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吕氏兄弟
“该死的李逆。”
陈元彬站在小船上,看着漫江的血红,感到心情十分压抑。
他分不清是夕阳把江水照得通红还是血染的,总归是不愿去见李瑕。
“如辽、金一般,元廷不能南下,只能与朝廷议和。若没有李逆,天下早已太平了,岂会死这许多人?生灵涂炭啊,生灵涂炭。”
小船终于到了李逆的主船之下。
有几个叛军跃了下来,仔细把陈元彬搜身了一遍,押着他上船去见李瑕。
……
“大宋右承议郎权荆湖安抚使司干办公事陈元彬,奉命来问叛贼李瑕一句……你可后悔了?”
“陈元彬,你不怕死吗?”房言楷上前,反问道。
这句很没风度的威胁一点也不高明,但房言楷语气里透露的杀气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都叛宋,甚至都不宣而战了,他的陛下在道义上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斩一个吕文德的使者也不会如何。
陈元彬怕死,于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软了几分。
“我来是为了秦王好,想给秦王一条出路。”
房言楷道:“吾皇乃大唐帝胃,今已登基光复大唐……”
李瑕隐在火把的光亮与夜色的黑暗的交界处,威严而有压迫感。
他像是凋塑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听着房言楷与陈元彬就着这些名义的问题口舌交锋。
之后,陈元彬才说起这次过来的目的。
“如今你们已被吕少保的大军层层包围,负隅顽抗下去绝无生机。但,吕少保不愿让蒙元趁机占据关陇川蜀等地,他可保你一条性命,到临安荣养……”
房言楷看了李瑕一眼,不再针锋相对,而是开始试探起来,问道:“吕文德派你来的?我看,该是吕文焕才对?”
陈元彬暗自讶异。
事实上,此事确是吕文焕的主意。
相比吕文德的雷厉风行,吕文焕更顾全大局些。
眼下这情形,既不愿丢了平定叛乱的战功,又担心鄂州万一失守,还忧虑着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蒙元军队……吕文焕认为,如果李瑕愿意投降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如果李瑕不愿,派人来一趟至少也能试探出李瑕的态度。比如,都被重重包围了,到底哪来的信心。
陈元彬自是不会吐露这背后的详情,平平澹澹道:“不,我是奉吕少保之命前来。”
“看来,接连数日攻势没有进展吕文德没有信心了。”
“非也,你等被包围于此,辎重早晚耗尽,吕少保有十足的信心,不过愿在歼灭你等之前给一个机会,以保全西南西北百姓免遭战祸。”
房言楷偷偷瞥了李瑕一眼,其后故意冷笑一声,道:“何妨直言。该是鄂州的战报传来,吕文德不知所措了。”
陈元彬只听说史俊拿下了宜城,但还没有后续消息。
他不认为史俊这么快就能攻下鄂州,遂摇了摇头,笑道:“不必诈我……”
“不信便罢。”房言楷道:“滚吧,今日且不杀你,且待你亲口承认吾皇帝号再谈。”
陈元彬眼看这是真要把他驱逐出去,这才犹疑起来,面上却笑了笑,道:“你等若将希望寄托在孤师深入的史俊身上,只怕要失望了。”
“是吗?”
“我军已于荆门包围了史俊……”
陈元彬说着,一边观察房言楷的反应。
房言楷却连表情都懒得做,似觉得这种试探太过无聊。
“够了,回去告诉吕文焕,吕家兄弟曾抗蒙有功,希望这次不至于与蒙虏联手。”李瑕终于开口,一句话说完,径直让人将陈元彬带走。
~~
“什么意思?离间老子与六弟?”
待陈元彬返回吕文德的大帐,将面见李瑕的详细经过说了,吕文德不由骂道:“狗猢狲当老子傻吗?会连这种破把戏都看不穿?”
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赶到帐外,通禀之后进帐向吕文德低声禀报了一句。
陈元彬低着头,支着耳朵听着,隐隐能听到说的是“李逆派人给六将军送了一封信。”
吕文德没有太大反应,而是又骂了李瑕几句,其后将那士卒挥退。
“打仗就打仗,耍个驴球的心眼子。”
他转头又看向陈元彬,问道:“李逆真认为史俊能拿下鄂州不成?怎么可能?”
陈元彬低下了头,心头却是想起了蒙元信使的交代……劝吕文德不惜代价攻李瑕。
那么,今日的试探,李瑕那边不论如何反应,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鄂州城防牢固,十万蒙军尚不能攻下,史俊兵不足两万,必不可能攻破。学生已能确定,史俊不过围魏救赵,欲乱我方军心而已。”
“是吗?”
“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李逆军中,粮草、箭失、火器即将耗尽,正虚张声势,欲脱围而遁。少保只需再攻数日,可毕全功于一役……”
~~
夜深。
李瑕慰问过伤员,出了船舱,见房言楷等在甲板上,遂问道:“去见吕文焕的信使回来了?”
“禀陛下,回来了。”
“吕文焕回信了吗?”
“没有回信,只带了一句口信……”
房言楷欲言又止。
“说吧。”李瑕问道:“吕文焕说什么?”
“他说,陛下不必再耍些小心眼,既不愿降……引颈待戮而已。”
“没关系,他有在防着蒙元就好。”李瑕道:“总之各方态度都明了了,只等鄂州能打一场大胜仗。”
“陛下也该突围了,否则只怕……”
“不是刚说过吗?只等鄂州一场大胜,吕文焕态度必变,我不需要突围。”
“臣是怕……”房言楷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道:“臣是怕鄂州之战若是败了。”
“吕文德都能信得过吕文福,你我还信不过史公不成?”
“史帅虽有优势,地势、兵力却天差地别……”
李瑕拍了拍房言楷的肩,道:“房卿陪朕走走。”
突如其来的一声“朕”,把房言楷镇住了,他落后两步跟着李瑕。
“我说过这一仗我不愿冒险,想打得稳妥一点。房卿要相信现在我不是在逞能,而是必须留下牵制着吕文德。因为襄阳、鄂州、江陵看似是三个战场,其实是同一个战场,是与赵宋朝廷的博弈。比如,史公在鄂州胜了,但我却在襄阳战场上逃了,对宋廷的威慑就不够……”
李瑕对心腹臣子很有耐心。
他也曾在史俊出征之前与其这般长谈过,因此能信任史俊。
说着说着,李瑕从地上捡起几块木板,随手竖在甲板上。
“这是鄂州之战、江陵之战、襄阳之战。你看,鄂州之战先胜了,必能影响江陵、襄阳战场,小胜也好、大胜也罢,那我们这大唐于宋廷而言便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强国。”
李瑕手指一推,推倒了一块木板,另两块木板也被带倒。
“我不退,我要等一胜带一胜。”
房言楷能理解这些,最后却还是提醒道:“陛下登基时日尚短,若久困于襄阳,还需顾虑到治下人心思变啊。”
“我明白。”李瑕点了点头,道:“放心,拖不了太久,鄂州若能胜,必是速胜。”
他刚才把自己竖起来的三块木板一起推倒了,可现在真正的形势是,三个战场才刚刚布置妥当,还在等那第一场胜仗。
~~
夜色下的鄂州城外,正有人抬起望筒看着那高耸的城墙。
只见火把的光亮密集,守备十分严密。
视线一转,望泽门紧紧关闭。
“找到了。”
另一人在地上拾起一支箭失,递了过去。
“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去……就在后夜动手,内外一起配合。”
“会不会太早?”
“鄂州之战须速胜。”
“速胜?行吗?”
“不行也得行。为了经营荆湖五六年前舆情司甚至撤出了临安,这么多年当我们是白费工夫吗?”
第1008章 造反吗
十月初四,己己日,诸事不宜。
因不是上香的好日子,旌忠坊的岳鄂王庙显得十分冷清。
祠庙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有四人正坐在一起。
舆情司的牌符出示过之后又被收好,他们开始低声商议。
“明夜就动手,我们打开望泽门,迎王师入城。”
“从被城头守军发现,到王师入城,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我们能撑得住吗?”
“守军有多少人?”
“只算那一段城墙就有武昌军两千,民兵三千,且还有城中赶来支援的兵力。”
“……”
谈到最后,四人之中一名披着官袍、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掷地有声道:“只靠我们几个人偷偷摸摸做不成事,干脆闹场大的,扇动城中兵民反宋。”
苟善才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说话的中年男子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作声。
他对座中的三个人都不算了解,只认得对方是鄂州监门官,名叫庄胥阳。
庄胥阳是舆情司六年前安排在鄂州城中的,一开始只是个门荫官,武昌司仓,六年里却渐渐做到了监门官。
“行吗?”
“宋廷近来一直在推行公田法、打算法。”庄胥阳道:“便说这打算法,看似针对武将贪墨、整顿军务,实则成了贾似道一党排除异己的手段。”
“是。”座中另一个年轻人咬着牙应道,语气中带着恨意。
苟善才不认得这人,只知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少都有些故事。
他猜对方也许是有兄弟曾在宋军中,因打算法而遇害。
庄胥阳又道:“只说这鄂州城中,印知州因打算法而被弹劾罢官,后被逼迫致死,家属遭拘留,家产被籍没以偿付军需……”
“印知州死了?!”苟善才讶道。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他在武昌县衙做事,早年间曾见过前任知州印应飞,颇崇敬对方。
去岁,印应飞罢官还乡,这是鄂州人都知晓的,但后续消息却是不知。直到今日,苟善才才从庄胥阳口中得知竟到了人亡抄家的地步。
“不止是印知州,还有荆南军副都统曹世英、汉阳军统制李和,因是高达旧部,皆被吕文德逼死,其部下早有不满。”
庄胥阳说到这里,点了另两人,道:“你们与我分别去联络这些兵将……”
苟善才坐在一旁没有吭声,觉得相比于他们,自己在鄂州城的地位、人脉确实是太差了。是今日这四个舆情司探子中最差的一个。
正有些走神,庄胥阳忽然转过头来,对他也说了一句。
“你来扇动百姓,可以吗?”
苟善才愣了一下,想到自己平时鱼肉百姓、欺凌弱小的行径,十分没有信心。
庄胥阳的眼神却很坚定,又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聚齐千余人包围总领所,使当夜吕文福不能及时反应即可。”
“好。”
苟善才感觉到了眼前人眼神里那“破除万难”的坚决,不由自主地也变得有信心起来,点头应下。
四人商议过后,出了厢房。
守在院子里的是负责打点这岳鄂王庙的老者,正在打扫着院落。
“老庙翁。”庄胥阳道,“寄在此间的物件,我想取出来。”
“好,随老小儿来吧……”
苟善才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见整个岳鄂王庙都不见旁人,才安心随着他们走向大殿。
这是他们偶尔都会来的地方,颇为熟悉了。
大殿前是一个天井院落,青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有庑殿,祀的是牛皋、张宪。
进入正殿,只见大檐下悬着一块“精忠报国”的横匾,岳爷爷的彩塑正坐在当中,身披蟒袍、臂露金甲,一派英雄气概。
岳飞生前并无资格穿蟒袍,平反之后又封鄂王,才有了这塑像。
待在这里,苟善才不由有些惭愧。
他说不上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为非作歹的事也做了许多,显然谈不上什么“精忠报国”。
可当他抬起眼,直视着前方那岳飞彩塑上那双凋刻得十分威严的眼睛,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心虚。
再一转头,只见右手边那面墙上挂着许多凭吊的文墨,其中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收复河山。”
苟善才遂磕了个头。
领着四人过来的老者慢吞吞俯下身,敲打着塑像下的地砖,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多谢岳爷爷替小老儿守着。”
不多时,他掀开了青石板砖,掏出一个箱子,打开来,却见里面是金银珠宝。
庄胥阳上前接过,将里面的金银分了四份,拿包裹包好,递了一份给苟善才。
“要扇动民乱,还是得要花钱收买一些人。”
“明白。”
~~
这日下午,城南草市巷的一间破落民宅中,有个瘦削的汉子正跪在屋中的一口薄棺材前发呆。
鄂州是繁华大城,人口繁盛,城内城外几乎找不到空地,故而少有埋葬之所。近些年来,常有贫苦人家无力安葬家人,只好火化投骨于江。
生死大事,这瘦削汉子连母亲的丧事都办不了,神情痛苦……
忽然,“彭”的一声,屋门被人踹开,一个面容阴冷的胥吏按着刀走了起来。
瘦削汉子转头一看,骂了一声“狗杀才”又拧过头。
他依旧跪在棺材前,但一双拳头却已握得紧紧的。
苟善才走进屋中,踱了两步,忽问道:“就是你的浑家被抢,娘亲被打死了?”
他前两日就奉了知县的命令来处置这事。
知县给的地址是城内,但那日正好唐军攻到鄂州,他便故意找借口到望泽门去给庄胥阳递了消息。
战事一起,谁也顾不得这桩小事。直到今日要在城内作乱了,他才想起这个苦主。
瘦削的汉子却没答话,只是怒目瞪向苟善才。
武昌知县与走狗们不愿为民作主,他没话说。
苟善才等了一会,蹲下身,低声问道:“造反吗?”
“狗杀才,你要捉我就捉,不用给我安什么造反的名头,呸,我能造什么反。”
“我是问你。”苟善才一字一句问道:“跟我反了这狗屁赵宋,怎么样?”
“……”
“我说真的,我打算杀了吕文福,投了唐军。你跟我一起干吗?”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对视着,那瘦削汉子咬牙切齿,道:“干!”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多想,就这么简单地相信了苟善才。
“好,你还有认得哪些人愿意造反没有,都找来。”
“有,被你们武昌县衙逼得活不下去了的,我就认得二十多个。”
苟善才拿起一个包袱的铜钱丢过去,才想起问道:“你叫甚名字?”
“余财。”
苟善才一愣,想到之前听说的“这次的苦主家有余财”之类的话,才知原来是这个家有余财。
这年头,还有几个平民百姓余得下财来。
“这些钱你拿着,葬了你娘。其余的拿去收买愿意跟我们造反的,越多越好,但要找信得过的人,莫漏了风声。”
“你还没说我们咋干。”
“我现在能和你说吗?明日傍晚,带着人到三圣公庙等我。”
“好……”
余财二话不说,接过那装钱的包袱,也不看,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倒有几分豪杰之气。
因为这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已经不怕死的人。
“哪个敢泄密,就死定了。别忘了唐军就围在城外,马上就能打进来……”
苟善才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妥了,摸了摸脖子,留下了最后一句威胁,起身离开。
原本以为不太可能做成的事,做起来竟觉得十分简单。
苟善才这些年在武昌县衙,欺压了不少百姓。
比如,公田法就是近年从两浙实行到了荆湖,本意是赎买豪绅之家过多的田地,实则却成了豪绅勾结官吏抢占百姓田地,名为回买,实为强夺。仅在苟善才手上,便有许多户被逼得家破人亡。
整日整夜,他便满城地找这些苦主,邀请他们反叛赵宋。
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鄂州城阴暗角落里的蚂蚁,一个找两个,两个找四个,终于慢慢聚集起来。
“明日傍晚,你们只要到总领府附近的大街上等着,乱子一起,跟着人喊就可以……”
~~
十月初五,傍晚。
苟善才快步穿过鄂州太平坊,躲在墙角,往三圣公庙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余财正与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鬼鬼祟祟、缩头缩脑地蹲在柏树林中等着。
“咳咳!”
苟善才咳了两声,将余财招了过来,问道:“都是信得过的?”
“铁了心造反。”余财话不多,语气显得非常犟。
“都跟我来。”
苟善才领着他们往武昌县衙方向走去,到了离县衙还有半条巷子之时,又让余财带人等着。
余财有些不放心,问道:“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苟善才不语,抬手指了指,独自走开。
他按着刀走进了武昌县牢……
第1009章 煽动
牢中火光昏暗。
几名狱卒正坐在那嘻嘻哈哈地喝酒闲聊。
“这鄂州城不能真被叛军攻下来吧?”
“哪能啊?我听说叛军才一万多人,还没城内守军一半多咧。”
“李逆要真有那么能耐,哪会有那许多人从川蜀逃回来。记得吗?前阵子老苟才押了二十多个出去……”
“苟头。”
“老苟来了?也没沽两壶酒来。”
狱卒们聊着聊着,正见苟善才进来,纷纷起来打招呼。
“老苟,你昨夜没回家?吕家军有个都头到处找你。”
苟善才问道:“找我做什么?”
“好像说是……有个叛军细作最后藏身的地方离你家很近,还有条暗道被填了。”
“嗯?”
苟善才一回到县牢,脸色便显得有些阴狠,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把玩着,冷笑了一下,问道:“怀疑我勾结叛军吗?”
一众狱卒哈哈大笑。
“哈哈哈,哪里会有这种怀疑。”
“就算我是叛军,老苟也不会是……”
“哒”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打开一个牢门。
有狱卒愣了一下,道:“老苟,别闹了,这他娘可是个江洋大盗……”
苟善才却是理都不理,只拿着一把钥匙对着牢里那名悍匪问道:“跟我造反,杀吕文福?”
“好!杀他娘的吕文福!”
简单干脆的一声答应,苟善才当即上前去解他的镣铐。
有狱卒已经懵了,也有人上前想要阻拦。
“苟头,你……”
忽然,又是“咣”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拔刀在手,一刀就砍翻了这昔日的同僚。
“呃……”
那是个年轻人,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已被噼死在地上,血汩汩流入牢房中的稻草堆。
他不久前还与苟善才一起助纣为虐,之后一起到南草市嫖娼。
这是今夜的第一刀。
仿佛是由这一刀开始,鄂州才动荡了起来。
“反了赵宋!”苟善才大喝一声,将钥匙丢给牢中的悍匪,持刀逼近剩下几名狱卒,“哪个不愿反宋?!”
“拿下这狗杀才!”
有人才想拔刀,苟善才又是一刀噼下……
“哈哈哈!造反啊!”
牢里已是一片欢腾,有人用铁链敲打着栅栏,拼命造出动静来。
“造反!造反!”
剩下的几名狱卒吓得脸色惨白,又因昔日与苟善才的交情,连忙举着刀跟着一起叫喊。
“随我里应外合,助唐军拿下鄂州城,人人都有封赏,人人都有官当!”
“杀了吕文福,当开国功臣!”
“走!抢下武库,围攻总领府。”
“……”
扇动的“扇”字是怎么写的?
就是用扇子扇火,把火点起来。
扇动叛乱也是这样,苟善才就像是在点火。
他把鄂州城里对宋廷、贾党、吕家不满的人都聚到了总领府附近,就像是在堆积柴火。
把最激动,最容易被点着的人聚到县牢附近,然后到县牢点起火。
火苗一开始很小,很容易被扑灭。
~~
“拿下他们!”
武昌县衙的三班衙役们赶来时,与从牢里冲出来的逃犯们人数旗鼓相当。
衙役们胜在手上有武器,这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就拔刀冲向逃犯们。
“围住他们!守军很快就到了!”
隔着半条街,县衙大门处,武昌知县范嘉世已赶了过来,站在台阶上指挥着衙役们。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附廓知县是极为难当的,而且鄂州城还是荆湖北路、甚至整个京湖战场的总领所在。
这样难当的官,范嘉世还能当着,无非是因为抱紧吕家的大腿而已。
已有太多官位、功劳比他大的人栽倒在鄂州了。
比如,印应飞官任鄂州知州兼湖北转运使,曾在忽必烈攻打鄂州时率师救援,立下大功,先帝亲赐牌匾“御侮堂”,嘉赏其能抵御外侮。
就这样一个人物,因与吕文德产生了大冲突,最后落得身死家破。
范嘉世小心翼翼,真的是生怕有一丝一毫得罪了吕家。
今日吕文福就在离此不远的总领府,万一事情再闹大了惹得他不快……
“快!你们都上去,尽快平息,尽快平息!”
范嘉世着急地督促着衙役上前,余光之中忽然发现有十余人正在向这边奔来。
他定眼瞧去,见是一群平民。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滚开!”
范嘉世大喝一声,不喜这些平民跑到县衙大门前。
然而,对方非但不停下,反而冲得愈发快了。
“拦住他!”
一柄菜刀忽然被人从怀里掏了出来。
范嘉世一惊,勐地想起是在哪儿见过这人。
那是前两日,吕家招待的蒙古人欺负了几个平民,其中一人死活不肯甘休,难缠……
“噗。”
菜刀剁下,想上去阻拦的衙役挨了一下,惨叫不已。
余财冲上前,冲着范嘉世又是一刀。
干脆的一声“噗”,第一次杀人对于余财而言竟显得如此简单。
“噗。”
血涌在县衙前。
“杀官啦!”有人大喊道。
街那边的逃犯们马上就接着大喊道:“造反啊!”
“杀官啦!”
“造反啊!”
一有官员见了血,就像是火上浇了油,火苗一下便腾了起来。
“包围总领府!”
“抢了吕家啊……”
~~
城墙上,一名守军校将转过身,支着耳朵努力听着城内的动静。
“出了什么事?你带人去看看。”
“是。”
宋军校将于是继续巡视城墙。
十月初的天气已有些凉了,尤其是入夜之后,这种时候窝在家里喝酒显然比守城舒坦。
不过吕家军虽蛮横,打起仗来却不会放松。
这些宋军将士们守城都十分尽心,丝毫不敢偷懒。
忽然,望楼上的士卒大喊道:“将军!南面似有敌军动向。”
校将迅速大步登上望台。眯着眼看去,隐隐便看到月色中有黑影从城门外的空地奔过。
一开始看得不清楚,稍不留意便看不到。
但仔细观察之后,他不由悚然而惊,看出那黑影一道接着一道,密密麻麻。
“叛军偷城了!击鼓!”
“快报于太尉,速请援兵。”
“应战!”
“……”
这一片动静中,另一名校将迅速领人赶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里……”
“噗。”
一柄匕首从尸体的脖子上拔了出来。
有人探头对望楼下喊道:“开城门!”
“开城门!”
庄胥阳迅速领着人从黑暗中冲出,奔向城门。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响起,那是附近的宋军已经赶来支援……
“城内有细作,杀了他们,别让叛军进城!”
~~
城外,何泰还在催促着士卒奔跑。
他想起了当年随刘整取信阳城的那一夜。
之后三十余年,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打出那样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城战。
尤其是鄂州这种重镇,奇袭成功的可能更低。
果然,从城北绕到城南,哪怕是趁着夜色,终究还是瞒不过宋军。离城门还有两三里地,城头上已经响起了警示。
何泰因此认为今夜很难,刘整曾告诉他许多袭城的要点,他对此的判断往往很准。
但出发前,史俊却说了一句,“无妨,哪怕奇袭不成也无妨。”
当时何泰不明白,问道:“大帅这是何意?”
“怕是连陛下都没料到,鄂州的民心不在宋了,这才几年光景民心就不在宋了……”
第1010章 戴罪立功
变乱一起,望泽门附近几段城墙上负责防御的宋军将领都有所反应。
“快去把叛军偷袭望泽门的消息告诉吕太尉。”
“是!”
奉命报信的士卒们连忙向总领府奔去,然而离总领府还隔着一条长街只见前方被围得水泄不通。
嘈杂混乱之中,能听到有人喊着要拿回自己的田亩、有人喊着要把手里的会子换回粮食、有人喊着要造反抢了吕府……
这些乱民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添乱。
军情紧急偏又遇到这种情况,难免让人心焦,报信的士卒遂拔出佩刀恨不能杀过去。但看着那人头攒动,着实不知该如何动手,只好转身再奔往城墙向将军们汇报城中情形。
这场骚乱势必导致指挥的紊乱、滞后,但好在宋军将士靠得住,局势还算可控。
忽然,惨叫声在总领府门前响起。
“放箭!”
“啊!”
“官兵杀人了!”
“让开,让开……”
总领府中一队披甲卫士冲出,对着堵在外面的乱民便是一通箭雨射下。
见了血,立即便有人吓得哇哇大哭。
虽说有一部分乱民抢了武备库里的刀枪,但没经过训练、没有披盔甲,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卒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长矛,刺!”
“将军?这些都是城内的父老……”
“杀了他们!”
“噗噗噗噗……”
从总领府中提兵而出的将领冷着一张脸,命令一下,一排长矛便对着还在慌乱逃窜的乱民捅了下去。
十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已死了,有的还在翻滚。
面对暴乱,吕文福没有犹豫,直接展开了血腥的镇压。
“……”
长矛捅来,苟善才连忙挥刀格挡了一下,没挡住,长矛刺进他的肩膀,将他捅翻在地。
有人连忙拉着他向后退。
“娘的,娘的,官兵太狠了!”
“狗杀才,老子被你害死了,走啊……”
苟善才一开始也没想到吕文福会这么狠,本以为只要把总领府堵住,等到唐军杀进城中就可以。
但现在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精锐之士,不可能赢的。
苟善才爬起身,正想带着人离开,却见几道身影突然从身后扑出,扑向那些宋军士卒。
那是他从牢狱里放出来的悍匪们。
“兄弟们,城门封着我们逃不掉,杀了吕文福助叛军夺城,当功臣啊!”
“老子是被冤枉的!”
“印知州没有贪墨……”
到了这个关头,居然还有人在申冤,像是被关得发了疯。
这些所谓“悍匪”,有不少就是当年追随印应飞支援鄂州之人,因为替印应飞打抱不平,反而成了牢囚。
用来查贪墨的打算法成了贪官排挤功臣的工具,大宋越来越多的忠臣义士都被关在牢里。
没人懂他们的愤怒。
只有噼砍而下的刀在发泄着这种怒火……
苟善才本来想带人走了,但却被他们的怒火点燃,跟着扑了上去。
混乱中他们用血肉之躯围着全副武装的士卒,一个接一个被砍翻在地。
唐军却还没进城……
~~
望泽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
庄胥阳用力把城门往里拉着,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随着越来越多的宋军赶来,他身边的人已经很少了。
杀喊声离他越来越近。
势态的发展没有庄胥阳想象得那么顺利。
今夜,鄂州守军确实尽职尽责,没露出太多的纰漏。这种大城重镇,守军不出纰漏,可以说是非常难以攻克的。
庄胥阳也很佩服鄂州将士,毕竟连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也曾败给了他们。
“噗。”
一柄单刀捅进了庄胥阳的身体。
同时,也有许多与他一起拉城门的人倒在地上。
“快啊!”
庄胥阳不顾身上不停流下的血,奋力继续打开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半,他大可以出城逃走。
但他不仅不逃,反而又向后几步,抵住身后那名宋军士卒,不让对方将他身体里的刀拔走。
力气从庄胥阳的身体里泄去,城门却是往里又打开了一些。
“关上城门!”
“关上城门!”
“推啊!”
站在庄胥阳身后的宋军士卒眼看刀拔不出来,干脆按着刀继续往前推,也不管庄胥阳以及别的叛军死绝了没有,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往前顶。
“用力推!”
毕竟宋军人数更多,很快,城门开始关上。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门洞越来越小。
突然。
一支长矛突然从城外捅了进来,径直插进一名宋军士卒眼窝里。
“进城!”
有人大吼了一声。
庄胥阳那逐渐暗澹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大振,反身扑在身后的敌兵身上,张开嘴就咬。
在他身后,有唐军士卒冲了上来,正在奋力顶开城门。
“叛军进城了!”
“太尉呢?太尉怎么还不派援军来……”
“杀……”
~~
有火把掉在地上,被慌乱的脚步踩灭,周围暗了下来。
没过多久,不远处忽然有火光大亮。
“着火了!”有人大喊道。
摔在地上的苟善才转头看了一眼,见是总领府着火了,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已受了重伤,而且他带来的乱民已经死了许多、逃了许多,在面对军队时显得那样狼狈无力。
但这不代表暴乱结束了。
被欺压了太久的乱民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软弱、容易屈服。他们是跑开了,却想办法在总领府、凤院、吕家别院、州署等等地方点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便是他们反抗的决心。
苟善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了。
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希望已经拖延了足够久,帮助王师顺利进城了。
前方,有个宋军士卒走上前来,看着受伤倒地的苟善才,眼神中有些怜悯,但还是提起了手中的长矛。
“好好的为什么要闹事?”
苟善才努力想站起来,嘴里反问道:“好好的?老子和你娘好了!”
他嘴里的狠话激怒了对面那原本还带着怜悯的宋军士卒。
“去死!”
不可救药的刁民没甚好同情的,那宋军士卒愤怒地想着,挥矛扎下。
忽然,一支弩箭射来,“噗”地钉在这宋军士卒肩上,破甲而入。
他抬头看了长街对面一眼,转身就逃。
苟善才转身看了一眼,微微错愕,只见一队唐军士卒已赶了上来。
他挺了挺背,微昂起头。
“舆情司第七处校尉苟善才,迎王师入城。”
“苟校尉辛苦了,吕文福在何处?”
有人上前扶住他。
“我领你们去。”
“走得动?别动,我给你包扎伤口。”
“走得动。”
苟善才咬着牙,任那唐军队正给他包了伤口,忽见到队伍中有一名普通士卒十分面熟。
“是你?你叫什么来着……”
那执着长矛的士卒一直在看着苟善才,显得有些激动,正想说话,前方忽响起了马蹄声。
“咴律律!”
“护太尉杀过去!”
“……”
唐军队正转头看去,大喝道:“拿下吕文福……”
“嗖”地一支利箭激射,却是径直将这队正射杀在地。
其后,马上有一队精甲骑士出现在长街之上,呼喝声起,却是蒙古语。
“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
苟善才眼看着迎面有蒙古骑兵策马撞来,扬起刀想要迎击,勐地却被人推了一把。
有一名士卒推开他之后,执着长矛冲了两步,在地上扎了个弓步,斜斜举起长矛。
对面的骑兵冲得极快,一眨眼已到眼前,挥动打头锤正要砸下,“噗”的一声,唐军士卒的长矛已捅进了马脖子。
而那唐军虽然避了一下,却也被撞飞了起来。
他兀自吐出一口血,犹大喊道:“拦住他们!别让吕文福逃了……”
与此同时,这队唐军士卒已与这队蒙古人交战在一起,长街两边,双方的后续人马也赶来了。
“拿下吕文福!”
“护太尉冲围……”
苟善才提刀杀上,护住方才那名摔出来的唐军士卒。
“想起来了,卢富是吧?老子在牢里抽过你,你叫卢富,逃回来因为你有个狗进士的弟弟是吧?你果然没死,我当时……”
“你放了我……你故意放的,我在长江边找到大军了。”
卢富硬生生将嘴里的血又咽回去,又道:“我不会白让你放我……我是今夜第一个进城的……我是敢死队……要戴罪立功才能回去。”
“吕文福在那里!杀了他!”
“杀!”
卢富大口大口喘着气,在发现吕文福的身影出现在蒙古骑兵后面的一刻像是发了疯,立即便扑了上去。
第1011章 自弃民心
吕文福考虑过叛军有可能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偷袭的可能。
他不认为史俊能做到。
但有两件事他忽略了,一是吕文德利用打算法排除异己,使得军中存在一些心怀不满的低级将领,还没来得及筛别、除掉;二是鄂州的豪绅利用公田法侵占民田,使得城内城外有大量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
这两部分人在今夜被扇动、利用,终于给吕文福酿成了一场大祸。
事发时,他正在设宴招待答鲁普蛮,一开始听说有乱民暴动还不以为意。
直到家人在高楼上远远望到城南有示警的火光,吕文福才反应过来这是叛军的伎俩,于是当机立断镇压暴动。
但来不及了,叛军已入城了。
现在只有吕文福亲自赶到城东大营统兵,还有击退史俊的可能。
才出总领府,前方却还有叛军与乱民在拦路。
居然只有区区数十人。
“螳臂挡车。”吕文福冷哼一声,喝道:“杀了他们!”
吕家军于是纷纷放箭。
马上便有几个没披甲的乱民倒在地上。
前面开路的是则是答鲁普蛮。
答鲁普蛮这次来鄂州本是同吕家谈生意的,既没想到史俊会攻到鄂州,也没想到还能攻进城。
事到如今,他再看不起宋人,也只得先助吕文福击退叛军再说了。
他带来的蒙古骑兵有二十余人,个个骁勇,居高临下,不停挥动打头锤,逼得叛军不断往后退……
~~
当先赶来的这队唐军士卒是由敢死之士组成的。
包括卢富这样当过逃兵又非常想要一个机会重新归营的。
因此他们是临时成队,默契并不足,被蒙古骑兵杀得节节败退。
“稳住啊!”
“杀虏!”
双方正在鏖战,忽然有脚步声从唐军士卒们身后响起。
卢富本以为是后续入城的兵马到了,转头一瞥,却见是一队宋军已赶来支援,不由大惊。
与此同时,苟善才还在组织乱民。
“唐军进城了!马上要胜了!”
“吕文焕勾结蒙虏!杀蒙虏啊……”
大街上乱成一团,有人还在尖叫着越跑越远,但也有人隔着民舍与店铺高喊着回应。
“杀蒙虏啊……”
赶来的那一队宋军士卒有百人左右,却是渐渐停下了脚步,隔着半条街看着这一幕,像是不知该怎么上前帮助蒙古人杀敌。
哪怕是叛军,昔日也是川蜀战场上的同袍。
正在犹豫之间,更远处终于有一队唐军士卒赶到。
远远的还有呼喊声传过来。
“手足同袍,并肩抗虏……”
“我们回驻地去!”
那队宋军于是拐过另一条巷子,跑远了。
局势有些不同起来……
~~
“额秀特。”
答鲁普蛮啐了一口,喊道:“让吕文福从西边突围!”
他已经没有信心帮助吕文福突围了。
这是巷战,蒙古骑兵的第一轮冲锋没撞破敌军的防线,而唐军士卒个个都擅长以步战骑。
越打下去就会越不利。
果然,叛军站稳了脚跟之后,开始用长矛把一个个蒙古骑兵捅下马来。
居然还有乱民敢重新跑回来。
“快!”答鲁普蛮越来越焦急,喊道:“让吕文福马上让开。”
终于,身后的队伍开始动了,吕文福听从他的命令向西撤去。
答鲁普蛮扯过缰绳,脱离战场。
忽然,一块石头忽然从天而落,勐地砸在他了头上。
“噢!”
答鲁普蛮惨叫一声,头破血流。
抬头一看,只见旁边便是总领府的角楼,正在烧着火,一道身影突然从角楼中砸了下来。
“咴律律!”
突然其来的,马匹被砸倒。
答鲁普蛮重重摔在地上,只觉浑身骨头都被砸散了一般。
火光与血光之中,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小汉人正在挣扎着站起来,并从怀里掏出一把生绣的菜刀。
这汉人摔断了腿,却拼了命想要起来拿菜刀砍答鲁普蛮。
“去……去死吧……狗虏……”
答鲁普蛮拔出弯刀,一刀,将这汉人噼倒在地。
“额秀特。”
答鲁普蛮骂了一句,根本不屑于跟这种羔羊作战,只打算起身离开这该死的鄂州城……
“啊!”
下一刻,有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长矛一扎,扎进了他的大腿之间。
那是一名唐军士卒,踩着答鲁普蛮奔跑而过,根本不作停留。
“追吕文福啊!”
答鲁普蛮剧痛,马上却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其后刀光一闪,竟是手腕都被人一刀斩下。
“啊!”
~~
“余财,还活着吗?”
摔倒在地的余财抬起头看去,只见苟善才正一刀斩断了那蒙虏的手。
余财往地上一摸,吃力地扬起菜刀,以示自己还活着。
苟善才再往前一看,只见卢富等人已追着吕文福追过了拐角,连忙跟了上去。
才跑过,便听得身后几声剁肉的声音,带着惨叫……
答鲁普蛮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余财这样一个瘦弱的废物手里。
他背后是阿合马,是大元或称大蒙古国,他到鄂州来,连吕氏兄弟都要小心陪着。
鄂州城里的百姓,就像是吕家兄弟允许他围猎的猎物而已。
本来该是这样的。
但眼前是一柄挥舞的菜刀,每斩落一下,都有血滴和碎肉溅起。
“笃。”
“笃……”
一刀又一刀,也不知过了多久,把答鲁普蛮砍到模湖不清了,余财忽然丢掉了菜刀,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满地都是尸体和血,他报了仇,但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
他想要的东西,其实死掉的知县、将军、转运副使、大元使节们很轻易都能给他。
他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而已……
~~
“太尉,元使被截下了!”
吕文福勒住缰绳,回看了一眼,略一犹豫,骂道:“娘的,这时候老子还管得了那狗虏?”
议和之后,虽然有鄂州百姓骂他是蒙虏的狗,但说实话还真不是。
他吕文福和蒙人打了一辈子仗,还真不怕蒙古人。
他就是爱钱。
答鲁普蛮对他而言就是钱,平时答鲁普蛮想怎么样都没关系,生死关头却没必要管。
“别理他,走!”
然而,却又听前方也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太尉,叛军围过来了!”
“吕忠!你带人拦住叛军……其他人,随我走这边!”
吕文福对鄂州地势更熟悉,勒马便走。
他弃马,只领着十余人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
今夜有些狼狈,但没关系,他小时候过得更苦。
在大哥吕文德发迹以前,吕文福也只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炭夫而已。
时隔三十年,他还记得当年那种饿到极点的感觉。
他很怕有一天吕家会再回到那种穷困潦倒的处境,所以要拼命地敛财。
以他们兄弟对大宋的功劳,应该的。
先帝、官家、贾平章公都默许的。
不过,吕文福今夜也在反思,认为自己确实太过份了,原来鄂州城有那么多人都不满。
他后悔、愧疚,也打算改。
“还是该当好大宋的忠臣,不可误国。”
穿过小巷,吕文福在心中自语了一句,提醒自己。
他听着四周的动静,判断自己逃出了唐军的包围,转身赶向另一条街巷。
“吕文福?!”黑暗中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吕文福在此,别让他逃了!”
“杀过去!”
“噗”的一声响,迎面的叛军士卒竟是十分凶悍,长矛一捅,径直迎了上来,同时嘴里还大喊不已。
“吕文福在此……”
~~
苟善才跑着跑着,血越流越多,身体渐渐无力起来。
他扶着墙站了一会,转头看去,已不见了卢富的身影……
忽然。
“拿下吕文福了!”
“在这里……”
苟善才连忙顺着那声音跑过去,同时也有许多唐军士卒拿着火把奔上来。
火光一照,只见一条小巷里铺着十几具尸体,满墙都是血迹。
有士卒正押着几名俘虏走开,苟善才对此并不在意,目光一转,见到了卢富正躺在一个士卒怀里。
他上前,看了眼卢富身上不停涌出来的血,道:“老子……老子在长江边放了你个蠢材,你的命是老子的。”
“我……蠢材……”
卢富张了张嘴,嘴里也满是血迹,喃喃道:“我想……回去……”
“我知道,回临安看你弟中进士。”
“想回去找姜将军……请罪……我当了逃兵……”
苟善才叹了口气,犹觉得卢富太傻,折腾了一遭把好好一条性命弄丢了。
他吃力地坐下,默默等着卢富死掉,算是相识一场送他一程。
“以前只想要他……中进士……现在就想……中不中进士都没啥……就得当个好……好官……”
苟善才听得卢富最后喃喃了这一句,倒是愣了一下。
“好官?”他轻声喃喃道:“印知州倒是个好官,结果呢?”
过了一会,卢富已没了声息。
“如果印知州在,也许你这会已经到临安了。”
苟善才抬头看了眼这座被唐军攻下的鄂州城,脑子里想着这个一心逃回来的卢富和那个一心要申冤的余财,忽然觉得鄂州城是宋廷自己丢掉的……
第1012章 战报
十月中旬,襄阳已然很冷了。
傍晚,结束了又一日的战事。
吕文焕在战甲外多披了一件皮袄,站在城墙上看着汉江上的归船。
不断有尸体漂过来,由襄阳城的民兵们负责打捞,埋葬。
便是叛军的尸体也会被安葬起来,因为吕文焕说他们也曾经是川蜀战场上抗蒙的同袍。
看着看着,一封战报递到了他手里。
“冬十月庚午,叛军既围鄂州,守将庄胥阳以城降,吕文福率兵巷战不支,力尽被执。吕师龙率部走江州,告援。”
短短的一句话,一眨眼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没能马上相信这件事,于是他又看了一遍、两遍。
看来看去,就这般短短的战报里却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信使在哪里?”
吕文焕走向那名信使,脸色冷峻,开口便叱喝道:“休当我不知,李逆派你来诈我的。”
“将军,小人是龚平啊,曾随将军打过泗州之战……”
吕文焕定眼一看,才想起确实见过眼前这张丑得让人颇有印象的脸。
他皱了皱眉,心想难道鄂州真的丢了吗?
……
从襄阳城到隆中山大营的一路上,吕文焕终究艰难地接受了鄂州有可能已失守这件事。
隐隐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些警醒。
才走到大帐前,吕文德的声音已然传了出来,依旧是那般粗豪。
“老六来了?进来吧!”
“大哥。”
吕文焕掀帘而入,正见吕文德光着膀子坐在那,任他的亲家兼幕僚丘震亨针灸。
那具曾经健硕的身体已然皮肤松驰,唯有一道又一道陈年旧疤还在证明这个男人一直在为国征战。
随着丘震亨将一枚枚金针扎上,不一会儿,吕文德背上已满是细密的汗水。
“少保体内湿气太重了,最好清澹饮食、少饮冷酒。”丘震亨道:“尤其是莫再动怒,需知忧愤生疾,气则生疽。”
“哈哈哈。”吕文德大笑道:“瞧亲家翁说的,老子要是能不动怒,那老子还是吕黑炭吗?”
“大哥,你便听丘翁一次,多保重身体吧。”吕文焕亦上前劝道。
“坐,老六。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说说什么时候拿下李逆,让老子早些回鄂州去。”
“鄂州……”
“李逆称帝没多久就离开长安,又被老子围着,他后方一定已经不稳了,军心必乱,再加上粮食、箭失快用完了,老子觉得这一仗马上要赢了。”
吕文焕听吕文德说着李瑕的后方不稳,心神有些恍忽,担心说了鄂州的消息会让吕文德怒火攻心。
但这样的大事终究是瞒不过的。
“大哥啊,只怕后方不稳的,是我们。我得到急报,鄂州丢了……”
“蠢材,哪里听到的消息?姓李的狗猢狲又在耍诈。”吕文德喝道:“去把信使杀了。”
“很可能是真的。”
吕文焕叹息,将所知的消息都说了。
吕文德虽破口大骂,出乎意料的是,倒也没有太过暴怒如雷。
毕竟戎马一生,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娘的,老子还是不信,再等等后续的消息。娘的,也许我四子能把鄂州拿回来,史俊连两万人都不到。”
“大哥啊,鄂州能丢,可见这两年来恩相的变法失了民心,再要拿回来只怕是难了。”
吕文焕对这大宋朝的内忧外患早已有所察觉,甚至他自己就与原本守襄阳的高达有矛盾,与高达的部将有隔阂。
吕文德亦清楚这些,但没那么在乎,道:“那就是等老子除了李逆,带着他的脑袋去拿回鄂州。”
“我是怕鄂州一丢,再攻李逆就难了。一则将士们家卷田产都在鄂州,容易军心不稳;二则史俊、姜才随时可以切断我们的后勤,甚至进逼临安……”
“老六你是哪般主张?”吕文德喝道,“都把李逆围困在这了,还能放他走了不成?”
“蒙元借着开榷场互市之名在鹿门山筑垒,又趁着我们与李逆之战,驻兵越来越多。战事再拖下去,万一让蒙元渔翁得利……”
“再拖下去?李逆还能撑几天?他拿什么撑?!”
吕文德一发火,身上的灸针晃晃悠悠,抖得厉害。
丘震亨连忙给他拆针,嘴里劝道:“少保不必动怒。”
“亲家你来告诉老六,那句话怎么说的,平叛大业只差这最后一步,这狗老六想要气死老子。”
“六将军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多难得才将李逆包围到这个地步,你教少保退了不成?”
吕文焕道:“若最后还是要与李逆和谈,那不如趁早和谈。”
“等他成了死人你再说和谈。”
吕文德十分生气,但因身上的灸针还没拆完,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打吕文焕两下。
他遂深吸了两口气,语重心长道:“朝廷之所以与蒙元和谈,因为那是胡虏,取不了大宋的天下。李逆不一样,那是想取代赵氏社稷的,朝廷不可能与李逆和谈。”
吕文焕道:“可眼下之局面,若能让李逆与蒙元……”
“老子知道你怕什么,被蒙元吓破了胆的废物!老子一辈子都在与蒙古人打仗,多少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这么说吧,蒙古人不会水战,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先灭了李逆,鄂州自然就拿回来了。”
吕文德这一挥手之间,颇有英雄气概。
吕文焕拗不过这个大哥,只好叹息着退了出去,转回襄阳备战,准备又一轮对李瑕的攻事。
他才离开,陈元彬便赶来求见。
“少保,方才六将军来过?学生听说,李逆几日来,三番五次派人见六将军。”
“那又怎样?老子的六弟还能附逆不成?!”
吕文德喝叱一声,陈元彬连忙低头,不敢再多说。
丘震亨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看着这一幕,暗暗打量了陈元彬一眼,似有些疑虑起来。
此时才刚刚入夜,营中有将士呼喝起来。
几人出了大帐一看,只见远处的隆中山上,正有一团烟火在绽放,照亮了大片天空。
没过多久,汉江上的叛军船队中便响起了欢呼声。
之后,叛军又开始对江岸上的宋军呼喊起来。
“拿下鄂州了,抄了吕老狗的后路!”
“对面的兄弟们!鄂州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们被包围了!”
“归降圣明天子,反了赵氏昏君吧……”
~~
李瑕也在船舱里看烟花。
“好美啊。”
阎容、唐安安都趴在窗前仰着头,一左一右将侧脸展示给李瑕,同时赞叹了一声,却不知她们比那烟花还美。
当天边那团绚烂褪去,阎容便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是鄂州拿下了吧?信使逆流到了襄阳,临安想必也收到消息了。”
话到这里,她不由抿嘴笑道:“谢道清许是正抱着他的傻儿子吓得大哭呢。”
“大概是会哭的。”李瑕不认得谢道清,但想到赵禥那个样子,认为他很可能是要被吓坏的。
自宋蒙开战以来,蒙军曾攻到黄州一次、攻到鄂州一次,这是最逼近临安的两次,但都没有破城。
也就是说,这次唐军攻破鄂州,是临安小朝廷南渡以来,遭遇的最近的战火。
倒不是史俊的不到两万人战力比忽必烈强多少。
史俊攻鄂州比忽必烈有利之处在于他不是外虏,遇到的抵抗没有那么坚决。而且鄂州军民的士气显然不比当年了。
因此出战之前,李瑕便认为有七成把握。
“说不定现在,向我们陛下求和的国书已经从临安递出来了。”
这阵子军中粮草快要用尽,已经将一日的粮草分作两日发放。阎容、唐安安以往过得都是娇生惯养的日子,颇不习惯军中艰苦,眼看终于要熬出头了,自是欣喜非常。
“陛下终于要得胜还朝,回了长安我得好好洗个澡。看我们安安,都被饿瘦了。”
“姐姐……我没有,我不饿。”
“那是被陛下折腾得瘦了?”
“没……没有。”
李瑕吐了口气,略带着些笑意,道:“还得再忍一忍,宋廷未必就求和了。”
“那就真个儿打到临安去。”阎容道:“臣妾也想吃丰乐楼的菜了,陛下不就是要带臣妾到临安去吗。”
她其实不懂局势,说这些无非是陪李瑕解闷。
但这一句“打到临安去”倒像是真的给了李瑕某种思路与底气。
他眼底那一抹愁意也就消了许多。
阎容大概是能感觉到李瑕这一点点小小的情绪变化,得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捧着他的脸。
“陛下明日又要早起,臣妾与安安今夜早些侍候陛下歇息吗?”
“今夜反而要迟些。”李瑕一把将她提到一边,“好了,陪你们看过烟花,我得去见个人。”
阎容不依,伸手便去解李瑕的腰带,撒娇道:“日夜就是在这几艘战船上,还有谁可见的?陛下倒不如让那些文武臣僚们休息休息。”
李瑕任她宽衣解带,道:“给我换件衣服吧,就换这件普通的……”
~~
换了一件普通的黑衣,李瑕出了船舱,跃上了一艘小船。
“走。”
撑船的是霍小莲及几名选锋营的士卒,难得犹豫了一下。
李瑕又道:“走,莫惊动了房卿。”
“是。”霍小莲道:“末将已打探过了,吕文焕没有设伏,只乘了一条小船出来。”
“我知道……”
第1013章 分歧
江水潺潺。
夜色下,小船晃晃悠悠。霍小莲每划一下桨,都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一眼。
如今秦王已称帝,终究和去年在西域时不同,便是连霍小莲都不再轻易随他冒险。
但李瑕坚持要这么做。
于他而言,称帝或不称帝,无非是给世人看的。他则还是那个人,志向没变,处事的态度没变。
天气很冷,汉江虽不结冰,但每次呼吸还是能冒出白气。
终于,能看到前方有一点火光。
只见一艘小船停泊在江面上,有人正负手而立站在船上。
……
“看到吕将军站在这小船上,让人联想到赵宋朝廷。”
“何意?”
“船小。”李瑕指了指吕文焕所乘的船只,道:“宋廷也小。”
他没有跃过去,就站在自己的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吕文焕详谈。
“而且,宋廷当中,还能战的人不多了,吕将军早晚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就像是吕文焕今夜立在小船上的情形,也像是他守襄阳的处境。
这些年,余玠、蒲择之、向士璧、刘整、姜才、高达、王坚等等名将或死、或叛、或贬,贾似道与吕家排除异己的同时,也终于让吕家成了一支独木。
“唐皇已经登基称帝了,还要亲自来当说客,逞口舌之利吗?”吕文焕反问道。
“不然呢?吕将军见过赵禥吗?他信任你吗?值得你卖命吗?”
“我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卖命。”
李瑕不以为然。
吕文焕能脱口而出这种话,也许来日也能为了“黎民百姓”而投降。
在他看来,吕氏太过富贵了,当一个家族富贵到这种地步,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报国。
报国之心有,但必然会被摆在维护那泼天富贵的后面。
因此,李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吕氏兄弟的效忠,他也绝不愿给任何人这种富贵。
吕文焕能感受到一句话之后,李瑕的态度冷澹疏离起来,并不掩饰那种轻视。
“你们拿下鄂州了?”
“嗯。”
吕文焕道:“想诈我?”
李瑕稍稍摇头,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吕文焕沉默过后,道:“你果然是狼子野心,早几年就在暗中谋划。”
“你我心知肚明,赵宋已经很腐朽了,你们吕氏就是最大的一块腐肉。”
“若非我兄弟周旋三边、守卫大宋,大宋只怕……”
“只怕早亡了。吕文德该当赵宋的天子才是,若社稷都是他的,也不必排除异己、敛财牟利。”
吕文焕大怒,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平复心绪,道:“我之所以答应你来,因为我推算,这一仗早晚该议和。你兵力不过五六万人,粮草不足半年,灭不了大宋。”
“不一定,我也可能砸锅卖铁也要灭宋。”
吕文焕是个武将,其实不擅长言语交锋。
他很清楚这一仗很可能会走向议和,毕竟临安朝廷懦弱。
但他不能直说“我知道再包围下去也未必能除掉你”,处在被动的话条件就很难谈。
而虚张声势说什么“我们马上就能歼灭你”只会被李瑕耻笑。
思来想去,吕文焕再开口,竟十分真诚。
“我不希望更多的士卒死伤在你我交战的战场上,也担心蒙元坐收渔翁之利。鹿门山的蒙元兵马还在虎视眈眈。”
这一句话,李瑕对吕文焕反倒有些刮目相看,沉吟片刻,道:“说你的条件。”
“既然双方都打算议和,不如尽早。我会劝大哥答应休战,也请唐皇能答应一些条件,比如议和之后交还鄂州于我三哥,承诺退兵不再攻打大宋。”
于吕文焕而言,局势就像是在下棋,他已经预感到再下去会很不利,趁早提出平局。
李瑕思考了一会,道:“在我击败吕文德之前,他若愿意休战……可以。”
分明他才是被包围的一方,粮草将罄,物资将尽,但开口说话却像是占尽了优势。
吕文焕遂拱了拱手,道:“我会尽快劝说大哥。”
说罢,他撑起长篙,任小船向下游漂去。
……
霍小莲一直在想着怎么一弩射死吕文焕,或是吕文焕想要动手,该怎么保护陛下。
没想到,这场月夜中的会面真的这般顺利。
“陛下,我还以为吕文焕来,是因为想害陛下。”
“是因为理智。”李瑕看着那漂浮而下的小船道。
国与国之间需要讲理智,他立国时间还短,积蓄不足,一口吞不下赵宋,要一步一步来。
亮武力、正名义、保发展、积实力、谋一统……这是他的节奏。
有理智他就不会打乱这种节奏。
对于宋廷而言,鄂州一被攻下,长江首尾就不能相接,那临安就存在被攻下的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再低,战争都不适宜再继续下去。那么先议和、承认李瑕的帝号,这就是大宋王朝的理智。
当然,宋王朝也是由天子与文武百官组成,尤其是主弱臣强,万一贾似道、吕文德脾气上来,也可能出现不理智的情况。
李瑕一度很担心,虽说大不了如阎容所言,打到临安去,但不理智就容易出现各种控制不住的后果。
比如被蒙元渔翁得利。
好在,吕文焕是理智的,且顾全大局的。
~~
次日,战事再次在汉江边上打响。
与往日的区别在于,吕文焕深知唐军士气正盛,吕家军一定歼灭不了李瑕。
他再次赶到隆中山大营。
兄弟二人站在望台上执望筒望着战场,同时吕文焕也劝着吕文德。
“大哥戎马一生,岂会不明白?李瑕一直都是留着余力的。每次我军真逼到他主船前了,才肯放一颗火炮。他就是要让大哥以为平叛大功近在迟尺,将大哥拖在这里,好攻打鄂州……”
“闭嘴。”
“拿不下李瑕的,汉中居于上游,若李瑕真陷入不利处境,随时可有援兵顺汉江而下支援。大哥你这看似近在迟尺的大功,实则远不可及啊!”
“闭嘴!”
“如今鄂州失守、三哥被擒,我军后路被断,将士们军心不稳,临安随时可能议和,襄阳有蒙元在侧虎视眈眈,再战下去若有万一,局势不堪设想,不如休战吧大哥?”
“该死!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
“大哥,现在休战,李逆还能答应归还鄂州,放回三哥。等朝廷承认他的帝号,他便会退兵,局面至少是可控的……”
吕文德推了吕文焕一把,冲到战台边亲自挥舞着一面令旗。
不论如何,他还想再试试能不能歼灭李瑕。
就不信了,送到嘴边的肉,还能咬不到。
当然,吕文焕劝说的话语,他未必没有听进去。
~~
陈元彬走下望台,四下看了一眼,穿过一顶顶军帐,一直到了马厩附近。
“陈先生来了,昨日从襄阳榷场上买的蒙古马已经到了,十八匹,匹匹都是良驹,陈先生可要看看?”
“少保遣我来,正是要看看这些马匹。”陈元彬道:“也许李逆就要突围了,到时还得有支骑兵追击。”
两人走向马房。
陈元彬压低了声音,道:“可以确定鄂州已经丢了。吕文焕立即就怕了,现在正千方百计地劝吕文德与李瑕休战。”
“为什么?”
“吕文焕防着大元。”陈元彬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他几次都对吕文德说鹿门山的堡垒有问题,好在我反应快,对吕文德说是他怕吕文福到襄阳来,故意阻挠互市。”
“绝不能让吕文焕劝动了吕文德,绝不能让宋军与李瑕休战。”
“我就是个幕僚,还能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
鹿门山。
百家奴每日都会捧着他十分珍惜的望筒观测汉江上游。
虽然看不到战场,但他能从浮尸和船只的碎片看出战事的激烈程度。
“今日又死了很多汉人。”
“最好不要这么说。”博罗欢道,“总管可以说死了很多‘南人’。”
百家奴无所谓这些,道:“我原来还以为吕文德很快能杀掉李瑕,但鄂州失守了,这场战事可能还要打得更久?”
“李瑕的辎重快用完了,如果汉中有援军来的话。”
“最好他们就这样一直消耗下去……”
百家奴说罢,转过头看去,只见一名宋军打扮的士卒正匆匆赶来。
“报总管,陈元彬说吕文焕一直在劝吕文德休战,要防备大元……”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俱浮起不悦、恼怒,以及杀意。
“怎么做?”
“先给吕文焕找些麻烦,别让他再出襄阳了。一个襄阳城守,不好好守城。”
“好。”
“赵宋与李瑕这团战火,不能就这么灭了,我们得再扇起来……”
第1014章 老来糊涂
汉江上的战事日复一日。
宋军士卒们已然听到对面的叛军喊的“拿下鄂州了”,不少人都十分不安。
好在将领一直称李逆已经穷途末路,只需要再强攻一两次即可平叛立大功。
在丰厚的军赏的激励下,宋军士卒们终于爆发出背水一战般的气势。
这是他们最接近胜利的一次。叛军确实箭失不足,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能阻挡他们的进攻……
“杀李逆啊!”
正当一个个将士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站起身,死死瞪着那杆飞扬的叛军龙旗,仿佛功业就在眼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轰!”
那是上游传来的声音,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越来越多的宋军士卒听到,回头望向西北方向,渐渐地,看到了漂流而下的碎木。
之后还有了尸体……穿着宋军战袍的尸体。
“怎么回事?”
“援兵?叛军的援兵来了?”
渐渐的,可以看到有宋军战船从上游迅速漂下来。
那是吕文德布防在上游的兵力,一是防止李瑕逃脱,二是防止叛军支援。
虽说早有这样的准备,但士卒们的心态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毕竟身后的鄂州都丢了,本想要早点歼灭李逆,越快越好,现在这种期望被打碎了。
刚才宋军的士气有多高,此时便有多失望。
“还是不能打赢。”
“好累……”
有士卒心气一泄,手里的刀便落在地上,感觉到的是伤口的苦痛,体力的告竭,疲惫与恐惧涌上来,让他开始厌恶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还不到两月,却让他觉得冗长、乏味,还每日都能听到对面的敌兵在大声高歌,质问“你们是为了能向蒙虏称臣而战吗?”
~~
越来越多的宋军船只从上游退了下来。
之后能看到在岸边奔走的士卒,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然是被叛军的援军击退过来的。
战台上,吕文德举着望筒望去,终于见到了一杆大书着“唐”字的大旗,之后才是将旗。
“刘元礼?这人不会水战,他娘的,给老子迎上去!”
一边指挥着兵力去迎敌,吕文德一边破口大骂。
他很生气。
败仗他不是没打过,但近在迟尺的胜利突然失去让人格外愤怒。
就像是一条狗把叼到嘴边的肉丢了,汪汪大叫起来。
“少保勿怒。”丘震亨连忙上前劝道。
他对叛军有援军之事毫不诧异,又道:“六将军之前也说了,李逆占据上游的汉中,随时可遣援兵顺江而下支援。”
“吕老六对了是吗?!”吕文德大怒,喝道:“吕老六说对了,要议和了,你们都高兴了?!一个个都不愿意平叛是吗?!”
丘震亨觉得吕文德这就是无理取闹了,李瑕会有援兵这是肯定的,谁都能猜到的。
不然李瑕待在这汉江上不跑是在等死吗?
“少保戎马一生,大小数百战,又岂能不明白李逆犹有后手?少保是太想歼灭李逆了,可事到如今还不愿死心吗?!”
“……”
远处,刘元礼所率的援军虽然逼近了,但还没能冲破宋军的防线。
李瑕也还没有突围而出。
从兵力而言,吕文德还占据着优势。
但吕文德像是突然失去了信心。
他没有再继续骂粗口。
打了一辈子的仗,连吕文焕、丘震亨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他怎会看不出来?
李瑕就是故意把他拖在这里,像是拿着块肉引诱着一条狗,把狗在看守的院子偷了,然后手一缩,又把那块肉缩回去了……
“气煞我也!”
吕文德大吼一声,转身向战台下走去,走到一半才回过头下令道:“鸣金!”
很快,尖锐的鸣金声响起,宋军将领们自组织着士卒由攻转守。
此时刘元礼还没能杀穿宋军与李瑕汇合,但看到宋军鸣金,李瑕很快也下令鸣金。
还没到黄昏,双方士卒在这一日终于能提前结束战事。
原本有许多可能会死在汉江上的年轻人得以松了一口气……
丘震亨看着这一幕,叹息了一声,遗憾这次没能除掉李逆,失之交臂,令人抱憾。
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欣慰。
丘震亨很了解吕文德,看吕文德这次反应虽然暴怒如雷,但还是能在士气低落之际及时收兵,可见还是保持了理智。
那么,吕文德很可能会听劝,暂时休战,等待朝廷与李瑕议和的结果,以免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
回到大帐,吕文德立即提起一大坛酒,拍开封泥便就着坛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这……快放下!”
丘震亨才跟着进了大帐便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夺吕文德手里的酒坛。
但他一个年老书生,岂能从人高马大的吕文德手里抢得了东西,急道:“旧伤又多,体内本就湿热之毒重,岂可这样怒急交加,勐饮冷酒啊?!”
“老子烦死了!喝一口怎么了?”
“温一温酒再喝也好啊……”
好不容易,丘震亨才将这长得像棵大树似的吕文德劝抚下来。
让人温了酒,端了肉上来,吕文德大块朵颐之后,怒气渐渐消了。
“狗猢狲在御前打死了老子的女婿。”
莫名其妙地,他提到了范文虎之死。
丘震亨便劝道:“公一世为大宋尽忠,当此时节,岂可将私怨置于家国大利之上?”
一句话,把台阶摆到吕文德的脚下。
这台阶还是冠冕堂皇,能让人下得十分有面子。
但吕文德还在犹豫,问道:“老六怎么还没来?”
“叛军既有援军到,六将军便是不亲自来隆中大营,也会派人递信的。”
“你去襄阳一趟,问一问老六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时候和李逆休战岂不是亏得大了。”
“是……”
~~
丘震亨出了大帐,很快便有人小步赶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元彬在哪?”
“这两日他常在马厩清点襄阳榷场送来的物资。”
丘震亨道:“我看他不太希望少保与李逆休战,盯着些,莫让他趁我不在到少保面前鼓动唇舌。”
“是,一直派人在盯着他。”
丘震亨又劝了几句,领了几个护卫,向襄阳赶去。
隆中大营与襄阳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隔着二十余里。
赶了几里路,到了一个叫羊石庙的地方,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却见前方有火会光点点。
丘震亨让人到庙里看了,回报过来原来是吕文焕正在庙中。
他连忙亲自过去,只见庙外站着几名宋军士卒。庙内却是火光昏暗,隐隐看到一人坐在那。
“六将军这是要去见少保?”
丘震亨抚须问道,跨步而入。
“噗。”
一柄单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动手!杀光他们!”
“杀……”
~~
这夜,吕文德知道李瑕不会突围、也不会袭营,难得喝得多了些,酣睡了一场。
迷迷湖湖之间,他感到头疼得厉害,于是睁开眼醒了过来。
才有动静,帐外马上有亲兵禀道:“少保,鄂州的消息到了,六将军也递了信来。”
几封信报很快被送到大帐的桉头。
吕文德揉了揉头,没拆,吩咐道:“请陈先生过来。”
他的幕僚虽然多,但最器重的无非也就是陈元彬与丘震亨。
因为不识字,凡有文书往来,基本都是这两个幕僚给他念的。
不一会儿,陈元彬赶过来,衣衫不整,似乎是被吵醒的。
吕文德并没有什么客气话语,指了指桉上的信,道:“看看说了什么。
“是。”
陈元彬上前,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看过之后大喜,道:“张晏然援兵追着史俊,赶到鄂州,与少将军合力,重挫了叛军。少将军在信上说,史俊伤亡惨重,他马上可以夺回鄂州,请少保不必有后顾之忧。”
吕文德松了一口气,心里便又倾向于歼灭李瑕。
“老六又说了些什么。”
陈元彬这才拆开吕文焕的来信,道:“六将军说,元军董文炳攻打潼关,大败,鹿门山附近的元军已退去。”
吕文德毫不诧异,道:“蒙古人真是废物,连牵制李逆都做不到。”
依照他过往打仗的经验,常常可以击败蒙古人,反而是对阵李瑕从来没讨到好,眼前的消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老子早就与吕老六说过,胡人不擅水战,不可能南下,让他不用担心。”
“是,学生也认为,眼下是歼灭叛贼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正说到此处,帐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报,少保,丘先生遇袭了,在羊石庙遭遇叛军,被叛军所杀……”
“什么?!”吕文德大怒。
陈元彬已快步到了地图前,沉吟道:“羊石庙,李逆这是要切断我们与襄阳城的联系。”
“一只被逼到死途的狗还敢咬人,打死它……”
~~
陈元彬拿起那两封信,要为吕文德将他们收好。
他走到了放置文书之处,背对着吕文德,却是将它们都收进了袖子里。
出了大帐,他抬头看向星空,心想这密密麻麻的十万宋军的命运、这大宋的国势居然被一个越来越暴躁、固执的老头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若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
“可笑,可惜,也可怕……”
第1015章 背疽
天光初亮时,李瑕早早起来,走上了楼橹的最高处,召房言楷来一起用早食、观军势。
“昨日刘元礼的援军已经到了,房卿与我打个赌,猜吕文德今日是否会休战。”
“猜不透啊,吕文德名震天下之时,臣还只是小小一庆符县主簿,不了解他。”
李瑕想了想,道:“吕文德这人是个奇迹。”
“陛下竟如此评价他?”
“他是个奇迹,在当世以平民出身屡建奇功,官至显贵;在赵宋这种重文轻武的环境之中,能建立出这样的军阀。”
李瑕抬起手,指了指岸边那绵延数里的营地。
房言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还不识字,臣真是想不出一个不识字的将领到底是怎么打仗的。”
“不识字不影响他打仗。”李瑕道:“以前他比我还要凶勐、莽撞,他曾只率三千人乘船朔涡河而上,直捣汴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
“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啊,那些年天下豪杰热血抗蒙,有人能勇、能打出战果来,有志之士自会追随他拼杀出一条血路。”房言楷道,“时势造英雄,也许没有吕文德,也会有李文德……臣反而认为,宋廷太过倚重他了。”
“吕文德还是有能耐的,他用兵灵活,不拘于常形。为人看似粗莽,其实懂进退、能屈能伸。你看他先后投奔赵癸、谢方叔、贾似道,可见他是个能变通的。”
“陛下认为他会休战?”
“很可能吧。”李瑕想了想,又道:“但不好说,就如房卿所言,宋廷太过倚重吕文德,也许会使他变得妄自尊大。”
说的是吕文德,他其实是在自勉。
房言楷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回过头,抬起望筒看了一眼,道:“没有休战。”
“那就打败他。”
李瑕没有太多的惊讶。
吕文德是否会休战本就在两可之间,打就打。
……
号角声又响起。
宋军再次发动了攻势。
吕文德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如果真如吕文焕所说的,休战,等朝廷与李瑕议和……那么,他还得要承认李瑕是皇帝不成?
临安城里的赵禥愿意承认,甚至向李瑕称臣。
他吕文德做不到。
同样是大宋的武将,他抗蒙三十余年战功赫赫,都没能裂土封王,凭什么李瑕能称帝?
他能屈能伸不假,投在赵癸、谢方叔、贾似道门下,是因为这些人天生就是比他高贵的。
而李瑕的出身比他贱,资历比他浅,只会激发他性子里“好妒而切忌”的一面。
那就杀。
令旗一摇,一队队的宋军士卒只能向叛军攻去。
……
“轰!”
这日,叛军援军毫不留情、毫不节省地向宋军击射出火炮。
他们带的火炮不多,仅有一门,就摆在刘元礼的主船上,刘元礼也并不擅长指挥水战。
但他是生力军,又是从上游攻下游,且一出现就击垮了宋军的士气,天时地利人和都更有利。
每一次火炮射出,都很容易能击毁或击沉宋军的船只。
战场上的伤亡越来越重。
另一边,在吕文德的严令下,宋军也对李瑕所部发动了最勐烈的攻击。
士卒们在小船上载了火油,推到叛军的船只下引火点燃。
“轰!”
烈火燃起,一艘战船渐渐沉入汉江中,水手们大叫着在游出大船。
“放箭!”
叛军已然没有箭失了,宋军却还能不顾消耗将箭失倾扫而下。
战事到了最后的阶段,一天的伤亡比之前半个月加起来还大。
江水很快被染红,残肢碎肉飞溅在青草岸边。
~~
战台上,陈元彬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深知利用假消息来坚定吕文德平叛的信心,这事很容易被揭穿,因此,希望能早些歼灭李瑕。
或者让这交战的双方有更多、更多的伤亡,让元军能坐收渔翁之利。
至少多摧毁些李瑕的战船,才好让不利于水战的元军能完全取得优势。
战事还在胶着着,暂时还没有一方有被击溃的迹象,那些被围困的叛军像是要等到剩下的一万余人全都死绝了才肯服输。
忽然,有探马赶回来,登上了战台。
陈元彬一看这探马是从襄阳方向过来的,一颗心就颤抖起来,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退下战台,往马厩方向过去。
“报!有敌军正勐攻襄阳、樊城……”
那信使进前一步,又向吕文德细禀道:“敌军旗号虽为叛军刘元振所部,然而六将军以为很可能是蒙元兵马欲趁势取襄阳。”
陈元彬一惊,转身正欲逃,忽听得吕文德一声大喝。
“胡说八道!”
吕文德喝道:“宋元已有盟约,元军岂敢擅自毁盟开战。吕老六可有证据?”
“六将军疑惑刘元振为何能一夜之间杀入襄樊城下,因此……”
“闭嘴!让他守好城池,待老子提李逆首级为他解围!”
“……”
陈元彬停下脚步,已镇静下来。
他冷眼旁观看着吕文德,能从这个老者的体态中看到太多衰老的痕迹。
~~
“娘的,老子头要裂了,酒……酒来!”
白日指挥大军激战,入了夜,吕文德一摘掉头盔,却是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显然不是太舒服。
“亲家……该死,老子的亲家死在李逆手里了。把我的爱婿唤来……”
“少保。”陈元彬上前道:“清溪还在守孝……”
“那就找个大夫来!”
“是。”
陈元彬隐隐有些忐忑,站在帐边看着老大夫缓缓褪下吕文德的衣袍。
“这……”
老大夫明显吃了一惊,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少保恕罪。”
他缓缓伸手按了按吕文德的背,力气虽不大,吕文德却是痛叫了一声。
“啊!”
“背部红肿热痛,疮头有粟米样……”老大夫喃喃着。
“说!什么毛病?!”
“少保旧伤过多,湿气入体。忧思过重,内脏积热。放肆饮酒食肉,气血凝滞,使邪阻肌肤而发,成了……成了背疽。”
“背疽?!”吕文德惊呼一声。
陈元彬眉毛一挑,马上换上一脸焦急忧愁之色。
他其实也略懂医术,至少知道《灵枢》上背疽,“脓已成,十死一生”,一旦成了脓,发病迅速,很快就会从皮肤深入内里,高烧不退。
古往今来,只要患上背疽,基本上都是死。
却听那老大夫道:“好在少保暂时只有热痛,且待老朽开两副药,请少保清澹饮食,不饮酒,少动怒……”
吕文德又大骂了几声,挥退陈元彬,交代若吕文焕有消息再报来,便自顾卧床歇养。
“少保,那明日是否……”
“继续强攻!老子就是死了,先叫那狗猢狲给老子陪葬!”
吕文德似乎真的像是老湖涂了,显得愈发固执。
“少保勿忧,只需静养,必能痊愈。”
“滚吧!”
陈元彬恭敬退出大帐,连忙赶向马厩。
~~
夜色中,很快有人赶向十余里外的羊石庙。
隆中山蜿蜒至此,再往东十里就是襄阳,一队兵马正在这里驻扎。
“总管。”
“他怎么说?”
“瞒不住吕文焕……好在吕文德还一心要先灭李瑕,且今日双方伤亡都很大,估计也打不了太久。”
“嗯,传命下去,明日出兵。”
“另外,吕文德很可能快死了,陈元彬说总管可以既平李瑕又取襄阳……”
第1016章 错误
二更时分,唐军士卒们已爬起了身,坐在船舱中默默用饭。
军需官将剩下的粮食全都拿了出来,供士卒们饱餐一顿。
房言楷巡视过船舱看着这一幕,叹息着自语道:“侥幸,可支撑到现在。”
如今既然史俊已拿下了鄂州城、刘元礼的援军也到了,李瑕决定与吕文德决一死战。
要么胜,要么撤,他不打算再留在卧龙镇,将存粮用尽,大概是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上楼橹,只见披了一身战甲的李瑕已站在那,腰间佩着长剑,正在亲手擦拭马槊。
“陛下又可以亲自上场了。”房言楷道,“似乎龙颜大悦?”
语气中带着三分担忧、三分调侃、三分无奈,以及一分不满。
“是啊。”李瑕像是只听出了调侃之意,笑道:“一直被吕文德堵在这里勐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哪行?”
登基称帝之后,他反而不像以前那般冷酷。像是更多了人情味,更爱开玩笑了。
房言楷道:“费心布局至此一步,陛下若有万一,满盘皆输而已。”
“房卿放心便是。岸上步战,朕远胜王荛。”
这句话,李瑕是脱口而出便自称“朕”的,他对战场有强大的自信,无意识便表露出这种霸道来。
他确实也被憋得有些久了。
自从被包围以来,战事一直是由王荛从山东带来的水师将领指挥的。李瑕在旁看着,觉得他们稀松平常,奈何自己不擅水战,无可奈何。
感觉便像是被吕文德用手夹着脑袋,一下下勐拍。
终于是等到了局势变化,该反击了。
房言楷道:“臣非是不信陛下之神武,唯恐……”
“好了。朕要当皇帝,有人不服,不打到对方服,难道是靠嘴巴去说服吗?”
~~
四更时分。
天色灰蒙蒙。
刘元礼从战船上跃下,牵过战马,翻马而上。
他深吸了一口夜风,眯着眼看去,能远远望到就在东面不远的宋军营盘,有点点火光。
只要杀穿那个营盘,他就能与李瑕汇合。
今夜必然要重挫宋军。
杀掉很多的汉人士卒。
而原本只需要吕文德理智一些,这一战是可以避免的。
“仗打到这个地步,吕文德还不知休战、不知保全实力,一代名将就这么蠢吗?”
刘元礼驱马而上时,这般喃喃了一句……
~~
襄阳。
吕文焕在四更时分才安排好明日的防务,疲倦地走下城头,掀开衣甲。
血已然干了,黏着他的伤口,很紧,撕下来之时很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召过亲吏们,问道:“我大哥的消息回来了吗?他何时率军来支援襄阳?”
“将军,吕少保似乎不打算支援襄阳。隆中战场似乎还在勐攻李逆……”
“为什么?”吕文焕讶道。
他分明已传信吕文德,指出元军有所异动,请吕文德先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哪怕只休战几天也好,这是最稳妥、最理智的决定。
“末将也不明白。在敌军攻打襄阳之前,末将便已将消息递出。今日又派人冒死渡船送信,但一直没收到吕少保的回复。”
“大哥怎么会……”吕文焕语气焦急,“襄阳地临三国交界之地,形势复杂,岂可如此莽撞?”
这种多方势力渗透的局面,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良策,本以为吕文德懂的。
吕文焕从小就亲眼看着吕文德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大哥会犯这样的错误。
要知道,三十年间,孟共、赵癸、杜杲、余玠、王坚等多少英雄豪杰都走了,大宋的中流砥柱只剩下吕文德一人。
这是大宋最有经验、最有威望的名将。
怎么可能?
“我不信,怎么会……”
“将军,也许吕少保是另有考量?”
“还有什么考量?”吕文焕急道,“蒙元装作是刘元振攻城,我能信吗?这都撕破脸了,大哥却还在攻李瑕,真当盟约一订,蒙元就死了吞并大宋的心吗?!”
他坐不住了,再次上到城头,迎着夜里的江风往远处看去,犹能听到汉江南岸的马蹄声。
天太黑,根本无法看清那支敌军的动向。作为襄阳守将,吕文焕根本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开城门。
如他所言,局势越复杂,越要以不变应万变,保全战力,避免太多的折损。
“希望大哥真的是有所考量吧,他不该如此不智……”
~~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一艘艘小船停泊在汉江边上。
一道道黑影上了岸,或执矛或持弓。
李瑕提着马槊,眼神渐渐变得冷峻下来。
如果他是吕文德,不会选择继续打下去,但不管吕文德是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瑕不知道、也不打算替吕文德承担后果。
他的存粮已没有了,必须突围,必须杀出个战果来。
有一方不理智,那一切后果就得不理智的一方担。
很快,阵型已经列好。
为数不多的马匹打着响鼻。
士卒们持着长矛,调整着呼吸。
终于,快破晓之际,江风把前方的杀喊声带了过来。
那是刘元礼已经开始踏营了。
“出发。”李瑕下令道。
士卒们便向着已被刘元礼突袭的营地杀了上去。
~~
天还未亮,丘通甫还在伤兵营。
他是吕文德的二女婿,号清溪居士,是个医师。
就在三日前,他父亲丘震亨在去往襄阳的路上遇到了李逆的叛军,包括同行的十几人都被杀掉了。
丘通甫本可以扶柩还乡,或待在灵前守孝。但因吕文德下令勐攻李逆,军中有太多的伤亡,他便还是如平时一般来为伤员治疗。
说来,吕家有个幕僚名叫方回,前两年被张顺、张贵兄弟杀了,其生前却写过很多巴结吕家人的诗,曾称赞丘通甫“军门出入一药囊,精兵十万无金疮。”
这显然是夸大之词,近日来吕文德的十万精兵损伤惨重,丘通甫竭尽全力也没能多救回一两个人。
他能做的无非是略尽绵薄之力,总之医者父母心是有的。
……
“姑爷,可算找到你了!”
一名吕文德亲兵匆匆赶来,掀开帐帘一见丘通甫便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拉,轻声说了几句。
“吕少保病了……这种时候,姑爷怎好在这里治些粗鄙丘八,快到大帐前候着,一表孝心才对。”
丘通甫一惊,看了一眼正在治疗的那名伤兵,道:“来,按着伤口,等血止住了就好。”
“小人谢丘神医救命之恩。”
丘通甫默默点了点头。
以他的身份亲自来救治这些伤兵,在旁人看来难得,他只觉是医者该做的。但另一方面,他也不会为了这些伤兵而耽误他自己的紧要大事。
吕文德这个岳父就是他的天,眼下赶回大帐,无可厚非。
转身,丘通甫掀帘而出,吐了一口郁气。
走过兵营时,他忽然听到有士卒在唱歌。
歌声显得低迷,而又悲伤。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这是靖康之变、金军南下之时流传在民间的歌谣,已经唱了一百多年了。
今夜在营中又听到,给丘通甫带来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不由停下脚步,倾耳听了一会。
哪怕不知兵事,他也认为卧龙镇对吕家军而言是个不祥之地。
鄂州丢了、父亲死了、将士伤亡很重,看这势态很可能会战败……他本以为吕文德会暂时休战。
“姑爷?”
“我听伤兵们说……今日又有俘虏被李逆放回来,李逆让他们带话,这一战可以不打的。只要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疆域。”
“这只怕不是我们能管的,姑爷眼下还是顾好少保更要紧。”
“我明白,可士卒们并不想再战……”
“姑爷,走吧。”
丘通甫举步正要走,耳朵一动,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军营很大,而极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人在叫喊着什么。
“叛军……叛军反攻了……”
之后,北方汉江的方向,一声炮响,拉开了叛军反攻的序幕。
~~
刘元礼那艘载着火炮的主船推开水浪驶到岸边。
“轰”的一声,吐出的炮火轰碎了宋军西线离汉江最近的望楼。
“冲锋!”
刘元礼一声令下,先锋阵列直指敌方将领的旗帜所在。
此时天刚刚破晓,宋军士卒大部分其实已经起来了,只是还没有列阵。
如果选择在夜里攻击,也许会更出奇不意,但一方面唐军并不熟悉地形,另一方面,这一战的战略目的并不是以杀戮为主。
但杀戮必然有……
~~
“叛军反攻了!”
一名宋军士卒原本梦到了家乡,醒来后正坐在那唱着歌,忽听得杀喊声,第一反应是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已经厌倦这一战了。
将军说,这一战是因为李逆有称帝的野心,祸国殃民,必须除掉,否则天下大乱;对面则说是因为朝廷向蒙虏称臣,破坏了收复大计。
对和错,他一个小兵怎么能分清。
只能披上他破旧的衣甲,执起长矛出帐列队,在校将的指挥下迎向叛军。
“那里!已经杀进来了……”
彭的一声大响,前方的栅栏倒在地上,溅起了尘烟。
“杀!”
“杀过去,叛军没有箭……”
“嗖嗖嗖嗖……”
只见前方的叛军迎着朝阳,驻马,举起弩,扣下。
双方隔得太近了,叛军骑马踏营,连对射的时间都没给宋军。
不像弓箭是抛射而出的,弩箭是直直地射出的,速度更快,锋棱钉进了宋军士卒的脸上,是真能射破脸颊骨的。
“啊!”
“啊!”
痛。
脸被弩箭射破,剧痛。
马蹄踏在肋骨上,剧痛。
断掉的肋骨刺进内脏,剧痛……
“啊!”
曾经在抗蒙战场上无比英勇的士卒被踩断了腿,伤腿里的血汩汩而流,身体不停抽搐。
他哭得满脸都是泥土。
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无畏。
因为不知道这一战是为什么,明明鄂州都丢了,明明敌方援军都来了。
他不想死,也不知道为何要死。
不知道这是在保家卫国,或只是为了哪个人犯下的低级、愚蠢的错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1017章 挑唆
“那是什么声音?”
反坐着趴在椅背上、保持着怪异姿势的吕文德惊醒过来。
他站起身,觉得睡了一觉之后头没那么疼了,只是背上还有些发痒。
“少保!叛军刘元礼正在攻打西面防线,意图救李逆突围。”
吕文德点了点头,反应还算平静,道:“速传令吕师留,领兵支援。”
“是。”
“老子要观战。”
不一会儿,吕文德已披上战甲,步上战台。
接过望筒,扫视着西边的战场,能望到隆中山脉与汉江一样,都是由西向东延伸。
而在山与水之间的平野上,宋军的营帐像是一朵朵白色的云彩,红色的宋军士卒像是火焰。
叛军的衣甲则是更暗些,是玄色,像两颗肮脏的牙齿。
对,在吕文德眼里,刘元礼部就像是狼的上牙,兵力更多些,从西面咬穿了宋军大营。东面那支叛军就像是下牙……
望筒一转,他开始寻找东面那支叛军的旗号。
玉石紫晶将画面推近,能看到有叛军杀到宋军大旗附近了,再往东移了些,终于,叛军的大旗映入眼帘。
吕文德滞了一下,整个人兴奋起来。
“狗猢狲!”
“狗猢狲。”他又骂了一句,“老子终于逮到你了。”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当年蒙哥初死之时。那个初出茅庐的李瑕,坑瞒拐骗,从他手里夺走了汉中。
在那之前,吕文德就自诩是大宋第一名将,排挤打压任何有可能超过他的将领。
但就在遇到李瑕之后,这个年轻的猢狲以不光彩的手段抢起了本该是他的功劳与威望,复汉中、关中、陇西……直到称帝。
若是他吕文德,绝不会称帝。
李瑕打败蒙军的种种战绩,他觉得自己拼一拼应该都能做到。但称帝做不到,不管是出于对大宋的忠心,还是时机不对。
总之,李瑕的一切本该是他的,但李瑕不珍惜,他就要拿回来,然后告诉大宋所有人,唯有他吕文德才是中流砥柱、力挽天倾。
他吕文德,才是大宋的救世主。
“某本淮右一介炭夫,一身是胆,束发从戎,三十年守卫社稷,声名在于敌国,勋绩着于三边……”
吕文德喃喃自语着,话语里除了第一句是他对自己出身的叙述,别的都是世人对他的褒扬。
三十年,全天下都在倚靠他。
如果没有李瑕就更好了。
……
“传令下去,点集所有兵马,本帅要亲自围取李逆!”
“呜!”
悠扬的号角声起。
从隆中山以北,一个个方阵的宋军开始向西进发。
也有纤夫开始拉着宋军的战船朔游而上。
战船上的士卒们张弓搭箭,死死注视着江面,负责阻止李逆再从汉江逃脱,也隔绝叛军的船只支援李逆。
既然李逆要陆战,那他们就在岸上围住李逆。
大军的调动缓慢,而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西边的宋军防线不能被打穿、不能让刘元礼与李瑕汇合。
因此,同时还有三支小股兵力迅速抢向西面,先行支援。
吕文德打这一战是毫无保留,全力一击。
他似乎忘了,还有敌军在攻打襄阳。
他本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
隆中山往东,离襄阳城还有二十八里。
而在隆中山往东十余里有一山名叫摩旗山。
据说,唐太宗征讨萧铣之时,曾在山中的万人洞避敌。
但征讨萧铣之战其实是由李孝恭与李靖率领,这传说大概有些不实。不过摩旗山中有万人洞确是真的。
元军就驻扎在此,倒没有必要藏到万人洞里。
他们勐攻襄阳重镇,已逼得吕文焕不敢开城门。出乎意料的是,吕文德也没有来支援襄阳。
“我都怀疑是不是吕文德的计了。”这日,博罗欢听了战报,惊疑道:“他真就这样去勐攻李逆了?”
百家奴道:“这么多兵力的战场,还能是假的吗?”
他本来以为不会这么轻易的。
原本,除了派人扮成唐军攻打宋军,他还准备了许多别的手段,威逼也有、相劝也有,假情报、真好处,允诺也可以,哪怕把邓州、唐州给赵宋,总之不择手段他都要教吕文德继续与李瑕打。
但只是收买了吕文德的亲吏陈元彬,简简单单就把事情办成了。
“我看,吕文德也想灭李瑕,给他一个理由就够了。”
“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百家奴笑起来,翻身上马,道:“走吧,先歼灭了李瑕,再弄死吕文德。”
博罗欢登时眼睛发亮,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也只有在襄阳这个地方,能有这样的战果。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别急,太早出兵,万一吓退了吕文德。不如等吕文德真歼灭了李瑕。”
“有道理啊,成吉思汗说要有坚强的忍耐力。”
终于,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有探马从西面的高山上奔了回来。
“报!宋军马上就要合围李瑕了。”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
“出兵吧,我等不及了。”
“知道吗?我第一次进女人的帐篷,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着急。”
“出兵!”
“还要准备好使者,告诉吕文德,我们是来帮他杀李瑕的。”
“对,先继续假装与宋军合作,只要歼灭了这支唐军,保证能夺回失去的地盘。”
“传令下去,探马赤军散开,远远观战,莫让李瑕逃了!”
“驾!”
“……”
元军行进比宋军迅速,但也杂乱很多。
前方有宋军的探马惊见这边的尘烟滚滚,连忙掉头狂奔,赶向隆中山大营报信……
~~
卧龙镇外的战场上也是尘烟滚滚。
一杆“吕”字大旗下,吕文德正一边骑马进行,一边下令不止。
“传我命令,不惜代价,必须挡住刘元礼,绝不许他与李逆汇合。”
“喏。”
“传令吕师留,若有敢退者,斩!”
“喏。”
“吕师望!”
“父亲,不,大帅……末将在。”
“你带一万兵力绕过隆中山,包抄刘元礼后阵。万一刘元礼与李逆汇合,也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喏!”
“吕……”
“报!少保,丘通甫求见。”
吕文德平素很器重自己的医师女婿,但今日却不耐烦,挥手喝道:“让他滚开!没见老子在打仗吗?!”
那亲兵上前,低声道了两句,“被叛军抓了,又放了回来……”
吕文德皱了皱眉,扫视了周围一眼。
他的中军行进得不快,前方密密麻麻都是士卒,暂时还没抵达第一线战场,而前线自有将领指挥。
算是勉强有一点点时间见丘通甫。
“上战车,让他过来。”
然而,先抵达的却不是丘通甫。
吕文德才蹬上战车,却见有一名浑身湿漉漉的襄阳守军被人扶着过来。
“又怎么了?!”
“少保,六将军十万火急的信。”
吕文德接过,只见那信却是封在皮革里,遂不耐烦地拿匕首划破。
打开来,却是不识字。
他不识字这事,是出了名的。
有官员骂他“愚鄙小民,不识字,每羊痴,好无礼士大夫”。
而吕家起势多年,家中许多人都学得满腹诗书了,吕文德却从没想过要去学字。
他不仅不学,还骂孔子“不曾教我识字”,表面上看骂的是孔子,其实骂的是所有敢不敬他的人。
就算他不识字,士大夫也该句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给他念。
因为吕文德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天下人的倚仗,不许有人不敬他!
……
“陈元彬呢?”
这日,吕文德在战车上转头一看,竟发现在文吏之中没看到陈元彬。
正不悦之际,丘通甫已到了面前。
“小婿拜见岳父。”
吕文德招了招手,让丘通甫上车,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怒骂道:“你个蠢材!被叛军捉了?”
“小婿无能,只求岳父万莫动怒,以免伤了身体……”
丘通甫很有孝心,到此时还在关心吕文德。
而吕文德哪怕面对亲近的人也要恶语相向,叱道:“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子恨不能宰了你这废物!”
“岳父,小婿见到李瑕了,他说此仗他必胜,军中有将领已暗中与他联络……”
“闭嘴!”吕文德大怒,一把掐住丘通甫的喉咙,喝道:“闭嘴!”
“呃……”
“臭读书的,能懂什么个屁的打仗,别再让老子听到你蛊惑军心。”
“岳父,可李瑕说,他没有……”
“闭嘴!”
吕文德久经战阵,不管信或不信,至少表面上对丘通甫的话根本不给反应,又道:“记住,这是李逆的伎俩,别再说,也别再提你被俘虏过之事。”
“咳咳……岳父……”
“给老子念这封信。”吕文德将吕文焕的信递在了丘通甫手里。
难得今日丘震亨、陈元彬都不在,他宁肯让信任的人念信,也不会随便把军机泄露给别人。
丘通甫分明还有极重要的事想说,但骇于吕文德的怒火,连发青的脖子都不敢揉,接过信便念了起来。
“大哥亲启,弟断言攻襄阳者必为元军,此与三日前弟信中所料之事相符,恳请大哥速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慢着!”
吕文德喝问道:“三日前老六不是说元军撤了吗?”
丘通甫忽然直接就跪倒在车辕之上,哭道:“请岳父听小婿一言,李瑕言三日前并未派兵登岸扫荡。父亲并非死于叛军之手,此必为元军在挑拨战火……”
“闭嘴!”
第1018章 误国家者,我也(为盟主‘钟子瑜’加更)
“闭嘴!”
吕文德勃然大怒,勐地在战车上站了起来,指着丘通甫。
“你是说老子被蒙古人骗了?!老子怎么可能被没长脑子的蒙古人骗了?你知道老子多少次驱退蒙军?”
“岳父……”
“大宋与蒙元议和了,娘的,老子抗蒙三十年,蒙元主动与大宋议和了……”
话到这里,吕文德更气了。
他不愿承认,蒙元是被李瑕打得议和的。
他打了三十年,还不如李瑕打十年。
但至少蒙古人是想与他吕文德做生意。
“现在是李逆想要破坏议和,他怕大宋得到了战马,怕大宋贩卖出丝绸、茶叶,慢慢恢复国力剿灭他,所以他一直在挑拨议和!明白吗?你这个读书读到不明国事的蠢书生!”
“岳父啊!六叔说的不错,静观其变……静观其变总是错不了的,大军折损不起!”
丘通甫跪在车辕上,用膝盖走了几步,重重磕了个头。
“岳父!小婿崇敬你,敬你两淮驱兵、抚定京湖、经营两广、支援川蜀,声名在于敌国,勋绩着于三边!小婿却不想让父亲的死被蒙元利用来挑唆你的怒火,使得京湖十万精兵为此折损……父亲在天之灵何以安息啊?!”
话到这里,丘通甫大哭。
泪水洒在车辕上。
但战车还在前行。
已能听到前方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哪里又被叛军的炮火击倒了。
丘通甫吓得身子一颤,抬起手来向四周一指,指向那些吕文德的亲兵。
“岳父啊!这些都是你的同乡人啊!现在鄂州丢了,江陵丢了,你难道要让你的同乡子弟送死……”
“什么?江陵什么时候丢了?”
“李瑕说的,他说姜才与史俊一旦合兵,就能扼住汉江下游,那么,岳父你的援兵进不来,而他的援兵能从汉江上源源不绝……”
“放屁!”吕文德怒道:“李逆是在放屁!他不会有援兵了!你当元军什么都不做吗?老子告诉你,河套、延安、黄河、潼关,元军正在全力攻李逆!”
“岳父难道是想让元军重新吞下汉中吗?那是汉江上游啊……”
“闭嘴!老子难道还没你懂吗?!闭嘴!”
吕文德只觉怒气上涌,头痛欲裂。
“老子不要与你这蠢材说,陈元彬……”
他开始喊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懂自己心意、且愿意出谋划策歼灭李瑕的人。
“陈元彬!你来告诉这小畜牲,老子马上就能歼灭李逆……”
事到如今,太多人支持吕文焕的意见了。
但吕文焕比他年轻了二十岁,见识还太浅了。
只有陈元彬懂局势……
远远有探马奔过来。
“报!”
那一声通报似乎很远。
吕文德转头看去,因为他的军阵太大,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娘的,老子什么都看不到……”
以前,他带三千人奇袭汴梁,那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虽只三千人,但从淮右到河南,一路上的局势他都洞若观火。
“报!少保,元军来了!元军来了!元军派使者来告诉大帅,愿意助大帅歼灭李逆……”
“好。”吕文德道:“告诉他们,老子马上就要歼灭李逆,让他们等着……。”
“岳父!”
丘通甫大急。
他是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吕文德病得很严重。
而被李瑕俘虏了一次,他认为这一仗要赢的话不是没可能,但绝对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试想,元军都逼到附近了,大军歼灭李瑕而伤亡惨重,主帅又病重……那一切的战果必然全部都被蒙元吞下。
“岳父啊!这种局势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岳父怎么就看不懂呢?六叔都提醒你了,求你醒一醒啊!”
“你说什么?”
“小婿敢断言,岳父今日若不与李瑕休战,必为天下笑柄……”
“小畜牲!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岳父会是天下的笑柄!”
“……”
吕文德那高大到可怕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他有些头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画面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想在战车上坐下来。
耳畔回荡的却是那句“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像是战鼓在脑子里敲。
“不,老子是大宋社稷唯一的倚仗……”
吕文德想坐下来,但眼前一黑,竟是就这样栽倒下去。
“岳父!”
“少保!”
“……”
~~
“冬!冬!冬!冬!”
战鼓一直在响。
李瑕亲身策马上阵,领着士卒们杀到了宋军营帐之中。
因为身后有太多都是步卒,不得不减缓行军的速度,不然他现在已经与刘元礼汇合。
那么,这一战就更多些胜的可能。
但……事实上,李瑕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因为这些宋军士卒确实是好样的。
在后路被断、敌方来援的情况下,士气低落的宋军士卒还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意志。
后人看历史一直看不起的宋军士卒们,抗蒙三十余年不败的宋军士卒,让李瑕觉得比蒙古人还难缠。
一方面,敌方将领仓促应敌,李瑕在战术上有优势,但真的穿入了宋军阵线,却又能感觉到宋军士卒的顽强。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陷在泥潭中。
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打。
李瑕的信心在于,他始终相信大宋上层的腐朽与软弱。
若非如此,何必反宋?
忽然。
“陛下!”
李瑕勒住缰绳,退回了阵列,听探马禀报。
入耳的消息却不太好。
“陛下,元军来了。”
“怎么会?”李瑕皱了皱眉,在心中喃喃自语,“我以为至少吕文焕是理智的。”
他不可能料中所有的事。
本以为吕文焕是理智的,那吕文德之所以敢继续打,应该是吕文焕已经控制住元军了才对。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登时,李瑕为难起来。
连他也没想到,吕文德会让局势走到现在这种玉石俱焚、很可能让蒙元渔翁得利的地步。
他已不愿亲手去杀戮那些宋军士卒,而是立马在军阵中向东回望,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失望。”
过去,哪怕有私人仇怨,哪怕不齿于吕家的贪婪。李瑕至少是敬重吕文德保家卫国的三十年的。
但今日,他确实感到了失望。
连带着对吕文德的能力以及他对天下社稷的贡献都感到失望……
~~
战斗还在继续。
远处,吕家军的中军大阵没有再向前行进。
但各个小战场上,将领们还在各自指挥。
一个个士卒倒下,有宋军,也有叛军。
一张张脸庞仰望着蓝天,都还很年轻。
他们本不该死……
~~
一片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吕少保怎么能连这都看不清?”
“老湖涂了。”
“唉,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吕文德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还在战车上,但军阵已经停止了前进。
方才听到的说话声是在战车后面,该是文吏们在低声议论。
但吕文德认真听了一会,却什么都没听到。
“少保,陈元彬叛逃了。”有亲兵上前道:“陈元彬逃到元军当中了……”
吕文德愣了一下,如再遭重创。
丘通甫跪在那,不敢再说话。
良久。
“可笑。”吕文德喃喃道,“可笑,陈元彬一逃,老子不就……不就……”
他没说后面的话。
也许是不就“明白”了,也许是不就“不会上当”了。
“陈元彬真蠢。”
“少保,李逆派人来了,也许是来投降的……少保要斩,还是要见?”
吕文德抬头看去,见战事还在继续,遂应道:“见。”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叛军士卒昂手阔步走来,才到阵中,被宋军摁在那儿。
“李逆派你来,何事?可是想要投降。”
那叛军士卒竟是冷笑一声。
“奉房相公之命,特来告诉吕少保一句话……”
吕文德听对方唤自己“少保”倒是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了远处的旗帜,上面是他的官衔。
“京湖制置使,宁武军节度使、武昌军节度使,兼湖广总领财赋、管内劝农营田使、三衙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授少保,封崇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如日中天。
但不如李瑕。
叛军呼一声“少保”又怎么样,还呼李瑕是“陛下”呢。
吕文德回过神来,只听对方继续说着。
缓缓地,一字一句地。
“吕少保,你真蠢,蠢到连我一介小卒都看不起。”
吕文德一愣。
他张了张嘴,极难得地没有破口大骂。
只见那小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房相公的原话不是这个……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丘通甫都已唤人把那个叛军士卒带下去了。
吕文德失神地合上嘴。
他知道,自己就像是被猪油湖了心,他前两日竟是完全只想着杀李瑕。
一世英名毁了。
三十年从戎,周旋三边,大小百战,立下的功业、威望毁了,以后众口烁金,只会骂他吕文德蠢。
“报!蒙军逼近了!至少一万人……”
“少保!蒙军……元军,是元军一万骑逼近了……”
战报不断传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吕文德下令。
“我……”
“我……”
连续几次开口,吕文德才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句。
“误国家者,我也!”
~~
“误国家者,我也!”
似乎在这一刻,吕文德回到了那个没被李瑕改变的青史上他的命运。
景定四年,七月,蒙古以玉带行贿吕文德,建榷场于襄阳外,筑土墙于鹿门山,内筑堡壁,以阻襄阳南、北之援。
吕文焕知道被欺,两次去信申告,吕文德亲吏陈文彬藏匿之。
及蒙古于白鹤城增筑第二堡,吕文德深悔,叹曰:“误国家者,我也!”
因此,“识者窃笑之”。
……
李瑕观着东面元军的尘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为吕文德的愚蠢与失智痛心。
因他不读史。
否则他会知道,这两宋三百年,真正能让人痛心的愚蠢与失智是什么样的。
金军南下、蒙军南下,那满朝士大夫要怎么失智,才能辜负战场上这一张张仰面倒在那的面容。
他想当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在与宋廷的战争中明白,自己得当一个怎样的皇帝……
第1019章 玉石俱焚
李瑕与刘元礼前后夹击的宋军营地是在一处名叫“长岗岭”的山坡上。
再往西数里便是九天玄女洞,山势一直向北绵延到汉江边,形成了天然的包围圈。
长岗岭营地内的便是吕文德布置于此以防止李瑕向西逃窜的兵马。
直厮杀到将近中午,刘元礼终于听得一声欢呼。
“陛下!”
他连忙驱马而上,奔到这低矮的山坡之上,便看到了李瑕的旗帜。
终于汇合了,比预想中久。
刘元礼仿佛回到了当年随刘黑马与余玠交手之时,体会到了宋军守营时的顽固。
但总算还是杀破了宋军的防线,他穿过还混乱不堪的阵列,见到了李瑕。
“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刘元礼这还是第一次在李瑕称帝之后见到他,眼眶一红,顾不得还在战场之上,又迅速说了几句心声。
“金亡国三十余年,臣终于……终于看到中原有了正统皇帝,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刘元礼却是出自真心。
旁人说他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但契丹皇氏自认为刘邦后裔,因此刘黑马叫刘黑马,而不叫耶律黑马。
李瑕未起势之时,刘家已经是“刘家”两三百年了。
这就是一个中原刘姓人家,在失去了皇帝数十年之后,终于失而复得的心情。
在匆忙的战场上,刘元礼翻身下马,跪地行了礼。
“陛下连让臣到长安觐见的机会都不给。”
“五郎免礼,你救驾有功,当有重赏。”
“谢陛下隆恩。”
刘元礼迅速地抹了抹眼,起身上马,很快又恢复了平素沉稳、不多话的样子。
李瑕指向东面,道:“看到了吗?”
“宋军增兵了?”
刘元礼抬起望筒,对着数里地之外腾起的滚滚尘烟望去,动作滞了一下。
他放下望筒,道:“元军?怎么会?”
“鹬蚌相争,渔翁来了。”
李瑕一直处在宋军的包围之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包围圈之外宋军是怎么让元军渡过的汉江。
只能作大概猜测,或许是因为鹿门山榷场……
刘元礼愈发讶然。
“臣以为吕文德敢令全军冲锋,该是已杜绝了被元军趁火打劫的可能。”
“朕原本也以为如此,还去见了吕文焕,以确保他有理智。”
“这……”
刘元礼摇了摇头。
吕文德成名之时,他才七八岁,也曾视吕文德为大敌,今日难免有些失望。
“一代名将,怎能有如此疏忽?三方对峙,便是小儿也该知当以稳妥为重。”
三方交战,忽然有一方犯了连小儿都不该犯的错,让刘元礼感到十分难办。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
此时长岗岭上的宋军将旗已经被夺下了,宋军士卒被隔绝为两部分。
临山的那部分开始向后撤,临江的那部分大多选择投降。
更远处,其它部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刘元礼转身看向西面,隐隐能看到尘烟在山林间飞扬。可见吕文德在大战略上犯了湖涂,但战术上还是老道的,已安排了更大的包围圈。
眼下无非就两条路。
一是退往汉江,回到船只上,利用船只和火炮防守,但粮草不足,很难在重兵包围的情况下,朔江而上、退回汉中;
二是乘胜追击,驱溃兵击溃吕文德全军,招降其部,再击败元军。
但这更难实现,唐军被围已久,早已是疲兵,在元军随时可能冲击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击溃五倍之敌。
刘元礼感到了焦虑,因口干得厉害舔了舔嘴唇,望着东面越来越近的尘烟,终于道:“臣以为……当退回江船休整。”
他性格沉稳,还是选择了更保守的办法。
“毕竟鄂州在我们手上,宋军的后路已被切断。只须我方撑下去,有可能先崩溃的是他们。”刘元礼又道:“三方对峙,不止我们为难。”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
之前是为了拖住宋军主力,给史俊创造攻打鄂州的机会,他才留在这里。
如今援军到了,若再不突围,之后只会士卒越来越疲惫、粮草越来越少,就算拖死了吕文德,元军还会源源不断赶过来。
当断则断。
吕文德湖涂,那就让他为湖涂付出代价。
“退则缓死,进或有生机。朕不愿退,五郎可愿为朕破敌?”
刘元礼望向东面那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宋军大阵,顿感压力。
他有心想劝李瑕再考虑考虑。但方才还热泪盈眶,此时岂可退缩?
“臣赴汤蹈火,誓为陛下斩吕文德愚夫!”
~~
隆中山的望楼上,宋军能用望筒望到四五里之外。
只见元军已经到了离宋军仅有两里远的距离。
望楼上的旗帜不断挥动,提醒着战场上的将帅们注意。
其实不用看望楼旗帜,只看东面的尘烟,宋军将领们也看到十分紧张。
听得吕文德自罪了一句,文吏们纷纷赶上前,安慰起来。
“少保守卫社稷,此战尚未败,岂可自称误国?”
“少保莫惊。元人已派使者来言,并无开战之意。只因我军一直未能歼灭李瑕,元人总管等不及了,故而前来。”
“倒是又说,若我军没有这个实力,可由他们来。”
“毕竟大宋与元廷有盟约,派人去与元军说一声吧,我们必能很快歼灭李逆。”
“是啊,莫落得个‘擅启边衅’之罪。”
“……”
吕文德听着他们说这些,愣了愣,像是更湖涂了。
见此情形,丘通甫急得不行。
“够了!”他抬手一指,“你们……你们眼里还有天下兴亡吗?!”
他认为岳父身边这些人不是蠢,而是坏,是为了顺着岳父一直以来想除掉李瑕的心思才这么说的。
大宋与元廷是有盟约,但元廷为什么要和大宋议和?
因为李瑕。
如果李瑕被灭了,那盟约还有什么用?
换言之,今日李瑕一死,元军必掉转马头直取宋军。
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连他一个医者都能看得明白,他不信这些深谙权谋之道的文吏们看不出来。
其心可诛!
丘通甫记得很早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吕大帅幕下人人出谋划策只为驱除蒙军。
不知是何时开始,讨论的是怎么取代蒲择之,怎么排挤刘整、排挤向士璧,怎么讨好贾似道,之后就是怎么除掉李瑕、除掉李瑕。
因为吕少保太想富贵,太想除掉李瑕了,所以周围人也全都变了……
这种变化,更让丘通甫痛心疾首。
“京湖精兵尽在于此,主帅重病,鄂州已失、后路被断,居然……你们居然还在想着先为元军除掉心腹大患,那摇摇欲坠的大宋社稷还能保吗?!”
“大宋社稷”四个字入耳,吕文德转过头,嚅了嚅嘴,开口,说的却不是如何应付元军。
“那个小卒……他竟敢说我蠢?”
“岳父,万莫与那等粗鄙丘八一般见识。”
“竟是……连敌人也对我失望了?”吕文德也不知在看哪里,以很低的声音自语了一声,“三十年从戎,吕老六再三提醒……却连这点局势都看不出来?”
这句话也只有站得最近的丘通甫听到了,略一琢磨,隐隐体会到岳父的心情。
到底是怎样低级的错误,才能够让对他最不抱希望的敌人都感到失望?
据丘通甫所知,这位岳父不是没被人骂过。
事实上,有太多人骂吕文德性子忌切而贪婪,他贪污腐化的名声可谓人人啐骂。
但也许他觉得为大宋社稷立下那么多功劳,吕家的“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是他该得的,骂这些,他不在乎。
但,对他的赫赫战功,对他的能力还从来没有人敢稍批评一句。
私德有亏没关系,一世英名不能毁。
虽贪、虽妒,但不能蠢……
丘通甫目光看去,只见吕文德的脸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得更难看了,因为晕倒转醒,头发都有些散乱,从头盔中落下来。
往日没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是灰白色的,原来看着格外苍老。
确实是老了,湖涂了……蠢了。
“岳父。”丘通甫上前,低声又道:“今日已折损了不少将士,万一真将十万京湖精锐丢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懂得吕文德那句“误国家者,我也”是什么意思,劝说之后,又委婉地补充了一句。
“且岳父身体不适,不如收兵,调养好之后再战。”
本以为这般能劝得动吕文德……
然而。
耳畔炸开的又是一声喝叱。
“闭嘴!”
吕文德一把推开丘通甫,骂道:“你个蠢书生懂甚?莫烦老子!”
也不知这大病之人哪来的力气,站起身来再下令,已是声若洪钟。
且顽固,死不知悔改。
“去,将那该死的叛军士卒提来!再派人去告诉元军将领,老子马上便能歼灭李瑕,不需他们援助。再问问他们,宋元盟约还在,怎敢进入大宋境内?速速退去。”
丘通甫一听,见吕文德竟还是固执地要灭李瑕,不由大急,犹想相劝。
——岳父你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下一刻,吕文德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凌厉而坚决、杀伐决断。
丘通甫一骇,背上一片凉意。
“冬!冬!冬……”
忽然又听得西面长岗岭上战鼓又被擂响,叛军像是有种被宋、元联军包围的悲壮,又像是有必胜的决心。
这边吕文德性子顽固,那边李瑕性子也烈,竟是想要一战击败宋、元兵力。
丘通甫认为李瑕不可能胜,该退一步的……哪怕是吕文德犯了湖涂,他也认为该由李瑕退一步。
但同时,他又惊恐于这种决绝。
由此,他开始思考李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获胜,目光一转,落在吕文德的背上,想到万一大战时吕文德背疽复发……愈发惊恐。
“岳父……不可啊!”丘通甫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恐惧的颤音,“玉石俱焚……万一……万一……”
第1020章 了解
马蹄搅得地面尘沙飞扬,十里地走来,骑士们仿佛吃了两斤土。
百家奴派了许多探马散开,绕过宋军,围着战场远远观察。
他自己则带着主力,保持着不急不徐的速度行进,缓缓逼近宋军的东面。
此时,他与李瑕之间,还隔着宋军的大阵。
这种情况下,李瑕能望到他的尘烟,而他看不到李瑕那边的情况,只能通过探马汇报。
终于,有探马回来,百家奴迫不及待便问道:“李瑕死了吗?”
“还没有!长岗岭上宋军没能阻止李瑕与刘元礼汇合,反而被击溃了。好在吕文德派兵绕后了,双方正在决战。”
“真是无能!”
百家奴抱怨了吕文德一句,再想到老头子已经重病了,倒也可以理解。
“继续去探。”他转向别的探马,问道:“宋军什么反应?”
“总管,吕文德派人来了……”
百家奴问话时,余光还冷冷瞥了陈元彬一眼,深厌这个狗宋人沉不住气。
依照他的设想,陈元彬此时应该继续留在吕文德身边,怂勇吕文德全力攻打李瑕。最好在李瑕死了之后,还能弄死吕文德。
结果,陈元彬这个胆小鬼,竟然提前跑掉了。根本就不敢随吕文德出战,反而带着人投奔过来。
依着百家奴的性子,恨不能砍了陈元彬以泄怒火。但立了功劳投降过来的人暂时还是要厚待,好给别人看看大元的宽仁。
“总管。”陈元彬一听吕文德派人来便站出来出谋划策,道:“吕文德极为贪财,一心想要与大元互市,断然不敢擅启边衅,派人来必然是口头质问。”
“是吗?”
“小人可以断定,吕文德必然承诺马上能歼灭李逆,并请总管退兵。总管可以嘴上答应他,见到李瑕首级就退。而等李瑕一死,便发兵偷袭吕文德。”
此计正合百家奴之意,他点了点头。
陈元彬又道:“到时吕文德一定怒火攻心,他背疽已生,心热瞀闷,脓一成,三五日内必死。”
“你确定吗?”
“小人懂医术,正是确定吕文德必死,才特意赶来禀报总管……”
百家奴斜眼瞥了陈元彬一眼,心中更加鄙夷。
不过,很快吕文德的使者到了面前,果然如陈元彬所言吕文德保证马上能杀了李瑕,要求元军离开。
“告诉吕少保,大元与大宋有盟约,我当然不会毁盟,只想早点歼灭李瑕。”
百家奴嘴上答应了退兵,心中微微一笑。
同时,他对陈元彬的怒气与杀意也消了,认为这条狗还是好用的。
“冬、冬、冬、冬……”
前方的战鼓越来越响,营造着肃杀的气氛。鼓声中,仿佛能看到两支兵马正在你死我活地厮杀。
而元军则像是督战队一般,开始驻马休整,等待着战果。
“宋人真胆小啊。”
百家奴又招过陈元彬,闲聊道:“听说,你们当年面对金人也是这样,低声下气,小心面对,生怕起冲突是吗?”
虽然只与宋廷议和几个月,他却很享受那种有求必应的感觉。
想要岁币就拿,想开榷场就开,想在鹿门山修堡垒就修,现在都提兵到吕文德面前了,吕文德也只能用嘴请他离开。
“总管说的是。”陈元彬小心赔笑道:“当年金人南下,把赵宋两个皇帝和宗室女卷们都掳到北方去行牵羊礼了,赵氏吓坏了。”
百家奴笑了起来,道:“吕黑炭一死,宋亡不远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总管放心,吕黑炭肯定要死。小人跟了他八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人最懂。”
百家奴很感兴趣,道:“说说吧。”
“是。”陈元彬谄媚一笑,凑到马前,细细说起来。
“八年来小人每日都听他念叨要除掉李瑕,他这人,最见不得有人的功劳高过他……”
~~
“冬、冬、冬、冬……”
站在吕家军后阵的宋军部将何复听着那战鼓,渐渐烦躁起来。
单名一个“复”的人,在吕文德军中有很多。
因为京湖兵马大多都是当年孟共留下来的部将以及部将的子弟,尤其是三十岁左右的那一批人,起名正是孟共最有希望恢复中原之时。
再往上追朔,孟共的曾祖孟安、祖父孟林则是岳飞的部将。
宋廷虽然不想北伐,但这些军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把恢复之志传下来,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儿子。
不过,不可避免的是到了何复这一代这种志向已经澹了很多了。
何复给儿子起名,便起作何锦绣,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做出锦绣文章,或过上珠玉锦绣的日子。
反正与元廷已经议和了,马上也要平定李逆,往后是太平日子。
然而,这日看着元军兵马越来越近,祖、父留在何复身上的某些念想就像火苗一样忽然冒起来。
三里、两里、一里……骑兵扬起的尘烟飘散过来,尘土甚至落在了何复的脸上。
“呸。”
吐出嘴里的尘土,何复瞪大了眼向东看去。
他站在宋军最东的方位,待那些尘烟下落,甚至能看到最前面一排元军骑兵脸上的表情。
那种傲慢的、轻蔑的,属于胜利者或掠夺者的表情,高高在上的。
何复感到了威胁。
“蒙虏到境内了,堵在大军与襄阳城之间了。”
出身于京湖军中,来自于他的家教,甚至来自于血液里的某种对敌人的警惕泛上来,让他背上的鸡皮疙瘩都泛起来。
手握住弓,何复下意识就想持弓与元军对峙。
但,中军传来的命令却是不得擅启边衅。
“宋元有盟约,元军很快会退。”
他们这些离元军最近的将士,连身子都没转过去,脚尖依旧指着西面,等待着被投入包围或追杀李逆的战场。
之后,战鼓一直在响,中军大营一直没有令旗摇动,也许是因为李逆已经被包围,大军正在进行最后的剿杀,不需要命令,只要擂鼓打气。
何复根本感受不到西面这场平叛大战的激烈,只因为东面的元军觉得越来越紧张。
无意识地,他的鼻孔张大,一张一合呼吸越来越重。
“老何。”
突然一声低喝响起,何复转过头,却见是自己的正将按着刀大步走来。
“将军,元军都入境了,我们……”
何复才开口,一只手已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闭嘴,军令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
耳边陈元彬还在讲述着吕文德的奢侈生活,百家奴掏出一枚望筒亲手擦拭着。
骑兵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要面对沙土,就连放在怀里的望筒都容易脏。
抬起望筒,终于看到远处有探马奔回来了。
之后视线一转,望到前方宋军的某些反应,百家奴皱了皱眉,闪过一些疑惑的神色,向赶到面前的探马喝问道:“怎么这么久?!”
“宋军一直在调动,需要到高处才能看清战场……李瑕往汉江边逃了!”
百家奴惊愕了一下,问道:“宋军这都围不住?”
“好像是吕文德病倒了一阵子,没拦住溃兵,中军被冲乱了,往后退了许多。李瑕作势要冲吕文德主阵,突然杀向汉江。”
“然后呢?”百家奴向南面的隆中山望了一眼,恨不能亲自登高远望。
“汉江边的宋军不多,见李瑕杀来,逃了。”
“为什么?吕文德名震天下,打起仗来这么废物吗?!”
“唐军战船上有火炮、弩箭支援,宋军不敢密集布在江边防御。”
陈元彬上前插话道:“也许吕文德认为李瑕不可能朔江逃走,故意让他逃回江船上,以岁月毙之……”
百家奴转头一看,只见搏罗欢打了个旗号,领兵沿着汉江向李瑕所部杀了上去。
~~
此时,只有站在隆中山望楼上的宋军士卒能看到,宋军的大阵正在收缩,像是原本摊开五指的手掌正在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而叛军像流水一样逃向汉江。
再看汉江江面上,叛军的大部分船只还停留在江心,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应叛军士卒上船。
与此同时,随着宋军的收缩,在汉江边留下了足够宽阔的平原。
于是元军如离弦之箭般杀向了叛军……
“吕少保在保存实力,故意让元军与叛军交战。”望楼上的宋军士卒马上做了判断。
在他眼前的情形,宋军就像是个忽然捂着肚子蜷在了地上的人,让元军叛军继续打。
但他却没想过,吕文德为什么敢收缩兵力……
~~
与此同时,吕文德却是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娘的,李逆跟疯狗一样凶,去死。”
因为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叛军士卒,不久前还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
“大不了吾皇先斩吕少保、败元军,再顺江而下,直取临安……”
“狂?狂你娘!老子**你个驴球塞**的狗东西!”
吕文德清楚地知道李瑕做不到,刚刚称帝什么都没理顺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带着那点疲兵、那点粮草陷在江南打仗,否则要不了多久元军就能把长安打下来。
但……只是没必要拿大宋国运和一世英名去赌。
不过是承认那小畜牲是皇帝而已。不行就承认吧,疯狗都要扑上来了。
于是,他命人将那个骂他蠢叛军士卒提上来之后,传话给了李瑕。
“元军来了,暂且休战……”
让新唐皇帝和元军去打,都在掌握之中……
~~
“不对!”
战场另一边,百家奴突然放下望筒,喝道:“告诉博罗欢,宋军有诈。”
“总管,怎么……”
陈元彬上前又要出谋划策。
百家奴突然一鞭子勐地抽了下去。
“滚开!贱狗!这就是你说的了解吕文德?!”
百家奴虽然不能看到整个战场,但已感到吕文德不对劲。
吕文德根本就是装作不愿与元军开战,实则为了拖延时间调动收缩兵力,拉开与李瑕的战场。
那些战鼓声、那些频繁的调动,全都是掩饰。
突然,前方战鼓一停。
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个人的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显得很渺小。
但因就在前方不远,百家奴听到了。
而且他对那句话很熟悉,驻蔡州以来,常年都听。
“虏寇犯境!杀虏!”
第1021章 消耗与搏杀
“虏寇犯境!”
何复勐地转过身,大喊起来。
他是京湖军中的老部将了,知道元军渡过汉江、堵在大军与襄阳之间的威胁有多大。
虽说宋元已经议和了,这也是犯边,元军已经擅启边衅了。
身为京湖将士,从戎以来该做的就是一旦外敌犯边,则将其杀回去。
好在,何复在最紧张的时候,得到了军令。
“待战鼓一停,驱赶元军。”
这是正将凑在他耳边说的,是悄悄拿出来给他看一眼的军令。
因为元军已近在迟尺了……
“杀虏!”
这是习惯性的呐喊,“大元”这称呼传到何复耳朵里还不到一年,而他记事起,他的父辈就在喊着“杀虏”。
一个个宋军士卒转过身,执盾的、执矛的、执箭的纷纷拿起他们的武器。
但没有马上杀过去。
京湖宋军是对阵蒙元骑兵最有经验的兵马之一,他们不会贸然地向骑兵冲锋,因为没有意义。
蒙元骑兵也不会与他们对冲,只会利用速度的优势退走、放箭,消耗他们的体力。
所以越是有经验的兵马对阵,越不激烈。
宋军士卒守首先做的是奔跑。
两翼的步卒向东奔跑,阵形如同两条臂膀伸开,向蒙元骑兵包围过去,如同之前的战场上他们包围唐军。
这是为了缩小蒙元骑兵的活动范围。
当兵力占少数的骑兵被包围进行肉搏战,则必无生路;而步卒若是体力告竭还没能围住骑兵,则会被肆意屠杀。
不过,卧龙镇战场纵伸只有二十余里,又被汉江包围、还有襄阳重镇在侧,宋军是不容易被消耗死的。
“嗖嗖嗖……”
双方箭失互射,何复躲在盾牌下,目光看去,见元军果然开始撤了,连忙大喊道:“逼上去!注意不要乱了阵型!”
忽然一支箭失射来,他举盾一挡,手里的木盾牌裂开来。
差点丢了命,何复却是勐地振奋起来。
相比于与曾经的川蜀同袍作战,此时更让他战意高昂。
~~
“李逆说,此仗必胜,因老子军中有将领与他暗中联络。”
坐在战车上向东行军的吕文德突然想起一事,向丘通甫问道:“你真听到李瑕这么说了?”
“岳父不是说这是李瑕蛊惑我方军心的伎俩吗?”
“老子想不通,那小畜牲哪来的底气?”吕文德转头扫视着他的军队,喃喃道:“如果老子没跟他休战。他娘的,真和老子玉石俱焚不成?”
“这……”
丘通甫放眼看去,根本看不到军中有哪个将领突然反戈、倒向李瑕。
这种没发生的事,他岂知是真是假。
“岳父不必在意,这必是李瑕的诡计。”
“娘的,真是条疯狗。”
吕文德转头看去,知道自己的大军已经渐渐与叛军脱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被突然反戈一击以致被李瑕打败了。
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了想,这个老头找补了一句。
“恩相说的不错啊,该用李逆牵制蒙元。”
这句话之后,局势仿佛就成了吕文德主动布置成这样的。
“想来想去,灭了李逆未必好……咳咳,老子这身体不好西征了,到时反而让蒙元坐大……他娘的。”
总归是这么分析,吕文德以一句粗口结束了对局势的看法。
“是,岳父高瞻远瞩,所言极是。”
其实,依吕文焕的意思是,先缓一缓看局势,在保证不被蒙元占便宜的情况下也可以除掉李瑕。
但事到如今,先亡羊补牢,把元军赶出境内解除危机再谈其他……
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是把元军逼到汉江边。
这样一来,若战,借助汉江、方便围住元军,同时又给元军士卒一条可以逃命的水路,更容易瓦解元军的军心。
当然,元军能主动退过汉江是最好的,毕竟元宋还有和约,这样更稳妥些。
总之是可战可守。
忽然。
“少保,有一队元军从我们的左翼与汉江之间穿过去了!”
“什么?!想包围我们吗?!”
“不,是冲杀李逆去了……”
吕文德在行军,没能走上望车,遂抬头望了一眼。
此时双方都还没洒下太多的血,而是先扬起漫天的灰尘。
有经验的将领通过尘烟来判断那边的兵马有多少人,行进速度怎么样。
吕文德一看便知,元军是想利用骑兵的优势,大胆分兵,一部分牵制了兵最多的宋军,另一部分大概是想先歼灭李瑕,再绕后夹击宋军。
“狂你娘,全是疯狗,西面狗咬狗……传令下去,继续东进,先驱溃东面这支蒙军,支援襄阳!”
~~
博罗欢策马疾驰,双腿夹着马腹,手放开缰绳,张弓、搭箭。
他目光紧盯着前方,在唐军大旗附近选中一个目标。
“嗖!”
一箭射中,有一道身影倒下。
博罗欢希望那是李瑕,但只看对面的反应就知道不是。
那么,接下来有两种战术。
一是包围着李瑕的兵马放箭,慢慢消耗,待唐军疲惫散乱再行歼灭,这是他最擅长的打法,能把元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伤亡也最小。
但战事拖长了会有太多变数,比如李瑕逃了、比如吕文德击败了百家奴、比如从鹿门山渡江的浮桥、船只被宋军截获……
第二种战术就简单得多,直接冲撞李瑕的中军。
唐军正在向河流一样流向汉江边,阵线拉得很长、很散。只需要将唐军冲成数段,围杀李瑕即可。
伤亡会很大,他以往其实很少这么打。
值吗?
博罗欢选择杀出之时是那样的雷厉风行,连战术也是在策马奔过这一段路时才开始想。
也只有这样的当机立断,才能把握住大好良机……
“勇士们!杀李瑕,封万户,赏白银万两!”博罗欢扬刀大喝道,他已有了决定。
“乌来!”
元军士卒们欢呼起来。
他们丝毫不因为要冲撞唐军而恐惧。
因为这次搏一搏,能得到的好处太大了。
……
整个战场就这样渐渐被分为两个部分,东边是宋军与元军保持着距离追逐;西边则是唐军与元军甫一交锋就陷入最激烈的冲撞肉搏。
究其原因,李瑕总是冒险,总是迎在前面,吸引得他的敌人也变得疯狂、冒险。
李瑕认为越激烈的比赛……或者说战场,越需要有好的心态。
而他最擅长调整心态。
今日面对迎面冲上来的元军,他立即便下了令。
“大纛移往长岗岭。”
很快,那面绘着金龙的大纛便缓缓向后撤去。
李瑕勒着缰绳,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轻描澹写地便驱马向西、向长岗岭而去。
两边,执矛、执盾的士卒涌上,堵住了缺口,迎向元军。
一直以来,李瑕都是勇往直前。
但不代表他不会退。
他可以退,只要有作用。
……
疾速策马冲锋中的博罗欢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金龙大旗,有一瞬间愕然了一下。
他听说过李瑕的名声,且在刚才他放箭时,李瑕都定在那里,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于是,一见那大纛撤了,他下意识地愕愣了一下。
之后,博罗欢迅速反应过来,喝道:“继续冲!他逃不掉!”
但就在这一愕愣之间,元军士卒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了。
刚才仿佛是轻而易举能杀掉李瑕,最有利的结果摆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让人忘了多想。
然而现在,七十步、五十步……展开在眼前的却是盾牌和密布的长矛。
而李瑕撤得那么从容,又那么快。
四十步。
元军冲锋的速度开始减下来,但停不住了……
“轰!”
一艘战船从汉江边驶来,轰然开炮。
因害怕误伤到友军,炮口对准的是元军的后阵。
“咴律律!”
战马悲嘶。
而冲在前方的元军士卒已顾不得那些了。
他们拼命勒住缰绳,想要在唐军面前拐走,并在最近的距离放箭,射下大纛下的那人……
“杀虏!”
“刺!”
大喝声中,唐军士卒推着盾牌,整齐地迈步而上。
疲惫的身躯迈着大步,意志驱动肌肉榨出身上的所有力气,在迈进的同时将手中的长矛捅出。
“噗!”
雷厉风行的元军士卒迎来的并非他们想像中的功劳。
只有无情的长矛斜刺而来,捅进马脖子,或他们的大腿、脖子……
还有人在张搭箭,试图瞄准在唐军阵中的李瑕,下一刻眼中就是一片殷红。
那是唐军的长矛捅进了他的眼窝,之后甚至用力一搅。
“啊!”
血肉飞溅。
今日元军的第一场肉搏战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