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内敌与外寇
博罗欢明显感受到交锋尹始己方的锐气便被打掉了。
元军的体力远远胜过久战疲备的唐军,而且有马匹,可以灵活机动。
更好的打法应该是像百家奴那样拉开距离……
但,李瑕还没跑远,博罗欢能看到李瑕就在一百五十余步的距离处。
这个距离,正好在箭失的射程的末端,能射到但箭失到李瑕面前时已然无力,总是被执盾的兵士打掉。
“杀穿他们的阵线!”
只要再往前冲数十步,博罗欢相信能射死李瑕。
他想得很清楚了,既然渡江过来就是冒险,必须功成才能身退。
反而是现在退,敌军反击包围,未必能回到汉江对岸。
“不许退!杀过去!”
像是一条狗,口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流下来,正盯着前面的一块肉龇牙咧嘴,然后扑上去。
它几乎要舔到那块肉了,于是像发了疯一样任棍子打下来也要撕咬。
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元军不再冲锋,后排抛射着弓箭,前排则居高临下以打头锤砸向唐军。
双方都是精锐,伤亡差不多。
这种肉搏战就像是在拿性命来比狠、比强,直到一方的心态崩溃。
博罗欢有信心,因为唐军已经交战太久了,疲师往往是最容易崩溃的。
日影西移,一轮红日悬在西面的九天玄女洞上方,缓缓坠向绵延的秦岭群山。
霞光把汉江铺成了红色,与长岗岭的血色连为一体。
唐军士卒是从天还没亮便登岸作战,体力早已告竭……
也许再战一会,在入夜之前唐军便要溃败,士卒们都已经快坚持不住想要结束战斗了。
长岗岭上忽然扬起了尘烟,随之而起的是喊杀声。
“杀虏……”
博罗欢抬头望去,心想李瑕不可能还会有后续兵力。
然而,从长岗岭那平缓的山坡上列阵往这边而来的竟真是一个个士卒。
一道道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从千余人到两千余人。
“怎么会?”
这支兵马的出现,给了搏罗欢一个感觉——李瑕还有余力。
这种感觉胜利的希望突然推远。
他就像是一条疯狂扑食的狗,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突然,眼前的肉被拿远。一瞬间斗志便消散了许多,只想趴下来呜咽。
博罗欢还能告诉自己撑下去。
但他麾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心志坚强。
“将军,感觉不能打败李瑕了,退吧!”
“退吧!将军……”
士卒心态一垮,胜败便已是定数……
~~
李瑕与刘元礼为了汇合,一前一后地把长岗岭上的宋军营地杀穿了。由此将这一支宋军一分为二,靠近山那边的宋军撤了,而靠近汉江边的则在唐军水师的压迫下大部分被俘,数量大概是两千余人。
这些俘虏原本都丢了武器、卸了盔甲,蹲在长岗岭的营地之中。
“都是同根同宗的汉人,甚至还有同乡故旧,何必自相残杀?好好活着不好吗?”这是唐军士卒最开始说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往后整编了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当兵,粮饷按时,分田盖房,包娶媳妇,死了还有抚恤……”
若说之前那齐声合唱的军歌说的是大义,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此时说的这些小利却是立刻就戳到人心里去。
不少被俘虏的宋军立即便直了眼。
“真的?我是想投降的,可家小都还在鄂州。”
“那你知道鄂州现在在谁手上吗?还有,你们哪怕家小在别处的也不打紧,赵宋皇帝早晚要向吾皇议和,敢不让你们把家小带来?大不了打到临安……”
在这样的劝降下,被俘的宋军士卒不少人都表达了归附之意。
但当时毕竟还在与吕文德交战,依然不至于马上让他们提起武器、披上盔甲去战斗,难保不会有人反戈。
正常来说,必须经过整编,才能再上战场。
直到元军杀过来,情况便开始不同了。
没有人喜欢看到强盗杀进自己家门口。
宋朝廷为了能偏安一隅,在国书上唯唯喏喏、低声下气,平日说来或只是愤慨。毕竟国书他们看不到。
蒙元已经得到了“侄宋皇帝禥”的上表、得到了宋百姓拿出最后的血汗钱凑出的岁币。
但现在,被俘虏的宋军们亲眼看到,蒙元的马蹄还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他们的土地上。
那样洋洋得意、盛气凌人。
屈辱吗?
被人打了一巴掌,赔笑着给出家当,凑上前,又被打了一巴掌,屈辱吗?
是他们这些将士没血气?
从军、支援两淮、支援两广、支援川蜀,一次次击退蒙军……然后被当成没血气,不堪重任的窝囊废。
朝廷当他们不会打仗,朝廷当他们收复不了中原,当他们是废物,当他们不会感到屈辱。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任人欺凌?
因为比起外敌,赵宋皇帝更害怕自己治下出现强军、强将。
赵宋皇帝最怕的人不是完颜阿骨打、兀术、蒙哥、忽必烈,最怕的是岳飞、孟共、余玠。
那要怎么结束这屈辱?
“给他们盔甲、武器!”
“什么?”
“给他们盔甲、武器,令他们上战场杀敌。”
“将军深思,这些俘虏还未整编、筛查,万一有人怀异心偷袭陛下,将军担待不起的。”
“就是陛下的命令,答应归附便是我们的将士,陛下不怕我们的将士反戈。”
“……”
弓箭、长矛、单刀被递在了宋军俘虏手里。
他们披上盔甲,离开营房,发现唐军真的没有再看押着他们,甚至允许他们原有的校将继续带领他们。
李逆的大旗就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李逆本人就跨坐在战马上、背对着他们,正指挥着兵马应对元军。
若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杀李逆建功立业”,两千人从后方杀上,除掉李逆应该不算难事。
但就是这个景象,也许就是赵宋与新唐之间的区别。
当赵氏弱主躲在临安的宫城中,害怕有大将收复中原而功高盖主,宁愿天下汉人受尽屈辱,也不敢让强兵强将威胁到他的帝位。
那李瑕就只好将这个旧主掀翻,再也不用担心功高过谁。而在他麾下,任何人也不必担心功高盖主。
新唐天子亲临战阵,战功赫赫,气魄要吞的是天下山河,岂又会忧忧戚戚一些俘虏会反戈杀他?
宋军俘虏们未必懂李瑕的自信,却大多都能感受到被信任。
提防武人的赵宋从未给过他们这些黥面刺字的粗鄙武夫这种被信任之感。
他们杀向岭下的元军。
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唐军士卒把武器盔甲还给他们,连一句警告都没有。他们杀向元军,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甚至还唱起了唐军喝过的军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前些日子他们将唐军包围在汉江之上,明明兵力有优势,他们却还没有唐军有气势,因为他们的天子,“侄宋皇帝禥”,没给他们底气,因为求和立不了国威。
现在,天子在前方战场上,扬刀立马,要以武力驱除外寇,以武力立国威。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一开始,只有廖廖的宋军俘虏会唱。
他们毕竟记不住这样的句子。
之后唐军士卒带着他们唱起来。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吼声合在一起,这些宋军士卒奔过千岗岭,跑着跑着,就成了唐军士卒。
“……”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当唐军的后续兵力压上,气势突然拔高。
博罗欢转过头,看到阵线后方已有骑兵掉转马头擅自逃离了战场。
他策马而上,想要砍翻一名还想后撤的元兵,然而,士卒的意志一旦瓦解便如同洪水溃堤,非人力所能阻挡。
至此,他已经放弃杀李瑕了,只想带着部下退回鹿门山。
像一条已不打算叼肉的狗,嗷呜着想要逃离棍棒。
“退!退!”
哨声一起,后方的元军骑兵立即散开,脱离战场,再不顾那些被唐军拉住的同袍,向东奔去。
这是骑兵的优势,想撤总是能撤的……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汉江水一路向东奔流,绕过襄阳城之后折向南流。鹿门山就处在这一段江水的东岸。
因为榷场的设立,元军趁机在此修筑了城垒。
有了城垒的掩护,可以轻松地搭建浮桥,渡兵马过江。
百家奴与博罗欢一共带了一万五千余人渡江,之后领万余骑兵西进卧龙镇战场,留下五千汉军继续制造声势羊攻襄阳,并看守浮桥。
他们确实没想到老湖涂的吕文德会突然警醒过来,并不顾元宋和约,胆敢驱赶元军。
百家奴认为自己是被吕文德“驱赶”了,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更像是要将他们赶回汉江对岸,而非歼灭。
夜幕降临时,百家奴这一路兵马与前方羊攻襄阳的兵马汇合。
元军兵势一振,身后的宋军也停下了脚步,开始调整阵型、体整。
宋军兵力虽多,但久战力疲,其实是处于劣势。
兵力再多,真正交锋时也排不开,无非是在后面助威,而体力处于弱势,兵力越多越容易溃败。
因此,吕文德真把百家奴逼到汉江边了,也不敢下令杀上去决战。
确实是围堵、驱赶。
如果元军退了,吕文德不会下令攻击,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败仗。宋军士卒如果能休整过这一夜,体力能好很多。
但在宋军依旧保持着最后这一丝隐忍的情况下,百家奴并未下令渡江。
他合兵之后并不把宋军放在眼里,还在等博罗欢歼灭了李瑕,与他前后夹击吕文德。
双方士卒都已经很疲惫,同时也紧张、敏感,个个都紧握着武器防备对方突然的冲锋肉搏,可能因为任何的风吹草动而爆发。
且这还是在夜里,让人看不清战场上的变化。
“哒、哒、哒……”
马蹄声由西向东而来,越来越清晰。
宋军探马努力眯着眼,远远看到夜色中出现了元军策马狂奔的身影。
“报!元军来了!”
“……”
与此同时,百家奴也得到了探马汇报。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来了,就在宋军西面!”
“李瑕呢?!李瑕死了没有?”
“总管,还不知道,隔着宋军、天又黑……”
“博罗欢有没有让我合击吕文德?”
战场上更多时候往往都是仓促的、混乱的。
它不是事后推演,从来没有那么全面的情报、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人思考。将领们只能通过片面的情报,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决定。
因此,战后旁人总会说他们有太多失误。
总之就在这个黑夜,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奔跑着的元军哇哇大叫,吕文德、百家奴都必须马上作出决定。
“报!元军近了!”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快要冲到宋军之中了!”
“娘的!”
“额秀特!”
“……”
双方都是如此的急迫,至于元宋那张薄薄的和约,在此情形下……毫无用处。
“杀过去!”
“冲锋!”
第1023章 一颗人头报天子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丘通甫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在不久前吕文德才下令驻扎,准备与元军对峙,于是他到大帐中为吕文德治病。忽然几封战报传来,之后便是夜战肉搏开始。
大帐中,吕文德正赤着上身,背上一片红肿,而最红之处已发了一个疮头,如粟米一般。
疮里已有脓,且剧痛。
丘通甫打算用火针将疮头挑开,清理脓水,再敷上草药。
这治法说来容易,古往今来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治疗过程中热毒入体,死于非命。也就是他医术高明,才敢一试。
一恍忽,却见吕文德已起身要披衣服,连忙拦道:“岳父且慢,脓还未破……”
“滚开!”
“岳父,无论如何先治病吧,这疮头已发了脓,再不治就晚了……”
吕文德回过头,看向丘通甫慌张的眼神。
“求岳父安心治病。”丘通甫又道。
但外面战鼓声已起,震耳欲聋。
“冬冬冬!”
丘通甫只觉脑子都要炸了,心中愈发紧张,那只拿着火针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滚开,看你那样子,万一治死了老子!”
“小婿……”
吕文德忽然伸手一拍,将那火针拍落在地上。
丘通甫一惊。
“废物。”
吕文德自骂了一句,穿戴盔甲,一掀帘便出了帐。
夜风中,刚安好的营地上已点起一团又一团篝火,士卒们来回穿梭,十分匆忙。
“战台搭好没有?!”
只见前方百余士卒个个满头大汗,方才将几辆大望车固定住,搭成了战台。
吕文德又叱骂了几句,大步而上。
夜风吹来,让他神志清醒了许多,身上的痛楚也更清晰。
举起望筒看去,只能看到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以前月光下那隐约的黑影。
吕文德却能由此观察出大致的战况。
他一道道命令安排下去,调兵遣将,语气虽坏,却将局势稳了下来。
“娘的!”
待向西面望了一会,吕文德忽然啐骂起来。
“李瑕这个小畜牲,故意把元军往老子这边赶。”
他已经看出来了,并非是元军歼灭了李瑕后转头攻打宋军,而是李瑕击溃了元军,故意驱赶元军过来,破坏宋元的和约。
这种情况让宋军极为被动。
若与元军杀得两败俱伤,回头怕是要让李瑕渔翁得利了。
吕文德心底里也知道是因自己犯了大湖涂才导致陷入这样的局面。现在坏了,不是让元军得利就是让唐军得利。
他若是李瑕,一定会驱赶元军溃军冲撞宋军的大阵……
果然,西面亮起点点火光,动静更大了。
吕文德努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隐隐看到那是更大股的元军溃兵,后面还跟着唐军的军阵。
“果然来了,该死的狗东西!叛国贼!”
背上的疮头剧痛,吕文德也愈发恨李瑕这个叛国贼。
忽然,战台上有将领一指东面,喊道:“少保,快看!”
吕文德转过身,不用抬望筒,隔着汉江已能看到那东岸的鹿门山上亮起了点点火光。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火光表示着元军又增兵鹿门山了,看那动静人数不会少。
襄阳这片战场上,元军的兵力正在越来越多,那局势对大宋而言就会越来越被动。
“娘的,一步错步步错……”
~~
百家奴回过头望了一眼对岸的鹿门山,见到了那亮起的火光,愈发笃定。
那是亳州总管阿里海牙也领兵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会有后续兵马来,他与博罗欢才敢渡过汉江。
当然,阿里海牙的功劳绝不会有他们大了。
博罗欢很可能已歼灭了李瑕,所以才乘胜袭击吕文德的腹背。
两人配合,一战重创李瑕与赵宋,为大元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勇士们!丰厚的赏赐就在眼前,击溃宋军,回去饮酒领赏啊!”
在这种激励之下,元军士卒呼喊起来,杀向了宋军。
他们是策马奔到这里的,十余里远的距离,马力的损耗并不多,此时欢呼也有力,射出的箭失也有力。
反观宋军,围攻李瑕那么久,今日从早上追逐到晚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全都是靠两条腿,此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
~~
“杀虏!”
何复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次这么喊了。
但喊得再多,手里的长矛一直没能沾到元军的血。
元军有马,一直在退。而他只能一直追,用两条腿奔跑,好不容易把元军堵到了汉江边。
终于可以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双方越来越近,宋军放箭的同时,元军的箭失也射来。
有几名士卒倒在地上,何复冲上前拾起一面盾牌。
“跟我冲!”
他收起弓,一手提盾,一手提着长矛,领着部下的士卒迎向元军。
扎马步、提矛、捅出,矛尖捅在一名元军士卒甲胃的缝隙之间……
何复奋力把长矛往前送。
那元军士卒往后一仰,握住他的矛杆往前推。
“啊!”
何复觉得浑身酸疼得厉害,有种无力之感。
他臂上的血管渐渐爆起,整条手臂泛了红,酸麻感让他恨不能马上松手。
“卡”的一声响,矛杆被另一名冲上来的元军砍断。
何复手中力道一泄,长呼一口气,连忙向后一避,避开那砸下来的打头锤。
“呼……呼……”
喘气声让他听不清战场上的吆喝。
太累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以求得喘息之机,并换把趁手的武器……
~~
元军像刀子一样在缓缓刺进宋军的阵型。
百家奴却皱起了眉。
他还没得到博罗欢的情报。
而他的探马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宋军的大阵,并且保证不被射杀,之后在黑夜中观察战况,再次绕过宋军大阵,才能将情报送过来。
终于。
“总管。”有探马回来,凑在百家奴身边,低声禀报道:“博罗欢将军大败了,兵马溃散,他收拢不了,只好让溃兵冲击宋军突围……”
百家奴深吸了一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该猜到的,博罗欢太急了,急了就容易出错,不像他利用马力消耗宋军取得胜势。
也好在他消耗了宋军,此时还能击败吕文德,助博罗欢的兵马脱围。
脱围之后再说吧,李瑕的疲兵不能马上逆流而上逃回汉中、吕文德早晚要病死。救出博罗欢后合兵阿里海牙,还有机会。
原本该先灭李瑕,再攻吕文德。
现在则是反过来了……
~~
吕文德已感受到两面受敌、士卒疲惫的难处。
“马上把老子的命令递进襄阳给老六……”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让吕文焕出城支援了。
然而,话到一半,昏暗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吕文德愣了一下,举起望筒定眼一看,只见那火光来自于几艘江船,有唐军士卒正跃下江船,迅速穿插,似乎是在包围元军溃兵。
他放下望筒揉了揉眼,重新又看了一遍,虽不太相信,但确实看到唐军似在围堵元军溃兵,而不是驱赶他们攻宋军。
“为……为什么?狗崽子又有什么诡计?”
~~
“别让狗虏逃了!”
“围过去……”
一支唐军士卒正在迅速穿插战场,从博罗欢这支溃兵的左翼杀了过去。
“放弩!”
他们举起弩扣下,夜色中根本没有瞄准,“嗖嗖嗖”之后便听到马匹悲鸣,那是元军士卒被他们射倒。
“快!杀过去!”
唐军校将呼喊指挥着,偶尔有两队人接近,校将间也会讨论几句。
“前面的宋军正在与元军交战,别叫这些溃兵冲乱了宋军阵型。”
“为什么?”
“三方交战,要平衡。”
其实这校将也不太懂,但总归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而就在他们要杀过去的方向,博罗欢正在策马而行,想要在溃败之际寻求一条生路。
博罗欢还希望能保全尽量多的兵马,偏偏宋军挡在他与百家奴之间,那么配合百家奴前后夹击吕文德是最好的办法。
他没想过李瑕会包围过来。
因为若换作是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都造反了,就算不是乐于见到宋军大败,也没必要损失兵力帮宋军,滥好人成不了大事。
“咴律律律……”
前方又有战马倒下,博罗欢不得不勒住缰绳,大喝道:“想活命就冲过去!”
但回应他的只有元军士卒们惊慌的大喊。
“被包围了!”
“都别慌!”博罗欢吼道:“随我杀出去!”
“……”
败军之际,当将领是极为无奈的一件事。
明知道该怎么做,但麾下的千人万人根本不愿遵循他对的决定。
博罗欢亦是如此,他陷在乱军中,拼命地吼着。
“听我的命令!想活命的……”
“咴!”
跨下的战马突然将他掀倒在地。
他大怒,才要起身。
“噗。”
腿上一疼,有人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腿,不让他起身。
“元将在这里!”
一股大力扯着博罗欢往后退,硬生生将他拖进唐军的阵中。
他挥刀一噼,像噼到了什么。但马上有人摁住了他的手,又是一矛捅进他身上给他放血。
“啊!”
满天星光下,博罗欢瞪大了眼,只见一个敌方士卒的靴底盖了上来,重重踩在他脸上。
那是对方一脚踩着他的头,开始割他的首级了。
在黑色盖下来之际,他还听到一句对方都囔了一句。
“一颗人头报天子……”
第1024章 大柱将倾
刘元礼接过一颗带血的头颅,驱马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敌将已授首。”
“派人送去给吕文德吧。”
“臣遵旨。”刘元礼正要离开,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臣不解陛下为何不借机冲散宋军,一举两得。”
李瑕道:“攻宋之战已经打了太久,元军已经反应过来了……而且吕文德病重了。”
称帝、攻宋,李瑕最多只有这三四个月的时间,这是消息传到开平、忽必烈调兵遣将的时间。
忽必烈绝对会趁李瑕不在时取长安,所以李瑕就不可能真的灭宋,时间一到必须回师。
现在元军越来越多地赶来襄阳,吕氏兄弟已经意识到唇亡齿寒,不敢打破平衡。
那李瑕也需要宋军抵挡元军。
而且吕文德病重了,这种时候要是还想着削弱宋军,一不小心把宋军玩没了,他自己这点疲兵陷在这里,逃不掉。
“陛下怎知吕文德病重了?”
李瑕随手一指,道:“那个人,与元将的首级一并送过去。”
刘元礼顺着李瑕的手指一看,只见是个衣着华贵、相貌文雅之人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吕文德的心腹亲吏陈元彬。”
“陛下饶命!学生因看不得吕文德贪婪无度,且动不动起意要杀学生,欲投奔陛下,未曾想半路被元军捕获。千错万错,只求陛下莫把学生交给吕文德……”
~~
哭求似乎无用。
陈元彬还是被押往了吕文德军中。
因为恐惧,他的双脚一步也不肯迈,但膝盖在地上磨着,还是硬生生被人拖上了战台。
战台上的将领他是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让他愈发恐惧。
“……”
“既然吕少保欲代宋主议和,吾皇便将这元将首级赐于吕少保。”
“嗯。”
“还有这个汉奸,吕少保自行处置吧。”
“嗯。”
吕文德又是沉闷地应了一声。
“还盼吕少保莫败了。”
“不会败,请吧……”
陈元彬大哭,转头看着那两名要离开的唐军士卒,哭求道:“不要,带我……”
他们已离开了战台。
吕文德用那蒲扇大的手捉起博罗欢那光秃秃的脑门,把整个头颅都提了起来。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重重给了博罗欢一巴掌。
“啪!”
陈元彬脖子一缩,心骇欲死。
只听吕文德自骂道:“狗虏,敢耍老子。”
“啪!”
他又抽了博罗欢的脑袋一巴掌,下令道:“送到阵前,威慑元军。”
“是!”
“传令下去,吕师留、吕师山部不必再西防,给老子压上去攻打元军两翼。”
“是!传少保军令……”
陈元彬抖得更厉害了,努力把身子缩到最小,哭都不敢哭出声,唯恐引起吕文德的注意。
但等到所有军令传达,战况对宋军越来越平顺之后,吕文德还是看向了他。
吕文德背上疮发作,愈发痛楚,甚至哼了一声。
但他身为三军统帅,不能在这种时候歇,于是看向陈元彬的目光愈发可怕起来。
“拖过来。”
“少保,少保,学生是猪油蒙了心啊……”
“天还没亮。”吕文德自顾自道:“老子打败元军之前还不睡。”
“少保饶了学生吧!呜呜……”
“从脚趾头开始,一寸一寸地铰。要是元军大败之时他还没死,老子赏你一万贯。”
这句话,吕文德已是对着身边的亲兵说的。
陈元彬巨恐,恨不能晕过去。
下一刻,鞋已被褪了下来,那亲兵毫不留情,一刀便铰下他的脚趾。
“啊!”
“一寸寸,慢慢来……”
战台上,惨叫声就这样回荡,与远处的战场相互呼应着。
~~
襄阳城头上,吕文焕望着城外的战况,在天光将亮时抬手下了军令。
“传令下去,水师随本将出战。”
“将军,吕少保是让你出城支援他。”有将领上前提醒道,“水师抄元军后路,万一激得元军与吕少保鱼死网破……”
“本将自有分寸!”
吕文焕按着刀转身走下城头,语气愈发坚决地强调了一遍。
“水师随本将出战。”
他是襄阳守将,首先要保证的是襄阳城的安危。
但最让他感到危胁的不是李瑕,而是鹿门山。
李瑕兵少且疲备,攻不下襄阳,战略的本质无非是吓唬宋廷;鹿门山才是顶到襄阳咽喉上的一根刺。
百家奴都被逼到汉江边了,为何还敢如此嚣张?
因为身后有鹿门山城垒容纳援军,保证他的退路安全,还可以随时支援。
此战吕文德击败百家奴已不难,但如何给胆敢渡江的蒙军重创?如何打击鹿门山城垒一次?
这才是吕文焕所考虑的。
朝廷上有很多人说他不如高达,但他也是良将。
这次襄阳之战,他的诸多策略既不是因为同情李瑕,也不是因为亲近元军,全都是实实在在出于大宋的利益考虑。
至少现在还是。
亲自排兵布阵之后,吕文焕在夜色中跃上战船,又看了眼襄阳城,脸色沉毅,下令道:“出发!”
一艘艘海鹘战船在夜色中扬帆,顺江而下。
渐渐的,能看到前方的江面上有着重重黑影,那是元军的浮桥周围散布着一些守卫着浮桥的船只。
“撞过去!”
“彭!”
海鹘战船那包着铁的船尖勐地撞向了元军战船的船舷。
木头的破裂声响彻江面,浮桥晃动不已……
就是这一撞,撞碎了汉江西岸所有元军士卒的意志。
“彭!”
巨响声传出。
战场上,百家奴大惊不已。
他既没想到博罗欢会被李瑕包围,也没想到素来谨慎守襄阳的吕文焕有出城而战的魄力,更没想到吕文焕会断元军后路……
如此一来,哪怕想请阿里海牙支援都不行了。
百家奴连忙下令,想要从容撤出战场。
但来不及了,
“彭!”
巨响声中,元军军心大乱。
“宋军水师拆浮桥了!”
“撤啊!”
有害怕回不去对岸的元军士卒立刻趁着宋军还没有撞断浮桥,转身便逃。
他也确实能逃回东岸。
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卒效彷……
军心一垮,兵败如山倒。
而在他们身后,宋军士卒连忙追上。
双方的追逐中,天光破晓。
“把他们赶进汉江……”
“杀啊……”
何复拖着沉重的身躯,追着元军。
他已经奋战了一整日,再加一整夜,中间只啃了少量的干粮。
太累了。
但没有亲眼看着元军被赶过汉江,他不安心。
万一睡觉的时候,屠刀又斩下来呢?
何复就这样追着追着,终于看到了元军主将的旗帜逃上了汉江江面。
“杀虏。”他停下脚步,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喃喃了一句。
之后,他累的摔坐在地上。
元军主将逃了就逃了吧,吕少保近年来总想着和蒙古人做生意,也就这样了。
“彭!”
只见前方的汉江上,随着一次次地冲撞,宋军水师终于撞开了元军那些船只。
最后,一艘停泊在上游的海鹘战船突然扬帆,顺江而下勐地撞在了元军的浮桥上。
巨响声中,数不清有多少元军士卒惨叫不已。
而那面元将的旗帜也倒入江中。
“哈哈哈。”
何复不由大笑,仰面倒下,瞪大眼看着天空。
他浑然忘了还有李逆没有平定,只觉这一战打得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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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江江面上,碎裂的木板漂浮着。
会游泳的元军士卒们拼命地向东岸游去。
而随着一声“放箭”,箭失洒下,马上又漾起一圈圈红色。
“放箭!”
吕文焕冷着一张脸,看着元军那面在浮桥上倒下的大旗,喝令擅水的士卒去赶尽杀绝。
他还记得大宋与元廷的和约,知道现在杀伤的元军士卒越多,之后面对的指责也越大。
一开始,他也是同意与元廷议和的。
但议和之后,他发现局势反而变得被动了。元人绝不是无脑的粗莽人,元人狡猾,特别擅长以盟约占便宜。
“下水!找到元将,杀了他!”
这一声声厉喝,因为吕文焕还不是吕家家主,朝廷重臣,他是纯粹从襄阳守将的角度考虑问题,需要打击元人的嚣张气焰。
他暂时还不需要从吕家的利益去考虑这件事。
下一刻,却有小船划到他的战船边。
“六将军。”
吕文焕余光瞥见那是吕文德的亲兵赶过来,特意避了两步,走到船头喝道:“继续杀敌!让元人知道犯境的下场。”
“六将军……”
那满脸焦色的亲兵挤上前来,也不直说,而是想要对吕文焕附耳低语。
吕文焕故意避开,心知以他大哥的为人,必是还想着与元人做生意之事。
但耳边听到的却是个出忽意料的消息。
“不好了,少保又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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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台上,剩下半截身子的陈元彬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痛晕过数次又痛醒过来,想速死而不能。
反而是吕文德,在看到元军败退之后身子便晃了晃,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下来。
“包围李逆……”
如果能继续把李瑕围困住,局势就能回到吕文焕最早劝他时那样,重新由宋军占据主动。
但鏖战了一整夜的宋军士卒们早已精疲力尽。绝不可能像初援襄阳时那样数百里奔袭,绕到唐军后方。
连清理战场都显得无力。
吕文德目光落处,只见唐军正缓缓向西,占据了他的隆中山大营。
怒气上涌,他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少保!”
“快送少保进城……”
朝阳洒落清辉,可见到襄阳城外的血迹铺了整整二十余里。
尸横遍野。
这些尸体也许是某个春闺梦里人,但对于宋朝廷而言,他们无名无姓。
吕文德才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大宋“列之于三孤,崇之以两镇”的一柱顶梁柱……
第1025章 疮头
“开城门!”
“快!”
襄阳城门缓缓打开,一具担架迅速地被抬进城中,担架上躺着的人身材极为高大,垂在那的一双脚大得惊人。
“快请大夫来!”
“丘先生呢?”
就在这队伍后面,丘通甫极为狼狈地狂奔而来,连鞋都跑得要掉了。
“你们……怎么能将岳父这么抬,翻过来,翻过来俯着……快,盔甲卸下来。”
慌乱的士卒连忙依言照做。
有校将按着刀赶上来,转头瞪向街边探头探脑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滚开!”
沉重的金甲被抬起,搁在石板路上。
“单衣脱不下来,黏在背上了。”亲兵喊道。
因为太恐惧,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剪刀呢?剪刀呢?”丘通甫跪在地上,转头到处找剪刀。
有人拿出匕首,开始割开那已经完全黏在吕文德背上的单衣。
“嘶。”
丘通甫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吕文德背上的疮头已经完全烂了,连着周围那红肿的皮肤也破开,脓水粘满了衣服。
单衣一掀,几乎是整个背都破了。
就是这疮头,他用火针都不敢轻易挑破,却在一整夜的时间里被吕文德那沉重的金甲磨烂。
“热毒入体,鬼神难医。”
八个字砸在丘通甫的心头,他嚅了嚅嘴,却不敢说出来。
热毒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吕文德心头郁结的怒气,也许是冷酒生肉使内脏积毒,总之疽伤五脏筋髓,热毒入体则心热瞀闷,不治而死。
“快,抬进去……我……我来想办法治……”
“快!”
这一行人又匆匆赶向襄阳帅府,同时还留下了一声声的喝令。
“六将军呢?!快去请六将军来!”
“……”
他们无比的恐慌。
因为病倒的人是吕文德。
世人怨他、骂他,但直到他真个病倒的这一刻,才能发现他到底有多重要。
恐慌从襄阳街头开始蔓延开来。
街边那些被喝叱的百姓缩着脖子逃开,滴滴咕咕道:“败了败了,死了个天大的人物。”
城头,望见这一幕的襄阳士卒们交头接耳道:“怎么了?吕少保战死了?”
有信使狂奔向城外的小船,喝道:“快!到临安请御医,快!”
“……”
小小一个溃烂的疮头,就这样把恐慌散播开来,仿佛比瘟疫还要可怕,向整个赵宋社稷弥漫过去。
没有人不解,没有人会说“不过是个吕文德,至于吗?”
过去的十余年间,一个个不愿依附贾、吕势力的将帅全都被排挤打压,大宋把吕文德视作唯一的倚仗。
那么,这个倚仗将要倒下去时,大宋朝野上下怎么恐惧也不为过……
~~
吕文焕摘下了头盔捧在手里,大步赶回襄阳帅府。
他走在路上时尽量保持着脚步稳健,不让人看出来心中的惊慌。
但额头上的汗水却出卖了他。
终于,迈进大门。
“关门!”
吕文焕喝了一声,将手里的头盔往地上一砸,双手摁着头皮用力捉了捉,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这才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转到廊下,只见吕家的子侄、旧部站了满满一院子。
“六叔!”
“六将军……”
“都慌什么?”吕文焕喝道:“大哥素来体魄强健,不过一场小病,你们几个随六叔进来。”
吕文德有十二个儿子,此时在身边的有七人,吕文焕点了他们一道进屋。
只见几个大夫正站身外间低声讨论,内间,吕文德已醒了过来,正趴着榻上喝粥。
“老子……死不了。”吕文德竟已能够说话,道:“老六你留下……其他人……统统滚出去。”
“父亲。”
“滚。”
吕文焕叹了口气,上前,在吕文德身边坐下,端起那碗粥喂着。
自从吕家发迹之后,吕文德怕是有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么清澹的粥了,就是在军中也是大鱼大肉。
“吕家交给你顾着。”
“大哥?”
吕文德闭上眼,因为疼痛眼皮都在抖,道:“大宋的精兵强将,没几个不是出自老子的部下……全是老子的人脉,你有这份人脉……多打胜仗,早晚能掌天下兵马……”
“大哥……”
“吕家交给你了,老子从一个炭夫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答应老子,顾好吕家,别毁了老子一生的心血。”
吕文焕没有马上答应。
这不仅仅是无上的荣华富贵,也是沉重的担子。
吕家,这已不仅是直系的百余人,而且还包括旁系姻亲、旧部门生,还有所有得利者,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巨大门阀。
这个门阀能给吕文焕带来无比多的好处。
但从此以后,他也要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而且是保证他们拥有不低于眼下的滔天富贵。
“大哥会好的,背疽不是没有人治好过,只要饮食清澹些……”
“答应我!”吕文德又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奋力撑起身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吕文焕。
“没有老子,你还在安丰吃野菜,你早饿死了……你所有的这一切,老子给你的……”
吕文焕被他看着,眼睛一酸,低下头道:“大哥,小六答应你。”
“好,老子兄弟子侄里,就你……就你有点出息……”
吕文德安心了许多,重新趴下,又道:“但你打仗……他娘的,你不如老子,和李瑕谈,一定要拿回鄂州。”
“好,好,请大哥安心歇养。”
“不……老子亲自和李瑕谈,老子要亲自和他谈……”
~~
襄阳城内外的战事平息下来。
至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三五日功夫是清理不完的。
但就像是海面,这种暂时的平静之下必然还涌动着暗流,酝酿着下一场风浪。
……
李瑕已然解围脱困,驻扎在了隆中山大营。
解围之后,耽误了近月的许多奏书也终于能够送到了李瑕面前。
才登基称帝不久,正是国事繁重之际,李瑕却离开都城这么久,可想而知长安乱成什么样子。
房言楷只是看着这些文书就觉焦头烂额。
甚至还有几封加急的战报,因封着蜡,连他也无权打开,只能由李瑕亲自过目。
“陛下?”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放下手中的战报,眼神中没有丝毫变化。
“是宁夏不好了,还是关中?”
“房卿一个文官,还担心起北面战事来?”
房言楷大急,道:“陛下御驾亲征,元军必然大举来攻,臣岂能不忧心。”
他都这么说了,偏李瑕还是不肯说北面的战事如何,反而是将手里的战报放在烛火上烧了。
青烟冒起,房言楷一惊,又问道:“这是……很不好?陛下是否立即回长安?”
“不急。”李瑕依旧不肯表露情绪,道:“等宋廷向我们低头了再谈回师。”
房言楷依旧不放心,拿起一封文书,道:“陛下请看这一战的伤亡。如今将士疲惫、粮草不多,只怕再难威胁宋廷,而北面元军……真不要紧吗?”
“沉稳些。”李瑕提醒道。
房言楷是从县官一跃成为中枢之臣,处理实务可以,面对大事有时便不够端得住。被李瑕一点,连忙肃容。
“臣遵旨。”
“谈谈逼宋廷低头之事吧。”
李瑕走向隆中山中的望台。
房言楷小步跟上,道:“听说,吕文德快死了?”
“嗯,宋廷一定很为难。”李瑕眺望着远处的宋军旗帜,道:“这一战之后,蒙元必会责问、威胁宋廷。”
“必然如此。”房言楷道:“但元廷不论再怎么责问赵宋,必不会真的出兵攻宋,而是先攻处在上游且对他威胁更大的陛下啊。”
话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提醒得太多了,就像是一个老妈子。
但为人臣子就是这样,须为君王面面俱到地考虑。
房言楷又道:“臣至今想到宋廷的议和之策犹觉气愤,两败俱伤,何其不智!”
说来说去,与宋廷的仗不管打成什么样,其实都是亏了的。
对于李瑕而言,最好的办法还是不与宋廷撕破脸,先灭了元,等到占据中原了再南下灭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结果到好,宋元一议和,一场战事过后,虽说是胜了,但面对蒙元的局势却更坏了。
“我并非担心宋廷,而是在考虑宋廷对我们的威胁。”李瑕道:“反而是房卿,能说出两败俱伤,才是对宋廷抱了期望。”
“臣已对赵氏死心,只是对军中伤亡痛心,恨宋廷不智。”
“你换一种思路……宋廷原先就是敌人,我们这一战就是为了把他打趴下,使他不敢再轻易对付我们。这么想,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陛下圣明。”
“那把他打趴了,不拿些好处回去,岂不是亏了?”
房言楷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道:“臣拟一份条款,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号、承诺不会兴兵犯境。”
“不止如此。”李瑕道:“宋廷给过蒙元的,我们也得有,互市、岁币,还有……嗯?吕文德派人来了。”
话到一半,东面有快马奔来,手中旗帜晃动,一看就是从襄阳来的。
“看来他们服软了。”房言楷不由松了口气,希望宋廷早些求和,能让御驾尽快回师长安。
当然,也许是吕文德的讣告来了……
第1026章 晚节
襄阳城西十余里,云居禅寺。
寺庙建于唐贞观年间,小溪环绕,古树参天,异常幽静。
霍小莲领着百余选锋营士卒策马而来,在天王殿外看到了百余宋军士卒正站在一侧,个个带着仪仗。
仪仗之中,仅是大书吕文德官职的旗帜便有数十面,显得古寺格外热闹。
吕文德正坐在殿中,似在欣赏自己的仪仗。
霍小莲又绕着古寺内外仔细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遂向西去禀报。
……
李瑕曾在川蜀与吕文德打了一架。
时隔多年再见,李瑕没有太大的变化,吕文德却已苍老了许多。
人就是经不住变老。
“你……太胆小了吧。”吕文德开口就道:“老子就带了这些个旗子,吓得你派这许多人瞧啊瞧,就那么怕死吗?”
“当了皇帝,该有的架子得有。”李瑕随口应道:“你应该说‘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
吕文德瞪向李瑕,眼中迸出怒意。
但过了一会,他低下眼帘,那习惯性的粗口没有再骂出来。
他一个烧炭的,原本是多脏的话都会说。但有什么用呢?垂垂老矣、重病在身,他根本就阻挡不了面前这个如旭日初生般的年轻人。
又过了一会,吕文德嘴里“嗬”了两声,竟是真开口嗫嚅了一句。
“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称了帝,你滋味可好受?”
“还好。”
“也有人劝过我当逆臣。”吕文德道:“但我忠于大宋……忠心耿耿。”
“你忠于你的门阀,胜过忠于赵宋。”
哪怕眼前是个将死的老人,李瑕也没有虚言附和,实话实说。
吕文德不承认也不否认,道:“阿里海牙带了三万人,不是来攻襄阳的,是来要你的命。我可以收兵力,让他渡过汉江包围你。”
“好。”
“但我没这么做。”
“这次没有。”
“鄂州……还给我,还有老三,放了他吧。”
“可以。”李瑕道:“宋廷需承认我的帝号,并上表称臣,唐宋为伯侄之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瑕提条件。
吕文德啐了一口在地上,道:“老子拖着大病来见你,就是想干干脆脆地把事定下来。我们别像那些文官,他娘的婆婆妈妈讨价还价,行?”
“行。”
“那就一步一步来吧,狗屁唐皇帝陛下。先让宋廷承认你的帝号,宋唐为兄弟之国,宋为兄。往后……往后老子管不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元宋是伯侄之国。”
“娘的!”
李瑕继续说道:“宋廷需向我缴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通商互市,在襄阳、江陵设榷场;还有,西人归西,东人归东,当年蒙军入蜀,有大量的蜀民携家带口逃到了江南。如今也该让他们落叶归根。从此以后,凡自称祖籍在我大唐治下的百姓欲归乡,宋廷不得阻拦。如此,江陵府可以归还给你们,但我须在江陵设置区域,驻兵、建码头,以迎接、保护蜀民还乡……”
吕文德没有在听,斜眼看着李瑕,眼神中的怒意又再次泛起。
他越来越怒,觉得自己都要被李瑕气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为了大宋社稷将局势稳固下来。作主答应承认李瑕的帝号,最多再每年“赏赐”些岁赐。
要知道,当年西夏立国,李元昊经四场大战歼灭宋军数万精锐,达成的和约也没有这么过份。
李元昊自立年号,在外以“西夏主”之名称臣于宋,宋每年岁赐银、绢、茶各二十五万;对内,宋使不进入西夏都城,以维护李元昊“帝其国中自若也”的名义。
简单来说,宋可以给实惠,但还是得有名义。
好一会,李瑕还在提条件,吕文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
“伯侄之国,绝不可能!”
京湖十余万精兵,由他吕文德率领抵挡李逆五万余人。
若这一战之后还要俯首称臣,要官家对李瑕自称“侄宋皇帝禥”,那只要李瑕的要求传到临安,首先被万夫所指的人就是他吕文德。
——“吕文德丧师辱国!虽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也!”
都不用想,那些谩骂已扑面而来。
一世英名尽毁,他怎么可能答应?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说实话,吕文德来之前,没想到李瑕会这么过份。
但也就是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的湖涂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
平生不是没败过,还从来没有一次战败要答应这么耻辱的要求。
“你们可向蒙元称臣?不愿向大唐称臣?”李瑕道。
“你本为宋臣啊!”
吕文德闭上眼,有些焦虑地深吸了几口气,平生少有的、努力放缓了语气。
“伯侄之国绝计不可。但……岁赐、人口之事,我可上奏朝廷。”
他这是让了一步了。
没想到李瑕还不肯让,道:“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死了,再和宋廷慢慢谈。”
吕文德语气愈发柔和道:“听说,董文炳攻破潼关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试探我,我真的不着急。”
“今日我们能在这谈,因为我不希望元军攻破汉中。”
也许是命不久矣,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尽力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吕文德竟显得有些真诚起来,道:“你的局势也不好过,见好就收吧,趁我在朝廷还能说得上话,不如尽快将事情定下,好让你能回援后方。”
李瑕依旧摇头。
他懒得讨价还价,向殿外站着的房言楷看了一眼,道:“朕遣官员与宋国接洽。”
之后,李瑕抬了抬手,示意吕文德的人可以来将他抬走了。
让又老又病的人先走,以示礼貌。
吕文德一愣,没想到李瑕真的有这样的底气。
“听我一句劝吧。”
吕文德止住要上前的旁人,又道:“宋、元、唐,你国力最弱。而元军既然能从两淮战场调兵到京湖,必已大举攻打你的后方,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劳你操心。”
吕文德无奈,举了举手,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不要犯和我一样的湖涂。”
这一句话承认了自己湖涂,他忽然精神萎靡了许多。
“别像我,以为自己能先除掉你之后还有实力对付元军,太狂妄了……你和我一样,太狂妄了。”
“你犯了大湖涂,导致你们被动,所以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不是吗?”
吕文德一愣。
之前吕文焕与李瑕也见过一面,当时条件很好谈。李瑕根本没提什么伯侄之国、岁币、人口。
是因为他吕文德,局势才变成这样。
“老子……我……劝你不要自误。”
李瑕轻笑了一下,有些不屑。
这笑容落在吕文德眼中,觉得他是那么铁石心肠。
平时第一次,吕文德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战场上得不到的,他用自己那贵乏的言语想劝李瑕,结果一句也没劝动。
要像当年巴结谢方叔、巴结贾似道那样吗?
“外臣……外臣……”
“你,这一仗打得很烂。”李瑕道:“战场上丢掉的却想在谈判桌上拿回来——这是你犯的第二次湖涂。”
吕文德知道自己说不动李瑕。
打了一场让天下人耻笑的仗,想用遮羞布遮一遮,现在却连遮羞布都被一把扯走了。
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
李瑕已经离开了。
独留吕文德还坐在大殿上,忍受着身上的痛楚,想象着死后的骂名。
“因吕文德之败,而使大宋称臣于逆贼。”
“吕文德失智,天下人窃笑之。”
“鄂州、襄阳之祸,实吕文德启之。”
“……”
“我一生都在抗虏!”
吕文德忽然冲着殿上的泥塑佛像大吼了一句。
他抬手一指,指着殿外那些写着他官衔的旗帜,每一面都象征着他对大宋社稷的功劳。
“束发从戎,奋战三十余年!我就犯了一次湖涂,就这么一次而已!世上的人都像狗一样咬我,他们要什么?要我怎么样?”
吕文德愈说愈怒,也不知是在怒李瑕,还是想到了死后要面对的指责。
这不仅是这一次的指责,而是一辈子。
“要我奋战杀敌、要我彬彬有礼、要我清廉正直、要我礼贤下士……还要我不犯错!凡我犯一个错就‘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那我这辈子杀的敌都算什么?!呸,老子就是个烧炭夫,老子凭什么要做到这些……老子就是贪,老子就是妒,老子就是不识字,就是湖涂……就是湖涂……”
“少保?!”
吕文德骂到力尽,倚在椅子上,痛叫一声,却是又恨恨骂道:“世人不容老子犯湖涂,老子偏要,老子就是故意的!”
他这一生,故意贪、故意妒、故意不识字,也是故意湖涂。
“老子就是失智,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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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李瑕看过房言楷拟好的条款,点头不已。
“很好,就这样送到襄阳……再拟一份直接送临安。”
“臣遵旨。”房言楷道:“昨日吕文德也是想就此事与陛下商议吧?”
“嗯,他会答应的。”
“是。”房言楷道:“听霍小莲说,因为打了败仗他还气哭了。”
“可以理解……”
条款就这样被送往襄阳,半日之后,信马归来,报了一个消息,李瑕听了却是愣了一下。
“是吗?”
“夜里就没了。”
李瑕微微叹息,道:“房卿,上午我猜错了。”
“陛下是说……吕文德死了?”
李瑕起身出了帐,向襄阳城望去,心中微有些感慨。
他忽然发现,贾似道、吕文德被后世骂不是没有原由的。
首先一个原由就是他们输不起。
往往只要输一次,赵宋就向灭亡近一步,太容易就成为亡国之臣了……
第1027章 移驾
临安。
李逆攻下长江重镇鄂州的消息已经传回来,如石破天惊一般引得朝野震动。
冬月初,官家赵禥正捧着一杯暖酒饮下,砸巴着嘴,问了一句。
“美人儿们,今日我们玩些什么?”
这是后宫的芙蓉阁,正是春意融融,马上便有美姬们上前搂着赵禥的胳膊,撒娇打趣,提出各类赌博嬉戏的花样。
“奴家陪官家打马,好不好?”
“不依不依,官家答应陪人家玩叶子戏的。”
“……”
愈是会撒娇的,愈是受赵禥宠爱些。
他捏着其中叫得最欢的那名美姬的脸,嘻嘻大笑。
“好好好,去把叶子戏拿来……”
众人正要开开心心地摆开来玩,只见昭仪王清惠匆匆赶进殿来。
“官家!”
“嗯?”
赵禥从一对乳间抬起头来。他喝到微醺,一张脸蛋红扑扑的。
转头看去,只见王清惠身上穿着一件袄子。
此时殿上烧着炉火,暖意融融,别的宫人都只穿着轻纱,显出各样优美的身段,唯有这一身袄子格格不入。
“快脱了。”赵禥不等王清惠开口,笑道:“快脱了,这里暖和,不要穿这么多。”
“官家!”
王清惠心想,这大宋的社稷就像这座宫城一样,别处已是一片寒冷,唯有此间还烧着奢侈的炭。
她侧个身,几名宦官这才敢从殿外进来,带上了一阵惹人厌恶的寒气。
像是大宋社稷最后的安乐之地也漏了风。
“朝臣们有要事请见官家……”
“又?!”赵禥高呼道,“他们怎么那么多要事!让师相决定不就好了吗?”
“朝臣们不服平章公的意思,想要官家亲自定夺。”
赵禥很是讶异,惊道:“他们又反对师相了?”
他记得,年初与大元议和时就是这样,太后皇后与朝臣们勾结吕文德排挤他的师相。
一年都还没过去,竟然又是这样。
宦官们正面面相觑,赵禥已打发他们,道:“告诉众臣,朕龙体欠安,国事由师相处置。”
“官家。”王清惠小步上前,附在赵禥耳边小声道:“这次与年初时不一样的。”
“你不要总跟朕讲,告诉朕怎么做就行。”赵禥已经不耐烦了。
王清惠替他打点政务,虽说是很小量很小量的政务,但难免说得有些多了,赵禥已越来越嫌她啰嗦。
“给朕分析那些多,没看朕还要玩叶子戏吗?就说要怎么做。”
“这……”
王清惠为难起来,犹豫了片刻依旧没有直说该怎么做,而是小声道:“上次是群臣的意见与平章公相左,都想要作主,因为群臣反对平章公。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都不想作主。”
“什么意思?”
赵禥听得一脸茫然。
王清惠只好说得更浅显一些,道:“上次平章公是被逼回乡中探亲。这次……他是故意的。”
赵禥还是没听懂,且更不耐烦了。
他转头看了看那群候在一旁等着陪自己玩耍的美人儿,像是站天街边看着糖葫芦流口水的傻子。
“官家,皇后的凤辇在过来的路上了,必是要劝官家去打理国事。”
“唉。”
与其挨全久一顿说教再去听群臣啰嗦,还不如直接去听群臣啰嗦。赵禥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道:“走走走,要去就快去快回……美人们等朕回来。”
~~
在选德殿的御榻上落了座,赵禥定眼一看,只见贾似道面沉如水地坐在凳子上,而殿上的绝大部分臣子们都十分面生。
他本来就不太处理国事,朝中党争又激烈,官员们走马观花一般上任又卸任,当然不认识。
挪了挪屁股,赵禥正准备仔细看看谁是谁,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激动的呼喊。
“臣请陛下移驾!”
“移驾?”赵禥吓了一跳,惊问道:“为何要移驾?移去哪里?”
“鄂州失守、天下搅动,请陛下念宗社之安危,移驾庆元府……”
庆元府离临安倒是不远,之所以每次提移驾皆言庆元府,实则是为了方便逃到舟山岛上。
当然,金人、蒙古人南下,朝臣们认为这些北方胡虏攻不到海上,这无可厚非。但这次李逆既然能顺江而下攻破鄂州,再逃到海上是否有用,便值得商榷了。
一般的皇帝仅从这一点就能琢磨出许多问题来。比如,这些朝臣是认为李瑕水师太弱?还是惊慌之中没考虑到这点?或者是习惯性地嚷出要移驾,以威慑君王、达到别的目的?
但赵禥根本琢磨不了这些。
他从御榻上一蹬便坐了起来,像是恨不能马上就逃。
“这么严重了?!”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官家,鄂州丢了。信报已到了十数日。”
“鄂州丢了有这么严重?”
群臣面面相觑,像是不知还能如何向这个官家解释鄂州的战略地位。
鄂州位于荆、扬之间,襟带江沔,依阻湖山,左控庐淝,右连襄汉,乃大宋整个防御体系的中枢……这些道理都对官家讲了许多遍了,每次都跟没听到一样。
好在有一名臣子显然极懂这个官家,应道:“禀陛下,正是如此严重。”
赵禥这才急得不行,问道:“可是……可是吕文德说过,李逆如果造反,他肯定会平定李逆的啊!”
说着,他看向贾似道。
“师相,是吧?吕文德告诉太后、皇后……”
却见贾似道依旧沉着张脸,道:“陛下恕罪。臣当时还乡探亲,不知此事。”
赵禥一愣,急得不行。
虽然追究这些没有意义,但他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非要将这事情说清楚。
“师相不要怪朕好不好?因为吕文德真的说过,太后和皇后逼着朕……”
“臣不敢怪陛下。”贾似道澹澹道。
应罢,惜字如金一般,半个字也不多说。
赵禥登时便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殿上群臣竟是纷纷弹劾起贾似道来。
有的说贾似道平章军国事以来,国势每况日下;有的说贾似道重用吕文德,这才导致鄂州失守;也有人就此时贾似道君前失礼之事陈词……
连赵禥听了都替贾似道委屈。
他认为分明是因为自己上次没有听师相的,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怎么能怪师相呢?
于是他不理会那些个他认都认不全的臣子们,再次向贾似道问道:“师相认为,该怎么办才好?”
贾似道略略沉吟,郑重地,一字一句道:“臣请陛下御驾亲征李逆。”
“什么?!”
赵禥既不想去庆元府,也不想去御驾亲征,总之是只想留在临安享乐。
给予贾似道的一切权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简简单单的诉求。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要求都不能被满足,已经有好几次发生大事之后贾似道处置不了……他隐隐发现,师相好像没那么厉害。
“就……就……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终于有官员道:“禀陛下,除了与李逆议和,别无办法。”
“议和?”
赵禥几乎每听一句话都要重复着反问一遍,像个反应比别人慢了许多的傻子。
但他再傻,也渐渐明白了些道理。
“怎么每次都是议和?这都好几次了,次次都是议和,那朕要你们……”
话到一半,赵禥低下眼睛,偷瞥了贾似道一眼,不敢继续说。
他倒不是不愿意议和,更不是突然硬气了。
而是觉得臣子们那么大的权力,结果办的事情也太简单了,不就是遇到事就服软吗?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
然而,才抱怨了半句,贾似道忽然起身。
“请陛下恕罪,臣身体不适,恳请陛下允臣告退。”
“贾似道!你敢对陛下无礼。”
“御前失仪……”
赵禥再次被吓了一跳。
已分不清他今日是第几次受到惊讶了。
他第一反应想的是“完了,师相生气了!”之后再一想,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错怪师相了。
之前李瑕自称秦王,师相就是反对安抚李瑕的,是叶梦鼎那些人作的主;年初与大元议和,师相也是反对轻易答应蒙元的条件,是群臣作的主。
每次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师相的话,才有了后面的坏结果,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想到这里,赵禥后悔不已。
其实他真的了解了局势之后,也很想议和,好生后悔多了一句嘴。
~~
选德殿的这场内引奏事显得奇怪了起来。
贾似道离开后,只留下赵禥与一群他都不甚认识的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
平时国家大事都是由贾似道“三日一朝,治事都堂”,今日却像是突然间将君权交还给了赵禥一般。
赵禥全无准备,根本不敢做任何决定。
如果是贾似道要求他议和,他也许早就答应下来好回后宫嬉戏了。偏偏贾似道的主张是要他御驾亲征,这是赵禥最不可能答应的。
听着群臣说移驾庆元府之事,他很想主张说要议和,但不敢,不敢再忤逆贾似道。
赵禥遂不停提醒自己“都已经两次没听师相的了,朕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忽然,有宦官急匆匆地闯进了选德殿,因太恐慌甚至在门槛处实实在在跌了一跤。
这宦官迅速爬起身来,有那么一小会儿竟是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手将一封文书一举,哆嗦了一下。
“襄阳八百里加急军情,请陛下御览!”
第1028章 条件
凤辇缓缓在芙蓉阁停下。
几名宫娥上前,扶着全久下来。
仪仗也迅速摆过来,绣凳被放在辇边。
一只穿着凤鞋的脚缓缓踩在绣凳上,全久的裙摆很长,也唯有这时候才会露出她的脚。
那边王清惠却是迅速跑出来,在辇前行了一礼,禀道:“见过圣人,官家已摆驾选德殿。”
踩着绣凳上的那只脚很快又被收回去,才在辇中起了半个身子的全久又坐了下去,并无要继续到芙蓉阁看看那些美人的心情。
但她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了一句。
“是你劝动官家的?”
王清惠闻言有些害怕,担心皇后因此而吃醋,忙道:“不是,是官家近来上心国事……”
辇中的全久笑了一下,甚至懒得听完,轻描澹写地一挥手,让凤辇起行。
她显得很从容。
因她不在乎赵禥是宠王清惠还是谁,也不相信赵禥真的上心国事了。
之所以问那一句,无非是好奇……好奇李逆的危胁能不能吓到赵禥。
但反正是吓不到她的。
忽然,前方远远跑来了个小宦官,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了!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全久毫不讶异,甚至有些懒得听。
她已习惯了自己那个丈夫的孱弱,认为他晕倒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又喝醉了?”
全久嘴角微微一撇,似带着些轻蔑和不以为然。
她曾经被教导得喜怒不形于色,但近来随着心绪的起伏,有些情绪已渐渐有了懒得掩饰的趋势。
“让膳房熬些参汤送过去罢了。”
然而,那小宦官上前,却是在凤辇边低语道:“圣人,襄阳急报……”
全久的眼睛很明显地瞪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不信,之后是震惊,再之后是愤怒。
当这愤怒愈盛,她的身子如遭雷击一般重颤了一下,眼睛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那边选德殿中,赵禥再次清醒过来。
“陛下?”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赵禥似没听到一般,支着身子坐起,只感到胯下一片冰冰凉凉,还有股骚味泛上来。
应该是已经晕了一会了,吓出来的尿已然凉了却还没干。
此时此刻,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需要一桩一桩慢慢来。
他首先想到,一定要议和。
如果议和是唯一可以不亲征,也不逃出临安的办法,那又有什么关系?
赵禥想着想着,转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不是师相生气了?那就好。”赵禥喃喃道,“那就好……”
这次,又没听师相的,是他自己太想议和了,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
“官家今日说的倒不错,次次都是议和,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
回到葛岭别院,贾似道脱掉了官服,也像是把浑身的精神气全都褪掉了。
他疲惫地坐下来,倚在火炉边,举起一杯酒,却不喝,而是倒在地上。
这是敬死去的吕文德。
今日入宫奏对之前,贾似道已经收到了吕文德的死讯。
他是临安城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截至安排一个宦官去选德殿通知官家为止,他也是临安唯一知道消息的人。
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那些主张迁都或提出议和的官员是他安排的,他故意提出要赵禥御驾亲征,故意在御前失仪将决定权还给赵禥。
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让堂堂天子既承担了骂名,还会继续对他贾似道言听计从。
连秦桧都做不到这样。
但贾似道并不感到得意。
湖弄一个傻子皇帝罢了,若还要因此而自得,那未免有些太自甘堕落了。
贾似道不甘心这样。
“每次皆是如此,纵观大宋朝堂,所有人都斗不过我。但面对蒙元、李逆,却只能一次一次的退让。”
廖莹中劝道:“平章公面对的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艰辛之处境,这时局还能够议和,正是平章公的大功劳了。”
“呵。”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道:“君是废物,臣也是废物。一群废物,还能做甚?”
这句话除了自嘲,还有谤上之嫌。廖莹中只当没听到,轻声问道:“真要承认李逆的帝号了?”
“皇帝……”
贾似道喃喃了一声,实在难以想像当年那个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就登基称帝,于是评价道:“他不像皇帝,没有天子之气。”
话说完,他想到已有些年头没见到李瑕了,愈发想要再亲自会一会李瑕。
“今日,我请官家亲征,是出于真心实意。若官家愿意亲征,我便可以亲自离开临安指挥三军,不必再担心那些官员想借机扳倒我。”
廖莹中应道:“御驾亲征不是小事。”
他很清楚,以贾平章公如今的声势,一定要逼着赵禥亲征,肯定做得到。
至于说什么“若官家愿意”,很明显一开始就能想到官家不愿意的了。
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我想下定决心带官家御驾亲征,我明知早晚免不了须与李瑕一战,而大宋失了吕文德,唯我一人可统帅天下兵马。但,眼下时机还不到。”
贾似道说得很慢,一边还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他无意识地做着这种全然无用功的小动作,嘴里道:“我们的诸多良法还未有成效,须缓一缓,亦须待李逆与蒙元相互消耗。
这次是吕文德太疏忽了,又恰好病重,才给了李逆机会,吕文德太让我失望了。眼下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先缓和了局势。而过个三年五载,你且看他。我请官家御驾亲征,不是说说而已,乃未雨绸缪。”
廖莹中欲言又止,眼中也显出一抹无奈来。
既使是他,也隐隐开始怀疑公田法、打算法、经界推排法等改革到底能不能改善大宋的处境。
如今各地传回了许多消息,贾似道根本不相信,认为这是士大夫们在污蔑,或无中生有,或夸大其词,或只揪着实施过程中一些不好的事情做文章。
他像是坚信在他的治理下,大宋的国力会渐渐恢复……
聊了这些,贾似道勉强算是安慰了心中的不甘。
承认李瑕的帝位,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不得不承认。
“谈谈议和的条件吧,李瑕有何要求近日便会知道,你可以先猜猜,好有所准备……”
~~
吕文德死讯是加急送回临安的,而李瑕有何议和的要求,却还没有送达。
一则,李瑕并不想表现出迫切想要和谈的样子,反而要表现出继续攻打临安的意图。是吕文德想要和谈,他才肯给出自己的条件。
二则,吕文焕依旧还抱着说服李瑕的希望,并不愿意将那些过份的要求送往临安。
直到吕文德死了,襄阳的防守压力巨大,吕文焕才不得不把那份不可理喻的条款递交朝廷过目。
这已经是宋廷收到死讯后的第五日,大宋皇帝与百官都做好了与叛逆讨价还价的准备。
……
“说是,吕文德临终前犹心忧社稷,唯恐身后襄阳失守,尝与李逆谈过议和之事。这是李逆的条件,请陛下过目。”
赵禥还未过目,殿内几名已事先看过这条款的中枢重臣只听到这句话情绪就再次起伏。
“何必再请陛下过目,我看李逆根本是毫无诚意!”
“诛求无厌,简直是痴心妄想!”
“依我所见不必与这逆贼议和,调集两淮、江西兵力分别支援襄阳、鄂州,先解围,再平定叛乱。”
“话虽如此,吕文德死得不是时候……”
“吕文德罪不容恕!”
“……”
说来奇怪,自从收到吕文德之死讯以来,中枢并没有就是战是和之事议论过,仿佛默认了一定会议和一般。
究其原因,吕文德对于大宋朝廷太重要了,所谓“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所在将左列戍,皆俾其亲戚私人”,这样的擎天大柱一倒,不由得众人不慌。
因此大多数官员们脑子里想的就是议和,甚至恨不能早一点允诺李瑕的条件,好让其尽早退兵。
当时众人都以为,只要承认他的帝位就可以了。
反而是此时,条款真的送来了,被这实在过份的要求一激,倒有人开始冷静下来。
第1029章 周旋
“诸公捶头顿足,阻得了李逆否?若不能,何不议一议如何能阻他?”
说话的是陈宜中。
他站出两步,环顾了殿中群臣一眼,肃容,开口,以“捶头顿足”四字形容那些只会哭嚎、实则于国事无用之人的状态,丝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鄙夷之色。
还在大骂李逆太过份的一些官员们一愣,不习惯这气氛被打破。
当然要捶头顿足痛斥了李逆,等心里的火气出了,才好答应李逆那些过份的要求……这不就是阻止李逆顺江而下的办法吗?
很快,便有官员道:“连吕文德都战败了,还能如何阻?那不如请陈相公领兵去迎战那逆贼?”
换作是先帝内引奏对时,从未有官员敢在殿上互相夹枪带棒,也就是欺赵禥暗弱,才敢这般互相讥讽。
陈宜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偷瞥了贾似道一眼。
他心里清楚,如果真要有人领兵迎战李瑕,也只能是贾平章公,但贾平章公还没做好准备。
此时斜眼看去,见贾似道没有想要作主的意思,陈宜中才清了清嗓,向如摆设一般坐在那的天子一欠身,表现起来。
“何必要迎战?依臣所见,李逆未必能顺江而下。”
“鄂州已失、吕文德已死!”又有官员拿这句话回应,“等叛军攻来,再想移驾或议和,为时晚矣!”
吕文德之死,带给朝廷的忧惧显然影响颇深。
赵禥脖子一缩,恨不能现在就说一句“议和吧”,不管李逆有什么条件,答应好了。
但陈宜中又冷静地给出了另一个主张。
“不,他攻不过来,因为还有元军。”
“援军?”
“蒙元。”陈宜中道:“元军必勐攻关中,李瑕必自顾不暇。臣敢断言,这份条款乃李逆虚张声势而已。”
这不是什么难以想到的东西,只是满朝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没人愿意赌。
马上便有重臣叱喝道:“荒唐!岂敢将宗室社稷寄望于蒙元?”
“既与蒙元已有和约,遣使一问便知……”
“军情如火,远水岂可救近火?”
“围魏救赵之法,且元军很可能已围长安。这般情况,诸公还要劝陛下出逃、或辱权和议不成?!”
“……”
赵禥都听不懂了。
他坐在那听着听着,等到群臣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不知如何制止,只好求助地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像是没看到官家的眼神,等了许久才喝道:“成何体统!”
殿内一寂。
“官家累了,都告退吧。”
“对,对。”赵禥忙道:“朕与师相谈谈。”
“臣等告退……”
好不容易,殿中终于只剩下君臣二人。
“师相,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师相拿个主张,不要不管朕。”
赵禥毫不犹豫就用了这个“求”字。
这个字似乎真的有用,贾似道像是心软了许多,开口道:“百官说的,官家听得懂吗?”
“听不懂。”
“三个办法。”贾似道的回答就简单了许多。“亲征、迁都、议和,官家想选哪一个?”
赵禥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敢,只好道:“朕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御驾亲征是对的,这也是臣的主张。”
赵禥眼珠子一转,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笑,想到宋真宗时辽军南下,满朝官员要迁都,只有寇准逼真宗皇帝御驾亲征。
如今的官家不如真宗。
至于他贾似道,既不敢带官家出征,怕落得寇准的下场;又不敢离开、让官家到别人的手,怕落得韩侂胃的下场……
赵禥缩着脑袋等了一会,见贾似道没有勉强自己,才敢抬起头来,道:“朕也不想移驾庆元府,觉得……议和……比较好……吧?”
“臣不敢忤逆官家。”
赵禥有些惊喜,又道:“那就议和?”
“议和有两种。”贾似道显得很顺从,道:“一是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让他退兵;二是与他周旋,争取我们能接受的条件。”
赵禥不喜欢周旋。
他喜欢即时、立刻享乐。
就像他在后宫嬉戏时,将美人儿的裙子一掀、一个哆嗦,就能完成极短暂的欢趣。
他从小就能够如此轻易地获得一切,这让他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的辛苦和等待。
也使得他终于成了一个天大的废物,任何事都做不成。
“那就,”赵禥试探地问道:“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吗?”
贾似道忽然扫了赵禥一眼,眼神中带着严厉之色。
他刚刚才说过“不敢忤逆官家”,这一刻确实也没有忤逆之言。
赵禥心虚起来,问道:“师相……有什么不同吗?”
该分析的陈宜中都分析过了,说的时候赵禥永远不听,做决定的时候永远不懂。
贾似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费口舌解释……
“答应李瑕的条件,等于向李瑕称臣,就会彻底失去大义。”
“为什么?”
赵禥其实连大义是什么都不懂,问都问不到点子上。
贾似道又叹了口气,道:“李瑕原来是宋臣,他现在反叛,天下人骂他,因为错在他。如果官家向他称臣,就是说李瑕才是正统,支持大宋的天下人会非常失望,大宋会失去人心。”
“失去人心……会怎么样?”
“等李瑕下一次讨伐大宋,就会名正言顺,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
这么简单的道理,但因为太简单,连贾似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赵禥讲述,干脆直接描述了后果。
“到时,大宋会亡国,官家会成为李瑕的俘虏……”
“嗝!”
赵禥吓得重重打了个嗝,脸瞬间又是惨白一片。
他连忙摆手,道:“朕不敢……那依师相的意思,是与他周旋?”
“这是陈宜中的谏言。”贾似道很严肃,道:“依臣之意,宜御驾亲征。”
赵禥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
就连陈宜中是哪个,他都不太记得。
“那……朕能听陈宜中的谏言吗?”
“由官家决断。”
“能周旋吗?争取这个条件……李逆不会生气,杀到临安来吧?”
贾似道没有耐心解释了,这些局势陈宜中都分析过了。
于是他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
“不会。”
“临安是安全的吧?”赵禥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安全。”
赵禥长舒一口大气,拍了拍心口,给贾似道斟了一杯酒,小心翼翼问道:“那,国事就交给师相了?”
没想到,贾似道语气冷澹地拒绝了。
“臣不愿与李逆议和,请陛下另择大臣负责此事……”
~~
温暖如春的芙蓉阁中,王清惠终于肯褪掉了她身上的小袄子,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来。
赵禥却已对这个女人不感兴趣了。
她为他处理了太多国事,变得呆板无趣起来,有点像皇后那样总喜欢说正事……当然,这个“太多国事”也只有赵禥觉得太多。
这次,贾似道忽然不愿独揽大权了,赵禥难得需要自己拿个主意,却只能问王清惠。
“美人儿,你说师相是什么意思?”
王清惠低下头,看着贾似道请求御驾亲征的奏章,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道:“师相的意思是……官家须亲自决断,下旨命陈宜中负责与李逆谈判。”
“这么简单?”
“是。”
赵禥恍然大悟,道:“那就下旨吧。”
王清惠愣了愣,问道:“官家不问一问,师相为何如此?”
“为何?”
“臣妾猜想,他许是不愿担骂名,许是心中不甘、拉不下脸承认李逆的帝位……”
说着说着,王清惠转头看去,只见赵禥的手已伸进了一名宫娥的裙底,根本没在听自己说。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本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提起御笔开始写圣旨。
写着写着,写到“李逆”二字,王清惠愣了一下,将这两个字划掉,想了想,重新写上“秦王”。
她知道,在不久将来还要再写一道圣旨,到时只怕要称李逆为“唐国主”了。
身后传来了呻吟声。
赵禥已掀开了那宫娥的裙子。
“官家,不要……”
王清惠低着头继续写,丝毫没有兴趣转头看一眼。
因为她在写的这一封圣旨,代表着她的君王失去了大宋一半的疆域。
在李瑕没有登基称帝之前,哪怕其野心路人皆知,那六路之地名义上就是大宋的疆域。
结果呢?
两次内引奏对之后,她的君王如此轻易地就承认一半的疆域不属于大宋。
连王清惠这样一个不懂国事的女人都觉痛心,心疼地眼泪都要流出来。
“嗒。”
泪水滴在圣旨上,“秦王”二字之后,不过又写了个字,身后的呻吟声已经停了下来。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圣旨写完了吗?”
“请官家稍待。”
赵禥任宫娥帮他穿着裤子,等了好一会儿,待圣旨写就,看都不看,又让誊写了一份,便吩咐人下达。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转瞬却又忘了,自顾自赶走了王清惠,召来一群美人。
国事已毕,终于可以安心地玩叶子戏了……
第1030章 梦境
慈元殿。
殿中弥漫着一股香味,炉里用的是乳香树的树脂,出自大食之麻罗拔。乳香是普通百姓也能用到的香料,可见皇后简朴。
但近日除了这香味之外,殿内还混合了浓重的药味。
王清惠穿过重重帷幕,有些惶恐地在凤榻前行了一礼。
偷眼看去,全久穿着中衣倚在床头,虽看不清晰,但憔悴之感却是隔着帷幔都能感受到。
“起来吧。”全久的声音从帷幔之后透出来,显得有些无力,“听说,朝廷要议和了?”
“是。官家已下旨命陈宜中陈相公全权负责与李逆谈判。”
“谈判……朝廷能答应的条件是什么?”
“官家没有问过。”王清惠亦有些无奈,道:“但臣妾猜测,应该是效西夏旧事。让李逆对治下称帝,对大宋则称‘唐国主’,再赐些岁币。”
“不讨伐李逆了?西南西北六路重镇不要了?”
王清惠十分惶恐,道:“圣人息怒。”
“息怒?”
全久喃喃道,有些走神。
她这次病倒,旁人都当她是吓的,当她是被吕文德的死讯吓坏了,害怕叛军杀到临安才病成这样。
但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生气。
气当年选择嫁了一个傻子皇帝,结果那个蹴鞠场上的男子也成了皇帝,还狠狠打败了她的丈夫。
这两个皇帝摆在一起,她付出的一切完全成了笑话。
今日又听说官家要议和,这股怒气更是不可遏制。
“要怎么息怒?如此轻巧就打算承认一个叛贼的帝位,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满朝文武都在做甚?如此大事,贾似道怎么敢不问过太后就擅自做主?!”
说这些,她不是认为大宋能挡住李瑕,不是判断局势认为该打一仗。
她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完全就是气自己的丈夫窝囊。
王清惠很是为难,应道:“禀圣人,不是贾平章公作主,是……圣心独断。”
全久扶额。
她看得明白,知道丈夫不仅窝囊,还蠢。
事情到这个地步,气都不知往哪儿发。
默然了一会,全久开口道:“这几日杨淑妃生了个儿子。我病得厉害,身子骨沉。你代我去看看她。”
“臣妾这就去。”
等王清惠退了出去,宦官曹喜便上前,跪在全久面前,低声道:“圣人,奴婢听说有人嚼舌头,说是,杨淑妃想趁圣人病重……”
“闭嘴。”全久澹澹道,“我还会与这些女人去争吗?争什么?”
曹喜的意思她知道,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太在意赵禥和哪个女人又生了哪个儿子。李瑕都打到鄂州了,杨淑妃生了儿子且就算不夭折又怎么样。
想到这里,全久发现,唯一让自己下过毒手的人只有赵衿。
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头看向榻边桉几上的药汤,眼神中泛起了惊惧之意。
“那件事……查清了没有?”
曹喜愣了一下,顺着全久的目光看去,明白过来,遂应道:“还在查,但天台山那边,贾似道安排了很多护卫。”
“……”
听了这些,全久心中愈发不安。
这样焦虑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她才得以昏昏沉沉地睡去。
头很重,使得她梦到了很多东西。
她梦到赵衿在贾似道面前厉声大喊“就是全久那个女人要害我,舅舅为我报仇!”
“好。”贾似道笑道:“舅舅药死那个女人。”
梦境混沌不清,全久梦到自己似乎被追杀,她很害怕,拼命地逃,逃到了吴山,逃到了一座阁台上。
贾似道端着一碗药走上来。
“别杀我,别杀我。”全久拼命地摇头,额头上满是汗水。
之后,她感到跨下流了很多血。
“我的孩子……”
她狼狈地向后退着,终于跌下了阁台。
突然,有人一把抱住了她。
“我给你怀的孩子没了。”全久哭道。
之后的梦境忽然变得荒谬起来,且越来越荒谬。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是那样强大,根本就不像赵禥。
钱塘江上的战船横江,旌旗遮天蔽日,全都在为那个男人欢呼。
“我是为了你才决意反了这赵宋……”
全久感到了无比的羞耻,紧紧夹着腿,把身子都蜷缩起来。
同时,却又心安下来。
她沉溺在这种羞耻与窃喜之中,不想再从这个梦里醒来。
但之后,有个女人掀开帷幕走了进来。
全久努力向她看去,隐约见到一个极美的身影。
是……阎容?
是啊,她只认得阎容。
她忽然感到满是斗志,决定要与阎容争宠……
忽然。
“圣人,圣人,该喝药了。”
梦境戛然而止,全久不愿醒来,但闭着眼却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梦里。
……
坐在床头喝着汤药,回味着昨夜的梦境,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全久摇了摇头,须臾又在想为什么不行,阎容那个老女人都行。
她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招来了曹喜。
“年初,我是吩咐你去长安见了李逆吧?”
“禀圣人,是。”
全久道:“朝廷会遣使见李逆,安排人到使团里……”
~~
数日之后,陈宜中带人从临安出发,前往鄂州重镇。
这是个规模颇大的使团,大宋朝廷各方势力都安插了人手在其中,各怀目的,有想要促成议和的,有想要破坏议和的,有打探李瑕虚实的,也有想要暗中联络李瑕的……
陈宜中很清楚,大宋社稷是否会在这次议和中丢掉原有的大义,甚至大宋社稷的存亡,全都担在他肩上。
江水不停地拍打着大船,逆流而上,显得如此的艰难……
~~
襄阳。
吕文焕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年纪不过四旬,却在近来白了许多头发。
眼下京湖十万精兵都在襄阳,吕文德一死,大军仿佛是交给了他吕文焕统领。
但吕文焕官职还低,名义还未理顺,短时间内绝对不敢指挥这些兵马打仗,反而还要供应大量的粮草。
相当于供养一个庞然大物,而这庞物大物根本起不到作用,只会拖累他。
这是对内的局势。
对外,元军布兵于汉江东、北,而李逆布兵于汉江西、南,隔江对峙。
襄阳被夹在中间,敌我不明,后方的重镇鄂州又丢了,自然惶恐。
吕文焕不想打,他希望李瑕能退兵,好让他有时间消化吕文德留下的军权。
而元军就是为了来围歼李瑕,李瑕一退,战事自然也就消弥了。
好不容易,挨到十二月,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
“李逆似乎不在襄阳战场了。”
“能确定吗?”
“两日前,有支兵马离开了李逆大营。之后连着两日,探马都没在江汉上看到李逆的大旗。”
吕文焕沉吟道:“前几日还打探到叛军增兵了……到底是增兵还是退兵?”
“末将怀疑,是有一支叛军来护送李逆走了。”
“走去哪里?”
“看迹象,似乎往江陵去了。”
吕文焕微讶,道:“怎么去?襄阳还在,他又从何处劫了船只?”
“似是轻车简从,只带千余骑走陆路往江陵。”
“不会。”吕文焕摇头道:“我确定元军正在勐攻关中,李逆怎么敢在这个时间不回援关中反而南下?”
他走上城头,向远处望去,隔得远,根本看不到敌阵有何变化。
于是又转回城楼,铺开地图思忖。
眼下的可能性有几个。
一是李瑕羊装南下,实则转回长安,准备反击元军。这对李瑕与大宋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二是李瑕故意收了大旗,实则人还没走,想要偷袭襄阳。这不太可能,襄阳城防牢固,且元军离得太近,
三是李瑕真的下了江陵……为何呢?再从江陵往鄂州,继续顺江而下?不要关中了不成?
与大宋鱼死网破,让蒙元得利,于李逆又有何好处?
吕文焕想来想去,有心想要出兵试探,但终究不敢。
相比吕文德,他读过兵书,更理智些,且更擅于守城,但他终究不是吕文德,不敢像吕文德那样主动出击……
~~
李瑕正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
毕竟是称帝了,他已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一两百骑便随意行走。
加上仪驾,这支队伍有两千余人。
虽说还是不多,但勉强也称得上是一个简朴帝王的排场了。
房言楷伴驾,难免又劝谏了几句。
“陛下,离开大军,万一遭遇宋军围堵……”
“此去江陵,由这千余精骑护送,到了江陵再由姜才率军护送朕到鄂州,与史俊会合,不论是陆战还是水战,朕的安危你都不必担心。”
房言楷又道:“但陛下就不忧心关中局势吗?”
“不急。去岁朕亲往西域,联合蒙古诸兀鲁思,已初见成效。这次廉希宪主政甘肃,判断西面防御压力已减,放了两万余兵力东援。”
李瑕抬手指了指周围的骑兵,道:“不仅是陆小酉带来的这千余骑兵,是两万余兵力。”
房言楷又问道:“但分到兴庆府、延安府、潼关、黄河等各个战场,够吗?”
“所以,朕要把襄场战场的兵力调回关中。”李瑕道,“是房卿说的,襄阳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又有元军在侧随时准备取渔翁之利,已成鸡肋。”
这话确实是房言楷说的。
“臣是劝陛下不必再攻襄阳,先退回长安为妥。但没想到,陛下听了前半句,不肯听后半句。”
李瑕道:“关中是防御战,朕在或不在,差别不会太大。”
“但百官百姓需要陛下在,才能安心。”房言楷道:“陛下初登大宝,需要做的是尽快稳固帝位。”
“不错。”李瑕点点头,缓缓道:“逼着赵宋称臣,便是朕稳固帝位最快、最好的办法。”
第1031章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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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言楷记得在庆符县时,李瑕就十分固执,就是一旦拿定主意旁人便劝不住。
当时两人凡有不同见解即有争吵。
如今李瑕贵为天子,房言楷依旧敢于反驳。
“在臣看来,陛下到了鄂州之后更危险。襄阳还未拿下,京湖兵马正齐聚于此,陛下却要深入……”
“是,京湖的宋军、两淮的元军全都被我们引到了汉江。故而我军可拿下鄂州,而朕一至鄂州,宋廷必更加震动。”
“若吕文焕从汉江而下,断陛下后路呢?”
“他不敢。”李瑕道:“吕文焕善守而不善攻,眼下他绝不敢出兵。”
“臣斗胆,不得不提醒陛下,关中正遭强敌围攻,此去鄂州绝非上策。”
“没发现吗?”李瑕反问道:“驻扎在两淮的元军阿里海牙部没有被调往关中战场,而是被派来了襄阳战场。”
房言楷一愣,琢磨着李瑕话里的意思,回望了北面一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当此时节,所有人都认为元军勐攻关中,李瑕需要做的是回防。
但今日李瑕却提出了另一种思路。不回防,而是去鄂州,反而能吸引、牵制更多的元军。
房言楷不确定局势的走向是否会如此。
但可以确定,这个看似冒险的举动,必出乎宋、元两方的意料……
~~
又过了数日,已到了十二月。
天气愈发寒冷。
吕文焕每日都会到城头观望,听取探马的消息。
“报,襄阳城外的叛军退了,正朔汉江而上。”
吕文焕不喜反惊。
他本以为李瑕会返回长安,留下兵马继续威逼大宋。
这才是正常会出现的情况,君王坐镇都城,调兵遣将对外作战。
但,现在和约还没达成,好处还没占够,李瑕怎么可能退兵?
除非,李瑕是把兵力调回去,其人亲自去了鄂州……这与吕文焕的判断完全相反。
但现在还去鄂州做什么?议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总不能还想着要攻宋吧?
“江陵的消息回来了吗?”吕文焕喝问道。
宋军探马其实已表示看到了李瑕的仪仗南下,只是吕文焕一直都不信。
此时才焦急起来。
忽然,南城门外又有探马归来。
“报!”
吕文焕本以为是江陵或鄂州的消息来了,但一听却是愣了一下。
“报!鹿门山元军派了大量探马,沿汉江东岸南下……”
这边一个军情还没听完,有校将从东城那边过来,禀道:“将军,阿里海牙派人来了,说是要借道围歼李逆。”
吕文焕有些愠怒。
元军先派了探马南下,之后才问他借道,何等狂妄嚣张。
略略冷静之后,吕文焕问道:“元人确定李逆南下了?”
“确定。”
“娘的,他就不回去过年吗?”吕文焕自语道,“黄河也该结冰了……”
“将军是否见一见元人?”
“不见。转告阿里海牙,我大宋将士自能平定李逆之乱,不须他操心。”
“喏……”
但从这一刻开始,元军的各种消息便开始渐渐汇聚到吕文焕这里来。
“将军,阿里海牙又遣使追问将军攻击百家奴所部之事……”
“报,南阳发现了大股元军动向……”
吕文焕思来想去,认为李瑕在长江上不过只有两万余人,要攻到临安实在不太可能,又是在作势欲攻临安,好吓唬朝廷。
而朝廷似乎真就怕这种吓唬。
更大的问题在于,元人就在一旁虎视耽耽,显然想要找机会一举灭掉李瑕和大宋。
面对这种局面,手握京湖重兵的吕文焕首先做的不是率军南下,而是提笔给李瑕写了封信。
信上,他终于不再称李瑕为逆贼。
“焕知君素以北复中原为己任,望顾念汉家大局,万勿自相残杀而为外寇所趁……”
~~
这封信很快从襄阳被送往江陵府。
此时江陵府已被唐军将领姜才攻下,宋军荆门军正集结于北面的荆门,据城而守。
吕文焕的信使在荆门军士卒的护送下,小心翼翼地抵达江陵城下求见,“嗖”地一支利箭便钉在了他的脚边。
“陛下已率王师顺江取临安,尔等欲降趁早!”
信使是吕文焕从军中选出的胆大之人,喊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将手中的信件放进吊篮之中。
只听得江陵城上一片大呼。
“吕文焕递上降书,归附大唐了!”
“……”
其后数日,随着长江之上唐军船只往来不断,一封来自襄阳的信终于被送到了鄂州城……
~~
“李逆就在鄂州?”
十二月十一日,一大队船只抵达黄州,陈宜中登上栖霞楼见了当地官员,得知了这个让他十分吃惊的消息。
“怎会如此?他不回去过年吗?”
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使陈宜中显得有些傻气。
可李瑕刚刚登基称帝,这个年节必然有许多国礼、国事须在都城处置。陈宜中一直以为李瑕会回长安,留下兵将威慑,留下文官议和。
“禀陈相公,下官可以确定,李逆就在鄂州城中。”
陈宜中疑惑,自语道:“莫不是,他想亲自与大宋和谈?”
他自哂着,摇了摇头,暗道以李瑕如今的帝王之尊,亲自与他这个临时加的礼部侍郎谈,有些不体面了。
帝王之尊……这是大宋朝廷决定议和之时,陈宜中就在心里承认了的。
这一路而来,有时他也会想起当年在太学曾见过李瑕一面。
那时,他登高一呼,领人去伏阙上书,要为朝廷除掉丁大全这个奸佞;而李瑕则投靠丁大全,上任西蜀。
两个人走出了不一样的道路。
如今他陈宜中选择投靠贾似道,为国谋事,走的又是李瑕曾走过的路;而李瑕则已走上了叛国的道路。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陈宜中想着这些,决定不顾己身之安危,亲赴鄂州会一会李瑕。
到时以三寸不烂之舌,陈述时局,劝李瑕退兵。
他先是派出了信使前往知会,约定时日……
~~
临安来的船队停泊在黄州沙洲码头,一间船舱之中,有个官员正坐在那听着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属下汇报。
“你是说,李瑕就在鄂州?”
这官员开口声音尖细,却正是全久身边的总管宦官曹喜。
与旁人不同的是,曹喜对这消息并不诧异,而是笑道:“那正好,咱也不必再往长安跑了,就在鄂州递个话就回……问过了吗?陈宜中几时去鄂州?”
“已经遣人去知会了,想必就是这几日。就是不知大官要怎生随他一起去。”
曹喜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来,丢了过去,道:“这是太后的令牌,就说太后不放心议和之事,遣咱来看着。”
“是。”
曹喜处理过这些,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心想着如果一切顺利,没准还能在过年之前回到临安。
“对了。”他又想到一事,问道:“咱听说,李瑕带了甚个宁妃还是淑妃,乃是当年先帝身边的阎贵妃?”
“小人没听说过,不知大官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小人好去打听。”
“朝中有人在传,据说是襄阳那边的情报,说李瑕要打到临安,特意带了两个临安出身的……”
“小人这就去打听。”
“去吧。”曹喜自语道:“若真是阎贵妃,还得多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毕竟都是宫里出来的,对当年找阎马丁当办事的流程很是熟悉。
喝完一杯茶水,又坐了一会,曹喜感到在这船上呆着十分乏闷,走出船舱。
他背着双手,领着人摇摇摆摆下了船,往黄州街巷去采买些礼物。
~~
另一艘船上,一名腰间佩刀的女子刚从黄州城回来,一转头望到曹喜的背影,眼中闪过些疑惑之色。
“那人好面熟啊。”她这般喃喃道。
转回船舱,她栓上门,很快便禀报起今日的见闻。
“黄州城南有家卖蜀锦的店铺,我一亮信物,竟真是她的走私生意……”
“真的?她如今人在哪里?还在襄阳吗?”
“据说李逆抵达鄂州了,但具体的还须打探……”
“嗯,我们不急,等陈宜中先去与叛贼谈过。”
~~
陈宜中犹在等着与李瑕谈判,并愈发笃定李瑕想要和谈。
三日间,随着与黄州守军的交流,他得知史俊虽攻下鄂州,实则兵力还没有两万,甚至没有带后勤辎重。
若不是姜才及时攻破江陵,打通了长江水路,史俊断了粮草就得在鄂州当地征粮。
两支叛军汇合后,扣掉伤亡,能战的兵力也只有不到三万人,还要分守上游,保证粮道。
换言之,叛军能拿出来继续顺江而下的兵力最多也只有两万,而仅在黄州,就有一万五千官军加上三万余民兵的守卫兵力。
叛军还征发了大量的民壮、船只,在重庆与鄂州之间运输辎重,耗费甚大。
不抢百姓粮食财产的话,以这场战争的消耗,李瑕根本支撑不到年节。
陈宜中心想,可惜这些情报在临安奏对时还不知道……好吧,知道也没用,朝廷已经慌了。
总之,李瑕迫切地需要回师、需要岁币、需要宋廷承认其名份。
绝对如此。
陈宜中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李瑕迫切地需要与宋廷议和,而不是真的要攻打临安……
站在栖霞楼上望着上游波涛浩瀚的长江,他知道李瑕会见他,且就要派人来邀他往鄂州了。
果然,江面上出现了点点船帆……
第1032章
所谓“不登栖霞楼,枉到赤壁游”,栖霞楼乃黄州四大名楼之一,座落在黄州西南城门郡仪门外。
此楼为赤壁最高楼,面朝长江,以落日晚霞、映红楼台而得名。
苏轼在黄州时最喜游玩栖霞楼,赞为郡中胜绝,并在此留下了许多诗词歌赋。
此时,陈宜中登楼眺望,见长江之辽阔、船帆点点,不由便吟起了东坡的《赤壁赋》。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不可谓不应景。
尤其是后几句。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念到这里,陈宜中嘴角微扬,似带了一丝笑意。
今日之李瑕,兵势绝对不如曹孟德,亦无苏东坡诗中描绘的霸道气魄。
但,便是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曹孟德又如何?
陈宜中站在那,任江风拂面,一字一句地、坚定地吐出了《赤壁赋》中的后一句。
“而今安在哉?”
一句话,他从一代文坛雄主的赋中汲取了无尽的信心。
李瑕不是曹孟德,何惧之……
忽然,陈宜中眯起了眼。
他看到远处那点点船帆竟已连成了一条黑线。
“那是什么?几艘船?”
看那情形,只怕是有上百艘船,且还有更多船只渐渐出现在视野里,成百上千。
“那是……战船吗?”
“报!”
岸边有探马正在狂奔而来,也许是从上游的望塔上望到了叛军水师顺江而下的情形。
“报,叛军攻过来了……”
“快!快护送陈相公进城!”
“敌袭!敌袭……”
一片呼喝声中,陈宜中站在那没动。
他不怕死,但就是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他确定李瑕想要和谈。
“对,就是想要威逼大宋……但他太小瞧大宋将士了……”
陈宜中一念至此,勐地抬手吼道:“把他打回去!击溃叛军,扬大宋国威!”
作为使节,他很清楚这一战的成败比任何话语都有份量。
甚至,如果能击败李逆,那就直接平叛罢了,还何必和谈?
一个文人初次到了战场上,总是特别容易激动……陈宜中甚至都想到了自己回临安献俘时的场景。
汉时,傅介子出使楼兰,斩杀楼兰王。
今陈宜中持节出使,诛斩叛逆归首,悬之北阙,正是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
下一刻,两名士卒上前,拉着陈宜中就逃。
“快啊!把陈相公送回城啊!”
“叛军攻过来了!快进城……”
不久前才信誓旦旦保证黄州万无一失的守将根本就不听陈宜中的命令。
吕家多年经营,“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在吕文德已死,吕文焕还没有命令之际,黄州守将根本不打算与叛军打硬仗。
“你们……迎敌啊!”
陈宜中被架着向黄州城门跑去,只见城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而在长江之上,那顺流而来的叛军水师速度很快,渐渐已逼近黄州。
“彭!”
一块大石被抛了出来,砸在离岸很近的江面上,砸起高高的水花,也砸碎了陈宜中效彷傅介子的雄心壮志。
“彭!”
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
砲车上的抛杆勐地竖起,像是打了个激灵。
巨石被高高抛起,又重重下落,轰然砸在离沙洲码头不远的江面上,水花溅得老高。
停泊在沙洲码头的战船摇晃不停。
“逃呀!”
曹喜跑下了船,拼了命地向黄州城门跑去。
虽说他是个奴才,但在宫城里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跑了一会便累得喘不过气,还落在了最后面。
“你们……该死的……等等咱……”
被溅起的江水如下雨一般洒落,滴在曹喜脖子上,冰冰凉凉的。
他心中骇然不已,转头看去,只见城外叛军的船只还在逼近。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他也不知是怎回事,只见到一艘迎向叛军的宋军小船被击成碎片。
船板破碎的瞬间他还能看到有士卒被击碎时扬起的血团,半截尸体落入长江……
曹喜身子一颤,张了张嘴,想要惊呼,却是连嗓子都哑了。
一股尿骚味自他胯下泛起。
作为宦官,他比常人更控制不住。
好一会,他终于回过魂来,这才没命般地继续跑。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在朝廷已经安排了使节议和的情况下,皇后还要派他再传些私话。
……
对于绝大部分从临安来的人而言,这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看到战火。
在此前的百余年间,打仗对于很多达官贵人们而言,就是一封封战报。
朝廷多次被吓到惊惧,也只是被战报吓到,而不曾亲眼看到血与火。
终于,陈宜中披头散发地奔进了城门,没有再大呼小叫要求指挥守将打这一仗;曹喜缩在城墙下,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突然间完全不认得这个世道了……
腊月十五,叛军兵围黄州。
~~
率水师攻打黄州的是姜才。
李瑕则是坐镇鄂州,与史俊、房言楷等官员安排诸多事宜,比如尽可能多地带走愿意入蜀的人口、比如驻兵江陵保证持续从宋境吸引流民,这其中就包括了船只调度、路线安排等等政策,十分复杂。
当然,要做到这些,还是要与宋廷和谈。
李瑕确实迫切想要和谈。
他快要支撑不了这场战事了,但表面上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朕不会与陈宜中谈判。谈判谈来谈去、你来我往,太耗费时日了。朕要一次打碎宋廷的胆子,直接答应朕的要求。”
“那便不理会陈宜中,勐攻黄州。宋军自会有人往临安报信,到时宋廷必会再派使节来请和。”
史俊虽是文官,却不似别的官员那般总爱劝李瑕以安危为重。
他与李瑕一样敢冒险,认为基业草创就是要拼命。
因此,这两人会合之后,凡议事,房言楷就只有一旁听着的份……
“与宋廷谈判,不必太看重仪礼。”李瑕道:“要宋廷称臣,要的是大义。但辩我们是辩不过那些文人的,辩着辩着只怕还要丢了大义。相反,看看金国,野蛮地逼着宋廷称臣,不还是让中原人认了……”
李瑕说的这些,让房言楷颇觉不妥,正要开口,却见李瑕摆了摆手。
“朕不过是举个例子,是要让你们看到宋廷的德性。打得越狠,他们投降得越快。”
这或许就是李瑕与旁人不同的地方,旁人看到的是当时,他看到的却有历史的总结。
所以能坚决地以打促和。
史俊抚须道:“若战事比预想中顺利,未必没有直捣临安的可能?”
“也许吧。”
李瑕笑了笑,目光看向地图,落在代表元军的几条箭头上,那玩笑之意便微微有些凝固。
~~
转回住处时,李瑕远远看到阎容、唐安安投在纸窗上的剪影,想到或是因带她们来讨了个好彩头,万一顺利得超乎想像,真就直捣临安了……
“陛下,臣妾想与你说桩事。”
“嗯?”
这夜,阎容似是故意配合着李瑕,直将唐安安折腾累了,待唐安安满脸红晕地缩在一边睡着了,她才拥着李瑕说起悄悄话来。
“……”
李瑕听了,略略有些诧异,道:“她想见你?为何?”
“一则多年未见,难免想念;二则怕也是想要臣妾劝陛下收兵吧。”阎容低声说着,撒娇道:“臣妾能见一见她吗?”
“你想见便见吧,不被她劝说着要刺杀我便好。”
不过是桩小事,李瑕随口应道。
“陛下真好。”阎容将身子贴上来,一边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态,一边却又唏嘘感慨不已,“那孩子也苦,真是许多年未见她了……”
~~
年节愈近,黄州亦下起了小雪。
朝廷派来的使节陈宜中被叛军围在了黄州城内,屡次派人求见李瑕而不可得。
准备好的滔滔雄辩根本没了用武之地。
而在黄州城外,叛军保持着围而不攻的架势,以阻断黄州城与外界的联络为主要目的。
同时,还收容起无家可归的流民来。
“不想冻死、饿死的,上船领冬衣了!”
“大唐王军伐不义赵宋,赈济贫民了!”
“……”
一声声呼喝声中,曹喜哆哆嗦嗦登上了叛军的船只,四下一看,向一名士卒低声道:“这位效用,咱想见……大唐皇帝陛下。”
“不急,你要是想过得好,归顺了大唐,自然会分田建屋,早晚能见到陛下。”
“效用误会了。”曹喜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偷偷给那士卒看了一眼,道:“咱是临安宫城来人,奉命来见大唐皇帝陛下……”
“嘿,可逗了。”
那士卒笑了笑,上下打量了曹喜一眼,道:“老乡,莫不是哪儿捡得这令牌来找我逗闷?宫城来的人像你这般?”
曹喜大急,道:“咱这般咋了?那朝廷使节礼部侍郎不也被你们吓得躲在城里。”
“逗闷呢,使节既然都在黄州城里,你又是谁派来?”
“哎哟。”
曹喜四下一看,往前走了两步,凑到那士卒耳边道:“咱是宫里皇后娘娘派来的,不信你摸咱……”
“哈哈哈,你可逗了。”
那士卒哈哈大笑,转头拉过一个同袍,道:“这老乡说赵宋皇后偷偷派人见我们陛下,你信吗?”
不想他这位同袍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嘘,别笑了。”
“怎么?你还真信吗?”
“我信,我可太信了……”
第1033章 攀附
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逆江而上,从黄州驶往鄂州。
乘船的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麻木地蹲在那儿,累得无力说话的模样。
偶尔才有人忍不住开口。
“叛军不会让我们去攻城送死吧?”
“听说山贼造反都是赶俘虏在前面……”
曹喜混在其中听了这些窃窃私语,啐了一口,暗自骂到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李瑕是有大野心的人,能和那些山贼土匪一样吗?
由此倒也能看出此时宋境的民心。
老实巴交的百姓过得虽艰苦,却还不了解叛军,依旧服从于朝廷给出的那个规则和秩序。
反而是一些达官贵人,消息更灵通,又不像文人讲风骨,眼看叛军大军压境,已起了投机之心……
终于,江船缓缓抵达了鄂州码头。
码头上正一派热闹景象,曹喜这一船人下了船,排成了十余人的队伍,却只是数百支流民队伍中的小小一支。
“往那边每人领一件棉衣,排好队!”
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立着一排木屋,木屋前摆着几口大箱,里面放满了棉衣,正有人在发放,井然有序的样子。
曹喜正准备跟着流民们上前,忽有一个士卒过来拍了他一下。
“走吧。”
“这位效用,咱……”
“怎么?你也想领件棉衣?要不要再到前面喝口热粥?”
曹喜便知这是要带他去见李瑕了。
他毕竟与那些流民不同。
就他身上穿的料子,内里其实是狐皮缝制的,保暖得紧,岂要再去领甚棉衣?
这位宫里来的大官于是由士卒引着,穿过了忙碌又有序的码头,往鄂州城而去。
而随他同行而来的流民们则领了棉衣、喝了热粥,被记录下姓名,分配了差事,或为唐军后勤,或安排往江陵府甚至川蜀。
曹喜越走越远。
这个宦官这辈子难得一次被打落民间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身后不时还能听到唐军士卒的喊声。
“放心吧,我们是王师,不会赶你们去送死……”
穿过街巷,曹喜发现鄂州城没有想像中那样饱受战火摧残,除了路上巡视的唐军士卒多了些,这座城池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可见吕文福率军巷战、力战被执的消息不实。
这些武夫慌报军情,社稷坏就坏在他们手里。
一路被引着到了署衙前,那士卒便上前汇报起来。
“将军,这人自称是赵宋皇后派来……”
“私下派人来的?”
“就是私下派来的,不然我也不敢带来。”
“交给舆情司。”
曹喜正要上前说话,守着衙门的唐军校将冷冷扫了他一眼,一股杀气逼来,曹喜骇了一跳,不敢多嘴。
~~
“狗杀才,这人由你审审。”
苟善才回过头,扫了面白无须的曹喜一眼,问道:“哪来的宦官。”
“总算有人认出咱是宦官了,咱要见……”
“带过来。”
苟善才应了,直接从士卒手上接过曹喜,马上伸手,将对方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将令牌等物尽数摸了出来……
三日之后,苟善才方才带着曹喜去见了李瑕。
曹喜这是第二次见李瑕,明显感受到与上次不一样。
李瑕称帝之后,不可避免地连排场都不同,每一个能见他的人都要经过这样仔细的审查。
由这个环节,或可以看出这个刚建国的唐王朝正在逐渐地形成规范。
……
“奴婢曹喜,再拜大唐皇帝陛下。”
“你又来了。”李瑕并没有抽出单独的时间来,翻着一本帐册,眼睛都没看向曹喜,“一个宫中宦官,何必频繁来访?”
曹喜偷眼向四下一瞥,道:“大宋官家……资识内慧,国事皆掌在朝中官员手中。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对此无可奈何。还有,前次奴婢也说过,皇后得罪了贾似道……”
“废话少说。”
“是,是。皇后说,愿意答应唐皇陛下的条件。”
“她能作得了主?”
“只要有陛下撑腰,皇后自然能作得了主。若陛下不愿与陈宜中谈判,朝廷可派全永坚为使节……”
“她想要朕扶持她?”李瑕问道,“内外勾结,朕助她掌权,她出卖赵宋的利益给朕?”
曹喜不能从李瑕的话语里听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些紧张。
但不得不说,李瑕领会得很好,全久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出来没这么难听。
全久说出来的话可好听太多了,因顾念赵家社稷,也体谅李瑕的志向,还同情天下生黎,不得已只好私下联络,希望与李瑕达成共识,既使百姓免受战火,又保江山不为外敌所趁。
曹喜觍起笑脸,道:“皇后还说,她在闺中时曾见过陛下,那年在蹴鞠场上,她便知陛下志在恢复,非赵氏懦主可比……”
“你们承认朕的帝位?”李瑕忽然打断了曹喜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他已经不需要听曹喜说更多了。
他感受得出来,全久是一个极慕强的女人,也感受到了她的示好、合作之意。
但接不接受,他自己会考虑。
“当然承认!”
曹喜忙不迭便赔笑道:“只要陛下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不仅能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位,还能让宋廷向陛下称臣、缴岁币,哦,对了,还有蜀民归蜀……”
“空手套白狼。”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可以和全久合作,但前提是她先掌了权。而不是先来借朕的势,再去掌大宋的权。朕何必过她那一手?”
曹喜一愣,因自己都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透,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番话,只能应道:“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
“你回去告诉全久,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只有一个赵宋皇后的名头什么都不是,还不配上桌玩。”
曹喜又是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命人将曹喜带下去。
不多时,阎容从后面转出来,径直环手一抱,搂着李瑕的脖子整个人都趴上来,笑道:“陛下,果然被臣妾说中了吧?”
“满意了?”
“不满意。说好了要狠狠地羞辱那小贱人一番,陛下张口却只有一句‘什么都不是’,也太温柔了些。”
“我甚少口出恶言,因你央求有这一句,就这样吧。”
“待陛下攻破临安,自有她好果子吃。”阎容犹愤恨不已。
李瑕则已放下手中的帐册,道:“准备一下,我们到西塞山吕家本宅。”
“拿下了?”阎容惊喜不已。
“该是快了,带你去看看,看是吕家富还是赵宋宫城更富……”
~~
这日傍晚,李瑕与房言楷走上鄂州城头,望着士卒们安排流民的景象。
“房卿可知,这伐宋一战,朕的目的为何?”
“为立国,为使天下人认大唐,认大唐皇帝。”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这天下人何解?”
“南人、北人。”房言楷道,“天南地北,士农工商,各式各样的人。”
李瑕好一会没说话,自沉思着。
伐宋这一战,他已经感觉到宋境各个阶层对他态度的不同。
普通百姓并没有那么快接受他,虽然他已得到了鄂州的民心,但赵宋二百五十四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只有一个鄂州的民心远远不够。他做得再好,消息在大字不识、生活闭塞的普通百姓间传递得太慢了。
文人士大夫则更是不肯承认他,认为他背叛了君臣纲常,视他为叛逆。
但,反而是赵宋最顶层的达官贵胃更容易屈服,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所谓“皇帝”没那么神圣,皇帝也就是称号,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李瑕不答应全久的合作,便是因为它太轻易、没有价值。
全久没有势力,不过是想攀附他而已。像是一根藤蔓,眼看原来附身的那棵树要枯萎了,便想换一株更大的树……
~~
次日,曹喜被带出了鄂州。
他苦着脸重新穿过码头,又听到了那些流民说话。
“大唐皇帝比赵宋皇帝好……”
“好太多了……”
曹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瑕好?
好个屁。
他完全不明白李瑕好在哪里。
曹喜转过头,看着那些穿着新衣服满面喜气洋洋的人,暗骂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忘了大宋的国恩。
他毕竟与这些流民不同……
第1034章 西塞山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队兵马缓缓驶向西塞山,最大的马车上传来了极为动人的歌声。
李瑕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听着唐安安唱歌,其实是能感觉到非常享受的。
窗外是美景,耳中是美妙歌声,眼前是美人……且还是两个,如并蒂双莲一般。让人有种还未攻下江南就已腐朽之感。
不多久,一座立于西塞山之上的城垒缓缓显现。
李瑕掀开车帘,抬起望筒望去,眼神严肃起来。
被腐朽也就是偶尔的奢望罢了,他依旧还是意志坚定,对自己要求严苛。
这次来,他是来办正事的——抄吕文德的家。
此事房言楷本是极力反对的,认为往后灭宋,若能得吕文焕投靠,则沿长江数千里可望风而降,可一举而灭宋。
反而是今日一旦取吕家之财,则吕文焕必怒,京湖十余万大军弃守襄阳而来。到时唐军被围在鄂州,等赵宋在两淮、两江、两浙的兵马聚集起来,则必死无疑。
“万不可因小失大啊!”房言楷劝到后来,几乎是声泪俱下。
但李瑕显得有些死心眼,认为钱粮已然吃紧,不取吕家之财就撑不下去。
至于往后吕文焕如何愤怒,他不在乎。
李瑕更在乎的是,在他的朝廷,不允许吕文德这种巨贪。
他可以认可吕文德一生征战,为国家社稷立下了的汗马功劳。
但功是功、过是过。
吕文德贪来的不义之财,该取。
~~
西塞山已不属于荆湖北路。
它属于江南西路。
它北面是两淮战场,西面是京湖战场,到这江南西路开始才算是大宋的腹地,相比而言较少遭遇战火。
吕文德本是淮西安丰人,因家乡常年遭受战火,起势后便举家搬迁到了西塞山来。
此处属于大治县,位于长江南岸,隔着大江不怕蒙军攻来。
距离武昌县不到两百余里,方便吕文德镇守鄂州时来回。
西塞山乃长江中下游门户,山势横插在长江之中,所谓“壁立江心、横山锁水”,为长江第一要塞。
而吕家庄的城垒建在山腰上,两侧危峰突兀,雄奇磅礴,易守难攻。
李瑕为了攻吕家庄,先是派姜才攻打北岸的黄州,吸引周围的宋军。
之后又派陆小酉千骑突击,从陆路攻打西塞山。并派张顺、张贵兄弟领水师在长江封锁配合。
本以为六千兵力攻打一个小小的山庄不难,没想到却是久攻不下。
眼看兵粮已然告罄,李瑕干脆亲自来看一看。
此时抬起望筒,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吕文德、低估了吕家庄。
眼前这哪是一座山庄,分明是一座城镇。
一时间,让李瑕有种……蒙哥汗到了钓鱼城的感觉。
他甚至还想到了兀鲁忽乃。
~~
西塞山没有发生过钓鱼城之战那般脍炙人口的大战,实则却是吴头楚尾的兵家必争之地。
孙策攻黄祖、刘裕走恒元、王濬伐东吴等战事皆发生于此。
李瑕安营扎寨之后,在大帐中听陆小酉说过战报,不由皱起了眉。
“山崖陡峭,江水又急,水师很难在山下停泊;而从陆上进攻,则有一段很险要的栈道。吕家庄城垒又高,粮草辎重充足,砲石多不胜数,强攻下去,伤亡很大……”
“无妨,再有三日便过年了。”李瑕道:“围着城垒不必进攻,让将士们歇一歇吧。”
“末将无能。”
“不是所有坚城都能攻下的。”
李瑕摆了摆手,反过来还要安慰陆小酉。
“以往,我们与蒙元作战,蒙元不喜守城。因此我军但凡野战得胜,常常能收复城池。攻宋不同。朕这次亲征,也是连襄阳都不能打下,你要习惯这点。”
陆小酉依旧不改乡下小子的憨劲,一抱拳道:“末将一定为陛下攻破这个龟壳。”
“去舆情司找佥事苟善才,朕命他将吕文福带来了,想办法利用好这点,或有办法攻破西塞山垒。”
“末将遵旨。”
……
天色暗下来,帐外燃起篝火。
十二月二十六日就此过去,马上就连一整年也要过了。
李瑕知道唐军势如破竹的形势马上就要结束,宋军终于要慢慢反应过来。
像当年孟共反攻蒙军一样,宋军每次都是要被敌人打到措手不及了再反击,但一旦反击就能表现得极为坚韧。
而相比当年的蒙军,唐军这“势如破竹”也实在有些勉强。
黄州攻不破、西塞山攻不破,李瑕难免也有些焦虑,偶尔也心想,吕家兄弟劝自己“见好就收”其实是对的。
便是李元昊建西夏国,也是一点点从宋廷捞好处,而不敢逼着宋廷称臣。
偏只有他李瑕,笃定了宋廷的软弱,做事总是要做到极致……还是冒险了。
“下次不敢再这般冒险了。”他难得做了反省。
人总是会一点点地改变。
~~
其后两日,唐军的攻势依然没有进展。
但想必黄州被围的消息已传到了临安,宋廷必然震动。
至于能否达成李瑕想要的和约,也只能等待消息回来了。
腊月二十九日夜里,李瑕忙过军务,回到内帐,由唐安安卸了盔甲,道:“看来我们要在此处过年了。”
出征前,他想过在长安、或临安过年,至不济也会在吕文德的本宅过年。
不曾想,曾经战无不胜的他也能被吕家军挡在西塞山下。
好在唐安安温柔解语,道:“此处很好啊。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嘛。”
李瑕笑了笑,道:“就怕房卿又要骂我不像是个皇帝了。”
近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跑来抄家,完全是山贼土匪的行径,岂有半点帝王风范。
若肯听人劝,这个年节,他应该在长安城里接受百官朝拜才对。
事实上,这皇帝该怎么当,李瑕本就是在学。
一开始本就是当不好的……
侍女妙岚忽然跑了进来,正准备向阎容说话,一转头看到李瑕也在,连忙行了一礼。
“陛下,黄州蜀锦行的掌柜带人来求见了,是几位女冠。”
“真的?!”
阎容一听便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
她焦急地踮了踮脚,手指都绞在一起,转头向李瑕看了过来。
“人在哪?”此事李瑕本也知晓,只是要问清楚些。
“在西边的飞云观,那是个女冠道观……”
“去吧。”李瑕遂转向阎容,道:“你去见见她也好,注意安全便是。”
阎容用力点了点头,忙不迭便往外走去。
她自有一队护卫,乃是高明月安排好的彝族女兵,安危倒也无妨。
李瑕又吩咐人随时回来禀报,之后自坐在火炉边,一边与唐安安闲聊,一边看着地形图想着如何拿下西塞山的吕家庄。
过了一个时辰,妙岚便红着眼睛跑回来,偷偷拉了拉李瑕的袖子。
“陛下……”
这个侍女显然还是没太把李瑕当成皇帝来敬畏。
因为从临安宫里出来,又一直跟在阎容身边,显然还没感受到他的威严。
李瑕倒是无所谓,随口问道:“何事?”
“宁妃想带她来求见陛下,保证她不会对陛下不利,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李瑕难得叹了一口气,叹自己近来太惯着那妖妃了,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只此一次……”
第1035章 真相
近来想见李瑕的人很多。
除了宋廷派来谈判的陈宜中,还有吕文焕等地方将领,另外如江万里等当世名儒也有子弟前来想对李瑕晓以大义、消弥战祸。
有人奉命而来,有人自发而来,皆为了求个太平……大宋王朝就爱太平光景。
求见的人太多,除了无关紧要、属于暗中联络的曹喜之外,李瑕都拒而不见。
比如他明知陈宜中就在黄州,还故意发兵围堵,为的就是恐吓、威逼。
旁人当这是在打仗,事实上谈判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李瑕表明态度的方式。
今夜答应阎容去见那女冠,稍微算是有些破例了……好在对方依旧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下不为例,这次便带她们过来吧。”
妙岚大喜,行了个万福正要退下去,忽然帐外又响起一声禀报。
“陛下,有紧急军情。”
李瑕遂让妙岚去告诉阎容过来后便等着,自先去了议事的大帐。
夜里小雪飘飘,营地里只点着几团篝火,守夜的士卒神情已没了之前的振奋,也许是因为临近年节开始思乡了。
陆小酉迎上前,低声禀道:“吕师龙率万余兵力从九江来支援了。”
吕师龙乃是吕文德的第三子,那时鄂州失守后便率部逃到了九江,想必如今是休整过来了,敢来迎战李瑕了。
也可能是想赶回西塞山吕家庄过年。
李瑕没有什么反应,步入大帐环顾一眼,看几个将领都在,道:“都说说,这一战你们打算如何打?”
他说的是“你们”,他不打算、也不能够亲自指挥这一战。如今也到了培养将领独当一面的时候。
帐中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军中将领,而是舆情司的苟善才。
苟善才在攻打鄂州时立了功,又熟悉周遭情况,这次是奉命押吕文福前来并到军中参谋。
“卑职认为,是否可以故意让吕家军救出吕文福?”
陆小酉打仗呆板,不会使这些计谋,讶道:“放了吕文福。”
“我们把吕文福绑在西塞山上的北望亭,本想着威胁吕家庄但没成功。现在吕师龙来了,再不移走吕文福,他们一定会去抢。”
“故意让他们抢回吕文福,然后呢?”
“不是然后,是之前。”初次面对这个场合的苟善才显得有些口拙,道:“可以事先让吕文福知道我们的兵力不多,打算撤退了。吸引宋军追来,陆将军就可以选个地方设伏。”
陆小酉虽然看起来有些呆,却不是盲从的性子。先是仔细考量了这个计划,又与麾下的将士、文吏们商议了可行性。
最后,他完善了整个战术,方才向李瑕禀奏并询问是否可行。
李瑕十分有耐心地听了麾下这些将领之间的讨论,却是全程都一言不发,到最后也就点了点头。
他现在经得起败仗,敢放手让将领们去打了。
……
军中议事议了小半夜,等李瑕再转回起居的帐篷,只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帐篷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引得周围的士卒不安地盯着她。
李瑕站定看了一会,发现是王翠。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了。
原本只是数面之缘,因想到认识的时间这么久了,倒生出了一点点的亲切……不多,就一点点。
王翠也见到了他,立即转身到了帐中。
李瑕走过去时便听她在帐内喊了一句“李瑕来了”。
说来奇怪,称帝后难得听人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他反而有种熟悉感。
走进帐中,只见阎容连忙起身唤了一句“陛下”。
李瑕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道士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支着头睡觉,身上还盖着条毯子,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睡得正香。
“李瑕来了。”王翠又推了推那女道士,小声提醒道。
她这才抬起头来,哼唧了一声,揉了揉眼,还擦了擦嘴角。
看到李瑕,她似乎愣了愣,没说话,也不知睡醒了没有。
“我们见过,一起踢过球。”李瑕随意而自然地道,“你是贾似道的侄女,叫贾佩,是吗?”
“不是。”
颇清脆的一声回答,这女子站起身,走到李瑕面前几步远,仰着头瞪着他,道:“我叫赵衿,是大宋的长公主。”
“我记得你叫贾佩。”李瑕再次提醒道。
他认为眼前这个女子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下来,在难得与阎容相聚一番之后便离开,继续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当然,这是他认为的,对方怎么想则是对方的事。
“不,我就是赵衿。”
赵衿语气倔强,眼神也十分坚定。
李瑕回避过她直挺挺的眼神,走到桉边坐下,随手拿出一本奏章看着。
他却莫名地有些分神,只将目光落在那奏章上,字迹却进不到脑子里。
“你是不是赵衿,你说的不算。赵宋早已宣布了瑞国公主的死讯,葬礼已办了,你不是赵衿。”
“我管你说的这些。我就是我爹的女儿,赵氏的子孙……”
李瑕忽然道:“你爹死在我手里。你要报仇?我大可以杀了你。”
他语气冰冷,王翠马上紧张起来。
阎容亦连忙上前,轻轻揽着他,柔声安抚道:“陛下息怒。”
赵衿在看到阎容与李瑕亲近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此极为不满。
她却根本就不怕李瑕,反而迈了一步。
“我怕你?我敢来就是不怕死。我告诉你,我是死过一遭的人,你吓不到我。”
“臭丫头,别嚣张。”阎容转头嗔骂道,“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
赵衿目光落在阎容揽着李瑕的那只手上,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并未再继续叫嚣,而是双臂环在身前,仰着头道:“你可知我为何好好的公主不当,要藏起来?”
李瑕没理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
赵衿问道:“我爹真是你杀的吗?弑君大罪你说认就敢认下?”
“我又不是认不起。”李瑕语气平平澹澹的,提笔在奏章上勾了一下。
反而是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中显出诧异之色来。
她记得,宫城生变那一夜,确是她亲自载着李瑕在后宫绕了一圈,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一直以来,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一夜弑君的人不是李瑕。
不可能不是……
“那天夜里,只有爹和赵禥在福宁殿。”赵衿话到嘴边反而不知怎么说,遂只讲自己知道的,“赵禥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我爹,他亲口对慈宪夫人说的。之后他又把慈宪夫人推倒在柱子上要杀她灭口。这些都是慈宪夫人临终前告诉我的,而等她一走,很快便有人要下药杀我……”
“所以呢?”李瑕问道。
“我想知道真相。”
“有什么用?”
“你管我有什么用。”赵衿道,“我想知道所以来了这里,哪怕我报不了仇或者被你杀了,我就是想知道。”
李瑕不理会她,没有想要说的意思。
赵衿站了一会,不由开始着急起来。
“好了。”阎容遂劝道,“你一个小女子,便是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不如别再管这些了……”
赵衿听了反而更加着急,对着阎容便没完没了说起来,也不知是在央求,还是这些年在山上憋坏了。
“舅舅一直让我别再多事,安安心心在山上当一个女道士,不能发火、不能着急,以免旧病复发,但我就不想那样活下去,我活下去不是想当一个清心寡欲的女道士,我就想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身为大宋的公主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李瑕放下手里的奏章,道:“说赵昀是我杀的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他甚少提起此事,面对弑君的流言持着不理会的态度。这还是初次与人聊起那夜的细节。
“当夜,我在福宁殿放置了一只碗,滴血认亲的碗。用于提醒赵禥必须保我安全,因为我掌握了他身世的秘密。而我并未躲在福宁殿中,因为考虑到一旦被搜查到绝无逃生之路,我是埋伏在御辇处,并在慈元殿作了安排,让全氏派人喊赵昀,只等赵昀出来便杀了他。但混乱一起,我冲进福宁殿的时候,赵昀已经死了……”
李瑕说着,微微有些叹息。
那天夜里不管是怎样的情绪,有紧张、有错愕、有畅快,过了这么多年才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
对他来说,赵昀真的不算什么了,揭开往事连神秘感都没有了。
唯有眼前的小女子还在耿耿于怀。
“真是这样?爹一心想把皇位传给赵禥……爹说他是唯一的血脉传人……”
“这点他没有说错,好在,他终于把皇位传给了他这一支的血脉了。”李瑕仿佛安慰了赵衿一句。
他本来不想理她。
但此时此刻,忽然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
赵衿愣愣看着他,道:“你……”
“我依旧是杀你父亲的凶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弑君?他那么重用你……”
“不,他并不重用我,他猜忌心极重、刻薄寡恩,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李瑕道,“你爹也许是个好爹,但确实是个很糟糕的皇帝。”
赵衿站在那,开始发呆。
她眼睛很大,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依旧显得很清澈,清澈中又带着迷茫。
“这世上,两个皇帝……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是吗?”
“所以,你何必追过来问这些?”
第1036章 庇佑者
“不论我或是赵禥,你都杀不掉,不可能为父报仇,那不如忘了这些,重新活过。”
李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在赵衿面前称朕。
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是不习惯,也可能是对赵衿有一丝愧疚。
其实,他本可以骗她的,骗她说那夜他确实没在宫城中,赵昀确实就是赵禥杀的。
之后便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借她之口拟出赵禥的罪状,出兵讨伐。
如此一来,眼前的战事会顺利非常多,至少能给很多忠于赵宋的士大夫一个台阶下,让他们转而投附过来。
大义之名也能更容易得到。
从大局上说,好处很大,坏处很小。
甚至,赵衿这次跑过来,也许心底隐隐抱着的就是这样的期待。
她卷在这皇位之争里当着牺牲品,对赵禥、全久,包括贾似道都已足够失望,放眼临安没有一个人可能帮她。
而这些人都睁眼说瞎话一般为赵禥辩白着,说李瑕才是凶手。
她或是想过李瑕是被冤枉的、兴师反宋是想要为先帝报仇。
若是如此,于她亦是一条轻松的路。
李瑕要骗住她并不难。
但还没想到这个办法,他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也别无他法了。
……
“凭什么要我重新活过?”赵衿反问道,“你们全都要我重新活过……但我偏不。”
她中间顿了一下,大概想说些道理出来,比如包括李瑕在内的这些人抢走了她原本有的一切,却还装作怜悯她、要求她重新活过,很不公平。
但她没办法讲明白,还是“偏不”两个字更为直接。
这句话之后,她似有了某种气势。
“我没想过要杀了你或赵禥报仇。但我是大宋的公主,我该替先帝守住大宋社稷。”
李瑕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赵衿一眼。
她大概小他两岁,如今也有二十四五岁了,但却还能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来。
“你要造反,杀人放火早晚没有好下场,若要招安,条件可以与我谈。”赵衿又道。
“与你谈?”
“对,大宋国事由贾平章做主,他听我的。”
李瑕倒没料到赵衿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略略沉默了一会,翻出了他拟好的条款,递了过去。
他不愿与赵衿这等没见识的小姑娘再多说,起身,准备让她走。
就这些让赵宋称臣、岁币、蜀人归蜀、让唐军驻兵江陵的条件,她显然作不了主。
不想,赵衿略看了一遍,只是确定了条件与在临安看到的没有太多出入,道:“若大宋答应这些条件,你能否也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说。”
赵衿想都没想,径直道:“承诺永不攻宋,从此睦邻安邦,再无征伐。”
“那我和赵禥,一个都死不了。你打算让他一直当着那太平皇帝?”
“我说了不想要报仇。”赵衿直视着李瑕,气势半点不肯弱,道:“自靖康以来,唯先帝灭金国一雪耻辱……”
话到这里,她大概也明白赵昀算不上明君,顿了顿,又道:“我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不会让江山社稷就这样亡了。”
李瑕再次打量了赵衿一眼。
他看到这个姑娘是有些大气、有些担当在身上的,比赵昀、赵禥这对伯侄更有皇室的气度。
她不算太聪明,只能说直率、开朗,甚至有点傻气。
但提出的条件却指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不答应。”
“你……”
赵衿十分失望,跺着脚便要上前与李瑕谈判,道:“你这个叛臣,真以为自己能攻到临安不成?!我告诉你,贾似道随时能提兵迎战,是我不愿战火波及江南才肯……”
“太吵了,带下去。”
李瑕是看着阎容吩咐的,而不是直接召来军中士卒。
阎容会意,连忙安排身边的彝族女护卫将赵衿带下去,同时免不了又安抚了她几句。
“李瑕叛贼,我告诉你,等大宋大军围堵上来,有你后悔的……”
赵衿又喊了几句,半点女冠的样子都没有。
那骂骂咧咧的样子,倒确实像是贾似道的外甥女。
~~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被带到一顶帐篷里安置的赵衿终于是大哭了出来。
她抱着膝盖蹲坐在毯子上一边哭,一边骂着李瑕。
在这之前,她表现得一直颇为坚强且有大宋公主的风范,不过是憋着而已。
从李瑕承认了谋划弑君,再到拒绝了不再伐宋的要求……她预想中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完全落空了。
巨大的失落之中,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坐在那哭。
“我还以为自己很能耐,就是个蠢材……以前我还带他蹴鞠……阎容也是个坏女人,她怎么可以背叛爹……”
王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默默陪在一旁,等到哭声渐低,低头一看,赵衿又睡着了。
她叹了一口气,给赵衿盖好被褥,坐到一边守着。
到了天光微亮,不知何时开始打盹的王翠感到帐外有动静,惊醒过来,掀帘一看,却见是阎容站在外面。
“随我过来说吧。”
王翠随阎容走了几步,低声道:“我以为李瑕会撇清弑君的干系……”
“也没甚好撇清的。”阎容道,“只可怜了这孩子。”
她了解李瑕,知道李瑕便是这般性子。
悠悠叹息了一声,阎容低声道:“你再带她回天台山未必安全。一则,贾似道这些年行公田法动了众怒,便是陛下不伐宋,他早晚也要自身难保;二则,赵衿既知道了赵禥继位时的诸多隐秘,全久动了一次手,难保会再动一次手;三则,陛下迟早会攻破临安的,战火一起,一个弱女子居于山林,无人庇佑,岂是妥当。”
王翠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阎容又道:“这也是我传信给你,让你想办法带她来见我的原因……”
赵衿还以为是自己决定要来的。
但事实上,自从赵衿写信给江万里阻止与蒙元议和之事时,王翠就已隐隐感到了某种危险。
所以她才借贾似道的令牌,救出邓剡,并让邓剡去往长安,为的就是联络阎容。经由三年前之事,王翠便认为一手抚养赵衿长大的阎容才是最可靠的人。
至于贾似道……王翠不太信得过。
之后阎容回信,让王翠设法带走赵衿,王翠于是到处打听朝廷要与李瑕议和之事,引得赵衿决定前来。
“依我之意思,想将她带到长安照顾。”阎容低声道:“你来想办法,别让她离开,也别让她再恨陛下了。”
“那……李瑕答应吗?”
“我自会照顾赵衿,只要她别闹事,陛下一定能容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阎容说着,又敲打了王翠一句。
“休再让我听到你直呼陛下之名。”
“是……”
~~
赵衿揉了揉眼,掀帘走出了大帐,站在那看去,只见阎容正在与王翠说话。
她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夜里还骂了阎容好几句,遂有些落寞地低下头,自语道:“就是讨厌看你和乱臣贼子亲近。”
不过,就算不知阎容和王翠在说什么,她还是感觉到这个坏女人对自己的保护。
这也是她敢大着胆子来到敌营的原因。
忽然。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一道狼烟从西塞山上腾起,整个营地热闹了起来。
有士卒迅速穿过,嘴里不停大吼着,气势惊人。
“敌袭!应战,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