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猛兽不与羊羔为伍
“我绝不与李瑕会盟。”
“东边有合丹、阿鲁忽、李瑕,父汗总得会盟一个,才能打另外两个。这三个人里,合丹是忽必烈的狗,阿鲁忽背叛了父汗。”
“不。”阿里不哥十分坚定地表明了态度,道:“我要做的是占据阔端兀鲁思,得到吐蕃的支持,再抢夺李瑕与宋国,养肥马匹牛羊,从西线攻上开平,赢回诸王的支持……”
明理帖木儿道:“可是,如果阿忽鲁与李瑕会盟,我们就占据不了阔端兀鲁思。”
“阿忽鲁已经投降了忽必烈,不会这么做。”
“他能背叛父汗,对忽必烈能有多少忠心?为的还是保住他的兀鲁思,谁能帮他抢回尹犁河流域他就与谁合作。”明理帖木儿劝道:“我看要么就西进联络别儿哥一起攻打旭烈兀,要么就东进联盟李瑕攻打阿鲁忽。”
阿里不哥脸色阴沉下来。
现在这个情况,他更不可能去攻打旭烈兀了,只能东进。然而,明理帖木儿说的也没错。
他摇了摇头,还是喃喃道:“我绝不可能与李瑕会盟,我只会去打败他、夺取他的财富粮草……”
在阿里不哥眼里,汉人是要被他烧杀抢掳的对象,是要分给他身后支持者的战利品。
勐兽怎会与羊羔为伍呢?怎么会与食物结盟呢?
但,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里不哥回过头看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兽群抛弃了。
……
若有一个宋人在此,会完全无法理解一位蒙古大汗的十万余大军兵权怎会说丢就丢。
这就是蒙古制与汉制的完全不同之处。
大蒙古国由诸王、部落酋长构成,虽然成吉思汗把这些部落改制成了万户、千户,但它依然松散,依然不够集权。
大汗不是皇帝,大汗没有手握天下兵马。
轰轰烈烈杀到尹犁的十余万大军本就是诸王的部众,牧民们带着女人、孩子,上马可以作战,下马可以放牧,连女人、孩子也能打猎。
这也是蒙古人为何能轻易就集结起大量的军队,迅速地远征万里。
蒙古大汗不需要治理牧民,不需要管理军队,也没有粮草辎重的困扰。
这是汉人军队永远不会有的优势。
但蒙古军队并不完全是大汗的,大汗只是把诸王召集起来商量“我们接下来该去瓜分哪个地方?”
甚至连大汗由谁来当,也是和诸王一起商议的。
所谓的“忽必烈背叛大蒙古国”,不是因为忽必烈信了佛或是信了儒,而是他登基称帝不与诸王商量。
忽必烈还一定会把汗位或皇位传给儿子。
这违背了黄金家族太多人的意志!
因此诸王支持阿里不哥。
有他们的支持,漠北十万、二十万,甚至大蒙古国数百万大军都可以是阿里不哥的。
问题在于,阿里不哥能给他们许诺多少利益,又能实现多少利益?
五年多以来,阿里不哥汗许诺大蒙古国会像过去一样不停扩张、不停掠夺。诸王都能像术赤、察合台、拔都、阿鲁忽一样分封更多的土地……闲聊澹扯。
做不到扩张,为了赢得诸王的支持,五年来身为大汗阿里不哥还要拿出无数黄金去贿赂他们。
忽必烈亦然,两个大汗其实一直都在用黄金收买人心。
阿里不哥就是因为黄金不如忽必烈多,才只好来抢阿鲁忽。
但阿鲁忽抢完了,诸王吃饱喝足了,一看你阿里不哥也没有更多利益可以给了,转头就决定支持更富有、更强大的忽必烈了。
抢兵权?
没什么兵权要抢的,阿里不哥也就这两万怯薛,还包括奥鲁,也就是女人孩子在内。只有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宋人无法理解这些。
宋廷还指望着汗位之争就是两个大汗互相打,十万人、八万、七万、五万、三万……指望蒙古勇士像拥戴皇帝一样,战死、消耗,然后捡个大便宜。
好像蒙古诸王们会为了支持阿里不哥或忽必烈而奋不顾身,牺牲部众。
看来看去,阿里不哥一下就丢了哈拉和林、一下就丢了十万大军,真是太废物了。
制度环境不同,根本毫无可比性,汉人的皇位之争是法统之争,蒙人的汗位之争是分赃。
盯着哈拉和林这个都城属于谁、盯着谁的兵力更多,全都没有意义。
汗位之争,看的是诸王的心向着谁。
不去了解蒙古,不去看这种利益分配制度,只会觉得蒙古诸王都是傻子,偏偏就是这群傻子占据了历古所无的广大疆域。
事实上,阿里不哥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依蒙古制,你忽必烈一定得回来参加忽里台大会,这是绝对的,黄金家族绝不容忍你未经商量就擅自称汗。”
“竟然……你竟然真敢不回来?背叛黄金家族、以一己之力对抗诸王?你绝无活路了。”
“……”
“强大的黄金家族诸王竟败给了忽必烈的怯薛和汉人世侯?因为长途奔袭被以逸待劳了?还有那狡猾的史天泽竟然偷袭了侧翼,合拉查尔是太久不打仗变成废物了吗?!合拉查尔这个废物!”
“只好等养肥战马与牛羊再来了,有黄金家族的支持,最后一定能够……什么?诸王私下里收受忽必烈的黄金?!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好了一起坚守蒙古旧制。”
“唉,没办法,只能也给诸王黄金拉拢他们,不然他们就会转而投奔忽必烈。诸王这个样子,再打忽必烈太没把握了,但比治理,放牧怎么能比得过农耕?只能去抢,可漠北又无处可抢,唉,等忽必烈犯错吧。”
“五年了,黄金家族的支持越来越少,黄金也越来越少。给阿鲁忽一个汗位,作为交换,阿鲁忽应该上缴财……什么?阿鲁忽背叛了?”
“只能带着诸王去抢阿鲁忽了……果然,诸王也背叛我了,这就是黄金家族。”
阿里不哥在决定坚守蒙古旧制之后,其实一点错都没犯过。
他是一开始就错了,相信了一群表面还很强大、其实已经是酒囊饭袋的宗王,相信祖辈的做法一定能让他得胜。
恰是黄金家族诸王最激烈地反对忽必烈,怂恿、拥戴他去与忽必烈争,结果他们先背叛了。
不是阿里不哥蠢,他已经是如今黄金家族漠北诸王里最出色的几个之一了。
论才智,论武勇,一百个贵由都比不上他。
就连贵由那种被母亲、妻子指手划脚的大汗都能带着大蒙古国蒸蒸日上……那是在扩张时期。
到如今,不仅是蒙古人扩张的热情正在消退,天下的人口财富在减少。而且阿里不哥还被包围在了大蒙古国的腹地。
如果他的封地和忽必烈调换,他也许还能取偿于宋……也许。
暂时不提两淮的江河密布、川蜀的山垒重重,不提金国也曾想要取偿于宋,不提蒙哥殁命钓鱼城。至少能有个扩张的方向。
也许阿里不哥能把整个汉地夷为草原,像旭烈兀一样建国,被册封为一个漠南汗国。
可惜,他只能带着一群打仗来不情不愿的宗王,与忽必烈比治理、比财富、比拉拢人心。
最后,这群宗王拍拍屁股,说:“大汗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坐下来收税比较舒服。”
而这个“大汗”指的已是忽必烈。
毕竟忽必烈虽然称帝、改国号了,但蒙古人依旧称他“大汗”,称大元为“大蒙古国”,忽必烈也从来没有改过这些,它们是并用的。
……
扩张停止,由乱入治,这是历史的走向。
代表着上马扩张的、松散的蒙古旧制与强盗思维,败于代表着下马治国、更集权的汉制与帝王思维,是必然结果。
~~
“祖述变通,附会汉法。”
阿里不哥想着想着,抬头看向长生天,叹息道。
这八字是忽必烈说的。
说伟大的成吉思汗那一套不行了,现在该下马治天下了。天下人要太平,那反正不打仗,大汗或皇帝之位就不要商量着来了,以后就全由我忽必烈的子孙来当。至于你们这些宗王,安心收税放羊羔利也就好了……
诸王在乎个屁的祖宗,诸王只在乎利益!利益!利益!
归根结底,谁能给更多利益,谁说的就对。
一瞬间,阿里不哥想投降了。
他才是忽必烈的同胞兄弟,凭什么让那些废物宗王去领封地,继续享乐?
说忽必烈叛了黄金家族,可现在黄金家族背叛了他阿里不哥,那还争什么?
但,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想着以老四那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像窝阔台害死阿布一样害自己?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真与李瑕结盟吧?
阿里不哥望向东方,像是看到忽必烈的势力像块石头裂了一道缝隙……那是李瑕砸出来的缝隙。
他于是打消了投降的念头。
会盟还是抢掠这暂且不提,他要到东边去。
因为他这个决定,历史的走向这一刻似乎又被推着移动了一点……
~~
“哈哈哈,杀了这些下贱的色目人。”
“大汗有令,接受这些色目人的投降。”
“……”
德苏阿木跪在地上,血就滴在他面前二十余步,还有几个牧民正抱着头趴在地上痛哭。
这时,对面的蒙古兵士忽然停止了屠杀。
他们幸运地在屠刀下活了下来。
德苏阿木就这样被带到了阿里不哥的面前,他努力保持着目不斜视,不去看遍地的血泊与尸体。
“伟大的大汗,恳请你接受我们这些虔诚的奴隶……”
阿里不哥驱马上前,冷冷看着德苏阿木,道:“你射杀了本汗的怯薛千户。”
德苏阿木连忙跪道:“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
“告诉本汗,卑鄙的背叛者阿鲁忽逃到哪里去了?”
“于阗。”德苏阿木恭敬地应道:“我听说,阿鲁忽率领着残军逃往于阗了。”
“于阗在哪里?”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沿……”
阿里不哥叱道:“你是觉得本汗无法穿过沙漠吗?!”
“不敢,不敢,大汗的铁蹄能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只要大汗愿意。”德苏阿木道:“我绝不敢欺骗大汗。”
阿里不哥并不是不愿走沙漠,而是担心德苏阿木在骗他。
“说说这个于阗。”
“是,于阗是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国君为尉迟氏,两百年前喀喇汗灭尉迟氏,在于阗建国。喀喇汗与我们高昌回鹘同族,但曾数次攻打我们。当然,如今我们都是大蒙古国的臣民……”
在德苏阿木的介绍下,阿里不哥大概明白了阿鲁忽如今的情况。
他不惧沙漠,但很显然,于阗贫瘠,比不上凉州,更比不上关陇。
“知道怎么绕过别失八里去往凉州吗?”
“要绕过别失八里向东,也是只能穿过沙漠,伟大的大汗。”
“做本汗的向导,往后你就是本汗的千户。”阿里不哥道:“明理帖木儿,给他一块银虎符。”
德苏阿木连忙拜谢。
明理帖木儿将一块银虎符丢在他面前,道:“把牛羊都分享给大汗的勇士。带上你的族人,跟随大汗去抢掳更加水草丰美的牧场……”
~~
一把大火熊熊燃起,百年未发生过战争的寨子被付之一炬。
尸体与农田、果树被滚滚黑烟笼罩。
牛羊被赶走,失去了家园的畏兀儿人成了向导与战士,带领着他们的大汗向东南进发。
没有人问德苏阿木是什么心情。
这是强者为尊的世道,他只能觉得荣幸……
第889章 最后的契机
“我确定,一旦阿里不哥败亡,合丹绝对会攻打玉关门。为何?我们在打兴庆府啊,李曾伯都已经打到贺兰山了,蒙元怎么可能不救?
从哪救?别失八里最近。只需要走高昌、尹州,预计十日就可抵玉门关。从玉门关到凉州呢?不说霍去病转战千里只花了六日,我们算十六日。那么一月之内,蒙军就能攻到凉州城下。
到时李曾伯撤不撤军?只能撤军,否则被堵死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死路一条。可一旦撤军,我们对兴庆府的一切图谋全白费了,诸位最在意的十万石粮草也白花了。更重要的是,占据河套的战略意图作废。
为何汉、唐追着匈奴、突厥打,到了我们却被蒙古打成这样?汉人突然成了废物了?是因为没有了城池与突火枪,汉人就是废物了?
战略位置处于弱势了。
没有河套、没有河西走廊、没有燕云十六州。祖辈辛苦经营的战略重地,万里长城都丢了!胡人骑兵今天来抢一次,明天又来抢一次,这仗还怎么打?你埋头耕地,才种出了粮草被抢了,然后呢?只管继续埋头种?
先把这些地方拿回来!
当然难,否则不会三百多年了还拿不回来,还有机会吗?眼前不就是?
这些年,我们趁蒙古内乱拿回了汉中、关中、陇西、河西走廊,现在李曾伯不正在勐攻兴庆府?兴庆往北不就是河套?
别人都说我傻,人少地多,占有了那么多荒芜土地,没有人口开发,耕不了,难防守,越占越多,越来越入不敷出。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扭转战略位置上的劣势。
打下河西走廊,你们看着没用,却没想过这次忽必烈出兵攻打阿里不哥有多不方便。合丹从九原城出发去别失八里,却要绕道走了漠北草原。
那等我们再打下河套会怎么样?蒙古人再想攻我们的西线,不仅要绕道万里,中途连补给都没有。
这是我为何一定要李曾伯攻兴庆府,为何之后还要他攻河套的原因。我不能坐视忽必烈连通西域,我们自己也要连通西域。
这本书是《西使记》,忽必烈的使者花了十四个月,去了西域、波斯、印度、巴格达,你们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中国’吗?
这本,《大唐西域记》,你们又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华夏’吗?于阗国听说过吗?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因仰慕盛唐,国君改姓李,名李圣天、李从德。
三五百年过去,本该成为华夏人的西域人重新胡化,都快成了蒙古人了。
我们怎么办?连通西域。
拿下了河西走廊为了什么?连通西域。我们拿下河西走廊,就得用它。
西域不仅有忽必烈的同胞兄弟旭烈兀,还有他的敌人。虽然他的敌人如阿里不哥未必是我们的朋友,但西域必然有我们的朋友。
这是最后的契机,这是我们继续扭转战略地位优劣的最后一段时间。等汗位之争结束,则机不再来。
当忽必烈平定蒙元,回头南顾,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这三个地方至少要有两个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有防守的可能。去年那一战还不够警醒吗?如果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四面受敌守得住吗?那等阿里不哥没了,还要四面受敌吗?!”
“……”
秦王府议事堂中,李瑕长篇大论到这里,大概也是有些火气,勐地把一封信拿起来摔在桌桉上。
“为何阿鲁忽给我回信了我就要去玉门关?为何以我秦王之尊要去会盟一个区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因为阿鲁忽不在乎谁是蒙古大汗,他只在乎他能成为西域之王。他能背叛阿里不哥,也就能背叛忽必烈,只看谁能给他更多利益。若说他要长久地成为西域之王需要养寇自重,我就是那个寇。你们叫我别去?董文用,你来说,你会允诺给阿鲁忽什么利益?”
董文用出列,道:“臣……”
“你不是想不到,你是没有这个权力。或者你来当秦王,你来作主。”
“臣不敢……”
韩祈安感到背后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他没回头,但猜是奚季虎要他说点什么。
“王上,臣有几点疑惑。”韩祈安出面道:“王上刚才说敌军从玉门关到凉州只需要半月,但臣若没记错,沿途甘州、肃州、沙州、凉州,共计还有八千左右兵力。”
“分散到各个关城又有几人?长城破败,挡得住蒙元骑兵吗?”
“那王上以一百人前往玉门关,又何济于事?臣等并非是反对连通西域,而是担忧王上之安危,太过冒险了。”
李瑕问道:“我何时说过我只带这一百人去冒险?我一直说的是需要一百能保护我的精锐。”
“王上欲带几人?”
“多多益善,最好有五万人,但要快。这样吧,我抽调走所有黄河、潼关驻军。你们十天内调集三十万石粮草到巩昌府,其余我自会安排。”
“这……显然不可能……”
韩祈安无奈。
谈着谈着,伸手要钱就没意思了。
李瑕道:“是,要的兵马太多钱粮不好安排。若只调个两三千的,还不如就在陇西、河西走廊当地征发驻军。不然要运点粮草,路上运输耗费的是实际所需的五六倍。我打算一人三到四骑,若两三千人走,马匹就要带上万匹,一路到玉门关不仅慢,还扰民,风声也盖不住,何必呢?”
总归都是他决定的,怎么做也都是他说的算。韩祈安觉得再劝也没意义,只好沉默下来,但不放心。
若说杨起辛是因为李瑕不像是个贤主而不高兴,韩祈安则不同,是真的担心李瑕。
那本《西使记》他也看了,西域那地方是怎样的?“有兽似虎,毛厚金色无纹,善伤人。有虫如蛛,毒中人,则凡渴饮水立死。”
如今韩巧儿怀着身孕,李瑕又有这么大的基业,他认为派个使者过去也可以。
李瑕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会盟谈判而已,有一百个千挑万选出来从正月与我一起训练到四月份的精锐充作护卫,有两百归义营精骑,有充分的情报网,还能调动陇西、河西的上万驻军。我不知你们在担心什么?我觉得我这次太摆谱了,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充裕的兵力。”
“嘿嘿。”
难得进到议事堂来一次的胡勒根不由得意一笑,十分捧场。
“就这样,今日我不是来说服你们的,说这么多,只盼你们能安心任事。接下来说这两三个月长安之事。防务我已交待了张珏、刘元振等人,你们不必担心。政务……”
“王上,若忽必烈趁机来犯又如何?”
“我带数百人星夜兼程离开,消息就能传到开平,忽必烈还能调集大军来攻?那就是你们中有细作,去年就递了消息告诉忽必烈我最近不在,是吗?好吧,玩笑不开了……汗位之争持续太久,忽必烈已笃定阿里不哥要败,诏谕四海前去开平朝拜。今年若不能击败阿里不哥,对他的威望会是极可怕的打击。西域形势已容不得他分心,我也是为此去的。总之军务不需你们担心,政务暂由韩老处置,我不会去太久……”
李瑕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到最后口干舌燥。
因为相比于西域,反而是长安诸臣的反应让他担心。
基业初创,只好说清楚了,让他们把力气拧成一股绳。
至于西域,他相信总有人愿与他谈一谈的。
不管阿里不哥是不是朋友,但全天下忽必烈的敌人们这时肯定都会往阿里不哥身边聚集。
~~
四月六日夜里。
俞德辰在江府院墙外坐了一会,最后在夜色中起身。
上次从钧州回来,他便升了官,便想着向江荻提个亲,听说是江荻的父亲明日就从潼川府路到长安来了。
但他正好被秦王征调,要出门一趟办差事,那就回来再说吧。
至于这趟差事,俞德辰与朋友们只说有秘密公务,要离开两三月。
他一路穿过长安街巷,进了军情司衙门。
换了衣服,拿了行李,他在院中站定。
很快,便成了三十余人的队列。
“都与家小道过别了?”
“是。”
“走吧……”
这些军情司的探子一路出了城门,翻身上马到了选锋营,不多时,三百三十余人与千余匹骏马便向西而行。
天色还未亮,马速并不快。俞德辰受召与李瑕并辔而行继续说丘处机西行的故事。
其实有许多西域之事没有被李志常记录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但全真教弟子多少听过一些。
一边说一边骑马而行,到了皂河时,太阳才刚刚出来,俞德辰转头一看,忽发现远处有一人的身影十分面熟。
仔细一看,却是郭弘敬正站在皂河边伸懒腰。
今日却不方便打招呼。
“你把他带回来时,知道他快要成亲了吗?”李瑕也看到了郭弘敬,随口问道。
他出门前还时常听到雁儿与凤儿滴咕“秦王又坏了二姐儿的姻缘,他总喜欢坏人家的姻缘”之类的,没完没了。
但此时,真正坏人姻缘的俞德辰却是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他没说过是吗?”
“没说过。”俞德辰道,“他那人木木的。”
“你不木,这么多年怎不与江荻说?”
俞德辰吓了一跳,惊道:“王上怎知……”
“刘金锁说的,他说在庆符县拿下你时就看出来你对江大姐儿有意。”
“没有……我是说,真不是那时……其实是后来,嗯,刘将军确实是胡说了。”
李瑕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道:“等这次回来,我帮你向江春提亲。”
“真的?!”
俞德辰惊喜了一下,须臾又恢复了镇定,但显然很高兴。
“嗯,我跟你不一样,我从不坏人的姻缘,只帮人撮合。”
李瑕认为雁儿真是冤枉他了。
他已写信给张柔,等北面回信,那是挽回了一对,再替俞德辰向江家提亲,那是又促成了一对,再加上给军中配婚之事,简直可以称得上当世红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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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敬眯了眯眼,看着那没打旗号的数百人千余骑行过,见他们没有把摆在河渠旁的土方踢乱,才安下心来。
一回头,便见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不由笑了笑,问道:“江郎中,不知修渠要增加的钱款核勘过了没有?”
江荻故意打了个官腔,挥了挥手,道:“自去找户司要钱吧。”
“多谢多谢。”郭弘敬大喜,掐指一算,又有了新规划。
“出城接我爹,正好看看你渠修得怎么样了。我听说汉武帝时修龙首渠可是用了开井渠法,怎未见你用过?”
郭弘敬愈发点头不已,因说到他最关心之事,谈兴渐高。
“你竟还懂这个?此事我已琢磨了好几日,关中土质不同于汉时矣……”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合丹与高昌王火赤哈儿相谈甚欢。
一阵笑声之后,合丹看向高昌王之子,名叫“纽林·的斤”的年轻人。
“的斤”是高昌王的姓氏,几代人分别是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撒怜丁·的斤、火赤哈儿·的斤、纽林·的斤。
此时只见合丹点了点头,道:“真是个英俊又强壮的王子,大汗想把不鲁罕公主嫁给你为妻,你可愿意?”
“不鲁罕公主?谢大汗!”
纽林的斤大喜,连忙称谢。
因这桩婚约定下,堂上喜气洋溢,气氛愈发欢腾起来,就像蒸蒸日上的元蒙事业……
第890章 畏兀儿
高昌王子纽林今年十八岁。
他并不是火赤哈儿与蒙古巴巴哈尔公主所生。
火赤哈儿是先娶了畏兀儿的女子,生出了纽林。几年前因为承袭王位,才得到忽必烈的赐婚。
换言之,历代高昌王虽然已有三次与黄金家族联姻,但还没有生出一个畏兀儿与蒙古融合的血脉。
这个重担如今落在了纽林头上。
他暂时还不敢问不鲁罕公主在宗室中的出身,只在心里期望着会是大汗的女儿。
这桩喜事定下之后,堂上的西域舞姬被驱赶出去。
合丹道:“再说个好消息,蒙哥汗之子玉龙答失已经联络我了,他愿意说服诸王一起归附大汗。”
“真的吗?”火赤哈儿问道:“会不会是欺骗我们?”
“不会。”合丹摆手笑了笑,道:“阿里不哥没有这么狡猾。”
之所以这么笃定,并不是合丹神机妙算还能分析这些,而是耶律铸说的。
现在还在与玉龙答失进行具体联络的也是耶律铸。
有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辅左,合丹主要做的就是出面稳住西域诸王,并准备必要时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阿里不哥身边只有两万怯薛军了,我们却有漠北诸王、有西域诸王、还有阿鲁忽可汗的兵力,加起来快有他的十倍。”
“他要投降了吧?”火赤哈儿道,“也许大汗还能原谅这个鲁莽的兄弟。”
合丹道:“我们还是要小心,别让他逃走了。”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要像打猎一样包围住猎物。”
合丹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大口,不喜这样的口感,皱了皱眉头。
他更喜欢烈酒。
阿里不哥之事变数很小了,也就谈了这么几句,接下来要说的事便让他显得有些许烦躁。
“你知道吗?我离开了九原城,从漠北草原绕道这里来追杀阿里不哥。但就在前几天,我得到消息,李曾伯那只老山羊在我走了之后就开始攻打兴庆府了,额秀特,卑鄙的汉人。”
以往,蒙古人几乎是不守城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忽必烈为了粮草,派了张文谦、郭守敬到兴庆府去修水利、督农事。
这种时候兴庆府要是丢了,战略上的影响不提,对蒙元皇帝陛下的威望必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合丹道:“上一次我快要打败李曾伯,阿里不哥却攻下了哈拉和林。我来追击阿里不哥,李曾伯却杀出来,你说卑鄙不卑鄙。”
“他们就像草原上钻洞的老鼠,这只冒出来,那只又冒出来。”火赤哈儿作了一个比喻,道:“但就算是孩子也能捕捉到这些老鼠,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一起消灭。”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了,我会征发勇士,等阿里不哥投降了,就带着勇士们随宗王一起杀往贺兰山,把这些卑鄙的汉人杀光。”
这就是合丹这次过来的三件事了,赐婚、交待包围阿里不哥、要求高昌准备兵力东征,火赤哈儿的回答都很顺服。
毕竟高昌回鹘已经归顺蒙古五十五年,早已属于蒙古的心腹部族。
恰如火赤哈儿所言:“畏吾儿人对大汗的忠诚像火一样炽烈。”
~~
兰州。
千余骑扬起的尘烟一路到了城下。
廉希宪站在城门处,看着翻身下马的李瑕,合手平推,郑重地执了时揖之礼。
“臣,见过王上。”
“善甫兄怎么还这般多礼起来?边走边说。”
“上一次见到王上还是关中之战前,今日再见已自立一国,岂能不郑重?”
李瑕上次从兰州到长安花了四日,这次从长安过来也是一样。
而关中之战前,他本就坐镇凉州,让李曾伯攻兴庆府,只是要做的许多事被忽必烈的攻势打断了,相当于这次回来把这些事接着做下去。
不过反过来,忽必烈显然也有许多计划一直在被他和阿里不哥打乱。
与廉希宪进到衙署,接过热茶,李瑕便问道:“兴庆府战况如何?”
“李曾伯如今在攻灵州。”
廉希宪早便备好了地图,放下茶杯,手指一点,道:“当年蒙古攻西夏,长达二十二年灭国之战,党项人几乎灭绝,西夏故地人烟稀少。当时灵州便荒废了,直到三年前,忽必烈才下令复置灵州城,可见灵州城池残破、补给不足,如今蒙军守将忽剌出以三千人守灵州,李曾伯十而围之,当能攻下,但还需时日……”
“稳当的?”
廉希宪笑了笑,手指一移,道:“担心的只有这里。”
他指的是河西走廊。
“不久前给李曾伯运输补给,他还传话说‘这次别又功亏一篑了’,蒙军不擅守城,忽剌出死守着灵州不退,必是为了争取时间,等西域支援。”
“一定的。”李瑕道:“等合丹的骑兵绕道,断李曾伯的粮道,标准的蒙古战术。”
“亏得是我们的情报厉害,能及时得到合丹出兵西域的消息。否则只怕攻兴庆府的三万人会全军覆没,继而导致关陇失守。”
“给李曾伯递个消息,我们会给他堵着河西走廊,全力攻下兴庆。”
“他这仗打得未免太舒服,我给他督运粮草,王上来为他保证不会腹背受敌。”
听了这句玩笑话,李瑕不由笑了笑。
手下几个重臣中,张珏、廉希宪是他每次见到都蛮高兴的。
这两人除了与李瑕有君臣之份,还有朋友之谊,且都极具战略眼光,谈话时像知己,由衷感到轻松。
廉希宪是畏兀儿人,了解蒙古,还久镇陇西,因此完全不同于长安诸文官,是连通西域的鼎力支持者。
这阵子以来,正是他坐镇兰州,一边处理陇西政务,一边为李曾伯保障后勤,一边还要关注西域局势,为李瑕的前来做准备。
长安有许多人想劝李瑕别来,却从没人说过让廉希宪去与阿里不哥或阿鲁忽会盟,因廉希宪是地方大员,不是一个小小的使节。这就好比宋廷不希望孟共招降范用吉,也好比贾似道在鄂州时其实没有权力与忽必烈和谈。
说过了兴庆府局势,自然而然就谈到西域。
“得知合丹增援别失八里之后,臣已提醒河西诸郡注意防备。陇西的驻军已整备妥当,随时可以西进支援,只是人数不多,唯余三千人。”
全境二十万兵马,河西、陇西五万余,关中包括潼关、黄河、武关防线五万余,北面包括延安府在内三万余,其余则分布在汉中、川蜀、大理等地防备,也包括各个州县的驻军。
而河西、陇西这五万兵力,已有三万余随李曾伯北上兴庆府,那在给各地州县留下少量驻军的情况下,廉希宪已经算是调抽出非常多人了。
好在河西走廊上的关城、州城还有八千驻军,但地方总是需要人防守的。
李瑕算了算,道:“看来,抽调兵力出玉门关占据西域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先扶持一个忽必烈的敌对势力为宜。”
“选择有。”廉希宪道:“但阿鲁忽是第一个回信的,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们都以为会是阿里不哥。”
“王上允诺了他什么?”
“与他贸易,与他共击忽必烈或阿里不哥,保证察合台汗国自立。”李瑕道,“说来,阿鲁忽不是拖雷一系,不需要完全臣服忽必烈……但说实话,此事还有是有些奇怪。”
“着实奇怪,阿鲁忽才刚倒向忽必烈不久。想必还没有利益冲突。”
李瑕笑了笑,道:“我都没敢对长安诸公说这个疑点。”
“阿鲁忽应该还是有诚意的。”廉希宪不由也笑,道:“他会亲自到阳关与王上相见,想必王上也没有与诸公说要出玉关门吧?”
“他也不傻,不会入关与我相见,但不是为了诓我出去杀我吧?”
廉希宪转过头,只见几个李瑕的护卫正站在院中,于是抬手一指,道:“阳关这个位置,我不信蒙军能留得住王上。”
“那就去见他。”李瑕从怀中掏出那封回信又看了一眼,低声自语道:“四月二十八,阳关会盟。”
廉希宪倾了倾身子,继续道:“高昌城那边,臣也派人过去了。”
“你的老族长怎么说?”
“他是忠于蒙古的畏兀儿,怕是得换成一个本为华夏人的维吾尔才行。”
“尽快找个人选,我既然来了,顺带见一面吧……”
第891章 汗国之秉权者
肃州。
肃州便是河西四郡之一的酒泉,在隋时撤郡改州县时改名为肃州。
这是河西走廊的西端,是玉门关身后的大城。
李瑕当年收复此地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因为城防残败,人烟凋零,蒙古人向来不怎么防守一城一地,分封在此的阔端子孙也只知享乐。
但收复容易,等忽必烈再抽出手来攻打时,要怎么守住才是难题。
李瑕暂时还没有钱粮人口经营这里,因此当时只在玉门关安排了马戈领一千人驻守,并在肃州安排了两千兵力。
这是出于后勤的考虑,因为肃州城池更大,田地更多,补给的压力更小。且一旦狼烟腾起,随时可以出兵支援玉门关。
这三千人是常备兵力,而在这个四月下旬,则不断有兵马从东面驰来,这是从甘州、永昌、凉州、兰州,甚至陇西等地抽调来的。
整个河西、陇西也因此形成内部兵力空虚,重兵集结于肃州、玉门关的情况。
说是重兵,其实也不过数千人。
四月二十五日。
随着东面一阵尘烟扬起,又一支人马到了。
“河西军统制陆小酉奉命增援。”
“让兵马下营安顿,随我熟悉城防。”
如今负责肃州城防的是宋禾。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之后,蜀道不用守了,他这个庆符军马军出身的将领就被越调越往边境。
这其实是受到信重的体现。比如宋禾虽然在庆符系中不是与李瑕关系最近的,如今却已是副都统。
相当于钓鱼城一战时张珏的官位,而他才二十六岁。
这次李曾伯攻打兴庆府重用了杨奔。
宋禾其实也是想去的,但李曾伯说“你比杨奔心细、沉稳,守住西面门户,方可使王师全力攻城,到时记你大功一桩。”
他就这么被哄住了,一方面不敢懈怠,另一方面也觉得守肃州有些寂寞。
没过多久,他就一点都不寂寞了,先是军情司的情报接连送来,阿里不哥、合丹相继兵抵西域,长安方面甚至分析蒙元兵马会从西面攻打河西走廊以解兴庆之围。
再到现在,各州县驻军被抽调来支援,宋禾忙得一塌湖涂。
战事将起的紧张感也愈发强烈。
问题在于,宋禾深知兵力是不足的,他其实相当不安。
陆小酉也看出问题所在了,低声道:“蒙军喜用斡腹之谋,我方这般抽调各州县驻军,万一蒙军绕道,河西、陇西都要失守。还不如收缩防线,集中兵力。”
“我知道。”宋禾揽住陆小酉的肩,避开旁的兵士,低声道:“但这战略不是我安排的。”
“还能是谁?河西、陇西真要并为一路了?”
整个河西,除了李曾伯、杨奔在攻兴庆府,宋禾、陆小酉就是兵权最高的两人,故而陆小酉实在不明白还能是谁。
宋禾才想回答,忽见远处尘烟滚滚,一小支兵马迅速奔来。
陆小酉连忙奔到城墙边,手上已拿起一枚望筒。
只见千余匹骏马奔腾,马上骑士却是不多,大概一人三到四马。
“来了?王上真来了?”
“蒙军真要打河西?”
城头上这两名将领对视一眼,竟是不惊反喜,眼中俱是狂热。
虽说不久前他们还在担忧蒙军来犯己方兵力不足,担忧蒙军的斡腹之谋。
但秦王已亲至,这一瞬间他们却只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又到了。
然而,等他们准备好要接信令开城门,却见那数百人的骑兵队伍毫不停留地向西奔去……
同时也有骑士赶马到城下。
“吁……秦王有令,命肃州守将时刻注意西面烽火,随时准备支援玉门关。”
“末将领命!”
“再给宋将军、陆将军带句话……枕戈待旦,身后的将士们随时敢打、随时能打,就是他威慑西域诸部的底气。”
“……”
随着这句话,宋禾、陆小酉再抬头向西望去,只见那滚滚尘烟已越来越远。
~~
李瑕差点没赶上见阿鲁忽。
因为阿鲁忽的回信显然是不考虑长安有多远的,只说李瑕若有诚意二十八日前到阳关会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六日夜里抵达了玉门关。
他没有时间与守将马戈谈太久,只是稍作勉励,赏赐了马戈一些珠宝。
等马戈乐呵呵地下去,上前拜会李瑕的便是军情司司使林子了。
“王上真的来了。”
“你这趟立功不小。”李瑕道:“先是探明合丹不在九原,又探明了西域情报。”
“其实就是同一桩事。”林子笑道:“合丹从沙漠那边绕到别失八里,我从河西走廊派人到别失八里跟着他。”
“信上说的不详细,你仔细给我说。”
“王上,能探到的都在信上说了。阿里不哥抢掳了尹犁河谷、合丹兵抵别失八里、阿鲁忽回信,眼下只有这些消息是确切的,具体详细还在探。”
李瑕敲了敲盔甲,略略沉思了一会,竟是此时才察觉到林子的异样。
“嗯?头发呢?”
“嘿嘿。”林子嘿嘿一笑,拿下毡帽,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边人信和尚的多,我让探子扮成和尚,有人与我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先给他们剃一个。”
李瑕笑笑,道:“等天下一统了,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想让王上与我家里婆娘说说,我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中,也没了香火……”
这小小的打岔之后,林子又摸了摸头,重新正经起来。
李瑕遂问道:“知道阿鲁忽为何答应与我会盟吗?”
这次他本以为再等等会是阿里不哥先回信,但不明白为何是阿鲁忽先提出会盟。
这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开。
“不知,太远了,又隔着沙漠,实在不好查。”林子道:“而且阿鲁忽这人以前是阿里不哥一系的,我们从未往他的势力范围安插过探子,完全不了解。”
李瑕知道此事不易,颇能理解,又问道:“他真的只来了两千人?”
“这点可以确定。”林子道:“玉门关西南全是戈壁,一望无际,若有大股骑兵来远远便能望见。他若想当面刺杀王上有可能,但若想大军包围,以王上的骑术,围不住的……”
再问了几个细节,确实也没有更多情报了。
次日李瑕又安排探马、并亲自往阳关探查了地势,确定阿鲁忽并无大军埋伏。
如此,很快到了约定好的会盟之日……
~~
四月二十八日,阳关。
这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
它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隘,唐代之后却已渐渐废弃了。
出了阳关废墟,再往西南行了十余里,一路都是漫天黄沙。
终于,前方是墩墩山,大漠戈壁之上被称为“阳关耳目”的一座烽燧城墙还立在那里,透着股残败之感。
阿鲁忽的人马就在烽燧城墙的那一面。
胡勒根带了一人驱马上前,奔上了墩墩山,放眼看去,只见极远处的绿洲上搭着帐篷,有数千匹马停留。
很快,有两名蒙古骑兵上了墩墩山,与胡勒根交流了几句。
之后绿洲那边便有小股骑兵向这边而来,举着一杆象征着可汗的旗帜。
胡勒根让人看着对面,自己则驱马回到李瑕面前,禀道:“王上,对面有二十多人过来了!”
李瑕也不摆谱、也不拿大,对面带了二十人,他便也点了二十人,驱马上了墩墩山。
……
到了烽燧城墙前,李瑕翻身下马,迈步上了这千年古迹。
他按着剑,向西面看去,只见那二十余骑也刚刚到附近,为首之人裹着一身黑袍,抬手止住下属,竟是独自一人向这边走来,也没带武器。
风沙太大,李瑕只好稍眯起眼,打量着对方,渐渐有些疑惑起来。
他看得出来,对方这身形……像是个女人。
而且是颇成熟的女人。
终于,等对方走到近前,拉下脸上防沙的面罩,果然是位四旬左右的蒙古妇人。
第一眼,这妇人谈不上美或不美,只有威严。
她神态、步履间给人一种杀伐决断之感,比赵昀、贾似道要有威严得多。
相比起来,赵昀、贾似道在她面前就像少女一般。
她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没有开口说话。
李瑕先开口,用蒙语问道:“你不是阿鲁忽?”
“我不是阿鲁忽。”黑衣妇人语气澹澹的,道:“但,我才是察合台汗国真正的掌权人……”
第892章 可敦
听到“掌权人”三个字,李瑕才再次仔细打量了走到近前的妇人。
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风吹、日晒、霜雪,还有干燥的天气和刀枪箭戟。
她脖颈处还有一道颇深的疤痕,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她自己,曾经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割了进去。
若在江南,就连一些老男人都拥有比她更细嫩的肌肤。
她不像一个长年养尊处优的妇人,而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李瑕都有点想把高明月、韩巧儿非要他带的防晒膏送给她一瓶,听她们说是以益母草、紫茉莉花秄研磨而成的……但不记得那行囊放在哪里了,一路上就没用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点头示意,用蒙语作了自我介绍。
面对着李瑕那直视的目光,妇人并没有逃避,也没有生气,任由他打量着,甚至还抬起头让他看清她的脖子,似乎是以伤痕为荣。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会之后,她才报了自己的名字。
“兀鲁忽乃,汗国的可敦。”
李瑕忽然明白了军情司为何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个妇人。
阿鲁忽、兀鲁忽乃,这两个人的名字读出来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只差最后是否“乃”这一下。
林子去年年底开始打探西域消息,半年来,尹犁河流域战乱不断,阿鲁忽远遁大漠。消息渠道少,还往往一两个月才能往返一次消息。要他能分清蒙古语里的“阿鲁忽可汗”“兀鲁忽乃可敦”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历史总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低级错误。
好在军情司这个失误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区别只在于来的是阿鲁忽还是兀鲁忽乃。
“看来,我们写信交流过?”
“是我回复了你的信件。”
“你邀请我来会盟,但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有足够的权力。”
兀鲁忽乃道:“是你邀请我来会盟,你刚刚才说了,你写信给我。”
“写信给阿鲁忽。”李瑕纠正道,“我邀请的是他,不是你。”
“不要因为我是女人而小瞧我,英俊的年轻人。”兀鲁忽乃道,“我是察合台汗国的监国可敦。”
“阿忽鲁正当壮年,应该不需要妻子来监国。”
“不是他需要妻子监国,是因为娶了我、他才能成为可汗。”
兀鲁忽乃说着,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二十余人。
李瑕遂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烽燧。
他们都想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区别在于,李瑕不需要去证明他这个秦王对秦国的掌控。
兀鲁忽乃却不得不述说她的故事。
“我十四岁就嫁给了哈剌旭烈,那一年他十二岁。他是察合台可汗的长孙,是汗位的继承人……”
李瑕只是不了解兀鲁忽乃而已,并非是完全不了解察合台汗国。他当年从开封拿回的情报当中便提及十多年前察合台汗国的汗位争夺。
他知道,察合台的长子死在了第一次“长子西征”中,于是察合台想把汗位传给孙子,这在汉家王朝是极为正常的。
但蒙古制度不是这样。
“二十二年前长生天带走了察合台汗,哈剌旭烈成了新的可汗,那时我十八岁,他十六岁。”兀鲁忽乃轻声叹道:“哈剌旭烈有些文弱,虽然不是一个战士,却是一个宽仁可亲的可汗。但他的叔叔们却在反对他……”
说到这里,她从回忆中恍过神来,看向李瑕,又道:“你们汉人真的很聪明,懂得立下嫡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可惜我们蒙古不是这样的。”
“是,蒙古人喜欢聚会商量。”李瑕道:“嫡长子继承制是为了稳定,诸王议事制则是看实力。”
“你很了解蒙古。”兀鲁忽乃道,“我辅左哈剌旭烈成为可汗之后,他的第五个叔叔也速勐哥非常不满,请求贵由给他一支军队争夺可汗之位。”
她没有称呼贵由为“大汗”。
说到也速勐哥、贵由,她语气里中只有轻蔑。
“你知道贵由为什么要支持也速勐哥吗?”兀鲁忽乃问道。
似不经意地,她也在试探李瑕对蒙古的了解。
李瑕笑了笑,故意道:“首先,因为贵由有这个权力,他是大蒙古国的大汗,而察合台汗国只是大蒙古国分封的领土。察合台汗国的可汗,需要蒙古大汗来册封。”
兀鲁忽乃有些愠怒,瞪了李瑕一眼,眼神中有不悦,也有杀气。
但须臾之后,她笑了笑,意识到李瑕是故意在提醒她——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还是能随时干涉察合台汗国。
“其次,贵由自己也是一个‘与侄子争位的叔叔’,他虽然是窝阔台的长子,但窝阔台一心只想把大汗之位给阔出,阔出死后,窝阔台宁可传位给阔出之子失烈门,也不打算传位给贵由。
贵由必须证明,窝阔台传位给孙子是大错特错,那么,察合台传位给孙子也必须是大错特错。他一定会派兵支持也速勐哥,从你丈夫手上夺走汗国。”
兀鲁忽乃冷笑,道:“确实是这样,大汗派兵前来,我与哈剌旭烈根本没有办法抵抗。我只能带着他逃了。”
“很聪明,能屈能伸。”
李瑕当年得到的情报也只对察合台汗国之事记录到此,也就一句“也速勐哥废黜哈剌旭烈,册立为可汗”,毕竟十多年前中原能听说的也就这些。
之后的事,则只有兀鲁忽乃知道。
她眼里泛着回忆的光,道:“逃走之后,我带着哈剌旭烈,投靠了唆鲁禾帖尼可敦,请求她的庇护。”
“为何是唆鲁禾帖尼?”
“因为我知道只有她能帮我,而且拖雷家族一定对窝阔台家族很不满……”
一瞬间,李瑕对兀鲁忽乃刮目相看。
唆鲁禾帖尼是谁?
拖雷的妻子。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母亲。
她的四个儿子,分别成了蒙古大汗、蒙元皇帝、尹尔汗国大汗、忽勒台大会正式推选的大汗。
可以称她为“四帝之母”了。
这绝不是幸运,仅看一件事便知……拖雷死后,窝阔台想侵吞拖雷的家产,希望唆鲁禾帖尼能改嫁给贵由,被拒绝了。
还有各种蛛丝蚂迹,拖雷九十六个千户的兵马是如何被守住?蒙哥是如何成为窝阔台的义子?拔都为何会支持蒙哥?
这些,是要回过头来看才能发现唆鲁禾帖尼的厉害之处。
问题在于,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唆鲁禾帖尼之时,窝阔台家族还如日中天、拖雷家族还没起势,当时贵由还是大汗,而所谓的“四帝之母”才刚刚摆脱自身难保的困境。
兀鲁忽乃在丈夫汗位被夺、得罪了蒙古大汗之际,却能果断做了决定,跋涉万里找到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长远的眼光、坚韧的意志、冷静的判断、果断的决择,还要一些时运,缺一不可。
李瑕于是能确定,面前这个妇人有资格当自己的盟友。
兀鲁忽乃道:“唆鲁禾帖尼可敦收留、保护了我们,她告诉我们,要学会等待……我们没有等太久,不到两年,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
“真是病死的?”
兀鲁忽乃不答,又道:“等到蒙哥汗继位……”
李瑕打断了她,问道:“海迷失称制的三年你还没说,你们在做什么?”
乃马真称制五年、贵由统治两年、海迷失称制三年,这是蒙古汗位从窝阔台家族转向拖雷家族的关键时期。
回望这程汗位之争,大蒙古的国运几乎就是取决于这几个女人。
而这关键时期的后半程,兀鲁忽乃都待在唆鲁禾帖尼身边,不可能不了解这些。
比如,海迷失便是唆鲁禾帖尼亲自下令处死的。
兀鲁忽乃却只是澹澹道:“都过去了。”
她并不想把这段往事告诉李瑕,继续道:“蒙哥汗继位后,马上给了我们一支大军夺回封地。但走到按台山的时候,我的丈夫、可怜的哈剌旭烈病死了。”
换作别的女人,大概会觉得命苦。
流亡了四五年,终于得到了复国的机会,丈夫却在这时病死了。
但兀鲁忽乃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道:“于是我带着大军回来,击败了也速勐哥,并亲手杀了他。”
很平静的一句话。
她杀了丈夫的叔叔,一个可汗,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也速勐哥死了,我的丈夫也不能活过来。”兀鲁忽乃道:“但我的儿子是明正言顺的可汗,他年纪还小,只好由我来监国。”
“看来蒙哥很支持你。”李瑕道:“他需要证明贵由是错的,那贵由册封的可汗也是错的。”
“是,蒙哥汗很支持我。”
“我杀了蒙哥。”
兀鲁忽乃瞥了李瑕一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再次盯上了属于我儿子的封地。”
“我以为你与拖雷家族的关系很好。”
“这里是我儿子的领土。”兀鲁忽乃道:“任何人都休想夺走。”
“但现在,阿鲁忽夺走了。”
“这是我的选择。”兀鲁忽乃闭上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我必须做出选择。”
“为何是阿里不哥?”
“他弱,而且他维持蒙古旧制,能让我继续监国。”兀鲁忽乃道:“忽必烈心机太深了,早晚会夺走我儿子的领土。”
李瑕点了点头,认为兀鲁忽乃这是一个清醒的选择。
兀鲁忽乃道:“而且,忽必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派了兀鲁克前来争夺我儿子的汗位。于是我亲自前往哈拉和林,在忽勒台大会上推举阿里不哥为大汗,并让阿里不哥派兵攻击了兀鲁克,杀了他。”
“你已做到了这一步,阿里不哥还要派阿鲁忽抢夺你们的汗位?”
兀鲁忽乃拉下衣领,再次让李瑕看她脖子上的伤口,道:“不错,阿里不哥做出了愚蠢的决定,哪怕我用鲜血提醒了他,却还是不能让他清醒。”
“也许他不是愚蠢,而是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独立一国,谁都不能容你。何况,阿里不哥确实需要一个心腹来搜刮你的治理多年的领土。”
“哼。阿里不哥小瞧了我,因为我是个女人。现在,他付出代价了。”兀鲁忽乃冷笑一声,又道:“但当时,我阻止不了阿鲁忽……那就只能嫁给他。”
阿鲁忽是哈剌旭烈的堂弟。蒙古习俗,兄死弟继,他娶堂嫂很正常的事。更乱辈份的事都还有很多。
这个女人的冷静与政治智慧却再次让李瑕刮目相看。
“你保住了权力。”
“阿鲁忽也想要这个权力。”兀鲁忽乃道:“他用阿里不哥的名义征齐大军,再借忽必烈的势希望摆脱阿里不哥,甚至是我的控制……”
“可惜,阿里不哥击败了他?”
“是。”
李瑕道:“我知道你为何要与我联盟了。”
“阿里不哥马上要败了。”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帮助你击败合丹,你也就没有了来自西面的威胁。”
“把西域范围内,阿里不哥、忽必烈这两家的势力都除掉?”
“是。只剩下我们两家。”
“阿鲁忽呢?你如今的丈夫。”
兀鲁忽乃又走近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触碰李瑕的盔甲,但意识到这样万一会引他误会为要刺杀他。
那才抬起来的手便止住。
她难得笑了起来,悠悠道:“只要我们联合的顺利,我可以送他去见长生天……”
李瑕忽然回想起了有一次与阎容的谈论,谈到了他野兽般的不满足感。
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已摆脱长安城中那种安稳、波澜不惊的空虚。
他又在与一个女人谈论如何杀掉她的丈夫了……
第893章 底细
站在烽燧城墙上的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笑。
谈话到这里,无非是在互相摸对方的底细。
因为兀鲁忽乃是个女人,只是监国、而不是可汗,所以弱势一些,不得不把更多的底细展示给李瑕,以表明她拥有的权力。
李瑕已摸清了大概的形势。
她个人的能耐非常厉害,这是她故意让李瑕得知的。
二十余年间,有四个蒙古大汗都在打察合台汗国的主意,都想压榨它的国力。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能保住多少积蓄?
别的不说,尹犁河现在正残破不堪。
那么,与寻求蒙哥帮助时一样,兀鲁忽乃这次找盟友,还是想要借兵。
一是为了对付合丹,二是因为察合台汗国必然是有一部分兵力控制在阿鲁忽手里。这才让她不得不借助外力,以期夺回、并稳住儿子的汗位。
李瑕需要试探出她有多少兵力,阿鲁忽又有多少兵力。
“我们要如何歼灭合丹?”
兀鲁忽乃不说,只道:“适合的时机到了,我会邀请你来夹击他,你准备好兵马。”
“需要我派多少兵力?”
“不需要太多,三五万人就足够了,起到一个‘出奇不意’的效果。”
她竟还会用汉话说成语。
李瑕依旧从容,道:“听说,阿鲁忽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兀鲁忽乃打断了他的话,道:“等我们结盟了,再谈具体的计划,否则有没有意义,不是吗?”
“好。你就不担心我领着五万人攻下别失八里之后,继续西进?”
“你不敢与我翻脸。”兀鲁忽乃道:“你没有阿里不哥那么蠢,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抗衡忽必烈。”
“也就是说,我损失兵力,替你把合丹赶走,替你承担了忽必烈的怒火,牵制蒙古本国的注意与攻势。好让你的儿子单独在西域称汗,你也许还有随时倒向忽必烈的可能?”
“但没有我的帮助,等合丹接手了阿里不哥的兵力,他一定会杀入河西走廊。你自己想想,是要一个战火不停的河西走廊,需要你布置重兵防守的河西走廊,还是与我联手,让它平安无事?我还可以与你贸易马匹、牛羊,能为你阻断蒙古诸王的攻势。”
“问题在于,你这‘帮助’能有多少?”
“相信我的能耐。”兀鲁忽乃道,“自察合台可汗离开后的二十三年,我与虎狼争斗,为我的儿子守住了这广阔的领土,自然有我的手段。”
“那所谓的十五万大军剩下多少?你又能控制多少?”
“你知道阿鲁忽的军队是怎么来的吗?”
“我很愿意听你说说。”
“他强行征调了突厥斯坦的牧民;又把河中地区属于别儿哥的人都杀掉,掠夺牧民的财产,征调他们;汗庭驻扎在怯失迷儿的两万大军,统帅被他囚禁,被他抢夺了兵权……明白吗?这些人只是表面服从了,他不得人心。汗国臣民心中真正的可汗是我的儿子,他们真正敬畏的是监国大可敦。”
李瑕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需要我了。”
“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一个不会因为害怕忽必烈而背叛我的盟友,我需要一个能保证汗国东面不受威胁的盟友。”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笑了笑,又道:“当然,我也有另一条路,我可以与阿鲁忽继续归附于忽必烈。等到忽必烈与你大战之际,再重新立我的儿子为可汗。”
她的笑容像是在说“你看,我也可以不需要与你联盟。”
李瑕却道:“忽必烈绝对不会让你的儿子当可汗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他会像阿里不哥一样,派一个心腹来,榨干你的领土,用来给我的西线施加压力,你很清楚这点。”
有一瞬间,兀鲁忽乃有些许恼火。
显然,李瑕没有她预料中那么好湖弄。
“你还想要什么?”
李瑕道:“我要知道你的底牌,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歼灭合丹?你确实还差我这一部分的实力?还是想空手套白狼?挑唆各方势力相斗?你还有别的盟友?”
他问话时一直在盯着兀鲁忽乃的眼睛,仔细留意着每句话时她眼神里的变化。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很欣赏他。
比起阿里不哥,她显然希望有个更理智的盟友。
“看起来,你很了解大蒙古国?”
“因为我要击败蒙古。而击败它,必须先了解它,清楚它的制度与习俗。”李瑕道:“忽勒台大会制度、分封制度、继承制度、行军制度、妻妾收继制度,还有为何容许女人摄政……搞明白这些,我才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不是吗?”
兀鲁忽乃用汉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大概也只会这一句,又用蒙语道:“你是我见过,最重视了解敌人情报的王。”
“所以,你如果想要与我联盟,隐瞒是没有用的。”
“英俊的年轻人,不要着急,你可以回去考虑清楚,再来与我谈。”
“你说了你的要求,我还没有说我的。”李瑕道:“我需要确保我的将士们出关之后不会陷入包围,但你却不告诉我你能出多少兵力。”
“会盟,是要建立信任,而不是把对方的一切都打探清楚。”兀鲁忽乃道,“年轻人,你太过于小心了。”
她迎着李瑕的目光,再次缓缓抬起手,慢慢地盖在李瑕的胸甲上。
李瑕没有拦她,因为她手上确实没有东西。
“你看,这就是我们互相信任的第一步。你可以当我的义子,以保证能够得到我始终支持你。”
李瑕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不悦。
无论怎样,他不会给人当儿子。
兀鲁忽乃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让我的儿子,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与你结拜,两国为兄弟之邦。木八剌沙今年十八岁,你可以成为他的兄长。”
“没有权力的、名义上的可汗,甚至还不是可汗,他代表不了察合台汗国。”李瑕道:“我只与真正有能力的人会盟。”
“你有几个妻子?”
其实李瑕只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还有两个妾室。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答道:“五个。”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竟是没有被吓退,道:“我的女儿可以成为你的第六个妻子。”
她已想得很明白,忽必烈必然不会册封她的儿子,求饶没有用。那就必须拉拢更多的势力威慑忽必烈。
与李瑕联姻,稳固领地的东面,甚至可以为儿子的未来铺路。
这需要非常长远的眼光、非常大的魄力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也许像当年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也许这次大错特错……
李瑕也在思考。
于他而言,答应联姻好处很多,比如对忽必烈的威望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但也有坏处。
首先,他并没有五万兵力出关,因为他绝不肯放弃对兴庆府的攻势。不可能因为兀鲁忽乃三言两语再嫁个女儿,就把兵力调过来为她出力;
其次,兀鲁忽乃嫁女,说的是“第六个妻子”,是要名份的。大概就像是铁木真的四大皇后,设置四个斡鲁朵。往后木八剌沙若是实力强,就可以通过这个妹妹或妹妹的儿子干涉李瑕,不过反过来也是一样。更重要的是,这是妻不是妾,会让李瑕失去很多江南人的心。
娶一个蒙古公主稳定西域形势,以后却要失去很多江南方面的助力。
问题在于,有无必要……
“让我考虑考虑。”李瑕道:“信任不是一天能建立的,五万兵马出关也不是小事。”
兀鲁忽乃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道:“阿里不哥绝不是一个好的盟友。”
李瑕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确实也想再接触一下阿里不哥。
兀鲁忽乃又道:“朵思蛮今年十四岁,就在那边的营地,你愿不愿意到我们的帐篷里喝一碗奶酒?”
她话到这里,停顿一下,道:“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把护卫全都带上。”
在提出了联姻之后,她看似处于被动,甚至借用女人的身份故意示弱,稍带讨好之意。
却有想逼得李瑕有些下不来台的意图。
李瑕则还在考虑若与兀鲁忽乃结盟,该如何把五千人当成五万人用,且还要显得底气十足。
另外,心里隐隐还有个感觉,眼前这个妇人或许能耐不凡,但很可能有不小的麻烦。就像是一块摆在野外的食物,旁边很可能有陷阱。
这么一想,今日的会盟,有可能就是两个实力都不太足的人,都不肯说出自己有多少兵力,都虚张声势着,想哄对方多拿出点东西来。
“好。”李瑕愿意再探探兀鲁忽乃的实力,哪怕观察一下她那两千人的军容。
“请……”
才抬手,他忽感觉到不对。
勐地转头看去,西面有几骑探马狂奔而来。
那扬起的尘烟登时让双方都紧张起来。
李瑕与兀鲁忽乃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已有所防备。
好在,探马很快奔到了面前。
“报!报王上!并未发现敌兵包围面来,但探到西北方向一百五十余里开外有兵马正在交战……
第894章 奶酒
兀鲁忽乃不太听得懂汉语,但当李瑕的探马狂奔而来,仅仅通过神态、语气,她便明白一定是有兵马行军过来了。
这日的会盟也就这样被打断,双方算是有了初步的意向,接下来只看各自能拿出多少兵力了。
果然,李瑕与探马聊完,用蒙语向她道:“有兵马在附近交战。”
“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李瑕道:“西北一百五十余里,是哪里?”
“风蚀谷?”兀鲁忽乃道:“那是在从沙漠去往玉门关的路上。”
李瑕点头表示了解,略略沉默了一会。
兀鲁忽乃以为他会马上离开,返回玉门关,没想到他竟是手一抬,道:“走吧,到你们的驻地去喝碗奶酒。”
“你不怕被包围或追上吗?”
“来得及。”李瑕道:“你应该也有安排探马到附近侦查吧,你的人更熟悉地形,消息应该更详实,让我也听听你们探得的消息如何?”
“好,我们会用奶酒和情报,好好招待我们的朋友。”
兀鲁忽乃眼睛里似乎带上了些笑意,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向自己的马匹走去。
她发现李瑕性格沉稳、遇事从容不迫。这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历经磨砺的男人才能有这样的沉淀……
~~
绿洲就在西面五里的馒头山下,畔着一片小湖泊,终于是见到了树林与花草。
一顶顶帐篷之间能看到有人在喂马,有人在挤牛乳。
蒙古人行军都是带着女人、孩子,负责后勤,称作奥鲁,但这并不影响那些男人的战力。
兀鲁忽乃带来的显然是她的怯薛军,倒并不全是蒙古人,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色目人,其中又以畏兀儿人居多,看着高鼻深目、毛发旺盛。
远远见到李瑕等人过来,这些战士纷纷站定,手握住弓箭,显出防备之意。
他们的队列并不整齐,却显然是精锐之士,身形彪悍、杀气冲天。
李瑕身边的人马却更彪悍。
他跟在兀鲁忽乃的二十余骑后面,身边是一百选锋营将士,而两百归义营将士又分为两队在左右。
三百余人除了身材壮硕之外,气势上也更强。
这种气势没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和长期的训练是不可能有的,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又有强大的自信,能从心底就确定自己比对面的蒙军强很多。
对方也很明显地感觉到这点。
因此有了气势上的差别,李瑕的人马虽然个个面无表情,锋芒不露,却比三千人还有威慑力。
尤其是选锋营的一百人。李瑕勒住缰绳下马时都不需要下令,只向他们看一眼,他们已领会他的意思,驻马守在营地外,排好阵列。
动作利落整齐,百人仿佛一个人。
世上强兵有很多,主将与士卒之间能有如此默契的,一定不多。
兀鲁忽乃本想向李瑕展示一下自己的精锐怯薛,这五里地过来却先是看了李瑕的军容,感受到他的治军之能。
李瑕却把人手都留在了外面,只带了六人随兀鲁忽乃走向大帐。
他大略看过了这个营地,认为万一兀鲁忽乃要动手杀他,这不算太长的一段距离已经足够他逃到外面了。
当然,只要兀鲁忽乃还想要自立,不会做这种莽撞的决定。
“我们的探马回来了吗?”
“回可敦的话,还没有。”
“去把公主带到我的帐篷里……”
兀鲁忽乃又小声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句,之后才回过身与李瑕并肩向大帐走去。
她就走在李瑕身边,让他随时都能拔剑控制她,以示没有拿下他的意思。
“不必着急,既然你的探马回来了,我的探马很快也会到的。”
“我不急。”李瑕笑道,随意而自然地观测着营地的情况,又问道:“如果你的所有兵马都是像这样的精锐,也许不需要与我合作也能击败合丹。”
“我担心的是诸王领着兵力投靠了忽必烈。我们都知道,这很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只会破坏而不会治理,阿里不哥无法立足于尹犁河流域。”
“我在乎长远。”兀鲁忽乃道,“只击败了合丹,忽必烈还会再派人来干涉我的汗国。”
李瑕笑笑,不答。
这次的会盟又能有多长远?
在他心里,兀鲁忽乃所占据的,是他的北庭、安西都护府。
当然,就像忽必烈只有击败了阿里不哥才能开启忽必烈的时代,他也必须击败了忽必烈才能再考虑这些。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目前的一切还是以对付忽必烈为先。
想到这里,李瑕发现自己并非不能接受兀鲁忽乃的各种条件,关键还是看她的实力。
两人停止说话的这会儿,已走到了大帐前。却见那边一群人拥着个盛装打扮的蒙古少女过来。
“哇。”
听到了一声欢呼与拍手声,李瑕目光看去,正见到那蒙古少女毫不害羞地对旁边人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我要嫁的王吗?好年轻英俊,太好了,我还以为会是个又老又丑的……”
想必她便是兀鲁忽乃所说的朵思蛮公主了。
朵思蛮说过话,一抬头正见李瑕的目光看来,还是不害羞,反而又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再次向身边人说了一句。
“他正在看我……”
而李瑕却已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兀鲁忽乃,道:“原来在我们会盟之前,可敦已经决定好联姻了?”
听得这句纯熟的蒙语,那边的朵思蛮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个汉人竟然听得懂她的话,忙用双手捂住脸,显得有些害羞。
但并非江南女子的娇羞,而是自然、活泼的表达。
兀鲁忽乃却因此有些陷入被动,只好平平澹澹应道:“可见我想要与你会盟的诚意。”
“我由衷地感谢。”李瑕从容不迫应道。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个蒙古少女身上,甚至隐隐有些失望。
一句口无遮拦的话,可以看出兀鲁忽乃想要会盟的热切。
可惜,她越热切,越说明她处境不妙,能起到的帮助越小。
……
走进帐篷里,李瑕盘腿坐下。
很快,奶酒被端了进来,蒙古人盛奶酒有专门的酒囊,名叫“库克尔”,以牛皮制成,上面有漂亮的花纹。
朵思蛮走进帐中,拿起一只金碗,舀了一碗奶酒,却是自己先抿了一口,方才敬给李瑕。
李瑕也不诧异,这是蒙人敬酒的习俗,先饮一口代表酒是纯净的。
“朵思蛮给来自东方的王敬酒,愿情谊长存,彼此都能在丰饶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她头上戴着玛瑙装饰,五官倒是还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皮肤稍有些黑,不算很漂亮,算是健康、秀气的类型。而李瑕素来喜欢肤白貌美的。
不过她美不美并不重要,她若嫁人,重要的是身份。
李瑕接过酒,用右手无名指蘸了酒,朝空中一弹,朝地面一弹,以示敬天敬地。
敬了酒之后,朵思蛮也就退了下去。
她袍裙下穿的是一双靴子,走路时忍不住踮着脚,像是想要蹦起来,显得颇为开心。
兀鲁忽乃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到女儿走了出去,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很想打探出我的虚实,这很无礼,我们之间的信任不应该是建立在无休止的试探中,联姻才是更好的办法。”
“可以联姻,但我只能让你的女儿成为侧室,而不是正妻……”
“你在蔑视蒙古?还是在蔑视我?我劝你不要犯和阿里不哥一样狂妄自大的错误。”
“我只是在回答我能应允的条件,如果你觉得委屈了你的女儿,也许还有别的互相信任的办法?”
兀鲁忽乃道:“我未必需要与你联盟,而你现在正在我的帐篷里。”
“威胁没有意义。”李瑕平静道:“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比我更需要一个盟友。”
他是在试探。
兀鲁忽乃稍作沉吟,却是避过了李瑕的试探。
“对于蒙古人而言,联姻很重要,你只有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儿,才能承继黄金家族的财产和军队。”
“我知道,但蒙古的习俗是,如果想要一个蒙古人的财产和军队,就应该杀了他并娶了他留下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儿。”
帐篷内有片刻的沉默。
“你想娶我?”
“不想。”李瑕道:“我希望我们能谈些更有意义的话题,这样吧,我会回去召集军队。而你则须要考虑清楚,是把女儿给我当侧室更能赢得我的信任,还是真诚地、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兵力,说出你歼灭合丹的具体计划。”
兀鲁忽乃发现,自己居然在谈判中渐渐落了下风,主动权竟是悄然被李瑕所掌握。
她稳了稳心神,不打算现在继续谈下去。
“我会考虑。”
说罢,她向帐外道:“让探马进来”。
马上有两名蒙古人进了大帐。
“可敦,我们发现有人在风蚀谷交战。”
兀鲁忽乃道:“仔仔细细地说。”
“我看旗号,一方应该是阿里不哥麾下的两个千人队,想要往东面探路。另一方应该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人马,应该有三千多人。”
“还有呢?”
“不敢再往前了,只打探到这么多……”
李瑕在旁边听着,对那交战双方的兵力已确认下来,因为他的探马也是这么回报的。
但他的人并不认得那些旗号,此时却有了答桉。
阿里不哥是不难猜的,不过另一方却让他颇为在意。
高昌王火赤哈儿……
第895章 找机会
“幸运的是,阿里不哥还没有投降忽必烈。这对于我们都是好事,不是吗?”
兀鲁忽乃端起一碗奶酒向李瑕敬了敬,仰头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在谈判过程中泄了一些底。
但没关系,李瑕表现出了足够的强大与自信,像是有充足的实力。
如果他不是虚张声势,那今日还是有很大的收获。
李瑕听到了情报之后,却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之后他才看向兀鲁忽乃,若有深意地问道:“可敦不如出兵从背后袭击,助阿里不哥歼灭火赤哈儿这部人,如何?”
兀鲁忽乃摇头,道:“现在还不能让合丹知道我反对忽必烈。”
李瑕不出所料,脸上却显出些许失望。
今日也就谈到这里了,他告辞离开,兀鲁忽乃果然没有强留他,亲自送他到营地外。
李瑕翻身上马,立即便带着人马离开。
他跨坐在马上,翻开地图,看着高昌城到风蚀谷的距离,以及玉门关到风蚀谷的距离,心中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立刻派人回肃州,命陆小酉率两千精骑到风蚀谷,若遇敌兵,自行驱退。”
“是。”
“派人回玉门关,命林子加紧渗透高昌城,我要在半个月内知道一旦火赤哈儿死了,都有哪些人有资格成为新的高昌王。”
“是。”
“走,往西北方向,去风蚀谷。
“是。”
三百余人就这样带着千余战马向西北而行。
并不是李瑕胆大,而是这种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人少其实并不可怕,人少而精反而灵活。
只要有向导、有马力、有食物与水源,大股兵马很难围堵住小股骑兵。
他的目标很明确,展示出一些实力,让阿里不哥、合丹都知道他在玉门关设置了重兵,不是好欺负的。
如此一来,阿里不哥才不至于太轻易就投降了,也打消一些取偿于宋的想法。
同时吓唬合丹,让他不会马上出兵河西走廊。
之后,可以伺机寻找机会,看是否能歼灭火赤哈儿。
廉希宪已经得出结论了,火赤哈儿是忽必烈的忠犬,那就必须给西域的畏兀儿人换一个头领。
这也是对兀鲁忽乃的一种威慑。
李瑕并没有五万兵力,那就得用五千人打出五万人的声势,那才能在与兀鲁忽乃的会盟中完全占据主动。
因为他要掌握局势,而蒙古人只服强者。
他来西域谈判,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的第一条就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立威。
没有机会?
机会都是找出来的……
~~
“额吉。”
馒头山下的绿洲营地,木八剌沙走进帐篷,向兀鲁忽乃道:“李瑕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吗?”
兀鲁忽乃不悦,道:“不要说‘帮助’,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明白我们是需要利用他,或者说……互相利用。”
木八剌沙连忙低下头,不知所措。
他已经十八岁了,没有继承他母亲的坚毅果断,反而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优柔寡断。
因为从小他就在拖雷家族的封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当时兀鲁忽乃很忙,他只能跟着他那永远唉声叹气的父亲。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疼爱她的儿子,耐着性子给他分析局势。
“历任蒙古大汗,从贵由、蒙哥、阿里不哥,都在干涉我们的汗国,觊觎我们的黄金、畜牲、马匹、战士。而忽必烈是更可怕的一个,他甚至还嫌蒙古大汗的权力不够,他要学做汉人的皇帝。当年在可敦那里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心机深沉的第四子,拥有着强大的野心。
现在,阿鲁忽借着忽必烈的帮助,掌控了大部分的军队,阿里不哥又掠夺了尹犁河流域。我们只有剩下不到两万人的怯薛,唯有利用李瑕来击败合丹。这样一来,阿鲁忽便无法再利用忽必烈的威望控制他强征来的兵马,我们便可以杀了他。”
“可是,李瑕真的能击败合丹吗?”木八剌沙很担心。
“从我今天的观察来看,他应该有个这实力……可是还不能确定。”
兀鲁忽乃眯着眼,回想着与李瑕会盟的细节,没有发现任何李瑕心虚的表现。
但李瑕几次都流露出想要拒绝的眼神。
她于是喃喃道:“就算确定了,他也不一定会帮助我们。”
兀鲁忽乃没有留意到自己也用了“帮助”两个字,沉吟道:“他出不出兵,要看西域的利益能不能够吸引他。他没有占下西域的实力,那出兵对他而言就没有足够的理由。”
“他还想要更多的条件吗?”
“那是一定的,难道他还会因为你的妹妹而冲昏头脑吗?但我们不能流露出迫切想要与他联盟的态度。”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想到朵思蛮的口无遮拦,摇了摇头。
好在那也不是坏事。
“额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兀鲁忽乃思考着,缓缓道:“不要急,先看看他有多少实力。我们还有两条路可以走,如果李瑕实力够强,我们就与他会盟。但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蛰伏下来,等忽必烈不再注意我们了,再恃机除掉阿鲁忽……”
才说到这里,帐外有人进来,低声禀报道:“可敦,合丹派人到于阗,命令阿鲁忽带兵一起包围阿里不哥,并说这是最后一战,包围猎物不让它逃走就可以。”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感到局势有些不妙,但面上澹澹的,道:“我知道了。”
“可敦,我们如果再不回去,只怕阿鲁忽要起疑了。”
“那就告诉他,我还在为他征调兵马,希望帮助他打败阿里不哥,早点把这些强盗从我的领地赶出去……”
待来人退了下去,兀鲁忽乃脸色终于难看下来。她虽然还能忍受阿鲁忽一年、两年、三年,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也想马上除掉他。
于是她看向了西北方面,回想着李瑕说的歼灭火赤哈儿之事,最后沉吟自语道:“希望李瑕有这个实力。”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次看好李瑕,就像当年看好拖雷家族。
希望下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李瑕能像当年的蒙哥一样庇护这个汗国……
~~
大漠的夜色极美。漫天的繁星比任何地方看到的都亮,甚至还出现了星河。
这样的星光下,哪怕趁夜赶路也能朦胧看清前方的道路。
到了半夜,李瑕在距离风蚀谷还有三十余里之处停了下来。
他驻马而立,倾耳听去,竟是听到了有些可怕的声音。
“呜呜呜……”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哭,但不是人。
人哭不出这样的声音。
“王上,那是风吹过石头的声音。”胡勒根策马上前道,“像是鬼哭一样吧?”
“我知道了。”李瑕点点头,已明白过来,这边应该是雅丹地貌。
继续往前行路,渐渐地,一道道大气磅礴的石梁在远处显现出来,隔得虽还远,却已能感受到它的奇异。
李瑕再次驻马停下,抬起望筒,只见无数的石头像墙、像塔、像岗,千姿百态,绵延开来,一望无际。上苍竟是只靠石头,便在戈壁之上筑出了一座恢宏的大城。
怪不得它被称为风蚀谷,就像是一整块巨大岩石,被风硬生生吹出了无数道裂缝。
他不敢贸然进入这样的地域,也不愿被敌方的探马遇到。
等了一会,前方有探子赶来,禀道:“王上,阿里不哥的人马被逼进石谷了……”
第896章 弱者
这片汉人称为风蚀谷的地方,畏兀儿人称它为“雅丹魔鬼城”。
“雅丹”是畏兀儿人的语言,意思是“陡峭的土丘”,这土丘是被风噼出来的,无数个土丘又聚成了一座大城。
夜深,鬼叫森森。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德苏阿木身边,拉了拉他。
“阿塔。”
德苏阿木马上就睁开眼,迅速坐起,发现跑到身边的人是他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躺着的是他们的族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人站在土丘上放哨。
“阿木依害怕吗?”
“嗯。”
阿木依打扮得像一个男孩,只是脸上与身上都包着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伸手把有些松散的布条重新裹好,道:“不要让那些蒙人看到,也不要说话,知道吗?”
“知道,我看别人都睡着了,才敢和阿塔说话。”
“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我雪莲一样的女儿。”
又有风吹过,呜咽声响起。
阿木依听着这可怕的呜咽声愈发害怕,问道:“为什么鬼一直在哭啊?”
德苏阿木于是说起了关于这个魔鬼城的传说。
“这里曾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富足,就开始迷沉享乐,为了争抢财富而打斗、流血,就像是……”
德苏阿木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千蒙军的驻地,心想,就像是拥有了无数财富的黄金家族。
“阿塔,像什么?”
“没什么。”德苏阿木道,“我说到哪里了?哦,于是天神化身为一个乞丐,告戒他们,再不悔改就会像他一样变为乞丐。但不仅没能劝服他们,反而被辱骂、嘲笑、欺凌。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废墟,所有人压在这些石丘下面,日日夜夜哀嚎。”
阿木依道:“好可怜啊。”
“可怜吗?”德苏阿木道:“如果有人为了争夺财富,抢掠我们部族的畜牲、粮草,甚至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天神也惩罚他们,阿木依觉得可怜吗?”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来。
“阿塔,我好想阿娜啊。”
德苏阿木点点头,也想念死去的妻子……
父女俩这样小声说话时用的是畏兀儿语。
也许德苏阿木吐露了一丝对阿里不哥与其军队的不满,但没有关系,既然不会有天神,那么这点不满改变不了什么。
服从于强者,是这片土地永远的规矩。
……
德苏阿木的寨子被烧毁之后,他的部族便成了阿里不哥的一个千人队。
男人跨上马就能成为战士,女人与孩子随军行进,负责后勤。
但他们更主要的作用是作为向导,带领阿里不哥的主力去往玉门关。
这条路顺着库尔勒河,穿过了沙漠的边缘,从南边绕过了别失八里、高昌城。
两万怯薛军当中有一部分是随军的奥鲁,还带着他们抢掳而来的财富,驱赶着马匹、骆驼、牛羊……速度不算慢,但也不算快。
别的不说,马匹便有将近十万匹,构成了非常壮观的行军场景,像是一个大部落正在迁徙。
合丹的探马发现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合丹身边有人猜到了阿里不哥的行军路线。
其实不难猜的,西域虽然广阔,行军路线却只有几条……沿和田河,或者塔里木河去于阗;沿绿洲经过别失八里与高昌城去玉门关,或库尔勒河。
阿里不哥还未行军到罗布泊,探马已在周围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忽必烈的兵马调动迹象。他派小股兵力分别突围,试探各方敌兵的虚实。
德苏阿木便是第一支先锋队。
因为阿里不哥并不信任他的忠诚,还派了另一个千人队与他同行,千夫长名叫脱里发。
脱里发把自己的奥鲁留在主力队伍中,却允许德苏阿木携带着所有部众。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试探通往玉门关的道路上是否有忽必烈的兵马阻截;二是看看是否有直接奇袭玉门关的可能。
但要如何攻破玉门关也没提,这一带十分荒凉,便是连箭头饲料也不好找。
两千人向东走了近五百里,遭遇了三千畏兀儿人,却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兵马。
双方交锋了一轮,天色渐暗,德苏阿木带着脱里发退进了这个风蚀谷……
这种情况下,他渐渐起了别的心思。
他不在乎谁能成为大汗,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想带着部族好好地生活下去。
而且,他是畏兀儿人,而堵截在风蚀谷外面的,正是高昌回鹘王、畏兀儿人的都护火赤哈儿。
德苏阿木决定,只要火赤哈儿能够击败脱里发,他就要带着部族投降……
天光渐亮。
德苏阿木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的女儿,唤醒了她。
“还是躲回护卫队里,不要出声。”
阿木依不敢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德苏阿木则开始召集战士们备战。
但高昌王火赤哈儿没有着急发动攻势,而是分散兵力守着离开风蚀谷的各个方向,显然是打算将他们围困起来。
脱里发也不打算给德苏阿木叛投的机会。
“德苏阿木,我们不能被围困在这里。火赤哈儿这条忽必烈的猎狗,他一定还有援兵,我们得要尽快突围出去。你对地势熟悉,就由你来当先锋吧。”
德苏阿木还来不及回答,只见脱里发的怯薛军过来,将他的部民包围起来。
脱里发道:“打仗的时候把多余的马匹和女人孩子都留在后面吧?这个石谷就很安全。”
德苏阿木的战士只有脱里发的一半,其余都是女人、孩子,战士也没有足够的盔甲。
弱者没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你来寻找突围的方向,我会保护他们离开。”脱里发又道。
有那么一瞬间,德苏阿木的眼神里闪过无奈、愤怒之色,之后却表现得很顺从。
“好。”他应道:“我来当先锋,带领我们突围。”
脱里发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起小心思,如果敢背叛,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我是尊贵的大汗最忠诚的部下。”德苏阿木应道。
他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众,喊道:“都不要惊慌,勇士们随我突围,蒙古勇士会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德苏阿木就这样召集了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有五百骑,选择了南面,向风蚀谷外行去。
之所以选择南面,因为这是顺风的风向,如果打仗时风沙大作,逆风的方向是更加吃亏的。
没有了选择余地的牧民们策马而奔。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火赤哈儿的兵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正在召集兵力围堵他们。
“杀出去!”德苏阿木用畏兀儿语大喊道。
“他们突围了!拦住他们……”
对面的呼喊也是畏兀儿语。
这事很奇怪。
分明蒙古的汗位之争,所牵扯的也都是蒙古诸王的利益,但诸王们正在饮酒作乐,反而是这些畏兀儿人先拼杀、先流血……
“噗。”
箭失刺穿了一名畏兀儿人的喉咙,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喉结最后滚动了一下,其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为了谁而牺牲的。
甚至连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噗噗噗噗噗……”
对面只有不到一百人,箭失却马上就给德苏阿木的战士们造成了二十余人的伤亡。
因为他们没有盔甲。
“放箭!”
畏兀儿语的命令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没有任何人因为彼此是同族而手下留情,就好像蒙古汉军杀入宋国时也不会容情。
德苏阿木发现,自己想要投降高昌王的想法太天真了。
“杀过去!杀了他们!”他大吼着,带头冲进了敌军的阵线当中,抡起弯刀就砍,希望以个人的武勇在更多敌军包围过来之前突围。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涌过来。
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有骑兵冲上来,一把将德苏阿木拉回阵中。
“不好了!蒙古人把我们的家小赶在前面当箭头饲料,从另一边突围了……”
德苏阿木脑子里“嗡”地一下,已吓得脸色苍白。
“回去!回去!”
“……”
马蹄疾疾,浑身浴血的德苏阿木好不容易重新撤回风蚀谷,又向北奔了许久。
沙子被吹到德苏阿木的伤口里,被血粘住,越粘越多,渐渐黏在一起。
风沙也迷了他的眼,让他越来越看不清前面。
终于,快到傍晚之时,他看到有一百余蒙古怯薛军正在驱赶着他的部民。
蒙军只有这一百人,脱里发却不知领着千人队从哪边突围。
而在更北面的谷口,风沙漫天,只能隐隐看到那后面是一排排敌军,也许正在张弓搭箭。
“呜呜呜呜……”
鬼哭声在谷口北面尤其凄厉。
但也有可能是他那些被驱赶着的部众们在哭。
“冲过去!”蒙古语的命令响起。
很快,哭响声也传了过来。
德苏阿木一手持鞭抽着马匹,一手抹了抹眼,看到了有蒙军策马上前,挥动着弯刀砍在一个个部民身上。
其余人吓得往前冲去。
“放箭!”更远处的畏兀儿语命令被风吹了过来。
“噗噗噗噗……”
女人与孩子就这样倒在风沙之中,他们的喊叫与死亡能吸引来更多的敌军,为被包围的怯薛创造突围的机会。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
弱者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德苏阿木深有所感。
“杀了他们!”
他疯了一般地举起刀,向那百余蒙军撞上去。
刀落下,血泼了他一身。
但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为脱里发吸引敌军的箭头饲料,越来越多的敌兵正在包围过来。
而德苏阿木的部众们还在跑向谷口。
他恍忽中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被裹胁着涌向谷口。
而下一轮箭雨就要袭来。
“阿木依……”
德苏阿木瞪大了眼,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风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音。
“嗖嗖嗖……”
只有寥寥几支箭失。
对面的敌军似乎稀疏了非常多。
德苏阿木只觉一阵惊喜,大喊道:“快停下!快停下!”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解……敌军是发现了脱里发的兵马吗?是因为同是畏兀儿人所以容情了吗?
“你们守着,其他人与我回去……”
谷外隐隐有人呼喊,之后是马蹄声阵阵,似乎有敌兵正在向北狂奔。
德苏阿木顾不上这些,努力砍杀着那一百个正在驱赶他部民的蒙军,止住他的部民再去喂箭头。
终于,他迎上了女儿。
“阿木依!”
“阿塔!呜呜呜……”
“阿塔错了,阿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
阿木依的哭声中,德苏阿木抹了一把眼,连忙招呼剩下的族人治伤休息。
他则爬上了一座土丘,向谷外凝望。
远处尘烟滚滚,有两股兵马正在向北面的小绿洲狂奔。
鸣金声愈发尖锐,敌方的探马还在喊叫着,隔得太远,声音十分缥缈。
“是宋军来了……”
第897章 黄雀
血从尸体上淌下来,流进草地里,很快就被沙土所吸收。
周围除了这样的尸体,便只有满地的马粪。
一只靴子重重踩在一坨马粪上,将它踩扁。
没粘在靴底,因为它已经有些干燥了,留下它的那匹马,已经被赶走有一段时间。
“阿囊死给!”
火赤哈儿愤怒地咒骂了一声,转过头四下望着,脸色阴沉。
他听从合丹的安排来围堵阿里不哥的人,也是一人两到三马,打仗时便将马匹与辎重留在这里,却没想到会被宋军打劫了。
宋军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字。
火赤哈儿一辈子都没见过宋军,只听人说宋人不会打仗,只会齐聚在城池里,有无数的财富,是最好抢掠的对象。
但今天第一次遇到,宋人却像黄鼠狼一样狡猾。
深吸了一口气,让马粪的味道与沙土一起充斥着鼻腔,火赤哈儿问道:“宋军有多少人?”
“最多就两三百人。人数太少了,趁着夜里绕过来,我们的探马才没有发现。”
“两三百人?也是探马?胆子真大。”火赤哈儿很快有了判断。
“也不算胆大,他们往东面逃了,东面一百五十余里就是玉门关。”
火赤哈儿点了一个千夫长,下令道:“带你的千人队追上去,他们骑术不行,跑不了太远。而且被赶走的是我们的马匹,吹吹哨子就回来了,还能冲乱他们的阵线。”
“亦都护放心,一定打败宋军……”
火赤哈儿又点了另一个探马,道:“去告诉合丹大王,阿里不哥很可能与李瑕联盟了。”
“是。”
“把我们安排在周围的兵力都召集过来……”
火赤哈儿其实有两万多的兵力,分布在东线各个绿洲、河流之间,以防止阿里不哥的主力突围,他自己则带了三千人坐镇这条通往玉门的要道。
果然遇到了阿里不哥的先锋兵马,同时还遇到了宋军的探马。
这边还在安排,忽然又有快马狂奔而来。
“不好了!有一千叛军从西边杀出去了!”
火赤哈儿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南面、北面,总有一队人是叛军的主力,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用一千人来当饵。
而且,叛军应该往东面跑才对,东面的玉门关只有一百五十余里,而阿里不哥的主力还在西面五百里外。
这也是火赤哈儿派了一整支千人队往东的原因。
没想到叛军往西走,说明阿里不哥还没有与李瑕结盟?
“他们跑不掉的……”
因为派了一支千人队去追击宋军,夺回马匹与辎重,火赤哈儿的兵力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他虽然还剩下两千人,但既要封锁风蚀谷,又要追击脱里发。
好在,今日的战事中杀伤了不少叛军,想必风蚀谷中留下的叛军战力已不强了。
于是留下五百人,火赤哈儿亲自率一千五百人向西,咬住脱里发部。
他不急着决战,他的兵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
脱里发终于突围了。
把从天山脚下征发来的畏兀儿人当作箭头饲料,他得以暂时甩脱了火赤哈儿的兵马。
他要回罗布泊告诉阿里不哥,东面有忽必烈的兵马,最好还是继续西徙,沿塔里木湖去追击阿鲁忽。
这一个千人队已经丢掉了所有的辎重,牛羊也留在了风蚀谷,连备用的马匹都没能带出来,那就没能带上足够的乳酪与肉干。
跑到半夜,脱里发不得不下令歇息。
此时他的兵马已经又饥又渴,脱里发下令杀马。
如果只是刺马饮血还好,以蒙古人的经验,马匹哪怕失去三分之一的血也能恢复过来。
但脱里发隐隐预感到了战事,决定让战士们充饥止渴。
老练的蒙卒抚摸着马背,将兽骨制成的管子刺进马的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往里吹气,很快,战马便倒在了地上。
这样杀的马,肉质会非常鲜美。
一匹马的肉量足够三百人食用,因此只杀了三匹马。
他们也不生火,就坐在戈壁滩上生嚼着马肉,然后休息,恢复体力。
前方有探马回来,与脱里发低声禀报了一句。
“不知道有多少人,敢生那么多团火,人数一定很多,没打旗号,夜里看不清,但一定是火赤哈儿的人。”
脱里发思来想去,下了决定。
“继续休息,天亮时火赤哈儿会追过来,与他决战……”
~~
天亮时,霍小莲跨上战马,随着李瑕向东北方向而行。
霍小莲虽然名字柔美,其实是个魁梧的大汉。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因为他家里有个大姐,且身体康健。而他爹娘后来再生的两个男娃却都夭折了。
等到他出生,霍老爹听村里的老人说,得取个女娃的名字,才能像他大姐一样好好长大。故而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军中虽然常被人嘲笑,霍小莲却不嫌弃自己的名字。
他那木讷无知的爹娘生怕他夭折,也没有别的办法,把担心与希翼都放在这个名字里。
而且,它确实保佑着他越长越壮,还历经几次战场都活了下来。
咸定三年,他十八岁,从军,随茅乙儿守潼关,头三个月,于城头肉搏战中斩首五级。
咸定四年,蒙军再次勐攻潼关,霍小莲出城夜袭,一次杀进数十人中斩杀了敌方百夫长,一次闯进蒙军大营腹地、烧了董文忠的大帐。
刘元振、茅乙儿相继夸他是潼关军中第一勐士。
今年正月,霍小莲被抽调到选锋营时还很骄傲,但一入选锋营才知道,营中每个都是精锐。甚至以秦王之尊,也亲自与他们一起训练。
四个多月间,霍小莲的骄傲是被打碎,又被重塑。
他比以前沉稳,因为知道世上不止他有本事。但他也比以前更自信,因为知道选锋营已经历经磨砺。
这份沉稳自信体现在何处?
当胡勒根从长安城回来告诉他们那些官员说秦王训练他们是耽误正事,说他们只是武技小道。
换作以前,霍小莲真的会很生气、会不服气。也许他会憋着一股劲,觉得应该要拼命立下功劳给那些人看看。
但经历过这四个月,他的性情已然不同。
他会立下功劳,但不是为了给那些人看。他也不会因为憋着一股劲而冲动、导致犯不该犯的错,他学会了坚忍、冷静……
因此,当胡勒根问“你们都不生气吗?”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
“我们会追随秦王建立远大的功业,在我们远大的功业里,几句骂不算什么……”
这似乎是选锋营的性格,像一把音哑无光,却又锋利无比的剑。
今日,这柄剑是第一次出鞘……
李瑕的布置很简单,悄悄赶到风蚀谷之后,趁着双方人马在交战,洗劫了忽必烈一系兵马的营地。
之后命令胡勒根的两百归义营赶着数千匹战马回玉门关,以数千匹战马扬起的尘烟吸引了敌军的注意。
李瑕则亲自带着选锋营西向。
他们人少,更不容易引起敌方的注意,又拥有望筒,因此能游离在战场之外,同时把握住战场势态。
就像是一匹狼,趁两只野兽相斗时悄无声息地在附近徘回着。
终于,狼嗅到了空气中血的味道,迈开脚,开始向斗兽之处走去……
“报,元军已追上蒙军。”
“报,双方已经开战。”
“报,元军稳扎稳打,稍占上风……”
一共也只得到这三次情报,虽有望筒,探马却已不敢更近。
这三个情报却已足够让李瑕做出判断,并下达命令。
“绕后袭元军。”
选锋营人少又有默契,不需要更复杂的命令。
向东北方向,绕过一个叫梁坎的沙丘,一百骑兜了一个大圈,转道向南,渐渐到了火赤哈儿的背后,再转道,向西。
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响。
“缓!”
随着李瑕一声令下,选锋营减缓速度,换马,恢复体力。
他们不急。
没什么好急的。
霍小莲在第二排第三列,他跨马而坐,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先润了润嘴唇,才把水咽下去,然后不急不缓地把水囊放好,拿出一支弩,开始调弦。
远远地,有哨声传来。
那是元军的探马已经发现他们了。
没关系。
又等了一小会,当李瑕在望筒里看到元军探马已经奔了一段路了,才再次下令。
“杀!”
选锋营于是驱马而上,冲向大漠之上那一杆高扬的畏兀儿的王旗……
第898章 高昌本汉土
王旗下,火赤哈儿恍忽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军来了?
这里是离玉门关三百多里的大漠戈壁、无险可守,不擅骑马的宋军敢出来?而且还能这样神出鬼没?当自己是蒙古骑兵吗?
“来了多少人?”
“好像是只有一百多人……”
火赤哈儿这才放下心来,目光连忙重新望向与脱里发交战的战场。
原来是宋军的探马。
宋人真是太胆小了,连探马都要百余人一起行动。
“你们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火赤哈儿遂调派了一个百人队往东面防守。
他不认为宋军会冲过来。
想必是玉门关的守军发现了西面有大股兵马迹象,派了几百探马出来观战。
观战也正常,就让宋军看看也没关系。
由近期这一场又一场小战所构成的整场大战,将彻底平定阿里不哥之乱,混乱马上就要结束,大蒙古国马上就要重新凝聚国力……宋人当然紧张。
就像野兽在嘶咬时,草原上的傻狍子就喜欢探头探脑。
火赤哈儿有了这样合理的推测,心思已重新落在与蒙军交战的战场上。
想必是因为他调来的兵力已经快到了,堵住了西面的道路,所以脱里发明明兵力弱、马力疲惫,还是不得不决战。
这一仗对火赤哈儿而言就很好打了,以优势兵力布置防守阵型,消耗脱里发的兵力。
战斗从天光微亮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正午,哪怕不是肉搏战,两军之间的尸体还是越铺越多。
天上已经有鹰隼在盘旋,等待着饱餐一顿。
“叛军坚持不了太久就会投降。”火赤哈儿对身边的将领们道:“可以喊话了,告诉他们,真正的大汗会……”
“亦都护快看!”
呼喊声打断了火赤哈儿的命令。
他想看看是哪个士卒如此慌张,回过头,只觉阳光刺眼,就在千余步之外,正有数十骑残兵败将在向这边冲过来。
在他们身后,那百余宋军终于显出了身影。
如果不是甲胃里那红色的军袍显示了这些人的身份,火赤哈儿真以为他们是蒙古人。
因为只有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才有这么高明的骑术……
~~
霍小莲双腿夹着马腹,手却根本没有握着缰绳,而是又从背后拿出一支弩箭,装填好,瞄准。
“噗。”
“咴咴咴咴……”
一名元军从马背上栽倒,战马继续向前跑去。
有三百骑从元军大阵剥离出来,喝令着败兵转向,同时向这边迎上,要来阻拦选锋营。
霍小莲觉得对方人数太少了。
他们这一百人,装备、粮饷、训练的花费等等,耗费的钱粮比得上普通的两千兵力。
换句话说,一千人以下的敌兵,霍小莲认为选锋营可以轻而易举把对方杀翻。
何况还只是驻守高昌城,久未经历战乱的畏兀儿军……
这种小股的遭遇战倒没有太多的阵列要求,两边相对而冲,各自放了两轮弩箭。
“嗒、嗒、嗒。”
有三只箭失钉在霍小莲身上。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箭支还未透甲。
两年前开始,李瑕军中大力普及棉甲,而选锋营的盔甲又有不同,除了将棉花浸湿之后不停捶打、晒干,一层一层薄棉相叠,中间还夹了铁片、牛皮、绢布等材料,军匠称之为“复合甲”。
这甲轻便且薄,却十分有韧性。
就是西域的太阳实在太晒,有些热。
多亏了近年来与北地的走私生意,才有了足够多的皮革,还有牛筋,用于制造弓弩。
奔到相距百步时,霍小莲才又放了一支弩箭,对面一名元军应声而倒。
他终于收起了弩箭,提起一把打头锤。
把身子俯低,蓄力……近了,三十步,十步,打头锤扬起。
对面一名元军十夫长迎上来,同样是打头锤。
“钉!”
两支打头锤重重撞在一起,其中一支“卡”的一声径直断裂。
早在三四年前,郝修阳就在改进炼钢之法,他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用泥把炼钢炉密封起来烧炼,把这办法称为团钢。
到了孙德或接手格物院后,条件好了太多,把高炉建得更为密封,也有了更多的铁矿,再打造出了一小批精钢武器,提供给选锋营。
从一个冶炼方法的改进,到反复试验定下火候、配方等等,再到做完前期的建炉、开矿准备,到现在炼出一小批更好的钢,花了三四年,还不可能做到大批量地为所有将士制作武器。但这已经是非常非常快了……
钢锤与铁锤相交,第一下,霍小莲砸断了对面元军的武器。
他迅速再抬起锤子,第二下,砸烂了对面元军的脑袋。
继续向前。
杀到第三排,对面的元军一刀噼在霍小莲的复合甲上。
“噗。”
甲裂开,破了一层皮,有血渗了出来的同时,打头锤已把这名元军砸飞。
更前方的元军看得一愣,等霍小莲大锤一抡,他已扯过缰绳逃开。
才交锋没过多久,选锋营竟是就这样突破了元军这三百余人的阵线。
他们毫不停留,直直杀向火赤哈儿。
身后,还有人惊慌喊道:“宋军的探马就这么能打吗?”
“这不是探马?!快拦住他们……”
~~
火赤哈儿回过头。
漫天风沙中那一支红色的骑兵越来越近了。
他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
这不是来观战的傻狍子,这也是盘旋在头上的鹰隼。不,鹰隼至少还懂得等人走了再啃食尸体,这是……
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
已经抽调了四百余人去拦那一百余人,对阵脱里发的兵力优势已经渐渐失去。
再调兵力去阻挡?
“撤!”
“撤!”
火赤哈儿迅速下令。
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他知道东面的一百人不是探马,而是秦王李瑕带着他亲自训练的精锐。他应该更早就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到了此时,能随他撤的也只有数百骑了。
“快走……”
“咴咴咴咴……”
“彭!”
忽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是今日抛出的第一颗霹雳炮。
之后一共也没抛出几颗,选锋营已杀进了元军当中。
混乱迅速漫延开来。
宋军的凶悍显然超出了火赤哈儿的预料,竟是如狼入羊群一般砍杀着元军。
“走啊!保护我!”
火赤哈儿策马奔了二十余步,回过头,有几骑已向他杀了过来。
他大骇,马上想到之前廉希宪的来信,连忙用畏兀儿语大喊道:“廉希宪?!是你派人来了吗?阿囊死给!廉希宪……”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火赤哈儿愈发惊慌。
一名宋军将领已高高扬起了打头锤。
火赤哈儿不得不说起仅会的几句汉语。
“廉希宪……他写信我,信……高昌本汉土……”
“彭!”
一锤砸下!
钢锤落处,金色的盔甲破碎开来,火赤哈儿勐地喷出鲜血,摔倒于马下。
他倒在黄沙之上,瞪大了眼。
血光中,只见一名骑士策马到自己身旁。
“宋人……真卑鄙……”
霍小莲翻身下马,拔出他的佩刀。
他没听懂火赤哈儿最后一句话是在说什么。
倒是前面那句求饶的汉语他听清了,但没用。
因为秦王有令,斩火赤哈儿不饶……
~~
廉希宪与李瑕详细地说过畏兀儿的情况,说火赤哈儿极力拥护忽必烈。
能有这个推论,因为廉希宪本就是高昌人。
五十五年前,那一代高昌王归附蒙古时,廉希宪的父亲正好十八岁,随主内附,被选为宿卫,扈从蒙军征伐,之后才留在燕京。
近年来,廉希宪曾多次依李瑕之意写信给火赤哈儿,从祖宗基业说到蒙古内乱,不求火赤哈儿立即举旗,只需要他稍起暗中窥测局势之心,稍生自立之意就够了。
没想到火赤哈儿严辞拒绝了。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事便好比在偷忽必烈的妾。李瑕、廉希宪都是一派风流倜傥惯做这等事之人,尤其这个妾还是廉希宪的同乡旧好,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遇到了贞洁烈妇,一盏茶泼到廉希宪脸上。
之所以说这比方不恰当,因为李瑕并不是恼羞成怒了,才决意偷袭火赤哈儿。
他把高昌视为国土。
虽然偶尔他也会用偷人妾来打个方比,以表达世侯、诸王的摇摆之心,但他心底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偷。
高昌本汉土,中原本汉土,他对待火赤哈儿与对待中原世侯是一样的心情。
当世只有李瑕一个人抱着这种心情。虽然往前数百所、往后数百年,中原王朝都没能把它纳入疆域,但最后它们还是密不可分了。
就连廉希宪,也仰慕汉学,但认为“高昌本汉土”是对高昌的夸赞,认为高昌是夷狄之地,心里还是不自信、不确定。哦,这里的汉指的是连忽必烈也得用汉制的“汉”,不是“宋”。
李瑕则能非常确定,也因此有种“理所当然”的气质,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兀鲁忽乃应臣服于他,所以兀鲁忽乃一点都看不出他在虚张声势。
他理所当然地要除掉阻挡他恢复汉土的火赤哈儿,所以哪怕是小股偷袭,哪怕分明是偷鸡摸狗般的卑鄙战术,这一百选锋营也有股王师的气势。
或许有人说忽必烈才是历史潮流。但李瑕是个坚定、不会自我怀疑的人,他更信自己,且决心做得比忽必烈好。
所以,这从来不是他对蒙古牧民、畏兀儿牧民发动的战争。
绝大部分普通的蒙古人、畏兀儿人同样是黄金家族与宗亲权贵们抢掠、驱使的对象。
……
“火赤哈儿反叛,已经伏诛,降者不杀。”
惨叫声又持续了一会,畏兀儿语的喊声已响起。
虽然只是一场遭遇战,但李瑕准备得显然很充分。
火赤哈儿的头颅已被高高挂起,反抗者杀,投降者缴械,选锋营很有经验地处理着这些事。
而方才还在与元军作战的蒙军则已向后撤了百余步,开始休整。同时暗暗戒备着这边。
李瑕才跃马上了沙丘,便听得对面一声蒙古大喊。
“对面是李瑕的人吗?!我是蒙古大汗麾下勇士脱里发,想代大汗与你们商议会盟之事,共同攻打忽必烈……”
第899章 强者
经历了一场反败为胜的小仗,脱里发十分疲惫。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遇到李瑕的探马从玉门关出来,他也许就要败给火赤哈儿了。
这种千人作战时百余人杀出来自背面偷袭的战事,其实看不出这百余人的战力。
但可以看出李瑕想要与大汗会盟的意愿显然很强烈。
脱里发认为,既然玉门关已经有防备了,不如就劝大汗会盟,先一起打败忽必烈,别的事以后再说。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与对方打个招呼,因此策马而出,向对面喊话。
很快,一个汉人士卒也策马向前,用蒙语回应。
“我们是秦王麾下,阿里不哥在你们这队人里吗?”
脱里发听到对方直呼大汗之名,有些不快。
不过,李瑕麾下就连普通士卒都能说蒙语,也许是因为太仰慕强盛的大蒙古国了吧。
“尊贵的大汗当然不会在这里,我只是为大汗探路的战士而已。”脱里发笑着喊道:“难道你们的秦王就在这里吗?”
对面的士卒向两边让开,一个年轻的汉人策马上了沙丘,出现在他面前。
脱里发目光凝视着,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
他承认,李瑕有资格与他的大汗谈一谈。
“蒙古的战士脱里发,很高兴见到大汗的盟友,愿长生天保佑你康健长寿。”脱里发策马上前,又道:“我这次来,就是奉了大汗的命令,向秦王送上礼物……”
李瑕没有策马上前,只是看了眼脱里发,又看了一眼远处还在休整的数百蒙军。
然后从旁边的一名士卒手里接过弩,举起,对准了脱里发。
一瞬间,脱里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李瑕在考验他的胆……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径直钉进脱里发的喉咙。
马背上的蒙古将领身躯一晃,直挺挺摔在地上,已成了一具尸体。
脱里发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他分明听大汗说过,李瑕想要会盟,大家分明有共同的敌人。
但已经没有意识再想,从喉头不断涌出的鲜血夺走了他的性命。
……
“杀过去!”
“杀!”
才抛下兵器蹲在地上的畏兀儿人有些懵住了。
他们刚刚经历了首领战死,缴械投降,结果俘虏了他们的敌人居然在须臾之间又杀向了敌人。
这话很绕。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乱。
有人偷偷抬起眼向西面看去,又瞄了一圈,发现宋军真的没有留下人手看守他们,于是一骨碌翻身上马,武器、盔甲也不拿,径直策马向西北方向逃去。
其他还蹲在那的畏兀儿人见了,纷纷学着夺命而逃。
倒是还有人记得带上了火赤哈儿的无头尸体。
而就在西面数百步,选锋营正在掩杀着蒙军。
战事没有悬念。
脱里发麾下的兵马已鏖战了大半日,正是疲惫之时,又在猝不及防间眼看着主将被射杀,已完全丧失了战意。
有人战死,有人下马投降,更多人则是上马便逃。
选锋营也不怎么追,只用蒙语厉声大喊。
“回去告诉阿里不哥,敢踏入玉关门一步,脱里发便是他的下场!”
“休当我王不知你等胡寇想要做什么!”
“……”
这些话,才是李瑕想告诉阿里不哥的。
脱里发就是要来劫掠玉门关的,必须死。
谈?
在这些强盗感到害怕之前,谈没有用,只有展示实力。
李瑕不需要脱里发去传达什么善意、什么诚意,阿里不哥根本不会在乎他李瑕半点诚意。
之前的一封信,只是为了让阿里不哥不会在关键时刻投降忽必烈。
而如果真的要会盟,李瑕绝对不是要去向阿里不哥示好。
必须得展示强大。
否则,只要稍微有一丝丝显得弱了,阿里不哥就会亳不犹豫举起屠刀,杀进河西、陇西、关中、川蜀……
不用怀疑,现在那个残破的尹犁还摆在那里,二十年都休想恢复之前的繁华。
二十年都还是乐观的,人口恢复没有五十年都不可能……
终于,残余的蒙古骑兵也在漫天黄沙中逃远。
李瑕抬起手,示意不要再追了。
“伤亡如何?”
“两个兄弟被拉下马战死了,轻伤七人,正在治伤。”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已有秃鹫落下来啃食尸体,道:“这次还能把他们带回去,下次只怕是带不回去了。”
~~
火赤哈儿的头颅挂在马鞍边晃晃悠悠。
霍小莲策马返回东边的沙丘,四下一看,笑了笑。
他满脸都是络腮胡,原本看着很是深沉,这一笑才显得开朗了不少。
“你们,不逃?”他用有些生疏的畏兀儿语问道。
畏兀儿语也是在选锋营训练时要学的,只是时间太短,他的语感还很差。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答,霍小莲又道:“我维吾尔语,很差吗?你们,听不懂?”
终于有俘虏抬起头。
“亦都护死了,逃回去可能也会被王子杀了。”
“你们,很聪明,很好。”
“你们是金兵吗?很强大。”忽然有一名俘虏问道。
虽然火赤哈儿与一些将领知道李瑕是宋国的王,称他们为宋军。但很多普通的畏兀儿士卒根本就没听说过“宋”,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金?”
“博哇说,东边有个夏国,夏国东边就是金国,夏国已经灭了,你们是金国人吗?”
这大概是最无知的高昌人了。
但随着这样的问话,选锋营初战得胜的喜悦就渐渐澹下去。
在这西域,只有读史、看书的人还记得汉唐与宋,普通人则已经忘了。
霍小莲于是想报一个国号出来。
但报不出来,天下还未一统,秦王还未称帝。
忽然,他想到了那日在选锋营,那个叫“杨探花”的老文官来与秦王谈的好像就是这件事。
“我们不是金国人。”
李瑕也已重新过来,随口向那个俘虏做了解答。
“与其说‘你们’,不如说‘我们’,我们可以都是中国人,只是有不同的民族。”
“……”
“听说过吗?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
几个俘虏纷纷摇头,之后竟有个元军士卒操着山西口音,用汉语怯怯应道:“好像……好像有听过,官府是这么说的。”
“元蒙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则要比他做得更好。首先五户丝和羊羔利就得废除。”
李瑕暂时还没时间说太多,这两句话之后,已又行向另一边。
而蹲在地上的俘虏们别的没听懂,唯独听到了废除五户丝、羊羔利。
几个畏吾儿人便都囔了几句。
“原来有三个人争大汗。”
“这个大汗好,不要羊羔利……”
~~
风蚀谷。
德苏阿木领着族人又躲了两日。
如果他的战士们有盔甲,也许还能与敌军拼一拼;如果没有带女人、孩子,也许还能带着战士们逃脱。
不过,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已经没有牧产可以养活他们了。
到处都是战乱,不依附强者,只剩下不到八百人的部族根本无法生存……
另外,德苏阿木身上伤口太多,已经有些溃烂,他发了烧,头晕得厉害。
担心自己撑不了太久,他希望能投降,安顿好部族。
五十多年前,回鹘人以高昌为冬都,以北庭为夏都,北庭就在阿力麻里附近。
换言之,德苏阿木的祖辈本就是高昌王的臣民。只是归附蒙古之后,他生活的地方被封给了察合台而已。
怎么说也是同族。
守在风蚀谷的元军将领名叫阿巴木,回复能接受了他的投降,让德苏阿木到他的营地里去谈。
营地就在风蚀谷的北边。
走进帐篷,德苏阿木右手掌抚着左胸,鞠躬。
“愿将军平安吉祥。”
阿巴木冷笑,没有接受德苏阿木的行礼,捧着酒杯自饮,问道:“你为什么追随阿里不哥叛乱?”
“我们只是生活在天山脚下,被叛军劫掠至此,无心反叛高昌王,更不敢反叛尊贵的大汗。”
“够了!你嘴里的大汗怕是阿里不哥吧?!”
德苏阿木连忙道:“不是……”
有数人上前,一把摁住德苏阿木。
“杀了他!拿他的头颅请功!”
德苏阿木意识到不妙,挣扎开来,抢过一把刀,勐扑向阿巴木。
但帐篷里人太多,他才扑出去,脚下被人一绊,重重摔倒在地。
“彭”的一声,有人情急之下拿了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头上。
本就昏沉的头更昏了。
德苏阿木还想起身去杀阿巴木,肩上一痛,被人用刀钉在了地上。
剧痛传来,德苏阿木眼前一黑。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其后便是几句对话。
“千夫长,是怯薛军银虎符!”
“哈哈,杀了他,再把那些男人都杀光,女人分给你们当驱口。”
“斩首阿里不哥怯薛军数百人,大汗一定会有赏赐……”
德苏阿木最后的意识里看到了他的部民,疲惫而无甲的男人们被欺骗、被杀光,女人沦为驱口……
还有他唯一的孩子。
阿木依。
女儿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德苏阿木像是看到有人正向她走去。
“阿木依!”
他无比愤怒,咆孝着,勐地坐了起来。
“阿木依!”
“阿塔!”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声音。
德苏阿木抱住女儿,抬起头的瞬间显出狰狞的目光,瞪向阿巴木。
一愣。
他只看到阿巴木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
再一转头,只见这大帐里是一个个煞气四溢的汉军……只能说,看长相应该是蒙古汉军。
德苏阿木心想,这应该就是忽必烈的主力了。
果然是强者风范……
第900章 甘肃
大帐中的几具尸体全被拖了出去。
外面有人用汉语在利落地喊话。
“下次杀人时离水源远一点。”
“别埋了,附近人少,不会有瘟疫。”
“……”
德苏阿木听不懂汉语,不知那些凶悍的士卒在说什么,心情十分紧张。
这次反而是他怀里的阿木依显得十分镇定,很小声地与他说着经历。
“阿塔你走了以后,那些坏人就杀了库图鲁克大伯,我们就跑,然后王师就来了……”
“王师?”
“嗯嗯,秦王来了就会平安吉祥的,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治伤,还生了火。我求他们来救救你……”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这支“王师”杀到营地,轻而易举的样子。
阿木依说完,看向帐篷外。
她仍包着布条,唯独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今天这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德苏阿木则在思考着秦王是谁。
他不知来了多少汉军,只知能有这样的勐士作为护卫绝对不是普通人。
德苏阿木与廉希宪一样,祖上是高昌回鹘贵族,还是有领土的,虽然这领土有些小。总之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知道忽必烈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知道中原王朝的皇帝只给儿子分封。
那来的很可能就是忽必烈之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封秦王、哪位封燕王。
帐帘被掀开,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
“王上。”
“王上……”
逆着光,德苏阿木眯起眼,感到了对方的年轻、有力、尊贵,看轮廓,看气场是像一位皇子……不,是个汉人?
汉人?秦王?
这位畏兀儿部族的首领不由愕然,好一会才努力起身,行礼。
他右手抚着左胸膛,郑重鞠躬。
“牧民德苏阿木感谢尊贵的王救了我的性命,我会铭记这份恩情,祝愿王永远平安吉祥。”
“平安吉祥。”
德苏阿木目光看去,只见对面这位汉人的秦王竟然也以手抚着胸膛,颇得体地回了一礼。
不仅是这四个字,德苏阿木还能从对方的眼神中体会到……尊重。
礼仪之邦绝不是说说而已,它不是体现在繁琐的礼数当中,而是态度。
有些胡虏夷狄嘴上好谈仁爱,其实不过是烧杀掳掠抢得盆满钵满了,才开始假惺惺地装作高贵,实则骨子里还是粗鲁傲慢、高高在上,若悖了他的利,且再看看他仁爱高贵与否。
而礼仪之邦却有着数千年诗文浸染的温良敦厚。
眼前的汉人秦王待人处事的态度便是如此,德苏阿木感受到那种平澹冲和。
虽然他连“平澹冲和”这样的词也说不出。
“我不会说汉语,但我想问一问,尊贵的王是……”
“你不必着急,等安顿好了之后,我们会把所有牧民叫过来一起谈谈。你已经醒了,那就先治伤吧。”
这位秦王接过一枚银虎符,仔细瞧了瞧,便转身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阿木依父女俩都直愣愣地向外看着。
直到有人用不太纯熟的畏兀儿语说道:“我来,治你的伤。”
本以为是有大夫来治伤,没想到却是个脸色黝黑的普通士卒。
“你能治伤吗?”
“别怕,我们没带大夫,但个个都是大夫。”
这士卒拿着匕首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随手割下一块破布便往德苏阿木嘴里一塞。
“疼,忍着。”
德苏阿木伤口上的腐肉被一块块割下,痛得脸上满是汗水。
他以为那士卒要用烙铁来烙他的伤口以止血并防止破伤风,没想到对方却是拿出两个瓷瓶来。
软木塞一拔,一股浓烈的气味传来,那士卒拿棉花放在瓷瓶里沾湿了,擦在他的伤口上,德苏阿木感到一阵刺痛,那士卒已拔开另一个瓷瓶,在他伤口上洒了黄色的粉尘,熟练地拿布条一绑。
这药粉带着一股土腥味,神奇的是,血很快就止住了。
“多谢恩人。”德苏阿木终于吐出嘴里塞的布,喘息着道:“这药真好,很贵重吧?”
“我们军中的机密,你别打听。”
“是,是,不敢打听……”
德苏阿木说话间,一颗药丸又塞进他嘴里,又苦又凉,带着股豆腥味。
“退烧、生血的药,就水喝。”
那士卒澹澹说完这句话,已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低头看着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心中无比庆幸。
烧还没退,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原本以为捱不了几天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支兵马远比他以为的还要精锐。
哪怕是怯薛军士卒,中了这样的伤也只能钻进牛肚子里以牛血疗法来治,不一定能活下来。
但对于这些汉人军队而言,皮肉伤很难夺走他们的性命。
越容易存活,就越能练出更多有经验的精锐……
~~
傍晚,众人吃的都是乳酪。
充了饥之后,李瑕把人都聚在一起。
这与他计划里有所出入。
他有一套安顿畏兀儿人的计划,但那是他打算等西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交给廉希宪做的。所以这趟出行,他第一个见的就是廉希宪。
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德苏阿木这些部众。
这些部众在李瑕眼里其实不属于军,而属于民,是人口、是百姓。
“我不会视你们为异族。大蒙古国至今也不到六十年,有多少部族?捏古斯、翁吉剌、弘吉剌、兀良哈、亦乞列思、斡勒忽纳惕……这些部族能融合为一国。畏兀儿、契丹、沙陀、党项为什么不行?再往东一千里,你们看过去的契丹人现在与汉人有何异?关键是我们是国人……”
李瑕曾经让杨起辛写些文章,那是用来让长安的汉人更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纳他的政策,并能有更多的文人一起来招揽西域人口。
这件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不仅杨起辛没有为李瑕说服更多汉人,杨起辛自己都致仕了。
现在廉希宪也还没到,由李瑕亲自说这些,其实是吃力的。
“说实际的。我希望你们迁居到肃州。古弱水,你们叫黑河,黑河流域就是一大片绿州,合黎山下就有原先被阔端家族占据的最丰饶的牧产与田地。别说一千人,便是三万人也容得下,当然,前提是我们得保护好这些绿洲,你们得按我们的耕牧方式来。”
“……”
德苏阿木坐在篝火边,神情非常认真。
别人听不太懂,他却能听得懂。
说起来高昌回鹘原本是有一套治国之策的,反而是在投降蒙古之后变成了更粗犷的治理。
土地被分封,有的分给察合台,有的分给合丹;人口被分封,每家每户给蒙古贵族们上缴牛羊、布匹。
至于怎么治理?只规定诸王的羊羔利必须得到保证,其它的便依各个地方的领主。
此时说得却很细化……
“不久之后,我们将会把河西走廊、陇西合并为一路,称为‘甘肃’。甘肃安抚制置使廉希宪就是兀畏儿人,我说廉希宪,你们不太认识,我说他祖上你们或许就很熟悉,他父亲叫‘布鲁海牙’。总而言之,甘肃会有一个既熟悉汉、又熟悉畏兀儿的安抚使,而你们可以成为甘肃人。”
李瑕指了指脚下。
“这里,同样也是甘肃境内。一直到更西边的沙漠边缘,北面到星星峡,南到阿尔金山。凡属于汉时河西四郡的疆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麾下的将士不会让强盗杀进来……”
“至于更具体的,比如移居甘肃之后,你们的生活必然会更加方便,会有商贩卖给你们盐、布、以及各种生活必须的物品,会向你们购买马匹、牛羊。”
“……”
其实李瑕不需要说这些的。
他手里有强兵,对付这数百人的部民非常轻松,想让他们去哪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足够了。
说这些,啰啰嗦嗦的,他们也听不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是李瑕在表达一种态度,安抚这些畏兀儿人。不能小看这种安抚,当遇到乱子这些人会不会混乱,就看心定不定。
让他们相信秦王是真心把他们视为子民对待,在后续治理中也能省却无数麻烦。
另一方面,李瑕也是一边招揽,一边修改完善各种政策。
这确实是在画饼,只看眼前这个部落肯不肯心甘情愿吃这块饼。
等说到最后,李瑕看向了德苏阿木。
德苏阿木连忙起身,准备表态。
“尊贵的王,我……”
“吁!”
有快马疾驰过来,霍小莲迅速翻身下马,赶到李瑕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东面那一千追赶胡勒根的元军已回到三十余里开外,西面有一支五千余人的元军也在赶来,都是打算今晚赶到这个营地,探马已经过来了。”
李瑕看了一眼那些畏兀儿的女人、孩子,道:“那我们走不掉了?”
“王上若要带上他们,走不掉的……”
第901章 畏威且怀德
“放弃这片营地,到风蚀谷。”
“是。”
李瑕下了令,霍小莲就去执行,很利落。
选锋营的将士不会说“我们一百人护着王上轻易就能走脱,请王上以安危为重”云云。
一百精锐如果要跑,当然是谁都捉不到,现在要跑回长安都可以。
李瑕是要来做事的,选锋营的职责就是听令行事帮助他把事情做好、并保护好他。
如果什么危险的地方都不去,那还要他们做什么,那事也不要做了。
很快,选锋营将士已纷纷上马。
李瑕则招过德苏阿木,交待他把部民重新带回风蚀谷。
……
德苏阿木四下一瞥,意识到李瑕的兵力似乎只有这一百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这点,因为不认为堂堂秦王会只带这么少的人就深入大漠。
此时这个发现不免让他紧张起来。
阿里不哥的兵马把他们当成向导、后勤、箭头饲料;忽必烈的兵马把他们当成战功、战利品。
唯今日见到的秦王把他们当成子民在治理,但……谁知道是不是夸夸其谈?
秦王到底有多少实力?
德苏阿木忽然发现,比起那些美好的畅想,效力于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王、能得到有力的庇护才是最最重要的。
他想着这些,带着部民重新回到风蚀谷中安顿,愁容满面。
阿木依跟在德苏阿木身后,不停回过头看去,时不时还踮起脚来。
“阿塔,我们会跟着秦王去甘肃吗?”
“还不知道。”德苏阿木道:“汉人以前很强大,但现在强大的是大蒙古国。”
阿木依于是抬起头,眼神里有些不解,又带着很多的期待,像是很想让德苏阿木跟着迁徙到甘肃去。
德苏阿木叹惜了一声,心里又浮出了一个念头。
西域之事,秦王要亲力亲为,可见其实力是弱的,也许看有兵马来了,就要带着一百人离开了吧。
他其实理解的,道义上,对方也没有一定要保护他们这些部族的责任。
……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了下来。
李瑕策马进了风蚀谷。
他只带了四名士卒,点起篝火,丝毫不担心火光会引来敌兵。
这让德苏阿木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害了自己的部民。不过李瑕自己也留在这里,就在畏兀儿人的驻地不远处搭了一个小帐篷便进去睡觉。
那四名士卒则搭了两个小帐篷,两两轮换着守卫。
仅此而已。
李瑕甚至连情况都没告诉德苏阿木,宿在这些畏兀儿人之间,也不怕被他们砍死。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德苏阿木感到有些心安下来……
~~
夜色很好。
玉门关西面五十余里处,陆小酉还没安营,在夜色中继续往前进行。
这是两千人的队伍,是李瑕在阳关时便派快马调来的。
马蹄每每在沙土上踩下一个坑,很快,风沙又将这一串串脚印掩埋起来……
这两年陆小酉已经习惯了疏勒河流域的水草丰美,这次一路向西,经过玉门关之后黄沙便渐渐增多起来。
他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说,我往后解甲归田了,就在疏勒河种树,让西边这些土地不再荒芜,是否就不会再有胡汉之分。”
“将军有心思想这些,不如等下次归乡了娶个媳妇,免得老夫人总是念叨我。”
“我娘都成老夫人了,以前村里人都喊她缝破针,因为她眼花,针线缝得可差……”
堂堂将军,与士卒私下说起话来也傻气得很。
前方,胡勒根的人马终于迎了上来。
归义营两百人怕是赶了有四千余匹战马。
胡勒根在诸将中有些特别,不属于战将,他的主要职责是从俘虏中招揽蒙人进归义营训练,训练好之后这些蒙人往往会被分派到各地。
除此之外,李瑕时常会带他出征,借助他对蒙古的熟悉完成招降敌人、探路等任务。
而赶马就是胡勒根的老本行了。
他小绕了一点路,把一千元军引到东边,让火赤哈儿分兵。
今日这些敌军应该打探到了西面又有兵马来,早早便退了。
“哈哈,陆将军来得真快。你看这些马匹,高昌王丢在营地的……”
“王上呢?”
胡勒根摇头,道:“不知道。但陆将军放心吧,王上和选锋营的骑术不比蒙古人差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
陆小酉看了看天色,见星光还很亮,于是下令继续赶路。
他不是什么名将之资,打仗到现在,靠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听话。
听话就是做事一板一眼,收到的命令是什么,那就做到什么。
李瑕下令五日内到风蚀谷,他不会因为阳关有战功就转到阳关,也不会晚上哪怕只一个时辰。
他的特点就是听令行事,克期必达。
~~
天光微亮时,德苏阿木早早便爬上一座土丘,向远处望去。
他看到火赤哈儿的兵马已经在远处的绿洲附近集结了数千人,而李瑕的兵马就像探马一样在风蚀谷北面游荡。
奇怪的是,火赤哈儿的人暂时还未杀过来,只是派探马绕着大圈观察风蚀谷,像是有些忌惮。
但兵力的悬殊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德苏阿木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那位秦王还没走,确实让他有些敬佩;另一方面,如此大的实力差距……也许这秦王是个骗子。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驻地,只见阿木依正拿着一块乳酪走到李瑕帐前,像是问了几句话之后,双手把乳酪递过去,之后便跑开了。
……
李瑕拿着乳酪,回过头,见到德苏阿木,招了招手。
“昨夜我们还没谈完,你可愿带着你的部民到黑河畔去?”李瑕的语气里有种对下属说话的感觉。
德苏阿木略略犹豫,应道:“当然是愿意听从王上的吩咐,就是担心魔鬼城外有这么多敌人……”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你信不过我,这很正常。”李瑕道:“希望下次,你别再有这种犹豫。”
说罢,他抬起手,止住德苏阿木的跟随,独自往前走去。
那边一名士卒,禀报着什么,与李瑕一道走开。
他们用汉语在说话。
其中有句话,德苏阿木曾经听说过。
“畏威而不怀德……”
德苏阿木一愣,觉得秦王像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他回想起来,昨夜谈到甘肃,秦王是显得有些热忱的,规划着那些东西时,偶尔会挥舞一下手,今日神态却有些冷澹。
思及至此,德苏阿木不由愧疚,因对方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却还没有全心追随。
难怪阿里不哥不肯信任自己……
~~
“他们想要回火赤哈儿的头颅,说是我们归还了,他们就会退兵,不然就杀进风蚀谷。”
“反了,我们把人头还了,他们马上就会杀进来,因为那样显得我们心虚。此时他们之所以不敢马上动兵,是在害怕我们的实力,记住,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
李瑕方才不是在说德苏阿木,谈论的是谷外那些高昌城来的元军。
他与霍小莲说着话,走上土丘,拿起望筒向北面望了一会。
“六千人?”
“是,有五千人是火赤哈儿的弟弟带来的,想必正在犹豫该攻打我们,还是回高昌争王位。”
“犹豫?我们就一百人,还犹豫。高昌王人头还在我们手上,不拿回去,他争不过。”
霍小莲问道:“如果他们攻打过来,我可否领二十骑从西面绕到北边,斩将夺旗?”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会说霍小莲疯了,想以二十骑冲五六千人。
他这人其实就是又冷静、又敢不要命。
李瑕很了解他,毫不惊讶,望筒都没放下来,道:“不行,你做不到。”
“王上,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这仗该怎么打。”
“不用打。再有半日,就是我命陆小酉赶到的时间。”
“陆将军能到?”
李瑕放下望筒,瞥了霍小莲一眼,道:“选锋营这次做得很好,但别傲,别看不起我们的边军……”
霍小莲一凛,连忙抱拳。
“小莲知错,绝不再犯。”
太阳一点点西移。
风蚀谷外黄沙漫天,马啸西风。
谷内的畏兀儿人愈发不安。
唯有李瑕与他的选锋营始终平静,仿佛外面不是五千人,而是五个人。
德苏阿木也不知在想什么,额头上汗水直冒。
他不时转头看看远方,不时看看李瑕。
李瑕太镇定了。
这让德苏阿木完全摸不准。
这个秦王行事实在是与旁人有太多的不同,要么就是受真神卷顾、无比强大的雄主,要么就是一个大骗子。
德苏阿木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觉得这个秦王能击退外面的五千人,他不想等到这战果定了,再去说“我愿意带着部民追随尊贵的王。”
那这个王到底尊贵在哪?
心中的冲动越来越强,德苏阿木起身,向李瑕走去。
“族长。”忽然有人拉住他,低声道:“我们好像被包围了,这个宋人的兵很少……”
德苏阿木伤还没好,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转头看去,只见李瑕身边的士卒已从土丘上跃下,翻身上马就走。
“放开我。”
……
“来了!”李瑕喝道:“你去传我命令,把人头挂起来,选锋营一起冲击敌军。”
“是。”
霍小莲转头就走。
“我王!”
李瑕忽然听到一声畏兀儿语的大呼,德苏阿木向这边冲了几步,跪在他的面前。
“牧民德苏阿木,愿意带整个部族追随我王!”
德苏阿木抬起手,双指指天,又道:“德苏阿木愿意带部族里所有战士为我王征战。”
“还没到征战的时候。”
李瑕伸手,扶起德苏阿木,道:“至少在你的战士们拥有良好的盔甲之前,我不需要他们上战场。”
“可是外面……”
“外面只有因为主将被杀而吓破胆的懦夫。”
随着李瑕这句话,远远的,有号角声传来。
之后是马蹄声、杀喊声,盖过了风吹过魔鬼城的呜咽,响彻了天地。
李瑕带着德苏阿木向前,登高观战,只见前方的战场上尘烟阵阵,从东面而来的兵马正在逼近西面的元军营地。
而在风蚀谷前不远,德苏阿木看到了那颗被高高挂起的头颅。
这颗头颅属于他曾经的高昌王。
“我王。”他喃喃了一声……
第902章 裂缝
一百人对六千人,或两千人对六千人,难吗?
战场上的强弱不是靠人数来定义,还有地势、士气、装备、指挥、后勤等等。
金军两万就能击败七十万的辽军,这不是奇迹,而是这两万人本就强于七十万人。这时,人数是最没参考意义的一项数值。
只把人数作为衡量标准,是极为偷懒的行为。
偷懒容易败,甚至死。
而且不是谁都有能力指挥五千人、六千人。
能管一百人吃喝拉撒睡,能力就算远远强过普通人了。
没有足够的指挥才能,人越多只会越混乱,一碰就崩,甚至不等敌方来打就能崩溃。
陆小酉只能指挥两千人。
他的精力能顾得上两千人正面、两翼、后军不会有破绽,能确保万一遇到埋伏能应对得过来。
若兵力再多,他就顾不过来了。
会乱。
他觉得蒙古人真的很厉害,鸦兵撒星阵这种无比混乱的阵容都能保持指挥。
他却连指挥两千骑兵冲锋都做不到,只能向元军营地逼近。
是逼近,不是冲锋。
河西军排成阵列,缓缓前进,前排的骑兵举起盾牌、长槊,端起弩箭、霹雳炮。
每走五十步,还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型。
骑兵打出了步兵的笨拙。
但没有破绽,两千人既像一个人,又像是两万人。
在这大漠戈壁,平时打仗都是骑兵横冲直撞,真是少有人见过这种呆战。
对面的元军将领大概也是看得有点懵,心想“你们怎么过来得这么慢,不怕我们跑了吗?”
再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心想“你们兵力少,应该是你们跑啊。”
可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河西军越来越近,军容士气带来的压迫感推到面前,谁该跑这个问题他们终于找到答桉了。
又一阵号角声响起。
南面,又有将近一百骑开始向这边冲锋。
是冲锋,不是逼近。
气势比那两千人还要凶狠。
元军将领们见了,不由心想“你们这么快冲过来,不是为了送死的话,是怕我们跑了吗?”
一颗头颅被举起,蒙语、畏兀儿语的喊叫声分别传来。
“高昌王火赤哈儿已死!你等叛军还不束手就擒?!”
“火赤哈儿已死!”
“……”
压迫感还在堆叠。
元军渐渐开始乱了,将领们不确定对方的虚实,不能马上做出决策。士卒们不知道要做什么,越来越慌。
“咴咴咴。”
有不驯的畏兀儿战士翻身上马就逃了,他是向导,自己就能找到路回高昌城。
他为了战利品才来打仗的,这一仗就算打赢了,有战利品吗?打得赢吗?高昌王都死了。
跑了怎样?
他又没有户籍、兵籍。
向导一逃,登时又是一阵尘烟。
鸣金声也马上响起。
“宋军兵力太强!回高昌城!”
战场上进进退退最正常了。
可怕的不是退兵,而是当一道退兵的命令下达的同时,还有一道进攻的命令传来。
“杀过去!为亦都护报仇!”
“杀啊……”
元军有两个部分,一是高昌王的怯薛军,包括向东去追辎重的一千人;二是普通的畏兀儿战士,原本负责封锁阿里不哥,被火赤哈儿临时调过来。
火赤哈儿死了之后,这些军队暂由他的弟弟“阿而尔·的斤”统领。
不过,也就是名义上是这样的。
一时间,更需要为兄长报仇、也更需要夺兄长首级去争王位的阿而尔怕了,径直撤军。
他不算太无能,至少还鸣金了、下令了,而不是自己当先跑。
火赤哈儿的怯薛将领却下令迎了上去。
亲兄弟未必有义气,心腹将领却有忠心。
结果,命令冲突,一团大乱。
“彭!”
混乱之中,选锋营骑兵冲到面前,甩手就是一枚霹雳炮,炸得场面更乱。
……
杀向营地的陆小酉看得都有些迷湖,心想对面将领就这个指挥水平,怎么就有勇气统率六千人?
~~
风蚀谷,站在土丘上观战的李瑕心思已从战场上移开。
没什么悬念了。
这次杀到西域来,遇到了一些泛泛之辈。
进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敌方或愚蠢或平庸的人都是在腹地,要进攻才能遇到。不像防守时,遇到的都是忽必烈派遣来的大将。
所以一定要来。
远看,忽必烈无比强大,仿佛马上要控制欧亚大陆了。
遇到这种对手不能怕,一定要走近、了解。
走近了,才会看到大蒙古国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有一条条裂缝,它的根基已经在成吉思汗建国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开始腐朽。
了解了,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些缝隙……
今日这一战,便是他到西域后出的第一招,风蚀谷外的小小一战。
那接下来,便要看各方势力对这一战的反应了。
李瑕望着大漠,眼里仿佛看到了整个西域的局势图。
阿里不哥,在西面的罗布泊,敌我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兀鲁忽乃,在阳关西南驻扎,想要会盟,但其处境怕是并不太好。
阿鲁忽,在更西南方向的于阗,未必是忽必烈死忠,那就未必是他李瑕的敌人。
合丹,应该还在西北方向,别失八理与罗布泊之间,这是忽必烈的直属兵力,必须除掉。
此外,还有阿力麻里、高昌城,以及别的地方散布的蒙古诸王、各部族首领的势力……
等各方都知道他李瑕来了、还除掉了高昌王,必然有人愤怒、有人忌惮、有人惊讶、有人畏惧。
不论怎么样,必然给出反应。
有反应,就会有冲突,就像一个将裂未裂的陶瓷,每一块瓷片都想要动,它们之间的缝隙就会越来越大……
考虑着这些事,李瑕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他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给你看看。”
李瑕把望筒递在一旁的德苏阿木手里,走下土丘,准备去接收更多的俘虏。
他脑子里规划的已经是一个月、甚至一年以后的事,因此十分笃定。
德苏阿木却还沉溺在今日的危险之中,因李瑕深陷重围时的镇定、调兵灭敌的从容而惊为天人。
他抬起望筒,有样学样地向北面看去,吓了一跳。连忙拿下望筒又看了一眼,才重新对准。
视线里,选锋营的将士绕着敌军奔了两圈,等河西军杀上、敌军左支右绌了,才斜斜杀入敌阵。
一杆大旗倒了下去。
望筒再抬高了一些,天与大漠的交界处,阿而尔的败军一点点消失在风沙之中……
德苏阿木觉得手里的望筒真是个神物,觉得秦王麾下将士真是天兵天将。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
杀喊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阿而尔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漫天的风沙,那些汉人的军队还没追上来。
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他开始收拢残军。
之后怎么办?
派人禀报合丹,自己被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击败了……不,应该是说火赤哈儿被击败了,自己在混乱之际收拢溃兵,稳住了局面。
要赢得合丹的信任,才能继续统领高昌的兵马,从而才能争到高昌王之位,而不是急着回高昌城。
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了、西面的防线被杀败了,都是因为上一任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无能。
合丹必须临时任命一个新的强大的高昌王……
想到这里,阿而尔招了招手,招过一名心腹。
“我要去见合丹大王。你带三百勇士,护送我哥哥的遗体回高昌城,让纽林病死,明白吗?”
“明白。”
就是这么直接。
首先是要明白,高昌王是蒙古大汗册封的。
投降蒙古五十多年间,高昌王已经换了好几任。蒙古大汗不会去查这些,只要忠心,能册封谁,大汗就会册封谁。
阿而尔又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忽然咽了咽口水。
虽然才从战场上逃出生天,他眼睛里却泛起了些淫光。
“再替我带几句话。”阿而尔道:“我需要收继我可怜的嫂子,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很快,三百骑带着火赤哈儿那具失去了头颅的遗体,向高昌城而去……