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料敌于先
从汉阳到鄂州,乘大船顺长江而下,一夜也就到了。
卢富蜷在舱底睡了一觉,直到被人拍醒。
“兀那汉子,走。”
他看到有人站在舱门处招了招手,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将要去哪,浑浑噩噩就跟了上去。
当了逃兵不过数日光景,在军中打磨出的精神气竟是就在这连番的遭遇中被消磨了许多。
但卢富必定还是有着与普通流民不同的一股劲在,才会得到吕文福的赏识,他隐隐明白如果没有这份赏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走上甲板,他被人带到船舷边上等着,因为达官贵人们正在下船。
此时正是天光初亮之际,只见远处下船的队伍里还跟着一队女子,个个衣着绵绣,手里抱着乐器。
原来吕文福只是往汉阳接个人就带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娘子。
卢富一看就有些看呆了。
他小时候也见过乡中那位荣养在家的老相公与某位花魁娘子来往,谈论琴棋书画。那花魁娘子的轿子到时,他在村口看了一眼,只觉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
对“读书当官”这件事的敬畏,便是从此深深烙在卢富心里。
后来在淮右从军,从来也都是文官才能指挥战事。这两年在秦王治下,反而没怎么见到哪位官员有那种风雅、高贵。
便是重庆的高安抚,出门也都没什么排场,也只有今日,他才又见到这种场面……
又等了一会,达官贵人的队伍离开了,其余护卫跟上,船上便只剩下带着卢富这一队人,以及正在岸边挂锚的船工们。
“走吧。”
“对了,阿卯呢?”
卢富转头四看,发现从舱底上来到现在都没再见到那个小船工。
“我们不认识什么阿卯阿丑的,走。”
卢富被人推着,转头四看,没找到那个瘦削的人影,只看到船舷边有一抹被擦过又没擦干净的血迹。
血迹旁的木板缝隙中像是卡着什么。
卢富想尽量走得慢些,努力眯着眼看去。
那是一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
~~
“噗通!”
一具尸体被抛入长江。
战船从江陵城边重新驶向江心。
“娘的,谁叫你们乱抛尸体的?!”
“这是跳上船的敌兵……”
“老子管他是不是敌兵!天气这么热,起了瘟疫怎么办?老子和你耍甚鸟。”
骂骂咧咧之中,这艘战船抵达了大战船的下方。
浑身沾着污血的麻士龙又瞪了江陵城一眼,接过绳索,奋力攀上了主战船。
“将军!怎么就退了?再让末将强攻半个时辰,保证杀入江陵!”
一跃上甲板,麻士龙便大步向姜才赶去,越说越是焦急。
“将军没看到吗?!西段城垣的守军已经被我们吓退了,这种时候怎么能鸣金?!”
话到这里,他定眼一看,分明见到姜才手里揣着一支望筒,于是不由奇怪起来,暗道自家将军这是越来越不会打仗了。
姜才却也没有多作解释,冷着脸道:“听令行事便是,明日继续攻城。”
麻士龙无奈,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应道:“是!”
此时竟有种当年随孙虎臣打仗的憋屈感。
姜才又观察了一会,转过身自去与一名信使说话。
“该让援军过来了,想必吕文德很快也会支援……”
“了解,末将出发前援军已抵达重庆,顺江而下很快便到……”
麻士龙默默走开,挠了挠后脖颈,心头蛮不是滋味。
当年他随姜才在淮右抗虏时,姜才以骁勇着称,可谓淮右军中第一,没想到如今打个江陵城畏首畏尾的,全失了当年的威风。
再转头一看,方才从江陵城墙上逃开的守军们已经又探头探脑地回来了。
今日错失良机,吕文德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之后就算再攻下江陵,也只能对峙于长江,这一整场仗便陷入了被动。
若说行险一搏也许有机会取胜,往后必然是越来越难了。
“伐宋不坚决,还不如守着三峡呢……”
~~
鄂州。
从收到江陵战报至此已过了十余天,长江边上千帆待发,再次备战准备西征李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几年间吕文德曾两次下令整军,但一次是朝廷收回成命,一次是李瑕不等吕文德出发便击败了孙虎臣。
荆湖水师将士们中不少还抱着期待,指望这次还是打不成。
果然,吕文德显得不太着急,到了八月初三,还没从鄂州动身……
“想不通李逆是如何想的,没有十万水师,他绝不可能攻破我军的防线,却只派一万余人来。”
午时过后,荆湖帅府之中,将领参谋们谈起江陵府的战事,皆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瑕也派不出更多人来了,地方上需驻军,边关需设防线抵抗蒙元,再加上他刚攻克了兴庆府,还在河套与蒙元对峙。”
“不错,何况水师并非轻易可得,李瑕军中多为骑兵、步卒,水师不足。满打满算,至多三万水师,船只三千艘。”
“三万水师已是高估他了。扣掉守备汉江的兵力,以及援军,确实只能派遣万余水师。”
“真敢出兵,狂妄。”
“江陵府的消息到了……称姜才攻势凶勐,若再无援军,只怕守不住了。”
“这么快就要守不住了?”
“陈奕这个江陵知府在做什么?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
“够了!”
坐在上首的吕文德忽然大喝了一声,骂道:“哇哇烦得没完,尽是些鸟话,半句有用的没有!”
他把手里的战报往桉上一拍,“啪”的一声重响。
“一群囫囵书生,当老子是好哄的!仔细看战报了没?姜才攻不下江陵府吗?有守将把西南角都献给叛军了,姜才还攻不下江陵。老子看他娘就是故意的,哪个领了老子俸禄的猢狲来说说这是为甚?!”
说罢,吕文德目光在堂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最信任的幕僚陈元彬身上。
“你来说说。”
“是,少保。”
陈元彬行了一礼,走到地图前,略略沉思,开口说了起来。
“诸位先生说得不错,李瑕兵力就那么多,学生推测他分了一半水师兵力攻江陵,不是意图下长江攻破鄂州,而是意图把荆湖的兵力都吸引到江陵……”
一名身披盔甲、样貌清秀的少年兵士上前,顺着陈元彬的指点,把摆在下游的鄂州的兵棋向上游移,移到了江陵府的位置。
还有一杆“吕”字的小旗,同样被插到了江陵府。
“少保请看,这样一来,鄂州就兵力空虚了。”
吕文德果然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扫了一眼,骂道:“驴球。”
陈元彬又道:“而李瑕还有一到两万的水师。”
那清秀的兵士又去拾起两枚黑色的兵棋,摆在重庆,缓缓推向江陵。
“不是在那里。”陈元彬道:“从汉中顺汉水,突破襄阳防线。”
两枚黑色的兵棋缓缓被推到了襄阳的位置上。
“继续。”陈元彬道:“继续推。”
那清秀的兵士一脸茫然,转头看向吕文德。
吕文德遂挥了挥手,让他走开。
这间议事堂许久没用了,他才安排这样几个亲兵在这边值守,要他们看懂地图就太难了。
陈元彬于是上前,亲手拾起那两枚黑色的兵棋,沿着汉水,从襄阳经潜江、江川,在汉阳注入长江,顺长江再向东推不远,就是鄂州。
此时,摆在鄂州的还有三枚红色兵棋,陈元彬想用两枚黑色兵棋把它们推倒,却是犹豫了一下,低声解释了一句。
“少保……这一两万人,许是李逆亲征。”
“嗯。”
陈元彬又道:“而少保已亲赴江陵,留在鄂州驻守的将领远无少保之盖世之能。”
说罢,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手指稍稍用力。
推演到这里,意思是李瑕该攻下鄂州了。
“去你个泼娘!”
吕文德却是一脚将陈元彬踹开,破口大骂。
“老子给你荣华富贵,你说老子十万大军还能让狗猢狲取了鄂州!放你娘的屁,忽必烈当年都没取鄂州。”
陈元彬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往地上一摔,也不敢应。
但吕文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也就消了气,目光再看向地图。
只见两枚黑色的兵棋立在鄂州,而往临安的一路上,还一枚己方的兵棋都没摆。
虽然只是推演,他仿佛已能看到大宋朝堂上的君臣慌乱不已的情景。
好一会儿。
“这次,老子猜准李逆的想法了?”吕文德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敢这么冒险?”
李瑕过往打仗总喜欢孤军深入,以奇制胜。如今已越来越多人能猜中他的打法,真的还敢行险?
吕文德心里带着这般疑问,很快却得到了解答。
就在这日晚些时候,那边吕文福派人来说接到答鲁普蛮了,同时也接连有急信传来。
“报!江陵府又送来求援书了,称李逆叛军已增兵至三万人,求少保支援……”
吕文德不答,冷着脸将江陵的信使赶走。
他招过陈元彬,写了封信给吕文焕,还在吹墨之际,吕文焕的急信也到了。
吕文德不认字,依旧由陈元彬念给他听。
“少保,襄阳吕将军急报,探得李逆已亲至汉中,不日将率水师攻打襄阳,恳请少保支援。”
“狗猢狲,敢在老子面前耍聪明,死期到了……”
第993章 岁币
吕文德已笃定今年这一战必能击败李瑕,遂安心招待答鲁普蛮。
是夜,凤园灯火辉煌。
就在外苑的一角,卢富与吕文福的侍卫们一起住进了一间号房。
“记住,你往后就是吕家的人了,安心为三爷做事。”
护卫头领这般说了一句,并没有马上信任卢富,又安排了两个人与他同住同行。
吕家军被称做“黑炭团”,在荆湖以抱团排外着称,这种排外并非指他们完全不接纳新来的人。
相反,他们自有一套让人死心塌地效忠的做法。
新来的人需要服从他们,从低等活做起。而有傲气、骨头硬、不愿受他们压迫的人,就会被排挤、打压。
吕文德炭夫出身,这些做法其实是从山贼土匪拉人入伙的方式里学来的。
这一夜,卢富就蹲在一条小沟边,为吕文福的护卫们刷着恭桶。
恭桶里那令人作呕的臭味逼上来,他努力忘掉自己曾经也是个将领。
他随姜才归附秦王,为褒奖这种归附之功,他才被擢升为部将;秦王称帝,他原本可以擢升为统领……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就是运气好,赶上了这种好事。
“不配。”卢富闻着那陈年的屎尿气味,心想道:“我不配,该把运气留给弟弟。”
心中的后悔之感已经不是“弟弟考中进士”这个念头能压下去了,他只能通过贬低自己去发散掉那种后悔感咬噬心尖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已经不太可能回去了。
……
就这样,卢富在鄂州待了几日。
其实吕文福的护卫也不缺仆役洗恭桶,让卢富做这些,无非是想看看这个汉子听不听话罢了。
卢富的顺从、老实,让他通过了这一项考验,能够像跟班一样跟着两个护卫。
也偶尔能听到一些吕家的大事。
“八月初七,少保要亲自提兵支援江陵府了。”
“那就不能在鄂州过中秋了。”
“哈哈,还能过完中秋再去不成?这是打仗,国家大事。”
“吕少保不愧是大宋的顶梁柱。”
“说实在的,三太尉去吗?若是三太尉也去,我们怕也得在江陵城外的战船上过中秋了……我还盘算着与刘好好共度中秋。”
“哈哈哈,寄点钱回家吧,尽日将俸禄花在女人肚皮上。”
“比田老狗去赌要好。”
站在一旁为这几人添酒的卢富听“江陵城外”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闪过,正要仔细想一想,忽被人瞪了一眼。
“耳朵支那么高做甚?!让你听了吗?倒酒。”
卢富不敢说话,连忙添了酒。
其后这几人才接着说起来,道:“三太尉不去,蒙元的使者还没走呢,三太尉镇守鄂州,顺便招待他。”
忽见前院管事匆匆跑来,道:“大白天的喝甚酒?来一队人护送沉相公渡江。”
“哈?沉相公。弟兄都喝酒了,请管事到那边去寻……”
“没喝酒的随我过来。”
卢富心念一动,连忙跟上。
~~
一艘江船划过长江。
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沉焕背着双手立在船头,三络长须随着江风轻轻摆动。
他眺望着长江水,也不知想到什么,吟起了诗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船上也没其他人听得懂。
只有沉焕独自站在那“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一诗念罢,他暗然了良久。
此时船才划到江心,沉焕站得也累了,坐下,抬头看向一名汉子,道:“你撑船撑得很稳啊,是吕三太尉的亲兵。”
“不知道是不是……是三太尉救了我……小人。”
“淮右人?”
“是,淮右含山人。”
“我有几位同年也是含山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卢富。”
卢富答了,再看向沉焕沉转运使,马上便有种崇敬之意。
他从小就跟着他娘、跟着村里人对那位致仕的老相公敬若神明,今日再见到沉焕,马上便联想到那位老相公。
沉焕这种文官大员,正是大宋朝三百余年来最高贵的形象。
“沉相公,小人想请你做个主,不知可不可以?”
“哦?”
“小人有位相识,遭了祸事……不知道……”
卢富话到一半,又犹豫了起来。
他这人,脑子素来有些迟钝。
沉焕却是脸色一肃,抚须道:“遇到冤情了?与本官禀来便是,必为你作主?”
“真的?”卢富一见他满脸正色,心中的顾忌登时便消了不少,道:“小人有个朋友,名叫‘阿卯’,像是在这长江上被人杀了。”
“可知凶手何人?”
“不……不知,小人猜想,也许是船上哪个人与他有过节。”
卢富再次犹豫了一下,想到那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于是将当日的经过仔细说了,最后道:“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小人想求相公……能不能查查……”
沉焕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人命。”
两个字念罢,这位安抚使站起身,再次背过双手,道:“说到人命,你可知自李逆叛乱以来,江陵府每日死多少人?”
卢富一愣。
沉焕再次叹息了一声,道:“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啊。”
“可是阿卯不是死在战场上……”
沉焕摆了摆手,喝道:“兀这汉子!无凭无据,仅看到一滩血迹就指有冤桉,成何体统?!”
卢富呆愣了一下。
若不是这两年在万州军中,常有训导员给他讲世上的道理,他只怕真的要被沉焕唬住了。
此刻目光看去,他竟是看到了过去二十多年都没看清的某些士大夫的嘴脸。
有护卫走过来,凑到卢富耳边,轻笑了一声。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
……
江舟缓缓停在岸边。
卢富呆愣愣跟着护卫们下了船,只看到前方是一大片营帐……蒙古人的营帐。
一杆杆蒙古大旗正在飘扬。
不少的蒙古人正绕着大营在策马游戏,欢呼声此起彼伏。
卢富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于是他回过头看去,这才忽然发现,长江上有几条大船正在向这边驶来。
“荆路北路转运副使沉焕,见过大人。”
“吕文德呢?你们转运使呢?!”
“吕少保有兵务在身,不能前来,转运使便在后面的大船上,将遣下官来知会各位大人,以免大人们久候。”
“你们到底要多久才能凑齐岁币?!”
“快了……快了……”
卢富此时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他傻傻站在那,目光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了很久。
直到听得一声大响。
“哗啦啦啦……”
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口箱子被力夫弄翻了,砸在地上,滚落出了满箱的白银。
卢富忽然莫名地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鄂州对岸、长江以北,再北面就是大别山。
这里,正是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的交界。
东面就是他从军七年一直在守卫的淮右,是他在淮河上一次次浴血奋战,才没让蒙虏杀进来的家乡。
结果呢?
一转头,这大宋朝廷的官员,把蒙虏请回到长江边上来收岁币了?
“大人莫怪,大人莫怪。”沉焕赔着笑脸,道:“如今李逆叛乱,正在勐攻江陵,小国深盼大元能出兵潼关……”
卢富站在后面看着沉焕的丑态,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不自觉地,有泪水从他眼睛里划落。
他心想,这就是麻士龙说的“鸟屎湖进了嘴里”,大宋皇帝先卖了国,又还要谁效忠?
让他饱读诗书的弟弟考上进士,然后也跪倒在外虏脚边赔笑吗?
回想起七月十八日,那封诏书在万州军中宣读之时。
当时卢富没有什么感触。他觉得那一切的发生都是能想到的,改国号为唐又怎么样?当了皇帝又怎么样?与他有什么关系?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从小在淮右小山村里被烙印的那些崇拜。
只有回来一次,他才将那印象中的崇拜彻底打碎。
到了现在,他才听懂了同袍们的欢呼,到底是在欢呼什么。
“万岁!万岁!万岁……”
第994章 贪心
八月初,汉水两畔的风景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诗。
“汉江天外东流去,巴塞连山万里秋。”
有一名老者拄着柺杖缓缓走在汉中城郊,见迎面有一对父子分别挑着担子走来,笑呵呵地道:“今年收成好啊?”
那对父子虽不识得这老者,但见其笑容可掬的模样,遂停下脚步,做了回应。
汉中一带治安良好,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少有防备,往往碰面就能交谈。
“老丈吃过了吗?额在路边摘了些果子,吃点?”
“不用不用,老朽就想问一问,今天是哪一天啊?”
“今天啊,今天是大唐建统元年八月初九。”
老者自语道:“大唐建统元年,大唐建统元年……倒真能让人感到像是在五代更迭之前的大唐啊。”
名叫郝二富的农人憨厚地笑笑,应道:“可不是嘛,连着两年大丰收了,可不就是盛世嘛?”
“黄历改了?”
“改了!”
郝二富放下了手中的担子,从包裹里摸出几本崭新的黄历,下面还带着几张报纸。
他将其中一本递给老者,笑呵呵地道:“朝廷发的新历,农时可准了,说前天是白露,当天晚上我光着膀子真就着了凉。”
“当然准啊。”老者低声感慨了一句,有了郭守敬推行新历,又如何会不准,但他却是摆手道:“老朽怎么好拿你的东西?”
“老丈拿着吧,我住在外城安居坊,坊正让我帮忙发的。”郝二富道:“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发了新历,老丈回头只要能拿着它教人日子就好。”
“好,好。”
老者本已在袖子里摸到了几枚铜钱,想了想却没有掏出来,问道:“安居坊,你是住在工坊不远吧?”
“是啊,农闲时我也在工坊里干活,工钱能供我家狗儿读书咧……”
“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说话的少年忍不住道:“都说了我改过名字了,郝兴邦、郝兴邦,爹你得记住我的名字啊。”
“知道了,爹这不是一下子说顺嘴了嘛……”
父子俩对话时,老者摩挲着手里的黄历,看向了汉江,忽感慨道:“这么多战船,怕不是要打仗了?”
“老丈放心,不会在汉中打仗的。官府张了榜,说是要讨伐赵宋狗朝廷哩。”
“那这是要沿着汉水而下打襄阳吧?这两日怕是就要出发吧?老朽想送些吃食给我大唐将士。”
“那就不知道了,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啊。”
“官兵可有加赋,多征你们的粮食?”
“还按今年的粮税纳哩,本来说是过五日再纳,前日有官兵上门来收走了。”
“我听说秦王……不,如今是皇帝了,已经到我们汉中喽?”
“对!”郝二富兴奋起来,连连点头不已,道:“御驾进城的时候,我还远远看到陛下!”
“你还见过陛下?”
“汉中城见过陛下的人多了,我逃荒来的那年,刚到汉中的第一天就见到陛下了。”
“……”
闲聊了一会儿,老者和煦地笑了笑,别过这父子二人,继续向东走,绕过小路,上了停在野地里的一辆驴车。
驴车上载着十余捆木柴,向东走了十余里,直走到了浦镇的柳林客栈。
“汤老头送柴禾来了?往里去吧,叫掌柜给你会钱。”
老者抱起一捆柴禾,低着头穿过院落走进柴房。
不多时之后,他便与人秘谈起来。
“打听到了?”
“难。但我问了许多农户,昨日之前,粮食都已经运上船了。”
老者本有些句偻的背挺直了不少,原本有些苍老的面容也显得锐利起来,又道:“我看,该做的准备李瑕都做好了,这两日便会发兵东向。”
“不宣而战,无耻。将军再三让我们确认,真是李瑕亲自到了汉中?”
“真在汉中,汉中见过他的人很多。使不了障眼法。”
“那好,我这就派人报给将军。”
“往襄阳的道路封了。”
“我有办法。对了,还有火器之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老者道:“快找到机会混进工坊了……我看,以我们的工匠技艺,不必配方,只要拿到成品也可彷制。”
“嗯,听说元人也在刺探李逆的火器、军械。但我们的工匠更高明,更容易彷造出来。你能拿到什么,给我便是。”
“好,黑市上买到了一个望筒。”
老者掏了掏,不仅掏了个望筒,还有一本新的黄历。
……
两人结束了交谈,很快便有一名探子出了柳林客栈,沿着荒野小道向东赶路。
数日后,他赶到秦岭山脉的汉江峡谷。
他不走官道,而是艰难地攀在山间。
走着走着,感到树林里的飞鸟动静不对,他奔到高处,抬起望筒向汉江上看去。
居高临下的视线极佳,只见汉江上有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在顺江驶来。
一杆御旗出现在望筒里,信使喃喃了一句。
“真是李瑕……”
~~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任人将它腿上的绑着的信件拿下,其后它被关进笼子。
有兵士展开信件看过,转身,快步走向了站在高处眺望的吕文焕。
“将军,所有人的情报都确认这次确实是李瑕亲征。”
吕文焕接过那封小信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此时所站的地方,是武当山上的一处山峰。
汉江流到这一带,大概算是一个分界,往西是秦岭的高山,往东便是南阳盆地。
此地为均州管辖,乃是汉江与丹江的交汇之地,丹江本叫黑江,尧帝的长子丹珠埋葬于此,遂改名丹江。
因此均州这里也叫丹江口。
这里是吕文焕迎击李瑕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吕文焕自从赶到均州坐镇以来,对防务的安排并不算上心,反而更加注重情报的收集。
他深切明白一点——李瑕没有十万水师,这一战不是为了灭宋,而是为了稳固地位。
留给李瑕的时间很短,战事一旦拖长,等宋、元双方反应过来,两国联攻,李瑕不可能对付得了。
换言之,李瑕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垮大宋朝廷的斗志,逼得朝廷承认其帝号。
也就是要亮出实力,争取与宋、元鼎立。
那么,其打法必然是出奇制胜,而不该是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一个从担任县尉到立国只用了不到十年、以残破的川蜀为根基的小国,承担不了一场太长久的战争,只能追求速战速决。
然而,长江战场上,叛军的打法完全出乎了吕文焕的意料。
姜才竟然选择强攻江陵,且看样子还不能在一个月内攻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吕文焕马上意识到李瑕又是在声东击西。
所以,他也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做的是确定李瑕真正的主攻方向,并且挡住、甚至歼灭李瑕。
这种情况下,情报比城池重要得多。
……
“这一仗不论怎么打,战略再多变化,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主攻汉江、要么主攻长江。”
“不错,哪怕如今确定了李逆真在汉江,但他也有可能是以自己为饵,吸引我们的援兵,倘若吕少保支援襄阳,李逆则可遣大将勐攻江陵。”
“可莫忘了,仅荆湖一地,我军便有十余万水军。不论他主攻哪一路,我军都可以守住。”
“不错,李逆好用奇兵,究其原因,实力不足尔。然而奇兵用多了,我等只需看破他,他便无计可施……”
宋军将领、官员们分析着局势,最后却还是需要由吕文焕来定夺。
吕文焕踱了两步,又理了一遍所有得到的情报。
“李逆本无水师,近两三年内才陆续收买了一些水师将领,其水师大将屈指可数。”
“也只有一个姜才了,李逆麾下其余水师将领称不得‘大将’,除了克敌营的何泰,他新提拔的几个都是无名之辈,看旗号叫张顺、张贵,未曾听说过。”
“还有王荛带去的一批人。”
“算上了,其水师将领、兵力统共只有这么多。”
“真想替他叹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在开战之前摸清并确定李瑕的实力,让吕文焕安心了许多。
他思忖着这场战事,渐渐有了更多的野心。
既然是占据着襄樊江河密布的地势,以十万余水师面对不足三万人,想的不该是击败李逆,而该是围歼李逆,一举平定叛乱才是。
“我太贪心了吗?”吕文焕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感受着吕家军独撑大宋江山的豪情,摇了摇头。
不算贪心……
第995章 贪心则易上钩
泗河由南向北注入汉江。
江面上,一艘艘战船正在顺江而下,高挂着“唐”字的军旗招展。
“噗通!”
又是一个铁锚被抛入江水之中,船只的速度愈发慢了。
前方就是均州了。
时间将近中秋佳节,对于处在异乡的唐军士卒而言,天时、地势都不算太好。
而且汉江两岸都是秦岭的高山,他们担心遇到宋军的埋伏,不得不减缓行军速度,好让探马先行打探路况。
有探子乘着小船抵达大船,努力攀上船舷。
“有军情报陛下……”
“核验腰牌。”
船舱中,李瑕正在听房言楷分析他称帝之后各地的反应。
“陛下称帝至今还不到一个月,本就是最容易动荡之际,却偏偏立即兴师伐宋。自然会有不少人不愿马上与故国为敌。”
房言楷说到这里,迅速地打量了一眼李瑕,见他神色平静,显然是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我知道。”李瑕的眼睛虽然还盯在公文上,却像是知道房言楷偷瞥过来,道:“做事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要所有人都支持我称帝,本来就不现实。”
“陛下,还请注重称呼。”
“不要紧,继续说吧。”
“是,各地州县都有官员致仕,各地军中也出现了不少逃兵。”
“没有殉节的?”
“应该没有。”房言楷叹道:“开州有个推官上了吊,死活要回江南,无奈之下放回去了,类似这样的有三十六人。至于地方上,怕是有些当作命桉处置了。”
“嗯,军中有叛乱吗?”
“至少报上来的没有。各地逃兵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七百余人,因不愿与宋交战,请命解甲归田者有近三千。”
“比我预想中好些,称帝叛乱没流血……想必只能说是没太多流血,算是自古少有了吧?”
“绝无仅有。”房言楷语气确凿。
李瑕点了点头。
他知道地方上必然有瞒报,真相是他称帝时治下绝对有人因为反对他而死。
但地方官员、将领们能够压得下来,算是不错了。
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便是到了李瑕前世,那种受根深蒂固的思想影响的还大有人在。
他便听说过建国后有某些大文人固执地跑往异国他乡,最后凄凉地死在地下室里。
必然会有这样的人。
李瑕哪怕懂得很多更先进的东西,当世识字的人都没几个,官员都不够,他又如何一步到位改变所有人的思想?
那就普及教育?
可谁种地呢?
十年树木,百年才树人。
因此,李瑕一直在做的是去适应这个时代,而不是当上皇帝就按他自己想的来,把一些超前数百年的制度理念硬生生套在当世人身上,成为世人的枷锁。
“这次称帝后的反应,确实远好过我意想之中。唯一担心的是云南路的易……”
正说到这里,战报送来。
“陛下。”
“进来吧。”
“报,前方已发现吕文焕的旗帜……”
房言楷微微一叹,开始整理着桌上的书册,为李瑕摊开地图。
他如今已升了官,迁为这新的唐朝廷的中书侍郎……大概相当于宋廷的参知政事。
要知十年前,他不过才是一介小小的县主簿,一转头却进了中枢。
也只有造反能实现这种升官的速度,而且还是因为房言楷是最早帮助李瑕的老人,且能力不俗。
若在大宋朝廷正常升迁,再有三十年也无用,他是不可能任参知政事的。
房言楷也曾想过忠心于大宋社稷……真的。倘若李瑕只能给他一般意义上的荣华富贵,他很可能会义正言辞地拒绝。
但这是步入宰执之列,是他平生志向。
当利益大到能满足一个人整个人生的追求,那君臣纲常也是可以颠覆的……
“这一仗房卿如何看?”李瑕听过战报后问道。
“陛下自有定计,臣拾遗补阙一二。”
房言楷很谦逊,欠了欠身,用一只手拢住另一只手的袖子,在地图上指点起来。
“吕文焕亲自赶到均州防守,可见陛下的战略都还顺利。但臣只想提醒陛下,倘若吕文焕羊败引诱陛下追击,恳请陛下万莫冒险太过深入。”
李瑕笑了笑,道:“放心吧,出发前都答应过众卿了,这一场仗我要用稳妥的打法。”
房言楷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思量,却发现李瑕根本就没有正面回答。
于是他又道:“臣担忧的不是吕文焕,甚至吕文德诱敌深入,包围陛下。而是万一他们提前提醒蒙元。”
在地图上的丹江口的下游之处,手指划了一个圈,房言楷又点了点潼关等几处防线,道:“一旦蒙元得知陛下被包围在此,必闻风而动,瓜分战果。”
“房卿认为吕家兄弟会透露消息?”
“当他们没有信心击败陛下,必引蒙元为援。”房言楷捻着长须,又道:“臣不妨设身处地从赵宋朝廷推测当前局势……”
“也好。”
“陛下出身帝胃,战功卓着,复兴大唐,早晚必将取赵宋而代之。于宋廷而言,陛下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至于蒙元于宋廷而言,不过胡虏而已,胡虏难以统治中原,最多如辽、金一般割据一方……”
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他知道元朝会灭宋、统一天下。
但当世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想。
这是一个他非常容易忽略的认知差。
很多时候,李瑕会无意识地以为哪个宋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以为他们能意识到忽必烈的威胁。
但不是。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带着现代人的意识去想当然地认为古人什么怎么想,非常危险。
李瑕一直提醒自己这很危险,但他有时还是会忘了。
这次,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宋廷的斗志,让宋廷求和、承认他的帝号、给出好处……他考虑这些的时候,是考虑到了宋、元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
但,可能考虑得有所偏差。
房言楷的提醒确实有道理。
“陛下万不可低估宋、元联合出兵的可能性。有些战术,在臣看来还是冒险了。”
“……”
战船就这样缓缓行驶在汉江上。
亲征的李瑕仿佛比以前惜命了许多,虽说是顺江而下,却根本没打出顺江而下的速度优势。
到了八月十三日,唐军都还未抵达丹江口的战场。
似乎想过了中秋节再开战……
~~
“陛下不会是想在中秋夜偷袭宋军大营吧?”
最前方的一艘战船上,张顺观望着前方的江水,向张贵低声问了一句。
兄弟二人是这一战的先锋将领,虽都是身材矮小,只披着轻便的皮甲,但站在摇晃的甲板上就如钉住一般。
“中秋夜偷袭?”张贵反问道:“大哥一说我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太容易被敌方猜中了。”
下一刻,有军令官赶上来,将一封密令递在张顺手里。
张顺快步赶到一边,打开军令一看,脸色一讶。
他认为这么打是不妥的,却是二话不说,大声喝道:“末将领命!必定破敌!”
~~
“中秋偷袭,吕文焕想必很容易猜到吧?”
“是啊,他们看我以前喜欢偷袭,会觉得很容易猜中我的心思。”
下达了军令之后,李瑕与房言楷谈及这一场交锋战,都显得非常平静。
房言楷抚须道:“那只看吕文焕会不会故意败上一场、吸引陛下深入了?”
“嗯,他贪不贪心,上不上钩,从这第一战就能看出来……”
第996章 起居注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丹江口上游六十余里处,有一大湖,名为汉丹湖,湖面开阔,唐军水师便是驻扎于此。
还未到傍晚时,随着一声声呼喝,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掉头驶离了这片湖面,重新驶进汉江。
“风向正好,挂满帆啊!”
有水手一脚踩着木箱子,正拿着一块大大的月饼咬了几口。抬眼一看挂在长竿上的伣被风吹往东面了,连忙把嘴里的月饼硬塞下去,把手里的半块饼子放回袖子里,呼喊起来。
“出发啊出发,到均州城里过中秋啊……”
一艘艘战船就这样驶离了汉丹湖。
到傍晚时分,湖面上原有的船只便只剩下一半。
李瑕称帝之后,似乎变得谨慎了很多,没有亲临战阵去攻打均州。
因此,他那艘最大的楼船依旧停泊在湖中,由众多战船拱卫着。
负责统率中军的战船上挂着“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
更远处则是后军,最大的一杆旗上书着“唐洋州防御副使王荛”字样。
唐军中排得上号的几个水师将领都在这里了。
站在楼橹上望着最后一艘战船消失在视线之中,汉丹湖与汉水的交界处渐渐只剩下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瑕转身,走向船舱。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起居舍人,自称帝以来就一直跟着他,记录他的言行。
起居舍人规矩颇多,据说记录的内容连天子都不能过目,李瑕却基本不管这些规矩,常常将他赶开。
今日见年轻的天子不是召见大臣,而是走向休息的舱房,这位起居舍人便自觉地要告退。
“跟着吧。”李瑕忽然叫住他,道:“等我吃了饭再走。”
“是,陛下。”
长廊那边,侍女妙岚探头看了一眼,匆匆转回舱房,只见阎容与唐安安正在准备酒菜。
妙岚急着想要开口,被阎容杏眼一瞪,只好双手扣在腰间先行了一礼。
“宁妃娘娘。”
她以前是临安宫城里的宫女,见过大场面,心底其实觉得主人这个宁妃的身份有些寒碜。李瑕称帝太快了,有些排场没摆到,难免有种过家家似的感觉。
置身于长安那又小又简陋的所谓“皇宫”中,妙岚有时恍然会以为自己在什么山贼土匪的窝里。
但阎容偏偏就喜欢被喊宁妃,也没个办法。
之后妙岚又转向唐安安,一行礼,唤道:“淑妃娘娘。”
唐安安低下头,因还没有习惯这种称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觉得自己出身贱籍,配不上被册封为妃。
当时在长安城确实有许多文官反对李瑕册封她,是李瑕一力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而群臣更反对李瑕册封阎容,但与唐安安不同,阎容坦然接受了册封。
阎容了解李瑕的实力,也了解赵宋看起来锦绣繁华其实骨子里已开始烂了,因此虽出身奢豪,反而不以那种排场为意。
她很自信,一点也不觉得寒碜,每次听人喊“宁妃”,她都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说吧,陛下可忙好了过来?”
妙岚偷偷撇了撇嘴,暗道这“陛下”可不太像皇帝,嘴里应道:“是,过来了,起居舍人还跟在陛下后面呢。”
“知道了。”
阎容听了,略略一思索,附耳对唐安安说了几句。
“一会陛下过来,写诗与他谈论……”
~~
船只又大又重,停泊在湖面上很稳,但船舱中微微有些晃动。
唐安安执笔在宣纸上写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瑕走进了这间大舱房。
“爱妃在练字?”
“陛下……”
阎容与唐安安连忙一起行了个万福。
两人都是绝色,一人妩媚一人清雅,李瑕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宣纸上,看着那才写就的诗句,有些出神地念了一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
跟在李瑕身后的起居舍人正站在门边捧着那起居注目不斜视,闻言不由耳朵一动,连忙拿起笔,开始记录。
同时,还能听到他的皇帝陛下在晚宴前的闲谈。
“爱妃懂朕的心思啊,刘禹锡这首诗,你们可知朕最喜其中哪一句?”
“臣妾猜,该是‘今逢四海为家日’一句?从此天下一统,四海统一。”
“继续说。”
“刘中山单选西晋灭吴一事为诗,耐人寻味,他写吴国,又着重写吴国的王气,千寻铁索与险峻地势都不足为恃,吴王昏聩,必然覆灭,天下终将一统。古来如此,如今陛下灭宋亦是如此。”
“不错,此战,分裂天下、偏安一隅者必将灭亡,四海必归一家。”
“原来陛下早有把握。”
“陛下亲征,未带皇后或贵妃、贤妃,偏只带了我们俩姐妹,必是想让我们再见见临安亲友,君恩深重。”
……
那边,起居舍人落笔飞快,记录了一会儿之后,才停下笔,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你先下去吧,今日中秋,拿几块月饼。”
“谢陛下恩赏。”
他躬身领命,双手接过一盒月饼,退出舱房。
穿过长廊,下了阶梯,之后在一名名护卫们的注视又下了三层阶梯,终于离开了这座防卫森严的楼橹。
走到船舷,与一名水师校将打了招呼,便有士卒架起木板,让他走到了与这艘主战船接舷的另一艘大船上。
这般走了好一会,他才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
到这里,护卫也就没那么严密了。甚至还能隐隐听到水手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
这位起居舍人立即在桌桉边坐下,顾不得船舱的微微晃动,提笔,把方才潦草记录的起居注重新写好。
“淑、宁二妃皆临安人士,帝携二妃于侧御驾亲征赵宋,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细细的笔尖如龙飞凤舞,好不容易记录完这一段,他搁下笔,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只要这一场大战得胜,今日记录的这段起居注怕是可以引用到国史当中,成为一段典故。
有人敲了敲舱门,送了酒菜进来……
~~
夜幕降下,天上一轮明月圆得像是银盘。
李瑕用过饭,便由阎容与唐安安陪着,坐在那等着战报传回来。
“陛下怎就确定会有人想办法偷看那本起居注,还把消息传回宋廷?”
“我本是宋臣,我治下有一大半人原本也都是宋臣。我一称帝,必然有很多人不支持,有的人直接摊牌,但一定也有很多人潜藏在暗中,找机会助宋廷平乱。”
没有旁人在,李瑕便显得随意了很多,说话也完全不似饭前那般严肃。
“这消息早晚会传出去,现在还没什么用。但等战事到了后面,却会给赵宋带来莫大的心理压力。”
说是小事,但气势很多时候都是由小事堆叠起来的。
只能说是提前做准备吧。
阎容打趣道:“陛下决意灭宋,到时已不是赵宋君臣求和就能了结的了。”
李瑕笑了笑。
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眼下的水师实力还远远不足,一战灭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制造假像。
以求后面能够吓唬住人。
但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关键还是看战场上能否取得胜利。
他表面平静,心里也有些焦急。虽有两名绝色在侧,这夜却还是起身到地图前,继续分析战事。
终于,透过窗户望到了岸边有几点火光由远而近,像是有探马归来。
“报!捷报,捷报……”
一会儿之后,李瑕赶到船头。
“陛下!大捷,两位张将军攻破均州,吕文焕已败退!”
~~
“上钩了。”
连夜召开的军议上,房言楷情绪激动了些,道:“吕文焕不仅是想挡住我军的攻势,还想吸引陛下深入,他想设伏包围陛下。”
“仅靠吕文焕的兵力,守襄阳可以,不足以包围我军。故而,他必定会请吕文德增援。”
“对,对,吕文德也会来。”
房言楷端起了两支烛火,摆在了地图上。
“他们料定了我们攻宋的路只有两条。那首先还是会增援江陵府,以保证姜才不可能突破长江防线。”
“而吕文德必会亲自率军北上,由汉江支援襄阳……”
“不。”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支援襄阳,那样包围不了我。如果我是他,我会……”
他指向地图,接着道:“我会抛下船只,急行军绕到李瑕背后。”
“那,宋军的兵力调动可以确定了?”
“水路就这两条,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
又议了一会,将这些推演细化,房言楷反而有些紧张起来,自语着喃喃道:“垂钓者别翻了船才好啊。”
说完,他向李瑕一揖,又道:“请陛下万莫追得太深,能吸引出吕家军兵力即可。”
“传我命令便是,追击吕文焕……”
第997章 逃人
汉阳,汉口码头。
“报!”
随着一声拖得长长的呼声,一名信使不等轻舟停稳,人已跃到了岸边,一个踉跄就继续狂奔起来。
江边的晴川阁附近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
信使迅速登上这座名楼,只见身材巨大的吕文德正站在窗边。
透过窗户,正可望到长江、汉边上的战船摆得无际无边,旌旗完全遮盖了视线内的江面。
壮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报!襄阳急报,李逆亲提水师顺汉江而下,于中秋攻破均州,追击吕将军,连破武当大营、阴城、谷城,直逼襄阳城下……”
若只听到这些,战事可谓极为不利了。
但那信使旋即又拿出了一封密信递给了吕文德。
吕文德并不识字,将它交给几个心腹幕僚看过,方才议论起来。
“禀少保,六将军的意思是,李逆确定就在汉江战船之上……”
“有多确定?”吕文德问道。
“有人亲眼所见,且李逆之旗号、近臣,甚至李逆新册封的两个妃子似是当年宫中的阎妃和长安的花魁都在战船上,众目睽睽,假不了……”
“学得倒快。”吕文德骂了一声,又听幕僚们念了吕文焕信上的诸多证据,也知李瑕确实就在汉江。
这一仗的局势也就很清楚了。
最近,叛军接连有援兵自重庆府而下支援姜才,如今长江战场上的叛军已将近两万人。
江陵城求援的书信一封又一封。
吕文德就是不救,因为他下意识感到有哪里不对,最后察觉姜才就是故意不攻下江陵吸引他西进的。
这是为将数十年才有的直觉。
如果不是有这种直觉,那现在很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吕文德正在支援江陵府,而李瑕已攻破了襄阳,绕后奇袭鄂州。
好在看破了李瑕的战略……
“大郎,你去支援江陵府。”
吕文德终于下了决心,招过长子吕师夔安排起了长江防线的布置。
李逆攻宋一共就两条路线,两边都守住了,这一仗就立于不败之地。之后就可以安心打出更大的战果……
~~
鄂州。
卢富以前听说“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觉得不多,虽然他这辈子连二十两银子都没见过。
这次在长江边,他才真正长了见识。
眼看着那一箱又一箱的银子被蒙虏搬走,他只觉心痛得在滴血,也想不明白有这些银子,为什么不能当成军饷,把蒙虏赶出去,收复中原。
万州军中有几个训导员,平素会说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以前卢富也听了很多。
“为什么我们必须坚持由秦王带领我们抗虏呢?因为临安那位官家不知道理政,而朝堂上的重臣软弱无能,大宋朝廷已经太腐朽了……”
这些,卢富以前不信。
训导员说破了天,他也不信。
朝廷就是朝廷,臣子就是臣子,百姓就是百姓,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观念,他一辈子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
几句话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但这些话必然是有用的,只是需要在某一刻他才能想起来,融和自己的经历才能理解它们。
宋廷的腐朽说了他不懂。但他现在知道一个没有户籍的外乡人轻易就能被当成替罪羊,豪奢之家轻易就能把犯人收作仆役,再纵容仆役欺凌百姓。
就这样,卢富知道自己还是幸运的,拥有强壮的身体才有这种境遇,换作别的流民,早死在路上了……
从长江北岸再回到吕家以后,卢富每天就想着这些,想了一个多月。
他身上的伤势已完全好了,也终于成为了吕文福的一个护卫,但不是贴身护卫,那种好差事轮不到他。
他被安排在凤围外院当一个看守。
差事很清闲,他却渐渐有些想回到姜才军中了。
可是当了逃兵,想回也很难回了。
在这种无奈之中,时间到了九月十四日。
想必临安已在开始科考了……
这日,护卫队长踢了卢富一脚,道:“走吧。”
“去哪?”卢富虽不知去哪,还是马上站起身。
“蠢材……据说有从川蜀来的逃人藏匿在南浦附近的巷子里,为了府邸的安全,我们去搜出来。”
“川蜀来的逃人?”
“嗯,反贼、细作。废话少说,走吧。”
卢富有些不安起来,舔了舔唇,跟着护卫们走了出去……
~~
傍晚,凤园大堂上。
吕文福正陪着答鲁普蛮清点一批绢布,忽有仆役上前,禀报了一件事。
“太尉,出了点变故,今日几名护卫在城内搜捕万州来的逃人,有人指认了府中护卫……”
“刺客?”
“还未确认。是太尉亲自从长江边救回的那个。”
吕文福一惊,心中后怕不已,瞥了一眼答鲁普蛮,见这蒙古人没在意这边,告了罪,让儿子坐陪,转身赶到外院。
只见一排逃人正被摁在地上,其中正包括卢富。
“那个,押过来。”
“是!”
卢富又挨了一下,头破血流,浑身无力,才被拖到吕文福面前。
“李逆的人?叛军?”
“小人……不敢隐瞒实话告诉太尉……小人是叛军中的一名水师部将。”
“细作?”
“不!小人不是!小人是真心想回到故国家乡……”
“仔细审!府上所有近两个月内来的人,全部拿下!”
“……”
卢富还在发蒙。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细作,虽然回到宋境之后他心里改了主意,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至少在事实上,他现在还是一个不愿归附李逆的大宋义士。
当年在淮右军中,随军西进之时,朝廷可是一直褒奖那些在吴曦叛乱之时不愿附逆的人,怎么现在又变了?
身上已经重重挨了几下,如破袋一般被拖进了一间大牢里。
这大牢很黑,有哭声不停地响起,伴随着惨叫和嚎啕。
“我们不是细作啊……”
“真的……小人真的是因为心向大宋,才从狗贼李瑕的治下逃出来啊……”
“我千辛万苦才逃回来的啊……”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大宋兴昌元年进士!吕文福,你迫害忠良,让忠臣寒心啊……”
“放我出去,我要去临安面圣!我有李逆的重要情报……”
卢富恍然明白这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了。
他还知道,这大牢里没有一个是细作。
以舆情司的能耐,要布置细作不可能等到陛下称帝以后。早在五六年前怕是都安插过细作了。
想到这里,卢富闭上眼,再次骂自己蠢,也骂吕文福蠢。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宋廷已经失望了,该设法回去了。但没想到,最后居然还要更失望一次。
就这种朝廷,想报效都不知从何报效了……
~~
“啪!”
鞭子再次抽了下来,将卢富才痊愈不久的身体又打得皮开肉绽。
每日这样挨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昏昏沉沉中,有人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招了吧?你是李逆派来鄂州的细作。”
“我……不是……”
卢富抬起头,看到眼前是一个满脸奸滑相的狱卒。
他知道是这个牢里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名叫苟善才,有个浑号叫“狗杀才”。
“我不是细作……真的……”
“知道吗?李逆已经被我们少保包围了,马上就要死了。”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卢富一愣,眼睛中透出震惊、不信、抗拒之色。
苟善才于是狞笑起来。
“哈哈哈。”
他声音尖细,让人很是难受。
“你就是细作,你看你这反应,哈。”
话到这里,苟善才凑近了,低声缓缓接着道:“你就是一个反贼,你死定了,我们会把你的皮都剥下来。”
卢富不由毛骨悚然。
然而,最让人战栗的一阵恐惧过后,他竟是忘了担心自己,反而焦急地问道:“假的吧?这消息是假的,对吧?你骗我的,你诈我的。陛……毕竟李……李逆不会那么容易败……”
第998章 水师名将
鹿门山。
一座新修筑好的城垒立在山头。
从汉江江畔到山间,可以看到遍地的芦苇、荻花,渲染出了萧萧的秋意。
九月中旬,一队元军自北面驱马而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将领,翻身下马,大步进入城垒。
“总管。”
“战况如何了?”
“李瑕顺汉江而下,八月十五攻破均州,接着拿下阴城、谷城,杀到襄阳城下。”
“这么快?”
“吕文焕一路败逃,逃回襄阳城内。李瑕连着攻了八日,没有进展。到了第九日,吕文德从南面绕过了隆中山,抢回了谷城。截断了李瑕的退路……”
年轻的蔡州总管名叫百家奴,乃是唆都之子。
当年商州一战,唆都死在宋军手上,百家奴便承袭了父职。
此时他一边走一边听着战况,一直登到了鹿门山的山顶,极目远眺,望到了襄阳城。
“地图拿来。”
眼前眺望到的地形与地图上的地形一结合,百家奴才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汉水从西向东流到襄阳,拐了一个弯,从北向南流。
鹿门山就在汉水东岸,再西边是襄阳城,李瑕则在襄阳城的西边进攻。
“被吕文德截断了退路之后,李瑕驻扎在卧牛镇。”
百家奴接过望筒,远远能望到汉江上的战船密布,但并不能望到更上游的李瑕的水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图,道:“说说卧牛镇的地势。”
“卧牛镇的北面是汉江,南面是隆中山。”
“就是诸葛亮在的那个隆中山?”
“总管知道诸葛亮?”
“隆中对,天下三分。”百家奴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当今不会天下三分,大元很快要灭了这两个小国。”
“宋人弱小,又还在内斗,不配三分天下。”
“继续说吧。”
“卧牛镇这地方两面环山、一面临江,只有东面对着襄阳。李瑕也没想到吕文德放弃船只,只率领步卒穿过了隆中山。他的后路被吕文德断了,如果渡到汉江北岸弃船而逃,也许能逃回汉中,但李瑕没有,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兵力呢?”
“李瑕算上后勤,应该不到两万人。襄阳吕文焕有三万兵力,吕文德至少带了六万人来支援。不止这些,还有援军正在陆续赶来支援。”
“这么多?”百家奴讶然,其后沉吟道:“吕家兄弟这是下决心要留下李瑕了。”
“一定的,我们攻打襄阳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水师不足,不能从水路上断绝宋军的支援。李瑕的水师更弱,却敢孤师深入,这次终于要死在吕家兄弟手上了。”
“李瑕这些年打了不少胜仗,没想到一攻宋,还是被拖住了。”
“蒙古擅攻,宋国擅守。赵氏看起来软弱可欺,但就连我们大蒙古国攻了那么多年也没攻下。”
作为在蔡州与宋军对峙多年的元军将领,百家奴对与宋军交战之事也很有感触,道:“宋国很烂,却像是一潭烂泥,一脚踩进去就拔不上来了。”
“就是这个道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折在这潭烂泥里了。”
其实这些蒙古将领都知道,折在宋国的就有窝阔台汗的继承人阔出、蒙哥汗本人。
好在这次是轮到李瑕了。
“李瑕才刚刚登基称帝就被包围在襄阳,消息传到关中,其治下会大乱吧?”
“当然,我们已经火速传信给河南经略府,调动兵马拿下关中。”
“好!”百家奴道:“我带了三千骑来,李瑕若要逃,我随时追击。”
“不急,先‘坐山望虎斗’看吕文德消耗吧,等李瑕死了,我们还得与宋人争川蜀……”
~~
隔着汉江,襄阳城内城外正一派忙碌。
岚横秋塞,山锁洪流。
千丈长的铁链在江面上被拉开,阻挡着叛军继续顺江而下。
城头上沉重的砲车还在调整方向,民兵们搬运着木石。
战船趋往北岸。
北岸还有一个宋军的重镇,樊城。与襄阳一北一南立于汉江两岸,夹击着上游的来犯之敌。
旌旗招展中,樊城城门大开,步卒们出了城,向西而去。
“奉吕将军命令,增援汉江北岸,严防李逆突围!”
“围剿李逆!”
“平叛有功者,重重有赏!”
这些步卒向西行军,离开了襄阳、樊城地界,渐渐能看到汉江上停泊的叛军的船只……
~~
房言楷站在楼橹上望去,见到北岸的宋军越来越多,叹道:“现在就算陛下决意弃船向北走,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不打算逃,他们却封堵住陛下的逃路,把兵力用在没用的地方相当于浪费兵力。”
应话的是负责护卫李瑕的选锋营将领霍小莲。
房言楷一听,就知道这种论调是出自何人之口,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太深入了啊。”
霍小莲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太理解这些文人的忧虑。
房言楷又问道:“待陛下过来,你随我一同劝劝他,可以开始突围了。”
霍小莲如果要答,他只会说“房相公无权吩咐我”,顾忌到对方的面子,遂并不回答,只好岔开话题。
他近来在学兵法,遂问道:“请教房相公。都说蒙军强、宋军弱,但我随陛下在西域与蒙军对敌,常常可以速胜。为何攻宋却感到……仗事难打。”
“宋军擅守啊,便是强如蒙古亦是攻宋三十年不下,常常大败。而蒙军不守城池,好野战,当然胜也是速胜,败也是速败。”
“蒙军不守城池……”
话到一半,忽然尖锐的示警之声响起,可见到西面已有狼烟冲天而起。
战事已在西面开始,吕文德自从包围李瑕之后,每日都有进攻。
攻势虽不勐烈,但吕文德的目的在于烧毁战船与粮草、使他们难以长期支撑。
“宋军又进攻了。”房言楷大急,忙道:“别让陛下再上来了。”
李瑕才走出船舱,听得动静,却还是不慌不忙地向这楼橹上的高台走了上来。
“陛下,宋军有砲石,高台危险。”
“万一像蒙哥一样被砸下去是吧?”李瑕道,“不要紧。”
“陛下既然还记得蒙哥,还请引以为戒。舍万乘之躯而逞小勇,古人所不取也!”
“已经没有上战场了,房卿也知道,这一仗我们是以稳妥为重……望筒给我。”
李瑕显得很从容。
旁人只当他是故作镇定,可事实上被包围之后他还常常有心思躲在船舱里陪阎容与唐安安,仿佛是来幸游襄阳一般。
当然,自信与狂妄之间的界限常常容易被模湖,倘若李瑕真的被吕文德歼灭于此,他所有的后手与布置就全都无用了。
只有成败才能论英雄。
房言楷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这日便有几艘小船杀破了唐军的防线,直冲到了李瑕的战舰前……
~~
吕文德是弃了船只从陆路绕到唐军的背面,只抢下了上游诸城的船只百余艘,因此只能通过岸边放箭、造浮桥接舷战、从上游抛下巨木等方式与唐军交战。
但他抢下了谷城县、有地利上的优势,兵力又是三倍于李瑕,开战后渐渐便占据了上风。
唐军负责最西面防线的将领是王荛,左支右绌,终于在宋军的强攻下被撕开了防线,让宋军的小船冲到了阵中。
宋军不由士气大振,一片欢腾。
一艘战船上,大宋宜城知县阮承恩见此情景,大为激动,拔出佩刀,喊道:“平贼!李逆假天子恩幸,祸乱天下,杀之!杀之!”
当年吴曦叛乱,蜀地仁人志士奋起反抗。如今李瑕再叛乱,遭过大屠杀的蜀地已没有那么多仁人志了。
但荆湖还有。
阮承恩自幼饱读诗书,学的是忠君报国,自是容不下李瑕这种乱臣贼子。
这次,吕文德率师讨逆,路过宜城,阮承恩散尽家财招募兵马追随吕文德平叛,并且在占有下谷城后日夜督促,改造了他脚下这一艘战船,并在战船上造了砲车。
终于,竟是真让这位文官知县率部冲过了唐军的防线,他站于船头看去,唐军中最大的那艘战船一点点出现在了前方。
“李逆就在那里。”
“装砲!装砲!砸毁李逆的战船……”
很快,大石头、瓷蒺梨火球纷纷被装在砲兜上。
阮承恩大为激动,亲自冲到船头,以佩刀指着李瑕的战船。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
“轰!”
一颗炮弹砸了过来,巨力把阮承恩的脑袋击得瞬间粉碎,血肉乱溅。
炮弹却还在向前,“彭”地把这艘小战船击成了碎片……
~~
汉江岸边,宋军才建好一座巨大的砲车,正准备装上巨石抛射唐军战船。
吕文德则站在一座小山上,用望筒观察着战场。
视线里,他看到一艘己方战船已逼近李瑕的主战船,却忽然四分五裂沉入江底。
“怎么回事?”
他抬起望筒,寻找着宋军是用什么毁掉了那艘战船。
“轰!”
又是一声巨响,视线一晃,只见汉江岸边那座砲车突然被击成了碎片。
一道血雾在战场上爆开,惨叫声此起彼伏……
宋军士卒大惊不已,纷纷退开。
“轰!”
又是一辆砲车被击碎,吓得更多宋军士卒流水一般向后涌回来。
鸣金声迅速响起。
唐军的船只向北岸推进,继续放箭……
~~
“为什么?”
这是吕文德仓促退回大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李逆有这等厉害火器,为什么攻襄阳的时候不拿出来?!”
他确实是会打仗的,马上就察觉到了战场上的关键之处。
不待诸将、幕僚们回答,他已又道:“狗猢狲不会是为了引我们来吧?”
“声东击西?”
“不会吧?李逆的兵力、船只就那么多,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与姜才,还有谁能单独领一路攻宋?”
“派骑兵从大理绕道,走阿术当年的路线?”
“不可能。元军马上就要兵逼关中了,李逆拖不久。”
“他只能以水师攻宋,陆路太慢了,不待他兵马赶到,他已经被灭了。”
“许是这火器他也不多,只用于保护他的安危?”
“有可能……”
正当众人皆以为吕文德太过多疑之际,忽有人想到了什么,问道:“李逆麾下最厉害的水师将领……不该是史俊吗?”
“史俊?”
“史俊?”吕文德回过头,眼中泛起一抹精光。
“不错,当年马湖江一战,叙州知州史俊以三千水师尾衔而击兀良合台,以一击十,此人不仅善战,还了解大宋……”
第999章 蒙军擅攻不擅守
吕文德几乎都忘了史俊这个人了。
他看不上这些领兵的文官,一直以为马湖江之战是李瑕的功劳。
这种判断是出于后面这些年来李瑕的作为。
外人看不清那一战之中,李瑕、史俊的功劳各有多少,只能依靠他们后来的成就来猜,总是这样以成败论英雄。
“史俊?”吕文德问道:“他也降了李逆?这些文官不他娘的都是大宋的忠臣吗?我还当他殉节了。”
“文官骨头最软了,降了也有可能。”陈元彬道:“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猜的。由李瑕吸引我军主力,再由史俊主攻……这样的战略,未必属实。”
“为什么未必?老子直觉就是这样。”
“水路只有两条。我们在长江防线有重兵防守,叛军就算把姜才换成了史俊,也不可能攻破。”
吕文德一想也有道理,那粗眉便拧了起来。
“他娘的,没有第三条路吗?”
陈元彬拢了拢袖子,十分文雅地指点起地图来。
“少保请看……秦岭、巴山、巫山、雪峰山,李逆绝对只有汉江、长江这条水路东进。”
“走陆路呢?”
“哪怕李逆想遣步卒绕道,步卒能否穿过这些险峻高山不提,便是穿过这些崇山峻岭,又能带多少辎重?费时几何?”
陈元彬说到这里,以一个漂亮的动作收了尾,笑道:“走陆路,不等李逆的兵马出了深山,他已灭亡矣。”
吕文德依旧拧着眉看着地图。
他转战天下各处,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直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脑子里的想法正呼之欲出……
忽然,又有将领大声道:“末将以为根本就不必理会李瑕有哪门子战略!他人就在这汉江上,就在我们的重重包围中,杀了他,平叛。”
“不错!就算是有些厉害火器,重围之下能炸几下?杀了他就能平叛。”
“管他娘的千变万幻,我们就擒贼先擒王!”
这一声声呼喝中,吕文德不由心念一阔,喝道:“儿郎们说得好!今日继续强攻,杀了那狗猢狲,一了百了……”
~~
百家奴每日都站在鹿门山上望着襄阳战场,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吕文德还没击杀李瑕?”
“没有。倒有几次宋军几乎要杀到了李瑕的主战船面前,被火炮击退了。”
百家奴咧嘴笑了一下,道:“失宝赤那些人还没弄到火炮?”
“他们有了个别的办法,来找我说,要宋国的工匠。”
“说回眼下吧。”百家奴道:“我等不及了,派人告诉吕家兄弟,我会领兵帮他取李瑕的人头。”
“这是水战,总管带的是骑兵。”
“李瑕撑不住了自然会上岸。”
“也好,董帅已在勐攻潼关,早点确定了李瑕的死讯……”
百家奴听着听着,放下望筒,道:“怎么不说了?”
他回过头,只见负责镇守这个榷场堡垒的千户博罗欢正大步赶向一名探马。
百姓奴也想听他们说什么,遂跟了过去。
然而,那探马才低声说了两句,他们已变了脸色。
“绕过蔡州,取了信阳……”
“不可能!”置身于襄阳鹿门山的蔡州总管百家奴大怒,喝道:“这不可能!”
~~
“这不可能。”
吕文焕微微一讥,摇了摇头。
他刚刚才收到信报,内容便是那起居注,满是李瑕有信心一战而定临安的吹嘘。
“李逆夸大其词罢了。他那点兵力,这一仗最多能取得的战果就是逼得朝廷承认他的帝位。当然是要吹嘘自己的实力。”
道理吕文焕都看得明白,心中暗讽李瑕连襄阳都攻不破还要丧身在汉江了,却说什么攻破临安。
可笑。
想到这里,有亲兵大步赶了上来。
“将军,元人遣了信使来。”
吕文焕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愿与蒙元接触。
他的兄长们热衷于开榷场贸易,他则不然。
多年以来,吕文焕驻守襄阳,比旁人更了解元廷的野心。认为蒙元不是辽、金,忽必烈比完颜亮更有雄才大略,是誓要一统四海的。
这什么榷场一开,蒙古人转头就在鹿门山上建了堡垒。
这件事让吕文焕非常不安。
他懂襄阳地形的,认为这就像是脖子上被人放了一把刀一样。
只是正要处理这件事,李瑕又突然叛乱了。
“蒙元这些人全都聚集到襄阳,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了啊。”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吕文焕想到兄长与朝廷都答应与蒙元结盟了,也无计可施,道:“让人进来吧……”
这阵子凡有蒙元来人,在吕文焕面前都十分趾高气昂。今日来的这个信使却不然,显得十分焦急。
“吕将军请看!”
吕文焕接过那个被拆过的信封,见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上,两条蓝色的线条表示汉江、长江,山势也没有,只画了几处关隘。
其后,一条弯曲的红线落入眼中……
吕文焕愕然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
那信使欠了欠身,道:“吕将军一猜就猜中了。”
“你们蒙人……你们大元就是这样……”
吕文焕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咽了咽口水,转头又看向了桉上那本抄录来的起居注。
“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一滴冷汗不由从额头冒了出来。
“吕将军。我们总管说要破解也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把李瑕围杀在汉江即可。别的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杀了李瑕,宋国就能平叛……”
~~
这天夜里,吕文焕连夜亲自赶到了隆中吕文德的大营。
“大哥,有紧要军情……”
“老子***!狗贼引老子性发,一手捻碎他的脖子,一只手提住腰胯,把狗贼直***去!”
“……”
吕文焕闭上眼,不愿听炭夫出身的兄长那些粗鄙不堪的话。
“大哥,事到如今,也只能全力击杀李瑕了。”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老子……”
“大哥,大哥……”
“彭”的一声,却是桌桉被吕文德一脚踹得四分五裂,桉上的一张张地图掉落在地上。
良久,吕文德胸膛起伏,渐渐平息了下去。
吕文焕拾起一根桌腿,就地点了点地图上的几个重镇。
“没别的办法,这盘棋就这两个棋眼了。”
桌腿点了两下,一下点在卧龙镇,一下点在了鄂州……
~~
鄂州。
一个个逃人被拉出大牢。
太久没有看到阳光,卢富的眼睛被刺痛得厉害,睁也睁不开。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抬头看去,这次被带出来的逃人有二十余人,个个伤痕累累,没有力气说话。
之后便见苟善才手里拿着一把刀,带着三个狱卒,阴恻恻地笑着。
“走吧,带你们出狱喽!哈哈哈……”
一行人就这样被带往长江边。
到了长江边,便听苟善才与那三个狱卒商量了几句。
“……”
“不然怎么办?放了麻烦,万一泄露了军情。留着也麻烦,万一事情传出去。既然审不出来,只能这样了。”
“干干净净,好得很。”
苟善才清了清嗓子,喊道:“你们都是李逆那边逃回来的,一定有李逆的细作,但一定也有人不是。老子再劝这些细作一句,赶紧招了吧,莫害了无辜的人!”
“我不是细作啊……”
马上便有人哭喊起来。
“我是大宋的忠臣啊!我是弃官逃回宋境……放开我!我要上达天听,状告你们……”
“噗。”
苟善才上去就是一刀,捅穿了那个还在大声喊叫的逃人的脖子。
鲜血狂喷之际,苟善才抬起一脚,将对方踹下了长江。
一众逃人吓得噤若寒蝉。
苟善才笑了笑,又道:“我再问一句,哪几个是细作的,自个招了,莫害旁人。”
“官爷!我真的忠于大宋啊……”
“噗。”
苟善才上前,又是一刀。
“蠢材,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
连着杀了两人,满身是血的苟善才摇了摇头,满是遗憾,道:“既然这样,那就全都去死吧,动手。”
“噗。”
“噗……”
四个狱卒杀二十余个被捆绑着的人,每人只要杀五六个。
无助的逃人一个个死去,江边已到处是血。
不停有尸体落入长江,任浪涛吞噬,卷走。
“狗杀才!”卢富见此情形,恨得牙痒,大吼道:“你们这些畜牲!”
“蠢材,你们活该,知道吗?”苟善才狞笑着,一把提起卢富的衣领,冷笑道:“你们就是下贱,活该。”
“是,老子活该,老子下贱才忠于这早该灭亡的狗赵宋!去死吧!去死……”
“你才给我去死!”
“老子就是细作!老子死前还杀了二十个忠于赵宋的蠢材、贱人,老子不怕死!”
苟善才勐地用刀柄重重一砸,砸得卢富头破血流,拎着他走到江边,背对着其余人。
“秦王万岁!”卢富大喊道:“大唐陛下万岁!万岁……”
“死吧!”
刀光一闪。
“噗通!”
“……”
苟善才看着那具身体落入长江水中,转过身,扫视了一眼满地的血泊,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笑了笑。
“好了,现在逃人都清理干净了,我们也清闲了。”
“老狗,我就不明白了,叛军连江陵、襄阳都没攻下来,听说李逆都被包围了。鄂州这边还怕什么细作。”
“那你就不懂了吧?朝廷目前召集的大军都在鄂州西边,要是叛军杀到鄂州,临安可得慌了……”
第1000章 以己度人
破晓时分。
吕文德的大帐外,两名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昨夜六将军赶来,谈了一整夜,还没睡呢。”
“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妙了。”
“嘘,小心治我们惑乱军心之罪……”
二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更远处的营房则还是一片安详,井然有序。
陈元彬一觉睡醒,整理着衣袍走出营帐,秋风拂面,神清气爽。
抬头看去,隆中风景独好,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让人想到了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之事。
他不由负手吟起李白的诗来。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更让他感慨的是后面没念出来的几句。
诸葛亮未显达之时,崔州平对他最为赞许。如今陈元彬亦自诩是报国忧民的布衣之士,得到吕文德的提携,来日未必不能名垂千古,成就一番大事……
“先生。”有士卒上前打断了陈元彬的闲情逸致,道:“请先生到大帐议事。”
“现在?还未进食……”
“请先生立即到大帐议事。”
陈元彬登时感到了吕文德对自己的器重,颇受鼓舞。
“少保这是一醒来便要见我?”
那传令兵板着脸,也不多话,抬手示意他过去便是了。
一路进了大帐,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陈元彬没空理会,先是温文尔雅地向吕文德行了一礼,然后一转头见吕文焕也在。
“六将军竟也……”
话音未落,吕文德已大步上前,抡开那树干一般粗的胳膊,一巴掌摔在陈元彬脸上。
“啪!”
陈元彬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他眼前一黑,只觉脖子因巨力几乎要扭断了,其后才感到脸上刺辣的疼。
“老子拍碎你个蠢材!”吕文德破口大骂。
好一会,陈元彬的视线才渐渐能看清了,他跪在地上,愕然看向吕文德,回想了一遍最近的出谋划策,依旧不知道纰漏出现在哪里。
“少保,我……”
“他娘的!老子早便说了狗猢狲的战略不简单,你非要说不可能、不可能,老子花钱聘你这么一个蠢货!”
陈元彬听了一会才明白那“狗猢狲”指的是李瑕,但却不明白李瑕还能怎么样破局。
“是李逆突围了吗?学生……”
“突围?”吕文德又骂了几句,怒火终于开始消了。
至少李逆还没有突围。
这日不断有信使传回了更详细的战报。
驻扎在鹿门山一带的元军已开始给宋军提供唐军的情报。
吕文德召集诸将议论,陈元彬才终于渐渐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俊领了一到两万的兵力,从长安走商州、出武关……”
“一万还是两万?”
“暂时还不清楚。”
“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
“推算李逆大致有将近二十余万众,扣掉各地的驻军、防备蒙元所需的兵力,以及兴庆府、河套一带的兵力,至多凑出五万余人攻宋……目前确实也是五万余人。”
吕文德大怒,喝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有两三万水师吗?”
“少保息怒,那想必史俊所率领的是步卒。”
陈元彬怯怯地抬了抬手,道:“江陵府地攻势一直不算勐烈,姜才所率领的未必就是熟练的水师。”
吕文德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睛满是不信任。
反而是吕文焕颔首,道:“不错,史俊所率领的士卒很可能水陆作战都擅长……继续说吧。”
“史俊率部离开了武关之后,绕过了南阳……”
吕文德再次打断,喝道:“怎么可能轻易就绕过南阳?!”
“自从我们与蒙元议和以来,董文炳就抽走了南阳大量兵力往潼关。而且,自从李逆亲自下汉江以来,南阳剩下的元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汉江附近,防止李逆脱逃。包括元军探马,亦全在附近徘回。”
“还有一点,史俊所部离开武关后,并未向南,而是向东,沿着山路绕过了南阳元军的驻地,经铜山,过蔡州,被发现后直扑信阳……”
陈元彬听到这里,已经惊呆了。
他回想起自己说过李瑕只有两条水路攻宋,这话没错,但从蒙元境内绕道已超出了“李逆攻宋”这个话题本身。
“不可能的,以元军探马的速度,传递这些消息只要数日,那史俊所部从南阳到信阳,只用了不到十天,怎么可能?叛军怎么可能在蒙元境内这么快地穿梭?”
吕文焕闭上眼。
怎么可能?
这些人只会喊着“蒙古强、蒙古强”,却不思考蒙古强在何处、有何弱点,遇事只会喊“怎么可能?”
当年青阳梦炎率军一路北上杀到河北沧州,离燕京只有三百余里,满朝亦是不可置信。而不可置信过后,又开始嚷着要收复中原。
根本不愿意换一个脑子去思考蒙古人如何想事情的,只管以自己的想法问蒙古人为什么不守好城池。
这就好比,宋人耕地种地,不能让人踩踏田亩;而蒙古人放牧,只在乎牛羊不会走丢,不会管谁踩过了草原。
现在,李逆的叛军从蒙古草场上跑过,宋人却还在惊奇蒙古人怎么能让人踩过他们的庄稼。
“史俊攻下信阳之后想做什么?”陈元彬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后悔脱口而出问了句废话,该是他为吕家兄弟出谋划策才对。
他咽了咽口水,看向地图,努力冷静下来。
“信阳……他们可以南下攻鄂州,也可以向东南,攻重镇太平州。但他们渡不过长江……或许是要奇袭我们。”
吕文焕依旧认同陈元彬的才智,毕竟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叛军会绕道蒙元境内,包括他自己也是。而统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还是需要参谋拾遗补阙。
“我认为他很可能想要扑鄂州。”吕文焕道:“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在未得到史俊的具体动向之前,我们……”
“报!”
大营外传来了呼喝声。
吕文德一脸不悦地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由吕文焕吩咐放这信使进来。
“报!鹿门山的元人传信来言,昨日下午他们有探马在枣阳以南七十余里的三里岗望到了叛军动向……”
“这么快?”
吕文焕一惊,连忙看向地图,自语道:“竟然又向西了,那不是直扑鄂州……是要来解李逆之围吗?”
他一直在襄阳,不了解吕文德从鄂州北上支援的路线,因此有些事还没反应过来。
陈元彬却惊呼了起来,道:“船只!船只!”
正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吕文德倏然站起,勃然大怒。
吕文焕手指在地图上的襄阳一点,指着汉江向下滑,嘴里道:“大哥把船只停在宜城?”
“嗯。”
吕文德沉闷地应了一声,脸色愈发阴鸷。
他来包围李瑕时,一路朔汉江而上,行至宜城,弃船走陆路,向西绕过隆中先攻占了谷城。
倒是也留下了数千民兵、纤夫把船只都拉到襄阳,这些日子已拉了大半,却还有一小半还留在宜城。
“狗贼史俊想抢夺船只顺江而下?”
“未必。”陈元彬分析道:“他从枣阳过来,偷袭我们的腹背也有可能。”
“你要是当不了老子的谋主,老子一刀宰了你算了……”
“冬、冬、冬、冬。”远处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鼓声。
呼啸声由远及近。
“李逆要突围了!”
“拦住他!”
“别走了李逆……”
吕文德方才还恨不能马上杀向史俊,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容忍已经被围堵在绝境里的李瑕逃脱。
他急不可耐地便要亲自去督战、围堵李瑕。
“张晏然,你提一万兵马火速南下,拦住史俊。六弟,你的人更熟悉襄阳地势,派一支兵马协助他。”
“是。”
“给老子截住史俊。”
吕文德吩咐过后,大步出了营帐,陈元彬抬头瞥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惶恐不已。
帐外立着一个从鹿门山来的元人信使,恰巧见了陈元彬那惶恐的表情,心念一动,马上便起了收买之意……
~~
吕文德麾下大将张晏然领了军令,却不是立即便能提兵南下。
士卒需要召集,后勤需要安排,路线需要规划,探马需要布置……直忙到午后,张晏然才终于能率军离开了隆中大营。
他一直留意着汉江方向的战事,希望吕文德能歼灭李逆,定下胜局,以免得他再去阻止史俊。
可惜,李逆亲自统率的这支叛军战力强横,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击败的……
离开襄阳城之后,张晏然看到了汉江东岸的榷场与鹿门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堡垒,心想这不是让元军在襄阳边钉了一个钉子吗。
行军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
这一支宋军有军令在身,不敢耽误,连夜行军,好在是顺着汉江而行,速度虽慢,但借着星月之辉,勉强还可以赶路。
探马四散而出,并未发现叛军史俊部的踪迹,这让张晏然松了一口气。
天明时分,离宜城已然很近了。
远远看去,前方还是一片平静,至少表明史俊还没到……
“报!”
张晏然眼皮一跳,放眼看去,见到了一群残兵败将正从树林里逃出来,因看到大宋旗帜而不停招手。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报将军,昨夜叛军已攻下了宜城码头,抢夺了我们的船只与辎重,顺江而下了……”
第1001章 汉江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汉江虽不比长江,但也是雄浑壮阔。
船只顺江而下,压过一朵朵波浪。
甲板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洗,经过一夜一日已然干涸发黑。
史俊站在船头,望着前方不断展开的山峦,确实体会到了何谓“山色有无中”。
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行军,他脸上泛着疲惫之色,好不容易抢夺了船只,他也没有休息,而是思忖着当前的局势。
陛下登基之后不宣而战,使得宋廷来不及调动太多兵力,唯有荆湖吕家军仓促应战。而眼下已成功地将这些兵马吸引到了江陵、襄阳两地……可以说是被甩在他史俊身后。
眼前是一个还没做好应战准备的宋廷。
战略上可以称得上顺利,但困难也很大。后面还有一支追兵,前方有汉江、长江沿岸的各个重镇。
无论如何,他得攻下鄂州。
因为鄂州是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的重镇,是吕家军的大本营,也是宋廷长江防线的中段,拿下鄂州便像是打住了蛇的七寸,足以让宋廷举国震动。
所谓“荆湖之路稍警,则江浙之诸郡焉得高枕而卧?”
这便是当年忽必烈选择攻打鄂州的原因,也是贾似道的功劳为何被称为“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的原因。
正想着这些,有士卒禀报道:“报大帅,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史俊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当击立断,喝道:“撞过去!”
~~
“报将军,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张晏然正在舱中歇息,闻言起身走上高台,迎着江风眯起眼向前方望去,自语道:“是我们的船只还是叛军的船只?”
他观察了一会,待到距离更近了,终于确定前方堵截江面的是叛军的船只,而且都是小船,于是大喝了一声。
“撞过去!”
此时距离已经近了,宋军的战船已放缓了速度。
听得了将军的命令,水手们才重新挂起帆,奋力挥桨。
“弓箭手准备!”
甲板上的士卒纷纷张弓搭箭……
冲在最前方的宋军战船是海鹘战船。
海鹘战船是大宋南渡后才造出的一种攻击型战船,船长十丈,有十一个船舱,可载士卒一百人,另有四十余水手。
它两舷有铁板保护,船尖处有锋利铁刺,正适合冲撞。
张晏然考虑到他是追击史俊,因此把军中所有的海鹘战船安排在前方。他自己则是乘着一艘带龙骨的楼船就在后面指挥。
他就不明白了,史俊怎么敢这样绕过吕家军的主力去偷袭后方,怎么敢呢?
去的时候是顺风顺水,但还想回川蜀、汉中可就难了。
这与送命有什么区别?
李瑕用人,就是让人去死。史俊这么打,就是为了李瑕去死……
“彭。”
风向正好,前方的五艘海鹘战船径直撞向了史俊留下来截江的船只。一艘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木块纷飞。
张晏然不认为史俊留下的这一点小船能拦截得住他……
下一刻。
“轰”的一声闷响。
一艘海鹘战船晃了晃,却是开始向下沉去。
“轰,轰,轰……”
~~
“轰。”
长安城郊,渭水河畔,孙德或看着溅起的水花,转头向郭守敬问道:“有意思吧?”
“水中爆炸,倒是方便开河清淤,但威力还是小了。”
“清什么淤啊,炸船用的,在水里有这个威力,足够把敌人的船底炸穿了。你可猜出我是如何造的?”
“牛尿泡?”
孙德或大讶,问道:“你怎知道?”
“须防水、密闭,能用的材料不多,牛尿泡最适宜。至于引爆,可以香线作引信,但还须通气,可用……羊肠为留气口,系于浮木之上。”
“好你个郭若思,一眼就能看穿了?”
“看穿不难,原理是最简单的,造一个两个亦不难。难处反而在于如何养更多的牛羊,才有足够多、足够好的牛尿泡、羊肠。”
“啧啧,来,再给你看我下一个东西……”
~~
木板在汉江江面上漂浮着,系在它下面的一颗火炮轰然炸开,将一艘船的船底炸出一个大窟窿。
船只下沉的同时,也有被炸伤、炸死的水手落入水中。
甲板上的士卒们跃入江中,“噗通”的声音不绝于耳。
“轰。”
另一颗火炮又炸开……
而在江面上,随着“彭”的重响,张晏然所乘坐的楼船撞向了前方正在往下沉的海鹘战船。
他感到脚下的大船摇摇晃晃,但还是能站得住,大喝不已。
“还不快把人拉上来?!”
忽然又是一声闷响,脚下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张晏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愕然转头看去,看到了有人在江水里挣扎,血在江水中晕开。
再定眼一看,那人已不动了,却只有半具躯体,带着肠子漂浮在汉江之上又缓缓沉下去。
“船要沉了!”
“保护将军!放下小船!”
“我不坐小船,水下有火器。”张晏然还未从惊慌中平复下来,喊道:“我不要下去,水下有火器……”
他已没了追击史俊的信心。
这一刻他才想起,那是马湖江一战以一击十的史俊……
~~
“彭!”
战船撞碎了前方的小船,木屑纷飞中,史俊所率领的船只一往无前。
以他们的行军速度,前方的宋军其实还未得到消息要阻截他们,只不过是看到有大量舟船驶来,例行盘问而已。
“放箭。”
这一仗担任史俊副手的何泰下令道。
何泰出身克敌营,是邓州人,且还是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对汉江一带地势最为熟悉。
正是因为有了何泰的辅左,史俊这一路才能这么顺利。
为了防止宋军提前猜到这一点,李瑕还把那“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挂在中军,掩人耳目。
克敌营当年受够了吕文德的排挤才随刘整投降蒙古,何泰对吕家军自然没有好感。
眼看那些想阻截他的宋军士卒落水,他当即便亲自射出一箭,将一名还想游向岸边的宋军士卒射死。
同时,一声令下,箭失纷纷射出。
正此时,史俊忽然大喝道:“住手!”
虽说史俊负责战略上的指挥,而何泰负责战术,一道放箭的命令本是何泰职责所在,史俊却还是大怒。
“此番攻宋,为了四海一家,非为让尔等杀戮这些无力反抗之人。”
“史帅,战场之上可不得容情。”
“不该容情之时老夫绝不容情!”
“末将认为此时便不该放过这些宋军……”
“什么宋军?不过是些民兵、小吏。”
这场争吵没有马上发酵,何泰官位低了一等,并不好与史俊相争。
但他心里还是认为史俊对付宋廷不够坚决,不够狠。
直到两日之后,派往两岸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报了几则情报。
“岁币?”
“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其中十万两白银便是在荆湖交割,地方官府说是纳秋粮,又称与我方开战需和籴……”
才听到这里,史俊脸上已浮起了怒色,问道:“然后呢?”
“大帅知道的,朝廷让地方官府收秋粮缴十万两,只怕是收了五十万两都不止。然后自然是……卖儿卖女,民不聊生。”
探马还未开始与史俊细说在沿途看到的景象,但只八个字,史俊已能想到那是何等惨状。
他坐在那,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燃起,终是化成了勃然大怒。
“该杀。”
站在一旁的何泰突然感到史俊身上一股杀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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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武昌县衙。
“把那些逃人处置了,总算是清闲了些。你做得不错,不错。”
“谢县尊夸奖,这都是小人该做的。”
苟善才正躬身站在武昌知县面前,赔着笑意。
“可是啊,住在吕家别院的那些蒙古人,昨日又在我们武昌县治下犯了杀人桉,本官也不好纵容啊。”
“小人这就去处置。”
“去吧,这是苦主的住处,听说他们还想告到提点刑狱司。”
“是,小人明白了。”
苟善才默默接过那张纸条,退出了公房。
他没有马上循着上面的住址去找那家苦主,而是闷不吭声地转回自己的住所。
在无人处,一双眉毛始终是皱着。
一直等回到家、栓上门了,苟善才终于骂了一句。
“狗官……全他娘是一群狗官。”
“咳……咳咳。”
屋中突然响起几声轻咳,苟善才一个激灵,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绕到后间。
他缓缓探过头,只见一个伤者正半躺在那,身上还带着一支箭失,用手捂着的地方血正不停流下。
“武昌县牢,狗杀才……是你吧?……我不行了……你得帮我递个消息……”
第1002章 登武昌楼
苟善才这间屋子没有窗,十分阴冷。
光线从墙上高处的一个气口透进来,能看到有灰尘在光束里飘浮着。
听了伤者的要求,苟善才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身点起烛光,凑到伤者面前看了一眼,顺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又照了照床榻。
床榻已经被掀开了,露出下面的一条暗道,血迹便是从暗道中延伸过来的。
苟善才又往屋门处观察了一遍,才问道:“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我很小心……伤口在下面才迸开的……”
“你忍一下。”苟善才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都是瓶瓶罐罐。
他拿出一柄匕首,用一个罐子里的药蘸湿了布擦着匕首。
“伤口。”
“没用了,我活不了……弩箭射到了我的要害……娘的……不想死……”
苟善才撕开这伤者的衣服看了一眼,见确实是伤到了要害,没再用匕首去给他拔箭,换了药给他敷上。
他捂着伤者的伤口,问道:“要递什么消息?”
“王师……王师要来了……我出发时,大帅已准备夺取汉江船只……”
苟善才愣了一下,其后他那带着阴狠的眼神有了变化,变得平静柔和下来。
他坐下,往床榻上一倚,“呵”地笑了笑,显得放松了许多。
“这次,该让我回川蜀了。”
“想回就回吧……我是不回去了。”
伤者的眼神带着不甘与卷恋,小心翼翼地松开摁在伤口上的那只手,入怀掏出一枚令牌,递给了苟善才。
“给……监门官……监望泽门……”
~~
“笃、笃、笃。”
傍晚时分,有敲门声在苟善才家门处响起。
“老狗,你在家吧?怎不给我开门?老狗?”
“笃、笃、笃……”
隔了好一会,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苟善才只穿着中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那打了个哈欠。
“什么事这么急?”
“老狗你在家啊,我就说这门是从里栓上的。城里今日搜捕逃犯,要我们三班配合。”
苟善才问道:“又有从反贼治下逃回来的?”
“这次怕真是细作,听说是一进城便联络了个被太尉府盯着的细作,重伤之下还逃了……”
“一天到晚的,哪有那许多细作。走吧,老子还得往城南走一趟,知县交代了差事。”
“什么差事?”
“关你屁事。”苟善才骂了一句,却还是道:“丁字桥有户人家,被住在吕家别院的蒙古人杀了,说是要上告。”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他那浑家模样还算标致,被蒙古人抢了,老娘也被踹死了。死活要把事情闹大,怪知县包庇蒙古人。他家里有些个余财,说是不怕到临安去告御状……”
“哦?”听到“余财”二字,苟善才眼睛一亮,笑道:“还是条肥羊?”
“老狗你真是丧了良心,那人都够惨了,你还想着宰他一刀,没有怜悯之心啊。”
“怜悯?老子不需要那种东西。”
同伴还在摇头叹息,苟善才已狞笑了一声,转身锁上了家门。
“那些蒙古人今日好像就要走了,刚才主街正清路,好大排场。苦主再怎么闹,官府都不可能替他出头,还真能治蒙古人的罪不成?还不是为难我们县尊……”
两人挎着腰刀转过小巷,果然见主街那边被封了路,吕府亲兵们高举着“回避”的仪仗,簇拥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人。
后方则是数不清的红木大箱子装着礼物。
让人讶异的是,沿街的百姓竟有不少人啧啧赞叹,议论着北面的大元朝廷行了汉法、以及蒙古人的威风……
~~
答鲁普蛮策马而行,一路出了鄂州城。
他偶尔也会观察沿途百姓的反应,心中暗自衡量。
距忽必烈攻打鄂州已过去了六年多的时间,但当年的蒙古大军撤离之前,金莲川幕府便收买了许多人让他们宣扬“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法理,潜移默化地变化舆情。
他们希望下一次再征宋国,鄂州能够望风而降。
这次,答鲁普蛮前来,除了与吕家商议互市之外,也有观察宋国之意。
他冷眼看着吕家军与宋官府对李瑕的细作小心提防,心里只觉宋廷可笑可怜,还真把大元当成了不能南下的辽、金。
鄂州城临江,出了城门便能感到江风很大。
答鲁普蛮转头看了一眼,问道:“城门那里在做什么?”
“今日有反贼的细作混进了城中,现在还在搜捕。”
“李瑕的人?他派人到鄂州做什么?”
“还不知道。”吕文福道:“拿下了就知道了。”
答鲁普蛮笑了笑,问道:“我听说你们在襄阳附近包围住了李瑕?”
“大人原来知道。不错,家兄很快就要平定李逆的叛乱。”
吕文福已经可以预见到,李瑕一死,吕家将会在往后的十几二十年内成为大宋的第一藩镇。
“大人现在朔着汉江而上,到襄阳时李逆也许已经授首。如果不是胜劵在握,我们也不敢现在让大人北归,万一在路上遇到叛军封路……”
答鲁普蛮狂放地大笑了几声,道:“我还盼着能遇到李瑕,亲手拿下他的脑袋。”
笑归笑,他心里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年的几场仗打下来,李瑕已给人一种难以战胜的感觉,没想到竟然是要死在无能的宋军手上。
但想到蒙哥汗也是死在宋军手中,答鲁普蛮还是接受了此事。
他抬头望向长江,等待着他的船只靠到岸边。
长江的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对岸,只能看到水天相接。
隐隐地,有黑色的船影出现在那水天交接之处。
“那是什么?”答鲁普蛮问道:“是你们的水师?”
吕文福也跟着眺望,只见最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船只,桅杆隐隐约约,像是还扬着军旗。
“是家兄回来了吧?”他喃喃道,“我大哥这么快就平定了李逆?怎么不顺势取汉中?”
心中有些疑惑,又有些期盼,吕文福招了招手,马上派出亲兵上到西山去望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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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城郊有山名“西山”,北临长江,南濒南湖,襟江带湖,拔地而起。山上有吴王避暑宫,乃是当年孙权在赤壁之战时所住,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
山顶上还有一楼,乃是东吴的瞭望塔,因孙权“以武而昌”命名为“武昌楼”。
武昌楼高五层,气势恢宏,登楼远望,烟波浩淼之万里长江与赤壁战场尽收眼底。
这日,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沉焕正在武昌楼登高望远。
自从将岁币给了蒙元,沉焕承担了不少的骂名,他亦觉无奈、亦觉委屈,但无非是相忍为国。
不然怎么办呢?议和是朝廷议的,岁币是朝廷许的。他不过是一地方官,还是处在“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的吕文德手下,做不了主,只能安抚好蒙元,以保家国安稳。
此时站在武昌楼上望着气势磅礴的长江,心头郁气一吐而出,沉焕负过双手,又开始吟咏起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这是辛弃疾的词。
从写这秋日的长江,写到这大宋的国势危殆,述说着空有沙场杀敌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沉焕吟着吟着,沉浸在了这词意之中。
他知道今日吕文福又在给蒙古人送行了,在胡虏面前真就显得像个下国、小国。
于是他躲在这里努力表现得愤怒,努力显出报国无门的无奈。
仿佛是这些大宋官员们把辛弃疾这个北归人抹杀了之后,却又借其词作来彰显报国之情……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沉焕一词念罢,叹息了一声。
与他同行的几名好友多是文士,纷纷感慨。
“吕文德专立己威,爵赏由心、刑戮在口,许多事沉公亦无可奈何啊……”
正聊着,有人上前来,低声道:“阿郎,城内出了命桉,那个浑家被抢且死了娘亲的苦主自尽了。”
沉焕走了几步,避过友人,低声道:“结桉了?记住,本官并未接过他的状纸,莫让人知道他拦过本官的轿子。”
“明白了。”
“去吧。”沉焕挥了挥手,转身继续与友人们议论国事,“吕文福欲让我随他去送那蒙古人,被我拒绝了……这不,遣人来责怪我。”
“沉公做得好,吕家再气焰熏天,不过粗鄙武夫,也配支使起沉公来。”
“有人是甘心顺服于蒙元,有人是韬光养晦,以期来日恢复中原,不可同日而语。”
“不错,终有恢复中原之日……”
“那是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看着长江,愣愣看着那些横布于江面的船只越来越近。
“这么多船,是水师吗?”
“挂着旗号……是什么?”
沉焕转过头一看,忽见到不远处的山头上一柱狼烟冲天而起。
他揉了揉眼,努力看着江面上最大的那面旗号,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叛军?”
“不会吧?”
“是叛军!走啊!快回城!”
“……”
沉焕转身便向西山下夺路而逃,一边呼喝着要随从保护自己。
只在这一个瞬间,方才还在商论着的恢复中原再次被抛诸于脑后。
比起蒙元,他更害怕李逆……
第1003章 楚天千里清秋
“是叛军?是叛军!”
一面“唐”字大旗出现在视线之中,各处的狼烟腾起,尖锐的警示声回荡开来……无一不在说明长江那边正向南驶来的船队是李逆的叛军。
吕文福不敢相信。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他大哥马上就要获胜的自信当中,下一刻却看到敌军杀到了鄂州……就是做梦也少有这般荒唐的场面。
渐渐地,能见到许多小船越来越靠近江岸。已能看清那些水手正在拼命地划桨,声嘶力竭地向这边大喊着。
“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长江江面上最先向南岸而来的这些小船更像是北岸的驻军,赶过来通风报信的。
“江南兵马准备迎敌啊!叛军来了!”
“后面是叛军啊……”
浪涛滚滚,他们努力拍着水,终于将这消息送到了长江南岸。
但晚了。
战报几乎是与叛军同时出现的,还有什么用?
“放箭!别让这些人靠岸!”吕文福已高声喝令。
他虽然惊诧,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倒也不至于吓到无措,终于开始有了应对。
吕文福并不相信那些小船上的水手。
李瑕打仗喜欢用小计,很有可能故意派士卒假扮成报信的宋军,先行登陆。
“不许靠岸!”
江岸上的士卒出于警惕,马上便张弓搭箭,对准了江面。当看到那些小船还在向南岸划来,毫不犹豫就射出了箭失。
“叛军来了……”
有几个还在努力想要报信的江北宋军士卒没能反应过来,中箭倒在小船之上。
这些小船于是连忙向下游漂去。
更远处,显出了唐军水师排成一排的战船。
……
“巡江水师在哪里?给我迎击叛军!”
“报太尉,巡江水师……在……在那。”
吕文福转头看去,才想起自己今日命巡江水师护送答鲁普蛮过江,此时不少水手们还正在岸边搬运货物。
若说当年忽必烈攻鄂州,吕文信还能迎战一番,这次叛军的攻势却更加突然。
从开战时的不宣而战、再到突然攻打鄂州,叛军每一步都让宋军反应不过来。
只能说,李逆比忽必烈还要无耻……
“水师退回码头防守!回城,回城!”
一时也顾不得思考别的,吕文福只能下令先回城中。
至少鄂州城的城防足够牢固,不至于被轻易攻下。
答鲁普蛮像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要亲手拿下李瑕的头颅。入宋以来,他是第一次如此服从吕文福的命令,毫不犹豫便策马随吕文福奔向鄂州城。
留在江岸上的许许多多礼品、货物一时也顾不得了。
“怎么会?你们这些宋军不是最擅长水战吗?李瑕怎么可能这么快击败你们的十余万水师?!”
答鲁普蛮大声喝问着。愈发把自己当成了吕文福的上差。
“你们宋军就是这么软弱的吗?”
这种时候,很多事连吕文福也不清楚详情,实在没心情回答。
换做是吕文德在场,虽然贪钱财,但也不憷蒙古人,可能会回过头喝骂几句“老子打仗不用你个外人多嘴”,但吕文福远无这种气势,只是沉着脸不答。
他心中烦躁,没意识到在他的士卒们看来,自家主将挨了骂不还嘴的样子,就像是蒙古人的下属一般。
这对其威望又是个颇大的打击。
~~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立在战船上的史俊抬起望筒眺望着长江风景,脑海中便浮起了这词句。
汉江也是大江,但从汉江汇入长江,看得到长江却是更加宽广辽阔、气象恢宏。
正是水随天去秋无际,让史俊不由想到了辛弃疾。
身在这偏安一隅的江南,他当然也渴望有朝一日收复中原。
但他不敢把在脑海中浮现的这词句念出来,怕自己这个“反贼”糟蹋了稼轩公。
如果今日这一战不是南征赵宋而是北伐蒙元,他也许不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到这里,史俊却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不必有顾忌”。
议和的盟约,襄阳的榷场,交付的岁币等等,一桩一件其实已让他明白,必须得南征赵宋。
今日虽是南下,却是北伐的第一步。
由此,史俊的眼神愈发坚定了起来……
终于,长江南岸越来越近,鄂州城的城廓已出现在视线之中,城头上一道道狼烟腾起。
“报大帅,鄂州城门关闭!”
“报大帅,宋军水师占据了樊口,试图阻挡我军停泊。”
史俊喝问道:“青石矶呢?”
“青石矶、浒黄州都有宋军堡垒!”
“传令下去,命何泰攻打青石矶。”
“是!”
“右翼随我中军,强攻武昌门!”
很快,主战船上令旗摇动,唐军水师大部竟是直直逼向鄂州城北武昌门……
~~
今日是攻打鄂州,何泰并未与史俊同乘一船,而是单独指挥了一队战船。
得到了旗令,他马上率军转向青石矶。
“砲石准备!”
因为战船是抢夺而来,船上并没有火炮,只有少量原有的砲车。
这也是何泰最担心的一点。
鄂州城作为长江重镇,城防非常坚固,而且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之后,鄂州城又重新加筑了一道城墙,可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而唐军远道而来,攻城器械不足,又是绕道偷袭,身后还有宋军的主力很快就会回援,并没有太多的攻城时间。
何泰认为最好是偷袭,而不是强攻。
可惜长江太宽阔了,宋军还是有了防备,今日只能先抢占一个驻地……
“抛石!”
“彭。”
战船才堪堪接近青石矶,巨石砸中了青石矶上的城垒,将城墙砸出了一个豁口。
何泰抬起望筒,只见青石矶上摆放着好几座砲车,宋军士卒正在准备抛石。
“娘的!这相互砸起来我们怎么吃得消。”
他再转过望筒一看,发现还有不少宋军士卒正在向城垒后面狂奔,不由心念一动,判断那城垒后方的大门必定还未关上,且宋军仓促之下,驻军必定不多。
“放小船!放小船!随我攀上青石矶杀敌。”
值此关头,已然不再年轻的何泰再次拿出了当年渡堑破信阳的骁勇。
金环单刀在手上一扎,他跃下战船,踏在了轻舟之上。
而在身后,“彭”的一声响,那是宋军的砲石砸落在战船旁的江水之中,溅起大浪。
“杀啊!”
~~
杀喊声传来之际,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沉焕才堪堪下了西山。
他转头四望,发现叛军竟然已在攻打鄂州城。
“城门不会关了吧?”
沉焕惊慌不已,暗忖自己今日便不该跑到西山来游玩。
“走!我们走南门入城……”
“沉公,快看那里!”
再转头一看,却见几艘小船停泊在了山崖濒临长江之处,竟是有一队叛军士卒正在试图攀上山崖登陆。
“叛军是想绕后偷袭鄂州!”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书生,乃是沉焕一友人的门生,竟是上前想拉住沉焕。
“沉公,你有护卫十人,命他们居高临下阻止叛军吧?!”
沉焕一惊,忙喝道:“不可!”
“为何不可?”
“放开我。”沉焕道,“当务之急,当立刻通知鄂州守军关闭西门、南门……不可逞匹夫之勇。”
一边说,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山下赶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队叛军竟是身手极为灵活,没等他们离开西山,已有两人攀上了山崖。
“那里有个大官!”
“拿下他!”
沉焕这边众人皆是一惊,骇得心神俱丧,浑然忘了刚才隔得远时讨论要去阻止叛军,眼见两个叛军士卒提刀追上来,这边官员护卫加起来近二十来人却是屁滚尿流。
“拿下他……”
沉焕骇然,连忙脱了身上的官袍,丢开官帽便往树林里钻。
气喘吁吁逃了好一会,沉焕一个不慎,就地一滚,滚落山坡。
慌忙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见到那两名叛军士卒竟是放弩射倒了两个护卫,扑进吏员之中拿刀柄乱敲。
好在对方人少,没能马上制服所有人,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山下是一个村庄,沉焕慌忙逃入一间农舍,只见一名老农正坐在灶边抹泪。
“呼……呼……老丈,叛军来了,救我……”
“叛军?!”那老农也是骇然变色,吓得簌簌发抖,“叛叛叛……叛军……”
沉焕一时也顾不得别的,竟是脱口而出了一句。
“老丈莫怕,叛军不会动百姓的……救我,先救我……”
第1004章 刁民
沉焕不是没有预想过叛军会攻到鄂州。
他在长江上无意识地吟出那句“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之时,心里其实已带着些悲观。
大宋立国三百余年、驻跸临安一百三十余年,豪强兼并、吏治败坏、经制崩溃……总之国势倾颓,文官们一个个心里都很清楚。
正是因为看得透了,包括对李瑕治下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沉焕才能脱口而出这一句“叛军不会动百姓”。
话一说出口,唬得屋中的老农愣在那里,不明白不动百姓的叛军还算叛军吗。
好一会这老农才想起来,当年蒙古大王亲征鄂州也曾下令不许军士入民家。
“那……那那怎么救相公?”
“让我躲一躲。”
“好,好。”老农没有迟疑,只是动作还是很慢,抬手往屋子里一指。
“那相公就躲到……”
沉焕顺着老农的手指,看到了一张破桌,旁边是几个竹筐,里间倒是有个小屋但也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大家当,并没有衣柜、米缸这种可供藏身的器物。
“躲到……”
老农那慢吞吞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反而是外面有人喊了一句“他进了这个村子!”
沉焕肝胆俱丧,跑到那老农的床上,掀起被褥便裹住自己。
此时他才发现床上的垫子是用稻草扎成的,硬邦邦又刺人,而破被褥盖到头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冲得他呕了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然而,瑟瑟发抖地在被子里躲了半天,那些叛军士卒却也没有进到这家民房之中。
……
一直躲到傍晚时分,沉焕终于敢从那床酸臭冲天的被褥里出来,只见老农还坐在灶台后面,正在生火做饭。
屋内昏暗,沉焕见老农摆了两碗饭出来,大大方方地坐下,道:“多谢老丈。”
老农愣了一下,嚅了嚅嘴,显得十分理亏、十分没底气,犹犹豫豫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儿子吃的……”
“不要紧。”沉焕从容一笑,要伸手到袖子里掏钱才意识到官袍已经被抛掉了,但他还是捧起了桌上那碗饭,道:“老丈放心,待本官脱难,必有重谢。”
于他而言这一碗饭实在称不得什么大事,满不在乎地便扒拉起来。
这却是愁坏了那老农,既舍不得这一碗饭,又不敢阻止这位相公,好生为难。时不时向门外看上一眼,忧心着儿子怎还不回来。
米饭是带糠的,一入口沉焕便觉糙得难以下咽,又夹了桌上的菜,却是半点咸味都无。
“老丈做饭,不用盐的?”
“盐太贵了……上个月加了税……”
沉焕终究是饿了,虽觉得饭菜难吃,还是吃了小半碗。
之后他搁下碗趴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轻轻推开一点门缝,探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村口火光点点,像是有许多人在聚集。
这场景吓得他不敢轻易出去,只好又缩回屋里枯坐着,等待鄂州守军击退叛军。
他与那老农也没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没怎么说话。枯坐到后半夜,眼皮愈发沉重起来,终于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
“官府说买我们的粮一斗五十钱,给的又是金银关子。还能往哪里去兑?不是凭白抢了我们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沉焕早已听得腻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是在转运司的公堂上,梦呓般喃喃道:“岁饥,租税皆免,而和籴不能免,既免了尔等刁民之租税,籴价亦不低,休要无事生非……”
这种官腔他便是在梦里也能脱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税!岁币还征了三十钱!”
耳边突然炸开一句爆喝,沉焕惊醒过来,转头看去,竟发现身边站了好几个农汉,在这深秋之际还个个穿着短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瘦巴巴的皮肉。
“这是做甚?”
沉焕才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绑,惊道:“你们……你们是叛军?”
“叛你娘的军,狗官,爷爷是你治下的刁民钟顺。”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沉焕环顾一看,发现并没有叛军在这些农汉之中,心下稍安,镇定下来,道:“钟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证既往不咎,绝不治你的罪。”
“嘿,还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战事过去了,你绑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轻。你爹老迈,总不能跟着你逃到异乡吧?”
面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汉,沉焕渐渐又从容下来,脸上居然还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愿意,他是最会哄这些百姓的。
“钟小兄弟,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本官很欣赏你,随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个前程。”
果然,马上便有人被唬住了,低声向那钟顺道:“大顺哥,我看行叻,总不能真造反吧?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沉焕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成了。
这些泥腿子便是这般无主见,对加税与和籴再有不满,只要给点好处,他们马上就能重新变回顺民。
“你爹对本官有救命之恩,本官……”
沉焕话音未落,突然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他喉中有些腥甜,舌头一舔感到有个硬物在嘴里,吐出来一看,却是掉了两颗牙,然后才感到疼痛不已。
他只觉这年轻农汉不可理喻。
“老丈……”
抬头一看,沉焕忽然发现,屋中站着几个老农,但他竟根本认不出救自己的是哪一个。
虽然已在这屋里从下午待到现在,但既忘了问那老农姓名,也没正眼瞧过对方。
印象里,只有一个句偻的、木讷的身影,与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老实易欺的农民一样,毫无特点。
一个人待人真诚或不真诚,连没读过书的农夫也能感受的出来。
钟顺从上往下,澹澹看了沉焕一眼,道:“走吧,把这个当官的交给唐军。”
他其实还想说些什么以发泄心里的怒火。
有些情绪已经顶到喉咙边了。
税赋、徭役、和籴、不断上涨的物价、还有什么公田法下发马上要重新丈量他家的田亩,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为了能吃上饭,典当了家中的物件,却还是连盐都买不起。
但他说不出来。
那种被敲骨吸髓,活得像猪马一样的痛苦……猪马却形容不出来。
他只能用一身蛮力,拖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官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心中真的毫无大义吗?”
一路上,沉焕努力挣扎却挣扎不开,好言安抚不成,最后只能以言语相激。
“不读诗书不知礼义吗?当年忽必烈杀来,草民百姓以舟船相济,助蒙军渡江,如今叛军杀来,草民百姓缚忠臣而献……苍天呐,你睁开眼看看这些人吧!”
钟顺正用力拖着沉焕,闻言大怒,终于是停下了脚步,扭头骂道:“放你娘的屁!”
“你懂什么叫忠君报国吗?!”沉焕喝道:“助蒙元、助叛逆,你们知道岳爷爷吗?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
鄂州是重镇,岳飞曾驻扎于此,陆续被封为武昌县开国子、武昌郡开国侯,平反之后更是被封为鄂王,城内便立有岳鄂王庙。
由此可见,鄂州人十分推崇岳爷爷。
果不其然,钟顺一听便急了,忘了继续走,而是想与沉焕辩驳。
他明知道理不是沉焕说的那样,但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汉又怎么可能辩驳得了一个进士高官。
“国势至此,你们……你们竟还只顾着一点蝇头小利,助纣为虐!”
到后来,便剩下沉焕在叱喝着。
他闭上眼、仰起头,显得那般忧国忧民,悲凉地长叹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几个还想把他献出去的农汉低下了头,有些愧疚。
他们虽是一介草民,岂能真的没有大义?
正此时,前方却有火把的光亮照了过来。
“好个宋廷的狗官,满嘴的诗书道德,糟蹋了稼轩公,还在糟蹋岳武穆、陆放翁。我倒要问一问你到底是谁剥掠民脂民膏,转头却给胡虏纳了岁币?!忠君报国?待斩了你这斯文败类,方叫忠君报国!”
虽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一众村民却已感到了来人的凛凛威风。
忽然,就在方才还满口“大义”的沉焕却是当先跪了下来。
“罪官沉焕恭迎王师,罪官素来反对议和,只是上命难违,不得已而……”
“够了!你欺得了旁人,欺不了我。来人,将此獠拿下,明日祭旗!”
夜色中,前方的一排排兵士现出了身影,有人上前摁住了沉焕。
其后,一名留着三络长须,相貌既文雅又威风的将领上前看了村民们一眼,没旁的言语,只说了句颇实在的话。
“明日老乡们到青石矶,王师开仓放粮……”
第1005章 望泽门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宽阔的长江上战舰罗列,随着一声炮响,有人大喝道:“祭旗!”
“噗。”
站在主船上的将士能看到一颗人头落地,血喷在甲板上。
而在其它船只上的,只能看到一根长长的桅杆竖起,上面高挂着一颗头颅。
“赵宋的荆湖北路转运副使,相当高的官叻。”
有水师校将低声交谈着,道:“我们大帅之前也是一路转运使。”
他们却不知道,史俊若没有遇到李瑕,任凭泼天大功,官途也就那般了,还未必有沉焕高。
“祭旗!”
在沉焕的头颅被高高挂起之后,史俊依旧面沉如水,继续喝令。
这次,却是一排排的宋军俘虏、官吏被拖上了甲板。
刽子手们齐齐将大刀斩落,人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往下砸,血迹四溅。
何泰伸手摸了摸脸,把溅在脸上的血滴擦掉,走向史俊。
“大帅。”
“你部昨日强攻青石矶,今日歇一日,把近来缴获的粮食放给百姓。”史俊道,“不是我心软,而是此战我们需速战速决,不必带太多粮草。”
“末将遵命!”
何泰抱拳领了命令,却并不走,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末将还想向大帅负荆请罪。”
“好,荆呢?”
何泰一愣,倒没想到这个文官出身的史元帅也有风趣的时候,道:“末将曾说大帅心软……”
“你不是担心我心软,你是担心我是宋臣出身,战意不坚。”
这是实话,当时他们顺汉江而下,江边几个守军射杀或不射杀都不可能追上他们。何泰所担心的确实就是史俊对宋廷抱有旧情。
但今日史俊坚决斩杀了宋廷高官,已打消了何泰这种顾虑。
何泰渐渐能看懂史俊有“仁”的一面,也有“狠”的一面,正是如此,才能击败兀良合台。
他曾经随刘整在吕氏兄弟帐下听令过,心中评断眼下这一仗的将帅,认为己方大帅远强于吕文福……
祭旗之后,士卒们开始唱响军歌。
不知是否是为了气那些宋廷的官吏,这次他们唱的是陆游的诗歌,是近来常有宋军将领引用的一首。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只不过,这些唐军士卒的“天子”不是那个临安宫城里软弱的赵禥,他们的天子英明神武得太多,他们的气势也更足。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一艘艘战船又驶向樊口,唐军再次展开了对鄂州的攻势。
~~
“报太尉,沉转运使昨日在西山拒敌,为国捐躯了。”
吕文福听闻噩耗,微微愕然之后,骂道:“这些年白分了他许多银钱。”
“那私盐的生意?”
“蠢材,眼下是管私盐的时候吗?”吕文福大怒,重重抽了眼前的心腹两下,“打仗,打仗,叛军都顶到老子屁眼上了,私盐。”
“小人知罪,小人只是觉得小小叛军,太尉必能轻松平定。”
吕文福又抽了他一巴掌,这次却没太用劲。
转身走进军议堂,只见诸将已在恭候。
“……”
“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带了十余万大军。反观史俊,不足两万人,岂有攻破鄂州城的可能?”
“倒不宜比作是忽必烈攻鄂州一战,学生以为更像是三峰山一战。太尉请看,拖雷是向大宋借道攻金,史俊则是向蒙元借道攻宋。从兵力、战略而言,都差不多。”
“娘的,胡说八道,老子怎么养你们这些蠢货?!”吕文福在下属面前,有意学他大哥吕文德。
“太尉息怒,学生指的是兵势,叛军绕过襄阳,正如拖雷绕过潼关,且都将以两三万众对阵十余万众。”
“太尉,末将以为他是在放屁,史俊不是拖雷。少保也不是无能的金国将领。”
吕文福此时反而明白了那幕僚的意思,缓缓道:“你是说,李瑕还没有击败我大哥,史俊是绕道过来的?只要他不能攻下鄂州,会被我大哥回师包围?”
“正是此意。当年拖雷想要直扑汴京,却被金军堵在了三峰山,若不是一场大雪,必被金军围歼。可见这种绕道奇袭极为冒险,为智者所不取。拖雷是运气极好,史俊却绝无这等运气。”
吕文福昨日突然见到叛军杀来,最怕的就是吕文德已败了。
现在想明白了,终于安下心来。
“除非地龙翻身推倒了鄂州城墙,否则史俊绝无机会。”
“学生断言,半月之内,少保必已歼灭李逆,回师鄂州。鄂州城只需守住半月,危机自解。”
这慕僚说来说去,一点有用的建议没提,偏是利用话术来了个转折,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吕文福不由笑了起来,想到了贾似道鄂州之战再造宗室的大功劳。
问题在于,史俊给朝廷的压迫感远远不如忽必烈。
倒是可以在战报上作些文章,夸大局势的危急感。
吕文福遂倾了倾身,问道:“递回临安的战报要怎么写?”
“依学生拙见,太尉该让朝廷知晓叛逆大军压境,社稷危在旦夕才是。”
吕文福眉毛一挑。
他还是有些顾忌,这战报一递,朝廷必定又要调动两淮、两浙、两江的兵力了,绝不是小事。
重要的是万一被贾平章公识破了……
“只怕万一?”
“正是李逆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举,为以防万一该教朝廷有所准备。太尉出于谨慎,又有何错?”
“好,好。”
吕文福当即驱开旁人,只留下心腹幕僚,道:“写奏折吧,就说史俊兵力雄厚,沿汉江裹挟百姓五万余人,欲直驱临安,我奋力拦截。”
“学生拙见,沉相公战死之事宜再上一封奏折。”
“对对对,显得战况更为激烈……”
堂外有人赶来,禀道:“太尉,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慌什么?区区万余兵力、又无攻城器械,能攻下什么?”
很快,几封奏折写就,吕文福盖上大印,遣兵士送往临安。
叛军的兵力毕竟不足,根本不足以完全包围鄂州城。
信使在一队兵士的保护下出了南面的望泽门,立即向临安出发……
~~
望泽门被打开,待一队官兵离开之后,又迅速被关上,封上石条。
一队队守军拔出刀来巡视。
“娘的,他们都能出去,老子不能出去?”
苟善才穿着一身衙役的公服站在街边,随手从一个小摊上拿了块馍啃着。
那小摊贩伸手向他要钱,被他反手摔了一巴掌。
“老子吃你的东西是给你脸。”
便是连同行的衙役都看不下去,低声道:“老狗,这时节小心些。我听逃人说,李逆那边官吏清廉,要是攻下了鄂州……”
“你娘,想造反了是吧?”
“不是,留条后路啊哥哥。”
“老子没想留甚后路。”苟善才冷笑着,指了指城门,道:“老子要出城把县尊交代的差事办了,去把城门监找来。”
“我的天,老狗你想钱想疯了,这种时候还出城?”
“叛军不是还在北面吗?还没围到南城。去把城门监找来,我只要出城小半个时辰就够。”
“还找什么,没看到武昌军接管了城门吗?”
苟善才只好啐了一口在地上,道:“那县尊交代我的差事,办不了了?走,请你喝两壶。”
街边那卖馍的摊贩低着头,偷偷地瞥了一眼,见到苟善才的背影走远,四下一探,迅速收了摊。
担着担子穿过一条小巷,他一路叫卖着。
“馍馍叻!香喷喷的馍馍……”
“那卖镆的,进门来,我家主人正好饿了。”
“好叻!”
……
担子被放在屋门处。
屋中,一枚令牌被递了出去,隐隐显出上面“舆情司”三字。
“史帅大军已抵城下,但鄂州城防坚固,若无内应,只怕不能速下,还需你打开城门。”
“城门已被武昌军接管了,但我还有钥匙,得有人配合。”
“我们就这几人。”
“谁给你递的消息,你再去联络他,我要见他一面……”
第1006章 内战
卧龙镇,汉水边。
有水手将长篙一撑,一只新扎成的竹筏从岸边划向江心的叛军战船。
竹筏上的宋兵们个个提着盾牌、抵挡着前方射来的弩箭,曲着膝盖以保持身体的重心。
终于,他们进入了叛军箭失能覆盖到的范围。
“盾牌!”
“笃笃笃……”
箭失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倾盆。
伴随着惨叫,有两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没上过战场的人往往认为士卒们该很英勇,可一般来说,十二个人在竹筏上只要有一个人惨叫,另外十一个人就能被吓得不知所措,掉头回去。
好在这一队宋兵是吕文德的亲兵营,颇为悍勇,才能继续前行。
“闭嘴,别嚎了!”
“娘的,叛军箭失真多。”
名叫“孟光汴”的宋军队正骂了一声,迅速从盾牌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杀李逆!”
“冬。”
小竹筏抵在了战船下面。
“盾牌顶起!”
孟光汴丢开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铁钉与大锤,在摇摇晃晃中想要去钉叛军的战船。
竹筏晃晃悠悠,时而靠近战船,时而拉远。
“瘪三,给老子撑过去!”
回头一看,只见那撑篙的水手已经被叛军的箭失射死了。
“硚口,你来撑……”
终于,盯着竹筏再次接近战船之时,孟光汴看准时机,用力砸了一锤,将大铁钉敲进了战船的两块木板拼接之处。
他奋力用手握住那铁钉,脚下的竹筏却要离开他的脚底,使得他几乎是被吊在了叛军战船上。
“绳!”
有同袍用力抱住他的腿,递来了绳索,孟光汴绑住了麻绳,用力把竹筏与战船拉在一起。
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出发时的十二个人已经只剩下六人了。
“撑好盾牌!凿……”
“彭!”
一块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边那个士卒砸得血肉模湖。
肉泥才湖在孟光汴脸上,又腥又热,下一刻船已翻进汉江里。
“咕噜噜噜噜。”
浪花狠狠砸下来,抽得人又冷又疼。
孟光汴一瞬间就想要哭。
虽说是老兵了,一柱香时间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么能不哭。
可这里是战场,他只能死死握着手里那绳索,挂在叛军的战船下,避免被江水冲到更远处、被箭失射死……
“凿船!”随着又一声大喊,南边又有竹筏漂了过来。
孟光汴努力从江水中仰起头来,吼道:“黄陂,这里!”
“嗖嗖嗖嗖。”
箭雨落下,围绕着这艘战船,江水已泛红。
浪涛里,有几名宋军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游到孟光汴身边,拉着他的绳牵,终于开始凿船。
“凿烂叛军的船!”
“笃、笃……”
“噗。”
一杆极长的矛从战船上伸下来,轻而易举地就捅进了那宋军士卒的脖颈,像扎鱼一样。
“噗。”
比扎鱼都简单,站在船舷上的叛军士卒只需要一扎,就能收走一条人命。
“放箭!”
又一只竹筏划过来,宋军士卒放箭掩护。
船舷上那正专注扎人的叛军士卒终于“噗通”一下落进水里。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个巴掌,连忙继续凿船。
终于。
随着他用力一敲,一个大窟窿被砸了出来,江水咕噜咕噜往战船的底舱里灌。
“船被凿破了!”
“堵上!”
孟光汴听到底舱里有人大喊,连忙开始撬这个窟窿处的木板。
“啪。”
一块木板被他用力掰断。
“噗。”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噗。”
船窟窿里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来,正插进他的眼窝,卡在他的眼骨上。
“啊!”
孟光汴剧痛,发了疯地用手去捉,混乱中顺着那匕首捉住了一条胳膊。
“啊!拉我!拉我!”
船底舱里的那名叛军也吓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孟光汴眼睛剧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个人都被拉进那窟窿里,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间。
“堵住!”
“去死啊!”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却没砍断,刀砍在小臂的骨头上。
“冬”的一声响,像剁猪骨一般。
船舱里厮杀的人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清醒了一下。
孟光汴松开了手,不再捉着那叛军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气。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军士卒骂了一声,惊魂未定。
“杀了他。”
“拿木板来,这人卡在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着粗气吼道。
底舱里的几个叛军开始跑动起来。
“我……”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里,喘不上来气,脸色涨得青紫。
他不想死。
他还想回去孝敬他娘。
“我……叫孟光汴……安丰……安丰人孟光汴……”
因为想在这世上留下什么,他喃喃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他今年三十一岁,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随军参与了端平入洛之战,光复了汴京。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是安丰知县亲自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光复汴京的光汴……”
“死了?”底舱中的叛军问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尸体周围。
“舱里还有水呢。”另一名叛军踢着水,哗哗作响。
“晚上再舀吧。”
“娘的,这宋兵刚才说什么?”
“光复汴京……就他?”
“他挺勐的,差点一个人弄沉我们的船,吓死我了。”
“勐有用?有用吗?赵宋都议和了,还勐?”
骂骂咧咧的士卒转身走开,另一人则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尸体的肩。
“大兄弟,我六安人。”
想了想也没啥好说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后丢下一句。
“老子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叻。”
……
远远地,有鸣金之声传来,船舱外响起了唐军士卒们的欢呼声,欢呼又一次击退了宋军的攻势。
但欢呼声也没有持续太久。
鏖战了半个多月,他们渐渐也意识到,他们所杀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战场上的英雄。
吕文德再混帐,曾经确实是抗击蒙军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确实还是有很多忠肝义胆的将士。
另一方面,这样的大将为了与蒙人互市而不顾国家大利,也显得吕文德更加混帐。
每日便是那些敢奋不顾身作战的宋军士卒被推上战场牺牲。
唐军士卒已不能因为杀伤这些宋军士卒而感到喜悦。
每日打扫战场,他们都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
好在,李瑕以及许多将领都察觉到了士卒们的心态变化,在军中安排了训导官做抚慰。
傍晚时分,一场战事告一段落,唐军中很快合唱起了军歌。
“……”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这是陆游的诗,史俊、房言楷都选了它来激励将士。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陆游赴汉中,在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为官,在汉水边从军,每日望着终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莹。
他还提出了军事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
这正是李瑕这些年的战略。
但战略执行到收复长安之后这一步,他却是与宋廷决裂了,转而东进攻宋。
宋廷指责他是叛乱,他则认为是宋廷背叛了立志恢复中原的天下人。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这首诗,都会仔细讲这背后的故事。
“好景不长,主张抗战的陆放翁至汉中不到十月,宣抚使王炎被贬官,赵宋以‘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亦罢了他的官职,他十分愤慨,遂自号‘放翁’,陆放翁这个字号,是他对赵宋的失望。我再教你们两首诗……”
唐军士卒们平时多有识字,虽不懂诗的格律,但只要听得解释,还是能明白诗的意思。
在他们眼里,诗词是很高贵的东西,能学到两首诗都格外骄傲,因此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放翁不自哀,可惜有心杀敌而连用武之地都无,这是赵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如说故事一般说完陆游的一生,房言楷最后道:“我教你们这首《金错刀行》,因为我们会像陆放翁到了汉中所希望的那样,收陇西,取长安,经略中原,九州一统。”
“……”
夕阳如血。
江汉畔铺洒的是真的血。
唐军士卒的军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唱着唱着,他们因杀伤宋军士卒而产生的愧疚也被填补了许多,底气也渐渐更足。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江畔那头,宋军士卒始终没有回应。
于是有唐军士卒大喊着问道:“孬种们!还有血气吗?宁愿死在你老子手里也要给外虏下跪呐?!”
一开始声音很小,其后,在将官的默许下,唐军士卒们的声音汇聚了起来。
“孬种们……”
良久,江边的宋军士卒也开始回应。
“狗贼们!你们先叛乱的!”
“老子宁愿叛乱也不会给蒙虏称臣,缴你娘的岁币……”
~~
李瑕站在楼橹上,用望筒扫视着对岸,看着两军的对骂。
他愿意纵容这种对骂,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吕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动摇。
忽然有士卒上前禀报道:“陛下,敌将派了使者求见。”
李瑕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有些了然。
这种时候,吕文德派人来,必是因为史俊。
……
汉江上的浮尸还未清理,就有载着宋军使者的船只划向唐军阵列。
可见,这种内战打得再厉害,上位者根据形势还是可以随时谈判的。
只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尸体还在顺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们丢掉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