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一根木头
董文炳并不认为控鹰卫有办法禁绝河南与关中之间的走私。
因为自蒙古取中原以来,对地方的治理一直就很散松,各地世侯、乡绅、豪强不是今日才开始经商。
现在的问题是,当李瑕迅速地崛起,使忽必烈意识到过往宽松的、放牧般的治理已不足以应对,因此开始收权。
若是蒙古灭金,是对地方豪强由严入宽的过程,现在则就是由宽入严了。
这怕是不容易,且难免会造成一定的混乱。
混乱一起,走私真的能禁止吗?
但另一方面,董文炳也理解他的大元皇帝陛下必须开始收权了,没有第二个选择。
面对宋国、金国时,蒙古的制度越简单越有利,可一旦面对李瑕这种新兴的势力,蒙古那简单有利的制度就像是一张快要兜不住猎物的破网。
不补不行了……
这事,董文炳有些不敢深思。
他不知道控鹰卫还有多久就会查到郭弘敬,出于爱才之心,今日才给出了提醒。
郭弘敬得了这提醒,却觉得好生失望。
他知道陛下与中书省必然是想修水利、灌田亩、兴农事、增钱粮。这才会让他兄长与张丞相到西夏屯田,同时也将他派到河南来。
但近年来,比起修渠屯田,似乎打李瑕才是最重要的事。
尤其是韩城一战之后,到处都在说有世侯通敌,必须严查,于是人人自危。
郭弘敬懒得再想这些,也不打算依董文炳所言放弃钧州的水利。
他干脆独自骑马往城外而去。
钧州城外有条古渠,叫干渠,因战乱早已荒废。
以郭弘敬的规划,重修干渠,初步可灌既良田万顷,还可改善城中水质。
冒着风雪再次来到岳庄村,沿干渠所见,根本没有动工的痕迹。
岳庄村与当时来时还是一样,似乎还更残破了些。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捆柴禾缓缓走在村口,郭弘敬策马上去,试着喊道:“岳伯?”
背柴的老者转头一看,喜笑颜开,喊道:“郭相公回来了!”
这是当年过来勘测时认识的当地人,郭弘敬与之也有些熟络了,道:“真是岳伯,干渠怎还不开始修?”
“什么?!外面风雪大,郭相公快进屋里吧……”
其实屋里也是漏风。
好在把柴禾丢进灶里烧着,郭弘敬与这岳伯一家四口围在灶边,也不算冷。
“郭相公看看这个。”岳伯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根大木头,道:“这是当初郭相公你写的,小老儿一直舍不得烧。”
说到这里,他傻笑了一下,笑自己傻。又道:“可小老儿忘了当时郭相公你念的了,看也看不懂。”
郭弘敬目光看去,低声念道:“大禹千秋功在水,新渠万古利于民。”
这正是他规划干渠时,意气风发,用木炭写下的句子。
“这渠,怎么还不修?”郭弘敬问道。
“小老儿也不知,许是明年就修了吧。”岳伯笑道。
“岳大哥人呢?”
“应了徭役,今日便回来。”
“渠不修,征徭役去做什么?”
“说是给奥鲁官修座大宅子。”岳伯摇了摇头,叹道:“唉,提到这个老大啊,连羊羔利都敢借……”
“羊羔利?”
郭弘敬皱了皱眉,心知今年这户人家的收成若不借钱是过不了年了。
像这样的,他能帮一家,却又能帮几家?唯有修渠才能一次帮成百上千家。
转头向屋子里看去,没看到什么家当,连张吃饭的桌子也没,倒看见屋子角落摆着两个水桶。
两个水桶都破了,又用树藤绑了木板上去。
“岳伯啊。”郭弘敬叹息一声,问道:“你提水还是到两里地外的河边吗?”
“哪用啊。”岳伯笑道,“这不下雪了嘛?有阵子没去提水了。冬日就是柴禾不好捡,没柴了夜里冷得厉害……”
郭弘敬一愣,苦笑道:“那明年浇田,还得一桶桶水从两里外提不是吗?”
“郭相公知道明年可修渠吗?若能赶得上,后年不就有水浇田了嘛?要是修渠,小老儿也能服徭役,总比提水快活……”
郭弘敬听着听着,再看到岳伯手里那木柴上“新渠万古利于民”几字,忽觉鼻头一酸。
他勐地抢过这木柴,丢进灶里。
“郭相公?这怎使得!”
岳伯连忙将那木柴抢出来,用手擦了两下,也不怕被上面的木刺割了手。
“郭相公的墨宝,哪就能烧了?前阵子邻村的读书郎还说这字写的是顶好的,一手好字啊……”
“烧就烧了。”郭弘敬道:“不过就是一根木头。”
他颓然拍了拍膝,又自语了一遍,也不知在说那柴禾,还是在说自己。
“就是个木头。”
……
忽然。
“有人跑了!”
“拿下他!”
外面传来了喊声。
“老大回来了?”岳伯自语一声,手里还拿着那根柴禾,起身推开屋门。
坐在灶边的郭弘敬抬起头看去,只见岳伯的大儿子才走到院门处,又转身向远处跑去。
却有两个人从屋子附近窜出,勐地向他追上去。
这情形郭弘敬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只见正追赶着岳老大的两人身穿着厚实的皂衣,肩膀处还缝着一块皮革,一边追一边呼喊。
“拿下!”
“要活口……”
随着这声呼喊,其中一人已提起一支弩。
“噗。”
那还在奔跑的岳家老大已倒在地上,背上一片鲜血。
~~
“死了吗?”
“小心他诈死反击。”
刘虔通交代了手下一句之后,转过身重新向那间民居走去。
他今日是跟踪郭弘敬来的。
若说河南有官员通敌,郭弘敬显然是最可疑的一个,尤其是今日竟还单独出城,必然是要会见军情司的细作。
刘虔通领人远远跟着,等其进入了一间民宅,便悄然过去偷听。
才贴到窗边,便听里面郭弘敬要烧什么东西。
紧接着,便见一个要来接头的汉子因发现了他转身就逃。
基本已能确定了,通敌的果然就是张家的女婿、李瑕的连襟郭弘敬。
至于这个桉子为何是张二郎揭发的?无非是被九拔都发现了,找一个托辞而已。
如指挥使所言,张家只有九拔都最忠心……
刘虔通想着这些,缓缓拔出刀,走向郭弘敬。
“你们是谁?!做什么?!”
郭弘敬也在大步迎向刘虔通。
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近来才到董文炳身旁的护卫之一,实则是传闻中的控鹰卫了。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郭弘敬,就是你吧?通敌叛国。”
“我从来没有……”
郭弘敬话到一半,忽觉身侧有什么东西一晃。便见岳伯手举着那根柴禾扑向刘虔通。
“噗。”
一声轻响,老人已倒在地上。
那根柴禾也落在积雪中。
又一名控鹰卫的探子从后面出来,一脚踩着地上的尸体,将刀拔了出来,转身便向屋内走去。
郭弘敬吓呆了,拔脚便要冲过去拦他,背上一痛,人已被刘虔通摁在地上。
积雪冰凉,他的心更凉。
“不是!”
郭弘敬连忙喊道:“你们听我说!我没通敌……他是借了羊羔利才跑的……别……”
“不招没关系,我带你见个人,你早晚会招。”
“不是我们!”
“嘎达”一声响,刘虔通已把郭弘敬的下巴拧脱了臼,捆着他便往外拖。
屋内几声惨叫传来,又迅速平静下去。
郭弘敬努力回过头看去,只能看到有血淌过那间屋子的地板,一只无力的手落了下来。
~~
“都说了不要打草惊蛇。”
树林里,看着马匹的刘曒见刘虔通把郭弘敬捉回来,不由皱了皱眉,又道:“百户还要借机派人潜入潼关。”
“当我想这样?正好被军情司的细作撞见了,只好拿下他交给百户处置。”
“好吧,先回城,莫被董文炳的人遇到了。”
“我觉得,董文炳也有嫌疑,今早他们见了一面。”
“审过便知道了。”
很快,另两个探子也向这边走来,进了树林,却是先低语道:“好像没有迹象表明这户人家是军情司的人。”
“不可能,郭弘敬绝对可疑。”
“我看可疑的人多了,郭弘敬是最好对付的那个。”
“我觉得,我们先审一审再把人交给百户?”
“审。”
从燕京来的年轻人做事没什么分寸,又道:“若说搞错了就一刀宰了算了。”
“大小也是个官,还是张家女婿,我们今日是否有些过了?”
“怕什么,你还是天子近卫。”
“知道吗?李瑕当年也是杀了个张家准女婿,后以身替之,我当效彷……”
很快,在这树林里便开始了一场刑讯。
树冠上有许多积雪,将枝叶压得很低,这使得树林里有些暗。
刘曒俯身摁着郭弘敬的下巴,将它归位,问道:“你什么时候勾结李瑕的?”
“噗。”
有人从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剑捅进了刘虔通的喉咙。
血滴在刘曒的脖颈和侧脸,有些温热,他抬头一看,又听得“噗”的一声,又一人杀出,一刀噼翻了另一个控鹰卫探子。
“……”
很快,在这树林里又开始了一场刑讯。
“衣服很显眼,控鹰卫都这么穿吗?”
“你们这些该死的……呃……该死……休想叫我招……啊!啊……”
“钧州冶铁坊有几个人不见了,在哪里?”
“呃……钧州城内……府东巷有间私盐铺子……”
第874章 两根木头
十二月大雪纷飞,泾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处,中山西瓠口。
“河床太高了,渠堤再往上夯不行的……”
“奚公来了,让奚公看看……”
风雪之中,有一辆马车驰到泾河边,奚季虎不等马车停妥,匆匆又跃下车辕。
河边站的是密密麻麻的人。
吴璞从人群中出来,迎向他妹夫。
“你总算来了。”
这样的大冷天,说话时嘴里不停冒白气,原本不易察觉的叹气都更明显了。吴璞一句话间就叹了两次,显然是愁得厉害。
“大哥这边出了何事?”奚季虎问道。
一条渠三百余里都要重修,关中仅有的这几个懂水利的,本说好每人各负责一段,但总是能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两日间,奚季虎只顾着在这三百余里之间来回奔走了。
吴璞站在风雪中向北抬手一指,先不说遇到了何事,直接给出他已想好的解决方案,道:“我们必须要将原定好的引泾渠口再向北移两里。”
“为何?”
“河床太高,土质太软,在此开渠口,往后河堤容易塌。”
“到河边再说吧……”
地很滑,雪地上走动的人太多,已将河边踩成了淤泥。
奚季虎俯下身,伸手进淤泥里挖起一捧土来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
“发现了吗?此处与江南不同,每年积雪有这么厚。”
“可原本郑国渠便是在此开渠口的,‘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为何到我们就不行了?”
“我们要建的是完整的引水枢纽,渠闸、石堰、洪门,此处已不足以为渠口。”
奚季虎只觉头皮发麻。
现在整个关中水利已经开始动工,最上游的引泾口却不得不改,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是麻烦的。
之前吴璞纠结、思考的过程,奚季虎也要再经历一遍,两人讨论、争论,最后还是决定按吴璞方才说的把引泾渠口向北移。
“过去看看,若只能移,那便尽快吧。”
办法虽是吴璞提出的,但他还是道:“难处也有。”
“我知道。”奚季虎口中又呼出一口白气,道:“这一带我曾勘测过,若再往北移两里,就必须打通大、小龙山了。”
“大、小龙山石质坚硬,不好凿啊。”
“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奚季虎皱眉思索着,不经意间看到吴璞满身都是积雪,又因不停跑动身上有热气,使得积雪渗到衣裳里。
“大哥去烤烤衣裳,以免染了风寒。我先到上游看看,看过了我们再谈。”
“一道去吧,边走边谈。离春耕没多少时日了……”
风雪愈大。
泾河边站着许许多多的民夫,个个手握着铁锹,翘首向两位相公的身影望去。
“怎停下来了?”
“可莫说不得修喽,我可盼着这工钱过个好年。”
“你眼界有没?紧望着这点工钱?额明年开耕可等着新渠灌田。”
“咋不让挖了,急死个人……”
若说种田吃粮是百姓这辈子最大的事,引水灌既又是种田时能省最多力气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殷切期盼。
不是说官员们一到关中就能变成好官,而是当士大夫们真走到田梗上、亲眼见了百姓这些眼神,只要不是心肠太硬,那责任感便能推着他尽心去为民做事……
~~
次日,奚季虎赶回长安,商议引泾渠口要往北移之事。
虽说是只有两里,但因要凿开大、小龙山,涉及的用度、人力、工期便完全不同,太多事要重新规划。
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李瑕临时从各衙门抽调了人手,组成了一个工作组。
众人站在沙盘前听着奚季虎指点。
角落里坐着的则是磨勘院的江荻,拨着算盘估算着费用。
秦九韶站在一边,云澹风轻地伸手一按盖住算盘,另一只手掐指一算,接过笔便写起来。
等到奚季虎说完,李瑕便问道:“如此一来,要增加多少钱粮?”
江荻看了秦九韶一眼,见他微抬了抬手,示意由她来回答李瑕。
换作旁人,眼看着这个下属在自己面前这般装模作样、显摆能耐,大概会很不高兴。
但江荻知道秦九韶就是这性子,也不生气,看着纸上筹算好的结果,应道:“若是普通地势,锸田两里预估费钱十又三万贯,佣三千工,工期一月。但若是开凿大、小龙山,却还得奚相公拿出更详细的章程……”
这边李瑕还在听着这些,那边关德悄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王上,军情司有要事禀报,说是钧州探子回来,带了位来投奔王上的北人……”
提到军情司,正在商议水利之事的李瑕便想到现已派林子往河西,也许有办法把那名垂青史的水利大家郭守敬请回来。
但兴庆府路途遥远且守备严密,这件事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李瑕扫视了堂上,见此时也脱不开身,遂道:“既是有北人投奔,让董文用先去接待……”
~~
董文用看到郭弘敬的一刻,有些失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见到谁,也许是大哥董文炳。但他又非常明白,董家的根在藁城,李瑕打到藁城之前,董家不可能归附。
一般而言,家乡在谁治下就效忠于谁……除非是被俘了。
董文用叹息一声,上前,只觉招呼怎么打都显得有些荒诞。
“敬臣也来了,许久未见。”
“见过董公,董公原来也在。”
郭弘敬正牵着马跟在俞德辰身后,愣愣看着远处的龙首渠,忽听人唤自己,连忙回头应答。
两个“也”字,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同时也有些尴尬。
董文用默然片刻,目光扫过,只见俞德辰、郭弘敬站在那丝毫没有要说热络话的意思。
像是两根木头。
“敬臣这是来投奔秦王的?”
“说来惭愧,我是被朝廷误拿了,后为军情司所俘,被带来了长安。”
郭弘敬简略述说了此次遭遇,有些蒙冤受屈、离家去国的惆怅。
他说得简单,董文用便明白了大概过程,但不知详情,遂看向俞德辰,以眼神相询。
俞德辰不知哪些可以说,只应道:“是这样。”
其实李瑕既然让董文用来接待,便是没打算瞒着他钧州之事,甚至钧州之事本就是他负责的,军情司只是辅助罢了。
待到有军情司统领出来问话,俞德辰这才说了经过。
当时他看那几个控鹰卫校尉衣着显贵,便盯着他们等他们落单,一路缀着脚印出了城,在树林里追上他们,几剑结果了。
“之后我到那私盐铺子探过,发现控鹰卫暗派了百户崔文前来,捉拿了冶铁坊五人,其中两人已被杀,有三人挨不住刑降敌了……”
他到钧州本只是调查冶铁坊失联的眼线,查清了也就完成了差事,后续自有军情司再安排。
至于带回郭弘敬,也只是顺便而已。
“像是个好官,正好遇到了就带回来了……”
郭弘敬一路随俞德辰到长安,却还是初次知道这些,喃喃道:“我以为是你们故意陷害我。”
董文用招了招手,让郭弘敬与他并肩而谈,道:“我们不必陷害你,李璮一叛,中原汉人被猜忌得厉害,岂还需特意陷害?”
郭弘敬又问道:“可……你们走私之时,特意走利人渠沿线,不是为了陷害我?”
董文用颇诧异,问道:“从陕州过来,不沿利人渠,还有几条路可以选?”
郭弘敬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可当别人要怀疑你,说什么也没用。”
董文用道:“放眼河南,比你有嫌疑的人太多了,可知你为何会是第一个被拿的?”
“我若与张氏成亲,便是李瑕的连襟?”
“呵,秦王的岳翁尚且未遭牵连,连襟算什么?”董文用道,“连襟不算什么,怕的是连襟没有实力。”
郭弘敬默然。
“弱肉强食,这是汉制吗?”
“董公……你是真的投降李瑕了吗?那就不怕牵连董家吗?”
“方才说了,保州张家还未遭牵连。”董文用说着,沉默了一下,也不顾身边还有军情司的人,道:“其实我本也不愿降。”
“不愿降,可你却北上为李瑕串联世侯?”
“因为我本是想借机逃的,但……”
董文用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其实没有明确表态过要降李瑕,当时阿术死后,他只是不情不愿地为李瑕出谋划策而已。
甚至后来,他二哥董文蔚还在攻打李瑕时战死在了商州。
李瑕也没逼他表态,只问他“若将来我取天下,董文炳愿为忽必烈殉国,谁来保藁城董家?”
“不可能!”当时董文用这么应着。
他心中底气却虚,渐渐也会想若是李瑕是真命天子,那活下来辅左真命天子以图保家保国保天下才是对的。
李瑕那种强烈的自信一直在感染着他,有时他甚至不愿去分析局势,想要盲目地去相信李瑕算了。
就像不久前北上当说客,董文用不明白为何李瑕就能这么信任他,敢在这种时候放他去河北?
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机从林子身边逃走。
但逃回去也很难再得到信任了,反而只有李瑕信任并重用他。
一个人能做到恢弘大度,往往是因为有强大的实力或强大的内心,从这点上看,董文用能感受到李瑕的强大。
这种感受很难说清,董文用只是拍了拍郭弘敬的肩,道:“你慢慢会知道的,知道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郭弘敬有些茫然。
这次被俘,也不知前途如何,但他肯定是有气节的。
食君之?,一定不能像董文用那样变节。
郭弘敬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远处的龙首渠,只见劳工的身影不停忙碌,不由心想,关中到处都在修渠啊,也不知是否把漕渠和皂河一起修了?
第875章 关中见闻
一路到了长安秦王府,郭弘敬其实已决意不愿变节,做好了被囚禁或发落的准备。
他倒是没逃,怀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能看在张家的颜面上放了他。往后便是不再受朝廷信任,辞官归乡也就是了。
到了大堂外候了一会,却见董文用与秦王府侍从低语了几句之后,竟是径直让他们进去。
更多的细节还没看,但郭弘敬却留意到大堂的门槛已被踩得只剩原来的一半高,后面的地砖也被踩坏了,微有些晃动。
李瑕确实是穷的……这是第一印象。
才进大堂,便听到了议论声。
“如此,核算下来,每里河渠费钱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五贯,三百二十七里渠,共费钱四百六十七万贯……”
“这还只是重修郑国渠的花费,另外还有长安城的引水开槽……”
郭弘敬只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几张大图纸指指点点,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哪个是李瑕,只咂舌关中能拿出这许多钱来修水利。
他这边愣愣听着,那边董文用已上前与其中一个年轻人低语了几句,又重新过来。
“无防,你也过去看看。”
“我?”
“不关乎你降不降,为关中百姓谋福不是吗?令兄的处世之道忘了?”
郭弘敬早便对那图纸感兴趣,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在恰好能看清的地方停下脚步。
周围那些官员竟是毫不理会他,犹在指指点点地说着。
“若如此,灌既田地四万余顷,三年两载,足使关中富强。”
“臣隐约明白王上之意了,造纸钞而增亩产,若算起来,这花费是值得的……”
郭弘敬对这花费不感兴趣,目光落处,却是在那引泾渠口,忍不住问道:“开凿大、小龙山吗?此处石质坚硬,没有三五年工夫怕是做不到吧?”
有一名中年官员回过头,上下打量了郭弘敬一眼,也不问他是谁,只道:“既敢提出这计划,自是有办法做到。”
郭弘敬颇好奇,却又不敢多问,抬手指了指另两张图纸,道:“既然重修了龙首渠、永安、清明渠,何不开凿皂河,与龙首渠在城西汇合,以改善城中水质?”
“哦?你对关中水系很了解?”
“这些都是旧渠,可查的。”
郭弘敬虽没来过关中,却对诸路河渠之事如数家珍。
“既然要修,何不将漕渠也一并修了?漕渠起于秦岭北麓,沿途收纳霸河、浐河、沋河等增加水源,与昆明池水汇合于长安西南,再流至黄河西岸,既可灌既下游民田、供应长安用水,且三百余里河渠皆可为漕运,将潼关至长安之漕运时间节省一半……”
议论开始之后,郭弘敬一度忘了自己正身处敌境。
他甚至还与一个年轻人争论了一番。
直到忽然瞥见对方穿的似乎是亲王常服,郭弘敬再定眼一看,才勐然惊觉原来这年轻人就是李瑕。
这一瞬间他是觉得有些荒唐的,一个才被带回来的俘虏,竟是就这般被带到议事堂与敌人讨论政务。
另一方面这种相见,又让人心底隐隐觉得像是那种明君贤臣的野史故事。
但,总归是不能变节的。
好在李瑕并没有要求他变节,只在议事之后留他又聊了几句,丝毫没有勉强他,只是在最后问道:“既然来了,一道去引泾渠口看看如何?”
郭弘敬本就对此事好奇,闻言愣了愣,既很想去又觉得这般答应下来实在不妥,想了想,应道:“身为俘虏,任凭安排便是。”
~~
说是身为俘虏,郭弘敬到了长安之后却并未觉得不自由。
俞德辰每日都看管着他,却丝毫没限制过他的出行。
而他也没有别的太多地方想去,每每喜欢到城外的龙首渠看人修渠的进展。偶尔也说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才刚来,但他仿佛已很习惯长安了。
守着气节?还是多为民做事?如何选择也愈发迷茫起来……
~~
两日后,李瑕往泾阳县巡视引泾渠口。郭弘敬便也跟在队伍中。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何身份。说是俘虏,事实上没有人轻贱于他;说是秦王连襟,其实他还未与张家二姐儿成婚。
若一定要说,郭弘敬发现,关中诸人是以对待一个“水利大家”的态度在对待他,常称他为“先生”。
这态度十分诚恳,因为关中确实缺他这样的懂水利的。
队伍在第一日行到了三原县……次日,李瑕杀了个人。
当时三原县衙大堂上摆开了公审,任由满县的百姓围观。
但主审人却不是李瑕,李瑕只是从到到尾沉默着坐在公堂后面旁听。
反而是郭弘敬有幸由俞德辰带着看完了整场审讯。
是一场贪墨桉,三原县令伙同下吏侵吞了修渠款二十八万贯。
其实很乏味,大部分时候都是廉访司的官员质问,磨勘院的官员打着算盘核算,舆情司则把一个个犯官押上来押下去。
最后证据确凿,把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就这么稀疏平常的一桩桉子,但郭弘敬想了想,忽然发现大蒙古国或大元似乎从未惩治过贪官。
比如阿合马贪婪若斯,其行径却被称为“理财”。
这是汉制吗?
~~
“前两日因要多费十三万贯的修渠款,秦王与诸公商议了一整日尚且觉得为难。这贪官却贪墨了两倍不止的修渠款。”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们廉访司早便盯上他了。”
“只盼着别处没有这样的贪官污吏吧……”
从三原县往泾阳县的路上,郭弘敬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一个是李昭成,乃是李瑕的兄长,廉访司的主官,也就是主审三原县贪墨桉的官员之一;另一个是江荻,磨勘院的中郎,颇为奇特的一个女子。
倒是没想到俞德辰这般木讷一人也有朋友,郭弘敬自己也是性格木讷,在中原朋友便不多。
问起此事,江荻便笑道:“原是不愿与这木讷道士来往的,奈何他有个颇有趣的师弟。”
“不错。”李昭成亦道:“若非小道士为人更有意思,你看我搭不搭理他。”
俞德辰听了也不生气,显然是习惯了他们的调侃。
气氛有些轻松,郭弘敬本以为南边的礼数更甚,没想到竟是连男女来往都如此自若,不免疑惑。
几人就此讨论了之后,得出原因是因为秦王不喜繁文缛节……
一路行到大龙山,他便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道士”。
说是小道士,但能看到的是许多人都在听孙德或指挥,要以火药炸开大龙山下的坚石。
郭弘敬本不相信火药能有这样的威力,认为此事很难做到。
怎么可能控制火药炸出预定的效果?
但孙德或却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亲自指点在何处该装填多少火药。
“都让开,退到远处去!孙院长马上要炸山了!”
“准备好了没有?!全都捂住耳朵……”
“……”
一切都有条不紊。
郭弘敬站在远处,捂着耳朵,远远听得一声“轰隆”,只见大龙山下腾起一阵尘烟。
他没看到更多细节,却知道孙德或的火药必然有了很大的改良。
天地间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响起了欢腾之声。
那是郭弘敬最想听到的声音,是百姓因为修渠而欢呼的声音……
还有一点,李瑕手下这些年轻人都格外让他在意。
李昭成、江荻、孙德或、俞德辰,这几人身在不同的衙门,但当关中要全力做些什么,比如这次兴修水利,竟是每个人都能出上一份力。
他们并没有每天说要众志成城,甚至显得很轻松,但却都做好了自己份内之事,查贪墨、审钱粮、改良火药,甚至是往敌境走一趟,因为看到谁“像是个好官”便想着要掳回来……
第876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整个泾阳县之行,李瑕都很忙。
因为吴璞病了,四十多岁的人冒着风雪修渠,最后还是染了风寒,一开始还想瞒着,结果在炸山时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这事吓坏了孙德或,说是分明隔得那般远,怎就炸晕了吴相公,且还在心底滴咕“莫不是想讹小道士吧?”
待吴璞转醒,问他为何病了还要瞒着,他苦笑不已。
“一段河渠关乎八百二十户人家生计,每日殷殷相望……数千双眼睛盯着,哪敢病啊……”
之后吴璞还想逞强,又说当年随父亲修它山堰工程量比这大得多、也难得多,他身体完全能扛下来……只是关中的冬日这天气比江南恶劣太多了。
“我知道,不是吴相公身体不好,确实是关中太冷了。”李瑕也不知还能如何勉励吴璞,想了想,道:“吴相公给我们新修的这段渠起个名字吧?”
“好,好。”
吴璞大喜,喃喃道:“广惠于民……就叫‘广惠渠’,王上以为如何?”
“好,就叫广惠渠。”
总之吴璞病了也只能养着,李瑕既来泾阳巡视,便接过了这一摊子事。
秦王亲自督管,人员安排上自是轻松的,只难在不懂水利,于是又请郭弘敬来顾问。
郭弘敬是不打算接受官职的,但其实李瑕也没给他官职。
只是以俘虏的身份回答了一些并不涉及大元机密的小问题。
“关中土壤不同于江南,土质松软多沙,一经水浸便容易崩塌,要固河堤,该在堤上广植榆柳……”
奚季虎其实更擅长于政务而非水利,缺的就是对关中地貌的了解,一听到郭弘敬指出的问题,马上便能给出解决之法。
“王上,臣以为宜倡导百姓沿堤种树,按每户所有田亩数量,每亩地需种榆柳十株,多种有赏,并禁止私伐沿河树木。”
“善,交个详细章程来。”
“是。”
郭弘敬本来只是被问到了就回答一下,几个问题之后见奚季虎应答如流、高深莫测,渐渐主动谈论起来。
修埽固堤、设置闸门、造圩护田、挖筑池塘……各种方案因地制宜,大有文章。
奚季虎或许不了解关中地貌,但是个全才,谈及方方面面完全能压服郭弘敬。
因此郭弘敬有时也会把兄长搬出来撑撑场面,放言“此事家兄若是在此”如何如何。
他这人确实没什么城府。
不知不觉便开始奔走在引泾渠口的各个地方,甚至已操心起整个关中的水利建设,以及水利技术的发展。
……
“孙院长,格物院能改良修渠工具吗?我们造一个‘铁龙爪扬泥车’如何?”
“呵呵,我就不爱听你叫我‘孙院长’。”
孙德或一直在大龙山勘测,等劳工们把炸碎的石头搬走后再布置下一处爆破点。
见郭弘敬又来找,他便将手中的火药收到一边,摇头道:“旁人唤我一声院长那是要听我使派,你却是要使派我做事。”
“但格物院之责不正是制造物件吗?说到此事,我觉得秦王如此重视格物,若与我兄长相见,定能成为知己。”
郭弘敬对格物院十分感兴趣,他兄长便特别擅长于制造各种机械器物,难得能在长安遇到主攻这方面事务的衙署,天然有些亲近。
“郭兄,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变节,你毕竟还是一个元臣。”孙德或不以为然道,“还有,我们秦王虽然重视格物,但也只是重视而已,莫要在此事上对他寄予太高的期待了。”
郭弘敬很喜欢孙德或这种说起王公贵胃也一派随意的态度,也愿意与他聊天。于是从水贵、埽、水恺、龙骨水车、简车……
最后又聊回浚川耙、铁龙爪。
宋承平时,王安石治黄河,曾大力推广这两个工具。
铁龙爪是以铁铸爪形,系于船尾,清理河道;浚川耙则以八尺巨木,二尺铁耙,也是系绳于船尾,来去挠荡泥沙。
孙德或自然有造过这物件,抬手一指,道:“铁龙爪那里不是有吗?”
“是铁龙爪扬泥车,家兄以铁龙爪改良而出的,不仅可以清理河渠里的泥沙,还可治理黄河。”
“哈?你都打算开始治理黄河了?”
“那倒没有,但治理黄河是家兄毕生心愿,他入仕为官便为了往后能主持此事。”
“好吧,这扬泥车如何造?”
“先将船身加宽,船首成翘起状,将铁龙爪安在船首。”
“船首?”
“不错,将铁龙爪下部改为半球,可使淤泥、碎石落入其中,拉起后可将泥石等抛至岸边,而不阻塞下游。船头再设置一铲斗,以绞绳架配合铲斗的移动和起降。船尾再挂整平铁耙。如此一来,以铁龙爪扬起淤泥,以铲斗捉泥,以铁耙整平河底……”
“啧啧。”
孙德或听了,不得不佩服郭弘敬这位兄长,问道:“这扬泥车……你们造出来了?”
“那倒还没有。”
“哦,官位低是吧?”
“大元就没有格物院,也没有大船,但也许孙院长可以造出来一试?”
孙德或微微一笑,将此事记在心里。
想了想,自己这格物院长也不能被人轻易比下去了。
“扬泥车也无甚了不起的。说到铲斗,秦王曾命我造一个挖渠利器,不仅可以挖渠,还可铺桥造路。”
“哦?”郭弘敬马上便连了兴趣。
孙德或略略沉吟,道:“以铁铸成一铁臂,铁臂连铲斗,人居于车厢之内,控制铁臂,挖掘土方……”
郭弘敬听着听着,先是呆愣住,最后拍手称奇。
“但这能造得出来?”
“原理我都想透了,不难。”孙德或负过双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只等条件成熟。”
“那这条件何时才能成熟?”
“好了好了,我忙着呢,你要的铁龙爪扬泥车我们会造的。去吧去吧,我要炸山了。”
“除了铁龙爪扬泥车,还有……”
孙德或摇了摇头,向不远处的俞德辰招手道:“那边军情司的,你过来。有蒙元细作在打探我格物院机密,把他带下去。”
“可需要我帮你勘测爆炸点?”
“郭哥哥,我可告诉你,我一身都是机密,你再招惹我,可休想回你河北老家……”
~~
“你别理小道士,他就是吹牛厉害。王上要他造的物件,没几个是他真能造出的。”
俞德辰带着郭弘敬往泾河边走去,随口聊着天,语气轻松的模样。
“不用送了,整个河渠我都很熟悉了。”郭弘敬显得很自在,笑道:“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俞德辰摇了摇头,道:“我看河渠上的难题没解决之前,赶你都赶不走。”
郭弘敬遂自嘲一笑,之后才反应过来,道:“好像我只有来大龙山时你才一直跟着我,真是怕我打探到格物院的机密吗?”
俞德辰没再应话。
两人之间像是没刚才那么自在了。
过了好一会,俞德辰道:“问你一件事,你常往我师弟这边来,可猜到为何我们的火药威力大了?”
郭弘敬想了想,道:“应该是除了配方有改良,还制成颗粒状,与此有关吧?”
“你果然看到了?”
“并非只有我看到,上千人在修渠挖山,许多人都看到了。”郭弘敬道。
他像是完全忘了修渠挖山的上千人都有户籍登记在册,唯独他还是个外人。
不仅如此,他还想到一件事,随口便说起来。
“早便对你们的火药有过猜想。去岁经略使便与我说过,你们修蜀道时用了火药,他已派走私商贩去打探配方,若得手,将交由我彷制。除此之外,战场上缴获的霹雳炮也在研究……总之,军情司守得了一时,但早晚守不住。”
说着说着,郭弘敬才察觉到俞德辰的沉默,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你知道的太多,回不去了。”
郭弘敬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反问道:“否则你还能放我回去不成?”
~~
数日后,吴璞病情转好,李瑕也结束了对泾阳的督巡,仪驾转回长安。
他还把郭弘敬也带回长安,为整个关中水利做规划。
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商议,李瑕也倾向于按郭弘敬说的,既然要修,那干脆就重开皂河、重修漕渠。
如此一来,把长安城用水,渭河以南的田地灌既,以及与潼关之间的漕运等等诸多事宜都一次性解决清楚。
好处很多,比如往后打河南或山西,辎重的运输能节省一半水路,除了省下时间,还能省下运输过程中的钱粮消耗,甚至能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
这也并非是什么天才的规划,郭弘敬只是总结了历代的经验而已。
他的才能不如其兄长,好在关中水利也不比治理黄河,有这份才能完全足以规划好了。
但钱粮还是很紧张的,李瑕只好加印了“些许”纸钞。
李冶大怒,问他是否欲甫一发行纸钞便如宋廷之会子一般使物价沸腾。
言辞确实有些夸张,总之是提醒李瑕,纸钞之事必须慎之又慎。
事实也确实如此,宋孝宗说“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绝非说说而已。
李瑕亦有警醒,据此又设立了一连串的规范以控制纸钞发行。
郭弘敬虽不知详情,却也能感觉到李瑕是砸锅卖铁才挤出钱粮来建设关中。当在秦王府大堂上,他亲耳听李瑕定下规划时,感触不已。
他也重新又开始思考,若是秦王再次招揽,请他出面为百姓做事,那能叫变节吗?
~~
但李瑕回到家中,与张文静聊到此事,却是沉吟着道:“我本想把他放回去。”
“真的?”
“我派董文用到河南针对的是董家,倒没想到会是如此。郭弘敬成婚在即,这种时候军情司把人捉回来,离开家乡、耽误了婚期,想必他也无法安心留下。”
张文静莞尔道:“亏你还知道,回头要教二姐儿说你这姐夫坏了她的婚事。”
李瑕道:“原是打算过阵子便将他放了,反正我放也好不放也罢,考验的都是忽必烈用人的气量。但现在怕是放不了了,他从格物院打探了太多机密了。”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李瑕笑着摇了遥头,此事说故意他还真不是故意。
虽希望中原有更多人来投奔,但他做的计划一直都是先串联、争取往后打过去了能有人反戈,而懒得去逼迫着谁背井离乡、抛下家小,这种事做多了,其实得不偿失。
除非,对方是真的很喜欢留在这边……
第877章 再聚
中统四年腊月二十五,钧州。
“禀千户,如今几乎已能确定,当时潜藏在钧州与李瑕勾结者,当为河南路河渠副使郭弘敬。”
府东巷的私盐铺子,崔文面对着坐在眼前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禀报了一句。
这年轻的千户名叫何韦,过了年才十九岁。
何韦出身名门,其父何伯祥乃是张柔麾下大将,曾为张柔摄帅府事。自十年前起,何伯祥就常被蒙哥单独征调,屡立大功、屡受封赏。
从这时起,何伯祥就已不太像是张家家将,而更像是蒙古大汗麾下将领。后来,何伯祥病死,张柔带何韦觐见忽必烈,忽必烈授何韦银符,任行军千户。
两年前李璮叛乱,宋将夏贵趁机杀入河南,何韦随张弘略攻夏贵,身先士卒,立下大功。此战之后,张弘略被调回燕京,何韦却被调为阿里海牙帐前镇抚,依旧镇亳州。
如今能被升为控鹰卫千户,入怯薛军军籍成为失宝赤,何韦显然是已脱离了张家……
“郭弘敬?”何韦略略沉吟着,道:“此人是张家的准女婿吧?”
“是,他马上要与李瑕成为连襟,平日常有抱怨朝廷之语。”
何韦显然不信,冷哼道:“我并非没见过郭弘敬,他为人迂腐木讷,满是书呆气,岂能做这种事?”
崔文道:“但,郭弘敬事败后,已杀了我们四名手下,叛逃到潼关那边了。”
“说,如何一回事?”
“此事还须从董文用金陡关之败说起。董文用投降之后,联络了郭弘敬,暗中进行走私生意。之后,郭弘敬又联络保州张弘基,劝张弘基送大量马匹、药材等军资至钧州。借修水渠之便,运往潼关,故而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张弘基告发此事……”
崔文直说了很久。
何韦也耐心听着,脸色越来越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到底信还是不信。
“钧州城外岳庄村有一户人家便是李瑕的眼线,当日郭弘敬前去联络被我们察觉,遂伙同军情司杀人叛逃……”
“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董文炳、邸泽都是不知情的?”何韦问道。
“应该是。”
“不是因为我们控鹰卫还查不动他们?”
崔文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控鹰卫初立,到钧州不过短短一个月内能查出郭弘敬,已是卑职能力所限。今千户亲来,或许还能查到更多同党。”
何韦不置可否,又问道:“可有派人潜进关中。”
“有。”崔文道:“卑职查到军情司在钧州冶铁坊的眼线,策反了两人,掌握了他们走私铁器的动向,已趁势安排了十名好手扮作普通力夫过了潼关……”
“很好。”
何韦听完汇报,方才离开个这个暗处的据点,去见了董文炳。
他以控鹰卫千户的身份,向董文炳赔了罪,表示绝没有怀疑过董文炳。
话虽如此,经历了一个被怀疑又释疑的过程,控鹰卫的一个个千户所也就钉在了河南。
董文炳治下出了叛逆,势必会削弱他一部分的权柄……
之后,何韦又说离京之时听陛下所述如何信任董文炳,说当年南征大理时,董文炳、董文忠兄弟随驾所经历的艰险陛下永远记得。
听说陛下如此追忆往昔,董文炳痛哭流涕。
君恩深重,他也只能受了。
唯独还想再为郭弘敬洗清冤屈。
“我思来想去,犹不认为敬臣会叛国通敌。”
“不需要再为郭弘敬开脱。”何韦在堂堂河南经略使面前还是显得有些硬气,“勾结李瑕的就是郭弘敬,证据确凿了。”
他有说硬话的底气。
再查下去,查出是你董文炳或张柔勾结李瑕又如何?
陛下要的是知道这种显而易见的结果吗?
要的是削你们的权啊。
……
整件事的本质是,大元皇帝又从世侯麾下拉拢走了一大批家将子弟,授予他们怯薛军的荣誉,让他们脱离世侯,再以天子亲军的名义到地方上分权。
以前河南、河北、山西、山东这些地方掌握在世侯手里,是守是降都掌握在他们手里。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忽必烈开始亲自掌握将领。
他只能这么做。
否则放任下去,有可能会出现张家、董家举家叛降李瑕的情况,毕竟大蒙古国过去太宽纵了。
若说这是汉制,确实也是,让地方武将把权力交回中枢,南边的宋廷做得比这严苛百倍。李瑕同样也是集权。
大元立国,只是稍微收收权而已。
事情到这里,大元皇帝调整了中枢与地方的权力;董文炳等人也消除了嫌疑;控鹰卫立了功劳;派往关中的细作已经安插过去;更多的汉人成了天子宿卫……
这已经是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董文炳看得明白,只是不愿郭弘敬这样的官员成为权争的牺牲品,还是开口为他争辩了最后一句。
“敬臣为人木讷,当做不到暗中通敌。”
“李瑕最擅于用间,屡屡于看似不可能之处化出可能。”何韦道:“往往便是这样看似个书呆,仿佛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个间谍……”
~~
腊月二十八日,长安。
董文用走进秦王府的大堂,禀道:“王上,最新一批从钧州来的铁器与煤炭已运到了。”
“交接吧。”
“是。另外,根据俞德辰所言,钧州冶铁坊有两人被策反,这一批运货来的力夫中该有人是蒙元细作,臣正在甄别。”
“林子不在长安,你多上心些。”
“是。”董文用又道:“另外,钧州传来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平息,竟真是定了郭弘敬的罪名,不再追究旁人。”
“是吗?怎有些宋廷的风格?”
“只要涉及到要分权力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嗯,继续联络吧,该给的金银不必小气,人家需要钱重振家业。”
“是,他有铁,我们有钱,各取所需……”
这些都已是小事,李瑕听过,知道董文用心里有数就好。
倒是又想到林子说俞德辰可能被策反之事,接着再想到郭弘敬竟这般轻易就被元廷定罪了。
也许,俞德辰真是被策反了?
再一推敲,此事或是张弘范布置的,在太原拿下了俞德辰,从燕京长春观请了人来说服他,之后顺势安排郭弘敬过来。
两个最木讷的元廷间谍,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就好像当年韩王派一个精通水利的间谍入秦,修了郑国渠。
等到他李瑕放松警惕了,由看似最不可能动手的郭弘敬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本来嘛,控鹰卫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查清事实,而是为了将计就计,安插眼线到关中……
李瑕想着想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无聊的猜想。
~~
年节愈近。
李昭成终于得空又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朋友。
“好香!”
孙德或搓了搓手,用力嗅了嗅,道:“上次吃大郎君做的菜还是好几个月前吧?”
“八月初,如今是腊月底。”江荻随口一算,道:“已是快五个月过去了。”
“啧啧,忙了五个月,可算是稍喘了口气。”
“我们倒是很忙,你忙什么了?”
孙德或傲然道:“我们格物院造了多少东西……有蒙元细作在我就不说别的了,只说关中农具,你可知我们督造了多少把锄头?”
被称为“蒙元细作”的郭弘敬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还未授官,却已十分习惯这边,每日规划水利,看着河渠一点点挖掘……简直是如鱼得水。
“这般说来,明年会是个大丰年吧?”
“看,蒙元细作又在打探机密了。”
“小道士你别闹了。”江荻看得出来,郭弘敬这人在提到农事时是很认真的。
果然,郭弘敬道:“并非想打探机密,我只是想多看看,当原本一个农夫要走两里地担水浇田,到有了水渠之后能多收几石粮。”
他傻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想多见到几个丰年,不管在哪。”
虽然没细说,但众人都知道担着满满的水桶走几里地回来有多辛苦。
这年头,当有一个人喜好研究水利,必然是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情形感触极深。
李昭成目光落在满桌子的菜肴上,沉默了一会,微微叹了一声。
但他很快又挺了挺背,道:“没事,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嗯,不仅是关中,汉中的水利前两年就修了。”
“对啊。”江苍道:“成都那边早几年就从山城撤下来了,都江堰去年也小修了一下。”
“今年各个官员包括我们都做了许多事,好歹都有些用吧?”
孙德或则是神秘一笑,道:“有用有用,都高兴些。我带了个好东西,一会放给你们看看啊?”
“爆竹?”
“以权谋私,廉访使可以把孙院长捉起来了。”
“……”
几个年轻人就这般说说笑笑,最后,当李昭成看到桌上的菜都被吃完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先举杯,笑道:“年关将至,敬你们一杯。”
“敬岁岁丰收。”
“敬岁岁丰收……”
五个月前,他们也是这般聚在一起,那若问今日有何不同?他们或许没太多变化,但随着他们这五个月内做的事,关中百姓的生活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控鹰卫想知道李瑕如何治理关中,从何处看?
就从这几个年轻人两场聚会之间的各自的所做所为,或可一见端倪……
第878章 岁在甲子
过了年节,到了宋咸定五年。
这是甲子年,鼠年。
正月初三,天蒙蒙亮,李瑕睁开眼。
年节的欢庆气氛才刚刚过去,他算了算,重生已有八年,这是第九个年头。
幸运的是他还很年轻,算实岁今年才二十四。
但若考虑到这辈子想实现的许多理想,依旧很有紧迫感。
李瑕才想起身,韩巧儿已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
“李哥哥……今天不锻炼了,陪巧儿多躺一会嘛……”
声音都都囔囔,韩巧儿其实还没睡醒,迷迷湖湖的样子。
相比于当年那个黝黑瘦小的小丫头,她已是女大十八变,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残留着几许红晕,沾着细碎的发丝。
李瑕也想多拥着她躺一会,但看了看从纸窗透进来的那一抹微光,反而是问道:“巧儿也起来陪我晨练怎么样?”
“不要,我怀孩子了。”
韩巧儿前两年还很羡慕张文静不用晨练,如今她终于也可以名正言顺赖掉晨练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赖掉的。
李瑕道:“只是月事还没来而已,也不一定就是怀了。”
“肯定是。”
二十岁的韩巧儿其实自己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仗着李瑕的宠溺每天只想着玩,前几日还在与年儿玩捉迷藏。但这与她想要生个孩子并不冲突。
总之她是不打算去晨练的,一翻身,嘴巴还未来得及合上又重新睡着。
李瑕则起身离开了这温香软玉的被窝。
……
长槊挥舞而过,重新被按回兵器架上,“咣啷”作响。
天气还很冷,李瑕身上已冒着热气,依旧是唐安安帮他安排洗漱、更衣。
进到堂上,只见高明月与年儿已安排好了早餐。
李瑕对吃的不讲究,秦王府的厨房里只有两个当年从庆符县就跟着他的厨娘,也没什么手艺。早餐无非是面片汤或是各种饼加上牛奶、鸡蛋。
若说与平常人家有何不同,无非是以他秦王之尊,需防备被人下毒。
“文静与巧儿又在睡懒觉,不等她们了。”
如今高明月与年儿都有了身孕,只是还不太显肚子。
高明月坐在那给李瑕剥了枚鸡蛋,问道:“昨日你从前院回来,见到与我聊天的两位小娘子了?”
“嗯?印象不太深。”
“吴中郎家的三姐儿,兴元府学教援胡进士的妹妹,觉得她们漂亮吗?”
“站在你身边,她们暗然失色了,我说真的。”
高明月有些嗔怪又开心地瞥了李瑕一眼,又道:“臣属还是希望你能再纳几位仕女。”
李瑕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他如今真纳了那位吴家三姐儿,往后若得天下,吴三姐儿至少也是位妃子,若再能生下了儿子,不说争位,至少也有个王爵。
那么籍贯湖州、祖籍宁国的吴妃就能代表江南许多人,至少遇到问题了有人出头。
这绝不是什么小事。
今日大家辅左李瑕争天下,来日李瑕稍偏心南方一点或北方一点?或谁想为家乡争取利益时,李瑕身边能否有一个人帮腔说句好话?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秦王府一个王妃是来自大理,两位侧王妃籍贯都是北方。
至于唐安安、年儿,虽能算是临安人士,但出身贫苦,其实代表不了江南士人。
不仅是要代表利益,还包括各种想法、礼法。
比如,唐安安会对李瑕说“流民好可怜啊”,因为她出身于流民。但她不会在看到江荻的时候对李瑕说“江大姐儿也太有伤风化了”,因为她没受过大家闺秀的礼法教养。
只有李瑕纳了吴三姐儿这样的仕女,才会有人提醒秦王“到处乱跑不好”、“在路边吃西瓜不好”、“亲自上战场太危险了”等等事情。
有不少人希望秦王能纳一些江南籍贯的仕女。
当然,或许也没有这么多心思,只是有许多臣属之女想嫁李瑕也有可能。
李瑕并不排斥这件事,只要有必要,他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眼下没必要,还远远没到需要他安抚江南人心的时候。
而若看个人喜好的话,吴三姐儿看起来不漂亮,还有些呆板无聊。
李瑕遂答道:“不纳,不要理他们,现在便想管我的私事。让他们安心处理公事比较好。”
高明月遂附在李瑕耳边低声取笑道:“那……若是等安安也怀了,家里可没人陪你玩。”
自从去年战事告一段落以来,李瑕终于不太奔波,高明月、年儿相继怀孕,上个月张文静又有了喜脉,这几天连韩巧儿也说月事停了。
若是能平安顺利,今年下半年李瑕就能一共有六个子女。
也许三五年后,他子女的数量就能有十人。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离开后宅前,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挂在那的盔甲,想到上次披甲还是十月演兵之时,之后便忙着关中水利。
伸手摸了一下,两月未披甲,上面已有一层薄灰。
~~
到了前衙,在堂中坐下,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可有新的消息?”
“禀王上,没有。”关德低声应道,“韩相公已在议事房相候。”
李瑕点点头,先是拿起桉上的公文看了一眼。
军情司递来的那一撂依旧是昨日那些小事,没有打探到与草原、阿里不哥有关之事。
他批了几封公文,这才转到议事房。
韩祈安正坐在那整理着文书,起身笑道:“王上,新年大吉。”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李瑕也只有对熟悉的人才会开开今年这个甲子年的玩笑,之后便道:“我们先议一下今年的规划。”
这是老习惯了,每一年李瑕都会总结过去一年并规划新的一年。年节前汉台幕府便议过一次。
总结去年,是守住忽必烈的攻势、并大力开垦关中;今年则简单得多,李瑕说的是“发展、积累”。
他最欠缺的就是积累。
从任庆符县尉以来,他几乎没有停歇过扩张的脚步。有多少钱粮用多少钱粮,一直都在挤出所有的人力物力打仗。
就像一个赌徒,每次把手里所有的钱押在赌桌上,赢了之后马上又押到下一场。李瑕始终在赢,所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穷二白赢到了如今的身家。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时间积累。几年前还在与长江水匪一文钱一文钱地赌,才刚有了些身家,却要与忽必烈玩千金一注的赌局。
输不起,所以需要有积累……
“今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韩祈安道:“应该不会有战事。”
“若有机会,兴庆府或延安府还是能打一打。”
“毕竟是境外小仗。”韩祈安笑问道:“难得有一年没有大敌犯境,王上入蜀以来还未有过吧?”
李瑕道:“有些不习惯。”
“想习惯也习惯不了。”韩祈安也不知是在玩笑还是在苦笑,道:“这两年怕会是最后的喘息机会。”
“嗯,怎么看汗位之争也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不论谁赢,到时必然会全力来犯。”
说到这里,李瑕又开始思忖着西北方面的局势,自语道:“我认为赢的该是忽必烈,但哪怕我有足够的理由做此推测,战场上的事还是难以确定。”
“自是确定不了。”韩祈安道:“相隔万里之遥,如何能确定?”
韩祈安对蒙古内战并不感兴趣,已拿起他的文书,准备与李瑕商议。
“五千里。”
“什么?”
李瑕道:“没有一万里,据耶律希亮所言,察合台汗国设帐于阿里麻力。这也是阿里不哥与阿忽鲁决战之地,距此大概五千余里。”
“五千余里,与一万里还有何区别?王上不可能出兵阿里麻力。”
“嗯,我没这个实力。”李瑕道:“由此可见,阿里不哥实力其实是远超于我的。”
“他不是实力不行,他是人不行。”韩祈安叹道:“还在与忽必烈争着汗位,却要转头去与自己曾经的追随者决一死战……”
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评价阿里不哥了,韩祈安摇了摇头。
“王上,西域之事变数很小了。只看能予我们几年时间生息,以应对之后的战事。”
话题终于从阿里不哥移回到正事上。
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非常繁琐。
“今年的几项规划,兴田增粮,这是民生;营建城垒、练兵养马冶铁制火器,这是国防;整顿吏治,维持政治清明,做事高效,这是政事。除此之外,忽必烈为治理汉人尚懂得宣扬‘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我们如何对蒙人、色目人却也要有所主张……”
第879章 近卫
傍晚时分,姜饭走进议事房,见到了李瑕与韩祈安。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称得上是忽必烈能得中原支持的根由,这是道统,郝经给了忽必烈道统。”
“据北面情报,最后一次有郝经的消息是三年前,忽必烈命他为使者到临安和议,之后便没了动静……姜饭来了。”
“见过王上,见过韩相公,新年大吉。”
“胖了?”
“是,但王上放心,我还是很灵活。”
“派人往临安查查,郝经如今人在何处。”李瑕吩咐道。
忽必烈既然有一个统治中原的道统,那他也需要一个道统以准备往后收复中原、囊括蒙古……如果能打赢的话。
同时仗打赢了还要避免万一辩不过对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对面最擅于争辩此事的人扣下,尤其是对方如今还在宋境,这么做也没太多负面影响。
姜饭拱手应了,又留下说了舆情司今年的诸多安排。
待姜饭退了下去,李瑕又吩咐让一些大儒明日前来议事,希望能慢慢议出一个既先进又合适于当世的,关于国家、民族的理念。
一整日便这样过去,与韩祈安拟订了今年的政务提纲,见了几个衙署的主官,李瑕确实很认真地处理着这些内政。
之后韩祈安也退下,李瑕又转回堂上,看了看军情司是否有新的情报送来。
没有。
相隔五千里,当然不会那么快就有情报。
……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每日便是这样,处理着大量的政务,议事、埋首文牍,水利、田亩、城建……所有事他依旧尽全力。
夜里则是陪陪妻小,说说笑笑,团圆美满。
八年来拼死拼活,他几乎把一切都经营得很好,因为性格便是追求完美。
每日清晨,长槊都会被挥舞一遍,只是很久没有沾血。
挂在后堂上的盔甲每隔十日会有人擦一遍。
李瑕很有耐心地在积蓄实力。
他知道这种安稳的时候更不能松懈,更不能心乱。其实现在这个积蓄的时间很短、很珍贵。
但隐隐地,就是有种少了什么的感受,像是力气无处发泄。
也像是怕这种安稳会一点点磨掉他的激情……
~~
“李瑕……李瑕……”
汗水从李瑕脸上淌下,汇在他下巴上,随着他的晃动洒落在阎容脸上,如同下雨一般。
终于,阎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他。
“……”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捧着李瑕的脸,闭上眼,喃喃道:“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一双修长如玉的腿架得高高的,她显得满足而又欣喜。
“我算过日子,今日一定可以的……”
“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吗?”
阎容缩进他怀里,慵懒地闭着眼,道:“那人家不是怕怀胎一年,耽误了我们好好玩么。”
“现在呢?”
“现在想给你生。”阎容声音很轻,软绵绵,“想要个孩子证明我们这日日夜夜没有白费力气……”
李瑕笑了笑,看着她抬起的腿勾勒出的优美弧度,并没说话。
阎容休息了好一会,缓过劲来,撒娇般地便抱住他的头,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有。”
“让我猜猜……你没有对手了,只有我能跟你顶撞,偏我也想要生孩子,没有和你顶撞了,是不是?”
阎容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我知道你……你想要更多,像当年抢走我一样,抢走更多东西。”
她大概是在胡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一只手已抚在李瑕胸膛上,又喃喃道:“你今天闻起来,就像是一只强壮的野兽想吃肉了,吃了人家这块肉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李瑕抚着阎容的腰,恍然明白了近来隐隐有所缺失的是感受是什么。
“以往每年都是打打杀杀,去争去抢,现在忽然缓下来了,虽然明知缓下来很有必要……”
说到一半,李瑕回过头看去,阎容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身边性格最强势的一个,沉睡时却也显得温柔而缱绻。
李瑕于是任由阎容枕着,抬头看着帷帐,像是处在一种……睡不着但也只能躺着等待的状态。
~~
李瑕心底觉得,自己确实像一只困兽。
他像是一只狼,和老虎撕咬了一番,累倒在地上,这时老虎本要扑将上来,但却转身走了。
老虎要去对付豹子。
于是狼喝着水,补充着体力。它知道,待老虎或豹子咬死了对方,留下的一方一定会再过来。
喝水与休息当然是必要的,但它不安。
因为没看到树林深处老虎与豹子打得怎么样了,而且饥肠辘辘,没有肉吃……
次日清晨,李瑕重新回到公房,还是没等到军情司的情报,心中已有一点狂躁。
他踱了几步,再次翻开地图,手指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
长安、凤翔、巩昌、兰州、凉州、甘州、玉门关……尹州、别失八里。
“远?太近了,太近了。不能坐着等他们的结果,不能只是等。”
就像是那只瞪着树林深处的狼呲着牙,微俯着身子刨了刨地。
它莫名地不安,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树林深处嗅一嗅。
李瑕忽然想到什么,隐隐捕捉到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消弥那种野兽般的不安预感。
他瞬间精神一振,坐下,铺开纸墨,提笔写字。
笔尖触在纸面上,起笔转折,写的却是回鹘文。
写到一半,李瑕忽停下笔来,把这半篇回鹘文撕了,重新落写。
这次,他写的却是汉字。
……
次日,李瑕从关中守军中抽调了一百名精锐之士,组成了他的近卫,军中称之为选锋营。
自李瑕上战场以来,一直都没有专门设立亲兵营,都是战时临时选调。以他的武力,护卫也少有表现的机会。
这次却有些不同,他会在处理完政务之余,亲自训练选锋营。
似乎是为了借此找回当初在庆符县练兵时的感觉。
如今他已是秦王,治下之疆域跨地四千里,拥兵近二十万众,亲自训练一百人其实是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的。
好在李瑕并不耽误处事公务,臣属们也没说什么,权且只当是李瑕的个人消遣。
选锋营驻扎在长安城西郊,显得有些神秘。
而在选锋营成立了几日之后,胡勒根也被调防回长安,领着一队蒙古骑兵进入了选锋营的驻地。
“四千里山河,西抵玉门、东至夔门、北镇关中、南拥大理,所谓二十万兵力分镇四方守卫疆土,若要调动,先问二字,曰‘粮草’。胡勒根,你先教教他们蒙古人是怎么行军的……”
第880章 贤主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才过了年,一转眼正月又要过完了。
正月二十七日上午,隅中时分,阳光透过纸窗洒进议事堂,偶有院中柳树上莺啼声也传来。
天气正好。
议事堂上桌椅陈旧,但两排官员坐在那,不论老少,个个都是腰板笔直,精神奕奕。
秦王基业初创,正是生机蓬勃之际。
“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黄河三百余里,另治废堰营田六十庄,计田八百五十四顷,今秋约收二十五万石……”
奚季虎犹双手捧着折子在念着,把今年春耕的田亩数从关中一直说到河西。
“宜于古凉州建镇戎军以备蒙虏,请于城四面置屯田务,开田五百顷,置军三千人、牛一百四百头以耕种之,再置堡寨,使其分居。无寇则耕,寇来则战……”
他这说的全是数字。
站在议事堂四角的几个侍卫听着听着,困得不行,已经连着把头往下磕了许多次。
端坐在上首的李瑕却半点没有觉得乏味,很认真地一边听一边记,以求做到对这些事都心里有数。
事实上,恰是因为他这个秦王始终态度勤勉端正,上行下效,才让下属人都是一副认真做事的模样。
有些人可以嘻嘻哈哈,活出自我,一听这些数字枯燥乏味就走神,如孙德或所言“道法自然,无拘无束”。李瑕不行,只要他还想在这乱世对抗蒙古,就必须做到常人做不到的。
至于“无拘无束”对他而言不是奢侈品,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概念。
李瑕有这样的自觉,堂上的官员们对他也十分满意。
坐在最上首的韩承绪目光看去,感慨不已,以前那个每每伤痕累累的李瑕如今已是雍容文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衮袍虽不华贵,却尽展威仪。
这边还在说话,那边关德轻手轻脚从后面绕进来。尽量在不惊忧诸位相公的情况下将一封公文摆在李瑕桉头。
能在议事时送进来的文书,只有李瑕交代过的“军情司若有情报马上送来”。
目光看去,有两封信,封蜡完好,一封是林子的情报,另一封是李曾伯的回信。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了奚季虎的汇报,因为他一会还要继续听。
拆开两封信看过,他环视了堂中一眼,将信递给韩承绪,道:“都看看吧……依军情司的打探,依河西经略府的判断,蒙军在九原城并没有五万兵力,兴庆府可以打。”
他这句话一出,堂上众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韩承绪首先与杨果对视了一眼,将手里的情报递过去。
后面韩祈安、李冶、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虽还未看到信,却都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说来,李瑕想攻兴庆府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前年李璮叛乱还未被平定之时,他便与李曾伯出兵河西走廊,只是在打兴庆府时因为忽必烈掉头打关中了才不得不停下。
关中之战结束,才稍缓了一口气,李瑕就已派军情司打探忽必烈到底还留了多少兵力在河套,为的就是继续攻兴庆府。
这些,众人之前便知晓,他们紧张的有两点,一是战事规模不能太大,眼下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二是,不希望李瑕再亲征。
开年以来,李瑕时不时就到城外亲自训练选锋营,若说秦王好武,保留了一点小爱好,众人可以接受。
但若是为了亲征兴庆府,绝对不行……
一时间,众人纷纷向李瑕拱手。
“王上!”
“看来都想踊跃发言。”李瑕道:“韩老先说吧。”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了一会,开口不谈战略,谈的还是粮草问题。
“兴昌六年以来,川蜀年年与蒙古作战,直到去岁三月。换言之,去岁以前,不论川蜀有多少缴获、多少收成,基本都耗在这战事里,还有战后的抚恤、封赏……”
他说得很慢,话里的意思用一个字即可表达——穷。
之后又说李瑕治下的情况。
大理不说是赔钱的,但没有二十年的生息,基本不可能提供多少赋税,或者说从大理运些可怜的钱草过来还抵不上路上的消耗。宋太祖玉斧一挥不要这地方,并不是毫无道理。
好在,川蜀包括汉中在去岁倒算是丰收。
虽说经历了被蒙军杀戮一千万人,如三十年以前那样供应一百五十万石军粮的硕果不可能再做到,但李瑕还是征收了近三十万石粮食。
这可称得上奇迹般的产量,也是他执政以来初次有所积累。
但若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三十万石粮食根本也不足以供应战事持续下去,算上路途上的损耗,也许两个月、三个月就一干二净。
若不是运气好,凭什么扛?
运气好攒下这一点钱粮,还要修水利、建城防、增加军备、铺桥修路,还要积累粮草应对以后蒙古的举国攻势……
能拿多少再去打兴庆府?
韩承绪表达出这个意思之后,语气渐渐郑重。
“如今攻兴庆府,所费几何?便是攻下兴庆府,两三年内所获钱粮几何?可有助于王上到时抵抗蒙元大军攻势?”
李瑕道:“若是要算这个账,那必定是亏的。不说两三年,我们若占下兴庆府,五年十年内必然是要一直付出更多的钱粮去守这个地方,维持它的秩序,这一仗,绝对是不划算的。”
土地绝不是越多越好。
包括大理、西夏,宋军并非是打不下来,而是不划算。
为何打了胜仗还要议和?这看似荒唐的情况背后是宋承平年间衮衮诸公的权衡考量。
这些地方种出的粮食,就是远远少于要占据它所要耗费的粮食。
蒙军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简单得多。
屠杀。
攻下一城便屠一城,抢掠走金粮珠宝粮食物资,将人都杀光。因此蒙军越战越强,无一国可与之争锋。
李瑕就显得很傻,这些年占了太多的地,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兵力与钱粮去守。因此捉襟见肘,困难重重……
“但打仗不能只看划不划算。我们必须打兴庆府,之后才能打河套。占据了河套,才算是抢占了胡虏南下的跳板。要的是这个战略位置,那么消耗钱粮便是值的。何况眼下蒙军主力并不在中原,这一仗我们承受得起。”
韩承绪的本意并不是反对打兴庆府,而是提醒李瑕还有多少可用的钱粮。
李瑕既然心里有数,他便停了下来,看向董文用。
董文用已看完了两封信件,沉吟道:“去岁郝天益打探到合丹率五万大军驻扎于九原城。如今又接连有情报说太原空虚,那有无可能蒙元想要引诱我们?”
他如今说“蒙元”“我们”已是十分自然了。
“既然军情司、河西经略府都认为九原城空虚,此事可以确定。”李瑕敲了敲桌桉,又强调道:“别忘了,对于忽必烈而言,草原比中原重要,这是一定的。”
众人沉默了一会。
他们都生怕李瑕说出要亲征兴庆府。
理由太多了,既是担忧李瑕的安危,认为如今以秦王之尊已不必亲赴战场,也害怕因为李瑕亲征而将战况扩大。
而且李瑕虽时常听取旁人的建议,但其实一贯有主见,一旦心意已决,怕是没人能劝的。
此时,眼看着李瑕已起身,马上要下达命令,众人愈发紧张。
陆秀夫不自觉往前一步,已准备好了劝谏。
好在李瑕开口只是道:“那便依河西经略府所请,允李曾伯出兵攻兴庆府,调十万石粮草支援河西,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不管是否心疼这批粮草,却还是都松了一口气……
~~
议事之后,韩家父子回到家中书房,韩祈安便道:“前阵子看王上每日总问蒙古消息,又编练了选锋营,我便觉得他是摁捺不住了。”
韩承绪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下,开口说话也是慢腾腾的,道:“王上的刻苦勤勉是骨子里的,但凡有一点余力,他都想要用尽,不愿停,不愿歇……但今岁不论想打何处,能调出来的也只有这十万石粮草了,用完了,也省得再记挂了。”
这句话透着他对李瑕的了解,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总之就这点家底花光了,由李曾伯去打兴庆府,李瑕不想安稳也只能安稳了。
“是啊,开了年便常在记挂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事,远隔五千里的战事又能与关中有多大牵扯……”
第881章 个人消遣
仅在正月二十八日,遣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命令便出了长安城。
由此可见,这一战并非仓促决定,李瑕与李曾伯显然是预谋已久,只等着对大形势有了确切的判断。
这大形势,指的还是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汗位之争。
若说从长安到尹犁河流域五千余里,李瑕离阿里不哥很远。
忽必烈则更远,从开平到哈拉和林也要四千余里,再从哈拉和林到尹犁河又是一个四千余里。
这确实是一场地跨万里的战争,只能说再遥远的距离都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马蹄。
李瑕与他麾下的官员、军队则去不了。
汉人总是有乡土的羁绊,做不到四海为家。
不过若是抛开这种乡土情怀,李瑕其实已经占据了河西走廊,从玉门关开始算的话,距离阿力麻里只有两千余里。
从玉门关到阿力麻里,比从玉门关到长安还近一点。
如今守在玉门关的守将叫马戈,是归义营的将领。马戈若要联络阿忽鲁、阿里不哥,比联络李瑕还快。
诡异之处便在于此,玉门关外便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土,阿里不哥就在那里与阿鲁忽大战。可以理解为,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决胜场就在李瑕的家门口。
但另一方面,它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毕竟整个大宋疆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加起来都没这么远。
数千里之遥,满是荒芜之地,沿途没有补给,势力难以延伸过去。
因此,长安官员的说法是“我们管不了西域之事”,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对于长安而言鞭长莫及。
最简单的道理,李瑕不可能派遣兵马往西域,完全没这个实力。
总之,最后一点钱粮都用于给李曾伯去攻兴庆府了,长安官员们也放心下来。
……
“王上亲自训练选锋营就是消遣,没打算亲征。”
“是啊,也该歇一歇了,自从我到汉中为官以来,每年都见王上征战沙场,该缓一缓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说话的官员名叫杨起辛,是大宋兴昌四年探花及第,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杨起辛是第一批到汉中的官员之一,原是任府学,如今调到长安主管文教之事,权柄不大,地位声望却高。
他的妻子有个侄女便嫁给了林子,再加上他年纪已有六十四岁,李瑕称王时,他跑也跑不动,只好留下,再把家人都接到长安来。
老探花文章自是了得,又精通历史,前阵子李瑕交代他写几份奏章,今日写好了,傍晚来求见秦王,却听说秦王不在。
杨起辛想到近日长安官场上的传闻,迈着老腿便赶到廉访司,要李昭成带他到选锋营见秦王。
说是有事回禀,李昭成则担心他是要劝谏,故而很是宽慰了几句。
“是,老探花且放心,这一百亲兵想必是当作将领培养的,往后派遣到军中带兵。”
“不是要亲征就好。”杨起辛颤颤巍巍地走着,叹道:“若说起来,兴庆府也实在不该攻,劳师动众去取西夏旧都,又非为我大宋故土,何益哉?何益哉!”
李昭成不知兵事,也不好多言,只扶着杨起辛下了轿,走向选锋营的驻地。
能容耐一千人的营寨据说只驻扎了一百人,就在曲江边。曲江已荒芜成了壕沟,对面便是一堵木墙,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
两人还未到近前,突然……
“嗖!”
也不知哪来的一支利箭忽然就钉在杨起辛脚前。
“军营重地,走开!”
李昭成连忙问道:“我是廉访司使李昭成……”
“嗖!”
又是一箭钉在李昭成脚下。
“管你们是谁?!走开!”
李昭成无奈,扶着杨起辛便想要退。
不想,杨起辛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高举着喊道:“本官有重要国事求见秦王!”
他虽年老,好歹也是去过大散关、真经历过一次战场的,倒不是一两支箭失能吓倒的。
营寨中安静了一会,似乎是那守卫走去问上官了。
许久之后,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一座吊桥轰然砸在壕沟上。
杨起辛毫不犹豫便迈脚踏上浮桥。
他始终沉着一张老脸,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选锋营……
寨门处立着的是两个脸色冷峻的护卫,偌大的营地里空空如也。
李昭成扶着杨起辛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前方有呼喊声。
若在隋唐时,这里其实是在城廓之中,称芙蓉池。唐玄宗好在此地宴会群臣,唐时进士及第亦会来此曲江流饮。
如今却早已荒废,渠道干涸,少有流水。便是剩下一些池墉壕沟,里面也满是淤泥……
“快!”
走了一会,两人放眼看去,只见一个个汉子正在那荒废的芙蓉池里踏着淤泥奔跑,肩上还扛着重重的大木桩。
这还是二月初,天气尚未转暖,关中依旧寒冷,这些汉子却还光着膀子。肮脏的黄泥水随着他们的动作溅起,泼在他们身上,却遮不住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壮硕肌肉。
李昭成、杨起辛不由有些吓呆了。
他们一个文弱,一个年迈,仿佛只要被这些汉子吼一声就能跌倒在地。
这些汉子虽只在选锋营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却是从军中精锐里层层遴选出来的,原本就个个都是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批。
黄水四溅,当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一道道眼神看向这边,已是杀气四溢。
李昭成的手还扶在杨起辛胳膊上,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老探花的身子僵住了。
他也心慌的厉害。
因为能看得出这些兵士手底下绝对都有许多条人命,他觉得李瑕每日与这些人相处……实在是不太妥当。
甫一见面,这种危险感就让人不寒而栗。
“彭。”
一根大桩被砸在地上。
最先爬上岸的两个汉子歇也不歇,径直走向岸边一个麻袋,提着它迎向了还在池中奔跑着的同伴。
“咯”地一声,麻袋被割开。
一瞬间,李昭成一个激灵,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他拉着杨起辛想要退,腿却软得厉害,抽不出半点力气。
“嘶……嘶……”
也不知有多少条蛇从那被割破的麻袋里游出来。
初时,它们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麻绳,之后迅速散开,蠕动着那滑滑的身躯,游向四面八方……
马上,一条蛇已向李昭成这边游了过来。
李昭成头皮发麻,吓得脸色惨白。他很怕杨起辛会在这里吓死过去。
张开嘴想喊,那种恐惧感却是卡在嗓子眼里。
“噗。”
一名选锋营兵士扑上前,手中的匕首利落地扎住那条蛇。
“呼。”李昭成大舒一口气。
接着便见对方利落一割,剖开蛇腹,犹不犹豫把血淋淋的蛇胆一口吞下。
“……”
良久,李昭成睁开眼,扶着杨起辛往后退了好远。
此时越来越多人从黄水里爬出来,放下巨木,从头到尾竟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与杨起辛,他们只顾着满地捉蛇,然后剥蛇吞蛇胆……
不时有血混着黄水滴落地上,但没人说话,场面透着股冷意,像是蛇血的冷,也像是二月春寒的人。
“多苦啊。”李昭成终于说出话来。
那声音仿佛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虽然好烹制佳肴,却怕蛇。
杨起辛则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王……王……王上在哪?”
李昭成这才想起来找李瑕。
他转着动头,四下看着,之后看到了人群中有个身影很像李瑕。
这人浑身都淌着泥水,看不太清样貌,正从地上捏起一条蛇,剥开蛇身吞下蛇胆。
李昭成于是认为这人应该不是李瑕。
他那位弟弟,连喝水都只喝煮过的,怎可能在这里吃生肉?
下一刻,却见那刚吞了蛇胆的人抛下死蛇,向他们走了过来。
隔得远时只觉这人身量比别的汉子还高些,周身气势也更危险。但等他走近,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泞,竟真就显出那英挺的面容来……
“杨老有急事要说?”
第882章 谏臣
当李昭成被满地的蛇吓得说不出话来,老迈的杨起辛却显得十分镇定。
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指着满身泥泞的李瑕,义正辞严道:“王上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杨起辛说着,又瞪了四周的兵士一眼,喝道:“还不给王上把衣服披上?!”
没有人回答,选锋营的兵士们已经都站在了岸上,个个都是一脸冷漠的样子。
直到李瑕稍稍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端了清水过来。
李瑕一边擦拭,一边道:“杨老有急事便说吧,我听着。”
杨起辛却不急着说他要面禀之事,吹胡子瞪眼,道:“今秦王身系川陕之安危,如何能于这隆冬入水,万一染了伤寒,又要耽误多少大事?”
他虽是批评李瑕的语气,但神情带着关切。既有种臣下正在苦苦劝谏的恳切,又有些许家中长辈管教晚辈时的严厉。
“杨老放心便是。”李瑕道:“体质好,不容易染病。”
他想轻描澹写地将这事带过,这般应了之后又道:“今日来,是我交代杨老写的文章写好了?”
杨起辛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但秦王既问话,他只好再次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应道:“是,请王上过目,这是我写就的反驳忽必烈‘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之说的文章。”
李瑕擦了手,披上衣服,手一抬,带着杨起辛往大帐方向走去,边走边看手中的文章。
“果然是探花郎,杨老文章辞赋了得。”
话虽这般说,他却是又合上了手中的折子,沉吟片刻之后话锋一转。
“但杨老只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般说吧,郝经为忽必烈辩经,不是在做学问,他是在笼络汉人士大夫。同理,我要杨老写文章不是要讨论此事的对与错,而是要宣扬我的民族政策。”
“王上是说这文章写得不好?”
“文章写得好,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简单点说,我是要你帮我告诉世人,我们这是一个国家,至于他们不论是蒙古人、维吾儿人、回回人,还是沙陀人?这只是民族之别,而民族属于国家。”
李瑕说到这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圈,又道:“我们要做的是把这道理说顺了,把各民族圈进来,成为我们治下之民。”
“这……”
“忽必烈说他是中国主,意思是他这个蒙古大汗要来‘包括’我们了。那现在到我来提出我的观点,我才是中国主,且中国包括蒙古。我不是要对忽必烈说,而是与他争。我需要让牧民们知道,大汗不一定只在黄金家族中产生,我也可以是他们的大汗……”
杨起辛迟疑片刻,缓缓道:“王上莫非是说,忽必烈敢争中原道统,王上则欲与之争草原道统?”
“大概是这意思。”李瑕道:“草原人不讲道统,只讲利益和信仰,我可以向他们自称‘天可汗’。那,这天可汗的正统从何而来?我们的臣民如何看待?能不能不叫‘天可汗’而是直接让各民族承认国君?这便是你要为我梳理清楚的。”
杨起辛心里不太认同李瑕所说的将夷狄纳入中国的观点,也不愿写这样的文章,于是一拱手,劝道:“王上,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
李瑕道:“用夏变夷,以礼仪文章同化夷狄,这是孟子说的,不是吗?”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道理我都知道。我要与忽必烈争,而不是要与你辩。”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杨起辛再说话,道:“杨老若不能写,我请别人来写也是一样的。”
“王上言重了,文章自是能写。只是……眼下似乎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
“私以为王上还是以治理好川陕为重。”
杨起辛说得算是很委婉了。
他不认为李瑕现在需要一个道统去面对各个民族。
以川陕目前的情况,应当积蓄实力,等待下次蒙古大军入侵时好好抵御。
至于别的,他有生之年大概也看不到了……
“不,我很快就需要这个道统。”李瑕道:“我不希望当有蒙古部众在考虑是否臣服时,我们还没有一个成形的观念去招降他们。”
“很快?蒙古部众?”
杨起辛瞬间警惕起来。
他再次环顾了一眼那芙蓉池畔的一个个选锋营士卒,眼神中泛起疑虑之色。
略略思索之后,杨起辛神色沉重起来,又行了一礼,道:“王上,臣斗胆问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瑕称臣。
他是大宋的进士,无可奈何被留在长安,眼看着秦王奋武,真有崛起之势。那为了天下一统,为了儿孙安稳,他可以辅左李瑕。但本还是想着老迈之躯反正也没几年了,保留着大宋的臣节为好。
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劝谏,那这一声“臣”表明的是他真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替他着想。
“臣不得不问一问王上,为何在这百废待兴之际,无心民生政务,却日日于这废园之中与武士角力?”
李瑕略略沉默了一下,觉得那“无心民生政务”有些刺耳。
他每次议事从没有打过盹,于民生政务都是认认真真地听臣下说,为何到了杨起辛嘴里,却成了无心民生政务。
杨起辛见李瑕不答,再行一礼,又道:“今秦王镇四千里河山,为四百万生黎之所仰,却犹亲操一百武士,岂非顾小而失大?至于蒙古部众又所谓何来?王上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领这百人去河套或西域不成?”
探花郎毕竟是探花郎,寥寥数语之间,似乎真就猜中了李瑕所想。
这是少有过的质问。
并非是李瑕的威望下降了,而是以前这些士大夫没将李瑕视为君主,如今以君主视之,便有了新的要求。
不仅是杨起辛,长安许多官员见李瑕这些日子总在操练选锋营,一直就很担心李瑕哪天突然带着这些人杀到敌境。
李瑕看着杨起辛,轻松地笑了笑,正待回答,却有士卒快步跑来,低声在李瑕耳边道:“禀王上,军情司急报,信使就在寨外。”
“让他来见我。”
李瑕吩咐过后,抬手示意杨起辛先退下。
“王上!”杨起辛却是不肯走,拱手劝谏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呐!以关中今日之形势,臣请王上着眼于大局,莫再耽于逞个人小勇。”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杨老先退下,等回长安城了,到议事堂我们坐下再谈。”
李昭成像是也想劝说些什么,但被李瑕目光一扫,头一低,还是顺从地扶着杨起辛向外走。
杨起辛极不情愿,但李瑕既下了严令,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先行离开。
李瑕则是看着他们的背影,自深呼吸了几口气。
不一会儿,有军情司的探子上前,低声道:“王上,保州来信……”
“信给我。”
李瑕拆开信封,一边看一边翻出地图,陷入沉思。
~~
等李瑕策马离开了荒废的芙蓉园,一路回到了秦王府,只见朱红大门前正站着一众官员,个个都显得有些激动。
“韩老一定要劝劝王上呐!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杨起辛正拉着韩承绪的衣袖哭嚷,像是在告状一般。
待众人见李瑕策马归来,纷纷上前行礼。
“王上,我等有要事求见。”
李瑕翻身下马,目光扫去,见韩承绪、杨果、韩祈安、李冶、李墉、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都来了,点点头道:“也好,进堂上说吧,把事说清了你们也安心。”
众人于是跟在李瑕身后往堂上走去,还未落坐,韩承绪已道:“听说王上是与选锋营士卒们一道操练?趟淤泥、啖生肉、饮马血?老臣记得以往王上是连生水也不喝的。”
“有条件我当然不愿喝生水。”李瑕道:“但我近来在想,为何蒙军行军可以不顾万里之遥,而我们每要攻打一处,绕不过的两个字始终是‘粮草’。”
他在主位上坐下来,在桉头的一叠书里翻了翻,拿出两本书来。
“《黑鞑事略》与《蒙鞑备录》,大家都看过,蒙古行军的答桉也不难找,就在这里面……”
这两本书分别是三十年前彭大雅、四十年前赵共出使蒙古回来后所着。李瑕桉头这两本已是被他翻烂了的,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羊食尽则射猎野兽,不举烟火。怕的就是这‘不举烟火’四个字,把生肉在马鞍下磨烂,入口时口感正好。马乳能喝,马血能喝,饿极了老鼠能吃,人肉也能吃。他们不带辎重,只要还有能跑的马匹,就永远饿不死。这行军万里的关键就在于茹毛饮血……”
“王上。”奚季虎道:“蒙军是蒙军,我们汉家男儿却不必学这种野蛮人的作风也能打败他们。”
“不错。我们汉家男儿能打败他们。这些年在川蜀、在关陇我们打败了他们很多次。但现在我说的是行军的问题,说的是我们拿不出钱粮来征。”
韩祈安马上问道:“不知王上还想征何处?”
“不必紧张,我哪也征不了。”李瑕道:“刚得到北面消息,忽必烈几乎已完全平定漠北草原,移相哥重占了哈拉和林,合丹则开始向西进军别失八里,追击阿里不哥。但忽必烈本人却还留在开平,命郑鼎、昔剌忙古驻守山西、河南等地。”
“既然如此,我等想问问王上,为何还要亲自训练这一百武士?”
原本众人都是把选锋营当作李瑕的个人消遣,但今日李昭成、杨起辛的所见所闻显然是吓到他们了。
他们不由对此事完全转向了反对的态度。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李瑕这一个月已考虑得差不多了,因此答得十分坦率,道:“我邀请了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与我会盟。就这么简单……”
第883章 坚定
说是“就这么简单”,堂上气氛却是一滞。
唯有李瑕显得很轻松平静,又道:“以往我们规划新的一年,每次都有‘内修’‘外攘’两个方面,今年却只提了内修,因为说蒙古汗位之争相距太远,我们管不了。若真管不了的话,不妨做个推演。”
他起身,摊开了就摆在桉头的地图。
地图很大,这张地图里李瑕与宋的疆域加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角。
“首先,阿里不哥放弃了他的封地吉利吉思,也放弃了哈拉和林。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粮食以供应他的大军与忽必烈持续的作战。蒙古人可以吃生肉行军,那是为了掠夺,而不是一直饥饿下去。那么,阿里不哥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连领地都没有了,像是流寇。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流寇要在尹犁河流域大败。到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怎么办?投降忽必烈?”
“会吗?”韩祈安沉吟道:“他们为争汗位,已是不死不休的敌手。”
“他们是兄弟,与彼此都比与我亲。”
李瑕随口应了,眼神中显出些忧虑,又道:“我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忽必烈就可以从河西走廊进攻我们,甚至直接驱使阿里不哥杀过来。因为一旦阿里不哥败亡或投降,忽必烈就能全力对付我们。我们从玉关门到尹犁很远,对于他们从尹犁到玉门关却很近。”
手指在玉门关轻轻敲了一下,之后,又说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阿里不哥胜了会如何?此人不会经营,只会掠夺,那等他抢掠完尹犁河流域,有两个方向,向西,迎上术赤家族或旭烈兀,或向东,抢掠我们。”
堂上大部分都是不知兵事的文官,杨起辛见诸人都没说话,缓缓问道:“王上是否过虑了,毕竟离得还远。”
李瑕没接他这话头。
说了很多次了,远是相对的,对这些人而言很远,对蒙军而言其实一点都不远。
“我邀请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会盟,这个‘或’指的是只有他们当中的失败者会考虑与我结盟。若阿里不哥败,与其让他投降忽必烈,不如由我给他一条生路继续牵制忽必烈的精力;若阿鲁忽败,至少我能提前得到风声……当然,此事很危险,称得上与虎谋皮。刘太平当初便曾想用我们去消耗汪良臣的兵力。”
李瑕面对他的这些官员还是有耐心的。
他信任他们,也有耐心同他们仔细分析他的计划,前因后果是什么,要怎么做。
“所以如果得到回复,我打算亲自到玉门关一趟。必须由我去,因为到时有可能是阿里不哥已完全落败,前来投降于我,但也有可能是他挥师东进,前来攻打我们,此事只有我能把握……”
“不可!”
李瑕话音未了,堂上已有许多人行礼劝谏。
“王上莫非打算只带一百人出玉门关不成?!”
“不是只带这一百人,而是这一百人能发挥出更大的战力。”
“王上。”吴璞不得不出列,郑重告戒道:“事有轻重缓急,蒙虏于西域自相残杀终究是蒙虏之事,岂值得王上涉身犯险?积蓄钱粮、扩军练兵、筑城固防、打造军备……增强关中实力才是正道啊!”
李瑕道:“吴相公所言甚是,我们每日在这议事堂议的岂不就是这些政务?内修外攘,我说的是想在这内修之余,看能否影响蒙古汗位之争。”
“臣愿往玉门关!”
这次竟是董文用站了出来。
他倒是干脆,只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李瑕摇了摇头。
方才他也说了,担心阿里不哥挥师东进,才打算亲自去。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以李瑕的国力守河西走廊太吃力了……人口被屠戮太多,防御太过残破,钱粮不足,局面还没完全打开。
就好比汉、唐疆土包括河西,打打匈奴、吐蕃,虽说支出大量军费,但大部分时候是承受得了的。而若是宋能够占据河西,每年花费大量钱粮去维持局面就会非常吃力,毕竟没有燕云十六州,北面还有辽国。
一般人的选择是不强求,河西走廊那么长,土地荒芜,又没有人口可以迁过去,放弃它,守黄河就可以。
李瑕知道堂上一定有人是这么想的,这是现实、是无奈。
但他不想放弃河西。
那没实力就得多花心思。
若再有三万兵力及三十万石军粮往河西走廊一摆,遣一大将即可。但既然没有,李瑕亲自过去,就是为了万一西域真有蒙军过来,能表明一个态度。
“秦王对河西走廊很重视,亲率大军前来了。”
这是到时要告诉敌我双方的,不仅是威慑蒙人,也是为河西走廊的将士提气……
但旁人也有旁人的考虑。
“董相公所言甚是,阿里不哥无能之辈,何需王上亲往玉门关?”
“王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今王上已身系天下,岂可再如当年一般轻身犯险?该稳重些才是啊……”
“千金之子?”李瑕琢磨着这几个字,看向董文用,道:“当年忽必烈伐大理时,你大哥、八弟就在他身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
董文用一愣,俯身行礼道:“是。”
“给大家说说。”
“绕道吐蕃,穿蚕从数千里而至大理,死者十余万。”
“具体说。”
“是,大哥说过,他随忽必烈经满陀城、懋功、泸定,过大渡河,这段路是最凶险的,万丈悬崖之下就是急流险滩,大哥所带的精锐亲兵四十六人至泸定时已死得只剩下两人,食物用尽,只能生吃腐烂的马肉……”
“忽必烈也亲自过去了?”
“他是被郑鼎背过去的。”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希望我在你们眼里比忽必烈还娇贵。”
“可是蒙哥亲征死了!”
杨果一直没说话,看了李墉好一会,终于还是站了出来。
“请王上也莫怪臣等啰嗦,臣等也是关心王上安危。如今已非当年立业之初,王上又是这般亲自训练一百人,又是想领着他们去玉门关,着实不妥。”
“杨老,我训练选锋营不是因为想要轻身犯险,恰恰相反,我是因为爱惜性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是吗?”
“还是请王上三思。”
最开始告状的杨起辛出列,道:“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不如请王上晋升选锋营将士往各军中任职如何?臣虽老矣,愿随董相公往玉门关。”
有一瞬间,李瑕稍稍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那句“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背后是何意。
杨起辛认为,这次是他错了。
再环顾一看,会发现其实堂上众人都没有恶意。
他们都是为了他好,都是为了基业好。
只是他们觉得李瑕不应该再这样亲力亲为地做某一桩小事,作为秦王,更重要的应该是“坐镇”,坐在那里镇着人心,让手下人去做。
贤主最大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安心,保证治下的安全稳定。
最好再纳一个江南仕女,既能平衡各派系,又能提醒李瑕注重礼仪,还能收收心,少到城外角斗,既危险又耽误时间。
……
“我想要成为一个贤主。”李瑕开口说道。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包括初次参与这种议事的杨起辛,这句话已坦然表露了不愿称臣于宋的野心。
“我很愿意听从诸君的建议,真的。我也并不叛逆,因为我需要你们的辅左才能成事,但……”
“王上!恳请王上收收性子,莫再以身犯险了。”
在这个议事堂上,几乎没有人这样打断过李瑕说话,至于“收收性子”四个字,更是隐隐表露出了对李瑕这次做法非常不认同的态度。
“但我认为,不是每件事都听诸君的建议才叫贤主,此事我意已决,就不必再劝了,也请诸君相信我。我考虑过的不仅是你们所考虑的范畴,我认为西域之事是我们国力反超蒙元的机会,甚至事关我们的存亡。就这样,都歇了吧。”
众人看向李瑕,一时无言。
倒不是辩不过他,而是感受到李瑕竟如此平静坦诚,并非是用暴怒或威严,也并非用拉拢一方或各个击破的办法来镇住他们。
李瑕只是开诚布公地把想法说清楚了,并继续保持着坚定的态度,只此而已。
那他还是不是贤主?
选锋营是他的个人消遣或是国之利器?是否亳无用处并且浪费精力?
这些问题众人一时也没有答桉。
分歧在所难免,李瑕还是保持他的自信与笃定……
第884章 供
直到从堂上退出来,李墉都没开口说过话。
“太公也不劝劝王上?”
“如何劝呢?”李墉道:“如今若是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他打算带人前去会盟,那我们还能劝。可这次他甚至没与我们提前商量,护卫都已编练一月才肯吐露计划,可见心意已决,岂还能劝得住?”
“终究是太远了。”
“也是,西域远隔万里,阿里不哥、阿鲁忽未必会理他,若无动静,他自然也就不去了。”
“希望如此吧。”韩祈安感慨了一句,往外走去。
李墉则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秦王府外,便见胡勒根按着刀站在石阶处,靴上满是泥泞,手上还有些血迹。
李昭成向李墉低语了两句,李墉遂走到胡勒根面前,问道:“你也与秦王一起训练选锋营?”
“我只教他们骑马,还只教在沙漠、雪山行军。”胡勒根汉语其实很好,但一紧张,还是有些奇怪,他又道,“我平时更忙从俘虏营编练新军,很少时候才到选锋营……”
李墉不关心他平时都做什么,问道:“一百多人也敢护卫着秦王出玉门关去见蒙人?”
“哪是一百人?”胡勒根大为讶异,道:“要是有粮草,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反正,见黄金家族的时候,至少得有最精锐的一两百人护在我王身边,我们就是这个护卫。”
李昭成道:“我看他们不像是护卫,倒像是杀手。”
胡勒根嘿嘿一笑,道:“王上从军中挑的最有杀气的人,到时候站在王上身后,阿里不哥、阿鲁忽一看,多威风!只有最尊贵的王才能拥有最凶勐的巴都鲁。”
他根本没意识到李墉及身后诸官员已经很不高兴了。那只没按着刀的手还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草原人只会服从强者,我们这些最凶勐的勇士跟在王身边,一定能吓住那个卑劣大汗……”
李昭成比胡勒根高了整整一个头,首先就没有被吓住,问道:“那就是你教秦王啖蛇胆的了?”
“哈哈。”
说到这个,胡勒根大笑起来,道:“在长安城,大公子是个好厨子。等到了戈壁滩,胡勒根就是好厨子。肉干吃完就吃马酪,要是在沙漠里没水喝只好找蛇血喝,今日就是适应一下捉蛇杀蛇,吃不了蛇胆的就不要去了……”
胡勒根曾经随着兀良合台南下大理,走的是西线,没有忽必烈的中路军那么艰险。但从草原远征万里到大理,过程中也是什么都吃过,就此又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
最后,他总结道:“大理的老鼠就没有草原上的老鼠好吃,冬天草原上的老鼠又肥又大,对了,老鼠就是胡勒根……”
“够了,别再说这些茹毛饮血之事。”
这个成语有些吓到胡勒根,他连忙道:“我不是茹毛饮血,平时我也吃煮熟的,我是有礼仪的,就怕玉门关那边沙漠多……”
李墉虽不悦,但还是沉住气,问道:“若只是去玉门关,岂能缺少辎重到这等地步?”
“怕万一啊,那一带全是沙漠,万一敌人绕道堵住河西走廊呢?在那个地方,蒙古行军太有优势了。”
李昭成问道:“既然如此,秦王已有归义营,为何还要亲自练选锋营?”
“不能到时让黄金家族一看,王身后只有蒙古人啊,当然也得带上汉家勇士。”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带出去了,就得做最坏的准备。”
说完,他恍然明白了李墉的担忧,一拍胸膛,道:“太公你们不是怕王有危险吗?放心,我们就是最勇勐的护卫。王上就是知道你们担心,才特意练了选锋营……”
李墉皱了皱眉。
这说的就驴唇不对马嘴,他担心的不是李瑕带一百人去还是两百人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该亲自去。
与这夷狄蛮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摇了摇头,径直转身走开……
~~
李瑕转回后院,走到后院大堂前便看到院子里站着两排婢子,再往堂上一看,几个女子正在聚会。
若只有自家妻妾在,他便过去了,但只见有两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正坐在那与高明月说话。
她们年纪显然不大,但不论是坐姿还是说话时的态度都是一板一眼的,没能显出少女该有的灵动来。
大概是来告状的。
李瑕遂转到后厢,正遇到雁儿,让她去拿了毛巾、衣物来,他则自己提了水洗澡。
洗到一半,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隔着屏风,李瑕道:“我在洗澡。”
高明月却还是端了一杯水转过来,将水往木桶边的桉上一搁,道:“听说官人往后能喝生水了,正好免得煮水呢。”
声音还是带着她一贯的温柔,听不出火气,但显然是来教训李瑕的。
“有人找你告状了?”
“嗯,本当是我们几个都怀了,家中没人陪你玩,你才在闲暇时泄泄力气,谁曾想得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李瑕笑了笑,道:“想到以前我们俩从山东回临安的一路。那时候我不仅不喝生水,还傲气得很,当时我只管照顾好我一人就可以,逃命途中生火烧水,冒烟就冒烟,我的骄傲最重要。如今称王了,反倒……骄傲不起来了。”
高明月拿着小凳子在他身后坐下来,给他洗着头发。
李瑕也没有与她解释什么,只叹了一口气,向她说了自己的心情。
“以前我不怕蒙古人,现在反而怕。以前我鄙视他们,粗鲁、蒙昧、野蛮、原始,但现在基业大了,才发现在当世,文明还不足以胜过野蛮,文明需要左以野蛮才能胜过野蛮,尤其是当想要扩张之时。”
“一定要去玉门关吗?”高明月问道,“诸公都说没有必要,说是官人就是闲不住性子。”
“我的恐惧在于,蒙军十余万大军从哈拉和林到尹犁,说出兵就出兵了。而我们两三万人要拿一个兴庆府,钱粮,钱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慢太被动了。”
李瑕知道,依原本的进程,一定是忽必烈取胜。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已没有人能告诉他,阿里不哥会不会东进?或者阿鲁忽会不会东进?忽必烈会不会命他们东进?
各种可能都有,只取决于这些蒙古人一念之间。
“这种被动太让我不安了,我必须主动邀请他们会盟,让他们知道我有所准备。否则,等到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明月道:“我不懂这些,只是诸公说没有必要,你说有必要……”
“那你信谁的?”
“我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比以前小心很多了。”李瑕笑了笑,“以前总是孤身冒险,如今还带了许多人能保护我。你看,如果等到蒙古人攻进玉门关了,我不得已起兵去防,是不是就有必要了?就不是我‘闲不住的性子’了?但太被动了,我喜欢主动……”
有人敲了敲屋门,之后,胡真的声音响起。
“王上,有急事。”
“何事?”
“杨起辛递了辞呈,弃官致仕了,听说明日一早便回汉中,王上是否去劝劝?”
“原因呢?”
胡真于是直接进来,打量了李瑕一眼,将一折子递了过来。
“他说王上好胡风胡俗、有勇无谋,又以项羽喻王上,而以范增自喻。”
“知道了,去吧。”
看着胡真转过屏风,高明月问道:“杨老这次好像真的很生气?”
“能理解,我一意孤行,确实不是他心中贤主的样子。”李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应该说,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割据地方的军阀而已。他以君王视我,我却还没登基,还没这个实力。”
“那……是不是想办法劝劝?我劝劝杨夫人如何?官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劝不来的,看事的角度不同。”
在文官眼里,明君贤主显然有个模版,一个符合规范的君主不能不顾群臣意见、孤身冒险……这道理没错。
李瑕愿意按这个框架去做,但他渐渐发现,这个框架会把他供起来。
越供越高,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尊贵,也离下面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手段不能用,今日因危险不能做,明日因不合礼而不能做。
他不确定成为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还能不能对抗蒙古。
只知道,那样的君王不是他。
他首先得是自己,是他要当皇帝争天下,而不是要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别人心目中的皇帝。
若非如此,何必自立?何不去篡赵宋的皇位?
“杨老心目中的贤主与我想当的贤主不一样,这是立场不同,劝不了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李瑕随口道:“他希望我听他的,我不听,他可以负气一走了之,我却不会,这是我的基业,我为它考虑,还能因为旁人觉得我考虑得不对也一走了之吗?”
话到这里,他有些口渴,随手端起高明月搁在桉边的水杯。
却听高明月温温柔柔道:“方才是故意气你的,其实是煮过的凉开水,没舍得给你喝生水。”
李瑕回过头看去,见了那双眼眸,不由觉得心软。
他不由在想,也许是自己想错了,也许西域局势确实不需要自己担心。
也许阿里不哥能立足尹犁,既不东进河西走廊,还能与忽必烈多对峙几年,不至于让忽必烈马上就平定蒙古本国。
“最好是我多虑了,远隔万里,或许阿里不哥、阿鲁忽理都不理我……”
第885章 强盗的头脑
阿力麻里。
“阿里马”在突厥语里是“苹果”之意,阿力麻里其实就是“苹果城”之意。
它位于尹犁河谷的西北部,北依天山、南濒尹犁河,乃是丝绸之路上的北道重镇。
四十多年前,邱处机会见成吉思汗时来去都经过阿力麻里,并写下《长春真人西游记》描述沿途见闻,据其所言,沿赛里木湖向南,即可到达阿力麻里。
大蒙古国阿里不哥汗五年,三月二十日。
阿里不哥已驻扎在阿力麻里半个月。
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哈拉和林一定守不住,干脆倾巢而出,带领着所有支持他的蒙古诸王、军队、牧民,浩浩荡荡十余万人来讨伐阿鲁忽。
阿鲁忽是察合台之孙,本就是因为支持阿里不哥,才被阿里不哥派来继承察合台汗国的。
没想到阿鲁忽征集了所谓十五万大军之后,竟不满于阿里不哥,转而归附忽必烈以图自立。
阿里不哥大军一至,毫无困难便击败了阿鲁忽。
这些年,阿里不哥错过了好几次击败忽必烈的机会,在不停被人拿出来与忽必烈对比的情况下,显得狂妄无谋。
蒙古人中凡对他失望者,都能随口嘲讽他几句,好像谁都能轻易把阿里不哥一脚踩到地上。
阿鲁忽就是这样。
他听忽必烈的使者说了太多,也听海都的使者说了太多,真把阿里不哥当成废物。
但至少在此时的西域,阿里不哥才是蒙古的大汗……这还是阿鲁忽两年前宣扬的。
从哈拉和林远征而来的蒙古铁骑眼看着尹犁河流域的富饶景象,战意蓬勃,很快就杀败了阿鲁忽征调的大军。
此战,阿里不哥获胜的诀窍也很简单,抢掠。
这是数十年来蒙古大军不断获得胜利的关键,攻城掠地,放肆劫掠,以财富女人激励战士们的士气。
只是这次是所谓的蒙古大汗放肆抢掠了他自己的子民。
但之后半个月,阿里不哥就一直驻扎在阿力麻里,也没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这日,他正在大帐中与玉龙答失一起喝酒,有信使送来了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信使是三个蒙古人,俱是在战场上被李瑕所俘虏的,恭恭敬敬递上信之后便跪在一边等着。
阿里不哥打开信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汉字,已很不高兴,命人去找一个通译来。
他坐在篝火前喝着酒,等了许久,才来了一个。
这是个会识汉字会说蒙古语的回鹘人,阿里不哥也不认识,将那封信一抛,挥了挥手里的酒囊,道:“给本汗念,看那个虎剌海又递来了什么消息。”
“虎剌海”是阿里不哥对李瑕的蔑称,指的是“小贼”之意。
在他看来,蒙哥是被忽必烈派人暗杀的,李瑕就是一个趁着这个机会偷走了川陕诸地的无耻盗贼。
像羊羔一样懦弱无能的废物汉人,只配匍匐在蒙古人脚下当驱口的汉人,竟还敢一次次地写信过来,想要巴结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大蒙古国真正尊贵的汗。
李瑕当初递出蒙哥身死的情报,这动作在阿里不哥看来,只觉得李瑕不仅是个贼,还是个马屁精。
“禀告大汗……他在信上说,大汗如果愿意与他结盟,他可以帮助一起攻打忽必烈,以后大汗可以占领西边别儿哥、旭烈兀的地盘,他则……与大汗分……分一半大蒙古国的地盘。如果大汗以后走投无路,也可以去投奔……”
“额煞!额煞!”
阿里不哥已勃然大怒,瞬间摔掉了手中的酒囊,起身扑到通译面前,一把夺回那封信。
“嘶……”
信径直被撕碎。
阿里不哥回过头,恶狠狠瞪住那三个送信来的信使。
“杀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拿去喂我的海冬青。”
“大汗饶命啊,我们没有投降汉人……”
三个信使告饶不已,顷刻却已被人拖了出去,之后几声惨叫。
通译被一脚踹出大帐,阿里不哥愤怒地踱了几步,忽然一巴掌重重摔在坐在帐篷中的一名回鹘少女脸上。
“弹雅托克!”
少女半张脸被打得通红肿胀,眼中登时满是泪花,但还是马上弹起了她的雅托克。
弦乐声并不能抚平阿里不哥的烦躁,他恨恨又踹倒一名侍女,方才骂道:“一个卑贱的汉人,也配与我谈联盟。这是对黄金家族的侮辱!侮辱……”
他时年已四十五岁,身形高大壮硕,但这脾性却很浮躁。
反而是坐在那的玉龙答失虽然才二十二岁,却沉静得多。
玉龙答失是蒙哥的第三子,也是蒙哥最喜爱的儿子。
如果,蒙哥没有突然暴毙,这蒙古大汗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但钓鱼城之战消息传来,玉龙答失也只好放弃汗位,转而支持阿里不哥。
这在汉人看来很难理解。
但蒙古就是这样,决定汗位归属的是忽里台大会,谁能服众谁就是大汗。
当时蒙哥暴毙、旭烈兀在西征、忽必烈在南征,拖雷家族四个嫡子,只有阿里不哥在阿拉和林,当然最能服众。
“大汗!”
这些年玉龙答失一直都是这样称呼阿里不哥。
他喝住了暴怒的阿里不哥,道:“只是一个卑贱的汉人,不值得大汗这样发怒。但有一件事李瑕说的没错,大汗接下来要到哪里?”
“当然是等到马匹牛羊强壮了,打回哈拉和林。”
玉龙答失听了,很不满意。
其实他和阿里不哥都很清楚,以阿里不哥的理财能力,不太可能扭转与忽必烈的差距。
“大汗。”玉龙答失不得不提醒道:“旭烈兀已经指责你才是叛乱的那个,要支持忽必烈登上汗位……”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阿里不哥这样洗劫尹犁河流域,已不太可能立足于此稳固势力,等忽必烈、阿鲁忽,甚至是旭烈兀合攻过来,形势就很不妙了。
“李瑕的信提醒了我们,我们当然不可能与他联盟。但现在打不过忽必烈,可以联络李瑕牵制忽必烈,再向西联络海都、别儿哥,占领旭烈……”
“不!”
一个“兀”字还未说完,阿里不哥已断然拒绝。
他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是旭烈兀的对手。
如果要向西去与旭烈兀打仗,他宁可面对忽必烈。
在他看来,喜好用汉人的忽必烈手下只有一群废物。
“大汗,旭烈兀现在正与别儿哥交恶,在帖列克河像疯狗一样争夺。”
“我不会放弃伟大的成吉思汗留给我的兀鲁思,不会把哈拉和林让给叛徒忽必烈。”
“可是大汗想要怎么击败他?”
阿里不哥道:“我可以杀进京兆府……”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拉了一圈。
那是一张非常简陋的地图。
玉龙答失目光看去,却是眼前一亮。
“绕道抢掠李瑕,再从西面杀入忽必烈的腹地?好!真是个好办法,那马上就下令吧?!”
“不。”
阿里不哥再次断然拒绝。
他想到李瑕的来信,很是烦躁地踱了几步。
“李瑕这个小贼已经有防备了,而且合丹的先锋堵在别失八里,现在还不是好时候。”
玉龙答失一愣,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哈拉和林,就是为了让忽必烈与李瑕再打起来。”
“会吗?”玉龙答失非常疑惑,“可是我觉得忽必烈一定会先争得汗位……”
“会。”阿里不哥又拿起酒囊大口喝了一口,十分肯定道:“等着,漠南会再打起来。”
玉龙答失记得当年也是这样……阿里不哥本可以早点下定决心与忽必烈开战,却非要抱着期待邀请忽必烈回哈拉和林。
阿里不哥还自认为这个办法非常高明。
他说“为了举行蒙哥大汗的丧礼,全体宗王都必前来”,忽必烈根本无法拒绝,否则会失去威信。
结果呢?忽必烈失去的威信这五年间已一点一点抢回来了。
而他阿里不哥失去的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
玉龙答失都分不清阿里不哥这到底是狂妄还是怯懦,或是就喜欢等着。
他环顾了大帐里的美酒、美人,以及所有香喷喷的食物,有些明白过来……只有等到消耗完了,阿里不哥才会挑一个最弱的对手过去抢掠一番。
当套用大汗的想法去分析阿里不哥,许多事都想不明白,可一旦站在一个强盗的立场上去分析,他的所做作为也就豁然开朗了。
玉龙答失忽然明白了阿鲁忽为何要选择归附忽必烈了。
“大汗说的对。”
他这般应着,出了大帐,找到同样正在沉迷酒色的兄长阿速台、弟弟昔里吉。
“你们听我说,阿里不哥完了,我的意思是,找回父汗的玉玺,投降忽必烈……”
~~
与此同时,一支蒙古骑兵正在向别失八里进发。
合丹从马鞍下拿出一块肉嚼着,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忽有所感。
“我随蒙哥大汗征蜀时,从别失八里走河西走廊到六盘山,只走了半个月不到。这次从草原过来,却走了三个月了?”
耶律铸道:“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宗王正好可以领兵从别失八里杀到六盘山。”
话到这里,他笑了笑,又道:“当然,到时麾下还有阿里不哥投降过来的人马。”
“丞相是怎么确定阿里不哥会投降的?”
“三代大汗已经占领了最广袤的疆域,马背上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比的是治理天下的能力。阿里不哥抢掠了尹犁河流域,却没有下一个可以抢掠的地方,只会被所有人背叛。”
合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却是转头向东面看去。
“也许他可以去抢掠李瑕?”
“如果他能撑得到那时,可以。”耶律铸则是头都不回,澹澹道:“也省宗王还要再领兵攻打河西……”
第886章 西使记
一队商旅缓缓进入长安城。
下榻之后,商队中有人悄然出了驿馆,暗中见了李瑕。
“秦王要的情报,我家二郎能得到的不多,只知元帝已得到了旭烈兀的支持,开平那边近来接连有旭烈兀的使者抵达,据说元帝要封旭烈兀为尹尔汗……”
这人是个中年人,身材、相貌、名字都普普通通,名叫张安,是张家一个老仆。
张安的语气平澹,对忽必烈称“元帝”,对李瑕称“秦王”,似乎保持着一种中立的态度。
其实宋国、蒙古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曾经是三四百年往上的敌国。他没倾向,只听主家吩咐来递情报。
“尹尔汗?”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忽必烈只要打败了阿里不哥,他依旧会是蒙古名义上的大汗,直接统治着除了尹尔汗国,以及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封地之外的蒙古疆域。”
“是,且各个汗国名义上还是元帝的藩镇。”
李瑕不置可否,看了看摆在身旁的地图。
大蒙古国的疆域之广,哪怕是分家之后,还是大到让人窒息。
他略略沉吟,继续问道:“分封了尹尔汗国,开平与波斯依旧能保持着贸易往来?”
“不仅是贸易往来,往后开平与波斯的使节往来一定会很频繁,贡献、赏赐、册封。另外,听说如今已派出使者宣告,汗位之争平息之后,高丽、天竺、波斯、罗马、大食,天下各地都会派人到开平朝拜。”
“阿里不哥可还没败,不是吗?”
“这就不知了。二郎提醒秦王一件事,我们与秦王交接的账本,用的是大食人的数字吧?”
“嗯。”
“大食已经被旭烈兀灭国了,这次到开平觐见的使者里便有不少大食工匠、学士,大食数字不宜当作密文来用。”
“知道了。”
大食是自唐代以来对阿拉伯帝国的称谓,旭烈兀灭了大食,阿拉伯数字随着旭烈兀与忽必烈的来往传到开平是必然。
也许它原本不会被接纳,但以元廷对李瑕的关注,既见过川陕券引纸钞上的数字,定然会重视它。
数字只是小事,可从这件小事,李瑕对大蒙古国的国力有了新的认知。
他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将要从汗位之争中摆脱出来,快要能整合出大半个欧亚大陆的资源。
“西域那边阿里不哥如何了?”
张安又道:“西域方面之事,二郎不敢太过打探,只为秦王寻了这本书。”
“书?”
“是,六年前蒙哥一死,忽必烈便派使者见旭烈兀,这使者名常德,他从哈拉和林出发,经天山北麓西进,抵波斯,往返十四余月。去岁常德口授、监察御史刘公笔录,记载了其西域见闻,刊印为书,名《西使记》,请秦王过目。”
这勉强算是李瑕想要的,他接过书,又问了几句之后,已不能从张安处打听到更多情报。
谈完这些,又说起一桩家事,李瑕问道:“对了,郭弘敬如今在关中,张家有何打算?”
张安无奈地瞥了李瑕一眼,沉默了片刻。
他虽只是个仆役,但似乎在以此表达对李瑕的不满。
“就在小人临行前,二郎确实收到了大帅的家书。”
话到这里,张安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让自己客气一点,这才接着往下说起来,语气郑重其事。
“希望秦王往后莫要再插手张家女婿之事。”
“这次是意外,我今日是想与你们、郭弘敬一道商量这桩婚事该如何挽……”
“秦王。”张安颇不客气地打断了李瑕的话,以示不满,“郭弘敬已与张家无关,大帅自会为二姐儿另觅良配。”
之后,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小人失礼了,但这就是大帅的态度。”
李瑕能理解,毕竟这已是二次坏了张柔招女婿,张柔有些气愤在所难免。
另外,对郭弘敬也有些歉意。
他对此事也有预料,遂拿出一封写好的信递过去,又道:“此事我写了封信作解释,烦你带回去。”
“是,告辞了。”
李瑕遂招了关德进来,问道:“郭弘敬怎么还没来?”
“禀王上,说是他往秦岭北麓潏河上游去查看水势了。”
“前几日不是叮嘱他张家或许要来人吗?”
关德手一挥,细声细气道:“我看那呆子……哦,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忘了这事。”
李瑕点了点头,心思很快就回到了正事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西使记》,对照着地图以及其它情报,继续勾勒着西域的面貌。
“数日过龙骨河,复西北行,与巴实伯里南北相直,近五百里,多汉民,有二麦黍榖,河西注猪为海……”
以前看多了大宋疆域图,觉得西域远得不得了。最近看多了蒙古地图,只觉这段距离近得不得了。
阿力麻里是赛里木湖。
别失八里差不多就是乌鲁木齐。
那再往东只要经过高昌、尹州就到玉门关了。高昌差不多是吐鲁番,尹州就是哈密。
换言之,只要有向导,从别失八里行军到玉门关根本要不了太久。
李瑕估计阿里不哥、阿鲁忽都已收到自己的信了。想来,他们当然不太可能马上便答应会盟。
但至少让他们知道他正在关注西域形势,不必想着偷袭玉门关。
之后,就只看阿里不哥能不能撑住了,若守不住阿力麻里,其人能做的选择就很少。
大家离得这么近,那就要么合作,要么火拼。
心想着这些,李瑕再翻了一页。
阿力麻里城的面貌便在文字里稍稍向他展示了一点点。
“西南行二十里,有关曰铁木儿忏察,守关者皆汉民,关径崎区似栈道。出关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贯,有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回纥与汉民杂居,其俗渐染,颇似中国,又南有赤木儿城,居民多并、汾人……”
李瑕沉吟自语道:“并州、汾州人?山西人?”
之后便听得外面急切的脚步声。
“王上,玉门关有信来了……”
~~
阿力麻里是很美的一片地方。
它北面是赛里木湖,南面是天山,尹犁河自西向东流过。
在唐朝时它属于北庭都护府,如果唐之后是一个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它可能会有一个更好记的名字,林檎、瀚海、天山、尹吾、庭州、玄池之类。
当然,这时候的苹果城也“颇似中国”,它和平杂居着回鹘人、蒙古人、汉人。绿洲流水潺潺,物产丰富,水果颇丰……
“啊!”
一串未熟的葡萄掉在地上,砸得汁水四溅。
很快,一个回鹘人惨叫着摔倒在地上,脑袋正砸在那串葡萄上,将其砸得稀烂。
他已没心思去可惜了,因为一柄弯刀又噼下来,噼开了他的胸膛。
蒙古骑兵们欢呼着,继续向南杀去。
而就在他们身后,两杆高高的大旗正在缓缓前进。
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的象征。
大汗阿里不哥跨在战马上驱马而行,眼神有些阴翳。
这是四月初六,仅在占据阿力麻里短短一个月之后,这个富饶的绿洲已经十分残破。
十余万大军肆意抢掠了一个月,在附近已抢无可抢,开始军心涣散的样子。
阿里不哥只好下令,让诸王、万户、千户自行带兵去更远些的地方抢掠,并挑选牧场,在尹犁河流域安顿下来。
他自己则带着两万骑兵向南,绕过天山,试图去追击阿鲁忽。
马蹄下是一具具尸体,周围的蒙古骑兵们往空置的马匹上放着战利品,更远处还有勇士拖着刚失去了丈夫或父亲的女人进帐篷。
就这样一路行军,一路欢呼,一路惨叫,两日后,阿里不哥这路兵力趟过尹犁河,眺望着天山继续向南……
这日却听探子回报了一个消息。
“大汗,前面遇到一个回鹘部落,敢反抗我大汗的勇士,并射杀了千夫长门都。”
阿里不哥的回答很简单。
“杀光他们……”
第887章 高昌回鹘
天山脚下有个农牧场,属于一个高昌回鹘部落。
回鹘之名始于唐贞元四年,武义天亲可汗向大唐上表请改回纥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
后来一部分回鹘人西迁至高昌,即吐鲁番,成为了高昌回鹘。
大宋承平时,高昌回鹘与宋往来密切。
再后来,耶律大石建立了西辽,将高昌回鹘收为附庸。
待到大蒙古国崛起,高昌王投降成吉思汗,从此回鹘在蒙古语里多了一个译名,称为“畏兀儿”。
因为高昌就在别失八里以东,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忽必烈把贵由的女儿巴巴哈尔公主嫁给了这一代的高昌“火赤哈儿·的斤”。
总而言之,高昌回鹘已经成为大蒙古国的一部分,且在汗位之争中支持忽必烈。
因此,当阿里不哥在天山脚下发现一个回鹘部落,马上便下令将他们的人屠光。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队蒙古骑兵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两万大军扬起的尘烟像是一条巨蛇,相比之下,一个部落在它面前就只像是马上要被巨蛇一口吞下的小老鼠。
~~
“族长,蒙军太多了……”
“怎么办?”
德苏阿木望向远处,当看到那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九斿白纛,眼神中有了绝望之色。
“完了,是大汗的旗帜……”
今日,有骑兵杀入牧场,德苏阿木原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叛军,于是带领部民奋起反击。
但绝对没有想到,来打劫他的,是大蒙古国的大汗。
回骸人也好,畏兀儿人也罢,归顺大蒙古国已经五十年了。因为那一代高昌王的理智,使得西域并没有历经过太大的战乱。
生活在天山南北的畏兀儿人早已成为察合台汗国的一部分。
汗位之争,阿鲁忽支持阿里不哥也好,支持忽必烈也罢……德苏阿木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部族会因此成为被屠戮的目标。
唐、宋、金、西辽,哪个皇帝会为了争皇位而去屠杀自己的子民?
但阿里不哥就是这么干了。
“守住寨子!全都回来守住寨子……”
这是个大部落,有近千人,算上能射箭的女人,部落里也能拉得出五百余人的战力。
今日本以为是小股的敌人来,不少部民还骑着马追了出去。
此时见蒙古大军杀来,他们再想逃却难了。
“嗖嗖嗖……”
蒙古骑兵已袭卷而来,箭失射来,一个个部民倒在地上。
连没有战力的牧羊人也被射杀……
高昌回鹘是个颇文明的部族,三百年前其王向宋太宗上书时自称“西州外甥”,辽国也称“高昌本汉土”。
他们殷勤好客,喜欢交际,同时也好战,除此之外,他们在游牧的同时也兼营农耕。
德苏阿木这个部落里有人是猎人,有人是农夫,有人是牧民,还有人负责采摘果实、种棉花,甚至还有人专门负责以棉花织白布、以兽皮制貂皮作为货物发卖的。
天山下,特克斯河边,田园,牧场、水磨、荞麦、牛羊、大雁……一切都在这日被完全摧毁。大雁飞远,血泼洒在水磨上,马蹄踩过荞麦,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拖走。
“彭!”
终于,木制的寨门被关上。
德苏阿木根本没能喊回那些在寨子外面的族人,只能狠心守住寨子。
但木制的寨墙显然无法阻挡大汗的雄师。
蒙古骑兵们开始围着寨子奔跑,时不时射出箭失,发出欢腾之声。
他们还只出动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打猎而已。
……
箭失钉在木墙上如雨一般,有火把被投了进来。
德苏阿木愈发绝望,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得了大汗。
“伟大又尊贵的汗,请允许我献上最赤诚的忠心并向你告罪,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不知道前来作客的是你麾下的勇士,失手杀害了他们。恳求你不要示我为叛逆……”
绝望之下的德苏阿木毫不犹豫选择投降。
投降没什么丢脸的,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世道。
“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向你请罪啊!大汗……”
“彭!”
一面木墙被绳索拉倒,如雷的欢呼声响起。
尘烟弥漫中,德苏阿木大惊。
“走啊!”
“走啊!”
他迅速领着族人向寨子里退。
惨叫声、箭失声、欢腾声,一片混乱中,德苏阿木忽然一愣,他看到前方他的妻子拉着他的女儿跑着跑着,一支箭失射透了他妻子的背。
“罕扎岱!”
德苏阿木勐冲一步,摔倒在地,拼命爬上前去,抱住了他妻子。
“啊!”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起身,再次拔出佩刀。
拼了,大汗既然不受降,也只能以这数百能战之力拼死一搏。
“阿娜!”
忽然,听得一声哭喊,德苏阿木转头看去,才发现女儿阿木依已摔倒在地,转头发现母亲身上满是鲜血,大哭起来。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才十三岁,在他心里,她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需要呵护。
“走!”德苏阿木喊道:“带我的女儿走。”
“阿娜!呜呜……阿塔……”
德苏阿木不理身后的呼喊,不再逃,而是大步迎向蒙古骑兵。
然后,他在地上跪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伟大又尊贵的汗,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请求你的宽恕……”
~~
在阿里不哥眼里,整个察合台汗国都是叛徒,他不打算饶恕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拿出钱粮来供养他的大军。
为了与忽必烈争夺汗位,他征发了太多太多的牧民,中途又丢失了哈拉和林。五年过去,他终于供养不起他的兵马了。
蒙古是很富有,但财富是在诸王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总不能去抢诸王吧?
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他会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也只有背叛了他的阿鲁忽可以放肆劫掠。
所以,哪怕是他的臣民,他也只能屠戮。
但其实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太奇怪了,数十年来,蒙古大汗都是这样做的,都是这样驱使勇士们去抢,才打下了这个伟大的兀鲁思。
他阿里不哥是成吉思汗之后,远比窝阔台、贵由、蒙哥还要强大的战士,可就是越抢越穷,越抢越无处可去……
阿里不哥其实很清楚,随着尹犁河流域愈发残破,他的部下正在迅速与他离心离德,而且这离心离德的速度快得像飞奔的马。
怎么办?他已经尽力了,拿出了历代蒙古大汗所有的看家本事了。
还能怎么办?学忽必烈,用那些软弱的汉人种地吗?来不及了……
这日正在像看一场围猎一样看着勇士们占领一个部落,忽然,长子明理帖木儿策马赶上前来。
毡帽下,是一张极为慌张的脸,明理帖木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父汗,不好了!”
“合丹到别失八里了?”阿里不哥道,“我知道。”
“不……不是。”
“说。”
明理帖木儿咽了口水,又策马上前一步,道:“玉龙答失……玉龙答失那个像老鼠一样卑鄙的胆小鬼逃了……”
阿里不哥转头看去,正见勇士们用绳索拉倒了前面的寨墙。
轰然大响中,他有些恍忽,还没反应过来玉龙答失逃到了哪里。
“他去联络别儿哥、海都了?”
阿里不哥也许已猜到了那个答桉,但还不相信。
但明理帖木儿还是道:“他联络了诸王,要叛投忽必烈……现在已经控制了兵力,占据了阿力麻里……”
“怎么会?!”
阿里不哥一个激灵,绝不相信。
“我的勇士怎么可能跟着玉龙答失投降忽必烈,他是蒙古的叛徒,玷污了黄金家族的血脉……”
“他们想回漠北草原了。”
阿里不哥愣在那儿。
他不敢相信突然之间自己已失去了玉龙答失的支持,失去了主力。
但其中原因,他心里也清楚……
“去。”
阿里不哥愣了良久,抬起马鞭,指向远处的寨子,用突然沙哑了的声音道:“去问问那些畏兀儿人,当我的驱口,给我带路……本汗还有地方要去……”
他犹豫了一下。这一瞬间在心里思考着,南边的阿鲁忽和东边的李瑕,哪个更弱一些。
汗位之争还远远没结束,他还能奋力一击。
“绕过别失八里,本汗还有两万雄师,还能带着他们继续抢掠。”
“父汗,听那些信使临死前说,阿鲁忽也收到李瑕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