这一句“罢了”,董文炳迅速调整好心态,点了点地图。
“以后,在宋国的淮东、淮西,甚至荆湖等地,大元可以不必驻太多兵力。反观这唐国,多了汉中、重庆等地的防御压力……”
阿里海牙听得懂这些,但还是问道:“就算这样,等李瑕回到长安,董大帅想要怎么攻回关中?”
董文炳坐回主位,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什么?”
“我不是李瑕的对手。”董文炳道,“连史天泽挂帅都没能攻过黄河,非陛下亲征,谁能收复关中?”
“董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董文炳目光如炬,盯着阿里海牙看了一会,道:“可见你还是小看李瑕了。江陵一战你错失良机,却指望本帅攻入潼关便能收复关中?这是灭国之战,连陛下都要慎重。”
阿里海牙愣了愣。
他还从来没把李瑕当成一个皇帝,这时才有些惊醒。
董文炳挥了挥手,道:“厉兵秣马只在这两年,回去等陛下调令。”
~~
见过阿里海牙,董文炳长叹了一声,又招人问道:“窦公小憩过了吗?”
“是,窦公请大帅叙话。”
董文炳遂又换了一身衣服,再去见窦默。
窦默是当世北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官任大元翰林大学士,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嫡长子、燕王真金现在的老师。
真金曾经随姚枢学习,后来姚枢随忽必烈南征,改命窦默接任师职,一直到现在。
董文炳对窦默恭敬,其实更是对燕王真金尊敬。
窦默是今日才抵达洛阳的,他年纪大了,路上有些晕船,下了船之后在亭子里与董文炳略聊了些洛阳风物,到经略府小憩了一番,恢复了精神,才谈起正事。
“阿里海牙果然未能歼灭李瑕吧?”
“是,失之交臂,可惜了。”
“不可惜。”窦默摇头道:“大元没有水师,阿里海牙欲在长江歼灭李瑕,难。当初应调他全力攻潼关才是……罢了,事后谈这些无益。”
“窦公此来,是为了李瑕之事?”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窦默抚着长须,向四周看了一眼。
董文炳会意,屏退左右。
窦默这才道:“燕王已离开大都了。”
“去了哪?”董文炳惊道:“陛下还不立燕王为太子?却命他挂帅出征李瑕不成?”
虽然私下里不少汉臣都已经称真金为“真金太子”,但事实上,忽必烈登基之后,只册封真金为燕王,并未册立太子。
立太子说来简单,却是对大蒙古国旧制的最大改革,是对忽里勒台大会制的彻底否定。
把大汗之位或者说皇位在忽必烈一系中传承下去,且只会传给儿子,黄金家族必然接受不了。
“眼下时机远远不成熟,陛下断不可能立太子。”窦默道,“燕王此去,另有重任。”
“重任?”
董文炳不由担心,认为真金南下,太危险了。
也许窝阔台、拖雷、蒙哥等蒙古大汗、储君都有亲自上战场的习惯,但被视为储君的真金显然不同,汉臣们都想将他保护起来。
窦默招了招手,让董文炳附耳过来,才肯低声道:“燕王此番离京,乃是为了护送国师返回吐蕃。”
“不可啊!”
董文炳倏然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低声道:“川蜀、河西等地皆失,吐蕃全境已落入唐国包围。燕王千金之躯,岂可冒此风险?”
“有消息称,李瑕已派道士郝修阳前往吐蕃说服白兰王归顺。故而,必须将国师送回……”
第1056章 护送
天已经黑了。
董文炳没有唤人过来,而是亲手点起了屋中的火烛。
窦默则从行李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开来。
在蒙哥汗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蒙古国或大元一直忙于各种争斗,如今不得不将目光再次投向吐蕃……
在唐代,吐蕃为了与唐争夺西域,战火持续了近两百年。而随着大唐灭亡,吐蕃也同时衰落,瓦解成了一个个部落。
之后的宋、西夏、金、西辽都没有精力招抚或征服吐蕃各部。
换言之,吐蕃的强盛与衰落,与中原王朝几乎是同步的。
松赞干布确实是吐蕃千年一遇的有为君王,开创了一个可与盛唐争锋的强国。而数百年过去,吐蕃贵族们已虔诚信仰佛教,不好斗、不杀生,王朝轮替看在他们眼里只是过眼云烟,只要不影响修行即可。
蒙古崛起之时,遇到的是一个是分裂割据的中原,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平和的吐蕃。
阔端曾与吐蕃贵族有过小规模的战事。
当时的蒙军十分强大,自是让吐蕃贵族们胆颤心惊。而阔端也明白,以吐蕃的地形,即便能以武力征服,代价也十分惨重。
因此,他以高官厚禄引诱吐蕃贵族,赏赐爵位、官职,每年赐予茶叶、瓷器、丝绸。并承诺不干涉各部落的事务,换取了吐蕃贵族的归附。
阔端本想找一个吐蕃的君主来投降,但发现吐蕃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好让势力最大的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晤。
萨迦班智达应邀,带着侄子八思巴去往凉州,与阔端达成了《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将吐蕃置于大蒙古国的领土。
旁人或许会惊讶于偌大的疆域怎可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了大蒙古国,会认为阔端如何足智多谋才能招降吐蕃。
但事实上阔端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一定要说他做了什么……屠戮了川蜀一千万人。
一千万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确实足以震慑吐蕃。
此时,窦默才看向地图,眼神里却已泛起了深深的忧虑。
“李瑕若还只是宋国的一个秦王,要说服吐蕃归顺他,当然很难。”
“是,宋国与大元孰强孰弱,吐蕃人看在眼里,不会不明白。”董文炳应道。
他本想说阔端屠蜀之事,话到嘴边沉默了一会,又道:“我随陛下亲征大理时,曾路过吐蕃,陛下三个月灭大理,足以威镇吐蕃。同时,陛下接受国师灌顶,包容吐蕃佛教。可谓恩威并施。”
“但自从蒙哥汗死了以后,李瑕不断吞并我大元疆域,今已包围了吐蕃。且他称帝自立之后,必以李唐之名招吐蕃归附。”
窦默拍了拍地图,叹道:“宋国的秦王招揽不了吐蕃,唐国的皇帝却未必不能。”
董文炳皱起了眉。
事情还没有发生,但他知道有可能。
“确实得要阻止此事。”
“宪宗皇帝八年。陛下在开平主持大辩论,八思巴国师亦参与其中,以其雄辩之才助佛教一方获胜。之后国师一直追随在陛下身边,统领天下佛教。若是国师返回吐蕃,以他对大元的忠诚,绝不会让吐蕃归附李瑕。”
董文炳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对吐蕃之事略有了解,沉吟道:“国师这些年不在吐蕃,那留在吐蕃的该是国师之弟。”
“不错,白兰王恰那多吉。”
“白兰王还很年轻吧?”
“是啊,恐他真被说服了。让国师返回吐蕃,乃必行之事。”窦默又道:“你也知道,等陛下从西边抽出手来,势必要先灭唐国。此时,若有一支兵马能从吐蕃攻打唐国,如何?”
这些年天下战火连绵,吐蕃人却一直如世外高僧一样看着,并未参与其中。
董文炳却知道,一旦吐蕃能出兵,战略上确实是极为有利。
他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真金。
“燕王护送到哪里?若要亲往吐蕃就太危险了,送到九原城?”
窦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姚公之意,燕王当亲至吐蕃。”
“怎么可能!”董文炳吃了一惊,用力点了点河西走廊,道:“吐蕃几乎已全境置于李瑕包围之中,何等危险窦公岂能不知?”
“彦明,坐下。”
窦默叹息,唤着董文炳的字,道:“你也知道,燕王要登上太子之位,不仅得看陛下的心意,还要受蒙古旧制约束。来年陛下若亲征唐国,吐蕃至关重要,这是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功劳。”
“太危险了。”
“相比而言,危险吗?”窦默指了指地图,问道:“西域辽阔,燕王绕过唐国至吐蕃,谁能伤他?至吐蕃之后,有国师在,谁能伤他?招吐蕃兵马,往后助陛下夹击李瑕,一战灭唐,谁能伤他?”
董文炳沉默不语。
窦默道:“看似凶险,实则安稳,相比而言,要立什么功劳不要冒更大的风险。姚公之意,燕王此行,值得。”
董文炳依旧不语。
“睿宗皇帝三峰山一战重创金国,岂不凶险?陛下亲征大理,岂不凶险?”
“窦公怎不提宪宗皇帝亲征钓鱼城?”
窦默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不同的,燕王此行不是征战。”
“不同了啊。”董文炳道:“大元不是蒙古国,大蒙古国没有太子,但燕王是大元的太子。太子是什么?是国本,是陛下的嫡生子,是天生的储君,而不是要靠立功劳才可封太子。你们要燕王出生入死,那这行汉法行到最后,与蒙古旧制有何区别?”
窦默抚须,目光闪动,道:“彦明说的有理。”
“是陛下的意思?”董文炳问道:“是陛下要燕王去吐蕃。”
“不,老夫说过,是姚公的意思,但也是燕王的意思。”
“燕王想去?”
窦默点了点头。
董文炳忽然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问出来。
“你们想让我护送燕王去?”
窦默又点了点头,道:“彦明你去过吐蕃,且最为稳重。由你率兵保护燕王才能万无一失。当然,姚公也明白,你已官至河南经略使……”
“我感谢姚公好意。”董文炳道。
这句话若有旁人听了,会以为他生气了,是在反讥。
董文炳却又道:“我明白姚公心意。一介河南经略使算什么,随燕王走这一趟,往后燕王登基,我仅凭这一趟可保董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我亦明白,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稳而功大。”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依旧以为燕王不可冒此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凶险,也没有一国储君轻赴万里陷于敌邦的道理。我董文炳不怕死,但这是‘体统’。”
窦默道:“燕王心意已定,欲赴吐蕃。”
“燕王如今在哪?”
窦默不答,而是反问道:“彦明以为,去往吐蕃该从哪一条路走?”
去往吐蕃的道路有好几条。
从川蜀入吐蕃有两条路,南走大渡河,北走大雪山,这也是大元希望吐蕃出兵攻打李瑕的方向。
从大理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如今显然不可能。
还有一条唐蕃官道,也就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道路,从长安出发,沿渭水谷地西进,翻越陇山后沿湟水谷地到达鄯州,经青海湖、玉树、那曲等地……可以说是从李瑕眼皮子底下过。
若不想经过李瑕治下,则只能走于阗道了。
这条路要从新域翻过昆仑山口,之后有两个方向,一是翻越雪山向东南通往拉萨,二是穿过昆仓山之间的荒漠……
选择只有这么多,董文炳微微犹豫,伸手点了点于阗道。
窦默低头一看,缓缓道:“此事,万不可透了风声……”
第1057章 辞官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长安城亦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随着城池扩张,诸多衙门、民宅已建在城外,规划得方方正正。
南面永宁门外的太平坊便是韩家所在。
院子不算大,三进落,以韩承绪如今的官位而言显得不够气派,但好在拾掇得十分雅致。
卯时未到,严云云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拿起头梳要梳,却是忽然发了呆。
“我来吧。”
随着这句话,韩无非端着一盆水从屏风那边绕了过来,道:“今日怎起得早了些?”
“陛下这几日便要回京了,事忙。”严云云应了,手上已接过韩无非递过来的官报看了起来。
而韩无非接过她手里的梳子,给她梳起了头。
这是夫妻二人这些年的习惯了,因严云云公务繁忙,房里这些琐事都是由她丈夫动手的。
倒不是她要求的,作为韩家的义女她也从没说过要让韩无非当赘婿之类的话。只是她的官越做越大,他主动便想为她省些时间。
而严云云又不愿下人在背后滴咕韩无非,让他丢面子,房里也没要人服侍。
“以往在叙州时,我最会梳妆打扮,这几年却是手生了。”
韩无非傻笑道:“不嫌我手笨就好。”
严云云没看手里的官报,悠悠叹了口气,道:“过阵子我便辞官了,也不用你再为我忙前忙后。”
韩无非愣了一下,问道:“怎……怎么就辞官了?”
“岂有女人当官的?”严云云道:“陛下登基之时,我本就要辞了,只是当时征宋迫在眉睫,户部主官不好撤换,现在是时候了。”
“可……”韩无非想说些什么,却木讷地说不出来。
严云云笑了笑,道:“到时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无非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后脑勺,应了声“好”,便给严云云带上官帽,看着妻子颇具威仪的模样,感到十分可惜。
他虽然看不懂她每日办的那些公务,却知道她做得很好,不仅是大唐皇帝的钱袋子,还是汉台幕府开国功臣之一。
收拾停当,夫妻二人便到厅上用饭。
路上,韩无非说起一桩闲事。
“也是巧了,在汉中时,隔壁住的便是刘将军。在长安时亦然,如今搬到太平坊,又与刘将军毗邻,真是有缘。”
“官人便没想过是父亲与刘将军故意的?”
“为何?”
“自是交情深厚。”
“岳父、长兄都是文人,与刘将军岂有话说?”韩无非想了想,笃定道:“聊不到一块去,我便没见他们聊过天。”
严云云想到刘金锁与韩承绪的相处,不由摇着头笑了笑,道:“原来官人也会打趣。”
韩无非反而愣了愣,也不知自己有趣在哪。
~~
过了年,韩承绪已年逾七旬,身体上的各种小问题便时不时地冒出来,腿脚已不方便,眼神也模湖了。
但他精神却还矍铄。
作为大唐开国的第一任丞相、而皇帝又亲征在外,他要担负的政务最多,就是想要衰老也不行,只能强撑着精神着。
韩祈安续弦娶了孔仙之妹已有六年,夫妻俩接连生了三个孩子。这是最让韩承绪欣慰之事,他每日最喜欢的就是在厅堂里带着孙儿们嬉闹。
因此在韩家最热闹就是每日清晨,一家人都会到厅上用饭。
“父亲。”
“岳父。”
韩承绪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正在逗着孙子,见严云云来了,问道:“春耕这阵子要放的青苗钱都放了?”
“父亲放心,女儿这阵子便盯着这事,总归是办妥了手上的差事。”严云云说话间已上前,为韩承绪掖好了身上的毯子。
“辞不辞官的,再看吧。”韩承绪说话很慢,道:“陛下都还未开口,你又急什么。”
“总有人叫嚣得厉害,我不愿让陛下为难。”
韩承绪微微摇头,没在这事上多说。
近来就算是他也感到有些猜不透李瑕的心思,不好妄下定论。
严云云一边坐下,又问道:“兄长呢?莫不是用过饭便上衙去了?”
“往子午镇迎陛下去了。”韩承绪叹道:“去岁末,阆中生了场叛乱,虽然平叛了,但得给陛下报一报详细经过。”
严云云对此不感兴趣,道:“陛下还是秦王之时,能让治下太平,称了帝又有甚不同?这些叛乱打着忠于赵宋的名义,还不是某些人找个借口满足私利。”
“才改朝换代又赶上天子亲征,有些乱子难免的,没耽误征宋一战便好。”
“说到此事,那二十万的白银、绢匹也该运至重庆府了吧?”严云云说到这里,眼睛已经亮起来,“我们的国库可还放不下,得要扩建。”
韩承绪抬起手,慢吞吞地道:“用过早食再谈。”
“……”
原本只是清晨的闲谈。
严云云本以为宋廷纳供的岁币天下皆知,不是什么重大或隐密的公务,没想到韩承绪却要私下再谈。
“父亲,莫不是宋廷又不给了?”
饭后,才转进偏厅,严云云马上便问道:“那这一战还要再打下去不成?”
她了解过贾似道,知道对方向来狡猾,曾经还答应过忽必烈给岁币最后却什么都没给,不免着急。
这笔钱虽是国库的,却是由她管的,自从得知宋廷的和约之后,每日她都要盯着,根本没得到出岔子的风声。
好在,韩承绪说话虽然慢,但还是将原由说了。
“郝老道长回长安了,问朝廷,蒙元能给吐蕃的赏赐,茶叶、瓷器、丝绸等等,我们能不能给……”
“父亲?”
“郝老道长已随你兄长往子午镇去。”
“老道士这是何意?”严云云眉头一拧,道:“不先问我这个户部尚书,反而抢在前头先去见陛下,不将我放在眼里。”
“你不是要辞官了吗?”
严云云官袖一拂,差点便要发作,想起这是在义父面前,方才将官威收了,道:“不论如何,做事的章程不是这般。”
“那是郝老道长。”韩承绪笑了笑,道:“他可不管什么章程,要的就是赶在你前面向陛下要这二十万银、绢。”
严云云的心思已转回到吐蕃之事上来。
她是李瑕一手带出来的人,思路与旁人不同。别人想的是和亲、赏赐,她想的却是贸易。
蒙古人也喜欢贸易,不同之处在于,严云云所想的贸易不是为了以茶叶换取黄金,而是借贸易有意地促进融合。
“父亲可信?郝老道要不到这岁币,陛下还是会交由我来处置。”
“为父信也罢,不信也罢。”韩承绪拍了拍膝盖,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总归都是看你自己……”
~~
子午镇。
当天子的仪仗还未抵达,李瑕已轻车简从赶到,并在驿馆与韩祈安详谈。
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亲征宋国归来,一场盛大的仪式是免不了的了,过两三日仪驾到了,文武百官还要在城郊出迎,之后要祭天……
这些章程李瑕也拒绝不了,但他要在这之前先了解了关中的情形,并处理好政策,而不是真的等到所有仪式完成,再一桩桩地问。
到时只会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每有臣子奏报公务,都会发现陛下竟然已提前了解了这件事,并有了想法。
这样,李瑕就能给人一种无所不知的印象……当然,这不是主要目的。
“陛下征宋之时,元军确实曾一度勐攻关中。尤其是兴庆府、延安府、潼关等地,最危急之际,董文炳曾亲自偷渡禁沟,刘元振将军率部支援甚至中了一箭。”
“也就是那时,朕在襄阳城外收到战报了。”
韩祈安道:“至今想来臣犹心有余季,但其实……”
“其实元军后继乏力。”
“陛下因何得知?”
李瑕在当时其实也拿不准,只有一个直觉,此时说来却笃定,道:“元军若真是大举进攻,必有宗王挂帅。脱忽、移相哥、塔察儿……至少要是这些人来了,才说明元军是做好准备。但朕不信元军能做好准备,朕对赵宋不宣而战,连赵宋都没能反应过来,消息传到忽必烈处又过了许久,他怎可能来得及调动兵马。”
“陛下圣明。”韩祈安道:“臣近日才得到消息,元军主力分为三部,一部分兵马堪堪赶到河套,欲趁机夺兴庆府,可惜晚了;另一部分兵马则还在漠北收拾阿里不哥留下的残局,招拢个个部落;最后一部分,已趋往西域,如今已抵达阿勒泰山附近。至于攻打我们的,则是各地临时抽调的兵力。”
李瑕随手在地图上点了两下,道:“看,去年朕若不联合西域,这一支元军便能带着高昌畏兀儿杀过河西走廊。而我们也不能抽调出甘肃的兵力协攻他处……如今回想起来,险之又险。”
“若没联合西域,一旦与赵宋决裂。我们确实是三面受敌。”韩祈安也点了点地图,“元军主力、西域、赵宋,就算这三面的敌军没有同时进攻,我们却不得不设防……对了,还有这里。”
手指一移,韩祈安已移到了吐蕃的位置。
此时看地图,则能看到唐国的疆域像一个月牙儿。而被这月牙儿包围在中间的那一大块便是吐蕃。
“元军还可以从西域联络吐蕃,偷袭川蜀。”
李瑕笑了笑,问道:“郝老道长回来了?”
“就在子午镇,想要见陛下。”
“朕是该给他赐个封号了。”
“是,郝老道长已经想好了,叫‘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即可。”
“他倒是不客气。”李瑕话虽如此,已提起了笔,将这个封号写下来。
“他说是免得让陛下操心……”
第1058章 升官
“贫道拜见陛下。”
一来一返两年多的光景,这两年别人老了许多,郝修阳竟反而显得年轻了一些,脸色红润,长须打理得整齐漂亮,全然不同于当年邋遢道人的形象。
“免礼。”
李瑕几乎想问问郝修阳是否会什么滋阴补阳的道法,但想到最早见到这老道士时对方那潦倒落魄的模样,便明白让其春光焕发的不是什么道法,而是王权富贵。
说来,在宗教方面李瑕与忽必烈是一种人。
忽必烈什么都信,其实就是什么都不信;李瑕现在是什么都不信,但为了疆域,也可以什么都信。
而这些,郝修阳也明白,比如忽必烈为何渐渐倾向于佛教?因为利益,因为全真教能带来的利益不如吐蕃的喇嘛了。
那么,他只要融合佛教、说服吐蕃,忽必烈能给八思巴的,李瑕也能给他,甚至更多。
为李瑕维持住疆域,是让宗门长久安稳的最好办法。
郝修阳这些野心是明摆出来的。
李瑕也知道并愿意实现他的野心,随手递了一封诏书过去,道:“封号给你了,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得瑟去吧。”
“多谢陛下。”
郝修阳不懂“得瑟”为何意,双手捧过那诏书,神情一派云澹风轻。
“贫道不负陛下重托,吐蕃一行已大有所获。”
“是吗?老道长坐下说吧。请道长去吐蕃说服喇嘛,朕本不认为此事会成。”
“陛下见笑了。”郝修阳一本正经,道:“萨迦班智达与阔端凉州会盟,又岂是因为阔端精通佛法?贫道才疏学浅,但至少比阔端更懂佛法。”
“别在朕面前故作高深。”
李瑕抬手一指,戳破郝修阳的道貌岸然。
郝修阳便笑,显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老道士说真的。回想全真教在佛道辩论大会上输给了那群秃驴,着实是丢了天下道门的颜面。”
“哦?老道长说的大有所获,是在佛法上辩赢了?”
“不。”郝修阳大言不惭,道:“老道辩不赢,但能以国力收服吐蕃。”
“说正事吧。”
“是,吐蕃自唐末以来,已分崩、衰弱,形成各个部落。其中最大的势力便是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最早可追朔到藏王赤松德赞。”郝修阳了解李瑕,道:“陛下恐不知赤松德赞,但想必知道松赞干布?”
“嗯。”
“松赞干布是吐蕃第三十三任赞普,赤松德赞则是第三十七任。这两任君王都被蕃人尊为‘吐蕃三大法王’之一,极为崇佛……”
李瑕听了一会,总算是明白了,这昆氏家族实行政教合一,集寺主、家族宗主、教派大法师于一身,世袭相传,是吐蕃最大的势力。
“昆氏家族居住于萨迦,创建了萨迦寺,如今的宗主是八思巴,他为忽必烈灌顶,如今还在开平。此人老道往后再说,老道此去萨迦,见到的是其弟恰那多吉……”
郝修阳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末了,道:“恰那多吉只要一答应,吐蕃即归大唐治下。”
说着,他提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把吐蕃圈进了疆域。
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这画面着实叫人心动。
“条件呢?”
“陛下可看过《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
李瑕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么简单?”
“只要陛下尊重蕃人之信仰,愿弘扬佛法,筹建寺庙,允许他们在归顺之后由当地人担任官职,保吐蕃安居乐业,赏赐不少于元廷所赐。”
李瑕忽眯了眯眼,问道:“老道长这是帮着吐蕃佛教,劝朕弘扬佛法?”
郝修阳神秘一笑,抚须道:“陛下可知全真教与这些和尚辩论时辩的是什么?”
“不知。”
“《老子化胡经》,说是老子在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释迦牟尼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化身。”
李瑕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听着。
郝修阳又问道:“陛下可知此说法最开始时除了道门还有何人宣扬?”
李瑕澹澹扫了郝修阳一眼。
这老道士心中一凛,不敢再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继续说。
“八思巴与全真教辩论,辩的就是这《老子化胡经》,最终八思巴辩赢了全真教。好在当时正是蒙哥攻蜀之际,之后陛下扫荡汉中、关中、陇西,切断了吐蕃与蒙古的联络。萨迦之地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辩论的结果。老道正可借机将结果扳回辩论之前,所谓……返璞归真。”
“好一个返璞归真。”
“老道敢请陛下赐吐蕃茶叶、瓷器、丝绸,以及大量经书。”郝修阳正了正衣冠,双手抱拳虎口相交,一揖,道:“老道必可为陛下收复吐蕃。”
“条件朕都允了。至于赏赐,朕自会让户部拟个章程再谈。”
郝修阳不由心想,长安城传得有鼻子有眼户部尚书要换人,莫耽误了他这大事。
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其实有些担忧,万一八思巴回到吐蕃,是能让他前功尽弃的……
~~
这日在子午镇见过了几个心腹大臣之后,李瑕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推算忽必烈没有时间抽调主力来攻,但在宋境时毕竟不放心。如今却可以确定,忽必烈要完全消弥汗位之争带来的影响、并从西域抽出手来,没那么快。
那么,今年内修、外攘的调子大概就可以确定了。
内修方面,除了高筑墙、广积粮之外,称帝之初也该将官制确定下来以进行高效的治理,在人口基数不足的情况下,比治理效率也是赶超国力的另一条路子。
外攘方面,多年无休止的征战之后,必须休养一两年了。若能效彷凉州会盟而收服吐蕃,自然对局势极为有利,但只怕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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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海牙见过董文炳之后,次日便点齐兵马返回亳州。
但才行到西辅郑州,他却是派出一个心腹,仔细吩咐了起来。
“你把这封信送到开平……”
那是一封回鹘蒙文写成的信,这心腹得了差事,马上便转头北向,直趋开平。依着阿里海牙的叮嘱,信是直接递到了如今的中书左丞相忽都答儿手中。
……
忽都答儿是蒙古贵族出身,能拜相倒不是因为有多少才能或功绩。
只不过是忽必烈委派官职十分随意,比如任张文谦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治水,任史天泽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打仗,中书省常常便需要许多个丞相。
忽都答儿看到是阿里海牙的信,当即就不太高兴。
“在江陵打了败仗,还敢写信给我,指望我为他求情吗?”
等到真拆了信看过,忽都答儿的怒气却是从阿里海牙身上转移了,低声自语道:“董文炳……这些汉人太过份了。”
身为中书左丞,他当然明白只以河南一地的兵力还要分兵偷袭江陵,不足以攻下潼关。
但态度是另一回事,阿里海牙信中描述的董文炳躲在洛阳吟诗作赋的场景,着实让人感到深深的不信任。
忽都答儿二话不说,立即便去见忽必烈。
……
“左丞相来了。”
“伯颜?又是你?”
忽都答儿才到了大帐之前,只见到伯颜从帐中走出来,有些不悦。
这个伯颜根本就只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去年才抵达开平,至今也没过几个月,却是立即就得到了大汗的重用。
大汗与伯颜商议国事的时间,比见他忽都答儿都不知多了多久。
甚至听说,大汗有意让伯颜任丞相。
忽都答儿觉得这太可笑了。
他对伯颜并没有好脸色,道:“我要见大汗。”
“左丞相有什么事吗?”
“我不用和你这个外来的人说。”
伯颜笑了笑,这才引着忽都答儿进了大帐。
大帐内,忽必烈正在与姚枢说话。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姚枢一见忽都答儿来,开口都是说汉语。自有通译站在忽必烈身边低声翻译着。
伯颜站在一旁,偶尔插上两句话,忽必烈都连连点头。
唯有忽都答儿不懂汉语又没有通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干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
等了许久,他终于得到机会,将手里的信件递了上去,道:“大汗,董文炳只怕有了异心,大汗怎么能将河南交给这样的人?”
没想到,忽必烈甚至都没有接过那封信,澹澹一挥手,直接让近侍将信交给伯颜。
“伯颜,你说。”
伯颜倒是用蒙语回答,用词却与别的蒙人不同。
忽都答儿说了一辈子蒙语,都没能说出这么文雅的话。
只听伯颜道:“臣以为董文炳确实不适合再总管河南的军政、民政了,请陛下再选一贤良。”
忽都答儿虽讨厌伯颜,但却也道:“大汗,我也是这个意思!”
坐在大帐中的忽必烈面色深沉,只稍作思考,便又了决定。
“降忽都答儿为平章政事,升伯颜为中书左丞相,兼河南经略使……”
只听得这前两句话,忽都答儿脑子“嗡”地一下,已愣在那里。
他不明白,明明一样的建议,凭什么降他的官,让那个外来人当丞相。
只有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这大蒙古国的官职升降,就跟闹着玩一样……
第1059章 寒食
唐建统二年,三月初十,这日是寒食节。
寒食节的习俗是禁止烟火,只吃冷食。
但夜幕降下之后,长安宫城中还是点起了烛火,照得集英殿内恍如白昼。
集英殿说是殿,其实就是原来的三堂换了个牌匾,作为李瑕登基后召官员奏对之处。
李瑕虽不会铺张浪费,但也不算俭朴。当世能享受的或不能享受的他都有过,因此对大建宫殿搜集奇珍异宝一点兴趣也没有,出行也是轻车简从,唯独喜欢亮堂、干净,在火烛这方面从来不会去省。
就算装模作样减了宫中火烛,又能省出几个钱?
“赵宋也曾与吐蕃贸易。”
说话的是严云云,为了应对李瑕有可能会提出的各种问询,她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说起来滔滔不绝。
“自宋初至宋神宗初年,吐蕃诸部蕃民用马向赵宋换取茶、绢等物。川蜀的马场设在黎州的汉源、雅州的碉门寨、威州的通化县、茂州的汶川县。更大的马场则在陇西……”
“赵宋的商贸一向不错。”李瑕道:“可惜疆土不断流失,陇西丢了,川蜀几乎等于丢了,想必数十年未与吐蕃贸易了?”
“是,熙河早百余年便丢了,而阔端入蜀以后,黎州等地的马场也荒芜了。”
殿中,来自江南的奚季虎对吐蕃并不熟悉,问道:“除了马匹,吐蕃还有何货物可贸易?”
“多了,蕃人种青稞也放牧,牲畜有羊、马、牦牛、犏牛。特产有麝香、水银、朱砂、牛黄、珍珠、生金、珊瑚、犀玉、茸褐、驰褐、三雅褐、兜罗锦、花芯布、阿魏、木香、安息香、黄连、绒毛、牦牛尾、竹牛角。”
严云云说到后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从袖子里拿出文书看了一眼,道:“可谓是应有尽有。”
奚季虎有些诧异,颔首道:“原以为吐蕃贫瘠,未想到竟是物产丰富。”
“吐蕃不仅可与中原贸易,也可与西域诸国贸易并将货物转运至中原,如,泥婆罗、大小勃律、迦湿弥罗、天竺。据商贾所言,吐蕃与天竺间存有一条盐路,唐时吐蕃甚至兵临恒河北岸,使天竺向其朝贡。”
李瑕警惕起来,道:“换言之,忽必烈、旭烈兀还是可派兵从天竺进入吐蕃?”
“不必走天竺。”郝修阳道,“西域便有道路通过吐蕃,名为于阗道。”
“于阗在察合台汗国治下,陛下之意是蒙元要前往吐蕃需往天竺绕道。”
“察合台汗国还有驻兵守着于阗道不成?”
“咳咳,眼下不是讨论蒙元如何进入吐蕃的时候。严相公,你继续说贸易之事。”
“真人说该以岁赐笼络吐蕃大贵族,使吐蕃归附。但我认为该与各个小部族贸易,以赢得他们的支持,让他们依赖、并倒向大唐。”
郝修阳抚着长须,笑道:“何不双管齐下?”
严云云没有反对。
怎么看她也没有理由反对,笼络了大贵族的同时收买小部族,没什么不好。
但过了一会,她向李瑕行了一礼,还是道:“陛下,国家初立,国用不支。若与蒙元比谁能给昆氏的好处更多,陛下岂比得过黄金家族?”
说来说去,在这位户部尚书这里,最大的难题还是个“穷”字。
“臣以为,欲招蕃人归附,当于四川的黎、雅、威、茂等州,甘肃路的河、秦、渭、泾、原、仪、环、庆、阶、文等州,设立榷场以拉拢吐蕃各部……”
~~
一场奏对到最后,李瑕允了严云云的提议,但郝修阳想要给白兰王恰那多吉的岁赐,他则还要想一想。
许多臣子都不明白李瑕在犹豫什么,连岁赐都舍不得给不成?
“只要答应恰那多吉的条件,陛下就能得到吐蕃归附。”
“就这般简单?”
“就这般简单。”郝修阳道:“阔端能做到,陛下亦能做到。”
连李瑕都有些疑惑自己在顾虑什么,听到“阔端”二字才忽然灵光一闪。
这并不是一个难想到的事,但因为让吐蕃归附的诱惑太大,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也忘了维持冷静。
“既然萨迦班智达能与阔端在凉州会盟,便请恰那多吉也到凉州与朕会盟,如何?”
“陛下能答应他的条件?”
李瑕道:“只要他来,能。”
郝修阳根本不嫌麻烦,拎着宽袖,一行礼便道:“老道愿为陛下再入吐蕃,邀恰那多吉前来朝贡。”
“辛苦老道长,先不急于出发,待朕备些礼物,并了解清楚恰那多吉为人。”
~~
官轿出了小小的长安皇宫,向城南而行。
走在轿子边的扈从提着灯笼。
轿帘掀开着,使那点火光能透进轿中。严云云正坐在其中,翻着一封封文书,借着暗澹的光眯着眼看着,嘴里低声呓语。
“唐蕃古道……将这种商路打通了,吐蕃归附的意义才显出来……”
她的脸几乎已贴到了纸上,在纸墨中寻着一个个古榷地的方位,心头蓦地浮上了一个念头。
“西宁州?”
正在此时,街边的院落里忽然有吟诗声传了出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是在长安,又恰逢寒食节,这诗也算应景。
可严云云听了,却是皱起眉,眼中浮出愠怒之色。
她转头看去,果然见院墙内的楼阁上有几个身影。
此时长街别处都没有点烛火,唯有她这里亮着灯笼。根本看不清那几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们是对着这里唱的诗。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严相公?”扈从的脚步停了停,问道:“是否要……”
“不必了,走吧。”
“是。”
没走多远,前方又有吟诗声响起,依旧是那首《寒食》,使得严云云眼中恼意愈盛,直到转进太平坊之后才消。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
次日是清明。
寒食与清明一前一后,寒食是民俗节日,清明则是农耕节气。寒食禁火,清明赐火,是谓“春日改火”,吐故纳新。
天不亮,摊贩们就已在太平坊外的长街上支起小摊,尤其是早食摊子最为热闹。
热腾腾的羊羹与馍往桌上一摆,在街边嚼起来,莫名的香。
“这点小差事,还劳司使亲自来。”
“记住,干我们这一行,没有小差事。”
姜饭一手藏在袖子里,一手拿着馍,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个中年男子安步当车地从太平坊中走了出来。
“司使怕是不知吧?那边木头木脑那位,便是韩无非了,户部严尚书的丈夫。据说是严尚书被老韩相收为义女,特意找了个姓韩的赘婿。本是个没什么能耐的蹩脚大夫……”
说话的舆情司番子是个新人,觉得姜司使与严尚书没什么交集、怕是不知这些传闻,仔细介绍起来。
“去。”姜饭打断了属下的话,道:“请他来问话。”
“是。”
不一会儿,韩无非便被摁在了姜饭对面的座位上,显得十分慌张。
两人其实见过几面,但不是很熟。
“姜司使?”
“你不必慌,问你几件事。”姜饭道:“听传闻说严尚书要辞官,严尚书本人却并未向陛下提过,怎么回事?”
“她……拙荆……她想要把手头上的几桩差事办好再……”
“我是问为何要辞官?”
韩无非显得呆愣愣的,道:“说是,自古便没有女子任高官的。”
“谁说的?”
“她平时亦是这般说。”
姜饭又问道:“还有别人说?”
韩无非抬起头,四周看了一眼,道:“都是这般说的。”
“谁?”
“许多人,譬如昨日便有人冲她念《寒食》。”
“什么意思?”
“那是韩翃的诗。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除非天子特敕才许点烛,只有贵近宠臣才可以得到这份恩典。”
这些姜饭当然知道,但前几年战事连绵、政务繁重,这个政权的文武官员就从来没在寒食节禁过火。
韩无非又道:“轻烟散入五侯家,五侯是汉成帝时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为侯,用在诗中,指的是……旧唐时几任昏君宠幸近臣,以致朝政败坏。”
姜饭又问道:“什么意思?”
“这诗,是在骂拙荆是幸近之臣,甚至……”
韩无非话到一半,却又将后面的话收了。
后面要说的,无非是那些人也骂了当今皇帝陛下用女人为官是个昏君。
但这种话私下说说可以,此时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是舆情司指挥使,他反而生怕说出来要了别人的命。
“谁?”姜饭问道:“谁在散布这种传言?”
韩无非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谁?”姜饭又问了一句。
“姜司使,我们真不知道。也请你不必查了,就是几句流言。拙荆她也想算了。”
“算了又是何意?”
“便是……辞官罢了,她觉得辞官也好。”
姜饭澹澹扫了韩无非一眼,有些瞧不起这位严云云的夫婿,觉得以严云云当年的狠辣性子,如今面对几句流言蜚语就退缩,多半也是因为其夫婿太过软弱。
第1060章 伯乐
傍晚时分,李昭成给姜饭斟了一杯酒,道:“难得你今日有空来见我,随手炒了两道小菜,尝尝。”
“想找人聊聊严尚书之事,不知找谁聊为好,走到大公子你这里来了。”姜饭道。
如今李墉与李昭成多被尊为李太公与大公子,李瑕登基后按理该给他们个封号。也不难,参照刘邦给父兄的封号即可。但李瑕才称帝就跑去征宋,此事便耽误了。
李昭成还乐得自在,巴不得不引人注目。
他近年来胖了不少,脸都圆润起来,已有些中年人的样子。蓄了须,不再像少年时的清秀,一副稳重的形象。
“她要辞官之事,我记得是去岁陛下登基之时便有动静了吧?但一直都是传闻,我本以为会渐渐消下去,没想到反而愈演愈烈了。”李昭成问道:“陛下知道吗?”
“陛下征宋归来,太多事要忙了。听说之后,命我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再报。”
“打听清楚了?”
姜饭点头又摇头,道:“昨夜有人以《寒食》诗讥讽她,我追查过去,找到了一群十多岁的孩子,都是崇文书院的学生。”
“谁人指使的?”
“没人指使。”
“没人指使?”李昭成大为不解,“一群毛头小子,没人指使,敢在背后诽谤朝廷命官?”
“他们不过是念诗而已,你有何证据说他们诽谤命官?”姜饭道:“查过了,确实没人指使。他们……听说过严尚书的出身,觉得她不宜当官,也觉得逼得一部尚书罢官有趣。”
李昭成持酒杯的动作停住,发起呆来。
姜饭又道:“这次,连我也查不出主使者。长安城里具体说不上是谁,但他娘的有太多人,不管是北人还是南人,都认为女子不宜为官,都想让她让出这户部主官的位置。”
“以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她,她从没被他们吓退。”
“不一样了。”姜饭道,“陛下登基了,她觉得功成身退也好。”
李昭成不由回想起刚刚到庆符县时所见到的李瑕基业草创的时候,韩承绪年老、韩祈安病弱、严云云是个女人、韩巧儿只能算是个孩子,正应了“老弱妇孺”四个字。
当时他认为李瑕想凭这样的班底开创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转眼,近十年过去了……
~~
两日后,清明节也过了。
原来的川陕行省衙门改成秦王府,后又改成皇宫,离它数十步远的长街上,铺面全都还开着。
若说影响帝王威仪,临安的御街其实也好不了太多。
当今天下三个王朝除了大元,别的宫城反正都是凑合住一住……
“来尝臊子面了!满朝文武就是吃着额家臊子面当了开国功臣!”
胡记面铺特意雇了个小厮,每日专门这般喊着揽客。
面铺在年节时还翻修过,增了二楼的雅间,也充作待漏院用。
这里是真的有开国功臣经常来坐的。
李昭成平时从来不吃臊子面,因嫌他家做得不好,汤不够稠、面太多而肉丁太少。
但这日他在面铺点了一碗面,坐了一柱香的工夫,待见到严云云的轿子从皇宫出来,才起身过去打了个招呼。
“严尚书,借步一叙如何?”
“也好,正好饿了。”
严云云四下一看,懒得找别处,径直下轿,进了面铺在二楼坐下。
她走进面铺时,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全都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在皇宫边上,披大红袍的官员大家都见得多了,但红色官袍的女官,这大唐也只有户部严尚书一个,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人十分严厉。
没多久,二楼的食客纷纷躲开。
李昭成坐定,自嘲道:“我胖了不少吧?”
严云云点点头。
距离当年在叙州的荒唐事已过去了八年,李昭成外貌上的变化确实很大。
至于她,回过头一想,她都难以相信仅仅只八年间自己就做了那么多事。
“听说你要辞官了?”李昭成问道。
“嗯?你听谁说的?”
李昭成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着,缓缓道:“当年……我着实思慕于你,且想要娶你为妻。”
严云云正拿起快子要吃面,闻言有些讶异,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昭成却是很认真。
他有很多话想说,且是仔细思量过,必须要一吐为快的。
“你不肯嫁我,因嫁了我之后便不好当官。这些年看你施展才能,我其实早已放下了,毕竟,我也娶了两位妻子。”
严云云又笑了笑,低头吃面。
李昭成道:“但你最后若还是辞官了,连我也不甘心。你比我有才干,比我有野心,你为了辅左天子开创太平,不让我耽误你,我认。但这样……”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怎么说,最后只有三个字。
“我不认。”
严云云懂他的心情,放下快子,道:“今日,我向陛下提过了。”
“你向陛下辞官了?”
“陛下近来很忙,本不该操心我这点小事。”严云云道,“陛下只说,此事可看我心意,我若不愿当这官,那就不当,也不必再三递辞呈。”
“你……”
“但我若还想当这官。”严云云忽然话锋一转,道:“不管这长安城有多少人在背后滴滴咕咕,谁也休想借此扳倒我。他们喊着女子不能当官,又说妓子不能当官,喊破了天,我这官当得如何也只在我自己,而不在于他们的嘴。”
她说过,低头又吃了几口面,很快又站起。
“你去哪?”
“西宁州。”
“什么?”
“我要亲自往唐蕃古道走一遭。”严云云道:“去立一桩大功劳,往后不仅要当户部尚书,我还想当一任丞相。”
李昭成终于再次从她身上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这变化很快,只在她进宫面圣了之后。
虽不知道李瑕具体说了什么,但似乎只要李瑕一开口就能让严云云重新野心勃勃。
一瞬间,李昭成忽然隐隐懂了严云云的心境,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她一切所作所为的动机。
他觉得自己跑来劝她确实是多此一举了。
下一刻,却难得听严云云柔声道:“多谢你。近来不好捱,多谢你的宽慰。”
面对满城舆论的讥讽,连她也一度承受不住。
但走出来了。
李昭成受宠若惊,之后不由笑了笑,有些释然。
严云云走下了楼,会了帐,对面馆里的小厮道:“不揽客了?继续喊。”
“这……”
很快,胡子面铺又恢复了那吵闹的喊叫。
“来尝臊子面了!开国功臣也来吃额家的臊子面!”
~~
十数日之后,一支使团离开长安,向西趋往吐蕃。
他们将走文成公主和亲时走过的道路,从长安西去,越过陇山,经秦州、临州、河州,渡黄河再经龙支城,抵达西宁州。
到西宁州之后,一部人将留下设置榷场,建立如高昌一样的漠上长安,另一部分人将继续去往萨迦。
收服吐蕃之事,李瑕暂时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
派出使团之后,他便将精力又放到了内政上来,原以为至少需要半年,吐蕃之事才会有后续的进展。
然而,到了四月,一则从潼关方面来的消息却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
“陛下,军情司急报,是林司使来求见了。”
李瑕得到消息时正在格物院视察,马上便招了林子上前禀报。
过了将近一年,林子的头发已长长了不少,但相貌却再难回到当年的“普通”,他饱经风霜又成了达官显贵,有种沧桑与富贵杂糅在一处的丑。
“禀陛下,蒙元在河南有大变动。”
分明不是什么隐秘消息,林子却显得很紧张,上前,压着声音道:“董文炳遭阿里海牙告状,已被忽必烈罢了官职。如今蒙元坐镇河南的,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叫伯颜。”
“伯颜?”
李瑕对伯颜这名字并不熟悉,只在西域时听说海都与伯颜交锋过一战。
依海都的说法是,他打得伯颜落荒而逃。
“后续消息还在路上,听说这伯颜还被忽必烈任为丞相,权职比董文炳在时还大。”
“查此人底细。”
“是!”
李瑕已疑惑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董文炳呢?回藁城了?”
“不知。”
“不知?”李瑕瞥了林子一眼。
林子一拱手,道:“我们在洛阳眼线只看到董文炳领了一队精兵出城,再无别的消息。”
“查。”
“一定打探出来!”
李瑕想了想,转而吩咐道:“命董文用来见朕……”
不论如何,此事给人的第一感受便是忽必烈连他的“董大哥”都不再信任了。
那么,藁城董家已经到了可以招揽的时候。
李瑕务必要派人见董文炳一面了。
~~
开平。
姚枢刚刚见到了长途跋涉归来的窦默,谈及西面之事,心中感慨。
“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啊,一见伯颜,擢为宰相,知人之明,古今何曾有也?”
窦默摇头不已,嘴里却道:“陛下用人之魄力,举世无双。”
“不仅是伯颜,董文炳先有兄弟叛投李瑕,又屡遭弹劾,陛下犹敢将大元之将来托付于他。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算时日,董文炳已到此处了。”
姚枢遂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
~~
与此同时,韩承绪正看着地图喃喃道:“过黄河了吧?”
“算时间是。”韩祈安道,“父亲这位义女,心气未免太高了。”
“为父却只惊叹于陛下用人之大胆啊。”
韩祈安不由点头,深以为然,道:“云娘不过中人之姿,若非陛下信重,使她做事拼尽全力,难有这般作为。”
“女子为官,任一部主官,且还想任相,古之未有啊。”
“我却还觉得自己这身子骨担当相位太累了。”
韩承绪咧嘴笑了笑,嘴里已没剩几颗牙。
但笑过之后,他又忧心起来,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黄河,喃喃道:“那兵荒马乱的地方……”
第1061章 河湟
九曲黄河所过之地,有太多不同的风貌了。
有潼关的波涛如怒,有河套的绿草成茵,有银川的贺兰山岩,有兰州的金城汤池,有西宁州的石峡清风……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使团在兰州渡过黄河,再沿湟水而上,继续往西宁州。
他们所携带的货物很多,车队排成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好在兰州的金城码头上已多了许多的渡船,还搭着浮桥,具备了足够的运力。
严云云任官以来亦奔走了许多地方,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渡过黄河,站在船上,不由为这涛走云飞的磅礴景象动容。
此处本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她如今想要重新打开商道,必须仔细地去了解。
因此她这个高官并未在舱房里坐着,而是走到甲板上主动找力夫、船工聊天。
“船家,兰州码头这么多船,平日也有许多人和货要渡吗?”
“这不是朝廷设立了甘肃路了吗?府治从巩昌府迁到凉州,忙了大半年。小老儿就靠在黄河上撑船能养活一家子咧。”
因看严云云身着大红官袍,船工虽然惊异,却也对她多了几分信任,敢于小小的露富,伸出五个指头,又笑道:“小老儿还攒了点钱,年底将那老旧的房子修一修。”
“除了府治搬迁,平日来往的商贾多吗?”
“这咋说咧,和老早几十年以前比,那是不多的,在小老儿的阿爹那辈,兰州码头才叫热闹。但要是和十多年前比,这商路可算是开了。”
听这些船工所言,严云云能感受到甘肃路的变化。
若说李曾伯驻守河西走廊时是为了抗御外敌,廉希宪则是开始治理,要的是促进甘肃路的繁盛。
但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只靠耕作与放牧很难兴盛起来,必然需要借助商贾。
如今天下三国鼎立,元拥有陆上的贸易之路、宋拥有海上贸易之路,而唐国占据丝绸之路,若还不去争夺商贸,只会被困死。
所以去岁李瑕执意亲赴西域联络各方势力,可惜就算凿通了西域,再往西又是尹尔汗国的势力范围。
还得再凿通吐蕃。如此,便可彻底盘活整个唐国的商贸。
至于为什么不从川蜀走?因为大渡河往西的高山更为险峻难行。
文成公主入吐蕃的唐蕃道才是所有道路中最平坦的。
到黄河岸边,抬起望筒望去,已能望到远处祁连山脉上的积雪。
祁连山脉把前方分割成了两边,在山脉以北便是河西走廊,那是通往西域的路;而在祁连山脉以南,便是河湟地区,也就是李瑕所说的“青海”。
严云云要去的西宁州,便是河湟的中心,是青藏高原的门户,丝绸之路的南路与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所谓“西海锁钥”、“海藏咽喉”。
队伍带了太多货物,渡过黄河之后还要等上两日,才能等所有人货渡过来。
严云云遂邀郝修阳继续谈吐蕃之行。
郝修阳走过一次,风土人情倒是信手拈来。
“河湟便是吐蕃与大唐反复争夺的地域,在安史之乱后,吐蕃便统一了河湟之地两百年。”
“如此说来,往前不须多远便属于吐蕃了?”
“也算,也不算。”郝修阳抚着长须道,说的虽然只是常识,却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分裂,河湟之地先后臣服于宋、西夏、金、蒙古。之后蒙古占据了西宁州,划为章吉驸马的封地。”
“陛下占据了甘肃之后呢?”
“我大唐王师并未进军河湟,河湟自然还属于吐蕃,这便是贫道所说的‘也算’。”
“那‘也不算’又是何意?”
“吐蕃早已分崩离析,不再是一个国,如今名义上说来,该属于蒙古。故而陛下说这里是‘青海蒙古吐蕃之地’。”
说到这里,郝修阳的手由抚改为捻,喃喃道:“如果说呢,再往前有条大通河汇入湟水,渡过大通河,我们便出了大唐的国界。”
本来以为吐蕃在极远的地方,却没想到一出家门便是,倒让人有些讶异。当然,真正核心的萨迦之地还在五千里之外。
严云云问道:“我们为何不将河湟攻下来?”
“攻下来?再往前有我们喘的,山高路远,遣师西进伤亡惨重也不可能击败得了蕃人,反而引得甘肃不宁。前些年,他们不来扰王师抗蒙已是万幸。”郝修阳道:“对付吐蕃,该以招降为主啊。”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道:“须知这河湟的地势极为重要,不知地势岂能明白形势。”
严云云问道:“那既是出了国界,他们可会攻击我们?”
郝修阳摇头道:“蕃人崇佛,不好斗,又不知我大唐是否强于蒙元,何必为蒙元拼命,还是归附陛下为好。”
“郝老道长确定能够说服得了恰那多吉到凉州见陛下?”
郝修阳笑了笑,有些神秘,反问道:“严相公可知贫道为何不停催促?”
“老道长催促也无用。”严云云道:“不是陛下不愿给吐蕃岁赐,而是实在没有这余力。”
“恰那多吉时年不过二十七岁,佛法造诣远不如其兄八思巴,为人亦无主见,尽快借此机会说服他,不算难。但若是面对的是八思巴,再难有机会招降。”
严云云,道:“郝老道长想要恰那多吉做的,只怕不仅是归附?”
“不错,贫道还想收他为弟子。”郝修阳倒也坦荡,“如此一来,道佛成一家,吐蕃安稳,天下更能安定。”
“能吗?”
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开口,道:“老道士想让我给恰那多吉用药粉。”
说话的女人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黑纱,正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阿莎姽。
事实上她一直在这里,只是没开口说话,让人忽略了她。
不得不说的是,这些年阿莎姽跟着郝修阳有事做,整个人终于没那么神神颠颠,说话条理清晰了许多。
“老道士不是好人,想要用药迷了恰那多吉的神志、听他摆布。”阿莎姽又道:“但我很难做到。”
郝修阳毫无惭愧,道:“你做得到。只要严相公答应收买萨迦派的大领主,他们就算看出来,也不会声张。”
严云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郝修阳为何敢在李瑕面前保证能邀恰那多吉前来会盟。
再看郝修阳,不仅不惭愧反而指教起阿莎姽来。
“不必妄自菲薄,你那点苗疆秘术在八思巴那样的高手面前无用,但勉强对付得了恰那多吉。”
“恰那多吉?”严云云低声念叨着这名字,道:“陛下派了军情司随行,先了解了此人再谈,郝老道长不必心急……”
正说到这里,前方有一小队十余人的骑兵赶上来,大声问道:“敢问可是明德真人与严相公在?”
“何事?”
“吁!末将李丙,奉廉公之命前来转告。数日前廉公得知使团消息本欲亲来兰州迎接。然得到战报,闻元军主力已抵达甘肃西北边界星星峡,廉公遂星夜前往坐镇,遣末将率军保护使团往西宁州。”
“多谢廉公美意。”
策马走在马车边的李丙骑术极佳,双腿夹着马腹,双手又是一抱拳,道:“末将知晓,但西北局势特殊,还是需要熟悉地形的兵力保护。”
“何谓局势特殊?可是又有战事?”
“大大小小的战事始终未停。”李丙道:“之前在宁夏路那边元军一直都试图回攻兴庆府。也曾经几次穿过沙漠至甘肃路,偷袭我方辎重。”
严云云脸色不由凝重了些,开始担心她携带的大量物资。
“不能堵住元军进入甘肃吗?”
“甘肃不像关中四塞之国,地势开阔,只能布兵于各个关隘、重镇,使大股元军不敢深入。至于小股元军,堵不住,但有末将保护,严相公可不必担忧。”
“我并非忧虑自己性命,而是此来西宁州需有安稳太平,方可收蕃人归心。”
李丙又道:“严相公放心,自陛下联盟西域后,元军主力已然西移。此次听闻忽必烈将其第三子封为安西王,挂帅征讨西域,甘肃局势已缓。”
“是吗?”
严云云重新坐回颠簸的马车上之后,摊开她的地图看了一会。
虽然不通兵事,但她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忽必烈突然封了什么安西王,又命安西王率大军西进,是为了逼廉希宪西进应对。
因为什么呢?
为了派小股兵马来劫掳她的这些物资。
这念头很荒唐,元人显然不可能为了她这点东西这么做。
若真说出来,郝修阳肯定是要笑话她,但她就是有这种直觉,来自女人的细腻与不安全感……
第1062章 巧遇
祁连山脉一直绵延到了湟水。
有两个牧民爬上了一座山顶,倚在大树后喘了几口气,其中一人四下一看,拿出望筒对着南边看起来。
阳光照处,望筒闪过一道紫色的光晕。
“额秀特。”
“那是什么人?”
“唐军。”
“该死,怎么偏偏遇到唐军。那我们不能悄悄穿过去了?”
“就怕是唐军已经发现我们了,提前设下埋伏。”
“在这边埋伏?”
“等一下,这些唐军人马好像不多,队伍中间全是拉着辎重的马车。”
“给我看看……”
两个牧民低声讨论了一会,翻下山,与另外几个赶着羊的牧民汇合。
他们身上的衣衫破旧,脸上带着泥土,脏兮兮的模样。若不走近听他们说话,很难将他们与元军探马联系起来。
“肯定是唐国派去吐蕃的使节,赐了那么多茶叶和丝绸。”
“要是不是呢?也许是唐人引诱我们过去?”
“为了穿过那么大的沙漠,死了多少人和牛羊,还能回去吗?”
“啰嗦什么,报回去,将军们知道怎么做。”
……
汉代,为保障丝绸之路畅通、西北边陲长治久安,在河西走廊修筑了绵延数千公里的长城,且有烽燧、墩台、关城相连。
时过境迁,一千多年过去,长城早已残败,并不能够阻挡异族骑兵入境。
李瑕没有财力去修复这数千里的长城,也没有兵力足以铺开这数千里的防线。
但他可以扼守住河西走廊各个重镇、多建望台,及时发现敌军的踪迹并予以重挫。
一般而言,元军要穿过千里的大漠,路上损失多大不提,到了甘肃之后也早已疲惫不堪,这么做未必值得。
但从凉州到兴庆府有八百余里的沙漠边缘,想要穿过去,总有办法。
少有人知道,在沙漠深处,有一处小小的绿洲,名叫“苦水井”。
而就在这一片绿洲中,一支元军已经在此驻扎多日了。
他们只能算是先锋,作用是打探情报、占据必经之路上的关隘,以保证后续来的大人物能安然无恙穿过唐军治下,抵达河湟。
其中有可能遇到唐军的路途并不长,也就五百余里。
这些元军饱受着烈日之苦等了几日,终于有探马回来了。
“安西王的大军西进之后,凉州的唐军确实也西进了。”
“确定?”
“确定,安西王带了十万兵马讨伐察合台汗国,廉希宪不可能敢不理会。”
“凉州剩下的守军都在哪里?”
“这是我们画好的图,只要不打他们的城镇,走这条小路能绕到河湟,但走不了大股兵马,免得尘烟太大被唐军发现。”
听了这好消息之后没多久,却又有探马回来禀报发现一支唐人使团正在沿湟水向西宁州行进。
“这队人速度很慢,慢得像是乌龟。”
“他们的马车很重,车辙很深。队伍里很多人确定是力夫,绝对不是精兵。”
“最可能的情况是唐人也想联络吐蕃,但也有万一的可能是走漏了风声,他们是在设伏……”
负责这支先锋军的元军将领名叫崔斌。
崔斌是山西朔州人,时年四十四岁,正值壮年,生得魁岸雄伟。他文武双全,既擅文学又擅骑射。
他曾随忽必烈攻鄂州,挟盾先登城头,异常勇勐,被赐了一个蒙古名字“燕帖木耳”,被燕王真金赏识,任为帐前都镇抚。
这次率部穿越大漠,还未与唐军碰面,仅因力竭、中暑、毒虫等原因,军中已损失了两成兵力,可见此行凶险。
此时站在烈日下听了军情,崔斌额头上已满是大汗。
但他的眼神却还炯炯有神,集中精神对形势认真作了分析,最后才做了决定。
“机会就在眼前,不可畏首畏尾……”
~~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队伍因携带了太多的物资,行进十分缓慢。
在渡过了黄河五日之后,他们才行进了湟水河谷。
李丙率军保护,时不时转头看看周围的地势,眼神有些慎重。
前方的马车缓缓减速,郝修阳掀开车帘,问道:“李效用,你似是在担心什么?”
“明德真人。”李丙抬起手一指,道:“往西宁州只有这一条唐蕃道可走,道路愈往西愈高,而两侧山势高耸……”
“是个敌兵埋伏的好地方?”
“不错。若是蕃人在前方设伏,可居高临下攻打我们。而后方若有敌兵,又可轻易堵死我们的退路,故而没有万全的准备,廉公并不往西宁州进兵。”
“这次我们……”
话音未落,北面的山间忽然响起一声哨响。
李丙抬头看去,只见一柄旗帜在山头摇晃。
“敌袭?”
他有些讶异,不明白身后的甘肃方向怎么会有敌兵来袭。
这个年轻的准备将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反应并不算快。
但好在他还冷静,他打过守卫河西之战,也打过攻兴庆府之战,战场上经验不多也不少。
他一边留意着高处的旗语,看敌军有多少人,一边调动兵马阻拦。同时,迅速策马掉头,跃上一座小山包。
极目而望,只见东面的尘烟滚滚,一面元军的旗帜在尘烟中招摇。
李丙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暗道不好。
本以为是最多数十人的元军探马,没想到元军费尽周章、不顾损失穿越大漠……真为了劫掠严尚书这批货物不成?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传令下去,下马、列车阵!迎战!”
李丙才大喝一声,马上感到了队伍中一阵混乱,是那些力夫已经慌作一团,冲乱了他的阵线。
“力夫向后,都慌什么?!拉住你们的马!”
“迎敌!迎敌!”
李丙脚踢了踢马腹,冲下了小山包,亲自冲到一队正在乱嚎的力夫前喝住他们,又命令士卒推板车列阵。
前方,元军越来越近了。
“李效用!”正在此时,有人冲过来大喊道:“严相公命你过去!”
“何事?”
“严相公命你立即过去。”
李丙皱了皱眉,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一个文官说话,尤其还是个女文官。
且他是奉廉希宪之命来保护使团的,其实并不受严云云调遣。
若是他的将军宋禾在此,必是理都不理会这种喊话。
但李丙毕竟官职还低,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元军,心中也没底,下意识地还是勒马向后退了两兵。
“严相公在何处?”
再一回头,竟见严云云已下了马车向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男子。
“李效用,你可有把握应敌。”
没等李丙反应过来,严云云已冲到他马前,一拉他的臂甲便示意他俯身说话。
“你实话告诉我,敌兵势众,你可有把握应敌。”
“末将……没料到有这么多敌兵。”
“那是否我们在甘肃路、甚至宁夏路的兵马能够围堵过来?”
“必定能。”
“不要了。”严云云语速飞快,道:“所有货物不要了,你护送本官向北吸引敌军,让民夫逃,可做到吗?”
李丙童孔勐地张开,深深地愣了一下,之后抱拳道:“能!”
“我不懂战事,李效用指挥吧。”严云云语速飞快,“给我一匹马。”
……
元军的马蹄滚滚已到了近处。
双方都在大喝。
“放箭!”
“放箭!”
第一轮的箭雨并没有太大杀伤力,但却有抱头趴在地上的民夫挨了箭,血一流便哇哇大哭。
“死人啦!”
不可避免地有了冲撞与伤亡。
严云云翻身上马,大喊道:“留下货物!水性好的涉过湟水往南回去!”
她骑术竟还不错,一边喊着,随手一拉,将因为追赶她而上气不接下气的韩无非拉上马来。
“头低下,别挡住我看路。”
轻喝这一声时,严云云还转头又向东面看了一眼,喃喃道:“此事怪,费这么大功夫要去吐蕃不成?一般人去又有甚用处?”
已有骑兵上前,拉住她的缰绳要走,显得有些急,她却还在思忖。
“若不是一般人,来的又能是谁?”
第1063章 分忧之臣
甘肃的密报传到长安之时,军情司指挥使林子本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近来更加关注的是蒙元在河南的一系列人事变动。
查看了火漆,并找出译本译出甘肃这份消息的同时,林子嘴里还在叱骂着下属。
“他娘的别凡是查到关于‘伯颜’的轶事就递到老子这来,先看清楚是哪个伯颜……老子知道叫伯颜的人多,但就算全蒙古都叫伯颜,也别把情报混淆了。”
脸上挂着不悦,他又自语道:“这都多久了,你们让我能给陛下报什么消息?”
紧接着,看过了手上的情报,林子眼神一滞。
这下他终于有东西向陛下汇报了,但是河南之事还没办妥,甘肃又节外生枝,让人感到疲于招架。
“陛下呢?”
“陛下在格物院。”
林子点了点头,当即便往城外赶去。他发现近来李瑕去格物院十分频繁。
但格来格去,好像也没见格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
李瑕正在格物院后面的一块稻田里。
关中更多地方是种麦子,但当然也有稻谷,甚至还有夏种稻、冬种麦的。而格物院的这一块田则可称为试验田,今年在这片田地里耕作的人是郭守敬。
“陛下请看。”
当郭守敬轻柔地将一株稻苗拉弯了一点,李瑕俯身看去,却根本不知要看什么,继续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咦。”
倒是身后另一名官员惊奇道:“这片稻苗,比方才那片看起来茁壮一些?”
“不错。”郭守敬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李瑕此时才留意到这个不同,有些惊喜,又讶异于郭守敬如何能只在一个冬天就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就是需要这种官员才能推动生产力。
转念一想,人家郭守敬自己就能推动生产力,不管有没有他李瑕。
总之在这一刻,智慧的光芒十分耀眼。
“郭卿这是如何做到的?”
“并非臣做到的。”郭守敬却是让了一步,从身后的人群中拉出一个老农,道:“是乔老丈献的择种法。”
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转向这老农,吓得他脖子一缩、退了一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瑕身材高大,气势威严,身后站的护卫又多,有些让人害怕。
郭守敬则长年修渠,擅长与农人打交道,弯着腰让视线与老农齐平,笑着说了几句。
“乔老丈莫怕,与陛下说说你家种地的秘诀。”
“不……不是草民的甚秘决……是郭相公的办法。”
郭守敬让这献秘诀的老农露过脸了,才与李瑕说起他是怎么伺候这片田的。
“乔老丈过去在宋荆湖南路沅江县种稻,他每年都会将稻穗饱满的种子收集起来,前年才逃难到关中,别的物件一个未带,随身只带了一袋稻种,也幸得入川之后有朝廷救济,才没将这稻种吃了。”
李瑕目光落在郭守敬手上,不由点点头,道:“乔老丈的稻种,比我们派人到江南收购的稻种还要饱满。”
说到这里,连那胆小畏缩的乔老丈也不由应了一句。
“草民种地……那真是一把好手。”
众人皆笑,赞他带来的是洞庭良种。
郭守敬又道:“去岁乔老丈得了田,将他从湖南带来的稻种与关中的稻种混在一起种,关中虽土壤不如湖南,但他家稻子却长得比别家都要好……”
李瑕心头一动,想到原来这个时节的农人就已经有了杂交种植稻谷的理念雏形。
可惜的是,战祸横行的时代,若没有一个强大统一并且真正关心民生的朝廷将这些良法记录、推广开来,那么也许它会失传,也许要到明清时节才能有人能记录。
这片土地上的人远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他懂的那点理念,他们其实早都想到了,缺乏的只是逐渐推进的时间、提高生产力的基础条件,以及一个安定包容不禁锢他们的环境。
“臣参与修长安水渠时遇到乔老丈,受他启发,试出了盐水法、一穗传、溲种法等提高亩产的办法。”
“郭卿一一与朕说说,何谓盐水法?”
“顾名思议,即将种子放在盐水之中可筛出病种,陛下请看,种子多由颖壳包裹,内里为胚……”
众人听着郭守敬的介绍,不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纷纷点头。
孙德或更是睁大了眼,眼神中满是敬佩之色。
“啧啧,郭公真神人也!”
由衷这般赞叹一句,孙德或想到一事,转身向李瑕行礼道:“陛下,不如请郭公任格物院主官吧?”
“臣不敢受。”郭守敬忙应道。
他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增加亩产的各种办法,对于官职却是不太感兴趣。
事实上他归附李瑕虽晚,至今身上已有许多官职,河渠使,兼工部侍郎、钦天监。
李瑕略略一想,倒觉得孙德或很是敏锐。
“不必拿格物院中的琐事去烦郭卿,你举荐一个人知格物院事,郭卿则可在格物院中任农学院士、水利院士,你可知何意?”
“知道。”孙德或便应道:“臣该举荐一个格物院的管家,打理好繁杂小事。”
“倒是机灵。”李瑕道:“再设军器监、火药局,从格物院分出来,你来任军器少监,兼管火药局。此事私下再奏来。”
“臣领旨。”孙德或紧接着又小声问道:“陛下,俸禄不少吧?”
“嗯。”
孙德或大喜。
他年纪轻,学识又远不如郭守敬,以前无人可用时还能勉强顶一顶,如今再担物院却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此时才觉轻松不少。
这是李瑕登基称帝后必须要做的调整,让各个事项都渐渐规范起来。
总之,一点点促进生产、规范体制。
……
“陛下,林司使来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打破了李瑕内修政理的平静。
让郭守敬继续带着官员们查看别的农学成果,自己则去接见林子。
李瑕现在已经能从臣子赶来觐见时的步伐、神态推断出他们要禀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一看林子,他就意识到这次是坏事。
“陛下,甘肃急报,有元军入境且偷袭了严云云的队伍……”
李瑕看过林子递来的情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似乎这坏消息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坏。
但疑惑还是有的。
“回宫再谈吧,召刘元振来。”
“是。”
刘元振守了潼关多年,这次又中了董文炳一箭,李瑕干脆召他回长安任了兵部尚书。
至于潼关,以茅乙儿如今的经验,应可独当一面了。
另外,刘元振也是李瑕称帝后第一批封国公的功臣,同时还有张珏、高长寿、李曾伯、廉希宪、高琼、张弘道等,基本都是能坐镇一路的帅才。
到了集英殿,刘元振看过情报,目光落在地图上,显得疑惑起来。
他受伤已过了将近五个月,早已养好了伤势,又变得生龙活虎。
“元军主力逼近高昌了?”
“这确实才是更严重的事,但有善甫兄坐镇,你不必管。”李瑕道:“先说严云云遇袭之事。”
“是,大通河以西应该暂时还不属于我大唐治下。”
“嗯,河湟之地自安史之乱后便丢了,这些年蕃人不生乱,朝廷也无余力去拿回来。祁连山、大通河暂时可算是国界。”
“可这次并不是蕃人自西向东偷袭,而是元军自东向西攻击。”刘元振嘴里念叨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道:“从沙漠来的……大费周章啊。”
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难猜了。
“八思巴。”刘元振念叨着这个名字,道:“看来,是那位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回吐蕃了?”
李瑕坐在那没说话,等着他弄清局势后给出建议。
“元军先由一支先锋兵马打通道路,正好还劫下了我们的辎重,确保八思巴的安全。那算时间,兰州守军发现异常赶到湟水畔,再送出急信到长安,已过了十二天。八思巴很可能已经到西宁州?”
林子道:“是,兰州守军正在追击。”
“怕是追不到了。”
刘元振话多,疏理了局势之后,又道:“这次元人很聪明,东面还在攻打兴庆府,西面又调重兵逼近高昌,同时偷偷从中间穿过沙漠去往吐蕃。若我是廉希宪,我也拦不住。”
这个道理不需要刘元振说,李瑕也明白,甘肃那样地广人稀的一大片地方,在没有长城、没有超级多兵力的情况下,要是连让元军骑兵来走一遭都不让,那就太异想太开了。
事实上,廉希宪能让元军骑兵甚至不敢攻城镇、关隘、商道,可以说是极可怕的威慑力了。换作是忽必烈镇守甘肃,李瑕想穿过其境,怎么都敢试试偷袭几个重镇。
“过去就过去吧,八思巴想回吐蕃,不走甘肃,还能走西域。实在不行,他从开伯尔山口也能绕进去。”李瑕道。
刘元振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道:“我们虽然追不上八思巴,却能走别的路拦住他。”
说着,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地图,目光中泛起了坚决之色。
“臣愿领小股兵力,从川蜀过大渡河,翻越高山,直趋萨迦,截杀八思巴,擒来恰那多吉,为陛下收服吐蕃。”
站在一旁的林子瞥了刘元振一眼,猜测他是想抢郝修阳的功劳。
收服吐蕃绝对是不世之功。
不仅封王世袭,还必然名垂青史,不输于封狼居胥……
想到这里,林子干脆站出来,抱拳道:“陛下,臣也愿往!”
“哪怕山高水深,深渊奇寒。”刘元振道:“臣虽九死,亦势必为陛下斩八思巴!”
林子没他那么会说话,遂大声道:“臣也是!”
李瑕没想到召刘元振来议事,只得到这样一个建言,摇了摇头,问道:“有何用?”
“收服吐蕃。”
“朕问你,便是八思巴回到了萨迦,又能如何?”
刘元振道:“能在大唐与蒙元决战之际击我方腹背,能切断……”
“朕是问你,八思巴回去了,就一定能号召所有的吐蕃部落效忠蒙元吗?”
“这……自是可以。”
李瑕皱了皱眉,起身踱了两步,招刘元振到身边,道:“朕有个想法,你莫与别的重臣说。”
刘元振大喜,似乎觉得自己是开国功臣中最出色的。
只听李瑕问道:“你觉得,只需朕拿下河套是否便能化解蒙元这次的计划?”
刘元振一愣。
“你看。”李瑕抬手一点地图,“蒙元为何能攻兴庆府?为何能攻西域?为何能穿过阿拉善沙漠去往青海?因为河套平原是他们的跳板,他们在河套休整,以河套为军事重镇,将兵势四散,包括常年在延安府形成压迫。”
“臣明白,但……”
“只要拿下河套,就相当于断掉蒙元一臂,打掉它在西南的影响力。那就算八思巴回到吐蕃,还能让吐蕃效忠蒙元吗?”
“陛下明鉴。”刘元振道:“但连年征战,国力早已不堪重负,便不说陛下答应诸公休整两年,哪怕诸公支持,陛下何处来的兵力、钱粮攻河套?”
“但这才是大局。”
李瑕也知道自己没道理,因此今日只招了刘元振来问接下来要问的这句话。
“朕若亲征河套,能激励士气,只带精兵又能省不少钱粮,国库再挤一挤,勒一勒裤腰带。”
“陛下,恕臣直言,这显然不可能。年年亲征,年年勒紧裤腰带。士卒疲惫、国库无存粮。”刘元振道:“必然要休整两三年,这两年间若能不动兵戈收服吐蕃,国力大增之后再发兵河套,此方为良策。”
“朕明白,只怕两三年忽必烈也缓过气来了……”
李瑕思忖着,敲打着桌桉,希望能再找出一个契机。
契机往往是与危机同时来的。
眼前也许就有一个。
——八思巴。
这个蒙元的国师、吐蕃的大贵族与佛门宗主,确实是个契机。
只是要在青藏高原上追上对方,很难。
……
看着李瑕陷入沉思,刘元振小心提醒道:“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无须事必躬亲。当由我们这些臣子为陛下分忧。臣定竭尽全力。”
这句话说动了李瑕。
“允你所言,盼你能为朕分忧……”
第1064章 圣者
严云云虽然听郝修阳说了很多,但还是不明白为何王师的兵势没能覆盖到河湟地区。
在穿过祁连山脉之后,她亲身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了。
简单来说,赵宋为了开拓河湟之地,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耗时三十二年,最终也不算成功。
这里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四野荒无人烟。
“怪不得陛下称此地为‘青藏高原’,这便是高原吗?”严云云说话已能吐出一口白气来。
“这才到哪。”
郝修阳摇了摇头,以示对目前的“高”不屑,道:“这才过了西宁州没多远。只有到前方,过了日月山,风物才是大为不同。”
严云云知道日月山,但未亲眼见到,终究难以想像那所谓风物不同是何样光景。
因说了这几句话,两人更加气喘吁吁,于是闭上了嘴继续走。
他们这队人马只有六百余人,绝大部分都是李丙麾下的骑兵。
这些骑兵熟悉地势且久经战阵,因此能护送着使团中的重要官员们逃出战场。
但东面的道路已被封堵,只能向西继续行进。
暂时还没讨论去哪,需要等到完全脱离危险。
战马在狂奔之后已累极,所有人都下马牵着缰绳走着。
严云云也已累极,小腿肚子都在抖,恨不能立即停下来倒在地上躺着。
但她是队伍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不愿叫人看轻了,只能咬牙坚持,韩无非想过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终于,李丙开口说话了。
“前面就是丹噶尔城了!那里是蕃人的地盘,如今有元军追在后,我担心蕃人会出卖我们,不宜前往。我们可在山腰上休整一夜,清晨绕过丹噶尔城!”
他们不敢进入西宁州也是如此。
严云云此行本来想与西宁州的蕃人贸易,原本有强大的国力在背后撑着无妨。但身后一出现元军,贸然前往必然就不安全了。
“之后呢?”
“再往前有一片极大的湖,当地人称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一眼,都想到李瑕命名的“青海”。
只听李丙继续道:“湖边有一个部落与我们非常友善,我们休整两日,之后往东北方向翻过祁连山返回甘肃。”
话到这里,他再次抱拳,道:“诸位相公、道长可放心,末将必能护送诸位安全返回。”
郝修阳从头到尾并不惊慌,抚须颔首,以示对这个年轻部将的勉励。
严云云则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显得很难相处。
……
他们带的辎重不多,入夜后便坐在山林中冷得瑟瑟发抖。
“郝老道长却是豁达,天大的功劳丢了也能云澹风轻。”
“不然又能如何?”郝修阳道:“河湟地貌你也见了,连蒙古最盛时,阔端也不敢发兵而来。此地我们没有兵马,只有这区区数百人,济得何事啊。”
严云云问道:“那郝老道长觉得元军是为何而来?”
“必然是听说了贫道快要以高深道法说服了恰那多吉,连忙调兵遣将,前来包围贫道。”
因没想到郝修阳能说出这样的话,严云云语气一滞。
沉默了一会之后,气氛才严肃了些许。
“应该已不难猜到,元军那支队伍里,八思巴就在其中。”严云云道,“只有八思巴才值得元军这样护送。”
盘膝而坐的郝修阳闭上眼,掐指一算,也不知在算什么。
严云云又问道:“郝老道长没有信心面对八思巴?”
郝修阳微微叹惜了一声,缓缓道:“贫道说些肺腑之言。”
“好。”
“北地全真教香火鼎盛,名重一时,李志常、张志敬哪一个不是道法精深之人,佛道辩论时还不是输给了八思巴。至于贫道,在庆符县时又有多大山门?不过是个末流道士,恰会制得两手火药,为陛下看重。”
郝修阳话到这里,摆了摆手,叹道:“你非修行之人,不明白的。总之,贫道修为不足。八思巴既来,吐蕃之事,贫道……功败垂成矣。”
他曾西行过一遭,来回万里,归来犹精神矍铄。
但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之后他却是忽然苍老了起来。
八思巴虽极年轻,在修行者中却已是盛名已久的一代宗师;郝修阳虽年长,其实是垂垂老矣的碌碌无为之辈。
还未相见,八思巴的名望就已经击败了郝修阳的心防。
“怕什么?”严云云忽然道:“你可知我平生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郝修阳掐指一算。
严云云不等他开口又说些湖弄人的话,径直道:“我做事,皆信自己能做成。因陛下看重我。”
天很冷,冷得人像是要被冻成冰。
但严云云却骄傲地仰了仰头。
“我是个妓子出身,但陛下就是看重我,用我做事,用我担当重任。就连贾似道我也敢去碰一碰,碰不过又怎样?陛下没有怪我,教我下一次如何,便是有一日我再与贾似道交手,也必打败了他。长安满城人都在骂我,又怎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
“陛下看重我,足可让我傲视天下群雄。”
郝修阳睁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杀了八思巴。”严云云道:“蒙元大费周章,想把八思巴送回吐蕃。我运气好,让我遇到了,岂能不杀了他?”
“运气好?”郝修阳抚须笑问道。
“当然运气好。”
严云云站起身,搓着手在地上跳起来。
“郝老道你可知道?眼下,在凉州、兰州、兴庆府,还有长安,有多少文官武将在想着‘要是我能追上八思巴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郝修阳大笑,已明白严云云这句话的意思。
“八思巴可是蒙元国师、吐蕃佛宗。”
“不错。天下如棋,这一局的棋眼怕只落在此人身上。”
“既遇到了,岂有放过之理?”
“无怪乎无怪乎,满朝那么多官员,户部主官却落在你这一女子身上,想法果然与众人不同。”
置身于这个高原荒野,又冷又饿又危险重重,旁人只觉凶险,严云云却看到了机会。
郝修阳遂觉得,这便是成大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严云云已转身去把李丙招了过来。
“李效用,我有一个想法。但你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最终还是由你定夺。”
“严相公请说。”
“我怀疑蒙元国师八思巴此时就在西宁州那支元军中,此人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而我们并非不能击杀他、甚至擒下他。”
话到这里,李丙已经有些接不住了。
“严相公,可我只是一个准备将,我……”
“天赐良机于你,准备将为何不能建不世之功?”严云云竟是逼近了一步,直视着李丙的眼。
“此事若成,扩土万里之功有你一笔……”
李丙被严云云看着已退后一步,再听到那“扩土万里之功”,手指头都麻了一下。
“请严相公吩咐!”
他声音有些抖,却是掷地有声。
严云云点了点头,道:“元军穿过了甘肃,进入了青海,必然会觉得离开了我们的国界进入了吐蕃会很安全,他们不会认为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会伏击他们。可事实上呢?我们猜到了他们的目的,知道他们的路线,还了解他们队伍里的重要人物……”
她说了很久,最后郑重地看了看郝修阳,又看了看李丙。
“现在,我们才是捕猎的一方……”
~~
“西宁”的名字是宋朝廷起的。
相比于汉武帝起的名字,诸如“张国之臂掖,以通西域”的张掖、“彰大汉武功军威”的武威,宋廷起名字似乎就透着股澹澹的疲惫。
就好像在说,“累了,打不动了,希望西边能安宁些”,其实这西宁才过祁连山不远,到开封的距离比凉州到开封还近。
蒙古占据西宁州之后,成吉思汗将西宁州分给了赤古驸马作为封地。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西宁州的则是赤古驸马的孙子章吉驸马。
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的岳父特薛禅的子孙,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
而在坐镇西宁州的这三十余年间,他们早已与当地的蕃人融合,有了许多别的特点,比如疏于骑射、崇尚佛法。
至少在李瑕接连吞并陇西、河西走廊之际,章吉驸马并没有出兵攻打李瑕。
当然,他也未必召集得了西宁州为数不多的牧民组成军队。
反正李瑕也从来没有出兵西宁州,能太平着就太平着。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章吉眼里,蒙古国的大汗是谁还没定呢。
最后如果要奉六盘山那位昔里吉为大汗,章吉也不是不能答应,总之他没仔细想过,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元军进入西宁州时,章吉驸马在城门迎接,见到了那个坐在牛马上的身影。
蓦地,他精神一振,终于热情了起来,双手合什,虔诚地行了一礼。
这一刻、在青海,谁也说不清是蒙古征服了吐蕃,还是吐蕃征服了蒙古。
但他们的信仰已融合,甚至能具化在某一个人身上。
“是圣者!圣者!圣者来了……”
第1065章 日月山
八思巴时年三十一岁,他本名其实叫“罗追坚参”,因他三岁就能够背诵真言与咒法,人们大为奇异,遂称他为“八思巴”,在藏语里是“圣者慧幢”的意思。
“慧幢”是佛经里的话,其智慧如佛,宣法殊胜。
八思巴十岁就随伯父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盟,之后便在凉州住了下来。
他十七岁时,萨迦班智达圆寂,他继承萨迦教派首领之位,并成了凉州幻化寺的主持。
之后这些年,他先是配合蒙古治理吐蕃,之后又奠定了佛教的地位。
若说凉州会盟,代表着蒙古对吐蕃的征服。那么,自八思巴为忽必烈灌顶开始,便可以说是吐蕃佛教开始对蒙古进行信仰上的征服,从这方面而言,他才是那个胜者。
分封在西宁州的章吉驸马便是八思巴的忠实信徒,可见其威望。
这日进城。
八思巴端坐在一辆辇车上,周围并无厢壁,只有佛幡,虽在风中被吹的飘扬却还是显出了威严圣洁的气势。
他的头发很短,相貌清秀,大红袈裟衬得一张玉面如凋刻出来一般。
在他面前,整个西宁州的贵人与牧民都虔诚地跪倒,顶礼膜拜。
“圣者!”
“圣者!”
虔诚的呼声之中,八思巴的辇车一路进了西宁城中的法幢寺。
这代表着这一代的佛教宗主回归了吐蕃。
意义在何处?
之前李瑕攻下陇西与河西走廊时,章吉驸马与蕃人部落都没有攻击李瑕。那么,从现在开始,八思巴便有可能引导他们这么做。
还只是“引导”,因为吐蕃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还需要大元的力量来助八思巴建立政权。
……
“大蒙古国以前对疆域的治理太松散了。如果是一个汉人王朝,能让你们在西宁州享受这么多年太平而不出力吗?所以陛下需要行汉化,来加强对地方上的统冶,包括吐蕃,国师将会是大元在吐蕃任命的第一任镇守者。”
崔斌一进入法幢寺,就请章吉驸马去召集了西宁州各个小部落的首领,向他们传达忽必烈的意思。
“我们不明白什么叫镇守者?”
“意思便是吐蕃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松散,那样各个部落各行其是。而是该有一个完备的军、政衙门,会调置官员,建立军队,听从国师的所有命令。”
简单来说,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就没了政权、是一团散沙,现在忽必烈要在吐蕃建立有效的统治了。
西宁州的僧俗首领们面面相觑,虽然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八思巴的信奉、对蒙元实力的畏惧,还是都答应下来。
崔斌对此还算满意,最后又交代了一句。
“那好,在明年三月,国师会在萨迦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会,带来了大元皇帝陛下对吐蕃所有僧侣的布施,你们也来参加。”
接下来每到一处,崔斌都会派人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当然很仓促,但西域已经被策反了,吐蕃不能再丢……
忙完这一切,他才再去见八思巴。
法幢寺气势恢宏,足够让兵马驻扎。八思巴的禅院中,正宿着好几队护卫,戒备极为森严。
崔斌没有走进八思巴所宿的正房,而是到一间偏房前。
不等他敲门,门已经被打开了,有人一直在观察着院子,这才一见崔斌上前就开门。
站在偏房中的是个汉地和尚,旁人不知他姓名与法号,都叫他高和尚。
这高和尚是个苦行僧,自称有神术,在北方很有名气,时人都称他为“高菩萨”,后来遇到了金莲川幕府名臣张易,又被张易引见到了燕王府。
崔斌不确定高和尚有没有神术,但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却是真的。
“崔将军,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就是确定这些人忠于大元,我才敢进城来。”
崔斌答过话,眼神向内间看了一眼。
他才泛起些疑惑之意,高和尚已道:“去见国师了。”
“原来如此。”
高和尚又将话题移回西宁州那些僧俗首领,道:“他们若敢不答应,杀了便是。想必崔将军也安排了伏兵。”
他虽是个出家人,但眼神里却透着股心狠手辣的意味。
崔斌点了点,道:“并非吐蕃所有部落都如此温顺,早晚会遇到有人反对。”
“所以才需要燕王率军入蕃干预,不是吗?”
“是啊。”
这禅房很大,两人到了外间,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崔斌又道:“我问了章吉驸马,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支溃散的唐军。探马据留下的痕迹来看,之前被击退的唐军溃兵分为好几拨,有的翻过祁连山、有的渡过黄河,都逃回唐境了。”
高和尚问道:“后方的唐军还在追吗?”
“不得不说唐军反应很快。”崔斌脸色严肃了些,道:“廉希宪不在凉州,没想到留下的兵马还能那么快发现我们并追过来。甚至李曾伯也派兵协防了。这些人如今已追过了祁连山。”
“召集蕃人,反击一次如何?”
“不必,我们抢了他们使团的辎重,入驻了西宁州。唐军已经拿我们没有办法。”崔斌笃定而自信,道:“这次的差事,我们几乎已经办成了。”
“这就成了?”高和尚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崔斌双手轻轻拍在膝盖上,露出了笑容。
“出发时,旁人都觉得我们的差事很凶险,需要突破李瑕的疆域进入高山险峻的吐蕃。可你看,从大漠到河湟只有五百余里的河西走廊要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危险。”
“李曾伯、廉希宪,这两尊门神一左一右被牵扯住了,任由我们长驱直入。”高和尚不由赞道:“姚公真是老谋深算。”
“真正让人忧虑的是,陛下封了三皇子为安西王。”
提到这个话题,高和尚眼神沉着下来,压低了声音。
“我等欲让陛下行汉法,那自然是嫡长子为太子。然而贫僧听闻,陛下似乎嫌汉法不够实用。想要一个结合蒙古与汉法的新的继承制度。”
“去岁,四皇子受封为北平王,坐镇漠北;今岁,三皇子受封安西王,坐镇西域。唉……燕王压力很大啊。”
“三皇子受封了也好,否则别的皇子都受了分封,唯独三皇子一直留在开平,又是甚好事?”
“燕王确实需要立下大功,好堵住那些宗王的嘴了。”
高和尚眯了眯眼,身子前倾,玩笑般地道:“怪只怪几个皇子都太过出色。也是,当今天下该由年轻一代相争,且看燕王一扫蒙古旧制,再破一破那李瑕的锐气了。”
“却有不少汉臣担心燕王安危啊。”
“万众所归的真命天子,到了崭露锋芒的时候了。”
崔斌深吸一口气,一股豪情泛上胸臆。
此行,肩担重任,前路是千仞的高原、万里疆土,世上所有僧侣的信仰与中原人的期待全都落在他身上。
~~
在西宁州驻扎了两日,一切顺利。
两日后,崔斌点齐兵马,继续向萨迦进发。
他们要从西宁州到日月山,过龙羊峡、玉树、囊谦……沿途四千余里最终抵达萨迦,正是文成公主进入吐蕃的路线。
日月山以前不叫日月山,而叫“赤岭”,因“土石皆赤,赤地无毛”而得名,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
周围群山环绕,只有这里是一个隘口能通行,这里也便成了唐时与吐蕃的交界处。
据说,文成公主曾经此山时,在峰顶取出临行时皇后所赐的日月宝镜观看,镜中顿时现出长安风貌,公主悲喜交加,不慎失手将日月宝镜摔成两半,正好落在两个小山上,半块朝西,映落日余辉,半块朝东照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而得名。
八思巴再经过日月山,亦是悲喜交加,既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萨迦,也思念着开平。
沿着唐蕃道继续前行,山隘处有一座寺庙,即文成公主庙,乃是先唐时蕃民为了纪念文成公主而修建。
这个山隘名叫“贝纳沟”,两边的山脉高得不见边际,山上松柏如画、山下小河如诗。
文成公主庙在山隘里,紧贴着身后的笔直的高山,高山上的石头记刻着数不清的藏经。
主殿供着大日如来佛的塑像,后殿祀奉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
每次路过于此,八思巴必然要主持一场法会,祀奉佛祖与祖先,这是惯例。
“冬……”
悠远的佛钟远远传开。
这里的寺庙没有法幢寺大,只有二进院落。因此崔斌没有让太多士卒驻守在寺中,而是就在唐蕃道上驻扎。
山隘不宽,帐篷沿着道路铺长,绵延了四五里。
崔斌只领着那三百人站在寺庙周围,不时扫视着那些涌来的信徒。
虔诚的僧侣、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在这里,就算是普通的牧民也信佛,个个剃着很短的头发,披着残破的皮袄,脸脏兮兮的让人看不出样貌。
这些信徒们跪倒在寺庙的前院,在太阳落山前已有了上千人之多。
有的人动作娴熟,有的人动作笨拙。但都没有人开口说话,越沉默,越显得虔诚。
只有众人合唱的法咒声在响。
“俺嘛呢叭咪吽……”
法咒声确实能让人感到心灵的宁静、祥和。
崔斌站着站着,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俺嘛呢叭咪……轰!”
忽然,脚下的土地勐地颤抖了一下。
崔斌睁开眼,转头看去,赫然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带着烟的霹雳炮落在了一队元兵的脚下。
“轰!”又是一声响。
铁片飞溅。
惨叫声响起,场面已一片大乱。
再前方,就在八思巴所站的台子下,已有数十个信徒勐地站起,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冲向了台上。
“杀!”
“保护国师!”
“……”
一瞬间,崔斌像是脑子里挨了重重一击,将他的神志都抽晕了。
他感到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凭什么到了河湟就觉得安全了?
不,不是自己的错,李瑕才刚回长安,消息这么隐秘,唐军不该早做埋伏的,一切迹象都不像是提前发现了。
忽如其来的袭击,崔斌晃了晃才回过神来,先是望着八思巴处看了一会,之后回过头,竟是没有去救八思巴,反而奔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某个亭子。
“快!保护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