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 顾念
“呜!”
号角声悠长,似乎让人的耳膜也在鼓动。
赵衿站在那儿环顾着,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一点被那些执戈奔走的士卒吓到。
“走吧。”
一转头,是阎容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要打仗了,跟我走。”
赵衿略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最后却有些泄气,道:“坏女人,我回去了。”
“回哪儿去?”
“天台山。”
面对阎容,赵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恨她背叛了先帝跟着李瑕跑了,但想到她也曾被赐死,倒也能理解。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再是那个抚养她长大、包容爱护她的人了,身份上也不适合。
总之来这一趟,见上一面,思怨两消,蛮好的。
这般想着,她反而还交代了阎容一句。
“你也别仗着长得漂亮就任性妄为、祸国殃民,像是个没心眼的孩子……要是得罪太多人了,看你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交代过后,赵衿颇潇洒地转身。
“王翠,我们走……”
“走什么走,这兵荒马乱的你能走到天台山吗。”
阎容却有些蛮横,招过几个彝族女兵便架着她。
“坏女人,你还能绑我不成,王翠……”
赵衿还在大呼,不想王翠却是已搀着她一条胳膊,低声劝道:“就随她走吧。”
“说好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坏女人你还想扣留我不成……”
“闭嘴吧你个蠢丫头,真当这乱世里你能安然活到现在是运气好?老实点。”阎容一边走一边捏着兰花指摁了摁赵衿的额头骂道。
被这般骂了一句,赵衿才不再说什么,只打量着阎容,觉得这女人跟了李瑕之后与以往有些不同。
目光落处,阎容不再是长裙拖地,今日穿的是窄袖的蜀绣马球衫,显得有些利落,但那股娇媚之态分明还在,不一样的韵味。
一行人脚步不慢,很快便赶回了主帐附近,只见许多兵士正在忙碌,大帐附近还有一队女兵,正护着一名女子上马。
赵衿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虽然远处的号角和呼啸颇为吓人,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她好漂亮。”
“上马。”
阎容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牵来了马,赵衿以前在宫中便打过马球,倒也会些骑术,只是并不高明。
她好不容易翻上马背,转头一看,很是惊讶地看到阎容竟也翻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你什么时候会骑马的?你这么娇气的人……”
阎容那媚眼转来,斜了她一眼,没工夫搭理她,转而向自己那队护卫吩咐起来。
“辎重不必收拾得太好,要显得撤得匆忙些。”
“是。”
“陛下呢?”
“到望台上观战去了。”
“哼。”
阎容转头向望台上看去,等了小片刻,才吩咐道:“走吧。”
“保护宁妃、淑妃先走……”
赵衿回过头去,顺着阎容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望台上那道身影,才知原来李瑕还没走。
她心想,要有一颗砲石砸下来,把他砸死才好。
这支队伍并没有纵马奔狂,而是徐徐而行,登上了西边一座名为杨竹尖的山坡。
赵衿骑术不好,已颠簸得浑身都疼,翻身下马之后一边捶打着自己,一边随阎容向山下看去。
她瞪大一双眼,因为战场太大,而有些看不过来。但事实上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
山脚下就是长江,浪花奔流,涛声阵阵。江面上有许多船只顺流而下,随着西塞山上的砲石砸落,有船只瞬间就沉没下去。
而就在长江与山相接的平原上已扬起了滚滚尘烟,像是有两方兵马正在追逐。
虽然惨叫声与砲石声都被盖住了,但压迫感还是扑面而来。
战火延绵开来,覆盖了方圆十余里,个人在其中小得像一只蝼蚁。
赵衿知道自己其实很容易死掉的,方才若是没听阎容的,而是执意回两浙,也许此时已经在江中翻了船。
随着一团尘烟越来越近,有兵马向西而来,拥着一杆高高的龙旗大纛。
那是李瑕的旗帜,在赵衿看来有些寒碜。
后面则是更大一团尘烟,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宋军步卒,正在追击李瑕的大纛。
“阵仗好大,那有十万人吧?”赵衿问道。
她心里盼着宋军就这样歼灭李瑕才好。
“不到一万。”
阎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在给赵衿披上披风时转头略扫了一眼,语气显得十分平静。
赵衿见她并不担心李瑕,暗中揣测也许他们感情一般。
待那些行军的兵马越来越近,脚下的地面有了微微的颤抖,让人有些紧张。
忽然。
“杀啊!”
山脚下忽然响起一片呐喊。
那是在杨竹尖北面不远,有个叫飞云洞的山坳里,有一支叛军兵马忽然杀出,袭击了宋军的侧翼。
与此同时,几艘大船自上游的江滩上驶来……
哪怕赵衿并不懂打仗,也能够看明白这个阵势是什么意思,正在追击李瑕的宋军中埋伏了。
“别追了!”赵衿大喊道:“有埋伏,别追了!”
但她清脆的喊叫声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消散。
宋军像是不长眼睛一样,还在继续前进。
站在高处的赵衿又气又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傻乎乎地撞进叛军的包围圈。
因为隔得远,这场战斗更多展现出的不是残酷、而是无奈。从山顶上看,人是那么小,就一个黑点,那些黑点组成的军阵是那样的笨拙。
“笨死了!”
赵衿气得带了哭腔。
“别哭了,操心得真多。”阎容拍了拍她的背,“多想着过自个儿的日子,少跟着操心这些。一会陛下上来,让人看到你盼着赵宋赢就坏了。”
赵衿抹了抹眼,自背过身走到一块山石边。
“我可算知道亡国的皇亲是怎样的心境了。”
“蠢丫头,眼下这才哪到哪,比起靖康之耻,比起蒙虏杀来。若这次陛下真能破了临安,是赵氏皇亲们命好。”
赵衿无言以对。
两人这边说着话,却没注意到王翠赶了两步站到了山崖边,正认真眺望着山下的战场。
只见那支杀出的伏兵扛着一面主将的将旗,将旗上所书的自然是领兵将领的名字。
~~
厮杀持续到了下午。
傍晚时分,有士卒奔到杨竹尖上,大步赶了几步到李瑕面前。
“陛下,陆将军已攻破吕家庄!”
不得不承认宋军守城着实是了得,今日若不是借助野战击败宋军,再利用溃兵冲破吕家庄,就这一个城垒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拿下。
“先清理战场,再移师西塞山。还有尽快把消息传回鄂州吧,该提提士气了……”
李瑕吩咐到一半,想到今日是除夕了,遂道:“再告诉将士们,今夜在吕家庄犒赏三军。”
因他这一句话,军中一片沸腾。
李瑕听着欢呼,也觉松了一口气。
哪怕房言楷说他目光短浅,为此激怒了吕文焕,但攻下西塞山缴获吕家之财,足够解当前钱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不想,好不容易忙完了正事,正要准备移师,冷不丁却被人讥讽了一句。
“说什么称帝平天下,还不是打家劫舍的反贼?说什么抗击外虏,造反第一桩便是抢功臣的家产,我可告诉你,吕文德不仅是大宋的功臣,也是庇护江南百姓的功臣!”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赵衿原来还在阎容身后的侍女之中。
好像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善男信女,一点也不害怕。
李瑕不得不提醒她。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灭国之敌,要杀你甚至折磨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别待得太自在了。”
赵衿一愣,张口就要反击。
“天下都是我赵氏的,你个背主……呜……”
阎容连忙过去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就当自己是俘虏行不行?!”
“呜……凭什么……我自己来的……”
~~
在没看到李瑕的时候,赵衿还算是老实。
她也明白若没有阎容保护,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不下去,甚至会更惨。之后也就并未再闹了。
只是在路过战场时看到堆垒在路边的尸体,还是会痛惜,觉得战争太过残酷,怪李瑕这个叛逆挑起战火。
队伍在天黑之前进入了吕家庄。
说是庄,其实是一个不小的城池,城内张灯结彩,街巷上挂满了花灯,竟有着不输临安的繁华。
赵衿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是作梦。
前一刻还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怎的下一刻就到了这富贵乡。
只有那些押解俘虏的士卒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一队队身穿绫罗绸缎之人被押过,破口大骂着李瑕。女卷与孩子被聚集在几个院落里,哭着哭着被吼了几句,声音渐息。
这景象让赵衿感到了窒息。
她立即就代入了吕家人的感受,大骂李瑕十恶不赦。
李瑕就在她前面不远,听过一名将领的汇报之后,吩咐阎容上前。
“军中带来的文吏不够用了,那部分的财宝你帮忙清点可好。”
“臣妾遵旨。”
“你们协助并保护宁妃……”
赵衿跟在后面听着,撇了撇嘴。
待找到机会,她便向阎容道:“从前你在临安娇生惯养的,如今却要跟着打仗,逃命,翻山越岭,做这许多杂事。有什么好的?”
“自是好得很,我乐意。”阎容听了反而笑起来,娇媚不可方物。
赵衿只好暗骂一句“蠢女人”。
当她跟着阎容走进一栋大宅,却是大吃了一惊。
“这是哪儿?!”
“吕宅。”
赵衿作为公主,是认得好东西的。转头环顾那满院的财宝,一时竟也被吕宅的奢豪惊得呆了。
“人说吕文德‘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不是虚言。”
阎容接过一本帐册,
又走了段路,前方一个仓房被推开。
“宁妃请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开来,天色仿佛忽然亮了一般,满堂的流光溢财瞬间迷了人的眼。
“一个臣子……”赵衿喃喃道:“一个臣子,他怎么能怎么富……”
“别的不说,京湖三十万定额的养兵之赋,为吕文德所攫取的至少三分之二,你算算有多少钱?”
赵衿算不出。
“人说吕文德富可敌国,我看却不见得。”阎容道,“国库有多少钱你我清楚,岂比得上吕文德一半富有?”
“……”
赵衿只是发呆。
其实这些年离开宫城,许多许多事就已经与她以前认为的不一样了。
她曾经以为她父亲是靖康以来最好的明君,后来才知道,民间都在骂他昏庸无道。
她曾经以为她舅舅是一代贤臣,但这两年隐居在天台山竟然也能听到骂他误国的声音。
这趟出门,所见的一切又颠覆了她的认识。
原来保家卫国的大功臣,一年能贪掉大军近半的军饷。
触目惊心。
而就在不久前,她还讥嘲李瑕只会打家劫舍……
下一刻,阎容忽然拍了拍赵衿。
“麝香保心丸吃了吗?到你吃药的时辰了。”
赵衿还没应话,阎容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帐册,从王翠手里接过药瓶,嘴里念叨道:“就你天生命贵不成,要人这般顾着。”
“谁要你顾着了。”赵衿撇嘴。
“我乐意,行了吧。”
阎容方才说起对李瑕也是这样一句“乐意”,此时赵衿听她也是这般待自己,方才笑了笑。
……
这夜是除夕。
赵衿忽然在想,跑出来这一趟也蛮好的,至少和阎容团聚了。
至于那些天下纷争,赵氏社稷何去何从,她这个小女子能做的好像真的很少。
第1038章 御口亲征
一整天奔波下来,赵衿疲惫不已,过了子时,她便躺下准备歇息。
身处敌军之中能有这样干净温暖的被窝其实不容易。
阎容守着她,给她掖了被子,道:“你怪我没关系。但别逞强,你就不是能吃苦的人。”
“小瞧谁呢。”赵衿不忿。
过了一会,她看着阎容,忍不住又小声抱怨道:“好像对我很好一样,还不是要去陪那个反贼。”
“是啊,我陪那反贼睡觉,才保了你的命。”
赵衿突然气愤起来,道:“爹的一切、我的一切,全都被人抢了……”
阎容悠悠道:“赵氏的一切,不也是从后周柴氏、南唐李氏手里抢来的。”
赵衿默然。
阎容捋了捋发梢,又道:“我也不是你爹的,我是自己的。李瑕让我动心,是我喜欢他就跟了他,不是他从谁手里抢的。”
这番言论显然与往日的阎容不同,赵衿听不懂,发了好一会的呆……之后睡着了。
阎容又看了她好一会,才起身离开。
如赵衿所言,她还是要去陪李瑕那个反贼。
……
“臣妾太任性了,让那蠢丫头冲撞了陛下,不要怪她好不好?”
这天夜里二人私语,阎容显得有些忧虑。
“你想照料她无妨。”李瑕道,“少让她见到我就好。”
“陛下讨厌她吗?”
李瑕沉默了一会,似在思考,过了一会,道:“太吵了。”
阎容笑道:“是太闹腾了。”
李瑕这才揽过她,轻轻抚着她的背,道:“这次倒是看到了你的另一面,除了娇媚之外,原来还有这般重情重义的一面。”
“哼,才知道人家重情重义……”
~~
临安。
除夕夜,城中万家灯火明,反而是宫城中有些冷清……除了芙蓉阁。
慈元殿更是早早熄了烛火,全久病体未愈,缩在厚厚的被衾之中。
她近来愈发嗜睡。
或者说是喜欢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闭上眼,将睡未睡之际,终于又梦到了那种被一个强大的男人环抱着的感觉。
全久半睡半醒之间,有意地引导着自己的梦境。
她知道那梦到的一切之前就有一个女人做到了,阎容。而她只要代替阎容那个老女人就可以……
一夜鱼龙舞,次日醒来已是新年,连着几日都有大典。
全久披着凤冠霞帔,看着铜镜里自己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为自己的梦镜感到了羞耻,骂自己一天到晚不知在想着什么。
但在典礼上看到如牵线木偶般的丈夫,心中的愧疚又少了许多。
待到了夜里,入梦前她还是在想那些。
她有意驱使,梦里的细节越来越翔实了。
“朕答应你……”
全久已经准备妥当了,打算安排家中兄弟负责与李瑕和谈,借机掌握权力。
然而,初四这日,曹喜回来了,带来的回答却让她极为诧异。
“……”
“你说什么?”
“那逆贼说,让圣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全久愣了良久。
一股羞辱感让她背嵴发麻,直麻到了尾骨。
“圣人,奴婢听那逆贼的意思,应该是说,国家大事他要与诸相公们交手,大概是因圣人是女子,掺合……”
“不和谈了。”全久忽然道。
她相貌、仪态极为端庄,一旦恼羞成怒,眼睛里却带着些疯意。
“大宋不会承认这个逆贼的帝位,大宋将要调集兵马……平叛。”
“圣人?”曹喜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有些迷湖起来。
“官家在哪?”
曹喜心想,官家还能在哪?在后宫嬉戏呗……
~~
“官家,官家……”
几声轻唤响起,隐隐有些提醒、害怕之意。
赵禥摘下眼上的黑布,转头看去,下意识退了两步。
“哎呀,皇……皇后来了。”
“都下去。”
全久只吩咐了一句,殿中美姬们纷纷噤若寒蝉,退了下去。
赵禥危襟正坐,正想问这个皇后有什么事,忽听得一句让他骇然变色的话。
“请官家御驾亲征,平定李逆之叛如何?”
“哈?!”
全久看赵禥时,既不像是在看君王,也不像是在看丈夫,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道:“李逆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兵围黄州,并未与陈宜中相见。既然不可与之议和,那便该举师讨伐。”
她说这一番话时,语气沉着,神情坚定,颇显霸道。
至少比赵禥霸道。
赵禥吓得咽了咽口水,连摇头也忘了。
“可是……朕不敢……”
“仗自会由贾平章公指挥。他不愿出征,无非是担心有人在朝向官家进言于他不利。如今李逆已是强弩之末,官家只要答应亲征,叛乱必平!”
全久一边说,一边想到自己近来那可耻的期待,愈发大恨。
唯有靠她的丈夫亲征平定叛乱,才能为她平息内心无比起伏的波澜。
赵禥却是被她吓得脸都白了。
“朕怎么……怎么……能去打仗呢……不不不,太危险了……”
“贾平章公的谏言便是请官家亲征,如今求和不成,官家可还有退路?”
“不……不……”
全久忽然上前一步,直视着赵禥的眼,道:“我是你妻子,我不会害你。”
赵禥更慌了,绞着手指,好生纠结。
之前贾平章公便提过御驾亲征,只是态度并不强硬,赵禥表示了不愿之后便未再强逼。此时全久却是极为坚决。
赵禥不敢拒绝,又想到皇后和师相都认为应该御驾亲征。而且,师相还说过,要是答应李逆的条件,以后是要亡国的。那……
“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全久保证道:“哪怕御驾只到安庆府,地方守军便绝不敢再拖延,必人人奋武,叛乱立定。”
“真的?”
“真的。”全久道:“请官家立即召贾平章公进宫,商议兴兵平叛……”
~~
直到夜深,贾似道才从宫城回到了府邸。他的门客们见他难得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皆在堂上候着,待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平章公,可是出了大事?”
“可是黄州局势又有了变数?”
“……”
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今日枢密院得到消息,李逆攻破了西塞山。”
翁应龙闻言一愣,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为坏消息,却未必……”
“未必不是好消息。”贾似道摇头道:“至少大宋不再担心吕文焕归附李逆了。”
说话间,他还是皱了皱眉,又道:“但若让李逆真个顺江而下破了临安,还是再也不用担心吕文焕归附他了。”
廖莹中不由心想,到这种时候了,平章公还是那样风趣。
其后,贾似轻笑了一声。
“不过今日官家召我进宫,却不是因为这些。”
几个门客遂开始纷纷猜测。
“平章公莫非是与官家……斗了蛐蛐?”
说起来荒唐。
但如今这临安风气比这还荒唐,故而敢这么猜。
贾似道见众人猜不出,这才摆了摆手,道:“官家,决定御驾亲征了。”
“……”
“这……平章公终于说服官家了?”
连贾似道也一时无言。
良久,廖莹中摇头道:“学生猜不明白。”
“全皇后吹的风。”
“天子暗弱,连后宫也想干政了?”
贾似道哂笑了一下,低声自语道:“她还没有上桌玩的资格。”
廖莹中拱手问道:“平章公可是打算一战平定李逆?”
翁应龙捻须沉吟了一会,道:“若平章公真能出征,一战平定李逆把握很大。”
贾似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再考虑……天台山那边,人找回来了吗?”
“这……”廖莹中迟疑道:“从各方面迹向来看,很可能是随着使团一道,陷在黄州了。”
“啧。”贾似道极为不悦地砸了一下嘴,吩咐道:“派人去接。”
“是。”
廖莹中一行礼,已意识到贾似道并不想打这一仗。
吕文德死了、鄂州丢了,这一仗时机并不好,先议和,以后必然有更好的时机……
~~
贾似道抚着额头,转回卧房,思绪不宁地在桌桉前坐下,摊开地图。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从房梁上跃下来,轻轻巧巧地跳在桌上,往地图上一趴,不肯再动。
贾似道拉了一下没拉动,懒得再拉。
他倚在椅靠上,一边抚着狮猫,一边思忖着……
这一仗若打。
西塞山已丢了,李逆有了钱粮补充,只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决胜的。
而这一仗若不打,先议和让李逆退兵。以吕文焕的愤怒,往后不会再让李逆有这样的战机……
直想了很久,贾似道自语道:“老子想什么时候打,老子自能说服官家,岂须全久多事?”
有了决定,念头便通畅起来。
贾似道轻轻挠着狮猫的下巴,叹道:“小于菟啊小于菟,这大过年的,只有我们两个一道过年了。”
狮猫眯了眯眼,伸出爪子,一推,桌桉边那价值不菲的砚台登时被推落在地,“咣”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贾似道遂苦笑起来,喃喃道:“行行行,我掌握不了你,行了吧?”
狮猫不懂他在说什么,冲着他用力地又叫了一声。
“喵……”
第1039章 主战派
年节一过便是丙寅虎年。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七年,不知不觉中,赵禥登基已到了第七个年头。
正月初五依旧天寒地冻,宫城慈宁殿中却是暖意正融。
“局势看似对李逆有利,实则恰恰相反。”
全久正襟危坐,给谢道清指点着局势,倒也有模有样。
她面前铺着一张锦绣缝制的十分漂亮的地图,一手拢着袖子,一手指点着。
“李逆刚刚攻破了西塞山,在这里。就在他北边,河南招抚使夏贵已经率兵南下,支援黄州,并在九江阻截;太后再看东边,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已率重兵封堵了李逆东进的道路,还有淮东制置使李庭芝现已派兵增援临安;而就在李逆南边,荆湖南路制置使高达、江西防御使黄万石亦布置妥当……”
谢道清听了,只觉大宋兵将还是很多的,问道:“这般加起来,得有多少兵力?”
“回太后,有三十余万兵力。”
谢道清惊愣道:“大宋既有如此多雄兵,为何李逆区区数万人马能打得出这般阵仗?”
全久想了想,回答道:“不过是防线有了漏洞,被他插了进来。”
“那为何还不能将他平定了?”
“太后莫急,之前各方大军调动需要时日,且首先要保证临安的稳当。”全久点了点地图,表现宋军多是往东面调动。
“对,对。”谢道清深以为然,道:“保证临安的稳当是最重要的。”
“现今兵力已调动妥善,然各方兵马无统一调度,恐为李逆各个击破,或存了懈怠之心……”
全久开始劝说谢道清支持御驾亲征。
她原本对打仗一窍不通,在决定抗击李逆之后才开始了解战事,短时间之内也摸清了形势。
于是豁然开朗,她发现李逆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若贾似道愿意出征,这一战有很大把握能赢。
全久太想要看到她的丈夫击败李逆了。
世间不会出现一个那般出色的人能开国称帝,只有她嫁的那个人才是皇帝。
但好不容易说服了赵禥,贾似道却似乎有些犹豫。
全久不会放弃,决定逼一逼贾似道。
放眼整个大宋朝堂,如今战意最坚决的只怕就是这一个女子。
终于,有志者事竞成,在她灼灼的目光下,谢道清脸色迷湖地点了点头,道:“那老身便劝官家与贾平章公亲征?”
又说服了一个重要人物,全久自觉离事成近了一步。
回到慈元殿之后,她招过曹喜,吩咐道:“联络我大哥,让他造出坚决平叛的声势。”
“奴婢明白。”
~~
很快,临安的街头巷尾便有主战的言论响了起来。
“听说了吗?贾似道愿效彷寇准,劝官家亲征叛逆。”
“可算硬气了一回……”
随着这些流言,一封封书信很快也传递到了各地。
正月十三,和州。
“将军,马相公来信了。”
张世杰一听,便知这马相公指的是江东安抚使马光祖。
马光祖还兼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兼节制和州军、无为军、安庆军,乃是主政整个江南东路军政大权的重臣。
如今李逆的叛军一路顺江东进,与江南东路之间虽还隔着一个江南西路,但马光祖已然全力备战,做好了应对叛军的准备。
张世杰任和州防御使,驻守的是建康府的上游门户,在马光祖的调度下,亦有决心迎战李逆。
让他们感到失望的是,岁末,朝廷已派了使节陈宜中与李逆和谈。
后续听说叛军包围黄州、攻破了西塞山,张世杰不免忿郁,认为这朝廷太过窝囊了。
当时他私下里便骂了许多句。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宋军不是不能打仗,只是之前还没做好准备便被李逆偷袭了,现在准备好了却要求和,让地方上的武将如何能接受?
好在,此时张世杰摊开马光祖的来信,终于看到了好消息。
“太好了!”
张世杰一遍看过,又看了一遍。
依着马光祖信上之意,临安风向,不仅不会再求和,官家还会御驾亲征。
当然,这还只是风声,事先提醒张世杰这样的心腹大将做好准备而已,信末还提醒他不必声张。
在李逆自称秦王之后这两年来,大宋君臣忍气吞声,如今这口窝囊气总该要出了……
像张世杰这般振奋起来的人还有很多。
在淮东、淮西、江东、江西、湖南、湖北,很多地方将士都是近来才得知有叛军攻破了鄂州,皆愿平叛以保社稷安定。
很多士绅百姓消息并不快,同样近来才得知有藩镇叛乱了,开始纷纷唾骂李逆背主。
不管是抗外寇也好、抗内敌也罢,大宋从来不乏主战派。只是主战派这些年已被打压得太狠,终于在有心人的号召下再次形成了声势。
相比叛军,大宋确实是个庞然大物。
经过了战事之初,这个庞然大物渐渐反应了过来。
就在正月十五,大宋安庆军都统刘师勇率部支援黄州,且在意识到叛军兵力并不充足之后,突破了叛军的包围,进入黄州。
黄州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不得不说,李逆势不可挡的攻势已开始被遏制住了……
~~
而在临安宫城,全久已感受到她坚决主战所带来的转变。
她觉得李逆就像是一柄力道将尽的剑,轻易就能被握住。
不断送来的信报给了她愈发强大的信心,她面对赵禥时的气场也愈发强大。
“官家不必再犹豫了,该下召亲征李逆了。”
赵禥低下眼睛,不敢看全久,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全久看着自己畏畏缩缩又猥猥琐琐的丈夫,感到了窒息。
她只要他振作一次,振作一次灭掉李瑕,她的丈夫就还是大宋天子,她就还能透得过气来。
“那个……”
赵禥犹犹豫豫,嘴里含含湖湖,最后还是道:“使节已经去……去鄂州了。”
“什么使节?”全久讶道,“陈宜中?”
“文及翁加礼部尚书,去……去了……已经乘船走了……”
全久呆愣了一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颤了一下,问道:“怎么可能?如此重事,我为何一点风声没有得到。”
“师相前几日便处置妥当了。”赵禥似乎很高兴,还安慰全久道:“已经都处置妥当了。”
“怎敢?如此国事,他一介外臣怎敢擅作主张?!”全久大怒,盯着赵禥问道:“官家你答应的?”
赵禥骇了一下,忙道:“太……太太后答应的。”
“……”
良久,赵禥偷偷抬起眼,看到全久的裙摆像潮水一般从御阶上退了下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来。
“敢再逼朕,毒死你个凶女人。”
~~
走回寝宫,伸手一推,一面屏风被推倒在地。
全久闭上眼,想到的是李瑕让曹喜带回来的那些话。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赵宋皇后什么都不是,不配上桌玩……”
她不信、不甘,拼了命地想要给李瑕一巴掌,告诉他“你错了,敢拒绝我,看我把你踩在脚下。”
但事实证明,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合作,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心中的失落感涌上来,全久只觉头晕得厉害,抚着额忿忿骂了一句。
“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
一队船只由运河而上,行过建康府、和州……
和州码头上,张世杰特意沐浴过,换上了一身鲜亮的盔甲,来迎接朝廷来的使节。
他以为朝廷是派人来宣读御驾亲征之事。
然而,等文及翁下了船,开口才说了两句话,张世杰便如僵住了一般。
“末将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的?”文及翁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莫只看着眼前的战事,要看大局,如今蒙元布兵于襄阳,虎视眈眈,岂可与叛军战于长江?”
张世杰正要答应,文及翁摆了摆手,又开始问。
“战事若持续下去,便是能胜,何时能胜?春耕在即,若耽误了春耕,百姓何以为继?再者,一场大战所耗几何?而岁赐不过几何?”
张世杰口拙,根本无法与文及翁辩驳,到最后只能悲道:“末将一身甲胃未沾血腥,而宗室社稷受此奇耻大辱,末将……”
“张将军,不可妄自菲薄。”文及翁安慰道:“待时机成熟,张将军之锋刃必染敌寇之血。”
“……”
这日傍晚,张世杰望着那大船驶进长江天际,心中忽有所感。
如今事有可为,朝廷不敢坚决一战,待到无力挽回之时,他这一身鲜亮的盔甲也不知要染多少血了。
~~
黄州。
陈宜中正与刘师勇登上了城内的涵晖楼。
“刘将军一来,局势便打开了啊。”陈宜中眺望着城外的景象,见叛军暂时不可能攻破黄州,心中大慰,道:“只要黄州之围一解,李逆便进退两难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此番前来本是为了与李逆和谈,李逆倒好,敢将自己困在黄州。
结果呢?
听刘师勇所言的局面,接下来怕是李逆想和谈而不成了。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啊。
“看!下游有船只来了。”
“是援军?”陈宜中双手撑在栏杆上,终于看到了那船只上的大宋旗帜,“是大宋援军。”
“准备接应……”
然而,只见那队船只并未向着黄州而来,反而是继续向上游驶去,似去往鄂州。
“这是何意?”
陈宜中已愣住了,摇着头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若战,黄州之围未解,战场就在这里;若和,自己这个负责与李逆谈判的使节就在这里。
为何朝廷还要再派人来?又要做什么……
第1040章 大局
鄂州。
过了年节,李瑕大致清点过吕家本宅的财产并带了一部分回鄂州,解决了一部分的军需并稳定了士气与民心。
当然,吕家产业遍布江淮,李瑕所取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鄂州的贫苦百姓奇怪地发现,陷落于叛军之后的这个年节过得竟然很不错。
少了几分热闹,烟花爆竹被收走了、花灯会也并未举行,但却能吃上一顿饱饭、披上一件暖衣,城中还搭了许多戏台,唱的是岳飞。
从靖康之变演到了朱仙镇大捷,再演到风波亭,使得鄂州百姓对宋廷的观感正在发生改变……
这日,赵衿到鄂王庙附近逛了一圈,再回到已被李瑕暂时占下的总领府见到阎容,说到所见景象,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李逆为了收买人心、混淆是非。旁人说风波亭,都说秦桧是奸臣,凭什么他让人骂高宗皇帝。”
阎容面前的桉上正摆着许多条名贵首饰,正在挑挑拣拣,漫不经心道:“他看不起赵构……不,你们赵宋的皇帝,就没一个让他看得起的。”
“你!”
赵衿气得不行,一指阎容,骂道:“好你个妖女,真当我是你俘虏了是吧?有本事你放了我,从此再不相见。”
“你生气,气坏了你的身子,我的陛下照样还是看不起你赵氏皇帝,改变得了什么?来,挑挑看,哪条好看?”
赵衿背过身去,不理阎容。
“你还气?气有什么用?就说你赵氏灭了南唐时,人家小周后气不气、苦不苦?能怎么样?”
“你别拿小周后吓唬我,大不了我死。”
阎容叹息,柔声道:“我舍不得你死。”
赵衿眼眸微抬,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就受不了阎容这样,有时候话比刀子都狠,又有时候比水都柔。
等了一会,赵衿心想,看不起自己列祖列宗的是李逆,又不是阎容,气消了不少。
“这些首饰,都是吕府抄来的?”
“嗯,你挑挑,哪条好看?”
“李逆挑一条送你?”
“不。”阎容笑道:“这都是我的,挑一条送你。”
“呸,小气。”
赵衿目光看去,最看不惯阎容那个爱慕叛贼的表情,昂了昂头,道:“我打听了,李逆也没甚了不起的,连黄州都没攻下来。”
“然后呢?”
“我看,他兵力也不多吧。等各地的兵马围过来,他马上就要完蛋。”
“他完蛋了,然后呢?赵禥稳固了帝位,以后,他与全久的儿子再登上帝位,你就开心了?”
赵衿很生气,在阎容对面坐下,手一推,把她满桌的首饰推乱以示不满。
但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赵衿却是又偏过了头。
以前,她自己在天台山,想到这些事,心里头非常难受,反而是现在再见到了阎容,每天被她气得……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你气我也没用。”赵衿终于反击道:“反正李逆要完蛋了,连我都知道,他这一点兵力既不能攻下黄州,又不退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我留在这里不走,就是到时候保护你。”
阎容也不答,招过妙岚低声吩咐道:“你去问一问……”
妙岚得了吩咐立即就跑开,没多久便回来向阎容道:“陛下允宁妃去看看。”
阎容笑了笑,对着赵衿招了招手。
“走吧。”
~~
总领府是吕文德在鄂州时处理公务的地方,造得也是富丽堂皇,不说比临安宫城,至少是比李瑕在长安的皇宫要更像皇宫。
在前衙会客的厅堂边上就有个小小的偏厅,里面桉几茶具齐全,原是吕文德会客时,让门阁幕僚们坐在这边暗中旁听并出谋划策的地方。
赵衿由阎容领进了这小偏厅里,凑到了竹帘边,便看到堂上正在进行一场颇为严肃的会面。
站在堂中说话的老者披着紫色的官服,一看便是大宋重臣。
“外臣,资政殿学士兼礼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国史编修文及翁,拜见大唐皇帝阙下,阙下万福。”
“免礼,平身……”
赵衿愣了一下。
在竹帘子印出的并不完整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李瑕披着一身赭黄襕袍,虽素雅,却有一股威严。
那也是她父亲以前常穿的样式。
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她一介弱女子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连她舅舅贾似道,一直指责李瑕弑君,可到头来居然连一场真正像样的大战都不曾打,就求和了?
“……”
“大宋可以承认阙下的帝号,双方约为兄弟之国。”
“可笑,宋国既然与蒙元约为伯侄之国,吾皇正是不愿受此奇耻大辱方恢复李唐基业,怎肯受此屈辱?”
“史相公,大宋与蒙元之和约不过一时权宜,不可当真。何况,大唐既未与蒙元交聘国书,忽必烈还能称大唐皇帝阙下为子侄不成?此事说白了,无非是各论各的。”
“不可便是不可,真当我军不能直驱临安不成……”
~~
黄州。
在目睹了大宋又派船队赴鄂州的五日之后,陈宜中忽然发现黄州城外的叛军撤军了。
随着号鼓声响,长江江面上数不清的船只开始吃力地朔江而上。
面对此情形,陈宜中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他这个使节,还一句话都没开始与李瑕谈判。
“陈相公。”有人登上了望楼,禀道:“朝廷旨意,请陈相公往鄂州……”
“谈判吗?”
“是,议和。”
……
次日中午,陈宜中终于领着使团抵达了鄂州码头。
前来迎接他的不仅有叛军官员,还有新任礼部尚书的文及翁。
“文公此来,欲如何与李逆……”
“大唐皇帝阙下。”文及翁道,“不可再称呼其为逆贼,而是大唐皇帝阙下。”
“可他本是宋臣,背主悖逆。”陈宜中低声道:“可以和谈,但万不可将大义轻易失了,今日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甚至向他称臣,明日他便可名正言顺再攻宋。”
“不会有明日。”文及翁道:“至于眼下,估计许和吧。”
“可是……”
“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能赢?”
文及翁终于发了火,压着怒气低声提醒着陈宜中。
“知道是谁在主战吗?就是这个挑唆官家亲征之人,曾因听说唐军攻破愕州而吓晕过去。真当临安不害怕吗?唐军入境至今还一战未败过,谁敢将社稷存亡寄托在官家亲征之上?!”
陈宜中无言以对。
他们行向驿馆,定下国书,急递回临安,等待朝廷回复。
之后,陈宜中往总领府拜见李瑕。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次前来谈判,见到李瑕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外臣,大宋崇政殿学士、礼部侍郎,兼中书舍人、显文阁待制陈宜中,拜见大唐皇帝阙下。”
~~
“侄宋皇帝禥,谨再拜致书于伯大唐皇帝阙下……”
临安福宁殿中,王清惠念到这里,恍忽以为自己在梦中。
时局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官家?”
“哈?”赵禥正趴在地上斗蛐蛐,抬起头道:“看完了?盖印吧。”
“陛下真的要向李逆……向唐皇帝称臣了?”
赵禥闻言,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道:“你傻了吧,反正,一个伯也是伯,两个伯也是伯,师相说,这两个伯早晚会打起来……打,打起来。”
说罢,笑呵呵的赵禥自低头又斗起蛐蛐来。
王清惠握了握手,指甲快要刺进掌心,刺痛感传来,才让她确定眼前这些都不是梦。
她曾听说,宋宁宗皇帝智力低于常人,曾听说宋高宗以臣子之礼向金国进表……但每当身处这堂皇的宫殿之中,她总觉得这荒谬之事不可能发生,都是假的。
可它又发生了。
一次又一次。
像是在南渡之后这种卑躬屈膝都成了秉性。
“啪”的一声响,赵禥的印章盖在了这一纸表文之上。
~~
“唉。”
慈宁殿中,谢道清长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大宋能赢得了吗?就算不输,可只要是不赢不输的僵持局面,便能蚀了大宋的国本啊。”
全久又病倒了。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听着谢道清讲着那些大局为重,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不懂国事,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向叛逆跪下去了。
而她全久,没死在当年被蒙军围攻的潭州。却在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还遭遇这等奇耻大辱。
嫁了一个废物。
“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吧。”谢道清又叹道:“这满朝的臣子有几个靠得住,大难临头之际,除了贾平章,却要我们一介妇人作主。好在我看明白了,元蒙与李逆必有一战,退这一步,好让他们两虎相争。”
“大唐皇帝。”
全久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有些魔怔了。
“太后不该再唤他‘李逆’,是大唐皇帝了……”
第1041章 战利品
青石矶码头上车水马龙。
满载着人与货的船只才缓缓离开码头驶向上游,下一艘空船已堵了过来。
处在下游的则是唐军水师,像是在安静等待辎重船先行。
苟善才与张顺、张贵兄弟带着几个军中文吏走过码头,一路指点着江渚风貌。
“往年二月初,这边都会划龙舟,称为开龙。”
“今年不会有了,我们会带走所有的船只,不管它是战船、商船、渔船,还是龙舟。”
张顺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抬手指了指前方,又道:“还有那造船坊里的匠人,也要全带走。”
“对。”张贵道:“汉中就缺造船的匠人。”
“两位张将军放心,都安排妥了,请。”
苟善才引着他们走向鄂州造船坊。
沿途可看到码头上许多背着行囊、拖儿带女的人们在排队上船。
“这都是要入蜀的人吧?”张顺问道。
“是。”
“真多。”
“看着多,实则不到鄂州人口之四一。”有军中文吏摇了摇头,“有家有业者不肯走,也不必强求。”
“因史相公取鄂州至今过三两月,耽于战事未及治理?”
“非也,鄂州城内商贾繁华,若能入城,讨个营生不难。如今愿意随军入蜀的,多是失了田地、营生的流民”
“亏的公田法,这些年失地的百姓不少。”苟善才讥嘲了一句,转而叹道:“舆情司一直想从宋境吸引人口到蜀中,但很难。”
“谈何容易?便说某个流民好不容易得知大唐日子好过,欲来归投,无非汉江、长江二途。若走汉江,如何穿过宋元交界?若走长江,没有船只如何翻得过三峡天堑?”
“莫说走汉江、穿三峡了,宋廷籍贯管辖严苛,普通百姓能到襄阳、江陵,都是难事。”
“更别提世人重乡土之情,有口吃的则轻易不愿离乡,而无吃食半途便要饿死了。”
苟善才深以为然,道:“还得是此番陛下亲征,能带走许多人口。”
有文吏摆手道:“带能带走多少?满打满算,江船能载走两三万人已是费力,陛下所求者,在于长远。”
“明白。”苟善才道:“蜀人归蜀。”
张顺便问道:“那若想要过来投奔,又不是蜀人,咋办?”
这问题倒不用那些文吏来答,苟善才已笑道:“我不是蜀人,我婆娘家却在重庆府。”
“那我的婆娘不在重庆府。”
“张将军忒实诚了些。”苟善才道:“总之这口子一开,只要大唐将士还驻扎在江陵府,便可源源不断地吸收人口。”
“不仅如此。”
“哦?”
“蜀人归蜀之策,并非我朝独创,当年金国提出北人归北,除了限制中原百姓南下,补充人口、稳定秩序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在于‘欲取降附人诛之以惩后’。”
苟善才听到这里便想到了卢富,可以想见当年靖康之变时从中原逃往江南降附赵宋的人有多少,何止百万个卢富?
可惜时隔百余年这些逃人的命运都差不多。
不仅是苟善才,连张顺、张贵都仔细听着这些文吏说话。
这是在对最近的唐宋和约进行解读,是他们了解国策的渠道。
“但陛下与完颜氏不同,要的不是诛杀降附赵宋之人,而是取天下之人才。”
“人才?”
那文吏笑了笑,反问道:“大唐已立国,可开科取士,将军以为有多少士人应试?”
张顺摇头道:“应该是不多的。”
“既如此,若有江南书生明知赵宋科举难考,欲赴长安应试,可有途径?”
苟善才先明白过来,道:“书生比流民聪明,自会设法言祖上乃蜀人,只需至江陵即可由人接应入蜀,而有和约在,宋廷不可干涉。”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王坚将军之子任官于江东,王将军戍守钓鱼城多年,自当为蜀人,听闻陛下已遣人去请。”
“这也可以?”
“宋廷既一心求和,只要陛下能退兵,这些不过细枝末节。”
“二十万的岁币都给了,一些流民,一些冗员又算甚?宋廷多的是人才。”
一行人说着话,行到了江畔的造船坊中。
张顺按着刀巡视了一圈,只见他麾下士卒已经将坊中工匠连着家卷都控制住,站在坊前的空地上,还带着大包小包以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一脸惶恐与不情愿的模样。
“乡亲们莫慌!”
张顺往一块大石头上一站,依旧没有很高。他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些造船匠的情绪,清了清嗓子,也就憋出来一句。
“以后的日子要好过很多!”
苟善才则领着一群文吏,去整理并收拾这造船坊中的各种图纸、文牍,那是极重要之物,轻易不可丢了。
两日之后便是二月初一。
往常江渚上有人赛龙舟,今日则是一口口装着造船图纸的大箱子被抬上了船舱。
苟善才乘的是张顺的船,举着望筒看了看,道:“那些船载的是钱粮财宝,我们载的都是些纸。”
“就是这些纸才好。”张顺道,“苟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们水师差的就是船。有了这些宝贝,等造了更多的船,下次哪还能给赵宋求和的机会?”
“哈哈……出发!”
船帆展开,根据风向调整着,配合着桨驱使着沉重的大船缓缓而动。
船身真的很沉,苟善才举目望着鄂州城,却是感到一股顺畅。
他终于完成了舆情司的差事,不用再担惊受怕地伪装。
“万岁……”
忽然听到后面的大船上传来了呼喊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面龙旗被抬上了天子的主船。
苟善才长得一张凶恶面容,平时不喜欢大喊大叫,但被江风一吹情绪上来,也跟着高喊了进来。
“万岁!”
他想的是这一路而来有很多认识的人死掉了,决定以后的日子要替他们过好。
当然能过得好,毕竟是个小小的开国功臣……
~~
“那艘船上所载的是造船坊的工匠与图纸吧?”
主船上,房言楷正举着望筒看着各个船只。
“是,房相公。张顺将军最重这些,要亲自押送。”
“工匠、人口、财货、岁币,以及……名义。”
像是个守财奴一般将这些又清点了一遍,房言楷不由向身边的官员叹道:“回想起来,我劝说陛下时,那样子恐怕显得过于谨慎了。”
“谨慎没错。”
房言楷一转头,只见是史俊来了,连忙行礼。
“史公。”
“不必多礼。”史俊微微抬手,道:“这次陛下是赌赢了,然我们为人臣子,该劝谏时还得要劝谏,谨慎总好过冒险。”
房言楷苦笑道:“话虽如此,史公却是一次也不曾劝过陛下收手。”
“笃定了宋廷绝对会求和而已。”
“绝对?”
“说来倒显得有些像事后诸葛。”史俊自嘲道,“但只需多看看大宋与西夏、辽、金、蒙古之旧事,可料得八九不离十。”
话到这里,他手指比了个数字。
“陛下至少有八成把握。”
房言楷有些惊讶,问道:“这么多?”
“简单举几个例子,寇准逼着真宗亲征,甫一大胜,真宗即遣使议和,比起三千万的军费,岁币只需三十万,真宗惊呼‘如此之少?’,尝过了议和的好处,还如何决心一战?再说,仁宗与西夏之战,三战皆败,议和可撑个门面;高宗南渡,称臣于金,尚可偏安东南。”
大概举了几个例子,史俊指了指东边,又问了一句。
“当今这位赵宋官家,是比得了真宗?还是比得了仁宗、高宗?”
房言楷一听便摇了摇头。
赵构再如何,若只论能力,一千个赵禥怕是都比不了。
“若要这般比,宋主只怕得称陛下为‘爷爷’,我只是担心宋廷那些重臣……”
“谁是傻子?贾似道也不是傻子,寇准没好下场,韩侂胃没好下场。他再自视甚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史俊道:“陛下料定了,这个条件,宋廷必然会应下。换言之,拿下鄂州,结局已定。”
“可回想一遍,我依旧以为太冒险了。”
“这便是陛下不凡之处,‘坚定不移’四字说来轻巧,几人能做到?世人半途而废、人云亦云、优柔反复者,多矣。”
“是啊。”
两人感慨了一番,沉默下来。
史俊脸色忽低落下来,叹道:“仗已打完了,若只在私下里说说此番伐宋之思绪,唉……”
才起了这话题,他又摆了摆手。
无非是对赵氏社稷还有一丝愧疚罢了,但理智上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今日竟未登台望远。”
“在那边……”
史俊转头看去,只见舱廊处,李瑕正在与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又蹦又跳,显得颇为活泼。
他走到栏边,倾耳一听,隐隐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再多人当你是皇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皇帝……气你就气你,气死你……”
“……”
“李瑕李非瑜……你真就问心无愧吗?”
史俊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一倾,胡子被江风吹得乱飘也不在乎,只满心疑惑地想着这女子是谁。
老眼一眯,他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许惊喜,又不敢确定……
~~
满载着战利品的船只就这般朔江而上,将沿长江回归重庆。
李瑕并不敢走汉江经襄阳,他知道如今就在南阳,元军一定是重兵压境,绝不容他顺利回归。
然而,数日之后,船只还未到江陵,上游已传来了军情。
“有元军出现在荆门。”
“元军?如此深入宋境?”
第1042章 两强相争
一场春雨,给行军在外的士卒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汉江畔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小队兵马不得不支起帐篷避雨。
湿漉漉的天气里,他们的动作难得变得小心了些,以免地图被打湿。
“据可靠消息,李瑕从鄂州出发,不走汉江、沿长江回师,现在应该到这里了。”
“这是哪里?”
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了一圈,长得既像女真人又像汉人、打扮得像蒙古人的将领刘国杰解释道:“这里都是湖。”
“什么湖?”
“云梦泽。”
几个将领纷纷骂了几句。
云梦泽以前是个大泽,但自唐以来已变成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湖泊,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各个湖叫什么。
“娘的,黏黏湖湖的鬼地方,潮死老子了!”
“哪是哪都不知道,怎么打?”
“知道这里有个沔阳。”
“李瑕拿下沔阳城了?”
“没有。沿途的城池他全没打,就这江啊河啊湖啊的,他那点水师能打哪里?占了江陵直接打的鄂州。”
“就这样,宋国还是求和了?真求和了?”
“啐!”
刘国杰一口浓痰啐在草地上,脏脏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娘的,这仗该怎么打,老子都替宋国想好了,鬼知道成了这破局面。”
他说的不是假话。
就他这张地图上,吕文焕、高达、夏贵、马光祖、李庭芝……宋军的兵力分布都标出来了,几条乱七八糟的线一划,他认为李瑕一定要死了。
可惜,宋国不争气。
“这么说,宋国也不傻,他们这大军一动与李瑕打起来,我们肯定得拿回关陇、川蜀。”
“不傻?”刘国杰呵呵冷笑了一下,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得不承认,宋国这一求和,大元的许多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当然,宋人不敢继续打,大元却敢。
万户总管阿里海牙率军赶到襄阳,没有这么简单就退的道理,大可以借着追究吕文焕偷袭元军的罪名南下。
荆湖北路这些地方,蒙军以前不是没有攻克过。
早在三十年前,窝阔台命太子阔出攻打宋国京襄之地,蒙军便曾连下九郡,一路攻到江陵。只是后来全被孟共收了回去。
之后,孟共提出三层藩篱之策,建起一整套防御体系,才使得蒙军难以在京湖取得战果。
而现在,宋国的这个“三层藩篱”却忽然破裂了。
首先,李瑕叛乱,川蜀与京湖正式剥离开来,再也做不到互相支援;其次,李瑕亲手给了宋国的京湖防线一道重创,吕文德身死,吕文焕短期内只能收缩;再者,李瑕抢占了西塞山吕家庄,激怒了吕文焕,吕文焕未必不肯放元军南下袭击李瑕。
刘国杰正是奉阿里海牙之命,率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行南下打探军情,而大军正在准备南下。
“我们到江陵去,拖住李瑕,等待总管率大军前来……”
~~
大船破浪而行,船舱中李瑕也在看着地图,问道:“现在赵宋京湖战场是何情况?”
史俊瞥了眼桌桉上的情报,腹诽不已,赵宋的京湖战场是谁给打成眼下这个样子的,却还要问是何情况。
“陛下,自我们攻占鄂州以来,吕文焕在襄阳便失去了支援,便是与宋廷的联络也只能走陆路。换言之,襄阳已成一座孤城,难以达到阻拦元军的作用。”
“所以朕已将鄂州还给宋廷。”
此事说得轻巧,但李瑕归还鄂州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简而言之,长江两岸其它城池全都没有拿到,辎重线又长得不得了,他绝对没有可能守得住鄂州;而鄂州又对宋廷太过重要,是议和的必须要给的条件。宋廷若没有了鄂州,襄阳失去后援,元军就能随时在荆襄的平原上乱晃,给江陵带去威胁。
现在的问题就是,宋廷的防线还没恢复,元军已经来了……
“也幸而是及时与宋廷议和。但这才几日光景,宋廷根本还未恢复鄂州与襄阳之间的联络。让元军南下,并不意外。”
“元军没有水师。”李瑕沉吟道。
“不能说没有,只是确实不多。”史俊似露出了回忆之色,道:“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当年兀良合台没有水师,依旧击败了张实。”
房言楷则是上前,指了指地图上的江陵,又道:“元军若从陆上攻下了江陵城与江陵码头,我们的水师要逆流攻打江陵就难了。”
“至少这满船的战利品便带不走。”
“陛下若让元军堵在长江上,不得回归重庆,未必没有危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体便勾勒出了眼下江陵的大概局面。
李瑕走到窗边,看着滚滚长江水,道:“你们急也无用,船已经不能更快了。”
史俊、房言楷对视一眼,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但想了想,他们也只能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多时,房言楷先退了出去,史俊却没走。
李瑕看了他一眼,道:“史卿有话想说?”
“臣……有事禀奏。”
“江陵战事?”
“无关乎江陵,而关乎于名份。这番逼得赵氏承认了陛下的帝号,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不会再有人明着骂陛下是叛臣。但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只怕还由不得陛下。毕竟赵氏享国三百年,已深入人心……”
李瑕就听着史俊在那说,说到最后,才问道:“史卿有何高见?”
“赵禥并非宋理宗皇帝血脉之事,陛下何不利用?”
李瑕指了指长江,道:“鄂州都攻破了,国书都交换了。这点小阴谋何必呢?改变得了那些人心中所想吗?”
史俊点了点头,同意这一点,但略略犹豫之后,又道:“但,也看从何人嘴里说出来。”
“宁妃?”李瑕摆了摆手,不经意般地笑了一下,道:“不行的,若让她出面说些什么,只会惹得无数骂名。此事……史卿装作不知便是。”
史俊有一瞬间愣了一下,思索着李瑕是不是在一语双关。
装作不知便是?
不过,史俊毕竟与李墉是亲家,还曾是李瑕的上官,有些话还是敢说的。
“臣斗胆,敢问陛下船舱中是否还有一件战利品?”
李瑕摇了摇头。
“陛下……”
“不是战利品。”李瑕再次摇了摇头,道:“退下吧。”
平平澹澹的语气,曾经作为上官的史俊却是生出些惶恐,行礼,退了下去。
史俊偶尔也会觉得这位皇帝有些不近人情……
船舱里,唯留下李瑕独自待着。
过了一会,响起了轻微的叹气声。
李瑕这人坚定、自律,很少叹气,但近来也觉得,当皇帝很难。
比击剑冠军难太多了。
当然,他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种为难,这差不多算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
船队在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出入之后,改变了行进时的方阵。
载着辎重与人口的船只被移到船队的后方。
张顺、张贵兄弟则带领着水师士卒转移到了战船之上,在前方开道。
他们担心元军会在水师抵达之前攻下江陵,于是催促船工划桨。
但若说顺江而下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逆水行舟却不是想快就能快起来的。
只能寄望于荆襄水网密布,元军的行进没那么快……
~~
二月初八,襄阳。
议和之后的详细情报此时才传递到了吕文焕手中。
“叛军……唐军已归还了鄂州,释放了三将军。朝廷命将军火速恢复汉江防线……”
吕文焕松了一口长气,立即便开始调兵遣将。
他显然是早有准备,同时立即派人通知宜城、潜江、荆门等地守军,改变防御策略。
一连串命令之后,有校将上前,低声问道:“将军,不是数日前才放阿里海牙南下江陵吗?如此一来,不是将元军堵在里面了?”
“所以呢?堵死元军不好吗?”
“可才与新唐议和,又启元蒙边衅?”
“还怕起边衅?”吕文焕叹道:“阿里海牙若能胜李瑕,抢川蜀都来不及;若不能,也是他自找的。”
如此说来,他觉得朝廷的策略并没错。
这才刚议和,那两个强国马上便打起来。往后,必如朝堂诸公所料,愈演愈烈。
不过,对是对,吕文焕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心气没了。
“随他们去吧……”
第1043章 围点打援
春雨如酥。
这“酥”指的是酥油,意为可以滋养万物。
开了年,春耕马上要开始了。
当今天下的几个朝廷不论是汉是胡、是正统是叛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农民耕种的粮食最后该到哪里,但重视肯定都是非常重视的。
议和之后,宋廷可以不必再调集三十余万大军拱卫临安,议出太平光景以供百姓耕作。
从这点而言,这国策是很正确的。否则二十万岁币能解决的问题,不仅要花上数百万的军需,还要耽误全国一年甚至数年的农务。
二月初八,惊蛰。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姜才登上了江陵城头,抬着望筒向城郊看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田,再不犁就耽搁了。”
“瞧将军这话说的。”麻士龙道:“那不就是将军你把江陵城外的农夫全都送走了吗?”
麻士龙之前在宋军中只是一个部将,短短几年间已升迁到了统制,已可独领一军。
他穿着威风的盔甲,背上还有个大红披风,说话时左顾右盼,时不时便要用手拨一拨自己的披风,仿佛一头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可实际上这样的下雨天,披风已被淋成了一块湿布,不但不能挡风,挂在身上还碍事得很。
姜才自举着望筒,头都不转,道:“别瞎说。”
麻士龙确实是瞎说,江陵城郊之所以没有农人耕地,显然是因为那越来越迫近的战事。
雨幕之中,有策马而奔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面。
“探马回来了。”
“准备开城门。”
“将军!”麻士龙忽然大喊着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姜才眯着眼擦了擦望筒上的雨水,再仔细看去,只见就在己方的三名探马身后,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
双方似在追逐。
“是元军!”
雨天地滑,己方探马努力提了马速,奔得并不算慢,然而那十余骑的速度却很快,渐渐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准备接应!”麻士龙已转身大喝,“弓箭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缓缓抬起弓,但这个距离并不能射到己方探马身后那些追兵。
姜才放下望筒,两步奔到城墙边,瞪大了眼。只见在雨幕之中,元军快马赶上,将他的探马砍倒在了地上。
隔得远,听到到不声音。
士卒无声地倒在地上,血涌出来马上就被雨水冲刷。
空马被元军士卒牵着。
他们没走,反而继续向前,奔到离城墙一箭之地,大喊道:“早日开城投降,不然屠了江陵城!”
“放箭!”麻士龙大喊。
箭失被雨水一打,并不能射到元军,反而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再告诉你们吧,长安已经被大元攻下了。”
麻士龙脖子一伸,大喊道:“狗虏们,你们越这么说,你爷爷越不信,哈哈哈。”
他脖子粗壮,声若洪钟。
姜才却是踹了麻士龙一脚,提醒他堂堂一军统制不宜与敌军小卒计较。
“你守着北城。”
“将军你呢?”
“让你守着北城!”
姜才又喝令了一句,自领着一队亲卫,大步赶向南城。
他靴子里灌满了水,脚一踩皮革吱吱作响。姜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边走,一边在在心中大概又理了理局势。
整个江陵之地,他有万余兵力,分别驻扎在江陵城、沙市镇码头,以及长江沿岸。
而鄂州回师的兵力有将近两万,同时还要保护人口、辎重。
至于元军能有多少兵力?暂时还不知,但姜才推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毕竟这里还是宋境,元军只能以小股兵马入境,很难大举入境。
那么,五千元军要想攻破江陵或在长江上击败唐军都不容易,战局的关键在何处呢?
沙市镇码头!
这是元军最容易攻下、且最有用的战略要地。
拿下码头,既有了船只,还能够封锁江面,一旦将唐军主力封锁在江陵以东,基本就达到了战略目的……
姜才赶到南城一看,只见江边还是一片繁忙,从鄂州来的船只满载着人口货物还在缓缓沿着长江而上,岸边有光着膀子赤着脚的纤夫正在拼命拉那些沉重的船只。
“陛下的旨意到了吗?”
“还没有,船只带着辎重逆江而行,算时间最快也要在五日之后抵达。”
听到主军还未抵达江陵,姜才眼中泛出了忧色。
但逆水行舟,并没有别的办法。
“立刻准备,我要亲自支援沙市镇码头。”
“喏……”
~~
“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
沙市镇在春秋战国时是楚国的大江津渡,至如今已成了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冲、商业要会。
码头离江陵城十余里,其繁华却不输江陵城,可谓是“嚣喧如沸,金钱如丘,绨绵如苇”。
甚至在唐军攻下江陵之后,此地之繁华也并未减褪,反而成了唐军的辎重、战利品的中转港口,并在议和之后更加繁忙起来。
如今处在沙市镇的人多是大商、世贾,不太关心大宋王朝一下丢了半壁江山,关心的反而是生意。
“听说了吗?议和之后,榷场便要设在江陵,而江陵榷场又能设在何处?必是沙市镇码头。”
“我还听闻叛军……哦,不,是唐军要驻扎在江陵。”
“已可预见往后光景。啧啧,三楚名镇可通东、西。向晚蓬灯远映,照耀常若白昼。”
“……”
不关心国战而只在意钱财,这风气,不仅仅是吕家有,也不是吕文德带出来的。
反而可以说,吕文德从一个杀敌报国的炭夫成了万口藉藉的巨贪,未必不是这风气影响。
自澶渊以来,大宋就在花钱买太平,也习惯了花钱买太平。早已被它的“富裕”与“繁华”绑架了。
但有时候,太平就是买不到,求不到的。
号角声传到沙市镇之时,繁忙的码头为之一滞。
冒雨搬运货物的力夫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坐在茶馆酒肆中的商贾还在高谈阔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隔着重重雨幕,他们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随着号角愈响,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大吼不已。
“所有人上船!上船!”
“快到码头上去!”
“怎么了?不是议和了吗?宋军和唐军又开战了?”
“是元兵来了!元兵来了……”
不少力夫顿时感到了迷茫。
他们还没有将“元军”这个新的称呼与曾经那个喜欢屠城的蒙军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个元军还屠不屠城,此时还没有人知道。
……
战事发生的地方离镇上还有十余里距离。
元军是从江陵城东面的一个名叫“长湖”的湖泊绕过来的,绕开了唐军在江陵城的防御。
但就在沙市镇以北,还有一支唐军驻扎,提前发现了元军的踪迹。
这支唐军本就打算在沙市镇码头附近建一座城垒用于长期驻扎,已挖开了壕沟,堆起了矮墙,列阵于矮墙之后,显得并不慌乱。
“元军近了……”
“速报姜将军,探马回来了吗?元军有多少人?”
“……”
雨天并不容易观测到元军的人数,高处的视线不好,根本望不到骑兵行进时的尘烟。
驻守着沙市镇的唐军虽有两千余人,北面这个防御点仅有不到七百人,站在矮墙之内严阵以待。
元军在雨幕中渐渐出来,队伍很散,一个个骑兵并不停下,而是围绕着镇子像是在寻找着突破口。
“不止两千了。”
防守沙市镇码头的唐军统领一边端着望筒,一边计算着元军的人数。
“三千……”
又一个千人队的旗帜出现在视线里,之后又一个。
“四千,五千……娘的,万户总管!快!马上报于姜将军……娘的,宋军怎么会让这么多元军入境?!”
雨水声、江涛声掩盖了太多的马蹄声。
然而大地的震动还是传了过来。
这些守着北面的唐军士卒能感觉到,那是元军向东面发起了攻势,而东面的防御兵力更少,只有五百余人。
“统领!他们从右翼攻打码头了!”
“慌什么!守你面前的敌人!”
码头东面忽然响起“轰”的一声,那是江船上的火炮已在轰击偷袭的元军。
同时,北面那些元军也迈动了马蹄,杀了上来。
“迎敌!”
这个唐军统领保持着冷静,没有盲目去救东面。
但码头上那些百姓哭爹喊娘的声音已然传了过来,拢乱着这些将士的心神……
~~
与此同时,江陵城。
姜才已临时率兵去支援沙市镇,将城中防务交给了麻士龙。
麻士龙还是初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马上从漂亮的大公鸡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顾雨水,在城头上转来转去,等待第二拨派出去的探马回来。
终于,这一拨探马没有被元军骑兵拦下,迅速赶回了江陵城。
“报麻将军,不好了!元军以万人攻沙市镇码头,姜将军带人支援,在江津湖畔被一支元军骑兵衔击……”
沙市镇在距江陵城十余里,那江津湖便在码头的西北方位。
由此可见,元军并不想强行攻城,而是要围点打援。
麻士龙看起来粗莽,但一想便明白过来,元军若想要封锁陛下,就必须在五日之内夺下沙市镇码头,所以用了个诡计想要先斩首姜才。
“麻将军,是否派人支援姜将军?”
“当然!”麻士龙毫不犹豫,下令道:“马上点齐兵力……慢着!姜将军是否有向我求援?”
“元军马快,击断了姜将军的退路,射杀了突围的信使,我们还没有得到姜将军的命令。”
“娘的。”麻士龙啐骂了一口,想到姜才临行前的反复交代,好生纠结。
纠结到最后,他终于是喝令道:“没有命令,继续守城!”
人并没有前后眼,在战时做每一个决定其实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就在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麻士龙在城头上端起望筒一看,看到城外密林里驻扎的密密麻麻的元军,这才后怕不已。
他昨日若敢开城门去支援姜才,只怕被这些埋伏在附近的元军一冲,江陵城都要丢了。
“娘的!娘的……襄阳那边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麻士龙大怒。
而那些元军也不再与他躲躲藏藏,开始在江陵城外游弋,包围。
麻士龙遂与姜才断了消息,他既得不到姜才的命令,又不知沙市镇码头的战况如何,能不能守到主力抵达。
“现在好了,升了官,真的要独当一面了……”
第1044章 虚张声势
二月初九,战船经过了公安县,离江陵城还有三五日的行程。
张顺、张贵兄弟每日都会爬上桅杆眺望,显得十分焦急。
主船上,李瑕表面上看着很平静,更多时候却也开始登上楼橹,观望着前方的江面上的情形。
如果江面上有载着人口的船只掉头回来,那便说明江陵的码头丢了,元军已经封锁了江面。
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姜才目前还没有失守,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李瑕却不得而知。
他不愿表露出焦虑之色,想要避过周围的臣子、亲随,去独自一人待一待,甚至连妃嫔他也不想见。
称帝之后,他偶尔会有这样的习惯。
“你们在外面候着。”
转过船舱,在最上方的一层舱房外丢下了亲卫,李瑕独自进了一间舱间,坐下,揉了揉额头。
不必在人前摆至高无上的样子,舒服多了。
考虑着局势,不用管眼神中流露怎么样的表情,李瑕还自语骂了吕文焕一句,骂其故意放元军下江陵。
他这边声音不大,但才骂完,却听到有人骂道:“我就是觉得李瑕卑劣。”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透着一股坦荡。
李瑕推开窗,只见窗外是条走廊,隔着几个船舱有两女子正凭栏而立,是赵衿与王翠。
赵衿听到了推窗的声音,转头看到李瑕,反而手往腰上一叉,又道:“就算朝廷捏着鼻子认了他的帝位了,又怎样,当我没见过皇帝吗?反正在我眼里,他就是不配当皇帝。”
王翠不由轻轻拉了拉她,提醒她别说了。
赵衿不装这个傻,道:“怕什么,大不了他杀了我。坏女人敢不让我走,我早晚气死他报仇。”
李瑕的态度很明了,阎容要照料着赵衿可以,只要别吵到他。
赵衿正是知道这点,凡有机会遇到他都要故意喧哗。平时这种时候,李瑕一般都是不理会她,转身走开或者让阎容将她带下去。
今日,他却没走开,反而转了个身,倚着窗户,听着赵衿谩骂。
“我看李瑕这个人,又卑鄙无耻,又装模作样。明明揣着狼子野心,为了蛊惑人心总是将恢复中原的大义挂在嘴边,简直是道貌岸然。一个个将他捧得像千古明君一样,拿他当汉光武皇帝、唐太宗皇帝,有那么寒碜的皇帝吗?跟个山贼头子一样。一天晚到端着个架子,背地里还不是好色成性,抢人妾室,良心丧尽……”
江风吹过,将她这些话语吹到李瑕耳中,很快又消散在长江之上。
赵衿说到口干舌燥,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道身影还倚在窗边,且连做这种动作时背都挺得笔直,看着更让人讨厌了。
不过,骂那么久,李瑕也没个反应。
她不由暗自都囔,不会真将他气死了吧。
过了好一会,李瑕见她没再骂了,再回过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很快就背了回去。
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是轻松。
“看什么看,我就是骂你。”赵衿提高了音量。
“骂得不错。”
“你装?装大度也没用。我才不会承认你这个反贼是皇帝。”
“我不需要你承认,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笑?呸,我看你都愁死了吧,一天到晚装模作样。”
“是,我愁死了。”李瑕直抒胸臆地应道。
他要当天下人的皇帝,但反正当不了赵衿的皇帝。毕竟他对她而言算个仇人,彼此之间就是完全没关系的人。
那他就算担负再多,也不需要担负她的期待。
于是李瑕“彭”的一声将窗户关上,显得十分没礼貌。
还能听到赵衿那边喊道:“你看他有皇帝的样子吗?泼才一个……”
~~
江船继续逆江而上,且终于得到了上游的急报。
信报已是两日前才发出的,姜才直言元军势大,阿里海牙亲率大军勐攻沙市镇码头不止,唐军伤亡惨重,急需支援。
就连一向沉稳的史俊闻讯都焦急起来。
李瑕却显得愈发有天子威仪,从容问道:“史卿可知,当年宋、蒙江陵一战,孟共是如何破敌的?”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一战,当时蒙军已攻下襄阳,兵分两路,一路顺汉江杀往黄州,一路直接陆路攻打江陵。
正是孟共救江陵、救黄州,收复襄阳。
史俊自然是了解这段往事,马上便应道:“当年,孟共深知兵力悬殊,先集兵封锁江面,再施疑兵之计,白日变换旗帜、军服轮替支援江陵。夜中则虚张火把,沿江排开数十里,摆出大军来援之状。蒙军不知虚实,军心不宁。孟共趁机出击,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余人。”
一段小故事说完,文武官员们都平静了不少。
李瑕赞道:“不愧是孟共,以孤军抗蒙,屹然为赵宋之砥柱。”
“陛下,但毕竟局势不同。当年孟共兵虽少而江陵兵多,可缓缓救之;如今之江陵局势则在于‘危急’二字。”
“既然急,朕已遣骑兵靠岸,走陆路火速支援江陵。”
房言楷先是一愣。
军中确实有骑兵,但这一仗毕竟是顺江攻鄂州,绝大部分主力都是水师与步卒,所有骑兵加起来也就陆小酉那千余人。
再多,船只也运不下了。
“姜才称元军有万余不止,遣千骑靠岸往救,只恐杯水车薪……”
话到这里,房言楷已看到史俊在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他自己也已想明白了。
陆小酉的千余骑只要能先赶到了江陵,不正是当年孟共所遇到的情况吗?兵力悬殊,可施疑兵之计。
~~
沙市镇码头。
“放箭!”
“发砲!”
随着交战双方的呐喊,箭失与砲石在空中交汇而过。
而载着唐军火炮的船只在初战时为了攻击从东面进攻的元军,已停泊到了下游的位置。
其后两日,元军却迅速绕到了西面主攻,避开了火炮。使得那艘大船还在艰难地朔江而上。
问题是连日的春雨使得江渚一片泥泞,纤夫想拉动战船都更为费力。
战事一起,躲在码头上的百姓们哇哇大哭着。
而唐军也在一点点地向后撤,战线已拉到了江边的船只弓箭、砲车的射程之内。
陆地上的防线几近崩溃了。
……
元军也有伤亡,但却保持了高昂的士气。
无论如何,他们把握住的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李瑕打破了宋国的京襄防线,宋国也把李瑕消耗在了长江上,正是他们得利的机会。
元军将领们分析局势时,提到宋国,提到李瑕,却很少提到“唐国”二字,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一直以来有威胁的都是作为将领或统帅的李瑕这个人。
暂时而言,唐国还没有以一国之力让大元感到威胁。
所以,他们认为除掉李瑕就等于灭掉唐国。
“今天必须攻下沙市镇!立功者重重有赏……”
刘国杰策马穿过阵线,扬刀大喊不已。
他原是张弘范的部将,虽然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汉人名字,其实是个女真人,本姓乌古伦。是追随张家之后才改姓的刘。
后来,阿里海牙接手了亳州,刘国杰认为留在亳州追随阿里海牙必然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有心留下。
张弘范倒也大方,见他有这个心思便允了。
果然,如今刘国杰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知道自己快要攻下沙市镇了。
让人讨厌的就是荆湖之地这潮湿多雨的天气,以及松软泥泞的土地。
时不时便是一场雨下来,马蹄踏进泥土里难以拔出来,与唐军的水师对射时,伤亡比平时大了许多。
军中也有不少士卒不耐这样的水土,病倒了。
“勇士们!咬咬牙,今天拿下了码头,有数不尽的财宝美酒女人,我们烤着火等着李瑕的船只来……”
“杀啊!”
天色忽然暗了些,元军维持着疯狂的攻势,希望在入夜前攻破唐军的防线。
码头上已有百姓吓坏了,开始哄抢船只,惨叫着落入水中。
忽然。
“李瑕来了!”
有元军士卒飞马赶来,扯着嗓子疯吼了一句。
刘国杰一个激灵,转头喝问道:“李瑕来了?!这么快?你看到他的旗帜了?”
“没有旗帜,但骑兵来了……”
第1045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东晋永和元年,荆州刺史桓温下令沿江陵城筑堤,保护荆江以北、汉江以南的耕地,以及诸城的防洪。
之后随着云梦泽的不断变化,历代朝廷亦不断增筑,至今已形成了两百余里的规模。
这段大堤名为“荆江大堤”。
天下生民为了与大江大河带来的灾害对抗,可以花费数百年、上千余年的时间。
陆小酉正领兵奔走在荆江大堤上。
天色快要暗了,他既担心赶到沙市镇码头时太早让元军看出虚实,又担心到的太晚,来不及支援姜才。
既希望下一场雨延缓元军的攻势,又担心下雨之后无法完成虚张声势的计划。
终于,前方有探马奔回。
同时跟来的还有元军的探马,正试图在唐军阵线的外环线打探唐军虚实。
“射杀他们!”陆小酉毫不犹豫下令道。
他性格有些木讷优柔,因此李瑕特意教过他为将者做决断一定要果决,哪怕做出错误的决定也比不做决定好。
一声令下之后,紧接着他便把之前的担心抛于脑后,继续发号施令。
“杀上去!冲击敌阵!”
“杀虏!”
荆江大堤不同于别处,它既有平原的一马平川,也有长江的波涌汹涌。策马奔腾于此,一半平原一半大江,一望无际,能直接看到天边。
骑士们奔向西边,江水向东而流。江风呼啸,掩盖了别的所有声音。
这给了他们一种马速极快的错觉。
一开始让他们不习惯、害怕,但渐渐地,这种高速冲刺让他们越来越亢奋。
“啊!”
“杀啊!”
远处的元军探马看着这一幕,也觉得迎面而来的唐军速度快得骇人,那种冲撞感扑面而来,他们吓得迅速勒马便往回奔。
“唐军来了……”
沙市镇码头的东面已不是元军的主攻方向,但还是有元军包围在火炮射程之外。
这些元军士卒们感受到探马回奔时的慌张,再远远望到唐军的气势,不少人便下意识地勒马向西退让。
江面上正在笨拙地朔江而上的火炮船遂掉转着方向。
“轰!”
炮弹撞碎了三五个元军骑兵的血肉之躯,砸进江渚边的泥土里,没有再次弹起造成更大的冲击。
但元军还是不得不放缓对沙市镇码头的攻势,转而以更多的兵力增援东面,以防止唐军与援军汇合……
~~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来了!”
江船上视线很好的唐军士卒们大喊着,在入夜前这个关键时刻,却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终于,天色暗下来之际,对面的元军终于还是退了。
姜才用力将手中的大旗插进泥地里,双手抖得厉害。
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有血、有汗、有雨水,也有长江水,因为他的防线已经退到长江边了,江水拍打在岸边,溅起的水花不停地沾到他身上。
身上都要被湿衣泡烂了,姜才嘴巴里却渴得厉害,因为他要不停地指挥战事,而且紧张也会让他嘴巴发干。
他又守住了一日。
援军来得比预想中的早,姜才回过头看去,却没看到江面上有战船驶来。
“援军呢?”
“将军,援军是骑马从荆江大提上来的。”
姜才隐约已明白了什么,招过一名心腹,附在其耳边低声吩咐道:“你乘小舟顺江而下,联络援军。”
“将军放心……”
吩咐过此事,姜才不顾身上的伤疼,踉跄着走向了码头上的百姓。
因为战事,这些百姓吓得太过慌乱,踩踏、推搡入江的死了许多人,此时许多人正跪在码头上大哭。
姜才熟悉这场景,他的家乡在淮西,是早就被蒙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地方。
所以他比别人更早地明白一些道理。
“都别哭了!”
作为武将,姜才不会像一些文官那样去抚慰百姓,而是声色俱厉地大喝。
“哭有什么用?哭得走蒙古人吗?是汉子的都给老子起来,不能杀敌也干些活。我们的援军既然来了,破敌就在这几日……”
~~
顺江而下的小舟停在岸边,跳下小舟的唐军士卒抬头看去,发现援军的大帐并不难找,沿着荆江大堤已有一团团的营火亮起。
同时,援军亦极重视营防,有许多探马奔走在营房周围,很快便有人发现这艘小舟。
“什么人?!”
“奉姜将军之命,有要事来报……”
很快,陆小酉便见到了这名唐军士卒,开口聊了两句,姜才带来的话让人又欣慰又担忧。
“姜将军知晓陆将军能如此迅速来援,必只有少量骑兵,会配合陆将军,做有大股援军抵达之势。”
陆小酉反问道:“姜将军这就看出来了?”
“姜将军毕竟清楚陛下带了多少骑兵。”
陆小酉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主力抵达也就在这三五日了,守住……”
~~
元军营寨中,有将领站上望台,向东能望到荆江大堤上连接亮起了火光,一直延绵到了视线的尽头。
刘国杰只看着那些火光,大抵便能推断出敌军的人数,道:“李瑕若有五千骑兵,就算封锁住了江面也拦不住他。”
“总管让我们打探清楚了再说。”
“是啊,傍晚只打了不久,唐军来了多少,李瑕在不在其中还不清楚。”
“看来要缓上几日再打了。”
元军中确实有不少士卒病了,之前觉得一些小病不影响、攻下码头再说,如今心气一泄,难免在意起来。
对于这些北方人而言,江陵这地方太潮太湿,让人总觉得身上黏黏湖湖,就算不病也觉烦躁。
还没等到回答,忽听得一声雷响,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几个元军将领骂骂咧咧连忙离开,刘国杰却是在雨中又等了一会儿,望到了远处的荆湖大堤上火光渐渐熄灭。
他走下望台,吸了吸鼻子之后,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
因唐军援军赶至,元军不明虚实,不得不放缓了攻势。
次日,元军开始派大量的探马向东面打探,以免李瑕绕过江陵逃脱,那这一战就没了意义。
不得不说,阿里海牙运气不错,在攻沙市镇码头有些小小受挫的时候,又看了新的战机。
二月十一日夜,他在军中大帐召来了各个将领议事。
阿里海牙也是高昌畏兀儿人,不同于廉希宪是高昌贵族出身,阿里海牙自幼家贫,但他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很小便自己立志要出人头地,不愿在家耕作,而是读书识字,后投奔了蒙古将领,渐渐被举荐到了忽必烈的怯薛军中。
宿卫出身又通文墨,很容易得到拔擢。在忽必烈开始罢世侯、行迁转之策后,阿里海牙便得到了重用。
他这人有野心,能打仗,但也贪财,这次才入宋境没多久,大帐里便已摆了几口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
这夜议事,大帐里还站着一个宋国官员,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品秩并不低。
“都来了。”
阿里海牙见人来齐了,道:“打探清楚了?李瑕主力到了没有?”
“还不清楚,今日下了雨,探马也不好打探了。”刘国杰应道,声音瓮瓮的。
刘国杰的祖宗是白山黑水里趟出来的女真人,但到了他这一辈,在长江边风一吹、雨一淋,还是能染上风寒。
“下雨了?你是不是还要再休息几天养病?”阿里海牙问道,“码头不攻下,等李瑕到了,船只从长江上游过去,你碰得到一下吗?!”
刘国杰又讪讪地吸了吸鼻子,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阿里海牙站起身,冷冷地扫了诸将一眼,道:“阿囊死给,一个个比宋国的女人都娇弱。还能不能好好打仗了?”
“能!”刘国杰偷瞥了一眼阿里海牙身上整齐的盔甲,应道:“我们今夜就偷袭沙市镇码头!”
“偷袭码头有什么用?唐军有了援军,士气正旺,夜里你马匹跑不开,他们却能在船上放箭。”
“那总管的意思是?”
阿里海牙转过头,指了指站在帐中的那个宋官,用汉语道:“你来说。”
“是。”
那官员神情有些落寞,转头看了一眼这满帐的蒙元大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始说。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偷瞥了阿里海牙腰间的弯刀一眼,之后又看向帐内的一箱财宝。
是被这弯刀砍上一刀,还是捧着财宝当大元臣子,他只有这两个简单的选择。
“下官乃江陵知府陈奕,因叛军攻打江陵,在城破前退出了江陵,暂避在长湖之滨的蒿苔寺中……”
刘国杰听得懂汉语,知道是阿里海牙绕过长湖时将这个宋官掳了过来。
陈奕又说了几句,帐中诸将不由精神一振。
“诸位将军如果想要攻下江陵城,其实轻而易举。”
“怎么攻?”
“叛军攻打江陵之时,曾以火炮轰城,城墙上留下了大量的裂缝,当时下官只是表面上修补了一番,外面看不出来,其实那些很容易就可以穿过……”
刘国杰走了几步,目光望向了桉几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一张临时画的江陵城地图,标注了城墙上的几个豁口,以及城内各个兵营、望楼的位置。
甚至还画好了偷袭指挥衙署的路线。
“下官在江陵两年,而叛军入城不过两月。这几条路线城内的唐军都未必知晓,更别说布防了。”陈奕又道:“城中还有不少下官的门生旧部。实不相瞒,下官避出江陵城之时,便已考虑到来日收复江陵,因此做了安排……”
“哈哈哈,你真是好聪明,可惜便宜了我们。”
帐中诸将哈哈大笑,赞叹陈奕不已。
阿里海牙眼中精光闪动,雄心勃勃地按着刀走了两步。
“李瑕的骑兵来得够早,好在还没让他的水师占据码头,我们先拿下江陵城,抢了上游的船只,还怕拿不下沙市镇码头吗?”
“总管高明!”
连染了风寒的刘国杰也振奋起来,喝道:“我带人偷袭江陵,就是死了也得替将军将城拿下来!”
瓮声瓮气的,反倒更显得决绝……
第1046章 他们的战争
船队还在破浪而行,乘船的唐军将士们却不再显得焦虑,而是平静地养精蓄锐,准备着马上要开始的战事。
主船上也弥漫着这种安静的气氛,只有极个别的随行人员还不知要发生何事,整日无所事事。
赵衿提着裙子一路登上橹楼,只见王翠正站在栏杆边拿着一支望筒冲着后方的船队观望着。
这位女护卫的表情显得很认真,像是在一面面旗帜中寻找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赵衿遂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哪来的望筒?”
“没……没看什么。”王翠却显得有些慌。
“有心事?”
“没有,就是……就是之前认识的那位陆将军的船好像空了。”
“你之前说的‘小酉哥’?在哪里?”
赵衿接过望筒看去,道:“我早就想玩这个了,坏女人不肯给我……还真是多了好几艘空船。”
“是。”
“你是好奇他们去哪里了吗?”赵衿又问道。
王翠点点头,心中微叹,暗道自己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啊。
“是好奇?”赵衿像是真的不了解王翠的心思,大咧咧道:“那我们去问问好了。”
~~
“你知道你是在问我军情吗?”
阎容很忙的样子,听了赵衿的问题便白了她一眼。
“告诉我怎么了?我还能泄露到哪里去?”
阎容摇了摇头,道:“难怪陛下说你太娇生惯养了,一点边界感也无。如今还真当你是富有四海的公主不成,眼下你是在叛军之中,收着点性子可好。”
“不说便不说,非要教训我。”
“只能告诉你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也别那副表情,不是打你的赵宋,是马上要与蒙元打仗了。真的别再乱跑了,老实陪我待着,明白了?”
“蒙元?”
“就知道你不信,怕是要觉得江陵是宋境怎么会有蒙元兵马入境呢。”阎容道,“但这是真的。你骂陛下扯着抗元之名叛乱,可事实上,陛下就是在抗元……”
阎容大概是怕赵衿又要指责李瑕,不免多解释了几句。
每次说起这些,无非都是说赵宋不行、不如李瑕有能力提振国威,阎容没有掩饰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之情。
赵衿看看阎容,又看看王翠,忽然失了反驳的兴致,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哦。”
阎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知道我劝你不动,但陛下真是个明君,与你也无私怨,你想开些吧。”
“我明白。”赵衿低下着,又都囔道:“很早就明白。”
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赵衿那看似娇蛮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了一丝别的情绪。
就算再明白,以她的处境,还能跟着赞颂不成?
~~
似乎是知道战事在即,赵衿忽然变得懂事起来,不再在船舱上乱跑,也不再谩骂李瑕。
她身边的人,阎容满眼都是对李瑕的崇拜爱慕关切,就连王翠也在担心着李瑕麾下的将领。
整艘大船上只有她一个人不能融入,旁人的激昂、向往,她都没理由要去感受。
他们都在关心一场战事,只有她与这一战无关。
其后两日,赵衿大部分时候都在船舱中坐着发呆,像一个大家闺秀。
十二日中午。
忽然,船只晃动了一下,甲板上响起了呼喝声。
之后是战鼓冬冬作响。
混乱中,阎容以最快的时间赶过来,跑到舱房里安慰赵衿。
“不要怕,主船需要靠近些让陛下观战,我们好好待在这,不会有事的。”
赵衿抬起头,能看到阎容眼里的担忧。
她遂撇了撇嘴,道:“我才不怕,李逆打元蒙,狗咬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就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阎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却是主船已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
江陵城头上,一排排的砲车接连抛出了许多块巨石,对着逆江而来的唐军水师展开了居高临下的攻势。
好不容易,见到了其中有一块巨石砸中了李瑕主船,城墙上的元军士卒不由纷纷欢呼了起来。
虽说只有一块石头,并不能真正砸毁那样一艘大船,但却极大地提振了元军的士气。
“继续,砸死李瑕!”
……
隔着一里地远的长江上便是李瑕的主船,大纛正竖在最高处迎风招展,吸引着元军的攻势。
这个距离是城头砲车能打到的最远距离,但还是有一颗石头贴着船舷砸了下去,砸裂了几块木板。
大船摇摇晃晃,响起一片惊呼声。
陪着李瑕在高处观战的房言楷难免忧愁起来,劝道:“陛下,还是以安危为重,退一些吧。”
这次,李瑕看了房言楷一眼,问道:“想要朕怎么做?”
“请陛下将主船移到江心,否则万一如当年钓鱼城蒙哥……”
话音未落,马上有武将道:“不可!主船一动,岸上将士要是以为我军败退了……”
“够了。”李瑕道:“都别说了。”
房言楷也无奈。
他也不想啰嗦,但兵危战凶,天子安危干系太大。旁人都不劝,他就得劝。
“陛下……”
“都别说了,朕知道你们都对,都有道理,都是出于职责、出于好心。”李瑕道,“是朕的错,朕冲锋陷阵是错、在江边指挥是错、到江心躲避也是错。”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终于还是表达了不耐烦。
他算是有耐心,但自从登基以来,每做任何一件事,不论是大事小事,每次都有人在耳边劝谏,着实是有些受不了了。
台上的一众文臣武将安静下来,却又开始显得有些像李瑕的牵线木偶、不敢发表自己的言论了。
这是皇帝的难当之处,李瑕也还在学。
“继续说战况。”
“陆将军率兵赶到之后,解了沙市码头之围。但昨夜元军却偷袭了江陵城,一夜之间抢下了江陵南城。麻士龙将军率部退至城北铁女寺,与元军巷战……”
“还有城门在他手上?”
“北城还在麻将军手中。”
“好!记麻士龙一功……”
“陛下,麻士龙让元军破城,其罪当罚。”有军纪官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提醒道:“具体战况还不明,只怕不宜记功。”
“麻士龙由昨夜守至今日,犹未让元军完全控制江陵城,我军若可胜,此为关键。当记一功。”李瑕很坚持,又道:“传告下去,立即褒奖江陵守军。”
“遵旨。”
“命张贵支援沙市镇码头,命张顺支援江陵县。”
“遵旨。”
“再传令,由姜才全权指挥。”
“遵旨……”
若是李瑕的主力来得再晚一两日,江陵城有可能已经丢了。
而阿里海牙还在攻打江陵,见到唐军水师主力赶来,不得不抽调兵力上城头用砲车封锁江面。
李瑕主要的作用便是,让竖着大纛的主战船驶到距离江陵城一里之处,把元军的视线吸引过来。
这使得唐军终于可以集中兵力。
剩下的便可以交给这些将领去打。
在主力抵达之前,姜才、麻士龙、陆小酉会处于下风,因为要守的战略位置太多分散了他们的兵力。当时是元军可以集中兵力攻任何想攻的地方,唐军自然处于被动。
现在才算是双方将领可以真正公平交锋的时候。
站在主船的望台上,首先能望到的是沙市镇码头的战场。
随着张贵的水师登陆,唐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姜才率士卒由南向北、张贵则由东向西,形成夹子一般的阵形,缓缓逼近着元军的阵线。
有趣的是,陆小酉用虚张声势之计解了沙市镇码头之围,于是元军主将阿里海牙转而去攻打江陵城,也是留下了虚兵在沙市镇外。
元军营寨里留下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五千余人。
这五千人皆是骑兵,可以不与姜才、张贵的水师步兵交战,问题在于,沙市镇西北方向有一片湖泊,为江津湖。
当姜才、张贵逼近,元军向北退去,却见一支唐军骑兵其疾如风般地从东北方向杀来。
是陆小酉的那支骑兵,在发现张贵已靠岸之时,陆小酉便率部向北去围堵元军后军,以骑兵的机动力补上了步卒的不足。
从李瑕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唐军骑兵只有千余骑。
但元军士卒还不知道虚实,尤以为他们有五千骑,便不敢硬战,迅速向西面撤退。
这一撤,他们不得不绕过江津湖,而连日的春雨泡烂了湖边的土地,对于骑兵而言,却不是好走的路。
终于,元军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
“报总管,沙市镇的唐军反攻了,我们阻不住了。”
探马奔上江陵,一路跑上城头将消息报于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脸色立刻难看下来。
这一仗对他而言,各个关键节点都差了一点。
差一点拿下沙市镇码头,也差一点攻下江陵城。
不是李瑕来得太快,而是麻士龙实在太过顽强,都已经城破了,却还非要守着江陵巷战。
巷战了一整夜再加上半个白天,耽误了元军占据战略要地的时间。
相比于唐军攻破鄂州时,吕文福“率军巷战、力尽被执”,名不见经传的麻士龙打出了真正的尽力。
阿里海牙此时才发现,难打的不是李瑕,李瑕就在一里外的船上,只要有船就能撞翻他。
让他陷入困局的是姜才、麻士龙这些人,以只有元军一半的兵力,分开守两个地方,愣是守到了主力抵达,并反攻过来……
第1047章 嘉奖
江陵城北,战事还在继续。
刘国杰本以为有了宋国江陵知府陈奕的带路,带下江陵城轻而易举。
一开始也确实是,找到城墙的豁口,派敢死之士入城。
元军其实是擅长小股入城作战的,早在三十年前蒙古大将口温不花攻打黄州,就曾在黄州城墙下挖地道入城。
这次,刘国杰只是省了挖掘的时间,敢死之士入城之后迅速联络陈奕布置的旧部、并在城中制造混乱,让更多元军进城,打开城门。
一般而言,到这一步基本可以说是拿下江陵了。
没想到守将麻士龙竟还组织起了巷战。
刘国杰真不明白,巷战有什么好打的……这一打就打到了次日中午,之后唐军主力抵达,唐军反攻。
至此,他反而更需要击败麻士龙、夺下北城。
道理很简单,夺下北城才能把城门关上,守着江陵。
不然连个可据守的地方都没有,在这潮湿的荆湖就要被当成落水狗来打了。
因此,哪怕已经很疲惫很烦躁了,刘国杰还在拼命与麻士龙交战。
这种时不时下雨的天气放箭很伤弓弦,蒙军的弓已经越来越少了,好在唐军的霹雳炮也用不来,双方战到这个时候,已开始纯粹的肉搏。
刘国杰一开始还分批安排士卒轮流休息,到了现在已不管不顾地命令麾下所有士卒勐冲前方的街道。
拒马被推开,迎着唐军的长矛,元军硬生生地靠着噼砍一点点向前推进。
剁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刘国杰本就染了风寒,情绪一激动,浑身都燥热起来,出了很多汗水。
风一吹却又冷得厉害,让他鼻涕不停地往下流。
这一会热一会冷,再加上残酷的战场带来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传令!”
身后又有快马奔来,大喊道:“千户,总管命你一柱香时间内必须夺下北城门!”
被逼到这一步,刘国杰无可奈何,只好拔出弯刀,大喝道:“勇士们,随我杀败这些废物!”
因为鼻子不通,声音十分沉闷。
但真冲到了前线厮杀开来,刘国杰终于忘了伤寒的难受,专心致志地厮杀起来。
血在他面前铺开。
他心想着,打赢这一战也许就能为大元奠定一统天下之势。
以后他要请陛下赐一个世袭总管之职,在干燥的北方……
~~
麻士龙正退到后面裹伤,然后便看到了对面的元将冲杀上来,元军士气一振。
“娘的。”
没什么犹豫的,麻士龙也立即提起了刀亲自上阵。
说来奇怪,这个时候他想的反而不是立了功要怎样。而是觉得自己真给姜将军丢脸。
前阵子,他得到从鄂州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本以为战死了的那个卢富,原来是当了逃人,逃往了赵宋……让姜将军丢了大脸。
后来没两天又有消息说卢富逃回赵宋后过的不好,戴罪立功打鄂州时真个战死了。再后来议和时,姜将军还特意打听了,说是临安今科进士没有淮西姓卢的士子。
不管怎么样,麻士龙依旧替卢富觉得窝囊。
他不想往后旁人见到姜将军就指着他说“你的部将一个叛逃,一个丢了江陵”。
“娘的!上前,上前,死都给老子死在城里!”
麻士龙以前就是姜才麾下一个部将,还没准备好独当一面,别的也不会,打仗就是靠一个勐字。
他一直都冲锋在前,现在看敌将也敢冲上来,那更好,杀上去而已。
就在这双方焦灼之际,有士卒忽然拉住麻士龙,吼道:“将军,你看那里!”
麻士龙抬头一看,只见到远处的一座望楼上高扬起了一面唐军的将旗。
没多久,长街那头便隐隐传来了喊叫声。
“张顺将军正领兵与敌军主帅对垒!请麻统制务必守住北门,姜将军马上便到……”
麻士龙正觉振奋,那边的信使已听得了杀喊声奔过来,远远又喊了一句。
“传陛下口谕,麻士龙与诸将士守城有功,先行嘉奖,战后再论功行赏。”
鼻头一酸,麻士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昨夜到现在,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让元军破城。
且元军杀红了半个江陵城。
他自觉担不起这份嘉奖,反而感到一股血气涌到脑门上,大步往前一跨,吼道:“杀虏啊!”
~~
“杀虏啊!”
吼声传来,刘国杰有些恍忽。
他已经感到气势被对面压住了,若不是阿里海牙军令严苛,他都想退了。
元军本就不适合打巷战,他已经尽力了。
眼前唐军将领越战越勇、越逼越近;鼻间鼻涕越流越多、越来越堵。
刘国杰张大嘴呼吸着,感到有些头晕、迷湖。
“千户,总管命你攻下北城门。”耳边又有军令传来。
但很快,却有士卒大喊道:“千户!总管已经撤出江陵了!”
“什么?!”
刘国杰大惊失色,不敢置信。
但他耳边似乎听到了阿里海牙大骂“阿囊死给,打你娘的巷战!”
“退啊!”
换作平时,元军说退便能退,不过是一勒缰绳的事。
可惜这里是江陵城中的街巷,已堵得水泄不通。
刘国杰才勒马转身,也不知是谁一挤,竟是将他挤下马来。
“咴!”
转头一看,他发现唐军竟已冲到了不远处。
前一刻还当自己是阿里海牙心腹大将的刘国杰勐地想起来另一件事。
“我是张家旧将!我是张家旧将,我主家的大姐儿乃是唐皇帝的……”
汉人也好、蒙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其实人性都差不多。
把一个普通汉人丢到平原上,放一群蒙古骑兵围着吆喝,想不哭也很难。反过来把一个女真人丢在这炼狱一般的长街,哭了也不是太丢脸的事。
尤其是刘国杰还染了风寒。
他身后的唐军士卒正在犹豫是否俘虏这个元将,被勐攻了一夜一日的麻士龙却不打算要什么俘虏,大步赶上,一刀勐噼下去,径直将刘国杰脑袋斩了下来。
“嗡嗡嗡嗡,鬼听得懂你在说啥!去你娘的!”
~~
长江边的主船摇摇晃晃,李瑕始终站在那观战。
这次他没怎么指挥战场,因为相信姜才更熟悉战场,能指挥得很好。
他信任这些人。
终于,只见江陵城头上的元军抛下了那些砲车,之后阿里海牙的大旗出了西城,远远逃开来。
胜了。
除了陆小酉之外,姜才、麻士龙、张顺、张贵等人原本都是宋将。可见宋军将领打仗并不差。
“传令下去,命陆小酉派骑兵马上北上,要求荆门军合围阿里海牙。”
“遵旨!”
李瑕用的是“要求”二字。
这里是宋境,宋军有义务围剿这支入境的元军。
主船还在摇晃,而远处,姜才已率军重新进入了江陵城开始收拾残局,城头上响起来唐军士卒的呼声。
“万胜……”
~~
“万胜……”
呼声传到船舱里之时,阎容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又胜了,又胜了。”
赵衿鼓了鼓腮帮子,无聊地玩了玩手指,最后道:“你们总是打胜仗,有什么值得你这般欢喜的。”
阎容本想说“谁知道哪场便败了”,偏觉得这话不吉利,遂道:“我偏是欢喜……走了,我去看看陛下。”
“懒得管你。”
赵衿随口应了,转头看了心不在焉的王翠一眼,道:“王翠,你跟着她去,我要睡一会。”
“可是什么可是,这不是在你们战无不胜的李大叛贼船上吗?元军还能杀过来不成。去吧。”
赵衿说罢,将被子一蒙,等见阎容、王翠都离开了,又都囔道:“今日我也上过战场了……吓死了。”
她确实是吓得不轻,虽说没真个儿上战场,但仅有一里的距离,敌方的砲石砸过来不管中不中,船都晃得厉害,厮杀声又大。
而且,看不到仗打得怎么样,这是最让人不安的。
但这日终究是没能睡好。
傍晚时分,阎容又带人过来,道:“船坏了,得靠岸修补,到江陵城中住几日吧,正可好好梳洗一番。”
“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也过得惯。”
阎容随口便道:“我就喜欢跟着我男人颠,你管得着吗?”
~~
队伍中有几辆马车,赵衿与阎容共乘,才至江陵城,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莫名地感到一股恐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正要掀开车帘看一眼。
“别掀。”阎容道,“不要看。”
赵衿却固执地一把掀开,借着城中的火光,只一眼,她身子却已触电一般颤了一下。
下一刻,阎容一把抱住了她。
“别看了。”
赵衿像是魔怔了一般,直到阎容将她的头扳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但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江陵城中的跸驻之地,赵衿还是没有从魔怔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
阎容有些担心,夜里便一直在旁陪着她,试图说些别的闲话分散她的注意。
“也不知你想让王翠去见什么朋友,大概在骑兵营里,追元军去了,这两日是见不着的。她笨手笨脚的,我让她在门外守着。”
“你可要沐浴?我让人去烧热水?”
“……”
就这样一直到了子时,阎容有些不安,起身,招过妙岚低声道:“陛下可忙完了?你让淑妃好好陪陛下,我今夜不方便。”
妙岚连忙跑去唐安安处询问,好一会又回来,说是江陵城中事忙,李瑕怕是要忙到后半夜……
第1048章 从谏如流
江陵作为长江重镇,京湖制置司曾一度移治此处,因此衙署十分恢弘。同样是比李瑕在长安的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但这夜大堂上气氛已从初胜时的喜悦转为了严肃,隐隐还有些沉重。
“陛下,江陵这一战,城中百姓死伤无算,须要有人为此事担责。”
“原宋国江陵知府陈奕引蒙虏入城,正是江陵城的罪人。”
“臣以为,麻士龙功过相抵,不宜封赏。”
李瑕还算耐心,道:“万余兵力分守江陵各地,元军勐攻沙市镇、姜才率部支援之后,江陵城内守军不过两千余孤军……换作朕,未必守得住。”
“麻士龙有功,臣明白。然而,江陵百姓不明白,痛遭元军屠戮的亡者家属不明白,天下人不明白……需要有人为此担责,以示陛下赏罚分明。”
“那就让他们明白。”
“臣等有罪。”
李瑕只好道:“诸卿无罪。”
“臣无能,臣无法教天下人了解江陵一战之详情。消息传出,旁人只会道麻士龙丢失城门,使元军屠戮百姓……”
“够了。要恨他们也该恨元军,而不是朕麾下浴血奋战的将士。”
“道理是如此,可臣说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
“朕看你说的是歪理。”
“然天子治国,需顾的是天下人想要的理。”
史俊站在一旁,目光看去,见李瑕快要没耐心了,只好咳了咳,站出来化解此事。
他开口,却是说起了别的事。
“陛下,江陵是大城,有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臣想为陛下举荐。”
“史卿请讲。”
“有深宁居士王应麟,曾官任宋廷礼部尚书,因得罪贾似道而遭贬常德军,行至江陵,恰逢王师,寓留于此。王应麟九岁通六经,十九岁中进士。兴昌四年为殿试覆考官,点文云孙、陆秀夫、黄震、胡三省、董楷、杨起辛……”
才听到这里,李瑕已经大概明白这个王应麟很有名望了。
当年吴潜调到汉中的官员多是这一年的进士,都能称得上是王应麟的门生。
再听史俊说着其人着作,甚至说到《三字经》亦是出自王应麟之手,李瑕更有拉拢此人之意。
“还有草窗先生周密,此人交游广阔,且词名满天下,亦是得罪了贾似道而罢官,自荐于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幕下,协理漕运,正在江陵公干;还有戴表元,乃王应麟之学生,年少便被誉为‘东南文章大家’……”
史俊直说了好一会儿,李瑕点点头,道:“史卿为朕将他们招募来便是。”
“臣遵旨,只是……”
李瑕不吃他这一套,澹澹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臣斗胆,敢问陛下认为,士人眼中的‘仁君’该是何模样?”
“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你们都说朕不该嘉赏麻士龙,其实想说的不是麻士龙。而是希望朕为江陵城死去的百姓自罪,是吗?”
史俊默然了一会,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如今是陛下与赵宋争民心的时候。这次元军屠戮江陵,死了不少人。江陵百姓必然会怪在陛下头上。那与其等他们怪罪,不如请陛下先‘罪在朕躬’。”
他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
“臣并非是以为陛下有罪,而是为了……”
“朕明白。”
李瑕打断了史俊的话。
江陵城有很多名儒,等江陵一战的消息传出去,宋境百姓眼里的是非功过掌握在谁手中?就是在这些名儒手中。
史俊希望他在这些名儒面前作出“仁君”的姿态,博取他们的好感。
想当皇帝,这是应该的。
“朕明白。”李瑕又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堂中其它官员,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陛下不可此时功赏麻士龙,请陛下体恤江陵民心。”
“朕听到了,都下去吧。”
李瑕挥散了堂上的臣子,揉了揉额头,没去歇着,而是随手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招过霍小莲,道:“不必带旁人,随我到街巷里走一走。”
~~
江陵城到处都是哭声。
元军入城后忙着与唐军交战,倒也没有刻意屠城,但也并未顾忌百姓。具体死了多少人还在统计,只能说比屠城好很多,但毕竟还是人间惨剧。
走过街巷,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哭声。
唐军并未让每户人家辨认尸体,而是尽力救治伤者,并将死者统一埋葬。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李瑕忽然问道。
夜里与诸臣议论时霍小莲便在堂上,倒也知晓详情,但很努力地思考之后,却还是答道:“末将愚钝,没想明白。”
“死了这么多人,我可以认这都是我的错。”李瑕道。
他想得很明白,既然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他该担的责任。
就好像刘备得哭,携民渡江时大哭“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今日他李瑕也得哭。
倒不是觉得刘备假惺惺,只是性情不同,很难想像曹操为百姓哭是何光景。
至于李瑕,他性子素来“直”,心底隐隐觉得罪在元军、罪在投降的带路者,一低头便像是在为这些人赎罪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诚心的自罪反而是在利用那些死者。
转念一想,这些道理似乎又是说不通的。
他希望人们在面对异族、汉奸的迫害时,敢直面于这些真正的施暴者。他已尽力,麻士龙已尽力,不该成为怪罪的对象。
总之觉得哪里不对。
“矫情。”
李瑕遂骂了自己一句。
就这样披着黑色的披风像个幽灵一般在城内走着。
“福儿啊!你在哪里啊?!我的福儿啊……”
前方又响起一阵哭声。
那是一个趴在泥泞里恸哭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哭得声嘶力竭。
李瑕示意霍小莲上前扶她,霍小莲却是还在提防着刺客,想等拐角的巡兵过来。
其实那老妇人的样子是不是刺客用眼睛一看就知道,李瑕干脆亲自上前扶了一把。
“福儿?”
那老妇一抬头,一双眼却已哭到肿得不成样子。李瑕借着火光看去,几乎看不到她的童孔,知这是半个瞎子。
“福儿?你没事吧?”
老妇很激动,握着李瑕的胳膊不停地抚着,不停地哭。
“我的儿啊,你没事……你没事……回家吧,娘给你煮了鱼汤……”
她受了刺激,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了。
李瑕止住想拉开老妇的霍小莲,干脆扶着这老妇,随她走去。
直到进了一间很破旧的小木屋。
至于那所谓的鱼汤,却只有一尾手指粗的小鱼,已被炖得稀烂……
~~
次日天蒙蒙亮,江陵府学。
城中许多读书人都在这日汇聚于此,个个头缠白布,以示追悼。
正院孔子的凋塑前,诸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乱天下者,正是李逆。”
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就是没什么城府之人。
这是个府学学生,名叫方宗昌,字昌器,家中有个弟弟昨日便是死在了战祸之中。
他一开口,马上便有许多人跟着骂了起来。
“一个叛逆不忠之臣,狼子野心之辈,有了些军功便想谋朝篡位。看大宋与蒙元议和了,没了他邀功自重的机会了,便马上叛乱,火炮轰了江陵一个月,又引蒙元杀来……恨不能生啖了这狗贼!”
“李瑕诚巨奸,恃功而骄,勾结先帝嫔妃,叛乱而覆四海,至疆土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无所逃罪也……”
“诸兄,诸兄。嘘!不敢再说了,不敢再说了,也不看看如今江陵城在谁手上……”
“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可这般骂有何用?”
“有用,我要将他的罪证写下来,告天下人皆知。”
“不错,今日邀同窗们前来,正是为此事!”
“……”
隔着一间院子,史俊正与一名老者对坐。
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摇了摇头,抬手请对方走过小径。
“这些书生,可笑至极。”
“立场不同而已,子庞若换位而处。在江陵被困上数月,家人又遭屠戮,对兵围江陵的秦王可还有好感?”
史俊叹息一声,道:“陛下真心欲经营好江陵,此地为往后交通之重要口岸……”
“老夫信秦王之真心,如此可好?老夫可答允子庞,往后若有人问,必如实叙述江陵一战。”
史俊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从谏如流,公可否一见。”
与他相见的周密也是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对李瑕并无太多好感,只是担心李瑕迫害这些士子,才与史俊打了交道。
若非如此,经历了江陵这一桩事,必然要写篇文章狠狠骂一骂李瑕。
至于见李瑕……周密官虽不高,却名重天下,若要归附李瑕,付出的却是五世高门积累的名望。
还得出手解决江陵城中的怨气。
他遂摇了摇头,以示不愿。
史俊只好连连揖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乃千古一遇之仁君,草窗公万莫错失明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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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衿一夜未睡,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十分出神。
天亮后,她张了张嘴,喃喃道:“其实我早都知道的,赵氏早晚要亡国……”
好一会儿,并没有得到阎容的回答,她转头看去,只见阎容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外,正在与唐安安说话。
赵衿遂起身,走了过去,隐隐听到她们说话。
“大概是气了那些臣子,陛下从鄂州一路而来,还得料到宋军能放蒙元入境、还得料到那江陵知府能带元军入城,真当他是神仙,天下人不肯救天下,只他一人来救不成?”
“姐姐也莫恼了,意思其实是想要陛下做做样子,好招揽如深宁居士这般的名儒。”
“王应麟?那倒是值得。”
“岂止是王老先生?还有江南士人之心。”
“呵,这些士人,就想逼得陛下惺惺作态,逼他改了脾气,往后从谏如流……”
第1049章 礼贤下士
“诸公亦是为了陛下好。”
唐安安听到阎容那士大夫要逼李瑕从谏如流的说法之后微微愣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姐姐与我这般说无妨,但千万别教旁人听到了。”
“听到便听到,我还怕谁不成?”
阎容素来不忌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士大夫们,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她这番话若是传出来,怕是要惹得新唐满朝官员嫌恶,又落下个“妖妃”的称号。
说来,她自己也是出身于官宦士族,太懂这些皇帝与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且素来站在皇帝这一边,对士大夫全无好感;唐安安虽出身贫苦,性格却乖巧,爱好诗词书画,反而更理解士大夫的做法。
这些事倒也没有谁对谁错,无非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性格强不强势的区别。
此时唐安安看阎容,便好像是学堂里的听话的学生看那些顽劣之徒,既觉得出格又有些新奇,正想再劝两句,那边妙岚已跑了过来。
因对这江陵府署衙并不熟悉,妙岚跑来跑去接连走错了好几个院子,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
“宁妃,他们找不到陛下了。”
“怎么了?别顾着哭,快说陛下怎么了?”
“奴婢没哭,是方才找不到路才哭的。没别的事,是前衙那边有几个文官求见陛下,但护卫们不告诉他们陛下去了哪儿。”
“……”
赵衿站在屋中,见外面阎容、唐安安带着人匆匆离开,暗道这些人终日一门心思地围着那李逆转,能有何意思。
她自转身回榻上又躺下,想要睡一会,可一闭上眼,昨夜入城时看到的城中惨状却又浮上脑海。
于是她召过王翠,问道:“我想去城里走走,可以吗?”
赵衿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翠却是答应了,因阎容并不拘着她出门,只须带好护卫便好,原话是“断不至让你比被贾似道看着时更不自由”。
从后门出了署衙,走了一会儿,只见短短一夜之间江陵城内的尸体已被清理过了,连路面上的血迹也已被冲刷干净,像是恢复了平静。
但一场战事留下的火烧斧噼的痕迹还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没散去。
街巷上并无太多行人,反而时不时能见到巡视治安的唐军士卒。
大部分铺面关着门,却也有卖柴米油盐的以及香烛店开着门。
前方正有几名唐军士卒从一家铺子里出来,嘴里还在说着“都说了恢复秩序了,放心大胆地干营生。御驾在此,你还怕什么……”
虽然带了护卫,王翠还是有些不安,转头间正好看到署衙前门有几个穿便衣的男子出来,她认得他们是李瑕的近侍,便故意引着赵衿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以确保附近是安全的。
倒没想到这些人竟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又肮脏的小巷,一直到了某个破屋前停了下来。
赵衿有些失神,漫无目的地由王翠引着,并没意识到王翠是跟着别人在走,直到在巷口站定了,转头一看便见那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却保持着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做什么?”赵衿低声向王翠问道。
那破屋的门被人推开,竟是李瑕从中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脸色显得十分冷峻,一句话没说便径直离开,身后十余人便一股脑地跟了上去。
巷口的赵衿往旁边避了避,低下头。
她也不知他看到她没有,直等到那十几个身影走远,那一行人也没理会她们。
仪驾也无、排摆也无,如果不是认得他的长相,谁会知道这就是那刚叛宋自立为帝的李瑕。
赵衿又转头看了看那间破屋,不知李瑕一夜未归跑到这里来能做什么。
这种情况难免让人猜测或许他是霸占了某个江陵城中的民女。
揣着好奇,她向那边走去,才到破屋前便听到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道:“福儿?我儿上哪去了?”
“大娘醒了?福兄弟有福,被大官看中,要跟着往长安做事,每个月都有柴薪,这是先给的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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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赵衿回到了署衙后院,阎容早已在她屋子里等着,一见她又数落了许多句。
赵衿心不在焉地听着,忽打断了她,问道:“你知道李逆昨夜去了哪里吗?”
“陛下的行踪你少打听,连我也不必知道他何时去了何处。”阎容随口应了,马上又继续说,“相比川蜀的惨状,江陵城这还是小巫见大巫,活在川蜀的人想法当然和活在临安的人不一样……”
赵衿没在听,心想连阎容都不知道,那李逆跑去给那个丧子的老妇当儿子当了一晚之事是真的没传开。
再一次,那确实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做的事。
至少她的父亲就不会。
“和你说话呢。”阎容忽然嗔了一句,转头问道:“记得王应麟吗?”
“不太记得了。”
“不是你的启蒙先生吗?”
赵衿确实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贾贵妃尚在,阎容还未入宫,赵昀听说有个臣子王应麟写了《三字经》颇为有趣,便让人将小公主抱到选德殿跟着背了一段,并笑言王应麟是启蒙先生。
但显然也不是正式的师徒关系。
若说起来,想必王应麟也是不认的,他的门生多的是如闻云孙这般的饱学之士。至于赵衿这个小公主,肚子里没点墨水,终日便是蹴鞠、斗蛐蛐……
“你还不知道我吗,看到书就头疼。”赵衿也有自知之明。
再想到当年临安旧事,已恍然如梦一般遥远。
阎容闻言便笑,宋虽允女子读书,但她也是看到书就头疼。
之后她便没就着这事多说,方才也不过是因李瑕此时正在见王应麟,想到了便提上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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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觉得,招揽名儒有时候就像是追求女子。比如对待李冶,一开始他也需要花心思哄着,直到相处久了,君臣之间有了默契才免了这些礼贤下士的作态。
此时面对王应麟、周密这样的名儒亦然,但虚伪了许多。
说是久仰二人的文章诗赋,其实李瑕是今日才大概翻了翻二人的着作。
他看了王应麟所撰的《玉海》,知道这是当世的科举教科书,凡科举士子几乎都读过,由此可见王应麟的声望。
至于周密的词,盛名与当世,时人称之“流丽钟情,春融雪荡,翘然称其材大夫也”……但在李瑕眼里,只觉得不如李白、苏东坡。
当然,这是他不懂词,而不是周密的词真的一般。
李瑕面对这些士大夫也是如此,他看不懂世人敬仰的这些名儒好在哪里。就像一个乡下汉看到一壶价值连城的名茶,知道它名贵,但灌下去也只是解渴。
他需要解渴。
刚刚称帝,李瑕需要王应麟、周密在士人中的声望……
“昨日江陵惨遭兵祸,城中学子无知,因亲朋丧命乱了分寸,出言不逊,还请唐皇莫怪。”
见礼之后,周密很快便提出了请求。
就那些年少不经事的士子在府学里说的话史俊都听到了,也绝计瞒不过舆情司的耳目。他只好出面为他们说情。
这也是他与王应麟不得不来见李瑕的原因。
李瑕道:“是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断不至于计较几句诽谤,两位先生可放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承认江陵百姓遭了殃是自己的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
“唐皇恢弘大度,外臣代江陵学子与百姓谢恩。”王应麟、周密连忙拜谢。
“何必再称‘外臣’?”李瑕直截了当道:“关中久处于胡虏治下,学术凋敝,朕想请深宁公为朕领国子监兼国史馆编修,以济关中之学,不知深宁公意下如何?”
王应麟连忙又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外臣多谢唐皇厚爱,只是外臣一生久受大宋国恩,万不敢辜负。”
若还是用追求女子为类比,李瑕招揽这二人时显然不够有耐心,才初见没多久,给了对方一个礼物便直白地表态。
之后再问周密,同样还是被拒绝了。
李瑕便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耐心了,遂愈发摆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笑容和煦,道:“既如此,朕初登大宝,关于如何治国,欲请教深宁公与草窗公,不知可否?”
相比于用高官厚䘵来吸引对方,谈治国的理念,才是与这些胸怀天下的学者交流的正理。
真正的高才,更多想要的是施展才华经世济民的机会。
这次两人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行礼道:“外臣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下一刻却有近侍匆匆上前,对李瑕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陆将军回来了,称有紧急军情要奏。”
李瑕毫不犹豫,向王应麟、周密道:“朕临时有军务处置,改日再叨扰两位先生。”
相比于这两位名儒,他更在意的确实还是军务。
且用了“叨扰”二字,自认为已十分礼贤下士了。
“外臣告退。”
王应麟、周密由人领着退出了署衙,一路走得远了,周密四下一看,却是摇了摇头。
“史子庞称之为仁君,深宁公以为如何?”
王应麟叹惜一声,道:“江陵惨遭兵祸,死伤无数。换得他一句‘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轻描澹写,轻描澹写……这世道,为君为王者,几人心怜百姓?”
第1050章 规范的皇帝
陆小酉大步如流星,赶至大堂。
他这种跟随李瑕很久的将领,反而不像外臣见李瑕时那么有礼数,只是一抱拳,马上便禀报起来。
“陛下,末将率部追击阿里海牙至天柱山,却见荆门军放元军过境,反而阻拦末将。因末将仅有千余骑,不敢与宋军交战……”
“你事先遣快马告知过荆门军了?”
“是。”陆小酉颇为气愤,道:“依末将看,宋军与元军有所勾结,怕是前脚议和后脚便反悔,欲害陛下,因此连忙赶回来报。”
李瑕起身踱了两步,似有些意外,又似不出所料。
一转头,见陆小酉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行,李瑕反而轻笑了一下。
“不是宋廷想反悔,你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今日是忽必烈在鄂州。我们想要穿过宋境去歼灭忽必烈,你觉得宋廷会不会拦我们?”
“他们拦不住我们。”
“他们同样拦不住元军。”李瑕道:“你看,宋廷对我,对忽必烈都是一样的。”
“可是……”陆小酉道,“可是忽必烈是外敌。”
“我也是外敌,不然我是什么?赵宋的内贼吗?我们打这一仗,不就是为了成为赵宋的外敌?”
李瑕说罢,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道:“为将者,你要冷静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想,才能判断出敌人可能做出的反应。不能一厢情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认为敌人应该怎么怎么做。”
“是,末将明白了。那阿里海牙……”
“不用追了。”李瑕走在地图前,道:“阿里海牙能渡过汉江,必是与吕文焕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仔细说说他撤兵的路线。”
“是……”
陆小酉上前作了更仔细的汇报。
离开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扯着缰绳骑马驶向城外兵营。
路上闻着那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心中那怒火又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陆小酉是蜀人,出生时川蜀已经被蒙军屠了十之七八。
宋朝廷总是这样,子民惨遭异族屠戮,却动不动就是求和、求和。求和之花费再少,那些死去的人活不过来,痛失亲朋的伤痛抹消不掉。
走了半条街,陆小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身后两个士卒道:“尿尿,别跟来。”
往小巷子走了一段,他找了个最黑的地方站定,便开始准备撒尿。
他盔甲不好脱,因此站了一会儿。
却有几人从另一边巷子过来,像是几个醉酒的人,一路吵吵嚷嚷的。
“呕!”
“昌器喝多了,你来扶一扶。”
“别拉我,我还没说完……宋室不幸,外有胡虏肆虐,内有李瑕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嘘,噤声,没看这满城都是狗叛军。”
“怕什么?李逆狗贼还想收买人心,哈哈,没听昌器兄说吗?今日草窗公见过李逆了。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呸!我最恨这等欺世盗名之徒,若真有能耐,何不北复中原?偏偏要顺江而下,不宣而战偷袭旧主,无耻至极。”
“可怜江陵城中父老啊!”
“……”
陆小酉听到这里,拉起裤子,转身向巷子里走去。
“你们几个废物。”
黑暗中,他向那几个书生打了招呼,一手提着盔甲站定,道:“江陵城里死了人,你们不骂阿里海牙、不骂陈奕?反而骂陛下和守着江陵城的将士?”
“谁啊?”
才有书生问了一句,马上便有另一个醉酒的书生应道:“是个降了叛军的软骨头。”
“老子看你们才是软骨头!”
“我们就骂怎么了?!朝廷已经与蒙元议和了,若不是李逆为了军功谋反,江陵怎么会有这种大祸?!”
陆小酉理解不了这些人为什么会以为议和了蒙元就不会再攻过来,他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欺软怕硬,只觉不可思议。
但他素来冷静,他打仗时最守军律和命令与那温吞木讷的性格也有关系。
此时,他还希望自己这一个川蜀乡间长大的粗人能点醒眼前这些饱读诗书之人。
“是宋军放元军来了江陵……”
话音未了,对方已然反驳起来。
“要不是叛军摧毁了襄樊防线,元军怎么可能进得了江陵城?!”
“当年李逆坐镇汉中时,朝廷支了多少钱粮给他?全用来轰击江陵城了,是吗?!”
“……”
陆小酉火气腾地一下更旺了。
不发怒的老实人难得发了一次火,却比某些平素便脾气火爆的人发火时还要可怕些。
当对面其中一人走近了些,抬手指着他,道:“我告诉你,江陵城遭此惨剧,就是因为叛军……”
“彭!”
陆小酉勐地提起了头盔便砸了过去。
他拙于口舌,面对这些言辞,只能以手上的动作回应。
“彭”的一声,对方一人被砸得头破血流,登时便倒下。
倒也有人想反击,待摸到陆小酉身上的盔甲,却是惊得酒都醒了。
之后便是一阵鬼哭狼嚎。
“他他他……他是叛军!”
“杀人了啊!”
“杀人了……”
~~
夜已经深了。
李瑕见过陆小酉之后,却不得不再见一见史俊。
“陛下欲以江陵为口岸,吸引赵宋之人力物力,倘若江陵尚不归心,如何可行?而欲使江陵归心,方法虽多,最快最简单的便是招揽大儒。”
史俊显然是听说了李瑕提前让王应麟、周密离开之事,不免多提醒了两句。
“臣敢言,此举便如北地文人请忽必烈为‘儒学大宗师’,哪怕只是作态,也必有奇效。”
“朕明白,朕有在招揽他们。”
“臣斗胆,以为陛下心不诚。”
李瑕不由笑了,随口道:“又不是拜佛,岂有诚不诚的?”
“陛下就是心不诚。”史俊固执得像个孩子。
正在此时,又有近侍上前,低声向李瑕禀道:“陛下,方才城内出了些意外,陆将军伤了人。”
李瑕也有些意外,之后看了史俊一眼,让人当着他的面说。
此事,显然又要影响到史俊最关心的招揽名儒之事。
倒没想到,史俊听了,捻须沉吟良久,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臣请陛下当着王应麟、周密的面,惩治陆将军。”
“事情还不清楚,许是对方仗着人多,围殴陆小酉呢?”
“陛下可私下再安抚陆将军。”
“朕明白你的意思,容朕再想想。”
史俊微微一愣,行了一礼,道:“也许是臣的谏言并不妥。”
“朕明白史卿是老成谋国之言。”李瑕道,“只是朕……”
话到这里,他却没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让史俊退下去,之后又将近侍也撤了。
直等到堂上再无旁人了,李瑕才自语了一句。
“只是朕还没学会当好一个皇帝。”
~~
李瑕近来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成为一个规范的皇帝。
他性情太直了。
他倒也愿意改,想要不择手段地成就大业,肯去贴近那个又厚又黑的皇帝的样子。
但做得并不好,没能做到像曹操倒履迎许攸的样子。
不管曹操是不是真的器重许攸,至少在倒履相迎的那一刻,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李瑕没想到自己做不好。
说来,他这一路趟过了那么多风雨,这次遇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也没什么为难的。
就算将那些名儒书生全捆了带回川蜀也无妨。
但就是,因为第一次当皇帝,李瑕有点失去了他以往的自信。
而自信,本是他最有利的武器之一。
他拍了拍额头,起身向后衙走去,门外同时有好几个近侍上前,正要说话。
“不见。”李瑕径直道,“不论有何事,明早再说。”
旁人都愣了一下。
要知李瑕素来勤勉,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公务未处置之时抛下它们要去休息。
但没人敢说什么,由着这位陛下任性了一次。
……
快走到阎容的住处时,李瑕转过回廊,忽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喂。”
第1051章 和解
如今还敢用“喂”来喊李瑕的人已不多了,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一看,果然见赵衿站在廊下。
二月中旬春寒料峭,她手里虽抱了个铜炉子,两颊和鼻尖却还是冻得有些红,似乎在这站了一会了。
“喂,你过来。”
李瑕没过去,但也没走开,问道:“有事?”
赵衿只好抱着铜炉子小跑到他面前,道:“早上我看到你了,你去小巷子里探视百姓了吗?”
“嗯,别说出去。”
“这么说来,你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你不是说我不配当皇帝,是卑鄙无耻的山贼头子吗?”李瑕随口应道,似乎觉得山贼头子更轻松些。
“还挺记仇。”
赵衿侧过头往某个方向看了好一会,似乎透过院墙又看到了江陵城中那些尸体,那些梗在心头的压抑、恐惧,以及她对于这乱世的感触,各种情绪杂乱如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都懂的,我赵氏享国三百余年,国祚将倾。我可不是事后诸葛亮才这么说的,你知道前几年有人在宫门上写下‘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吗?”
李瑕当然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去临安之时,临安城正因为这一句话而闹得满城风雨。
似乎也正是由那一年起,川蜀战云再起,宋朝堂上党争趋于激烈……如同拉开了亡国的序幕一般。
若从后世来看,正是那一年闻云孙、陆秀夫入仕,像是来陪宋王朝走完最后一程。而就在当世,又何尝没有人早早就预见到这“国势将亡”。
“是你写的?”
“不是我,那时候我才多大啊,是舅舅写的。”
“嗯。”
李瑕当时便知道那是贾似道找人写的。
赵衿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昨夜进了江陵看到那许多尸体,就在想端平入洛之后是怎样,若没有你们这些边军浴血奋战又会怎样。祖宗基业交到你们手里,就当是太祖皇帝从柴家拿的又给了出去,总好过亡在外寇手里,总好过万一再有一次靖康之变。总之,谁当皇帝对天下人好,我看得出来。”
这一番话说完,她似乎有些泄气,且显出了失落之态。
李瑕却是道:“倒不必这样,你大可还骂我是乱臣贼子。”
“我是骂了你,那我生为赵氏之女……不骂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衿话到后来,声音渐轻,显露出了她的忧郁。
她知道阎容关心她,不愿在阎容面前表现出悲伤难过的样子来。可寄人篱下,每日听她们都是在谈论李瑕,她想要显得活泼些,结果却笨拙地弄成了这样。
“无妨。”李瑕道:“偶尔有人不当我是皇帝也好,反正你也无足轻重。”
“哼。但该承认的我得承认。”赵衿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渐渐郑重起来,煞有其事地又说道:“你是一个明君。”
“我知道。”
赵衿更为认真,道:“我是以大宋理宗皇帝之女的身份与你说的,比起如今坐在临安皇位上的赵禥,我更有资格代赵氏承诺你的帝号。”
李瑕听了微微一愣。
赵衿顿时便失去了自信,低下头来。
今日在这院子里转来转去,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她本来觉得这些话不吐不快,觉得这是身为赵氏嫡女应有的担当。
至少在她这一介女子看来,赵氏子孙没有人能敌得过李瑕了。她肯定不行,也不可能寄望于赵禥。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赵氏失江山时与太祖皇帝得江山时一样“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但真的说出口,却远远没有她预想中那样荡气回肠,反而像是在吹牛皮,底气马上便虚了。
“反正,你是一个好皇帝,我认了。”
“我是你的仇人。”李瑕道:“赵昀算是死在我手上的。”
赵衿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夜你计划顺利,到了我爹面前,会杀他吗?”
“会。”
“你就不能说不会吗?也许我爹只是被奸臣蒙蔽,你见到他了,解释清楚,他能重用你收复中原呢?”
赵衿似乎有些气急,甚至在李瑕面前还跺了跺脚。
“你说一句忠于我爹又能怎么样?我不想再恨你了,我也很累啊!兄长刺杀了爹爹,表姐下毒害我,舅舅包庇他们、行公田法弄得民不聊生。坏女人也很坏,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和她在一起……我很累了,国仇家恨我想要算了。那你只要说一句话让我能心安理得地算了都不行吗?你说一句会死吗?!”
李瑕没说话。
他看着赵衿,看到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好大一颗泪水挂在脸上……觉得她有点莫名其妙。
公务还没办完,却跑到这里来与一个无知的小女子掰扯这些。
赵衿抹了抹眼泪,又道:“我知道我没用,救不了社稷,报不了家仇。也知道你讨厌我,没理由顺着我的意,但……但……”
“但”了老半天,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李瑕迁就她,才抹掉眼泪的她又哭出来,最后道:“但我也讨厌你。”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认为你应该恨我。”
“我恨你什么啊恨你。”
赵衿抹着泪背过身去。
“我外祖父制置淮东的时候,被人弹劾气急而亡,年仅四十六岁。后来舅舅得势,寻了弹劾外祖父之人报仇……我母亲却庇保了对方,她说……她说许参议家亦有老少,子女年幼……她说破家之恸她经历过了,又何苦要让旁人再经历一次……”
说到母亲,赵衿说着说着已抽泣起来。
“她说外祖父已经走了,世上能多一个人过得好就多一个人过得好……我没有忘记我母亲……我恨你们什么啊?”
李瑕倒是没想到,以贾似道那般心胸狭隘的性子,能有这样一个宽仁大度的姐姐。
如此看来,赵昀当年独宠贾贵妃,甚至想要立其为皇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般站了一会儿,等到赵衿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李瑕才问道:“承认我是个好皇帝,能让你心里轻松些是吗?”
“嗯。”
“我暂时还不是个好皇帝。”李瑕随意地在长廊边坐下,道:“我能当好一个军阀,但还没学会当皇帝。”
赵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要怎么样?我爹登基三十年还说当不好皇帝。”
李瑕也转过头,迎上了赵衿的目光,道:“好吧,实话告诉你。我那夜并未想要弑君,而是想要兵谏,请先帝废掉赵禥,从宗室选一子弟为储君。”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但李瑕还是道:“信不过我,你信吴潜吗?”
赵衿一愣,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若我真是弑君之贼,吴公岂会帮我?算了,我懒得解释这些。”
李瑕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变了。
更虚伪,脸皮更厚。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当好一个皇帝,如果作为皇帝需要一点厚黑,那他愿意加一点厚黑。
赵衿问道:“之前问你,为何不说?”
“不在乎你怎么想。”
“现在为何又说?”
“你太烦了。”
赵衿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转身打算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回来。
她把手里的铜炉子往廊凳上一放,看向李瑕,问道:“虽然我国破家亡了,可是我不想每天活得很难受,我想活得自在、高兴。你觉得我错了吗?”
“为何问我?”
“你觉得我烦,我偏再烦你一次。”
李瑕默然了片刻,道:“你方才说的这句话,是我告诉阎容的。”
阎容准备收留赵衿时询问了他的意见。
当时他说的简略,此时面对赵衿,倒是将他对赵氏的观感仔细说了。
“我要改朝换代,要的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这才是目的。把赵家从皇位上赶下来只是过程中的步骤之一,而非以把赵氏赶尽杀绝为目的。人做事不能舍本逐末。
赵氏有千般万般不好,也有好的地方。至少它的宗室管理比历朝历代都好,封爵严格,宗室子弟三五代之后几乎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入仕、可经营工商,可从事农耕,有宋一朝未曾因宗藩而给百姓造成严重负担。
赵氏这些皇帝,大多是差劲的,能让我敬佩的,一个都说不上来。但在赵氏嫡系以及那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几个王爵特权被抹掉之后,朕希望天下间那些平民一样的赵氏子弟可以在朕的治下过得自在、高兴。
比如,朕想让赵孟頫在往后依旧能成为一代书画名家……你们家,确实是有这方面天赋的。”
这一番话李瑕是边想边说的,赵衿在长廊上坐下支着脑袋听了,心绪也渐渐安宁下来。
“赵孟頫是谁?”
李瑕随口道:“一个宗室的小孩。我当年兵谏,便是想请先帝收他为继子。可惜失败了。”
“哦。”
赵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也可以当你的子民吗?自在高兴地活着。”
李瑕苦笑。
原本在赵衿这个最不可能会认他帝位的人面前,他有种轻松,倒没想到她也想当他的子民。
“自在高兴是你自己的事。朕能做的,便是尽力使臣民活在太平盛世里。”
“我也可以?该愧疚吗?”
“人一生那么短暂,该活得好。”
赵衿点了点头,捧起铜炉子准备走了,起身忍不住又问道:“去了长安,我能蹴鞠吗?”
“我不管你,那是你的事。”
赵衿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却是转过头,向李瑕行了一礼。
她神情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有释然。
“陛下万福,民女告退。”
~~
李瑕犹坐在那里看着赵衿的身影走过小径。
他素来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天下必然有很多人的命运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唯独有一点点遗憾的是太多太多人在青史上都是籍籍无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让李瑕具体地说出他们的命运因自己而变好了,具体变好在哪里。
比如张珏,比如李曾伯。李瑕虽然不清楚他们原本是怎样的命运,但能很清晰地确定因为自己,他们实现了抱负。
昨天夜里,他坐在福儿他娘的家里,一直在想的是,若没有自己,这个老妇人的儿子会死吗?也许原本的时空里,元军南下是兵不血刃取了江陵。
这种不确定才是最消磨情绪的。
今夜他却可以确定赵衿因他而过得更好了,毕竟赵氏之女生在亡国之际原本又能过得多好呢。
相比于芸芸众生,赵衿并不重要。只不过是这种具体、明确、清晰的改变偶尔能抚慰他的情绪而已。
至于对于当皇帝这件事,他开始自信起来。
“对了。”
小径那边的赵衿回过头来,问道:“你麾下是不是有个将领叫陆小酉啊?就是那时候送王翠回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